我们一路走一路聊着天。他告诉我他涉过额尔古纳河的流水而来,一路上看到各色的风景,他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学当地的话,然后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我说很多年前我幻想着能够在路上逢着一个执着于远方的旅人,把梦想系在远方,永远都有迤俪的美景在前面召唤,他向着一个个的前方奔跑,一直充满希望,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会遇到这样的人,何其的幸运,我怎么舍得放弃。他笑我说小鬼你怎么跟一个姑娘家似的,太流于浪漫的想象,流浪有流浪的艰辛。他说他大学毕业工作几年,突然厌倦了朝九晚五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想起了少年时的梦想,徒步旅行,把自己交与自然,于是辞掉了说得上是优裕的工作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拗地出来了,他说现在徒步旅行也是很时兴的东西,在这片国土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走人”
晚上我们走到一座小山的脚下,拣了一个背风的山谷。他打开了背上的包,我没想到这样一个包里装了那么多的东西,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还有日记本和一个精巧的照相机,另外还有匕首,一打开,锋利的刀刃散发着青咧咧的光。他从包中拿出一个折叠的帐篷,在树下撑起来,然后拣一些枯枝来生火,傍晚的时候我们两人曾在人家里买了一堆烤山芋,因为那是我们的晚餐。
火生起来了,熊熊的一大堆,埋在火里的山芋也慢慢地散发出香气。这个时刻天上的星星很少,却异常的明亮。
他跟我说起了他的经历,没有把我当着陌生人,却象是旧遇的老友。他说他一路上邂逅了很多人,像我这样跟他一起走的人并不少。他说,你们大都只是觉得浪漫,或者是想超越自己,或者对现实生活的逃避,但是并没有为此做过准备,仅凭一时的冲动那是对自己的生命的不负责任,他说他在走之前的半年时间曾经阅读了大量的地理书籍,每天早起锻炼体魄,他不想真的不小心就埋骨于旷野。他说自然是一个真正充满爱的地方,每一丝遢皱里写的都是时间与岁月的伤痕,万年亿年的时光积下来,你说自然的遢皱会有多少。他说,你听得到时间的行走吗,你从那树的纹理里,水波里都可以听到时光在飞,沧海与桑田之间在时间的无涯里只是转瞬的事情,要不怎么就联系到一起呢。
山谷的外面有呼呼的风声,我们坐在火炉边吃烤熟了的山芋,我的身上批着他从包里拿出来的羊毛毯。我打量起眼前这个比我高的男人。他的唇上有比较浓密的胡子,因为旅途的劳顿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他有宽阔的额和挺直的鼻梁,有一点沧桑的味道,但不邋遢。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和一个徒步旅行中的人坐在冬天的旷野里无拘无束的聊天,像一个梦境一般不真实,或者像一个传奇,可是因了我现在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心境,它倒像我生命中的必然一样。
好象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的,有一天我会遇上他的.我不知道上天是怎样安排的,让我和他相遇.这样的相遇是我多少次设想过的,想象中有清风明月做背景,清淡而空远,都在我最为绝望的时候实现.不过唯一与此时不同的是,我渴望的是一位女子.
我指着遥远的似乎是在天边的灯光,说,你看那些灯光,那是人家寓居的地方,有灯光便有人家,回到家,所有的疲倦便会消除,放松自己的神经,做一个香甜的梦,只有家,是你完全没有防备的地方.某一天,你会在路上遇到一个有着温柔笑容的女子,然后永远停靠在她的身边,从此不再远游,你会心甘情愿地为她黩绊,为她筑起一个可挡风雨的屋檐,屋子里,都是你的亲人,你为他们劳动,看到他们的笑容,你会获得满足.
他说他曾经也渴望过家的温暖,在北方的一些夜晚,他留宿在荒僻的村庄,睡在土炕上,看着一溜男人女人的头鼾睡着,响着均匀的呼吸,他会忘记自己是一路旅行的人了,以为自己是到了家里,一觉醒来别人都下炕劳动了,他还在恍惚着.还有一些夜晚,为防野兽的袭击,他不敢到外面支帐篷,就到附近农户的羊圈过夜,睡在干草上,闻着干草的清香和羊群热烘烘的气息,想着这户人家的人梦都做到了哪里了呢.他们每天守着自己的生活,安稳地生,安稳地死,而自己是在做什么呢,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到外面游荡都成笑话了,说他傻说他无聊什么样的话都有.让他安慰的是他拍下了很多照片,抓住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东西,还有几大本日记,这些都是他的财富.
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在他走之前,他对她说,你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回来娶你.她说,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把我带走呢,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不愿意她跟着他风餐露宿地生活,而他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他执意地走了,但每走到一个地方就会和她联系,告诉她自己到了哪里,每一处的风景都想和她一起分享.但半年后,她就嫁给了别人.那时他还在远方.得知这个消息他马上赶了回去想要挽回,赶上的却是一场婚礼,他心爱的人出嫁了,新郎不是他.这真像戏剧里的人生,有着巧合和阴错阳差.他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对自己所作的一切都作了否定,后来还是回到了自然里,也是独处自然的孤独和寂寞让他获得了领悟.这自然有多宽阔的心胸啊,包容万物,只有自然的博大深远和清幽才会给人旷远豁朗的胸怀,谁说他无情无爱呢?因为有爱,才会包容.爱情也是,只有真正宽容的人才会幸福.对她,现在仅是祝福.他现在是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行程中了.他说,对自然,你是要带着爱意去体验的,即使是无名的村落,幽远的野林,都会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身处自然,你才会找到真正的自己,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世俗的一切荣辱和纷争都不再重要,可你不能拿一颗避世的心去感受,因为自己的不如意,带去的也是凄惶的表情.
我说,那你觉得孤独吗?
他说,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呢,谁又能真正地懂得谁,把谁真正刻入自己的生命里,只是我们总会不断寻找,对于此,我们永远乐此不疲,我们都太害怕孤独,要的就是相互的慰藉,从彼此的身上取暖.
我听他说话都听出了神,他似乎也沉侵到自己的描述中了,表情忧郁或是兴奋,在火光前明灭.
我说,你写诗吗?你像一个行吟的诗人.
他说,我本身的生活就是诗,真正的诗意并不是风花雪月一样的东西,它是光明宁静的喜悦和拥抱一切的热忱,是在世俗尘埃的蒙蔽下还有精神上的东西与之抗衡.他看到贫穷和灾难,和很多平凡的人一起生活.在农村.那些在土地上写作诗篇的农人靠天吃饭,雨少了是旱,雨多了是涝,不丰收是生活难保,收成太好堆积成山贱卖不完是只能仍在土里让它烂的,那才是心痛.在城市,流浪的歌手,清晨的叫卖都是他所关注的.谁不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人,要爱就爱所有的平凡,平凡之中总是包藏着无尽的哲理,只要你愿意去体会.
我问他,这个冬天还有多久才会过去,我已经走的很久,走的很累,还没有走完,我的记忆里总是冬天和夜晚,我不记得春天和白昼.
他说,只要你的心里有春天,这个冬也不是冬,希望在,春天也在,所有的东西都是过程,不管是苦还是痛,毕竟都是经历,譬如今天,你介入到我的行程中.然后,他的话题一转,说,你明天回去吧,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把每一步都看成是人生路上的必经过程,看各异的风景,这就是收获,以后可以站在一个高度,以平静的心情俯瞰走过的路.
我说,你再让我跟你走一天吧,我只想有个人带我走,不管去哪里都好.
我钻到帐篷里睡觉,听着遥远的风声,想着外面在火堆旁记日记的那个比我高的男人,很快进入了梦乡.
一夜无梦,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把帐篷照得透亮.我跑出来的时候找不到他,外面空地上是一堆燃过的灰烬.溪里的水竟然是温的,还在往上冒汽,从水边我看到自己因睡足了觉显得明亮的眼睛.
我回到原地时看到了一脸微笑的他,他说,小鬼,早啊,觉睡足了吗?我说很好,谢谢你.
早上吃的是昨晚没吃完的山芋,还有点热,想是他一直埋在灰里的缘故.我说在外面真是好啊,有山有水,还让你忘忧,可以自由的发呆.
他说小鬼别在感叹了,我们继续启程吧.
一路上,他不停在本子上写写划划,或者走到人家屋檐下聊半天,然后大伯大叔大婶你忙啊,一脸愉快的离去.他笑的时候憨憨的,一点也不像昨晚哪个满俯经纶的人,笑声却是响亮的哈哈哈的.
正午的时候,我们走到一个集市,这里也是嘈杂的,交通混乱地一塌糊涂.他让我在路边帮他拿包等一下他,他有一点事情要办.我手里提着包站在路边扭着头看来看去,对面小店已经坐满了人,吆吆喝喝地几大桌,这时我身边的一个小女孩突然跑了出去,我来不及细看就听到刹车的声音,那个小女孩已经躺到了马路中央,脑浆迸裂,鲜血流了一地,这时对面的一个年轻的妇人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抱起她花朵般突然凋谢的女儿哭得昏倒在地,当人群七手八脚地把他们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我还怔在那里,我手里的包掉了我也不知,直到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没事吧,你?我才从刚刚的惊恐中活过来.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这次是猝不及防.生命,它可以那么坚韧,也可以脆弱得不堪一击,不管此前它有过多少美丽和绚烂,瞬间便是终止,如果是如自然的花开花谢也好啊,走完完满的一生,给世人留下余味,可是它充诉的是无数的偶然与意外,一分钟,甚至一秒钟便可以改变你的轨迹.
集市上的人又聚到一起,做着他们的事,只在口里还在议论和叹息,所有的都照旧,除了路上的血迹还在诉说人生的无常,可它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掩盖,逐渐的淡去,人们也不再记得某一天的正午一个蓓蕾般的生命突然消失与无形.
他说,你回去吧.我说恩,是该回去了.
他为我买了返回的汽车票,笑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定哪天我们还会在见面.我坐在窗前看到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我.我说谢谢你.他说我也谢谢你.谢谢你的陪伴.
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他渐行渐远.他朝我挥手,而后背对着我离开.
我突然想起了谁说过的一句话,在真正的人生里,你将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他也一样,或许仍会继续着他的旅途,而这人生的旅途中,我已经不再拥有彼此的慰藉.只是这样,我想起他向我挥手,说,再见了,小鬼.
肃然醒来,才发现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境,梦很奇特的原因是它终究是一个幻觉,我想我是能够出去流浪的,呆在床上的我,开始一便便地幻想着自己的幸福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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