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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话(5)

如欢出事的那次,妈妈坐了飞机过来。妈妈的脸突然老了,陷在一张巨大的沙发里,五官都收缩了弱小到看不清楚。如欢被关在当地一间看守所用楼梯口隔出来的一个黑屋子里面,妈妈探头过去,黑压压一片突然伸过来几张模糊的脸,好几对陌生的眼睛同时惊惶地看向窗外,几只瘦削的有青筋的手死死拽着小窗口上的铁栏杆。我妈妈当时就哑了,嘴巴张开,说不出话来,她转头,彻底变成一个陌生的老­妇­人的脸。如欢说,不要送我去戒毒所,不要好吗,妈妈带我回家。我想回家。如欢萎缩成一小团,一米六五的人只剩下六十斤的重量,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眼泪流完鼻涕又开始掉,纸巾擦了又擦,团起来扔得满地滚。看守所的人说,三千吧,就三千元,这是上面规定的,拿钱来就带人走。

如欢躺在黑暗的房间里睁着眼睛,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睡,我的头已经好重了身体也好疲倦但是我仍然睡不着,我听见巨大的声响但不是它们在吵我,它们都离得我好远我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睡,妈妈你不要哭,你哭起来我也好难过,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都已经不漂亮了,又黑又丑,我照了镜子我知道。我本来也想存下一些钱,妈妈那个香港佬骗我,他说开个什么信托投资公司可以小钱变大钱,可以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骗我要跟我结婚还说春节就跟我回家看你们,他拿了我六十万跑得影子都没有了,我上哪儿去找他呢,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从不相信什么人这一次我信了结果却这么坏,我吃粉本来以为就玩一玩,那个香港佬说偶尔吃一点没有什么关系,有身份的人个个都吃的,不上瘾,我还以为自己也很有身份呢,妈妈我就是太虚荣,我虚荣了一辈子现在落成这样,妈妈你不要伤心,这都是我自找的,其实我那么笨,我还以为自己聪明呢,妈妈我睡不着,我好困啊,我的眼睛为什么闭不上呢,把灯关上好吗,我想睡一觉,我好累,我出了好多汗,怎么这么热哦,我这样躺着有多久了?

你不要睡啊,我的故事就快讲完了。我妹妹如欢,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家里戒毒。又用了半年养身体。那时候我就想,其实她死了就好了,大家都解脱了。一年以后她重新来广州找我,那时候她已经是个全新的人,从头至尾,从里到外,脱胎换骨了。

你不要用怀疑的眼神望我,不是个个人都可以成功戒毒,但奇怪的是,如欢就是可以,她只是比原来瘦了点,憔悴了些,样子反而比较接近我。唉,其实她那时候死了就好了。

怎么你好痛吗,我是不是应该把故事说快一点?

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点纱布来,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地板上都一汪汪地流,还粘乎乎的……我本来以为厨房里那把刀好久没用,肯定钝了,你还要不要一些云南白药?对不起,你看我把你给我的裙子也弄脏了,我是真的有点恍惚了,你也许说的对,你说我脑子有病。我就是有病,刚才我还以为只是雪糕化了,哎呀,其实雪糕化了又怎么会是红­色­的呢?你见过红颜­色­的雪糕吗,一定很鲜艳很好看。你很疼吗,来,来,喝口水,你将就一下吧,家里的矿泉水喝光了,我又没有烧水,这个杯子里是水龙头里接的自来水,不要怕,没有虫子的,我看过了,还喝了一口,就是有点铁锈味。

怎么你眼睛就要闭上了—你再等等,哎音乐怎么停了,我再去按一下,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在天河南一路那家唱片店买的音乐,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唱歌的人是谁。你喜欢这样的音乐吗?这样的仿佛呢喃一样的调调,唱得没完没了的。这个唱歌的男人是否嗓子里卡了一口痰?

我说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真的很麻木了。我接了那个电话居然又忍了那么久,也不问也不生气,你回来我还说老公你累不累,我褒了猪肺烫你喝不喝。

唉,我也不想这样,你好疼吗,你的脸怎么这么白,都青了,不过你自己也看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还以为你一直爱我的,我还以为,我可以陪着你,直到你死。

喂喂—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自己就去睡了,这样我会很难过的,你知道吗,每次你睡着了你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就好绝望地醒在那里,看着你的后背你的头发,你的头发下面那个蓝格子棉布枕头,我有时候一直醒到天亮,看白颜­色­天花板看黑底子白花的窗帘布数上面的格子,你睡得好沉,你的睡眠是你自己的,你在你自己的世界里,你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我。

我好难过。

唉,其实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说。

老天爷从来不公平,谁说好人一生平安的?莫如欢住在莫如悠的房子里吃她的用她的,等到有一天莫如悠被诊断得了子­宮­癌,她就送莫如悠回了老家。再回来她就用莫如悠的身份证穿莫如悠的衣服鞋子,还化了一样的妆到莫如悠的公司去上班,那个前台的小姐看见她跟她微笑,说莫小姐早晨好。

本来是两个,其中一个死了以后这个世界就真的清净了。

假想莫如欢本来就只剩下一个躯壳,活着也没啥用,活马跟死马差不多,又不快乐,那么就当死的是她好了,或者死掉的那个正是这具空壳。

莫如欢换了莫如悠的外衣走在大街上,空茫茫地笑了。两边车水马龙地经过,她也没什么知觉,她看着橱窗里她自己的影子,她想她就是消瘦了的莫如悠,她两只手叉在口袋里,风吹起来,身边地上扬起几张废报纸,空气有些冷,她缩了缩脖子,她想起那男人也不过如此没有多少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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