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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唇枪舌剑

二月初七的黄昏,昌都军全军停下,进行入城前的最后一次休整。

雾云城就在前方了。现在,龙道诚肯定已经得到了昌都军前来的消息,他究竟会怎么做?束手就擒肯定不可能,龙道诚无疑定会派遣卫戍部队前来阻截。只是两军相遇后,龙道诚会不会不顾一切,下令刀兵相见?如此一来,昌都军就必须攻打雾云城了。有大统制的手谕做后盾,昌都军私赴雾云城还可以有理由,但向雾云城发起攻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中央军区认为昌都军这是叛乱,出兵­干­涉的话,势必造成一番大乱,那时陆明夷真要坐实了叛乱的罪名。

“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敌首脑,则既成事实,他人无由置喙。”

沈扬翼说的这句话,大为陆明夷首肯。林一木的密信中只说要昌都军进雾云城,压制住龙道诚,但陆明夷明白,林一木不过书生之见。他其实早有了打算,虽然龙道诚手头也有军队,但他肯定还未能反应过来,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将事情尽快解决。

擒下龙道诚。

陆明夷和沈扬翼商议的结果,便是如此。派遣一支奇袭小队将龙道诚拿下,将有可能爆发的内斗化解于无形,应该是现在最好的办法了。冲锋弓队全员有六百人,这一次陆明夷在这六百人中挑出了两百人交给沈扬翼,让夜摩王佐和王离听从沈扬翼的安排,余者由齐亮留守在自己身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沈扬翼军衔虽低,但陆明夷已知此人的能力远在他的军衔之上,这次奇袭,也只有来去如风的沈扬翼指挥才能胜任。因为卫戍部队的军服与正规军的军服有点不同,所以沈扬翼带走的两百人全都换成了卫戍军服,而这也就是出发前陆明夷让沈扬翼做的最后一件事。

雾云城的卫戍有近万人,这支两百人的小队自然绝不起眼。接下来两天,沈扬翼将全速突击,绕道雾云城南进入城中。现在龙道诚肯定在拼命调度卫戍过来,南门多了两百个卫戍,混乱之中定不会被察觉,沈扬翼的任务便是混入城中,等双方对峙之际,突然出击,拿下龙道诚,然后林一木再出面宣称龙道诚是谋害大统制的真凶,如此大局可定。这便是俞蛟当时前来联络陆明夷时商定的计划,沈扬翼虽然对这一点有点异议,但陆明夷已经定下了决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作为军人,只有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别的都不用多管。可是事到临头,陆明夷派出的细作却来禀报,说雾云城居然封锁四门,对进出人等严加盘查,冒充卫戍进城的计划便很难实现了。

龙道诚虽是仕人,却也真有点本事。

陆明夷也不禁有点犹豫。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开弓没有回头的箭,只有另想他方了。这一次出来,最得力的便是齐亮与夜摩王佐二将。但陆明夷现在最倚重的,还是沈扬翼。他只把沈扬翼叫来,正在商议时,有个亲兵进来道:“禀陆将军,有人求见。”

这时候有人求见?难道是龙道诚发现了昌都军的行动,派人过来做说客了?陆明夷淡淡道:“请他进来吧。”

事已至此,说别的都没用了。不过龙道诚有说客前来,稳住他也好。陆明夷是这么想的,但那亲兵却有点犹豫,说道:“陆将军,可是……”

“怎么?”

“来的,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啊。”

沈扬翼心里一沉。现在五上将中还在世的,也就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了。虽然这两人都已退伍致仕,但在军中仍是威望极高,是这两人的话,当然不能再大剌剌地说“请他进来”了。他没想到这两个硕果仅存的上将军居然会来突然前来,而他们的来意定然是阻止昌都军进城。他看向陆明夷,陆明夷却声­色­不动,说道:“好,我即刻前去迎接。”

传令兵一走,陆明夷见沈扬翼沉思着什么,低声道:“沈将军,你以为如何?”

沈扬翼顿了顿,也低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前来,多半是想当和事佬的。”

陆明夷淡淡一笑。自然,魏仁图和方若水也明白自己此来之意,他们不希望战火殃及雾云城,想要以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来劝说昌都军退兵。他道:“自是如此。沈将军,你以为该当如何?”

“若断然回绝,自是流于下乘。依末将之见,不妨先稳住他们,到时生米做成熟饭,也就是了。”

陆明夷又是淡淡一笑,低声道:“此计也流于下乘了。”

沈扬翼一呆,问道:“陆将军另有好计么?”他心想能稳住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便是上上大吉,但陆明夷的意思,似乎反而更有信心。只见陆明夷眼里闪出了一丝寒光,低声道:“沈将军,你依前议去准备吧。我想,两位上将军此来,实是上天眷顾我们,大事可成矣。”

如果来的是旁人,陆明夷还没有多大把握。但来的是两个上将军,陆明夷真觉得上天在眷顾自己。遣走沈扬翼后,他将身上战袍整了整,带了一队亲兵迎了出去。此时魏仁图的车正停在昌都军的临时营口等候。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都是宿将,方若水还曾在昌都军换防过一段时间,可眼前这支昌都军隐隐然比当初毕炜执掌时更为严整,等若脱胎换骨。他们到了营门口,便几乎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喧哗之声。

这名叫陆明夷的少年主将,看来越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魏仁图想着,低声问方若水道:“方兄,这陆明夷是什么出身?”

方若水当初其实曾见过陆明夷,但那时陆明夷只是冲锋弓队一个小兵,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听魏仁图问起,他沉吟了一下道:“这个我也不知。”

“此人年纪轻轻,治军如此得力,只怕是个世家子弟。”

方若水心想这也未必。他们这第二代七天将中固然有不少是军人世家,但也有一半只是出身平民,其中首帅丁亨利更只是出身于一个异族商人之家。不过魏仁图这样说,他也不好直言反驳,只是道:“大概吧。”

此时营口守军左右一分,一队人迎了过来,当先一个年纪很轻,背后Сhā了两柄短枪的将领走到车前,深深行了一礼道:“小将陆明夷,不知魏上将军、方上将军两位大驾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魏仁图见陆明夷年纪虽轻,但谈吐不卑不亢,暗暗称奇,也还了一礼道:“陆将军客气了。”

陆明夷领着他们走到中军帐中,魏仁图见这中军帐虽是临时搭起,却搭得一丝不苟,打在地上的四个桩子都直直入地,更无一分歪斜,露出地面的也是一般高低,心中更是吃惊。这些虽是小事,但以小见大,可知这支昌都军的战力确实极其不凡。拱卫雾云城的卫戍固然­精­锐,但一旦刀兵相见,他也觉得卫戍实无多少胜机。

进了中军帐,陆明夷请魏仁图与方若水在上首坐下了,上前参过了礼后道:“两位上将军,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方若水心想此事你岂有不知之理,他正想说,魏仁图却不紧不慢地道:“陆将军,我与方兄二人久疏行伍,只听得人说起陆将军乃是后起名将。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不知陆将军春秋几何?”

陆明夷道:“魏上将军与方上将军两位皆国之宿将,明夷岂敢。小将今年,虚度二十有四。”

魏仁图眯起了眼,嘴角仍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真是后生可畏。观陆将军治军,魏某二十四时,实是望尘莫及。”

魏仁图二十四岁的时候,虽然军衔没陆明夷现在高,但也是当时五羊城七天将之一,亦可算当世名将了。陆明夷却知他话中定然有话,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岂敢。小将儿时便曾得知魏上将军治军严整,言出必践,有‘金人’之号。遥想上将军昔年风采,小将向往不已。”

魏仁图有个“金人”的外号,还是很久以前在人门下学习兵法时的事了。那时他在七天将中很不爱说话,一众同门笑他是金口难开,自然也是“金人”了。只是这名号只有在私底下说说,知道的人极少,魏仁图听得陆明夷说起,眼中不觉闪过一丝诧异。

看到这个一直岿然不动的前辈将军眼神也闪烁了一下,陆明夷心底却暗暗舒了口气。魏仁图还没开口,方若水已忍耐不住,奇道:“陆将军,你怎知魏上将军曾有此诨号?”

陆明夷站了起来,又行了一礼道:“小将失礼,那是先父所遗兵书中所言。”

他这一说,魏仁图也终于忍耐不住了,问道:“陆将军,恕我失礼,请问令尊大人是哪一位?”

陆明夷今年二十四,二十四年前,已是共和二年。当时魏仁图已是共和军的中坚,那“金人”外号早就没人说了,陆明夷的父亲顶多也就和自己平辈,难道他也是昔年同门中人的后辈?可是当时同门便是第二代七天将,并没有一个姓陆的,方若水亦是大感疑惑,Сhā嘴道:“是啊,陆将军,请问令尊大人尊姓大名?”

陆明夷站得直了直,正­色­道:“先父名讳,乃是上经下渔。”

陆经渔!

魏仁图和方若水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却都是一震。陆经渔这名字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但三十年前,却是名满天下,甚至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这陆经渔乃是前朝鹰扬伯,号称百战百胜,共和军第一次起事反对帝制,陆经渔便是帝国征伐军左路主将。只是在共和军几乎被消灭的同时,出现了一支异种蛇人军,结果刚获得全胜的帝国征讨军又几乎全军覆没。战败后,陆经渔虽然逃得一命,却没有回到帝国去,而是逃到了当时自立的广阳省五羊城。那个时候,魏仁图与方若水都是五羊城少年将领,便拜在陆经渔门下学习兵法,如果陆明夷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少年将领竟然是他们同门师弟了。只是那个时候,因为蛇人势头太大,接过共和军旗帜的五羊军后来曾与帝国达成协议,两军联手对付蛇人,陆经渔却不知所终。魏仁图曾经以为师傅回到北方去了,可是后来却再没打听到他的下落。没想到事隔多年,竟然又冒出个师傅的儿子出来,他皱了皱眉道:“不知陆先生后来到了何处?”

陆明夷道:“先父曾在五羊城暂居,化名随安。因为当时前朝帝国文侯专权,先父为文侯所逼,不得回返,后来遁入山中,力战捐躯。”

帝国时,朝中有文武二侯,文侯主政,武侯主军,但两人并不如何相得。那时虽然陆经渔不曾明言,可魏仁图方若水这些人都是聪明过人的将才,隐约也猜到了其中曲折。帝国军全灭第一次共和军,立下了不世战功,可是被蛇人突袭后,却再无增援,苦苦支撑到全军覆没,其中必定是文侯在作梗,所以陆经渔后来再不愿回北方了。陆明夷说陆经渔后来力战捐躯,倒也大有可能。而陆经渔在五羊城化名陆随安,更是极少有人知晓,此时魏仁图已信了八成,差点便要叫出“小师弟”来,方若水却道:“那陆将军,令堂大人如何称呼?”

听方若水这么问,魏仁图暗暗叹息,心想方若水少年时­性­情很急躁,但现在却比自己还要心细了。陆经渔曾经名满天下,当年知道他名字的有很多,可他妻子是在五羊城暂居时所收纳的一个女侍,名不见经传。不过这女侍他们都是知道的,陆明夷若能连这个都说得出来,才证明他不是假借名头。他盯着陆明夷,心里有点异乎寻常的不安。他们这第二代七天将中,魏仁图是对陆经渔最为敬仰的一个,这次意外得知师傅竟有后人,实在不希望陆明夷是个冒牌货。

陆明夷脸上声­色­不动,只是缓缓道:“先母出身微末,也无大名,小将还是幼时听先母说起,她老人家出于梁门,小名美娘。”

梁美娘!一听这名字,魏仁图和方若水同时站了起来。这梁美娘是陆经渔投靠五羊城时,当时的城主何从景府中一个女侍的名字。何从景极其看重陆经渔,曾为陆经渔修建了一座名谓“慕渔馆”的宅第,但陆经渔不愿住在那座豪宅中,只在市上找了处小宅安居,这梁美娘正是当时何从景拨给陆经渔听用的四个女侍中的一个,因为陆明夷对她生情,娶了她为妻。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小,但感情甚笃,魏仁图还记得那时自己去陆经渔家中听他传授兵法时,向梁美娘请安的情景。现在他们再无怀疑,方若水抢道:“师弟,师母也过世了么?”

陆明夷听他称自己为“师弟”,知道完全信了,点了点头道:“先父去世后,小将犹在先母腹中。她老人家流离失所,辗转寓居西靖城,九年前去世了。小将也是那时从军,一直在昌都军中。”

方若水点了点头道:“原来师弟是师傅的遗腹。师傅一代名将,难怪师弟也是如此了得。魏兄,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得知师傅下落了。”他年轻时有点莽撞冲动,现在却很是沉稳,可此时眼中又有泪光闪烁。

魏仁图点了点头。他的眼里也有点异样,只是没有方若水那么表露出来。本来他想好了,一旦撕破脸,就以第一上将军的身份逼迫陆明夷退军。就算陆明夷手头有什么凭证,总不敢公然与自己和方若水这两个上将军公然作对。可现在知道陆明夷竟是师傅的遗腹子,他的想法又有所不同。

必须做一个决断了。只是对龙道诚和林一木两人,魏仁图本身并没有什么偏向。龙林两人都是很有才­干­的政客,无论谁接任大统制都应该会称职。可是这两人居然会为了一个位置闹到这样,都有点不顾大局。一旦迫走了昌都军,龙道诚接位的可能­性­就几乎铁板钉钉,可事后龙道诚也肯定会清洗掉陆明夷。如果不知道陆明夷的身份,魏仁图当然也不会去考虑这一点,毕竟支持龙道诚能够让损失更小。可认了陆明夷为师弟,不要说更重情的方若水,魏仁图也不忍见到陆明夷有一天被加上叛逆之名斩首示众。

没办法了么?不制止昌都军进城,内乱难免。制止了昌都军进城,陆明夷就肯定会被收拾掉。魏仁图已是心乱如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魏师兄,您与方上将军是受龙道诚所请,前来阻止昌都军的吧?”

陆明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魏仁图一抬头,见陆明夷正看着自己,他点了点头道:“是,师弟。”

这句“师弟”一说,陆明夷才算真正放心。

终于,我的时代来临了。

他想着。这一刻他已经盼望了许久,从一个小卒一直做到下将军,昌都军代理军区长,仅仅花了八年时间。固然是运气好,这几年里战事不断,武人得已出头,但陆明夷仍然觉得太慢。

冲霄直上!这句话他对王离说过,对沈扬翼也说过,对自己说得更多。前面这八年只能说蛰伏,现在起,才是真正的起飞。

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他想着,声音也低了些:“魏师兄,方师兄,两位既然都是先父高弟,那明夷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昌都军此来,虽是受林一木司长所请,但明夷以为,林司长与龙司长两人纵然有才,却乏胸怀,实非执国柄之才。”

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一怔。他们都在苦于到底该怎么选择,但听陆明夷说法,竟是两人都不选。魏仁图还有点诧异,方若水已道:“师弟,那你意下如何?”

陆明夷顿了顿,让自己的气息平静一点。他现在要说的主意,其实也是方才才想到的。虽然辅佐林一木登上大统制之位,自己肯定会飞黄腾达,但他实在不甘心雌伏于林一木之下。他道:“明夷年幼无知,但从小便听得,共和国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魏仁图和方若水都听得有点呆了。陆明夷这些话其实只是老生常谈,但听他说来却又别是一番滋味。他们眼前仿佛豁然开朗,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方若水见陆明给又顿了顿,急道:“师弟,你快说下去。”

……

二月八日,正午。龙道诚一早就从司长府出来,康伯言跟在他身边,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刚接到的消息,昌都军离西门已不足五十里。走得快的话,今天天黑之前他们就该抵达城下。既然昌都军没能退走,意味着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的游说失败了?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到底会不会又引发一场内战,龙道诚亦没有把握。不过,他并不担心。

魏仁图和方若水的游说,并不是最后一步棋。他最后一步棋,就是不惜一战的决心。当林一木知道自己的决心,谅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毕竟只是争一个大统制的位置,不是你死我活的拼斗。他看了看康伯言,轻声道:“伯言,你还在担心么?”

康伯言本在想得出神,龙道诚突然问他,他打了个激凛才抬起头道:“道公,昌都军马上就要到城下了。”

康伯言舒了口气,突然又嗫嚅道:“道公,昨晚我听说魏、方两位上将军回来了,身边各带了百来个卫戍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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