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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音

无双此番要是不喝,既拂了他人好意,又扫了鞠赛之兴,只能端起酒杯跟着饮下。

他极善饮酒,且也能品味酌意,可是今日这佳酿到底是甜是涩竟也浑然不觉。

目光在冷临风与落琴身上游移,心中凄苦可堆在面目上的却是一如往常的淡笑。

冷临风饮过三杯,已倾身过来低低一语“来雁阁时,我曾答应兄台,来日一定还酒,今日你我两清了。”

无双默默而视倒也不回,他又接着说道“天子在上,还等着褒奖赏赐,你我平分秋­色­,现在该做的便是叩谢龙恩,兄台请”

“请”无双回之以礼,随着冷临风而行。

双双从落琴面前而过,一个笑而不言,一个默默以对,两方身影一前一后,淡出了视线……

“郡主正在沐浴,小姐不可进去”思绪已断,听得外首吵嚷不绝,秀眉一蹙,那晏紫澜已推门而入“笑话,家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你有事?”隐身在木桶之后,便是未着一缕也要挺起胸膛,她的身份一日不被揭穿,她还是千斤贵重的郡主。

香肩薄薄,修颈玉臂,只看得晏紫澜一愣,倒也扭捏了起来“别以为我要来,你便是请我我也不想来,这里有书信一封,你且看看。”她撒了纸笺书信,便头也不回得走了出去。

落琴穿好衣衫,将它拿起,打开看来“午时一刻,庄后南门,我等你来见。”无题无款,她却识得清楚。

乐竹居有得是这般好字,是冷临风也是晏元綦,该来的始终要来,他念在当日相救的情份上,没有当众揭穿她与无双,她真该去谢,好好的谢。

午时暑意正浓,蝉声一阵响过一阵,荷塘上蟾蜍落水,惊起一圈涟漪,转眼平复如常。

佣人侍从早不知躲到哪里纳凉去了,落琴一路南行,绕过九曲回廊,出了庄门,便见一辆毡布马车早已久候。

“少夫人,少爷等候多时了。”驾车的少年,长得憨直讨喜,正欲为她掀开垂帘,里头的那个人已抢先一步。

修长的手递到她面前,声音清越舒人“愣着­干­嘛,还不上来?”

借力而上,才觉这车中宽敞,可容下一张案台。

冷临风今日换了一身装扮,淡淡的黄似足浅白,蓝玉为带,竟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态。

见她微愣,倒也不理,自顾自得下得棋来,无人对弈,一人行以两方,马车缓缓而动,一路往南而去。

落琴不知该说什么,几欲张口却隐忍了下来,见他自得其乐,只能掀开帘去,借故看窗外之景。

“段落琴”

“嗯”不知觉中应了一声,手足有点无措,惹他朗朗一笑,终不能忍,越发浓烈,竟抚案笑不可止。

“你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眸中清亮,伸手在她额上一弹,面容已带着几分认真“少夫人……少夫人,好!这个称呼我喜欢……我喜欢……”音调越发轻了,呢喃在­唇­边。

此时情境有异,落琴正要退避,却被他一把搂过,用那光洁宽颐的额抵着她的,气息纠缠不休“我这个人从来不拜佛,泥塑金身怎能听尽世人之言?可老天却关照到我了。”

落琴伸手一推,抵不过他大力,面泛绯红,与白衣相映,越显的秀­色­颦颦。

冷临风抓过她的纤手放在心怀之处,可感觉那处跳动勃勃“山神庙里我说过的话,今日竟然成真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高兴。”

抱拥越来越紧,手中的炙热惊动了她,不由得逃避,那冷临风却在此时放开手来。

掀开帘子,将案上的棋子一粒粒的往外扔去,撒落一路的黑白之­色­“多日不见,那小子风采依旧,才智超群。”

心神被他扰乱,想起他素来不羁,初见面时就戏言不断,便也不能迁怒于他。

过了良久才听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小子就是无双,想起旧日往事,倒也忍不住动容一笑“不是那小子,是我师傅。”

想起无双那日的神情,终归凄哀,默默不言,冷临风看在眼中,

已转身过来,弃了手中之棋“今日要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要问,信我便跟我走。”

车绕着山路而行,日光映在毡布上,明晃晃的,行了少刻,听得钟声洪响不绝,一下下的传递祥和之意。

“这是什么?”

“我们到了”冷临风笑而不答,招呼驱车的少年候着,已率先拾级而上,落琴紧紧的随着,见山­色­青郁,秀麓悦人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他转身看她,素衣妩媚,掩映在艳阳绿枝之中,便猛得执起她的手,加快了上行的脚步。

落琴被他一带,忘了要施展轻功,险些贴上了他宽阔的脊背,他越行越快,一盏茶的功夫已到了山腰。

“冷大哥,这是要去何处?”

“今日我要去拜佛。”见他说得认真,不竟惹落琴莞尔,不知先前是谁在马车上说他从不拜佛,不信金身泥塑。

两人气运神舒,轻功俱佳,不久就到了山巅,此时钟声更重,撞打之下发生嗡嗡之声。

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香火虽不鼎盛,自有一番超然灵重。

她细细一看,像是赏景,那冷临风已跨入殿去,朝着那端庄凝重,气韶生动佛像便跪了下来,神­色­极为虔诚。

见落琴立着不语,一把将她拉下,依在自己的身边“这度云寺历经百年,是商阳城有名的佛地,只是山高路险,平时来人甚少。”

一路而来汗意微微,到了此时方觉心中空净,望着宝相庄严,泽度世人,想起身负种种,心中怅然。

冷临风俯身拜下,也不看她,言语清朗诚挚“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番,小生晏元綦,小字舒人,商阳人氏,大成二十七年暮春寅时生,至今尚未婚娶。”说完含笑见她“现在该换你说了。”

“我……”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段落琴还是关月?她以什么面目来面对他的一片挚诚。

提裙立起,转身便走,不想面对,身后却传来他的言语“傻丫头,要是我知道这该死的郡主是你,我岂会逃婚……”

撷桑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禽鸟嬉乐。

度云寺按佛地旧俗,置放生池与大殿遥相呼应,几尾锦鲤掩在绿波之中,写意自在。

落琴也知冷临风相随不远,心中一叹回过头正­色­说道“我并不是回祁端王之女。”

此言一出,冷临风丝毫不奇,开口道“看这鱼,生在佛门清静之地,四季能见奇景叠山,无忧无虑倒比人快活上百倍。”

见他神­色­蓄满,足有生动之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俏立不应。

他语锋一转,俯身依着池壁“回祁端王虽闲赋在野,可领兵多年,声望尤在,只需他振臂一呼,十万兵士莫不响应。

我楚国成王权倾朝野,掌握兵权多年,便是我父也是兴国福将,立下过赫赫功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你好大的胆子。”

话虽重,神­色­却轻,落琴看不分明,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正要开言见他走近一步。

抱手在胸,­唇­角一动轻笑道“你说我该拉你去报官好呢?还是遣送回祁听候端王发落好?”

“冷大哥……”

“如此一来好处甚多,我可以不用结劳什子的亲,要是皇上一高兴,高院佳宅,美婢丽姬,左拥右抱岂不是美哉乐哉。”

“你……”见她面­色­有异,眸光似水,再不能忍伸臂一把将她揽过,贴在胸怀,气息在秀发间拂动。

“你走运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便是心软良善,不管你有何图谋,有何居心,我偏偏舍不得……我舍不得。”

如此言辞流露,让她不知该如何抗拒,任由他紧紧拥着,幻化成石柱。

“你一辈子都是回祁郡主,是我晏元綦文定的女人。”

寺边的来许亭,风景尤上,依着山势而建,有凌绝之意。从亭中观景,可见飞瀑激石,云烟雾饶,佳木秀而繁­阴­。

冷临风倒也不急着下山,依着亭边而坐,对落琴娓娓道来“此亭可是有来历的,相传商阳有个书生姓许名重,屡试不中,便觉人生无意,上得山来,想往下一跃了此残生。

这度云寺有个小和尚偏巧路过,对他言道“施主今日不可死”。

那许重心中好奇便向那和尚讨教,和尚说“今日寺中有大法事,怕与之冲撞,您还是择日再来。”

许重乃文士,尚且知礼,便下山而去,过了几日便又上得山来,想要寻死,那小和尚好巧不巧又路过此处,依然说道“施主今日也不可以死。”许重再问,和尚答“今日乃放生之日,不是寻死之时,请择日而来”

一来一往,这许重竟未死成,反倒与那和尚成为了知交好友,饮茶畅谈之时,见此处风景绮丽,山河壮美。

与之相比富贵名利,仕途荣辱不过尔尔,方才明白和尚对他的一番点拨,便大彻大悟,弃文散财,云游四海。终成一代游侠,可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此亭由他而建,用来警醒世人,权势似浮云,仇怨本无意,平安自足一生便好。”

日光微斜照在他俊容之上,神采更得飞扬,身在富贵之地,心却如清流质朴,怎不让人感叹?

若是无双,她的师傅也能放下这滔天的仇恨,视之等闲该有多好?

冷临风见她微征,起身说道“玄机能文,逍遥擅武,那小子隐身李得贵军中,所图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

他停顿片刻言辞坚定 “若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不会,他有苦衷。”落琴一回便见他眼中闪过难言之意,转瞬平复如常。

落琴起身望着山中之景,心中失落难言,自鞠赛来,再遇无双温雅仍存,情境却有极大的转变。

熟稔与陌生交杂在一处,他藏身军中,自然是图谋楚国兵戎,看来玄天宗已做好打算,欲效仿晏九环昔日临兵倒戈,给楚军以致命一击。

玄机子通晓兵策,擅布阵谋略,鞠场上小试牛刀已引得众人侧目,他常年隐居在落霞山,并不如师叔慎青成一般在江湖行走。

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谁也不会联想到一处,果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冷临风见她沉思不语,容­色­凝重,知她必然心事重重,也有好奇之心。

鞠赛时,他领皇命也为了压一压那满口胡沁的李得贵将军,却未料想遇见了聂无双与落琴。

她自然不可能是回祁郡主,聂无双才智纵横,岂甘心屈居那有勇无谋的李得贵之下。

楚郡时他曾与无双交过手,那个害得他几乎丧命的面具男子定是玄天宗的逍遥子无疑。

秀水堂的人都唤她姑姑,她又是聂无双之徒?

环月山庄和成王军营乃是楚国兵戎重地,莫非玄天宗不满足江湖威名,欲染指朝廷?

种种的事故串联起来,并不简单,他自小聪颖非常,识人入微,玄机逍遥难得的棋逢对手,更激起了他的较量之心。

若是换作平日定有兴趣寻个究竟,可而今她也参与其中,不禁一声苦笑用以自嘲。

阳光更浓,染得她面如红霞,往日见她都是一身男装,今日却是行姿款款,裙拂袖扬。

人生曲折,他们有缘相遇,何必还要理会这些­阴­谋算计,不忍见她这般踌躇不安,已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柔夷“有好玩得算你一份,跟我来。”

被他一拉,往度云寺后而去,围墙高立,佛地幽静,顺着他指的方向,隐隐可见绿意探头而出。

“我们翻墙进去”冷临风掀起长袍,系在腰际,脸生喜­色­。

“翻墙?”落琴低声说道“正门可入,为什么要翻墙?”

“虔诚理佛的自然来去自如,要是去偷方丈所种的桑椹,只怕不会欢迎你我。”

“偷……”落琴尚未明白,已被他在腰际一托,翻跃围墙而入

若论景致寺内更佳,数丈的高枝,缀满点点日阳,正是桑椹成熟时,娇红暗紫,一粒粒的垂挂下来,煞是好看。

“本草有云,此乃为凉血补血益­阴­之药,我摘来与你尝新。”冷临风身手敏捷,起身一跃已步上粗枝,轻轻一摇。

红紫纷纷坠落,犹如一阵急雨,落琴伸手去接,得了这个失了那个,正在懊恼时,冷临风从怀中揣出一物,向她掷来“用此物来接”

拿到手中,楷磨光熟,纸料洁厚,绘有商阳八景图,是一把矜贵的折扇,想必是他随身之物不禁说道“如此好东西,也不怕糟蹋?”

“东西自然是拿来使得,何必可惜”

落琴知其珍贵,见冷临风不以为意,忍不住莞尔一悦,他不拘潇洒,自然不会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

细细看了看这笔墨勾画倒也不舍“商阳八景,何人所绘?”

“名不见经传,不提也罢” 他摇动之下,桑椹跌落更多,犹如夏日的一场急雨,勾起她久违的少女心­性­。

立时展开折扇,挥袖一舞,连连施了几路步法,榴裙回旋,姿态曼妙,不一会那折扇上已覆满了桑椹,染透颜­色­。

取一粒放在口中,甜沁胃腹,心中欢喜正欲招呼冷临风下来品尝。

突然一只僧鞋从远处飞来,只打在枝­干­之上“该死的小贼,敢偷度云寺的果子。”

冷临风一惊立时跃下“还不快走,方丈最恨别人偷他的桑椹。”一把拉过落琴,便起身越墙而出。

落琴一时不察,满扇面的桑椹已失了一半,懊恼得说道“都丢了,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站住……站住……”他二人奔走飞快,少刻已将那僧人甩在身后,声音渐不可闻。

冷临风仍不肯停,纤手被他握得甚紧,只能随着一路运功而行,微风轻送,捎带着几分趣致盎然,她从未这般轻松,似卸下了周身的重担。

这一刻忘怀了取琴,复仇,玄天宗,环月山庄,她还是落霞山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落琴。

他渐渐了收了脚步,在山腰处停下,见她青丝微乱,双眸明澈,心中一畅,含笑说“度云寺的桑椹与别处不同,怕是沾染了佛气,最为香甜。”

落琴拿起扇面,见所剩无几便递到他前面,见他皱起眉摇了摇头,便问道“费了那么大功夫,为何不吃?”

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做得极其自然“傻瓜,费心得来也不是为了要吃的。”

“那是为什么?”落琴面­色­一红已退了一步。

“为了博你一笑,上个树做个偷儿又何妨?”他放下衫袍,整了整衣冠,潇洒随意,已往前而行。

落琴不由得相随,想起之前种种,他明知她并非回祁郡主,无双也不是真心投效军中,身为晏家长子,本该针锋相对?

可他却隐瞒不言,事事为她设想,今日来度云寺说话也是为防环月山庄人多嘴杂,心中感叹脱口而出“冷大哥,多谢了。”

冷临风回身,见她如此神­色­,从怀中揣出一物,俯身而下,在她腰际轻动。

落琴一惊正要开口,只见那玉佩光华,与素带一起牢牢系好,在艳阳下有迷目之美。

“紫澜心眼不坏,就是爱耍小姐脾气,我晏元綦赠出去的东西,从来不收回,以后它便是你的了。”

他扬起头,眸中深意勃勃,让人无从可避,正在落琴征仲之时,那驱车的少年,已急步奔了上来。

“少爷,皇上圣旨快到,庄主吩咐你立刻回去。”

恩公

仁庆帝一道谕旨,允诺当日所言,鞠赛获胜者入主军中,是为先锋。

因冷临风与无双平分秋­色­,不分轩轾,同时封赏,以示皇恩浩大。

环月山庄喜气腾腾,交口称赞大少爷甫一归来便为山庄争了脸面。

席设枕云阁,筵席上杯盏不停,晏九环华服雍容,面上尽是舒悦之­色­,看来他对长子尤爱,在众子女之上。

晏紫澜一身绯红的衣裙,依着冷临风而坐,欢喜的不得了“我早就说了这大胡子将军没什么了不得。”

“可他找来的那个帮手……凤城采青就见识过了,江湖上哪里出了这等人物?”

相比晏紫澜的欢喜,晏元初倒是态度平平,只在礼节上恭贺兄长一番,倒也少有言语,只举杯饮酒。

说起无双,落琴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冷临风的眸子,他停杯不饮,深深见她边说道“江湖上能人辈出,有本领的人多了,不足为奇。”

“但愿是我多心……玄天宗……”晏元初话未说尽,那冷临风已举杯立起,朝在座众人施了大礼“各位,元綦我先­干­为尽满饮三杯。”

“好!綦哥哥我也为你添份”晏紫澜见冷临风豪情一起,转眼三杯下肚,连忙喜盈盈的立起身来,凑个热闹。

晏元初淡淡一笑,再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自酌。

方才听晏元初提到玄天宗,落琴的心似提到了嗓子眼,晏九环如此敏锐,若再说下去难免会怀疑无双的身份。

两大门派江湖对立,明争暗斗尤来已久,环月山庄除了是武林至尊外,还有特殊的身份,与朝廷军政千丝万缕密不可分。

仰仗着这一点,倒也不惧玄天宗日益坐大,但若玄天宗人也入了军营,晏九环必不会姑且任之。

她感激地看着冷临风,见他微微的眨了眨眼,有几分顽皮之态,倒也会心一笑。

杯晃交斟,迎来敬往,已有十来杯下肚,他俊容慵懒,斜飞入鬓,步子一晃双手按在桌前“来来来,还有谁要与我共饮。”

“兄长,你醉了……”晏元初淡目扫过落琴,不多作停留。

“胡说,我还能再喝。”他站起身来,脚步微斜,只看得晏夫人担心的说道“醉得如此厉害,还不让人扶着回去歇息。”

晏九环点了点头,两名佣仆已上前架着冷临风退席,只见他跌撞得上前一步,指了指落琴说“不要你们,我要她扶。”

此言一出,讪笑声隐隐约约从后传来,落琴面­色­如红枫之醉,怔怔的立在当场。

两两对视,他目光迷蒙,似有几分狡黠。

“如此,就劳烦郡主了”晏夫人说来恳切,庄雅的面容上尽是笑意。

“好”众目睽睽她岂能拒绝,论身份她本就是他的未婚之妻,羞涩得上前一步,从佣人手中接过。

他天经地义的一靠,贴近芳香娇软,落琴无奈,脚步甚快,恨不得长了翅膀,火速离开枕云阁。

“没想到,元綦昔日逃婚抗拒,死活都不愿娶这郡主,今日见了倒也不厌。”晏夫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展眉一笑。

“既然此婚是成王与回祁端王的意思,便让元綦此次上京亲自奏请皇上,选个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晏九环极有克制,饮不过量,食不塞腹,吃了少许便让人斟茶消食。

方才的讪笑调侃慢慢散去,晏元初内心烦躁,便起身说要退席,晏紫澜似有领悟,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也跟着一同说退。

月­色­极好,水波清漪,九曲桥尽数倒映其上。

偶有风动,树枝沙沙作响,此起彼伏如同琴瑟争鸣。

落琴扶着冷临风,倒也有几分勉力,东斜一步,西歪一处,他颀长挺拔,身重难扶,只走了几步便已香汗微微。

上桥时一步落空,挣不开他的大力,眼看就要一同往湖中坠去,心中一紧,急说道“冷大哥?”

“将近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他口中不停,一个踉跄跌倒在曲桥之上。

“呀”落琴轻呼,人随着倒在他身上,衣鬓纠缠,又羞又窘,正欲起身。耳边却传来那慵懒低沉之音“请君为我倾耳听。”

“你……”抬头去见,星辰为目,朗月为容,笑意蕴淡,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哪里还有什么醉态?

“你诓我?”

“不敢”冷临风一把抓过她正要打落下来的纤手“我救你。”

“胡说”

“筵席烦闷,个个都带着伪善面具,漂亮的话说了不少,真心话一句未听,你所食不多,早有了离席之意,我还不是救你?”

说是救倒也不假,若不是他饮酒分散晏元初之言,列席众人难免会提及玄天宗,玄机逍遥来,她岂能怪责于他?

“纵然如此你也不必装醉?”

“错”他轻轻在她额上一弹,上身仰起正视于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能堵住他人之口的好法子。”

他与她愈发的贴近,男子之气袭来,令她心神一慌,方才想起如此逾越,立刻立起,背身对他“如此说来……我还该道谢?”

言语中不知是怨是善,望着她纤薄之影,冷临风将身立起,稳了身形,从怀中揣出折扇一把,轻轻摇动淡笑说“缓着来,总有机会一古脑的还给我。”

“二哥哥莫走”晏紫澜伸手一拦,已挡在晏元初身前,俏丽嫣然张口便说“你看上了郡主嫂嫂。”

“我听不懂小妹说些什么?”晏元初脸面微变,不想与她纠缠,绕道而行。

“你懂……可惜了,綦哥哥这番回来,像是欢喜……”

“回祁郡主,自然是兄长的,你顾好你自己吧。”将她一推,越过而行。

“我忘了,你还有依霞,同样是王爷的女儿,都来做我的嫂嫂,以后进了门,那才算好玩。”

晏紫澜倒也不再阻他,一瘸一拐的从旁走过“不过这个郡主嫂嫂的­性­情比依霞­性­情好上千倍万倍,我怕你以后烦事不断,一刻都不消停。”

晏元初沉而不语“哼”得一声,拂袖往所居的澄水阁而去。

“罢罢罢,我予你赔罪还不成?”一路来冷临风见落琴一言不发,似有心事重重忍不住开口道“看好了,冷家剑法,别眨眼。”

以扇柄为剑,回旋如风,腾跃蹬踏,身姿转动之间,或削或挑,或挥或收,仿佛浑然天成,挥洒自如。

意如轻风,行如白鹤,取折扇而舍利器,少了几分杀戮,多了潇洒随意,衫袍翩翩,束发轻动,月光下越发清贵难言。

落琴慑于这一路剑法­精­妙,看得目不转睛,冷家剑法?笑意凝结在­唇­边,他乃晏家嫡子,岂会什么冷家剑法,自然是苦心钻研独创而来,只是为何这剑法如此眼熟?仿佛哪里见过?

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所见之人,除了无双使剑,青成弓马娴熟,兵器件件皆通,已到折柳为剑拈花为刃的地步。

宗主季成伤不曾显露兵器功夫,拳脚到曾见得几分,内力深厚,自是身有残疾委实不便。

司马素素舞得一手水袖,青带绵绵,悦目之时便可杀人于无形。

冷临风稳身收剑,打开折扇轻轻一摇,见她呆呆而立,便笑道“真不眨眼?”

顺着月光,折扇上泼墨山水,浓淡得宜,乃是商阳八景之—水月荷塘。

上前拿过,握在手中细看,落款舒人,与偷桑椹时所用的那柄手法相似,原来这个作画的人是他?

抬眼见他,笑意更浓,他一副无拘的样貌,原来盛名不虚,果然是名动商阳的神童才子。

“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是恩公随意指点,倒也不是我自创。”冷临风知道落琴心中所想,已开言解疑。

“恩公”

“是,那日你离开山神庙后,那伤人的面具男子便一路追踪来到,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料想此命休矣,定活不成来见你,便取了刀刃作最后一搏。

谁料想,他还没有发现我,便有奇怪的萧音响起,低迷悦耳,他未曾细查,便离开了山神庙。”

想起当日之事,误会了师叔慎青成,倒也心中不安,送亲路上他对她善意安排,且为她寻回了失落的玉佩。

可见青成此人,正如青娘所言,­性­情执坳,心地尚好,不似外表一般无情。

“他一走,恩公便现身出来,携着我一路往南而行,轻功之高,我平生未见。

到了楚郡近郊,天­色­已明,坐车行船,颠簸了几日,便来到他的住所,那地繁花似锦,仿佛仙境一般。今日想来应该在楚山西南的山坳之中。

我伤得厉害,得此人相救,本该道谢,可连日昏昏沉沉,经他妙手回春,才勉强能起身见得恩公面貌。”

冷临风双目一动,陷入回忆之中“这一见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竟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美男子?”

“不错,谅我见过才俊无数,都不及他三分。”

落琴低头不语,无双温润翩翩,师叔慎青成俊朗清冷,冷大哥他潇洒不群,晏元初更是俊美难得,如此看来这位恩公,更是越人自上,笔墨难描?

“他善岐黄之术,为我疗伤调养,还传了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予我,相处日久,越是为他所折服,只觉得他才如浩瀚之海,深不可测。”

“那之后呢?”

“调养了一段日子,我伤已痊愈,终日陪他下棋调琴,倒也觉得时日尚好,比外边自在的多。

他寡言少语,一日说话不多于十句,显是长年独居深山,­性­格沉郁,日渐形成。

只到那一日,他开言诚恳,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才有了逐客之意。”

“看来他可算是个怪人。”落琴听来不奇,天下之大奇人高士,­性­情古怪,说来倒也不绝于耳,这人对冷临风施以援手,自然是个良善之人。

“我虽然不舍,倒也不敢扰他清静,心中还惦记着你……便千恩万谢下山来。”这一句惦记说得情深意切,落琴知他素来对自己好,便也不往深处去想。

“我隐姓瞒名,一路到了京都彭城,恰巧皇上狩猎东南山,我才表明身份,化身为贴身侍卫。

自幼为皇上伴读,知他­性­情,身份虽有云泥之别,内心却犹如兄长一般看待。

鞠赛一开始便是他要拉着我来凑凑热闹,李得贵开口辱及我晏家无人,也是他命我出来,煞煞他的气焰。”

落琴心中唏嘘,便也将找到雨桐,潜入王府,用酒诱骆空空寻人之事一一予他道来,自然省去了金紫岛,伪扮思月郡主一事不说。

如此一来,水落石出,他二人分开之后,事事俱明,都有一番造化遭遇。

相视一笑,感叹世事难料,却也有缘,今日又在山庄相逢。

“二哥哥莫走,二哥哥莫走……”晏紫澜娇声传来,追着晏元初不放,晏元初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冷临风与落琴远远望去,见这番情境,笑更不绝”这傻丫头,若是缠上一个人,可是要不得,元初必然头疼。”冷临风怜惜小妹腿脚不便,说话也存了三分温柔。

晏元初身姿如松,清昂颀长,晏紫澜一瘸一拐,也不失俏丽秀美,落琴看在眼中不禁想起一事,惊呼道“我想起来了,这十八式的剑法,你的恩公,我曾见过。”

嫡母

回忆犹如隔山雾照,隐隐约约却总也看不清楚,待看得晏元初朗朗的身影,便立刻忆了起来。

凤城未到,她与无双曾有一番奇遇,那青冢主人名唤戚桑,先后有三位男子亲去吊唁。晏九环与晏元初是其中两位,但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只见背影未见全貌。

他墓前饮酒,神情激愤,舞得一手绝妙好剑,曾让无双揣测不安。

冷临风方才所舞得十八式剑法,虽没有那神秘男子一般娴熟,似浑然天成,但招式要旨似出一家。

他见她沉吟不语,虽心中好奇,倒也不催不问,只含笑得驻足,目光流连。

“冷大哥,庄主可有一位夫人,姓戚名桑?”

“有,过世了。”

“那戚夫人的墓在何处?”这一问问得突兀,冷临风环手在胸,眸中自有几分难解“是晏家人都该葬在商阳城郊晏家祠,但是这位却是个例外。”

“为何?”听他一说,其中果然有蹊跷之意,急问道。

“因她……是再醮之女”言辞尤轻,神­色­淡然,倒也不以为意。

“何为再醮?”紧紧得看着冷临风,想立刻便知分晓,青冢事后每每与无双论起,总在此处看不明白。

晏九环清明吊唁,深情慎重,既然如此为何不就近埋葬爱妻,方便时时亲临,反而要舍近求远,取凤城之郊?

冷临风见她世事不通,倒也好笑,拉着她依亭而坐,娓娓道来,还捎带着几分调侃“果然是回祁郡主,豪门大户不知道也不奇怪,再醮即是改嫁,她与我父不是结发夫妻。”

“啊”落琴忍不住立起,见他取碎石往湖中投掷,无端打破了静美,夜深环月,隐约有了几分生气。

“嫡母乃回祁女子,听闻聪慧无伦,《楚国志》有七册二十四卷,她过目能诵,风姿娟好。嫁于我父亲之前,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止儒大侠的夫人。”

“夏夫人?”言语呢喃在­唇­边,夏止儒之名她曾听过,楚国与西莫大战时,成王曾致书于他,要求武林人士前来相助,被他回绝。

他一身刚正不阿,曾说道“国之战事与兵勇将领有关,若今日敌军来扰,我等便是丢了­性­命,也要誓死抗敌,可王爷此举乃是侵领他人国土,我辈不愿苟合。”

无双曾说他不得善终,戚夫人既然改嫁,他应该真是死了,言辞尤在,铮铮的风骨一代大侠让人仰视,只是她尚有一份疑惑。

夏止儒是武林盟主,侠者典范,可晏九环却临阵倒戈,背信弃义,致使西莫亡国。

戚桑有夏大侠如此夫婿,怎么会在丈夫死后,便下嫁给一个卑鄙小人为­妇­?

“傻丫头,还不快快道来,为何要问这些往事,还有……与我这恩公有何关系?”冷临风用手中折扇,在她柔夷上轻轻一拍。

“我曾在戚夫人的坟前见他舞剑,和大哥你舞的如出一辙,看来你这位恩公,与戚夫人是故人。”

见冷临风有疑,落琴便将那日在青冢所见之事,拣要紧的说了,那男子疯言疯语,曾经出口辱及墓主这自然是说不得。

戚夫人是他的嫡母,曾也是这山庄的当家主母,她岂能实言相告?

至于她和谁同去的青冢,为什么会去了那里,这也说不得,无可避免的想起那日与无双的亲近,心里更添惆怅凄然。

冷临风沉吟片刻,不言不语,自得恩公相救,相处这几日来,对他的仰拜崇敬,自不是泛泛。

嫡母戚桑过世时他还未足四岁,所知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样貌,如今山庄当家之人乃成王的亲妹,怕新夫人听来不喜,上下对这个已故的夫人更是忌讳不提。

他所知的一些事故拼拼凑凑,还是听庄中的老仆偶尔说来,当时只觉得这个再嫁的嫡母甚是神秘,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日……?见落琴低垂着头,思忖不绝,反而不愿细想,他生­性­不拘,礼节俗事本就看得不重,更何况人人心头都有隐秘,一一追究是为不妥。

“死者已矣,何必苦苦追究,嫡母便是嫡母,恩公自是恩公,何必庸人自扰?”

他斜靠在亭柱上,星眸光华,闪动着别样的情愫,只看着她低语“过往的事儿我没兴趣,更不想看个水落石出,我想着的是现在……还有你我的将来……”

言语中深情难抑,落琴又岂能不知,双目不敢正视,见他起身伸手过来,芳心一乱连忙立起“瞧我这记­性­……我答应了……三夫人,我……我先走了……”

面有芙蓉之­色­,转身便走不敢停留,身后传来他朗声一笑,连名带姓的唤她“段落琴,傻丫头,今日让你回去,下回……你岂能轻易逃跑。”

十五日晨起,无人酣睡,既得了君王旨意,依礼该前往京都彭城领命谢恩。

晏九环前日起身往三都十郡,联络武林人士未归,这迎送的大事自然落在了晏夫人头上。

虽不是亲生孩儿,但冷临风善解人意,素来讨喜,山庄上下,晏九环各房妻妾没有一个不待见他的。

现如今,个个衣着正好,随着晏夫人在门口相送。落琴一身红装,还是三儿硬是为她穿上,虽不愿但不得不为。

他今日份外不同,天青­色­衫袍为底,袖口隐隐绣着翠竹,玉带华冠,少了几分潇洒不群,平添矜贵之气。

见惯了他玩笑不拘,小节不顾,今日一见微微一怔,立刻别开眼去。

“彭城刺绣是楚国一绝,听说凤凰阁最好,綦哥哥……”

“记下了”

“当日洛妃娘娘答应赠我的物件,不可忘了。”

“不会忘”

“还有还有……京城的华普寺求签最灵验……” 晏紫澜极为不舍,拽着他的衣袖絮叨个不停,总也说不够。

“若无大事,我十日便可往返”冷临风与小妹素来亲善,知久别重逢而今又要分离,她自然不舍,便低头安抚道。

远处那一抹绯红,让他目光流连 “綦哥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着她,谁都不敢接近”晏紫澜见他紧看着落琴,俏容得意,凑近他耳边轻轻一语。

“鬼灵­精­”忍不住伸手刮了刮晏紫澜的俏鼻,便径直往落琴处走去。

他姿态闲度,越走越近,极是大大方方,落琴不敢移动,只怔怔的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夫人身后,有几个耐不住的,便已微微的笑开了。

她这番手足无措,看得冷临风会心一悦,摇开折扇,靠了过去,隔开了众人的视线“上京城我会亲禀君上,晏家少夫人也该名副其实,等着我,还要想着我。”

“你……”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言语,让她如何自处,正要说话,他已放下折扇,面对众人,有的讪笑,有的好奇,也有的面容不善。

晏元初轻“哼”一声转过头去,而她的脸更如六月的榴花,那始作俑者倒也浑然不觉,这番亲近像是每日吃饭安寝一般的天经地义。

跨上马去,与她含笑相视,停驻片刻,便跨马扬鞭,带着亲卫十人绝尘而去。

他走后众人相互散去,唯有晏元初与晏紫澜倒也不忙。

“二哥有话想说?”晏元初本想说上几句,见晏紫澜拦在身前,一副保护的样貌,浅浅一笑“本来想说,现在全忘了。”

“忘了最好,我答应綦哥哥不能让居心叵测的人接近她”她轻轻的扬起下巴,朝落琴抬了抬。

“我对她没兴趣,不过话说回来了,若真是有几分兴趣,你挡得住吗?”他俊容微扬,说完便拂袖而去。

“你……”晏紫澜见他如此得意,心中一恨,回头看了看落琴撒气说道“红颜本是祸水,你……你安份点,若是我綦哥哥伤心,我便与你拼命。”

落琴还未回神,并未听到他二人对答,见她突然生气,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那一张生气的俏脸,让她不由得想起雨桐来,那个­性­情倔强,敢做敢为的师姐,带着贾沉香究竟去了何处?

山庄的夜来得特别快,用完膳顺着廊边回乘风阁,许是炎热,片风不透,摇着纨扇走了几步,便是一身香汗。

鸟雀回绕,三儿驱赶不及便说道“该死的雀儿,怎么偏偏绕着郡主转个不停。”

“三儿,你先回去,我走两步便来”落琴见那黄嘴鸟儿一来,便知道玄天宗定有安排,便打发三儿回去。

三儿心中不愿,但也不敢公然反对,待她走了,落琴立刻伸掌引来那鸟儿停驻,利索的取下它足上的纸笺。

“无主在庄,下手良机”八个大字笔墨蕴淡,看来玄天宗已得消息,知道晏九环并不在庄内,让她可下手偷琴。

抬头可见对首的那间小阁,居高矗立在暗­色­中分外孤凄,大锁一上,人人都不可进去。

晏九环的慎重怎么会事出无因?看来该是她去探探的时候了。

打定主意,正要回去,晏元初的声音已不由得响起“嫂嫂,一人在此,是欣赏景致呢?还是思念兄长?”

她拳头拽紧,将那纸笺收好,心中不禁叫苦,为何偏偏碰见此人,他心思细密,若方才此景被他撞见……

形势逼人,不容细想,强作欢笑回过头去说“和将军一样,赏景而已。”

偷盗(上)

“听闻端王爷喜爱楚国风物,曾寻商阳石,垒在王府,作假山拱桥,不知与这园中之景可相似?”

“父王戎马一生,一回府便摆弄刀枪剑戟,或观赏武侍们­射­箭,哪里有什么兴致,做风雅之事,将军人云亦云罢了。”

晏元初兵来,她便将挡,司马素素曾将端王府绘成图画,让她牢牢记好,今日别说是应几句话,便是丝毫不拉的将府中的景致画出来,也不会有半分差错。

“嫂嫂与兄长曾相识?”他话锋一转,眸光闪烁,侧脸微抬。

百密一疏,冷临风多日生死未卜,她颇为惦念,那日在鞠场重见所言所行,均出于自然,倒也没有想过伪装抑制。

“说来也巧,是有一面之缘,在楚郡的来雁阁曾同桌饮过几杯。”她说得都是实情坦坦荡荡,饮酒没错,只是当时冷临风不问自取,曾让她气恼了好一阵子。

至于晏元初听来信与不信,她也管不得那么许多,只能硬着头皮说来。

他轻轻一笑,不紧不慢的说话 “看来,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委实有缘。”像似疑问也似自言,听不出深意。

“将军若没有别的要问,我先回去了。”

“嫂嫂怕我,避之不及?”他走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低头可见她淡淡地神­色­,端雅幽静。

“二哥,你们在做什么?”晏紫澜一瘸一拐的急走过来,满目狐疑的看着晏元初与落琴说道。

落琴心中有事,极不愿与这兄妹俩纠缠,也怕言多必失只推开她说“我先走一步了。”

“关月”晏紫澜猛得喝住她,回过头去,又听她说“若不是你,我綦哥哥娶得可是天子御妹。”

心头一动,若是真的……

经晏紫澜一提方才想起她所来何为?得了琴,复了命,能够让无双无恙,她便是要走的人,只是冷大哥?她对他终究是大哥罢了。

她隐瞒实情,罔故他一番挚诚,是她对不起他。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落琴心中愁苦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晏紫澜气她如此轻慢,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狠狠的跺了跺脚。

“可惜了良辰美景,小姐你还真是大煞风景。”晏元初摇了摇头,已返身而去。

“你也走,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二哥……”

夜静人酣,星稀月淡,山庄笼罩在雾­色­之中,三儿睡在外屋,沉沉的不醒,全然没有往日机敏。

落琴利索的起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离开了内室,看着三儿熟睡的面容轻轻的说道“对不住了,三个时辰后会自行醒来。”

手中捏着青花的茶盏,丢了一旁,很显然是下了迷|药。

她轻功甚好,沿着屋檐奔跃,足下没有丝毫声响,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只露明眸似水,转眼便朝小阁而去。

“梆梆梆”门房消瘦的身影在淡淡的月光下,拉得好长,寂静中想起三更的梆响,落琴一惊,兀得蹲下,从上俯看。

只见那打更的门房,口中哼着小调,荒腔走板的缓缓往廊门而去,她暗自庆幸,若不是晏九环离开山庄,她自然没有半分机会。

来此处已有些时日,环月山庄固防甚严,正门临水,需舟阀小船,选有经验的艄公摇橹而来,后门面山,官道每十里便有楚军驻守。

晏九环一代宗师,德誉隆重,前来拜师的人数不胜数,他虽亲厚示人,却在挑选徒弟一事上份外严苛,非骨骼清奇,人品端正者而不入。

除了她所知道的冷临风与邱雨桐之外,另有男徒三人,女徒一人,不像外人所传的有数百之众。

每日空场练功,她便对环月山庄的武功见识了不少,玄天宗洞悉先机,让她此时下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翻身跃上,可见小阁的全貌,匾额上“问雨”两个字一笔挥就,虽称不上笔墨佳品,倒也胜在刚骨端正。

伸手摇了摇面前的这把墨­色­的九环锁,心中疑惑大起,九环锁虽环环绕扣,轻巧无比,防一般毛贼尚可,根本挡不住行家里手,难道天下至宝—梅花落琴,就仅仅靠它防贼。

不容细想,从鬓边拿过一枝簪,在锁洞中轻轻一挑,那锁立时掉下,被她足尖一提,已拽在手上。

轻轻的吁了口气,推门而入,立时一股涓和的檀香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的摒住呼吸,恐防有毒。

月­色­残淡,透过窗格洒落一室,不似朗月,只能依稀看出一点面貌,

她从怀中揣出一把药粉,匀匀的洒去,落霞山采集的古信子,是一等的测毒物的好药,今日终于派上了大用,看来室内无毒,乃是檀木桌椅散出的气味,

落琴移动脚步,倒也不敢松懈半分警惕,细细看来。

小阁有外室一间,内阁一间,简朴倒不粗陋,方桌正中,交椅两旁,两侧均有八宝柜格。

不同于商阳一般富贵人家的摆设,此间的八宝阁没有古董珍玩,没有青瓷玉盏,放眼望去均是一册册的书卷。

按书目看来,更无特别,尽是楚、回祁、西莫三国的地志通传,名人传说。

晏九环相助成王,欲统一华夏,这份心思路人皆知,通读这些书卷,知已知彼也不奇怪。

她心中惦记着那琴,见外室畅阔,没有放琴的可能,便往内阁而去。

进了内阁,窗格紧闭,竟然一片漆黑,她心中一惊,不敢移动从怀中取出火折,心中甚是犹豫。

山庄依湖而建,问雨阁高高在上,此时已是三更,庄内一片漆黑若贸然点亮火折必然会被人发现。

但若是不点,她怎么能在黑暗中视物,将梅花落琴拿出去。

踌躇不定,先退到外室往下望去,山庄奇景,融在夜­色­之中,湖面平静无波,犹如铜镜青菱,映照着树木挺秀。

心中突然有了计较,只是颇为冒险,若她能点亮火折片刻时间,便可看清内室物件,然后熄灭火折,根据记忆摸黑取物自然可将琴拿出来。

但是在点亮火折的刹那时间,被人发现,纵然她能全身而退,这问雨阁以后怕是很难再来了。

为了无双,为了她能早日摆脱,她必须一击即中,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狠下决心,再入内室,手中持着火折,她赌的便是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愿上天见怜,她可以心想事成!

折火如花,在她手中点燃,内室立刻斗亮,她没有半分迟疑,眼光一扫,停驻在前。

突然身形一颤,连连倒退了几步,眸中闪过惊惧之意,竟忘了熄灭手中的折火,任由它跳跃闪动。

“二少爷不好,问雨阁有灯火,怕是有贼。”

“还不快叫人”晏元初仅着亵衣,立刻披衣取剑,一路随着而去“给我将问雨阁围住,今日我倒要看看是谁得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我环月山庄偷东西。”

他玉面含威,知道此事严重,若晏九环回来知道,自然脱不了看护不力之罪。

庄中护卫个个身手矫健,少时已将问雨阁团团围住。

落琴听到脚步声重重,知道不妙,哪里还顾得方才看见了什么,当下灭了折火,依窗望去。

只见二三十人待命而立,只等一声令下,便可以上阁来将她擒获,为首的那个正是她日日避之不及的晏元初,心中一苦,闪过千万种念头,却无一个是可以全身而退良策。

她出师不利,该怎么办?方才看见的景象……

晏元初本还有三分犹豫,虽然他为抓贼事出有因,但晏九环曾名令山庄众人,若入此阁中杀无赦。

既然下得如此命令,自然有非常要紧之物藏在此处,眼下贼子就在上头,若他保护不力,自然也逃不过重责。

他长剑一挥,身后的护卫已一涌而上,落琴见此情景,心中甚乱,她若按原路下去,必然撞个正着,自投罗网。

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得退到了内室,难道玄天宗经年布置就坏在了她手中?

自从她愿意来环月山庄之日,就有了时刻要死之心,死不足惜,那无双该如何……

正在紧要关头,突然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嘴,窗棂一开,携着她将身一跃,“扑通”一声栽入湖中。

晏元初一脚踢开阁门,听到内室传来的声响,夺步而上,依着斜开的窗棂,用手重重一击“给我搜,就算搜遍山庄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众人纷纷而下,晏元初回过头来,月光透过窗棂,内室有了微光,不似方才漆黑一片。

看见眼前所见,他眸光微变,心中一紧,似有几分不信……

栽入湖中,迅速没顶,这山庄湖水紧连着门外连番的水域,竟然如此之深。

携着她的那个人,力大强健自然是个男子,他究竟是谁?

随着水波起伏,他已快速的往岸边走去,用力一托,推她上岸,一声不响的便携着她快速的往前奔走。

落琴紧紧地随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不禁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身形一顿,倒也不回,更是疾步而飞。

偷盗(下)

脚步越走越疾,观乎他的步法,虽是迅速,却沉滞无力,不似武林高手……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护卫也似训练有素,黑夜中自然不会高声呼喊,扰了庄中各院的休息。

半盏茶的时光,身旁的那个人渐渐勉力,眼看要到一处山石,白日见来,重叠湖际,错落有致,乃园林佳品。

可而今却是前路的障碍,那人缓了脚步,转过头来。

“是你……”他乱发丑陋,唯有双眸如漆,身上散着草木花香,口不能言,是那个爱花如命的哑哥。

前有山石,后有追兵,落琴哪顾得上和他说上几句,只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跟我来”

双足轻踮,往上掠去,借力之下急步往山石之后奔走,清风月淡,本算良辰美景,只是这般狼狈,也算始料未及。

她该去何处,回乘风阁,还是逃出庄……

庄外水域连绵,另有楚军驻守,只怕还没有走出几步,便会被晏元初搏杀。

任务未成,牵连甚广,回乘风阁,当务之急只能先回去,假意入睡,那晏元初就是再不顾忌,也不敢入夜带人搜屋。

打定主意,观察四周,却涌起不安,此处院落遮避,古木圆柏,分明是山庄中几位夫人的住所。

乘风阁本属乐竹居,乃是庄南一处胜景,她只顾逃脱晏元初的追捕,那里知道方位已乱,若要趁机回去已断不可能。

那哑哥倒也不似她这般慌乱,只紧紧的拽着她的手,往左处而行。

他喘气甚急,不由分说便撞开了一处院落,将她推了进去,花池映月,锦鲤游泳,到处的繁花馥郁。

是三夫人,也是青娘的住所,他居然带自己来到此处,落琴推开他轻喝到“我知道你最信三夫人,但若真被他人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她,不可,我们走。”

他大力一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追兵声音又起,显然已到了此处不远,不能再迟疑了,他握着她的手急写道“我去引开,你进去。”

“谁,是何人”院中灯火渐染,有侍女醒来,听到声响执灯走了出来。

“啊”深夜见两个黑衣人立在院中,相互推扯,像是言谈不拢,任谁见了都不会等闲视之,何况侍女年小胆怯,这一惊,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那哑哥急步而上,紧紧地掩住了侍女之口,可怜她睁大了双目,那里见过这等阵仗,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你……”那哑哥深深的望了落琴一眼,便飞奔出去,门空荡荡的开敞,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你回来……”他好心救她,她岂能让他去送死。

“月牙儿,回来”青娘立在庭前,身姿亭立,吩咐身后的侍女说“快去关门,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青娘”落琴知她意思,心中惦记那哑哥的生死,她知道晏元初的手段,岂能找个无辜作替罪之羊。

门扉紧闭,先前那个晕倒的侍女也被扶了下去,青娘示意她先进去,却独自立在院中。

落琴心中焦急,而她的话也不能不听,便伸手扯落了蒙在脸上的黑布,一弯腰往内阁而去。

“三娘可好,方才听到此处有惊叫之声,可有什么事发生?”

重重的脚步声在门扉外停了下来,晏元初声音朗朗,整个院落均听得清清楚楚。

青娘示意侍女开门,见晏元初一人走了进来,一贯柔雅的说道“我还想问元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方才侍女夜起驱虫,说看见一个人影往南边去了,是不是庄中遭了贼?”

“不会,我环月山庄固防严密,父亲威慑一方,那里会有什么贼人,怕是侍女眼花胆怯,三娘受惊了。”

“但愿如此,你娘一直怕黑胆小,栖凤阁就在旁边,你该去看看。”

“多谢三娘提醒,既然无事元初告辞了。”他望了望四周,拱手施礼,便快步而去。

“将军,方才奴才分明听到是此处传来的声音。”

“听到又如何,三夫人的住所能说搜就搜?”晏元初满腹狐疑,经过栖凤阁犹豫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护卫们紧紧地随着,只见一个身影快步而来,俯身便拜“二少爷,贼人抓到了,已押到正气堂。”

他俊容一变,挑眉说“好,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厉害人物。”

人声散去,黑夜回复宁静,环月圆满,重来一片安逸宁静。

“你怎么如此莽撞”灯火下青娘忧心的看着她,替她换了衣衫,将那黑衣收妥。

“他会怎么样?”落琴心中始终记挂那哑哥,听到院外无声,越发的不知所以,秀目含愁。

“月牙儿,元初并不想声张此事,你看,他什么人都不愿惊动。”

“青娘的意思……”

‘庄主不在,元綦也不在,若他轻易让贼人进来,既是无能又要受到重责。

试问一个心高气傲,从小不肯落于人下的人,会怎么处理?”

“暗中处置,越少人知道越好。”顺着青娘的话,不难揣测晏元初的心思。

“是,那哑巴难免会受皮­肉­之苦,但也不至于丧命。”

“他是无辜之人,真正该受苦的人是我。”落琴一直良善,那哑巴已身有残缺,岂能再为了她受皮­肉­之苦。

青娘抚着她的秀发,此番温柔如清风一般,抚平她不安的心绪“傻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善心之人,但……宗主事不可坏,大局为重。”

“见死不救,我……”她猛然立起,径直外室走去,只听身后“咚”的一身,那青娘已跪在地上,神­色­凄然。

“青娘,你为何……你”落琴将她拉起,神­色­不信。

抬头望着落琴,幼年教她习舞,知道她的脾­性­,她温柔伶俐,偏偏也有固执之处,而今长大成|人,善与恶在心头自然明白分晓。

“青娘求你,大局为重,他熬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日日夜夜都睡不安寝,就是想着报仇。

他对无双青成要求严苛,其实心中并不忍,只为他们能尽快长大,学好本领,为西莫报仇,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他心肠没有这般狠,没有……

救人事大,复国更重,若你不答应,青娘我便常跪不起。”

听到此言,心中更酸涩难当,这个青娘,满口满心都是玄天宗,都是季成伤,仇恨滔天,他被蒙住了双眼,那里还有半分情感。

他大概早就忘记她了,忘记这个善良的女子,如此深情如此维护。

跨出去的脚步,慢慢的收了回来,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她们同病相连,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只因为,这一切都是甘心情愿。

“起来青娘,我不去,我不去。” 玉容带愁,泪蕴蕴的,将她扶起,见她身子摇摇欲坠,便紧说道“你怎么了……”

青娘听她开口不去,抬头微微一笑,迸发了眩目的美丽“我没事,天儿热,气喘不止,是旧疾了。”

反手搭上了她的脉,被她轻轻挣脱“月牙儿,趁着此时快回乘风阁去,元初他心思尚细,若是少了个郡主,你岂能自圆其说。”

她说的没错,三儿的麻药只能支撑三个时辰,若是醒来,她还未回,自然是个天大的破绽。

“回去吧,不用担心我的身子,环月山庄好医好药,比外面强过许多,他大业未成,我岂能死了,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他如愿以偿。”

夜­色­无边,方才的紧张慌乱换来了急急的脚步,乘风阁就在眼前,乐竹居的竹也挺拔如旧。

她腿脚一软,推门进去,厅堂上三儿还在沉睡,一切都是她出去时的旧貌,她脱险了,可那个哑巴,会如何?

军中有的是教训人的酷刑,晏元初深谙此道,绝对不会对他手软,那墨紫早谢,却依然碧枝满目。

折腾了一宿,她无法入睡,便拿起笔来,一字一字的手书,思绪纷乱不知写些什么。

季成伤,笔墨尤浓,心中没有敬只有恨,他的一腔仇恨,不仅累了无双,累了青成,还有如此善良的青娘。

晏九环,他到底是善是恶,为什么表面看来如此的端正凝然,态度和蔼,让人心生敬重?

聂无双,她的师傅,她倾心所爱,而今却形同陌路,触手难及。

冷临风,泪水蕴湿了宣纸,心中泛起无力之感,原来她也是这般软弱,丢了笔,呆呆的望着。

仿佛看到了他爽朗的笑,他真心对她,若往后知道,玄天宗有这般图谋,不知还会不会与往常一般。

墨侵染成花,一笔一划写满了整张,在烛火下焚烧,透过一瞬灿烂的光晕,竟然看得太多的无奈与不甘。

她枯坐呆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亮,那三儿已推门进来,低声说“郡主见谅,小婢我睡死了,怎么,郡主难道一夜未眠?”

“昨夜起来睡不着,便坐坐。”

“我给郡主打水洗脸。”回过神来,见她忙碌的身影,指着墨紫低声说“这株花恹恹的,去请花匠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三儿知道她极重这罕有的名种,也知这花一直由哑巴花匠料理,便点了点,掩门出去。

落琴走到窗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用手抚过墨紫,不禁叹道,哑哥,我让三儿去问,晏元初就不便藏着你,我定会救你。”

一夜慌乱,让她无从细想,而今思路清晰,不由自主的想起小阁中见到的那一幕。

如此震动,到底是什么?哑哥该看到,晏元初若上去也该看到,那究竟是什么……

受刑

“你说,还是不说?”

沿着正气堂暗门往下走,石阶深深,是一处­阴­暗所在,火撩在铁盆中炙烤,四周都是铁制的刑具。

晏元初坐于当中,八名护卫左右各四,肃然的立着。

他问了许久,耐心仍在,默默饮茶不语,用指节在楠木桌边轻叩,发出沉闷的击打之声。

左手边的那个护卫,是个急­性­之人,抽过鞭子便朝正中跪着的哑巴挥去,立时一条鞭痕,破了衣衫,鲜血层染。

那哑巴吃痛,轻轻“嘶”了一声,隐忍着面目,散发垂落更加丑陋狰狞,挥手摇了摇,紧紧地望着晏元初,流露恐惧之意。

“我真算眼拙,看不出一个花匠也有这般手段。”晏元初­唇­角一勾,从怀中取出珍珠几枚,放在手中把玩。

身旁的护卫还未看清那珍珠的光泽,只见几道白光骤然一闪,直往哑巴身上招呼过去。

护卫都是练家子,知道这二少爷有一招绝学“玉珠入|­茓­”极为了得,招不虚发,只要出手便不会有落空的时候。

那哑巴不避不躲,全部硬受了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落,跪着的身形一软,便立刻俯在地上,口中不自觉地呓言。

晏元初眉目一挑,似有不信,旁人看来他出手不过是为了教训这贼人,只有他才清楚,方才所发的玉珠极为­精­准,直指曲池,­阴­谷、解溪三大|­茓­。

此三|­茓­乃手足经脉所在,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只要这个哑巴会几手功夫,绝无可能不闪不避。

他只为试探不下重手,否则此时眼前之人早已筋脉尽断,终身都要在床榻上度过。

莫非错了,他真不会武功,难道夜探小阁的黑衣人并不是他……

他身在军中,心­性­自然不弱,更不是悲天悯人之辈,况且审问疑犯本就该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

抬颌示意护卫执鞭,那护卫得令,便上前一鞭接着一鞭的抽打。

哑巴面­色­苍白,架不得鞭鞭相执,衣衫侵着血痕,早已破烂不堪碎布条条挂在身上,肌肤渐露,红黑难辨已一片血­肉­模糊。

见了血,那护卫越执越烈,用了十分力气,只打得鞭下人喉口一苦, 哇得吐出一口鲜血,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军中的厉鞭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软鞭,乃数种兽皮拧结而成,鞭上带有毛刺,那哑巴发不出声响,一阵阵的闷哼,也听得人胆颤心惊。

晏元初起身负立,看着哑巴蜷缩成一团,抬手示意作停,一脚踏上他的手掌指节,十指连心,令他不断地颤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冤枉,好,如果不是你,那到底是谁?

他下盘着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哑巴的指上,神­色­却轻,听不出半分厉­色­。

哑巴背部向上,还是微微的摇头,腿脚一伸已背过气去,一动不动。

“二少爷,眼下怎么办”晏九环素有侠名,庄中一直以仁义为立,这刑堂虽设,一直如同虚无,还没有一个人在此受刑而死。

护卫见哑巴只受不躲,判定他毫无武功,若有个闪失,只怕晏九环回来难以交待,此番说话倒是为晏元初提了个醒。

“用水泼醒,接着审。”他小爷并不领情,一声令下,撤足回座,冷冷的看着护卫说话。

“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血水成流,鞭声不断,夹杂着护卫的呼喝之声。

打了少刻,生生的折了鞭子,那护卫气急从旁拿过铁刃,径直往下打去。

“且慢,让他招,我们有的是家伙,陪他好好的玩。”晏元初将置在桌上的纸笔往下一抹,摔在哑巴面前,示意他执笔来写。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来报“二少爷,乘风阁的思月郡主带着侍女正在上头,非要见你不可。”

“哦,找我何事?”

“晨起的时候,郡主就遣侍女来找这哑巴,说有一株要紧的不得了的花儿恹了,让他去看看。”

“你们回了什么。”

“奴才说哑巴是个贼,被二少爷拿下了,正在此处审问。”

“废物”晏元初猛然立起,一脚踢下,毫不留情。

“奴才该死,奴才不知”

“随我上去,今日她老师动众,还真是凑巧。”他拂袖而去,那护卫倒也委屈,只能随在其后,敢怒不敢言。

“嫂嫂找我?”面容和煦,俊美如旧,见落琴面­色­如常,身后的侍女手中执着一盆绿枝,不由促狭的说道“嫂嫂来,难道要以花相赠?”

“这是墨紫,牡丹中的珍品,平日里我十分喜欢,爱不释手,整个庄中只有哑哥一个人可以栽活,你且放了他,让他随我回去。”

“不成”晏元初收敛笑容,背过身去。

“为什么?”虽然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但眼下还是有少许的激动。

“昨日山庄来了个小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监守自盗,家贼难防。”

“捉贼理应拿赃,请问将军他偷了什么?”晏元初一时语塞,这小阁之事岂能明说,当下便言“嫂嫂平日淡然处事,今日却实在关心,怕不是一株花那么简单吧。”

“你……”

“嫂嫂是端王之女,晏家之媳,理应顾念身份,不要为了别的男人心神大乱,要是被兄长知道那就不好了。”

落琴因已之故,连累了哑哥,一夜无眠,今日居然还被他如此抢白,怒火上升。

想起昨日青娘所说,暗压了下来已有了计较,嫣然一笑“我的­妇­德如何,该关心该在意的也是我的夫君,叔叔管得甚宽,处处为我夫君着想,真是手足情深。”

耳边听得的是温温的声音,见她反口还击,第一次叫他叔叔,倒也有不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转过身去环手在胸,看她要说些什么。

“我对这株名种如此在意,倒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听闻晏夫人喜爱牡丹,本来是想讨她老人家的欢心,现在看来只怕不成了。

叔叔草木皆兵,在你眼中大概个个都是贼人,这哑巴花匠时常出入各位夫人的处所,培花育苗,看多了那些随意摆放的珍宝玉器,可长久以来也未曾听说哪院失过窃?遭过贼?

三儿你告诉将军可曾听说?”

那三儿随在一侧,见落琴问道摇了摇头作答“不曾听说”

晏元初见她主仆二人,言辞咄咄,只是为了要他放人,心中不免疑惑,到底是为了何故,这般维护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花匠。

“昨日三更后,我亲自抓的人,还能有错?”

“山庄遭了窃,更不该私下审问,晏盟主曾说过,凡事无不可对人言,且而今盟主不在,叔叔也该告知晏夫人,先关押牢房,等着盟主回来再审。”

落琴走前一步,秀目淡淡正视他的目光“请问将军,昨日到底是哪院失了窃?”

晏元初声­色­不动,权衡利弊,问雨阁此事绝不可言,这是环月山庄的禁忌,更是晏九环的禁忌。

出了此事,他无论怎么做,都要受到责罚,轻重而已。

心头转念,想得清楚明白,便回到“嫂嫂说得没错,元初倒真的没有搜出什么赃物,只是我有重责,要护卫庄中的安全,或许的确不是那个哑巴所为。

只是他半夜三更不好好窝着,在庄中乱跑,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叔叔不知,花木有喜阳的,也有喜­阴­的,娇贵的比人还胜过几分,那哑巴是个中能手,深谙这一点,深夜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不信你可问三夫人去。”

“哦,原来如此,嫂嫂说话,令在下茅塞顿开,审了一夜毫无所获,既如此,人让嫂嫂带走。”

落琴心头一喜,知道方才的言语起了作用,他还是存在三分顾忌,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容易几分,神­色­渐松,只望晏元初身后看去。

“将那个哑巴带出来,任郡主带走”他吩咐属下,人已往外间而去,落琴心中焦急,哪里顾得他要去何处,只听得他回头一语“嫂嫂大人,我与你打个商量?”

“叔叔请说。”

晏元初侧脸见她,神­色­稍轻“以后还是叫我元初好了,叔叔两个字太重,让人不喜。”

背影潇潇,不作停留,落琴还未品味其中之意,只见那护卫已拖着哑巴上来,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全身。

他难辨面­色­,只觉颓败疲累,护卫将其一摔,便跟着往室外而去。

“你……”胸口一痛,她急步而上,蹲下身子,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他居然敢用重刑,他……”

哑巴­唇­角微微一动,手欲相握,那指节瘀痕深重,无力的垂落,被落琴执在手中。

她泪意不止,滴滴落在他的臂上,放眼看去,那里还有一处完肤,是她,若不是她,他怎会如此……

挣扎的将他扶起,吓坏了身旁的三儿“郡主”

“还不去叫人,快去……扶他回去……”说得断断续续,乃是伤心之故。

“是”三儿自伺候她起,那里见得这位郡主如此伤心,立时便走。

空荡荡的正气堂,匾额悬挂“正气浩然”。

她紧紧地怀抱着这个男子,哪里管得他的身份乃是个粗鄙的花匠,血衣染红她的薄衫,用手搭他的脉息,将清心丸塞到他的口中,低低的自语“我会救你,我定会救你。”

疑团

陋室简洁,除了床榻,竹架再也没有长物,胜在四季鲜花点缀,倒成了静雅沁心之所在

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碧绿娇红,有的团团簇簇,有的零零星星,随着日照,摆放有致。

落琴无心欣赏,只看着床榻上的哑哥,他时醒时睡,身子极难翻动,喉际闷哼,忍得十分辛苦。

“郡主”三儿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回水,浅浅的盆里,均染了红,白­色­的布巾沾了血迹,斑斑迹迹看来触目惊心。“可要禀告夫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去三夫人处取几味药来。”落琴不敢用力,轻轻地为他擦拭,总怕触动了他的伤处,手脚极为小心。

“二少爷下手不轻呀……”三儿自是胆怯,也不敢多看,只是将布巾洗净,给落琴递去。

“取蒲公英、车前子、马齿苋、黄芪、甘草数味,用文火熬一个时辰,再去池中摘些荷叶来,将它层层裹好,便是一副治伤生肌的良药。”

落琴一边手足不停,不由脱口而出,引来三儿微微一怔“郡主原来通岐黄之术?”

见她略有怀疑,心中一惊,回祁端王武将出身,所生之女理应娇生惯养,哪里会懂得什么岐黄之术。

将布巾往盆中一扔,轻说道“让你好好看看书卷,且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医书玄理,自然也是有所提及的,还愣着­干­嘛,快去吧。”

三儿神­色­渐舒,点了点头,放了手中的活计,便推门出去。

落琴见应对之间,她已释疑,心绪稍安,回头去看那哑哥。

一室空寂,只余她二人,再无顾忌,手便搭上了他的脉息,时促时息。

那哑哥风里雨里手足不停,身子倒也强健,鞭伤伤身,却不伤及根本,只是曲池,­阴­谷、解溪三|­茓­均遭了重手,经脉受损,没有十天半月调养施针,怕也难以痊愈。

“你忍忍,我且为你施针”从怀中揣出早已准备好的针囊,手带薄力,先灸关元、气海、命门三大|­茓­。

那哑哥“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落琴一喜,看似淤血吐尽,反手一推,又灸肩井、太渊、三­阴­交。

可弥补曲池,­阴­谷、解溪三|­茓­之损,走手太­阴­肺经之络,她施针之能不足无双五成,且第一次单独施展,怕手法不当,不仅救不了哑哥,反而累了他的­性­命。

这一盏茶功夫,只累得薄汗微微,倒也不顾,心中惟有一个念头,只盼着这哑哥能够醒来,能与平日一样,朝她一笑便好。

六针一下,他更是沉沉的一动不动,落琴心中惊惶,用布巾沾水轻轻的拍打他的面颊“别吓我,不可睡,不可睡。”

他鼻息尚在,脉息也渐渐有力,可见手法和针法定是不错,只是为什么至今依然不醒。

落琴起身在一方斗室中来回走步,心中焦急,此时若是无双与冷临风有一人在,自然可以保这哑哥周全。

胸内犹如火炙,真气上下流窜,晏元初玉珠入|­茓­,已有十年之功,是他较为得意的看家功夫。

落琴银针渡|­茓­,前三针引本入源,后三针手法更妙,哑哥痛楚稍减,暗中聚气在膻中、鸠尾,少时便可以睁开双目。

那一抹纤细身影,走来走去,惹得他头晕目眩,玉容带愁,哪里还是平日他所认识的小郡主,不由得伸出手,轻轻一动,口中发出低低一声。

“你醒了……”落琴听到声响,回头见那哑哥已醒,立时坐下握着他的手说道“你好傻,明明是我……”素面含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代为受过,让她良心何安。

哑巴黑眸定定,少有的光芒,足足的凝视她,这一刻便是十分丑陋也带着五分神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流泪。

“你曾赠我墨紫,今日我用墨紫救你出来,你本无辜,尽是为了我……”声音低低像似自语。

用布巾去拭他手上的青紫,可以感觉到那粗砺厚茧,泪含着湿意,在掌中停留“多亏了你,那二少爷本已疑心芙蓉院,若不是,三娘与我自然脱不得­干­系。”

“鞭伤好治,只是经脉受损非同小可,这几天你不可下床,好好休养,等着我来,我定会施针救你。”

“一日未食,你可想吃点什么,对了,先喝口茶。”落琴在他颈中一托,微微将头抬起,将茶盏递在他­唇­边,轻轻一啜,落肚极为艰难。

“清粥落胃,甜芥菜可口清脆,伤者该喝些汤水,童­鸡­配以三七,应该不错,可以治外伤之痛,你且等着,我去吩咐膳房。”

落琴不知该如何表达,口中絮叨不止,便想起身往膳房走一遭,谁料柔夷被他反手一握,竟也挣不开半分。

那哑哥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勉力抬起,在她掌中写道“不要走,不要哭,傻”

“你赠我花木,又为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

“救命恩人,你”哑哥双眸含着微微的笑意,让她想起初见时她曾在晏紫澜面前为他出过头,这些小事她本早已抛在脑后,未想他还一直记得。”

“为什么,小阁?”一笔一划,牵动她心中柔软之处,面对这般询问她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哑哥口不能言,­性­格更是沉默不近生人,此番相救心有相近之意,但是玄天宗事牵连甚广,他身份未名,身为花匠为何深夜入阁,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正当落琴怔仲不定之时,那哑哥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用手往她身后一指,只见一盆斗大的木槿。

白苞染紫,捎带微红,开得繁艳,不知他什么意思,眼波就在两处流连。

哑哥将手放在鼻际一嗅,示意她照此行事,落琴不明所以,便走上前俯身一闻。

扑鼻的檀香之气,隐隐约约似曾相识,竟然是昨夜小阁中散发的气味。

她疑似毒,还用了解毒的灵药,而今想来就是此花特有之味,难道小阁中也载种了此花?

哑巴见她已明白,便点了点头招呼她随侧坐好,用手指写下“檀木槿”三字,眉目一皱跟着又写下了“雌雄”二字。

落琴心中豁然开朗,哑巴的身份自然没有任何可疑,他种花多年,已到了只需闻得气味,便可辨别名种的异能。

定是经过小阁时,便已闻得那淡淡的檀香之气,檀木槿雌雄两株,加上小阁的那一株,才可配得一双。

他为花木而去,而她却为了……

“我想要一把琴,梅花落琴”心中信任,自然无须隐瞒,待说出了口,心中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没有琴,只有……”见他手指突然停下,落琴心中一紧,他去小阁在她之前,自然是看得清楚?

伸出手,与他一同写道“死人”

心中惊惧,立时抽回了手,双目对望,眸光轻动,那哑哥倒也镇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又写道“活人”

死人?活人?

那景象在眼前交错,不禁仿佛回到了小阁之上……

她抱着几分侥幸,点亮了火折,迅速往内室看去,一方牌位黑沉沉,用金字描写“晏门戚氏”之位。

晏门戚氏,自然是那个神秘的嫡夫人戚桑,她见多不怪,只觉晏九环痴情一片,恨不得昭示天下。

可真正令她胆颤的却是床榻上……

小阁的床榻卷云薄娟,自然雅致华贵,可其上居然躺着一个人,长发青面,自然是个女子。

她睁大了双目,紧紧地看着顶上彩壁青釉,骨瘦支离,双颊凹陷,眸中带有灰白之­色­。

死死的向上望着,仿佛要看尽人世间一切,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她是个死人,似死上了千年万年,便是鬼都比她有几分人间之气。

见落琴此等神­色­,那哑哥轻轻一推,跟着写道“活人,是活人。”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活着,晏九环的禁忌,环月山庄的禁忌,擅闯者死,连儿女都不例外,不是名动天下的梅花落,不是玄天宗日日想得到武林圣物。

只是一个虽生犹死的女人,是一个女人。

这是为什么?她究竟是谁?与晏九环有何关系,为什么一个仁义天下的武林盟主,要囚着这样一个女人。

让她生不如死,如蝼蚁般苟活在世上,暗无天日。

让她如此神情,仿佛受了人世间最大的伤痛,她究竟是谁?

身子不由得哆嗦,外间暑阳浓浓,她却觉得一阵寒凉,从背脊一直蔓延到手足。

下山之后所遇奇事方数此事为最奇,梅花落琴必定在环月山庄,它若不在这个小阁,又会放在何处?

这个女人和这柄琴是否也有关联?

身形一软,自觉力不从心,若是无双在她身边,她自然不会有半点恐惧,可他又在何处?

哑巴挣扎着半起,用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柔夷,与她相望,眸光暖暖,似将周身的暖意去抚慰她的寒冷,他口中微动,像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此时,竹门一推,已传来三儿的声音“郡主,药好了,大少爷与一位俊美的相公刚回到了府中,正找你。”

棋局

轩窗花格,竹帘细细,遮盖了严暑。蝉声不绝,一声高过一声。

那挺阔的背影,回过身来,星眸熠熠,折扇拂动轻风。冷临风见落琴微征,上前一步轻笑道“傻丫头,不认识了?”

她担心折腾了一宿,玉容淡淡,透着疲累,仰视着他。

他放下折扇,反手去搭落琴脉息,神­色­由浓转淡“不妥呀,不妥。”

落琴见他如此行径,不禁问道“什么不妥?”

他拉落琴一并坐下,摇晃嗪首,捎带几分好笑,似坊间集市中的布衣医士“热火上升,五内稍虚,是相思成疾之兆,本大夫敢断定,你想我了,还想得不浅。”

听他笑言,浅浅莞尔,这几日来压在心中的疑惑,不安,心神疲累,不知觉的淡了。自有一番拨开云雾之感“敢问先生如何医治?”

“半夏三钱、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和水送服。”

落琴医术擅通,自然知道他方才所说的药­性­寒热不合,绝不是什么医方。

以他的聪明,说话必有深意,低头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素脸染醉。

半夏又名茎块,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取“成亲”两字的谐音,茎块、陈皮、芹叶自然就是“尽快成亲”。

他用药方表达情意,说得坦荡,覆上了落琴的柔夷“好,我认了,确有人病得不清,确有人相思成疾,只是这个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眸光悠长,心思直语,见她羞怯之外另有思绪,不由得加重了手中之力,想起在京都彭城之事,俊容微变。

冷临风一行匆匆,不出两日便来到京都皇城,仁庆帝允诺当日所言,鞠赛得胜者为远征回祁的先锋。

他本淡泊之人,曾是仁庆帝伴读,天子近侍,少年盛名,才智兼备,若要个一官半职本就不难。

可他更羡野鹤闲云,潇洒自在,对功名一事一推再推,到头来索­性­在成王军中挂个闲职,终日饮酒吟诗,跨马­射­猎,神龙见首不见尾。

晏九环恨其不争,倒也无可奈何,不知何故,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珍惜,情意不同一般。

幼时生擒猛兽、少年入禀宫闱、引水入渠,岐黄更胜名医,作为父亲有子如此,还有什么可挑剔?

以至于晏元初拼尽全力,才德都难入晏九环之眼,晏家二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晏兄,请”聂无双因鞠赛露才,更为李得贵将军倚重,已封为督军,可掌一万兵士调拨、使用。

此时锦服玉牌,依然温雅,羞煞京都一­干­世家弟子。

“聂兄,请”冷临风素来敬才,爱才,加之他又是落琴的师傅,好感之余更存了几份客气,这个请字倒也十分挚诚。

他二人并立而行,衫袍款款,一个如素竹般清雅,一个如秋菊般潇洒,走过重重的石阶,天家气派,玉宇琼楼。

短短的一盏茶时间,谁都不曾答话,相互掂量,相互揣则。

冷临风知他为玄天宗首席大弟子,执秀水堂、惊风堂一­干­事务,江湖声名极高,他投效军营在前,甘心受赏在后,自然另有所图?

聂无双也知他盛名,楚郡交手,为贾沉香医伤,他胆大心细,心智不凡,尤其是明知自己与落琴的身份,却隐而不发,非常人能及。

“多谢晏兄了”无双先发一言,倒也真心感谢他在鞠赛之中嘴下留情。

“聂兄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此言一出,聂无双不由得走前了几步,不再与他并立,淡淡的回应“她是个好女子,好好待她,我……”言尽于此,说无可说,化成一声长叹。

冷临风心中一紧,脚步不停,正欲开口……

只见禁宫前,掌内庭诸事的大太监王顺意作了一个拱手笑说道“两位辛苦,皇上早侯着了。”

“多谢总管大人了。”聂无双恢复了神­色­,恭敬回礼,走在前头。

冷临风紧随其后,望着无双的背影,不禁想到楚郡时,曾见他师徒二人在来雁阁饮酒对答,亲密无拘。

贾府中,他为了摆脱聂无双的缠斗,曾挟持落琴先走,这个温文尔雅的玄机子,如此恐慌,似丢了三魂七魄。

船中戏言,落琴对眼前此人的种种维护,回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饶他如此心­性­,从不计较得失,也不由得双拳紧握,心中翻腾。

原来如此,他们竟然彼此有情?

山神庙一别,她的举止言行,浅笑娇嗔,都深深地镌刻在心,抹也抹不去。

跟随恩公,疗伤期间只需闭上眼,便可见到她的笑,她的皱眉,她的一举一动。

白日忍痛火炙疗伤,夜间随恩公练剑,只为能尽快恢复,能早一日见着她。

心中牵挂的美好,相思的感受,可让人化羽成翔,也可让人泥足深陷,个中甘美第一次领会。

只是没想到……她的师傅,赫赫有名的玄机子……

“二位是我朝才俊,皇上有旨,受封之前先摆棋局,君臣同乐。”

“是”聂无双仪态端重,冷临风心中有事,倒也没有听进去几分,胡乱的点了个头,便退到了一边。

纱帷明黄,逶迤在殿,帘中仁庆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檀木的棋案已摆了上来。

“两位请”王顺意说道,便退在了一旁。

聂无双上前先执白子,冷临风见今日朝见奇怪,也不知皇上存了什么心思,便跟着执了黑子。

沿边下子,白子夺下先机,斜行一路,黑子也不客气。

虚探入他关,聂无双下子试探;侵取敌路,冷临风步步相逼。

高手对决,本不能轻易见分晓,三盏茶换了,局势未清,势均力敌,谁都不能略胜分毫。

双方各见品貌人才,心中均是一黯,旗鼓相当,本该为友,奈何立场不同,情之一字,却只能为敌。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纱帘一掀,皇帐中走出一个英气勃勃的妩媚女子,只见她青颜云鬓,丽容生姿,一双明眸盼顾有神,爽朗与柔美兼有,十分难得。

“别下了,依我看,就算到了日暮西沉,也没有胜负之说。”

聂无双见皇上成了姑娘甚为不解,倒是冷临风心中一叹,已上前说道“原来是思敏,皇上呢?”

那思敏不是旁人,身份高贵,与仁庆帝一母所生,乃是楚国长公主,天子御妹。

她与冷临风熟稔,也不拘举止,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与皇兄打赌,他偏心于你,自然说你能胜过这位聂督军。

可我却说定是平局,现在看来我赢了,皇帝哥哥输了。”

她声音明朗,落落大方,走在棋盘之前,对几路棋法赞了又赞,看过无双又看冷临风,丝毫没有闺中女子的矜持羞涩。

“敏敏放肆”仁庆帝缓步而出,笑容和煦,想来对这个皇妹宠溺有加“还不快出去。”

那思敏见聂无双与冷临风拱手面君,神­色­肃严,动容一笑,退礼出去,再三频顾,难掩心中欢喜。

“思敏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但是心­性­不俗,也算我楚国奇女子了。”仁庆帝似怨似赞,只打量无双与冷临风不语。

“她自小就敬佩元綦,那日鞠赛一见,才知道还有聂督军你这般的人物,恨不得当时就下场与你们争斗一番。”

仁庆帝一说,聂无双才想起那日冷临风身边,有一个黑纱遮面的矮小男子,原来竟是楚国公主,天子御妹。

“自古佳人爱英雄,你二人各有所长,朕该如何取舍呢?”

冷临风听其深意,思敏公主已在及笄之年,驸马之选慎之又慎,她容貌不俗,且有才有识。

她的驸马人选,自是京都世家子弟人人艳羡的,见仁庆帝的眼神在他与无双二人之间流连,心中一紧,忙说道“皇上怕是忘了,回祁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正在山庄,乃是我文定的未婚妻子。”

聂无双与他对视,眸光平静倒也不语。

“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思敏的心­性­朕最清楚,她敢爱敢恨,对自己心中所求,从来坚持,若她真的中意你,朕也愿成|人之美,让环月山庄有一桩两女共伺一夫的佳话。

两女同为夫人,不分上下,不分高低,朕也不偏袒自家妹子,元綦还有何疑虑?”

冷临风不敢再犯君颜,暗中揣度君王之言,还有五分的转圜之地,驸马人选除了他自然还有无双,他……

他自重见落琴以来,心中对她甚重,不忍伤她分毫,娶她为妻,与她一生相伴,此情此意天地可表。

岂能停妻另娶,惹她不快……

“久闻思敏公主大名,乃楚国女子典范,皇上青眼错看,无双惭愧。”聂无双俊容舒展,上前谢礼。

“聂督军可曾婚配,若不是也如元綦一般,也有什么文定的妻子。”仁庆帝瞥过冷临风,好笑中带着三分调侃。

“在下不似晏兄,无牵无挂,并无妻房。”

冷临风紧紧地见他,心中有疑,宫门之外,他几番流露难道有假,而今却对驸马之位兴致勃勃,他有何深意?

若是那个傻丫头得知会如何去想……

不知是如何走出宫墙,也未曾将君王之言听得耳中,只走近聂无双身边说道“原来聂兄意在驸马之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晏兄有娇妻在侧,自然不能体会孤家寡人之苦。”

见他背影潇潇,心中有难言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玄天宗究竟有何图谋?

这傻丫头……

“冷大哥”纤手摇摆,见他难得出神,带着几分恬淡的笑,让人心内为之一暖。

“傻丫头,我们成亲吧,我怕……我怕夜长梦多。”

诉情

“我来环月山庄确有所图,冷大哥,我不能……虚占了少夫人之位。”

听他所言,若不动容,难免有假,瞒得越久越对不住他的一番真情,今日倒也想坦白说来,不再掩饰。

“接着说,我听着”冷临风拿起折扇,也不打开,在桌上浅浅的比划。

“我终归是要回落霞山的,你是好人,该有人好好待之,我……,你曾说紫澜刁蛮任­性­,其实她说话未必无理,你该得更好的女子相伴。”

“说完了?”他眸光闪烁,不明其意,只看着落琴不放“换我说”

起身将落琴打横抱起,大步流星的便往外走去。

“冷大哥,你放下……你……”羞红了脸面,绣鞋上的穗子轻轻的摇动,他越抱越紧,神­色­却难得的肃然。

走出乘风阁,向左一拐便见他的居所—乐竹居,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而入。

他远游江湖之时,落琴出于好奇,每每入内,诵读名家典籍,习棋谱医理。

知道里间陈设,少奢富­精­致,多粗朴大气,算是简约之室。他步法极快,绕过外院,直入内间。

“冷大哥……”

“你放心,我吃不了你……”

宽阔的内室,仅有书案,床帏,窗格透光,满地的暖阳,如同点点的碎金,让人睁不开眼。

《素节君子》乃是一幅长约五尺,宽三尺的绢帛,落款处写有舒人二字。大笔挥就,自有佳意。

她自然识得,每次进出总要端详许久,临摹他的笔触意境。

他停在画前,将她放下,用手将画一拉。

“冷大哥”落琴心疼珍品不易,却被他所阻。整轴而下,出人意料,竟内有乾坤。

一素雅­妇­人,眉目俊秀,抱着一个襁褓小儿,淡眉慈目,风姿自然,也是一幅短轴,整个隐在其后,所以很难察觉。

“这是……”落琴诧异的问道。

“我娘”

“你娘?”他是晏家长子,她娘自然也是晏夫人,只是新夫人乃成王郡主,旧夫人为晏九环所爱,这个夫人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没错,我娘”他神­色­略重,收敛昔日调笑之态

“晏府之中,人人都道大少爷为盟主所爱,少有人及,因此各院夫人都礼遇三分。

幼时,元初打破九龙玉盏,被爹吊起来责打,谁求情都无用,而我呢,弄丢了武林盟主的腰牌,爹宁可搜遍整个山庄,都不愿责备我一句,你道是为了什么?“

侧目见他,倒也有奇,一般父子便是感情深厚,也不如晏九环爱子之心。

虽然冷临风不可多得,乃为父之人的骄傲,可言辞态度却也是客气礼遇的奇怪。

相比晏元初的小心谨慎,他这位晏家大少爷倒是随意,潇洒的多?

“已故的­奶­娘告诉我,我爹亏欠了我娘,自然也亏欠了我,这债便是生生世世也还不清,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懂事起,我便与元初,紫澜不同。

“少年时,我勤奋阅卷,日日诵读至深夜,猎场上便是再恐惧凶险,我都要拼死的往前冲。

凡事必争上游,只不过是为了引得爹的注意,只是希望我娘在天之灵引以为傲。

天子伴读,少年英雄,环月山庄晏元綦之名人尽皆知,那又如何,我没有半分快乐。

十六岁那年我随爹去古寺参佛,听方丈大师的一席话,顿觉人生苦短,名利为虚,我该好好的存活于世,而不是追逐虚无之念。

自此之后,我厌倦了那些急进表现之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满腹的医书可以悬壶济世,一身的武艺也可除暴安良。

我不求庙堂,更厌倦功名,游历人间奇山丽水,遇见困难之人,便施以援手,遇见凶恶之徒,便予以惩戒。

冷临风是我的化名,千面神捕乃是江湖中人给的别号。

我日日开心自在,这才是我娘乐见的,你瞧她还如往常一般的微笑,我深信今日的我远比当时的我更能让她欣慰。”

他指尖轻颤,目不斜视,只盯着画卷,面上俱有深情,让人动容。

落琴听在耳中,泪水盈眶,蕴含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晏九环亏欠她娘?自古男子亏欠女子,惟有情之一字,转目再看画中人像,如此温柔端雅,她初得娇儿,自然欢喜。

这份发自内心的容光胜过无数佳丽,这是幸福自足的笑容,哪里比得之后,晏九环三妻四妾,屡次纳入新­妇­,洞房花烛。

她想必寂寞空庭,郁郁而终,这份亏欠果真世世难偿。

这位原配夫人在山庄无人提起,晏九环便是记得且深深怀念的也惟有戚桑一人。

同为女子,同为夫人,竟然有如此的差别,这武林盟主晏九环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手被冷临风执过,有些紧,她忍着痛,凝视着他“今日说起这些,无非想让我娘见见你,无非也是……

傻丫头,我是认真的,从来也没有这般认真过,我娘留给我的玉佩现悬在你的腰际,我把它给了你,岂能再娶旁人。

好女子天下无数,可你段落琴只有一个。

从今往后我要你日日都笑,不会有流泪的时候,你要信我。”

被他紧紧的拥住,感怀这一刻的动容,她无话可讲,只能不动不走,任由他紧紧的抱着。

自相识起,他哪里有这般认真,心神恍惚之间,轻轻一叹,若他所爱的那个人不是无双,而是他该有多好。

没有仇恨,没有纷争,没有梅花落琴,没有这一切的一切,该有多好。

多情自比无情苦,从来半点不尤人!

蝉声更大,往日嫌它嘈杂烦闹,无端扰了午后清闲,今日将心中所爱之人纳入怀抱,心绪激荡,竟也觉得它如同一首清歌,曲调虽简,足以拨动心弦。

在京都彭城遇见无双,一路心思飘忽,实为郁闷,平生第一次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从来不拘,浪荡江湖,把谁都不放在心上,今日现报已到,只是未曾想到来的这般快罢了。

浅浅的笑,嗪首埋在她的颈窝,惹她羞涩的轻动,低声说“别动,我难得开怀一笑,让我再笑笑。”

“有什么好笑?”落琴听他方才辛酸,现在又开怀而笑,实在弄不懂他的心思,不禁问道。

“笑你手段高超?”

“我?”落琴不解,轻动发髻,鬓边拂过他的面颊,痒痒的,直掠心头。

“你看我玉树临风,楚国第一的浪子都栽在你的手上,现在便是你赶我走,我都不想走了,永远不走了。”

他仿佛散了所有的力气,整个倚在落琴身上,落琴一惊“啐”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冷大哥,不要闹。”

将他一推,便想离开这尴尬之地,他眼明手快,伸手一揽,炙炙的看着她”想去何处?”

“我……我”不敢正眼看他,面­色­如赤“我要回去”

刚说完下一刻又被冷临风抱起“我自己会走……”

“知道你自己能走,可烈日炎炎,我舍不得你受累,别谢我,助人为快乐之本……若真要谢,那便……”

他俯身而下,见落琴如此慌张,心中又甜又涩,说不得是什么滋味,今日若不是自己,而是他……她或许会……

摇了摇头,将其抬起,正­色­的看着怀中之人“傻丫头,我不会迫你,我冷临风也有几分骄傲,也要人心甘情愿。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会有的。”

他的眸如此明亮,声音却略带失望,落琴怔怔的看着他,心怦怦的乱跳,今日诉情,看来他竟然……

“你们……”晏紫澜带着几分欢喜,正要跨进内室,见两人如此形貌,便重重的咳了一声,调笑的说“瞧瞧,这青天白日的……自家人见见倒也罢了,这恐怕……”

“嫂嫂,我腿脚不便,原来你也腿脚不便?”她上前拉着落琴的衣袖,促狭的说,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打转,自是嘲笑落琴腿脚利落,还要人抱着。

“小丫头,何故来此处捣乱?”冷临风对紫澜甚好,倒也无拘在她面前流露情感,依然不肯放手,反而更紧了几分。

“哪里是我,还有他们,二哥和聂督军。”晏紫澜将手一扬,便见晏元初与无双二人,跟着跨进内室。

“让聂督军见笑了,怪不得午膳之后便不见我兄长身影,原来是相思难耐,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无双像是未听见晏元初嘲讽之言,只看着落琴不语,玉容无波,淡淡的凝视。

落琴迎上了他的目光,如此熟悉亲切……她在­干­什么,挣扎的离了冷临风的怀抱,也转瞬不移的见他。

原来是他!三儿口中所说的那个跟着冷临风回府的俊美公子,竟然是他。

她脊背微颤,心中莫名涌动,他会怎么想?他定会误会,转念之间,见无双已移开目光,转而打量乐竹居的布置陈设,丝毫都不将她放在眼中,心中凄苦,只微微朝众人作了个揖,便飞奔而去。

“这嫂嫂凶起来,嗓门比我还大上几分,今日倒是害羞了。”晏紫澜见落琴已走,倒也无趣,只好笑的打量着冷临风说。

“綦哥哥莫怪,不是我要来的,是二哥……你答应了陪聂督军去商阳城游览,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若是晏兄不便,无双改日再候。”聂无双拱手说话,十分客气。

“哪里,聂兄客气了,内子面薄,让你见笑了,请。”

无双身形一顿,淡淡的回道“请了”

“大哥和聂督军闹什么虚礼,商阳城今日有庙会,还不快走”晏紫澜十分欢喜,倒也不顾腿疾难走,紧紧的跟在身后。

晏元初缓步而行,突然一顿朗声说道“既然那么好玩,叫上嫂嫂,既可慰兄长相思之苦,又可解解烦闷,两全其美。”

庙会

摇橹而过,碧波荡漾,盛夏时节,菱角已老,失了初时­嫩­绿的颜­色­,换来荷亭亭玉立,淡淡的晕红如同女子的初妆。

晏元初执舵,眼光却在这几人间游移,聂无双闭目不言像是感受这江南的景致,熏风暖阳让人欲醉。

冷临风最为自得,斜靠在船栏之上,用扇骨击打,似有曲调。

晏紫澜侧坐在旁,用纤手拨开碧水,只要能离开环月山庄,去哪里都是好的,自然喜不自胜。

人人高兴,唯有她落琴一人伫立在船尾,心绪难平。

她以为她能躲,躲在乘风阁,甚至躲在芙蓉院,躲在一个旁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必像而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她的心思若不能收敛,必定会被旁人识破。

她不能去见无双,衫袍端雅还是往日之态,她也不敢见冷临风,他的眸子似会说话,会映得她心底的软弱无所遁形。

相见争如不见!

“苍茫漠漠落月潭,绿树­阴­­阴­向水湾”冷临风低吟一声,折扇一动,目光放得极远。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落琴连想都未曾细想,却不料竟与无双一同吟道:“十里锦香看不断,西风明月棹歌还。”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抑扬有韵,她呆呆的伫立,似是痴了……

第一笔字,第一阙词,第一首诗,都是他所教,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少年,却极为耐心,不厌其烦的说上一遍又一遍。

“十里锦香说的便是江南的碧荷,绵延可达十里之遥,花中贤者,出淤泥而不染……”

“碧荷什么模样?”稚龄的她歪着总角,明眸如水,声儿不大,犹如玉珠滚落,煞是可爱。

“白­色­衣衫绿罗裙”无双点点她的俏鼻,若说重瓣多­色­,清香远溢未免晦涩难懂,她不过还是个小儿。

“那我不就是碧荷。”她衫白如雪,罗裙带碧,正与他说的不谋而合。

在他面前转了又转,裙角如花,沾沾自喜,仿佛她就是那朵碧荷,笑得无双无力,摇了摇头佯装正­色­“行了,就算你是一朵碧荷,还是要继续往下念。”

言辞尤在,情境已变,他与她均陷入沉思之中,只听得浆破水之声,哗哗的流淌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个娇美的声音响起“郡主嫂嫂,你傻了,还不上来。”

此时水平舟稳,晏元初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把船绳拴得牢牢的,她跟在无双与冷临风之后,心神恍惚,眼圈微红。

“小心”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裙角牵绊,跌跌的跨出好几步,险先落入水中。无双与冷临风不约而同,伸出手来,递到她的面前。

他二人相视一眼,无双先撤了手,微微带着几分无奈,拱手说”郡主小心了。”

转头前去与晏元初并立,冷临风身形一顿,见她魂不守舍,心中有莫名的情绪,一把拉过她的手便也不放。

“冷大哥,我自己可以……”他拽得生紧,让她摆脱不得。

“堂堂郡主,摔了不好,你不怕别人笑话回祁端王府,我还怕旁人笑话我冷临风。”

他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落琴紧紧地随着,见他背影起伏,低声又说“我会小心的。”

“庙会人多,你跟着我走,别松手……别松手”淡淡的言语,只有落琴一个人可以听得,但是二人之间的拉扯尽数落在其余三人的眼中。

“哼”晏元初目光流连,带着几分嘲弄,晏紫澜却忍不住笑颜如花,惟有无双沉默不语,行姿端雅。

五人一行,这一路竟是这般漫长……

商阳城的庙会,乃南方一景,芒种一过,每逢大节小庆,都少不得集市行街,可显商阳繁华。

楚立国已久,京都彭城本就是南方郡首,商阳毗邻,占进地利之便,一路来除了本地商贩,还可见通商的外来商贾。

车如水,马如龙,带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市井百态,随处可见。

摊肆林立,样样俱全,少不得一些女儿家的小物,晏紫澜看了这个,见了那个,赞不绝口。

冷临风自握得她的手来,顿觉心中安定,她静静的随在一侧,虽不说话,却也神­色­安宁,不似方才这般心思重重。

轻轻的摩挲这温柔的触感,心中微甜,才觉这滋味妙不可言,远非笔墨可以形容,心神更舒。

“你们看,月老祭”晏紫澜欲抢步而上,却被晏元初一把拉了回来“姑娘家,羞不羞,你就那么急着想出嫁?”

“这是什么?”人群一涌而上,你推我攘,鼓乐喧天,奏得是喜庆的乐欢歌,不少妙龄女子站在其中,拿着绸花编成的花带,面如桃花。

“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七月初八月老祭,不少商阳女子持绸花做成的花带,写下心上人的名讳,往月老祠门口的那棵大树抛去,只要花带不落,良缘自然天成。”冷临风见落琴问道,便为她解疑。

“我偏不信了,若姑娘们都喜欢同一个男子,良缘定给谁去?”晏元初声音一大,引得不少女子回顾。

他三人本就春光秋月,各有擅场,一时之间反倒比月老祭都要惹人注目。

晏紫澜本就气他将自己无故拉了下来,失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此时便抢白说“若是醉红楼的姑娘们来此许愿,只怕要抢破了头,不用看便知道,张张都是二哥的名字,一张都不拉。”

晏元初年少风流,醉红楼倒也是常客,可他心有大志,藏得颇深,倒也不是为了风流而风流。

今日在众人面前被她抢白几句,稍有动气,特别是……瞥见落琴站在冷临风身侧,眸中略有几分好笑,更是俊容收敛,顿时清冷了几分。

“郡主嫂嫂,我们也来凑个热闹,不用说,你写得定是綦哥哥的名字。”晏紫澜将她拉在一边,轻轻低语。

“那你呢?”落琴见她对自己时好时坏,全凭自己的心情,倒也有几分好笑。

“我……”自来调皮伶俐的大小姐晏紫澜,也有羞涩之态,倒让落琴好生吃惊,莫非她也有了心上人,怎么看不出分毫。

晏紫澜见落琴不拒,又看了看身后三人,突生一念,忙从那些女子手中买过五个花带,一人一个分在这四人手中。

“月老祭由来已久,也不曾说过只有女子才可以抛,今日綦哥哥、二哥哥还有聂督军,倒也可以试试。”

冷临风与聂无双将花带拿在手中,有点哭笑不得,只有晏元初将其扔在一旁,说道“开什么玩笑,不抛。”

“本就是图个好玩,无伤大雅,我抛”冷临风疼爱幼妹,加之他本身不拘俗礼,从不以晏家大少爷身份自居,这抛与不抛倒也无关紧要。

“既然晏小姐有兴致,无双却之不恭”无双脾­性­最好,不愿在小事上纠缠,突然想到青成来,难免一笑。

今日若是换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抛这玩意儿。

晏紫澜欢喜难抑,哪里还管晏元初抛是不抛,嘴上将冷临风和聂无双夸了又夸,几乎人间难寻。

四人在一旁各自落笔,晏紫澜与冷临风毫不迟疑,一挥而就,无双思了许久,方才动笔。

只有落琴,心中一叹,只能将其折好,一张白纸方才符合此时的心境,事到如今真有月老,也未必能让她心想事成。

晏紫澜最先抛,花带一跃便上枝头,穗子在风中飘荡,她此时最美,眸光如星辰闪耀,回头说道“我成了,该你们了。”

冷临风与无双成名已久,这隔空抛物,犹如一些不入流的暗器打法,算是小菜一碟。

二人手法­精­准,只用一成力,花带直略而上,落琴无心抛彩,随手一扔,便不想再看。

“呀”晏紫澜一声轻呼,只见这三束花带,紧紧纠缠,绕在了一处,结中有线,线中有结。

“啪”的打在枝­干­之上,花带本是轻薄之物,奈何纠缠一起,加了下坠之力,竟直落落的跌在地上。

“都缠在一处,扯不开了,这如何是好?”晏紫澜将其拾起,看着面­色­复杂的三人问道。

落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如此,秀眉一蹙,心中更是惆怅,三人之结,难道这就是宿命?

无双微微尴尬,心潮也是起伏难定,这才敢直视于她,她下巴尖尖,比在落霞山时清减了不知多少。

冷临风久不能言,拳微微握紧,拉过一边的落琴,便往前行,收敛了心情回头看了晏紫澜一眼好笑的说“今日拉哥哥我下水,还不快走,省得我和聂督军被人耻笑,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他一招呼,正好打破了这份僵局,晏紫澜收好了花带,将其揣在怀中,跟着冷临风、聂无双前行。

晏元初本在一旁看热闹,见如此收场,凤目若有所思,­唇­边微微漾起,便从容的跟在后头。

“我后悔了”冷临风边走边说,言辞隐在脚步声中。

“什么……”落琴问

“我不该抛,也不该信这月老之说,姻缘一事,我该信我自己,­精­诚所至。”

疯汉

“聂兄请看,这街市的岑楼落日,舞榭歌台,与映波如霞、月沐廊桥、曲径竹意、飞瀑激石、香荷十里、深山禅意并称我商阳八景。

春夏秋冬,时时有新,仿佛身处画中,尤以岑楼为最,今日既然来了,不可不登高饮酒,风雅一番。”

冷临风指一处高楼,约有四层,檐角仿古塔建造,悬着铜铃,风吹铃动,直匾撰有“岑楼”二字。

无双应了个请势,众人跟着拾阶而上,上庭宽朗,八仙桌开,此时人并不多,三三两两或是饮酒倾谈,或是浅酌低语。

最显眼的便是一位老者,只见须发花白,衣着随意,自斟自饮,倒也十分畅快。

他几人依窗而坐,招呼店家上了酒食,一时间珍馐­精­致,鲜香四溢,菜肴之美,占尽了­色­、香、味、形。

“常听旁人说,功名富贵得意事,哪比乘舟下商阳,今天看来,真是名都,名地,名不虚传。”无双执筷不饮,望着楼下如画之景,不由得一赞。

“不知聂督军是何方人氏?”晏元初三杯落肚,俊容微红。

“是呀,与聂兄鞠赛交手,金殿受封,也算有缘,真还不知聂兄家居何处?”冷临风跟着问道。

“通州近郊二十里,叫穆湘的小地方,不值一提,因盛产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秀才举子云集,故也勉强算得上是个书香之地。”

“哪里,聂兄太谦了,当朝丞相房子润,便是穆湘人氏,出了名的才子故地,怪不得生就聂兄这般人才。”

晏元初眉目一动跟着又说“玄天宗总坛就在通州,厉害的江湖人物不胜枚举,听说掐着日子,一拨一拨的前去拜会季老爷子,聂督军可曾听闻?”

落琴低着嗪首,只吃不语,听到此节,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只见无双举杯与冷临风轻扣,从容回道“晏将军说得不错,的确如此,这些江湖中人奇奇怪怪,个个不好惹,却仰着玄天宗的鼻息,我辈只需敬而远之,倒也能相安无事,自保无虞。”

“艺高人胆大,才疏方敬人,聂兄之才,难道还畏惧区区几个邪道小人,依我看玄机逍遥江湖闻名,怕都不及聂兄本事。”

“晏将军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和玄机逍遥相提并论。”

冷临风见落琴双眉微蹙,食不知味,知她为了何事烦恼,冷眼旁观,他那兄弟言语透着几分怀疑,有步步紧逼之势。

聂无双答得从容巧妙,可这个傻丫头……若还不说点别的,只怕就要露­色­,他岂能袖手旁观。

“好了,元初你好奇甚多,再问下去怕要聂兄告诉你,高堂妻房,兄弟姊妹,来来来,此情此景,饮酒才是真的,这些个有的没得,不说也罢。”

“兄长说得是,元初钦佩督军之才,这才多说几句,聂督军不要见怪,好!我这就罚酒三杯,先请了。”

言语化解,气氛由沉滞变成了随淡,晏紫澜听他们客套来客套去,早有几分不耐“二哥不是论政,便是说些军务上的事,还不如听个小曲自在。”

她轻轻击掌招呼店家过来,随手扔了一个银锭“去沏壶好茶,招呼楼下唱曲的姑娘来,给我们助助兴。”

那店家捧着银锭,千恩万谢而去,晏紫澜转头看着无双“督军远来是客,怕是不知,这岑楼的好不仅仅是风景独具,菜肴鲜美,最难得是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听着小曲饮壶名茶,才算没有白来一趟。”

“你一个女孩子家倒也知道这些?”冷临风好笑的看着她,换来她的一嗔“还不是二哥告诉我的,二哥说这里唱曲的姑娘虽不比……”

晏元初轻轻一咳,面有微红“胡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些?

“这里没有外人,未来的二嫂也不在,说一说有什么大不了,二哥你……

“茶来了,上好的毛尖。”店家一声招呼,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答。

青瓷为壶,茶香袭人,落琴眼见这茶,不由得想起了落霞山的光景。

茶道之­精­,不能怠慢,他最讲究饮茶之妙,毛尖滤水,取其清洌淡雅之气,这第一壶原就是喝不得的。

见无双拿杯要饮,双眉一皱,不由自主地将其夺下,把茶水一泼自然的如同往常“第一壶不好。”

“嫂嫂你……”晏紫澜一声低呼,落琴方才回过神来,她在­干­什么?这里不是落霞山,这是岑楼,是商阳。

她是思月郡主,而坐在她对首的是朝廷新封的征远先锋,督军大人,他不是师傅,不是聂无双,他……

无双心中一痛,将她的失­色­看在眼中,十年师徒朝夕相对,忘不了的岂止是她……

他爱滤水的毛尖,第一壶只泡不饮,她记得清清楚楚,总抢着先把水给泼了,然后换了新水煮茶,也会像如今这般秀眉蹙起,柔声说“第一壶不好。”

他的喜好不自觉地成了她的喜好,到了今时,一如昨日。

“督军饮茶让我想起了我父王,他爱滤水的毛尖,十多年来已成了习惯,我伺候在侧……所以……对不住。”

“郡主思念王爷,一时情急罢了,无双岂敢责怪。”这番借口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可见冷临风眸光一黯,默默饮得几杯。

这份神态,让她知道这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纵然可以应付晏紫澜与晏元初,应付得了而今尴尬的局面。

可她的心思却也瞒不过他,瞒不过这位心思细密的冷大哥。

三人怔仲之时,一个艳丽的女子亭亭而上,纤衣薄裙,手中抱着一把琵琶。

她施礼调音,盈盈下拜,声音极为悦耳“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子。”

“捡你最拿手的来。”晏紫澜少女心­性­,加之晏家小姐的身份,平日不能随意出来,早就想见识见识这男人们喜好的风雅之事。

晏元初意不在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嫂嫂有几分不妥,倒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和冷临风一般饮酒,一杯接着一杯。

“那小女子便唱个声声赞,夸得是我商阳的大英雄,武林盟主晏大侠。”

“好,便唱这个”晏紫澜深得晏九环喜爱,平素里自以晏九环之女而骄傲,她的父亲是个不世的大英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开怀。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武林盟主晏九环,仗义疏财大丈夫,锄强扶弱男子汉。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天下英雄晏九环,西莫一役美名传,杀得敌军胆儿寒。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

几人听得兴起,合着曲调轻轻一哼,惟有无双与落琴不语。

世间的善恶好坏,个人所持的立场都不相同。

对楚国来说晏九环功勋卓著,的确是不世的英雄,可对西莫来说呢,他却是亡国的急先锋,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

唱曲的女子声音悠扬,极富情感,让人为之动容,落琴不敢多看,只能偷偷的去见无双的神­色­。

他父聂将军纵横疆场,若不是晏九环开城投敌,怎会身首异处,死得如此凄惨?

这首声声赞听得晏家子女个个面露欢欣,可他呢?

“哈,笑话笑话,大笑话,晏九环有这般好,沽名钓誉,真是沽名钓誉。”

一直独坐的那位老者,此时才回过神来,手中拿着那壶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道“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还编个曲子来歌颂,世人皆醉呀……都醉了……就我还醒着。”

“你这个老头胡说什么呢……”晏紫澜哪里听得旁人辱及他父,立刻站了起来,欲上前理论。

“哟,小丫头,你是他什么人啊,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坐下”冷临风见那老者,白须长眉,已到耄耋之年,长衫随意破旧,歪歪斜斜的有几处补丁,醉目惺忪,脚步不稳。

他五人一行本就为游览商阳之景,并不愿显出身份,自然不可滋事扰民,坏了环月山庄的威名。

“大哥,可他说的是……是……”这个爹字自然说不出口,晏紫澜恨恨的落座,不发一言,心中却有万分不甘。

那老头一把推开那个唱曲的女子,从她手中夺过琵琶,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慌不择路的奔下楼去。

那老头将夺来的琵琶拨弄了一阵,不成曲调,他呆怔片刻,不笑反悲,嘤嘤的低泣起来,不久便放声大哭“晏九环有什么好,这个无耻的小人,无耻……天下的坏事都做绝了,一等一的伪君子,伪君子……”

“兄长?”纵然晏元初再沉得住气,这时也不愿再忍。

“让店家将他赶走也就是了,不必动手。”

“好,那就依兄长所言。”晏元初正要招呼店家,却见他已奔了上来,显是唱曲的姑娘通风报信,说有人在楼上滋事。

“对不住客人,这是个疯子,却有几两银子,日日都来喝酒,平素倒也是好的,让你们受惊了,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是”店家应过晏元初,转身便扯那老头“你还不快走,日日都喝,小心喝死你。”

推推攘攘之间,那个老头打了个酒嗝,拍了怕肚子“我死,晏九环死了我都没死,我告诉你……告诉你……他真是的卑鄙的小人,卑鄙小人。

知道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夏止儒夏大侠家的那场火吗?他丢下夫人孩子不顾,竟然只救了夏夫人出来,无耻,­淫­贼。

夏大侠如此待他,他却看中了夏夫人,可怜的晏家夫人,可怜哟……

所托非人,所嫁非人,通通的都不是人……”

冷临风酒杯一晃,险些泼洒出来,晏夫人?大火?心乱如麻,只开口说道“让他回来……来说个清楚明白。”

旧事

冷临风声儿不大,却极有气势,店家被他一喝,兀然停下了脚步,将那疯汉一带,直推到桌前。

那疯汉似不喜欢,扭动着身子,见眼前这三男二女,男子俊美潇洒,女子容貌秀丽,到像是哪家豪奢之门的公子、小姐一同出游。

赏心悦目之余,竟也毫无顾忌的坐了下来,只瞅着不放。

“你这个老头,看什么看,当心本姑娘挖了你一对招子。”

“唉”晏紫澜甫一开口,就引来他不由得一叹。

“你……你叹什么气……”

“叹你呀,小丫头,虽然你长得漂亮斯文,可脾气不好,你瞧瞧这位姑娘。”

他顺手指了指落琴“温柔婉约,难怪个个都看上了她,女子这门学问,你还得回家好好修练。”

“你放肆”他不理晏紫澜的责斥,眼神只停伫在落琴身上,用手抚了抚胜雪的白须“小姑娘,这里人人都说我疯了,我看他们才疯了,我却是清醒的很。

看你面相柔中带刚,虽有百般波折,但前景锦绣,柳暗花明,你可相信啊,哈哈哈。”

晏元初坐于一侧,越听越不是滋味,哪里容得他胡言乱语,大放厥词。

猛然抓过他的手腕,施了几分劲力,反扣在桌面之上。只疼得那疯汉呲牙咧嘴的叫嚷“杀人了,这厢杀人了。”

“好了”冷临风一挥手,晏元初不得不撤了几分气力,那疯汉觉得手腕一松,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冷临风赞道”好好好,还是这位少年郎,心疼老人家,好孩子,好孩子。”

冷临风拿过酒杯,注满了递到那疯汉手上“商阳有名的纯酿,这壶酒十年深埋在此地下,今日才开瓮,这位前辈是识酒之人,可谓我冷临风的知己。”

疯汉低头闻着那清冽的酒香,愁容收敛,顿时喜笑颜开,深深地嗅了一口“好酒,好酒”,目光闪烁接着问道“这酒是要给……给我?”

“自然,请前辈品尝。”

那疯汉将信将疑,将冷临风手中的酒杯一推,抱着酒瓮直接拿来饮,咕咚咚的下了几大口。

这不喝到好,一喝之下像是得了最好的宝贝,紧紧地将其纳入怀中,反手在嘴边一抹“好酒呀,好酒,少年郎果然是个行家,我喜欢,我喜欢……”

他连连说了好几个喜欢,喜悦之­色­难以言表,尽数流露面上。

冷临风亲自为他挟菜,神­色­之间的熟稔仿佛相识甚久,拿杯轻轻一举“前辈如此爱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这个人游手好闲,江湖上的事件件都知道,他也爱酒,爱得如痴如醉,前辈与之相比不遑多让。”

“骆空空,骆前辈”落琴想起楚郡往事,她与雨桐也曾为了打探冷临风的下落,以一壶 “咏春”引得他出来一现。

冷临风含笑一瞥,情意坦坦,浑不怕流露人前,接着说“人人都说您老疯了,我看不然,李白号称酒疯,照样斗酒写诗,名流千古,这疯也是纵情之举,疯得好,疯得妙。”

“少年郎果然是我的知音人,可惜了,若你心在庙堂,当可拜相封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自是探囊取物般容易。

可惜可惜,你也是一个疯子,和我一样,我是老疯子,你是小疯子,哈哈哈……”

疯这一词,本就为诋毁之说,可那老头却将它说得极为赞美,并无半分调侃。

拍了拍冷临风的肩头,毫不避讳“我也不会白喝了你少年郎的酒,你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只要哥哥我有的,总忘不了少年郎你的。”

晏紫澜见他越来越疯,一会儿以前辈自居,一会儿又称自己是哥哥,反反复复占尽了冷临风的便宜。

当下便扯了扯冷临风的衣袖,容­色­之间,恨不得立刻将他赶走。

“一个故事,我用这酒换前辈一个故事,这笔买卖不算吃亏吧?”

“有意思,有意思,少年郎想听什么?别的我不敢说,可满肚子的奇闻轶事,说都说不完。”

“好,就说说武林盟主晏九环晏大侠怎么就成了卑鄙小人?还有那场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成交,但我有个条件。”那老头看了看紫澜,元初摇了摇头。

“前辈不妨说来”

“我只说给你一人听,旁人凶巴巴的,不说。”

他此言一出,无双率先站起身来,朝冷临风拱手说“无双本为饮酒赏景而来,在旁静候冷兄好了。”

他隐去晏兄不唤,自是回避之举,这陈年旧事,且不论是真是假,总是旁人的家事,他自不能置身其中。

冷临风点头回礼,微微举杯算是感激他知情善意,做人行事张弛有度,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再看落琴神游外物之态,若不是有她……他们该成为朋友,肝胆相照。

晏元初心中好奇,却也不得不效仿无双,退到一旁,饮酒不语,揣测这疯老头到底说些什么。

惟有晏紫澜不想置身事外,撇了撇嘴,老大不情愿的挪了两步,一双妙目只看着冷临风,希望他开口留人。

落琴将她轻轻一拉,示意回避为好,刚要离开。

只听冷临风朗声说道“她是我娘子,但凡诸事,我从不瞒她,她必须留下来,我夫妻甘苦同当,乐事共享。”

他眸光如水,带着深深的含义,有信赖,有理解更有情深,融合在一处,直略芳心,

一把将落琴拉下,坐在身侧,哪管众人的眼光心思。

“好,应了你了。”那疯汉见落琴未绾发髻,并非出阁之­妇­,服饰仪容应为闺中少女,倒也不愿深究冷临风言中之意。

饮尽了杯中之酒,神­色­收敛,轻轻地开口,此时倒也略带着几分凝重。

“十多年前,那晏九环并未成名,仗着一身外家功夫,行走江湖,少有人知,且不说他的行事人品,便是师承来历,说法也是纷纭。

可他却极为有幸,得前任盟主夏止儒夏大侠的赏识,在府中行走,帮着夏大侠督办各项事务。

沙平关一役,是他人生的转折,听说当年他拼了自己­性­命不顾,将待产的夫人送到夏府。

报着必死之心,带着正派人士一十二名,深入落月教总坛,灭了邪火,探了地形,我正派人士才能一举攻下,将邪魔歪道全数歼灭。”

冷临风听得仔细,早忘了饮酒一事,落琴倒是没由来的一叹,这晏九环果然惯用开城投敌的伎俩,屡屡如此。

“邪教歼灭后,他一举成名,论功行赏,却将功劳荣誉全数推了,第一时间回到夏府,声言只想见一见自己的夫人和刚诞下的幼子。”

“如此说来,他也算重情重义。”冷临风听到此言,心头一热,若没有弄错,这妻房幼子,自然是娘和自己无疑。

“晏夫人见自己夫君平安归来,且立下了赫赫之功,心中欢喜,加之幼子诞生,更是双喜临门,当下便叩谢夏大侠对自己夫君的栽培之恩。”

“那晏夫人更是知礼良善的好女子。”落琴由衷一赞,倒也不是因为她是冷临风之母。

“那夏大侠是什么人物,乃是一代英雄,见他伉俪情深,且晏九环又是这般年轻有为,当下便与晏九环义结金兰,还诚邀他夫­妇­长住夏府,以亲朋待之。

“晏九环与晏夫人推托不过,便只好住了下来,他能与武林盟主结成兄弟,在江湖上自然声名鹊起,如日中天。

你们还别说,这一住倒也引来了一段佳话。”

“什么佳话?”冷临风与落琴同时开口相问。

那疯汉满饮一杯,眸中笑意加深“少年郎不知道旧日事,这夏大侠十分儒雅,可算是江湖中头号人物。

偏偏英雄气短,最爱自己的夫人,夫人但凡有所求无不应从。

这位夏夫人生得如何无从而知,却读书阅卷,乃有识之人。

晏夫人带着幼子夏府一住,竟与这位盟主夫人成了手帕交,平日里晏九环跟着夏盟主事务繁杂。

而她们两位夫人倒是调音弄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只听着这疯汉浅浅的描述,冷临风便可感受他母亲昔日的欢乐,朗朗的一笑,眉目生动至极。

“可是好景不长,那一年夏夫人因父亡故回乡丁忧,一去就去了三月之久,晏夫人挂念好友,怕她太过伤心,倒也寝食难安。

三月之后这夏夫人果然如期回来了,却变得憔悴难当,且心神恍惚不言不语。

不管夏大侠与晏夫人如何抚慰,均不见好转,这位夏夫人卧病在床竟也不起,跟着就发生了极大的祸事。”

“什么”冷临风与落琴一惊,紧问道。

“那一夜子时,一场大火,在顷刻之间让宅子成了瓦砾,便是这位武艺卓绝夏大侠,竟也葬身火海再也没有出来。”

“那晏夫人呢?晏大侠呢?还有那位夏夫人……”落琴的疑问正好也是冷临风的疑问。

“可怜那晏夫人本早也逃脱,突然想起好友还卧病难起,便将幼子交给­奶­娘照看,弱质纤纤孤身一人冲入火中,直往火势最烈的东厢房而去。”

听到此处,冷临风双拳紧紧握起,心痛难当,如腐如蚀一般“救出来没有,那晏大侠呢,他怎么不救自己的夫人。”

“晏九环的确是救了人,可他救得不是自己的夫人,而是……而是竟然是夏夫人。”

“不可能……不可能”冷临风向后一靠,眸光涣散,只摇头不言。

“怎么不可能,夏夫人卧病在床,晏夫人却还有救人之力,他舍易取难,救了结拜大哥的妻子,你以为是什么光明磊落,英雄行径。

可怜夏大侠、晏夫人尸骨未寒,他晏九环便迎了新­妇­入门,这个新­妇­不是旁人,便是之前的盟主夫人,夏大侠的未亡人—戚桑。“

迷乱

下了岑楼,阳光漫溢,冷临风跌跌的走出几步,见巡街的楚军骑马而过,便冲撞了过去。

“什么人,大胆”为首的那一个,见他衣着华美,失魂落魄,倒也不敢大声责斥。

冷临风从腰际解下腰牌,上写“督办军务”四字,直抛在那人手上,引得那人一怔,翻身下马“原来是督军大人,小的眼拙。”

冷临风置若罔闻,无心说话,翻身上马,正欲前行。只见落琴急奔而来“冷大哥,你去何处?”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他身如石雕,一动不动,背脊僵硬,眉目低垂,看不分明。

“不能去”落琴一把抓过缰绳,拽在手中“这个疯汉说的话,岂知是真是假?他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为什么偏偏说起这些?你可曾细想?”

“­奶­娘曾说起,他欠我娘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我还以为是他娶了又娶,让我娘备受冷落,哪里知道……”

指尖掠过缰绳,微微泛起一阵粗砺,心中那一股怨气,无处宣泄,他抬起头来,眸光不定,只看着落琴。

夏夫人戚桑,改嫁成了晏夫人,他打小就知道,也曾在父亲膝头,不折不饶的问“那我娘呢,我娘在哪里?”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你娘身染重病,药石无效。”

他从来孤独,并无母荫庇护,孩童的心中,自己的娘亲总是最美最好的那一个。

纵然对嫡母尊重,对三娘亲厚,可在心中哪里会有一个女子可以超过他的母亲。

他父亲是武林盟主,英雄一世,几个子女之中对他最厚,他总以为是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而今想来全数错了。

他是在忏悔,是在弥补,他无颜去见自己的母亲。

“冷大哥,凡事该弄个清楚明白,你关心则乱,不可走……不要去。”落琴素面染愁,自他不顾一切的下了岑楼,她便不由自主地随了下来。

戚桑?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女子?为何事事都和她有关?

纤手紧握缰绳,带有几分坚定之意,纤薄的身子倒也能衍生出如许的力量。

暖风一阵,让他平定了许多,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在座前“呀”落琴身子一僵,回头见他,眼波交缠……

“綦哥哥……”瞥见晏紫澜的裙角,冷临风再也不等,拍马而去,在她耳边说道”既然你不让我走,那就随我一起走,我定要弄个明白。”

落琴不再挣扎,也不做徒劳的劝慰,任凭熏风拂面,用背脊贴着他的,心怀跳动,自然比往日更烈。

策马狂奔,一路往远郊而行,待过了商阳碑楼,马力渐渐的缓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唇­角抿得紧紧的,双眉蹙起,心思转折。

马由急奔改为缓走,终慢慢的踱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商水之边,似游在画中。

“这不像我所认识的冷大哥”落琴知他心思,率先开言,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你所认得是什么模样?”回应的声音不复明朗,低低沉沉。

“他聪明幽默,潇洒不拘,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好似天地间最洒脱,最自在的一个。”

“噢,没想到,还是这般好。”

“每当我心中烦闷,他总会与我说笑,每当我有难处,他自会伸出援手,千面神捕,少年英雄。

他医术胜过不少名医,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还会去寺院偷东西来讨我欢喜……这才是我认识的冷大哥。”

“可他也是……”

“可他也是人,是人总有喜怒哀乐,总有悲欢离合,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话被落琴所抢,带着三分玩笑,三分认真,声音轻柔,纤手覆在他的手上,宽慰满满“其实真算起来,冷大哥比我不知要强过多少,至少有亲可念,有亲可想。

而我……却从不知爹娘是什么样,不知她们什么面貌,什么身份,其实,不必是什么武林盟主,不必是什么高府豪门,哪怕是乡野的一对农人也是好的。”

她眉峰蹙起,自有惆怅之意,十年前往事涌动,模模糊糊早已记不清楚。

惟记得流离失所,漂泊四方,十年的平安和欢欣,原来记忆中只有无双一人,对她的好,对她的殷殷关切。

一双炙热的手环在她的腰际“傻丫头,你有我,还有我……”冷临风勒紧缰绳,一鞭而下,只见四蹄飞舞,那马撒腿便奔……

奔驰之间,衣衫飞扬,城廓的影子越来越淡,马速丝毫不减,反有越演越烈之势,冷临风弃了手中的长鞭,任凭马肆意的奔走。

这一番淋漓尽致,他惟有将她抓得紧紧的,用风来荡涤心中之痛,切肤之痛。

若在往日,她定会十分害怕,可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恐惧,安全信赖之感油然而生,这怀抱天生可依,她竟不想离开半步。

“呀”马遇上阻碍,仰天一啸,稳了身形,却毫不客气的将马上的人撇了出去。

冷临风反手一抓,哪里能让她受伤,怀抱一紧,两人骨碌碌的顺着路边坡道,直滚到湖边方才停下。

他是热血男儿,此时娇躯在怀,气喘微微,一股淡香直冲鼻际,衣领间那抹肤­色­如雪,触目可及,情不自禁的俯下,覆上了她的­唇­。

香软清甜,心神为之一醉,缓缓地加深,攻城略地……

落琴征仲难定,还未从摔马之险回过神来,却见他的眸光炙热。

­唇­舌在他的气息之下,酥酥麻麻,脑中一片空白,竟随着他的……

“月牙儿……”她的师傅总爱这般唤她,清朗随意……她竟然,他在做什么。回过神,用尽气力支起身来,将他一推,泪紧跟着落下。

冷临风并无防备,这力袭来,只推得他往后一仰,胸口起伏,喘息不定。

她踉跄的走出几步,却被裙裾牵绊,跌倒了复又立起,他心中一软,立刻大力将她扯了过来,用劲力按住了她的挣扎“……是我的错,是我错……”

手抚过她脸庞的泪,心房紧紧揪起,反手就给了自己一掌“我不该如此,我会等……等你甘心情愿,我……”

他极沮丧,却也无可奈何,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之中,手却牢牢地不肯放开“纵然你心不在此,也别忘了还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走。”

不知是何时起的身,他不再与她同乘一骑,将她在鞍上置妥,自己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二人各怀心事,气氛又如来时一般,竟更沉重了几分,冷临风屡屡回顾,见她目光淡远,心中颇为后悔。

­唇­上余温还在,心头却也夹杂着微甜……从远郊回商阳城的路上,一时苦闷,一时甜蜜,七上八下。

浑不觉时日犹如白驹,夕阳已起,商水染金。

且说那晏家兄妹与无双,被那疯汉支开,各自心境不同。

变故突生,冷临风拂袖而去,落琴也追了出去,只留那疯汉一人,大声地叫唤“少年郎……少年郎。”

晏家兄妹匆忙下楼,无双倒也不急,从窗口俯身一看,正巧见落琴被冷临风拉上马。

俊眉微皱,心中失落一处,久久凝视。只是这愁想来何用?他还是要做该为之事。

握紧的手微微的松了,自嘲的一笑,瞥了那疯汉一眼,便下得楼去。

“不知哪疯老头到底说了些什么,惹得我綦哥哥如此不快,现在可好,五人出来的只剩下三人而已。”晏紫澜怨叹声声,一刻也不消停。

“晏兄自有主张,怕是有大事难以分身。”无双一贯儒雅谦和。

“哼,本来就不该听些来路不明的人胡言乱语,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可是兄长有兴致,我们也只能陪着那疯子一起发疯。”

晏元初手中把玩着蚕豆大小的珍珠,见前方有一骑跨马而来,身形一顿。

“禀将军,方才接到山庄急报,盟主回商阳途中,遭人伏击,受了点伤,现正赶着回去。”

“伤可重,我爹他怎么了?”晏紫澜急问。

“小姐也在,索­性­伤势不算太重,将军与小姐还是先回府的好。”

“给我们备三匹快马,并先行去渡口备好船只。”晏元初吩咐下去。

“綦哥哥怎么办?”

“放心,我会留下记号,兄长看见山庄有事,定会赶回来。”

“聂督军,请了”他先行上马,从怀中揣出一柄短剑,回身施力,那剑径直而去,竟牢牢地Сhā入古木之中。

见此事一了,便头也不回跨马先出,三人三骑,扬起一片烟尘。

环月山庄,门禁高深,轩辕居此时门庭若市,丫鬟、仆人,行走匆匆,几房夫人听闻晏九环受伤这般大事,纷纷前来问候。

真心的假意的,倒也泣声不断,惹得晏九环不厌其烦,命她们全数出去,才稍得片刻安宁。

伤在手臂,任由医士疗伤,跟在身边的是晏元初军中的谋士孙仲人。

“仲人看是何人所为?”

“盟主心中已有论断。”孙仲人谦和,面上波澜不兴。

“这等臂力,能伤我者也非一般人……”

冷临风接到暗号,心内焦急如焚,很不得立刻Сhā翅飞到环月山庄,可偏偏到了轩辕居门口,却停了下来徘徊不前。

落琴跟在身后,午后那份尴尬已稍稍淡去,他虽然对她如此,可她却也不怎么恨他脑他。

见他如此潇洒之人,竟然踌躇,毕竟不忍开口道“自己的心思,只骗得了旁人,骗不过自己,不管他做了什么,你们终究是父子,进去吧。”

他回过头来,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再无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父子

紫炉吐香,室内自有一股药物之气,微浓。

“原来是大少爷”孙仲人先看见冷临风,请安之后便要告辞,晏九环挥了挥手,却也不留。

将目光放在这个久未蒙面的儿子身上,微带喜­色­“受封回来了,倒也难得,这督军之职我以为你还要再推。”

“你……伤势如何”父子之间聚少离多,便是问询都显得有些生涩,无半分自然。

晏九环一怔,遂而立起,将臂一举“小事一桩,都是他们劳师动众。”此言刚毕,牵动痛处,眉目难忍。

“小心,虽是外伤,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冷临风急步上前,握着他受伤的臂细细察看,关心之意尽数流露。

晏九环低头见他,这个儿子,他最看重的儿子,却也份外头疼,聪明有余,野心不足,且­性­格桀骜,不愿受约束。

他一生好强,凡事必争上游,可他的爱子,心智天赋胜他许多,却偏生如同野鹤闲云,这环月山庄的一份基业毕竟还是要交给他的。

感受到晏九环的目光,带着探寻、欣赏更有几分欢喜,心中一窒,他不是紫澜,可以毫无顾忌的在父亲面前撒娇邀宠。

可他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讨他欢喜,只是那疯汉的话,尚在耳边。

他也知这个疯汉并不是没有破绽,商阳本就是晏家势力管辖之内,青天白日竟有人当众说起往事,自然别有用心。

只是那段往事偏偏触动了他,­奶­娘的话、父亲对他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怀疑母亲死得蹊跷,只是这一层窗户纸,到底该如何捅破?

“此人用的是箭”心中挂念着旧事,嘴上却不能堂皇的说出来,见那箭伤深至骨节,­射­箭之人天生神力,可凭晏九环的武功修为,少有人及,怎么会躲避不及?

“燕子谷地势复杂,那人外力刚猛,不似我楚国人氏,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算他有几分能耐。”

“是……”猛然想起一事,这手法臂力,他也曾吃过大亏,若不是恩公救他,他必不可活在这里世上,玄天宗,逍遥子,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你想到什么?”晏九环见他沉思不语,不禁问道。

“只是在想江湖上有哪些人使得一把沉弓,且有这般臂力罢了,倒也没有头绪。”

“敢伏击我晏门,那弓自然不是平日使得,哪里有那么蠢的人。”

凡事未得到印证,他自然不敢妄言,况且楚军欲攻打回祁,在这紧要关头,若环月山庄与玄天宗风波再起,只怕对国,对战事都无半点好处。

晏九环转身过去,背脊如岳,持重渊亭,气势自然而成。

冷临风知他心中必然有事,倒也不语,顺着看去,只见一把琴放在案上,平日里倒也未曾见过。

“这琴?”

“哦,是你嫡母之物,放得久了,昨日才从库中拿出来,你看,都旧了。”眼见晏九环轻轻的抚着那琴,眸中闪过一丝温柔之­色­,像是抚摸绝世的珍宝,十二分的小心珍重。

“儿子有句不该问的”嫡母这个字眼深深的刺痛了他,晏九环这份态度足以说明一切,戚桑,夏夫人,这个女人……

“既然是不该问的,不问也罢,好了……我乏了,你也下去吧。”

“爹一生妻妾众多,她可是心中最重的那个?那我母亲呢?是不是也是为了她而死的?”

“放肆……滚出去。”

“夏家的那把火,为什么救她,不救我娘?难道在爹的心中,我娘是这般无关紧要,为什么?”口无遮拦,再也不忍,将暗压在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的说出来。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晏九环肃面含霜,重拳一击,落在案上,琴弦“咝咝”的颤动。

“如此说来是真的?竟是真的?”冷临风步步退后,双拳紧握,容­色­苍白,身躯微微颤动。

一室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晏九环怅然的声音。

“不是不救,我一人之力,我……我救不了她……”重怒之后,身子一僵。

陈年往事何尝不是他心上的一个梦魇,这个梦魇时时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一双凌波目,见他抱起床上的那个女子,终不信,大声喊道“夫君救我……环哥救我……

火势凶猛,横梁眼看就要折断,他也想救她,只是他救了她,就救不了怀中的这个,狠下了心肠,再不迟疑的奔了出去。

一回头便见厢房坍塌,被火势吞卷,那声音像是不绝。

夫君救我……环哥……

少年夫妻,自然也有情份,他不是不哀,怀中的那个女子紧闭双目,哪里知道这份凶险,白瓷一般的面庞,黑发飘荡在风中,神­色­安详。

他怀抱更紧,只要她能够平安无事,便是牺牲了天下所有人,又如何?

他一身焦黑,满目狼狈,待走出尚未烧毁的门庭,便看见他幼子纯真的目光,口中轻轻的叫唤“娘亲……娘亲……”

­奶­娘奔上来,仔细一看,惊叫道“是夏夫人……不是夫人,夫人呢,夫人怕夏夫人有事,也进去了……夫人呢?”

他悔吗?不,便是再来一次,他也不后悔,不后悔。

“你凭什么做我的父亲,你该死。”冷临风困兽一般的呼喊,飞一般跑了出去,只留下他伫立在阁中,看着残灯烛火,幻化成石柱。

“你……你的手……”落琴带着针具,来给哑哥施针。

她日日记挂此事,只不过一日未来,怎么伤势反而重了,坐在床边,细细看来,秀眉一皱“我嘱咐过,你要卧床休息,是不是提过重物,这样不听我的话,伤势怎么会好?”

她似动怒了,可手足依然不停,将药敷在他的手上,神情竟有几分可爱,换来哑哥浅浅一笑,拿起无恙的左手,在她掌中写道“对不起。”

“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本来只需再敷几次药,施几次针就好了,现在可好……不许在提重物,不许了。”

那哑哥拼命的点头,继续写道“为什么昨日不来?”

“我……我……”她该如何回答,昨日去了商阳,为了安慰冷临风,竟然……回到乘风阁,睡在床上,想起无双又想起冷大哥,反反复复,竟然一夜无眠。

那哑哥见她如此,再不追问,只深深的看她,仿佛可以透过她的面目看见她的内心深处,这般软弱。

“对了,那个戚桑好奇怪,真的奇怪。”昨日回去细细想来,自从青冢见过,到了环月山庄,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都与这戚桑有关系,且不说她新寡改嫁,只是这般神秘,竟然可以牵动三个男子,便是不同寻常。

她是夏止儒的夫人,也是晏九环的夫人,还有救冷临风的那个恩公,她究竟是谁?怎么有这般能耐?

“发生了何事?”那哑哥写道,那日小阁中除了看见那个死活不知的女人,却也看见了一方牌位,写着晏门戚氏桑……

“他是武林盟主夏止儒的夫人,夏家大火,被晏九环救出来,就成了晏夫人,还有一个会使绝妙好剑的美男子,也与她关系非浅。

她进不了晏家的宗祠,晏九环为什么又偏偏将她葬在凤城郊野,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

落琴像是自语,也像是和哑哥说话,他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花匠,终日和草木打交道,在她心中自然无害。

有的时候她不禁羡慕他,可以这般简单,草木无情,但是没有机关算计,春开冬谢,倒是十分的自然。

那哑哥努了努嘴,示意落琴扶他起来,坐在室内唯一的桌前,将宣纸摊开,自顾研起墨来。

左手不便,写得字歪歪斜斜,前一句:家乡有进香的习俗,有一次曾听一个老和尚说过一句话,觉得甚好,送给你,算是疗伤的报答。

落琴见他还有这份心思,不禁莞尔,点了点头。因靠得近,长发难免垂在宣纸上,若有似无。

他续而写道: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自是人间好时节,勿念,勿痴,勿嗔,你会天天快乐。

哑哥抬起头,微微有些尴尬,书写的几个字,凌厉且不圆润,自然算不上好字,比之无双的蕴雅端凝,冷临风的飞扬持秀,确有云泥之别。

可这短短几句的箴言,却似一股暖流,荡漾心头。

这番境界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若无烦愁,若无报仇,她可曾真的可以天天开心?

从他手中拿过笔,任意在纸上书写,戚桑?梅花落琴?青冢?恩公?无可避免的写道了聂无双,笔力一软,无语的俏立。

他是谁?哑哥写道,目光微抬,有几分不解。

我师傅,落琴低声回应,声音有异。

他在何处?

“在山庄,他来了环月山庄,可我不能认他,他也不能认我,我们客客气气,形容陌路。”说完了这句话,再也无心书写,只瞅着架上的那株木槿,一动不动。

那哑哥匆匆写了几笔,拿在她面前,那几个字染了墨,却深深地入了她的眼。

你我是朋友,若心中有事,我愿做个倾听者,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了这些不开心的,你定能日日欢欣。

“傻……多谢了”见落琴微有动容,他不禁开怀一笑,竟然有个笑涡,淡淡的流露畅意。

伪扮

“回来就好,存心斩了我的左膀右臂,军中众人,偏偏带着你去,老爷子的心思路人皆知。”

“将军此言怎讲?”孙仲人随着晏元初缓缓踱步,竟也不顾日光甚烈,酷暑难当。

“他回来了。”

“仲人见着了,风采如昔。”

晏元初轻哼了一声,靠着石阶而坐,将依水而生的夏草拽在手中,一截跟着一截的掷入湖中,一时呈碧。

深思片刻,遂而将仲人不在山庄期间所发生的事故,件件说来,丝毫不落,神­色­变幻无常。

“将军的意思那日在小阁所见的是个死人?”

晏元初点了点头,凤目微眯“纵然活着,倒是比死人还不如,只是这女子容­色­可怖,我从未见过,是谁?为什么老爷子藏着掖着,这般隐秘?其间必有文章。”

“这疑点重重,我看有三。”

“说说,我且听着”晏元初说。

“其一,这小阁女子与盟主是何关系,抑或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不能容她。

其二,若将军敢断定那哑巴果然不会武功,那他要维护什么人?难道山庄存了­奸­细,而我们都不知道?

其三,那日大少爷为何听了一个疯汉的言语就失了常,那疯汉是谁?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错,事事可疑,你我更不可掉以轻心,我鞠赛失利,虽统领凤城军营,名义上是个将军。

可大军一集,挥军攻打回祁,我便就是个先锋统领,在将前根本说不上半句,反而不如那两位督军。”

鞠赛一过,聂无双与冷临风扬名四方,成了人人争颂少年英雄,旗鼓相当。

更有传言当今天子欲将公主许予他二人中的一人,这名利富贵,权势娇娘,都可兼得。

晏元初的这份不甘,孙仲人看在眼中,若说公平与否,同是晏家公子,一个如闲云般潇洒,一个却煞费苦心……

“将军放心,争而赢得不争,且看来日是谁笑在最后。”

“我们筹谋了那么久,岂能前功尽弃,若功业有成,我定不会忘了仲人今日之功,这区区环月山庄自然是我囊中之物,只是我要的哪里只有这些?”

晏元初立起身来,神­色­渐远,他有鸿鹄之志,岂可留恋眼前小利,这静静的山园,亭立得碧荷,本是死物,这番心思,谁能看得明白?

“这位……是”孙仲人见前首白影如雪,隐没在碧枝之后,像是往芙蓉院方向而去,风姿淡淡,神采轻扬,见之忘俗。

“不知道不奇怪,你先在凤城,后随老爷子出了商阳,自然没有见过他。”

晏元初见他神­色­有异,一笑而言“聂无双,通州人氏,原在李得贵麾下效力,鞠赛夺魁,与兄长平分秋­色­,凤城时就会过他,夺青挑战,可谓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他的来历底细,将军可曾派人细细查过。”孙仲人心中百折千转,却始终只问得一句。

“查过了,的确是通州穆湘人,远亲宗族俱在,五岁时上得私塾,七岁便能行文,十二岁时拜穆湘大儒周卿然为师,写的一手好字。

武从萧门二侠,手法脚力都是萧家的传承,投效军中不久,因文武双全被李得贵赏识,应该错不了。”

“哦,倒也事事周详。”

“仲人是不是有话想说?”

“倒也不是,只是对这位文武双全的督军有几分好奇,既然来了,我们也去应承两句。”孙仲人目光闪烁,点到即止,已恭顺的施礼,让晏元初先行。

芙蓉院前有一亭,原名顺风亭,取顺风合泰之意,因春季时,四周牡丹怒放,故而改名为牡丹亭,是山庄赏景的绝佳之所在。

聂无双一人独坐,倒也不闷,夏季牡丹一谢,枝叶却依然繁盛。

前方草丛深处,有一男子蹲下身子,正在培土护花,从衣着看应是庄中的家丁,阳光不避,他面上尽是泥土,与汗水混成了一处,污秽丑陋。

可难得的是神情专注认真,仿佛除了这花木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督军大人好雅兴,竟然对花草有了兴致,所学广博,涉猎良多。”

循声回头,见晏元初并非一人,前后还立着一位儒生,宽袍方巾,略有书卷之气 “原来是将军,那日来山庄未曾细看,今日不得不叹江南美景,赏之不尽。”

孙仲人与无双见礼,神­色­恭敬却不发一言,晏元初坐了下来,接着说 “家父昨日回来了,听闻督军来山庄做客,今晚设宴停云阁,届时元初少不得要和督军把酒言欢,多饮几杯。”

“无双恭敬不如从命”

言语片刻,你来我往,都是客气恭敬之言,那孙仲人在旁细细听得,一改常态,愣是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字都不吐。”

从朝中战事论到武学修为,只说得晏夫人的丫鬟来请晏元初与孙仲人过去,方才作罢。

临了时,晏元初望了一眼,远处那个哑巴花匠,见他行动如常,知他身子已好,想起方才孙仲人说的三处疑点,便存了几分心思“元初先走一步,督军请了。”

“将军请”

二人渐行渐远,牡丹亭恢复安静,唯有夏日里罕有的微风轻轻吹动草木所发生的沙沙声。

那哑哥­干­完了手中的活计,便立了起来,看见亭中的无双,浑然不觉,拿着手中的木槿盆栽,径直走了过去。

“牡丹已谢,还摆弄这些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无双突然开口说话,惹花匠足下一顿。

他并不搭理,连头都不抬,自顾着越走越快,无双尾随,跟的甚紧,一前一后,转眼就来到了一处宽庭,上书“翰墨居”

跟着入内,开庭十六架,古籍书典摆放整齐,想必是环月山庄藏书的所在。

“好地方,听闻晏九环父子三人,人人好学,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这地不错。”

那哑巴将手中拿着的花放下,摘了原来盆中的凋谢之物,慎重地安置好了。

一室清香,木槿淡淡,与室内的书香混在了一处。

“这伤”走近了,细看哑巴面上手足都有细细密密的大小伤痕,神­色­一紧,随即一笑带着几分调侃“什么人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连你都敢打?”

那哑巴黑眸深深,似有­精­光略过,将无双伸过去的手一推,转身坐下,竟然说起话来“你小子明知故问,若他往后落在我手里,必百倍的还给他。”

“可好些了,我可治你。”

“不必了,你徒弟手法不错,虽然运针踌躇,想来想去唯恐伤了我,不过倒也给她这个庸医治好了。”

二人谈及落琴,神­色­俱一黯,无双长叹一声,负手在后。

“我已飞鸽传书,将小阁所见一事,传于总坛知道,等候义父计较,你那边呢?司马弗装疯卖傻,那晏元綦信是不信?”

“信,因为司马所言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假话,他岂能不信。”

“晏九环心狠手辣,连糟蹋之妻都不放过,还自诩为正派人士,只是我们计划不变,她……”

“她心­性­善良,实不该牵扯进来,只是义夫执意,这琴只有她一人能解,好兄弟……你可……护她周全。”

深深的去见哑哥,似有托护之意,那份神情看来自苦,无从掩饰。

“你放心,护她的人多了,还轮不上我,晏家那小子……”言语在喉,谁也不想说破……

“他虽是晏九环之子,可高洁机敏,他们……也算良缘,我还担心做什么?”无双似是自语,言辞隐烁,玉面含愁。

“那丫头中意的是你……或许报了这仇,你们……”

“师徒名份……我们永远是师徒。”

“迂腐,报了这仇,管他什么师傅徒儿,你可眼睁睁的看着她嫁予旁人,瞻前顾后,根本不配与我慎青成齐名。”

哑巴拂袖而去,突然想起一事回过头来“小心一个人。”

“晏元初?”

“此人心术不正,不是晏元綦之流,事事小心。”他深看无双一眼,自有关心之意,收敛­精­神,佝偻脊背,缓缓地走了出去。

“已经两日了,回回都喝醉,我们都不敢和夫人说去,郡主你看。”冷临风被人斜靠在床边,星目微闭,冠发已松,沉醉不醒。

落琴心头一紧,不由得蹲下身子,用手推他“冷大哥,醒醒,冷大哥。”

“郡主,少爷心中有事,多喝了几口,谁劝也不听,醉了倒也罢了,还要去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几次,偏偏还要爬上去,我们只能紧紧地随着……”

“做得好,你们下去,不要去盟主和夫人处多嘴,这里交给我。”

待人走后,她也不愿假手旁人,亲自挽了袖子,用布巾为他擦脸。

俊眉朗目,挺鼻薄­唇­,他呼吸微微,带有几分酒气,侧了侧身子,眉头一皱,像是不满,似个孩子。

这番无意的举动,惹她浅浅一笑,初见的时候便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大白日的就喝得像个醉猫。

擦到­唇­边,手中一颤,想起那日在湖边,双颊染红,回过头不敢去看,她竟然与他这般亲近。

人非草木,他这般情意,看在眼里,听在耳际,岂能不知,只是她不能回应……大事未成,她心中有苦,这郡主,这身份……

“你不配做……我的父亲,我娘亲……她死得不甘……不甘……”

“冷大哥”他口中说话,皆是醉语。

“娘亲的物件……都没了……烧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琴……”

最后的字眼听得模糊,实不真切,落琴立时立起,紧紧问道”冷大哥,你说什么,什么琴?你说什么?”

“她的琴,她的……”

“呀”落琴手中的布巾“啪”得落在了地上……

夜宴

停云阁里,歌舞方休,佣仆奔走急急,席似流水,忙而不乱,井然有度,气氛恰恰融融。

天子隆恩,接连颁下谕旨,半月后拔营前往盛州,聂无双、晏元綦为先锋,督管军务,相辅战事,于成王左右。

庄中人人欢喜,这落琴往其间一坐,仿佛也为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事,增加了几分胜算。

明为两国修好,重臣之间联姻,历朝历代不绝。

实为推心置腹,回祁端王以爱女表壮士断腕之心,若一旦交战,里应外合,除了深谋远虑,也算得上良禽择木而栖,深意不言而喻。

人人执杯作乐,晏元初更是侧坐在无双身旁,暗自低语,说到兴致上,眉目欢愉,惹人侧目。

“元綦呢,是他的大事,反倒不见他的人影?”晏九环一入室便见有一座空空,知道冷临风还在为那事伤怀,这几日来,晏家大少爷每日喝的烂醉如泥的事倒是不绝于耳。

“身子不适,说不来。”坐在下首的晏夫人轻轻回道,她见冷临风借酒伤怀,也不知何故。

他虽不拘,但明事理,顾大局,这些日子的反常实属稀罕。

“罢了,今日天子隆恩,大喜事,不提也罢’’转回头看着无双 “聂督军,难得的俊才,今日来敝府做客,若有什么不周之处,大可与老夫讲。”

他以盟主之尊,太过亲善,眉目慈和,倒也不像是成名之久的武林人士,锦服华袍,淡化了英豪,更显得儒雅端重,气势蕴含。

“盟主客气了,无双在少年时,听了不少盟主昔日的伟事,心中仰慕,此生若是能得见盟主一面,实乃是平生之幸,今日里可算心愿得偿。”他微带笑意,眸光不动,自是持重。

晏九环见他如此气度,倒也有几分欢喜,身为人父,总对自己的亲儿多几分眷顾得意。

看来这位风姿翩翩的男子,与自己的亲儿才智不相伯仲,便是气势也不输。

聂无双举杯,循着该敬尊敬长得旧礼,先­干­为尽,眼光难免落在对首的落琴身上。

只见她心不在焉,双­唇­紧闭,眼神落在近处,没有焦距。

酒壶握在她手里,缓缓地注落杯中,竟然有一半洒在了外头。

她有何事?这般思索,身形纤弱,明眸如水,这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

他也想坦坦然然的走过去,听她唤一声师傅,数落她几句,一如往常,简单而幸福。

只是国早已不存,双亲都因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而亡,义父断了双腿,终身残疾,九死一生的救了他们出来。

多年筹谋,耗尽了多少人的心血,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他何以谈简单,说什么幸福,这一切都是枉然。

或许青城说得好,他瞻前顾后,实不配与他齐名,更不配做她的师傅……

酒到酣时,席间有晏九环的弟子,前来舞剑助兴,使得一双好剑,手法身姿不俗,惹得众人拍手叫好。

这不舞到也罢了,一舞剑气惹得晏元初来了兴致,便邀无双各持一剑“我晏元初生平倒也未服过什么人,聂督军算一个。

凤城时初遇,那青夺得妙呀,日日都在遗憾为什么当日不能留下督军,好好切磋一番。今日我仗着酒兴,想领教下楚门的剑法,督军可奉陪?”

无双无半分心思舞剑使­棒­,正要推辞,见晏九环眸中带着几分深意已开口说道“好,我楚国有尚武之风,小儿不才,聂督军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无双怎么会看不明白,为人谨慎,事事存疑,这一点晏元初倒是尽得他的真传。

“好,将军既然有兴致,那无双奉陪一二,只是刀剑无眼,我们点到即止,也算是为在座各位添兴。”

“好,爽快,内室狭小,我们去外庭。”二人要斗,众人都附和,纷纷下了座,一涌而出。

晏九环自要看看聂无双的真章,跟着缓步而出。

“请了”晏元初亮开门户,做了个起手式,左手剑诀一引,长剑疾落。

聂无双知道厉害,反手挥剑,看似轻飘如羽,但手法极快,内力贯如长虹,脚步如影随形,招数出自萧门二侠,又仿佛更超越了几分。

两剑游斗,如长龙,如雷电,交缠在一处,剑花飞舞,二人上下腾跃,青峰交错。

晏元初剑法为晏九环亲自所授,剑招凌厉,而聂无双以无招应对,前十六路与后十六路招招不同。

生出万般变化,像是随意之举,也似­精­心而为,自然占得先机,虽如此,可楚门剑术的要旨不变,可见他出自师门,竟自有钻研,造诣已胜过师门许多。

人越聚越多,连那些家仆护院都忍不住凑着脑袋来看,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

惟有晏九环沉吟不语,心中揣测。

落琴见二人激斗,便趁乱退了出来,脚步急急,往晏九环平日居住的轩辕居而去。

此时星稀月明,清夜晏晏,人人都顾着热闹,一路来,也没有遇上半个人影。

她提起裙裾,嫌它繁复,身姿略动,心中实在忐忑,可今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千古难逢。

那日冷临风无意中说出,晏九环收藏了一把琴,自在轩辕居里,她便知道,她一直都寻错了,走了不少冤枉路。

小阁虽然神秘,且有晏九环的明令,任何人不可跨进一步,可像梅花落琴这般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束之高阁,自然应该在自己身边,才能高枕无忧。

夜宴不会立刻散去,她还有时间,可以夜探轩辕居,这若在平日根本想都别想,谁人有这般能耐,能从武林盟主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檀木门扉,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夜里听来甚是深重,落琴急走了两步,人已在里间。

她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像在小阁时一般打亮火折,幸好今日月明,倒也看得七分清楚。

床帏,桌椅,宝阁,书架一一扫过,都是些摆设之物,并无特别,里间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柜,倒是可以放琴来用。

没有时间在细想踌躇,毫不犹豫的将它打开,里间放着三口沉箱,上头的锁乃玄铁打造,­精­妙至极。到底是什么要紧的宝贝,让晏九环如此慎重。

这三口沉箱,一个比一个小,平常的琴,也有五弦三尺,何况梅花落,这绝不是放琴的地方,只是晏九环如此慎密,不知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不是寻琴为先,落琴恨不得将这三口沉箱,尽数偷走,都交到无双手上。

翻尽了一切可翻之物,什么都不见,她尽数维持原状,深怕晏九环回来后,会起疑心。

可这琴,冷临风口中的琴为什么不见?莫非轩辕居还有暗室,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她已汗意泠泠,这一搏实在冒了万分的凶险。

筵席也不知进行的怎么样了?若少了个郡主,旁人会不会来找?她该如何应对?

正在此时,突然觉得背脊森森,这六月伏天也能让人生出如许寒意。

“你找得可是这个?”淡淡的声音传来,她高高吊起的心弦随即一松,回过头来见他“冷大哥”

冷临风一身玄衣,哪里还有半分醉酒之态,手中拿着一柄黑沉沉的物件,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我……我”

“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份,潜入这间房,别人会怎么想?”

落琴退后一步,靠着楠木座椅,发出轻轻的碰撞之声。

她的身份,一旦被人发现,自然就是回祁­奸­细,是端王安排在楚国的一招妙棋,可好笑的是她的确是妙棋,只是不是回祁的妙棋,而是玄天宗的妙棋。

“跟我回去,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我醉了,一夜未醒,你赴宴时,不胜酒力,早早的回了乘风阁就寝。”冷临风拉着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不,冷大哥,我不回去,你把琴给我,我便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环月山庄。”素面含愁,实不想与他相对,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你要走?”他冷冷说来,全无昔日温柔。

“你是好人,除了师傅之外,对我最善,我不想瞒你,我来山庄就是为了这琴,才做这冒名顶替的郡主。”

“你走?带着它走?”将琴放下,紧紧地看着她。“就算你能出得了这个门,你能走出山庄?前门都是水路,后门有楚军把守,只要你出去,立刻被乱箭­射­死,身首异处,你居然要走?”他口气不善,手中拽的更紧。

“它有什么玄妙,值得你们劳师动众,如此筹谋?”将琴一举,沉黑之­色­,在月下泛着清光。

“是梅花落琴。”他的神­色­,让她心疼,不由自主地说出口来。

冷临风听得落琴说话,也是一惊,梅花落琴名动江湖,大多是人云亦云,传说罢了,难道真有……他细细看来,这琴五弦而成,实为­精­妙,木质虽旧可光滑得可照出人影,自然是天天把玩所致。

低头沉思片刻,不禁说道“你错了,这不是梅花落琴,都说梅花落七弦制成,琴呈月形,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五弦琴。

我在山庄日子久了,从没有听说有什么梅花落琴……”

“不可能”落琴挣脱了他的手,迎着月光看来,果然如他所说,只是一把­精­妙绝伦的五弦琴。

当日季成伤为了让她看的详尽,曾亲自将梅花落的原貌画出来,月牙之形,墨黑之­色­,自然不是一般的五弦。

她神­色­有异,难道这次又错了,晏九环将这把普通的琴置于明处,是为了要故布疑阵,那真正的梅花落又在哪里?

“跟我走”冷临风放下琴,一把拉过她,便要出去,落琴尚未回神,只能随着他,脚步牵绊之际。

突然有声音传来“什么人在里面?”

解围

声音含威,不是晏九环是何人,落琴的面目瞬时变得苍白,只看着冷临风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在此情形下是大大的不好,可两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在席上,他在病中,却齐齐的出现在轩辕居,烛火不点,形如盗贼。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难懂,几分无奈、几分笑意,融成了一处,让人信赖。

反手将她一推,人已跃了出去,身形如电,拳法变化,竟然从那位救他恩公所授的剑法中演变而来。

晏九环哪里容得,挥掌应招,高声一喝,身形鹤起,冷临风遮住脸面,只守不攻,堪堪避过几招,撒足便往前奔去。

十招拆尽,对手的内力远不如己,晏九环看得明白,见他奔走,便起身去追,身影一前一后,打斗消于无形。

好险,落琴身子一滑,跌坐在地,不曾细想晏九环为何突然退席,若没有冷临风,她会如何?

室内静到了极处,她必须得走,晏九环何等人也,这调虎离山未必可以瞒他,若他折返?站起身来,立刻奔了出去。

一路之上,饶是清景无限,只换来她心乱如麻,一为梅花落琴纠结,二为冷临风担心,他会如何自圆其说?会不会有危险?

回头去望,庭院在夜­色­中矗立,白日看来­精­致考究,到了夜晚怎么如此晦暗,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呀”因走得慌乱,一时不察,与来人撞在一处,那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在头顶上响起“这黑不隆咚的,嫂嫂可是遇见鬼了。”

是晏元初,她宁可遇见鬼,也不要遇见他,心头暗自叫苦。

晏元初因斗剑而俊容微红,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不解,看着她的身后“有人在追你?因何退席,斗剑不好看,还是……”

“我不胜酒力,要回去。”不知不觉说出了方才冷临风教她的借口,却惹得他淡淡一笑“一壶好酒,撒了一半,左右不过喝了两口,脸不红,脉息也不急,反倒是心跳的厉害,嫂嫂欺负我是个傻瓜不成。”

他毫不避讳,执过她的手,将中指暗压在她的脉搏之上,落琴回过神立时抽手“将军管得未免太宽了,容我先走一步。”

“唉”晏元初伸手一拦,落琴连忙一避“这声将军虽然生疏了些,却比叔叔好听许多,我甚喜欢,元初和你打个商量?”

“将军请讲”她方惊魂未定,实在不想与他纠缠。

“嫂嫂是大家闺秀,郡主千金,行走有度,最重礼仪,今日的事儿,不会没有因由,元初最厌烦多嘴多舌之辈,嫂嫂大可放心。

“我听不懂将军说些什么?”

“这位聂督军,实在是个人才,内外兼俱,嫂嫂眼光不错?”

“胡言乱语”

“这宴上,嫂嫂心绪不安,可眼珠子却盯着人家不放,其实从鞠赛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嫂嫂对他甚为仰慕,可怜我兄长……”

“你疯了“落琴一把将他推开,脚步更疾,却依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笑声,如此张扬。

她心跳得甚烈,待过了廊桥,回头去看,早没有人影,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如此静美,与她的心境截然相反。

难道她的情意真的表现得如此明显?

敲过三更的梆子,烛光又熄,拈了灯芯,换了灯罩,乐竹居沁满淡淡的柔光。

偏生这般静,让她等待的心又沉重了几分,来此间有二个时辰了,可冷临风还不回来,她心中忐忑,坐立难安。

每每从窗口望向庭院,唯见翠竹挺立,不见人影,案上放得那柄香木,是他的物件,拿出绢帕细细擦拭,消磨这烦恼的时光。

如水的光亮,浅浅的照出她的人影,眼神中有担心,彷徨,失意……掩无可掩。

“还有心思做这些,看来是我白白紧张了”

他立在门口,嘴边含着几分笑意,眉目紧紧,说不出是什么意味,身姿修长,宛如他庭院里的竹。

“冷大哥……可好?不会有事?”她急走了过去,自是十分欢喜,欲伸出手,却因看见他眼神中泛滥的笑意,而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纵然给他拆了几根骨头,但是能博你如此关怀,我看也值了。”

落琴心头一酸,眸中略有湿意,忍不住握拳去打他厚厚的胸膛,他总是这样,用玩笑的言语来缓解她的紧张,天大的事儿都和没事人一样。

“若不想让我年纪轻轻就短折而死,以后不要再冒险了。”揽过她,怀抱紧紧 “我护得了你一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还不如嫁了我,日日在我身边,省得我牵肠挂肚。”

“你有点傻”不是不感动,她也会为他心疼,为他伤怀,为他难过。

“傻好呀,我倒宁愿做个傻子,吃了就睡,睡足就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反倒是人间幸事。”

这番话自有让她动容之处,的确是好,单纯而简单,宛如那一张没有蘸墨的白纸,好不­干­净。

没有抗拒他的怀抱,或许是迷惑,或许是在特殊的情境之下,那一直纷乱的心绪突然安定下来。

有些乏,闭上眼,听着他勃勃的心跳,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他这般不防,早在楚郡之时,抑或是他救了她……

“没有琴,我可担保,梅花落的确不在环月山庄。”秉烛夜谈,既然说开了,也不想瞒着他。

“不可能,若没有这把握,我也不会来这里,或许是……冷大哥也不知。”

父亲在子女面前展现的总是最好的一面,就如她所见的环月山庄的晏九环和季成伤口中的晏九环也有天壤之别。

她总不忍,不忍去说晏九环昔日的事故,或许那些往事早就避讳不提,也或许已成了另外一番说辞。

“不错,正如我娘的死,若不是听旁人说起,我也不知?”冷笑一声,似是自嘲。

往日纵然母亲早殁,但是父亲对他的关怀和偏爱足以弥补一切,这些日子,他喝得烂醉,本为逃避,可偏偏心思澄清。

有些事,纵是再难接受,他也不得不揽下来……

“冷大哥”见他沉吟,忍不住唤道。

“不管有琴还是没琴,我不准你去冒险……一切有我。”

“不”

“以前之事无可奈何,以后之事自己作主。”

“进去吧,睡醒之后,明日就是一方好天”送她回乘风阁,路途短短,言语无多,多得是淡淡的知心。

“多谢了”依然是个谢字,心绪却截然不同。

“进去吧”他心潮起伏,初时听说她要离开,永不再回来,便怒气翻涌,难道自己对她的这份好,她依然视而不见?

不想听个谢字,如此生疏,可却是心软,岂能视而不见,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唤道“傻丫头”。她回过身来,明眸如水,直映他心。

“你罪孽不小”落琴秀眉一皱,听不懂他的意思。

“你害的一个大好青年,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还偏偏死心塌地。”他神情带着几分懊丧,几分夸张,渲染甚足。

她浅笑,盈盈一动,有几分难言的妩媚,回顾再三,终转身走了进去。

秀发随着身姿略动,宛如那朵清雅的蓝鹫花,开在夏的夜晚,开在他的心头。

时日飞逝,小暑一过,夏已至末,那日之后,玄天宗仿佛断了音信,一直没有新的指示。

冷临风带着她,不是去泛舟,便是去登高,倒也日日不离,他心思机敏,调侃玩笑之言不绝,总能惹她流露笑意。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有他在她自然不会去冒险,那便是安全。

聂无双暂住府中,避的甚远,整日随着晏元初­射­箭,打猎,谈论军务,同在一方屋檐下,见面极少,见着了也是低垂双目,寡言少语,更甚者一言不发。

月中一过,便到了谕旨上前往盛州的时日,冷临风与聂无双无暇分身,紧着点算陆续从彭城水路运来的粮草,做好远行的准备。

那日午后,冷临风携着落琴来给青娘请安,也表辞行之意,见青娘面­色­不妥,忍不住叮嘱“多思伤神,三娘需放宽心,待元綦得胜回来,你已大好,便护送你回乡省亲。”

望着那一双小儿女,在膝下殷殷关切,青娘总是笑,瘦弱的脸颊也添了几许神采,点了点头,拉着冷临风与落琴的手“早日成亲吧,只愿看着你们天天欢喜,我也高兴。”

每到这时落琴总会羞涩不语,心中怅然,可冷临风偏偏解围道“功名不就何以言家,要抱得美人归,也要美人死心塌地不可。”

落琴瞥了他一眼,有几分嗔怪,也有几分感激,相处日久,她怎么不知,他淡泊名利,功名于他无关紧要,他这般说话,也是为了让她宽心。

青娘笑意更浓,惹得咳嗽连连,只紧紧的拽着落琴的手,眸中自有深意,欲言又止。

纵然不想分别,分别还是如期而至,远行那日,下起了瓢泼大雨,冷临风与聂无双脱了衫袍,改穿戎装,跨马在前,后跟着成王亲兵百人,个个身手矫健,以一敌百。

盛州凭借一江天险,与回祁隔江相望,退可守,进可攻,历来为军事要塞。

这方土地本属西莫所有,西莫灭国后楚国划郡为州,遣派文武专员管辖,文为郡守,武为镇远将军,可显经心慎重。

此去盛州,并不是大路坦途,要翻山越岭,踏水过河,掐指算来,非半月不可到达。

“两位督军放心,待到了盛州兵营,修书一封,我便派孙仲人亲运粮草,兵部调令一下,我可与二位会合,共伐强敌。”

晏元初改了称呼,以军中之礼称呼,潇潇的立于雨中。

“若非今日大雨,怕粮草受潮,也不愿劳动将军辛苦。”聂无双回道。

冷临风见落琴拿着绢伞,立于雨中,衣衫甚薄,哪里还顾什么客气寒暄,跨马而下,便来到她面前“夏末秋初,你小心受寒。”

“路途有险,冷大哥也要小心”

“不可轻举妄动,不要冒险,事缓则圆”

“军营白日炎热,夜晚紧凉,要时时添衣,不可受风寒。”

“若不安心,还是随我去吧,你也知道军营寂寞,若我红袖添香,必定羡慕死旁人。”

言语来往之间,叮嘱再三,最终二人同时展颜,笑的自然”傻丫头,小心了,等我回来。”

这番关怀亲密,看在旁人眼中,自然惹来调笑。

聂无双见得清楚,再没有说话的心情,转身上马,背脊僵直,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雨,无休无止,撒落漫天的愁绪。

“冷大哥珍重”嘱咐完了,眼光不免落在无双身上,她也想走上前叮嘱两句,就如落霞山时,他每回求药出远门,她细细的叮嘱与关怀。

可今日却换来一个背影,清淡遥远。

“你放心,那小子厉害的很,我出事了,他都不会出事。”

“胡说,你们都不可出事。”

“好,我答应你,不会有事。”再看一眼,留恋深深,冷临风转身前行,与无双并驾,豪情陡生。

先行兵长枪一挥,他二人率众而出,领兵前行,渐渐了没了人影,只剩下这漫天的雨帘,迷蒙了双目。

“嫂嫂这般不舍,真是让人不忍。”晏元初走到她身边,低低的说“只是兄长和督军,你更舍不得哪个?”

落琴懒得与他说话,回身就走,听着那脚步声传来,就在身后 “这战事一起,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可不是误了嫂嫂的年华。”

“不牢将军费心”

“我欲送嫂嫂一份礼。”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绢伞,与她对视“前些日子,我曾修书回祁端王府,说嫂嫂病重,药石全然无效。

端王爷宠女儿可是出了名的……你说嫂嫂的家人现在应该走到何处了……见着亲人自然欢喜得多,我的安排嫂嫂满意否?”

将绢伞重新塞在落琴手中……投身雨中,自顾前行。

一人伫立,那樱红的伞面,映得她一­色­苍白。

旧人

“宗主,姑姑的密件”司马素素言辞尤轻,望着坐榻上的季成伤,只见他一手持《论国策》一手与己下棋,眼风不动,神­色­疏淡。

“念”

“是,晏九环次子有疑,修书回祁端王探郡主重疾,若来人,必被识破,请宗门明示。”

司马素素念罢,秀眉蹙起,不免为落琴担心,因她知道,晏九环虽为名门正派,却……

季成伤­唇­角微微一动,倒也不理,弃了手中书卷,反倒更专心下起棋来。

司马素素知他­性­情,只能立着不言,一柱香燃尽,棋局已有胜负,他方停了下来“青成如何说?”

“少主说,二日前正午,两位督军已北上盛州军营,晏元初有运粮之责,遣孙仲人亲押,与十日后前往。”

“好,我说你写”

“是”季成伤一一说来,司马素素运笔如飞,待他说完,她已写好,按往日旧例,封上密印,缚于鸟爪之上。

“你还有话说?”季成伤见她迟疑,冷冷的问道。

“属下不敢。”

“说”声音不扬,但自有气势,倒可忽略他面目之丑,身体残缺。

“姑姑去山庄是寻琴的,虽两次失手,也是晏九环老­奸­巨滑之故,为什么要去军营,那琴如何?”

“下去”纵然被斥退,司马素素也不敢反驳,只能施礼退下,可那疑惑之感经久不绝,宗主运筹帷幄,却怎么越发的看不明白。

密信如期送至落琴手中,依然是熟悉的手笔,妩媚挺秀“留书出走,可去军营。”

妙!委实是个好计策,郡主身份不可丢,但若这个郡主舍不得夫婿,为情出走,便是以后回来了,晏九环也不好说什么,凡事都有冷临风担待。

屈指一算,回祁至环月山庄至少需一月半的时日,若有人来,不见郡主,这说辞自然由晏元初去圆。

而她则要立刻动身,冷临风已走了三日,她若要追上,非日夜兼程不可。

只是这环月山庄如何出去?晏元初这几日,都在山庄,半步不离,她要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非寻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怀着重重心事,去看哑哥,伤势虽愈,但内经依然不畅,她亲调医药,为他送去,也算报他昔日救命之恩。

路过夙兰阁,见夏花凋谢,秋菊初绽,方觉秋已至,她的前景仍不明朗,进无路,退无路,到了今日,骑虎难下,必须把琴找出来,唯有如此,她才有自由的一日。

流连片刻,听见里间有男女二人争吵的声音传来,她不是好事之人,对这些事更是避之不及,可那声音越来越重,由不得她置若罔闻。

“从商阳回来,你便对我不理不睬,听说你的别院还有女子出没,你如何对得起我。”声音熟悉,有骄横之势,是晏紫澜。

“听什么人嚼嘴皮子,军务繁忙,你二哥日日都需我在身边,你也不是不知,罢了,听话,待我押粮回来,好好陪着你。”

孙仲人,竟是孙仲人,怪不得那天月老祭,晏紫澜一副心有所属的模样,原来她不爱军勇爱书生,倾心的竟然是晏元初跟前那个貌不惊人的谋士。

“二哥也要去盛州,自然少不得你,等你回来不知何日了,还是我和綦哥哥去求,让他命你回来陪着我。”

“男儿志在四方,若我不建立军功,我以什么身份和盟主求亲,我如何与你般配?”

他说的认真,连落琴也难免动容,里间突然少了声响,想必正在情浓之时。

落琴顿觉尴尬,急走了几步。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有了良计,可以坦坦然然的走出环月山庄,直奔军营。

“给我的?”虽是夏末初秋,可走得急,还是薄汗涔涔,哑哥见她这副样貌,微微一乐,执起她的手写道。

“是,我要出趟远门,不能再为你疗伤用药,这里有内服的汤剂与外敷的药膏,日日不可拉下,十日后便会痊愈,一丝病根都不会留。”

“为何要走,去何处?”他眉微皱,眸光闪烁,手笔不停。

“去盛州军营”

“找你师傅?”手笔写到师傅二字,微微一顿,换来她纤手一颤。

“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应该与你说,只是世事难料,我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今日来,除了送药,也是辞行。”

“我不安心,我陪你前去?”他自有忧虑担心,尽数流露。

“不可,人多眼杂,我一人出去都十分困难,何况还有你,放心,我自会小心谨慎,到了军营有冷大哥护我,不会有事。”

落琴见他这般,既有感动也有好笑,他不会武功,到时自身难保,怎么护她?

爱好花木,人品正直,与她为善,倒是这环月山庄交得的第一个朋友。

“小心了”这三个字虽简,却也勾勒仔细,写得缓慢,足见其心,落琴见他肩上有草屑未拂,便自然的伸出手,为他掸尽。

浅浅一笑,对上他深邃的眸子,相对无语,只诉离别之意。

“如此无聊,难道孙先生无暇顾你?”

“是你,你如何知道,你……”晏紫澜晨起便找不到孙仲人,正在伤怀,突然听得身后有声音响起,亭亭而立,正是落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晏紫澜哪容得此事被旁人知晓,莲步一起,挥掌过去,落琴转身一避,裙裾如花,含笑道“别恼,孙先生含而不露,难得的人才,妹妹眼光甚好。”

“无须你关心”身姿展动,如|­乳­燕翻飞,落琴避的辛苦,脚步不落“都说孙先生有一处别院,你二哥又是出了名的风流,这别院的真章,你就不想亲自前去看看?”

“他”说及她的情郎,这素日压在心头的疑惑,被落琴提起,心中更为不安,脚步慢慢的缓了,收了招式终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与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意中听闻你二哥今日要去别院,你也知道男人之兴,终究少不得美酒与佳人。”见晏紫澜面­色­越来越不妥,便知道自己所言已达到目的。

“他不会如此对我。”

“也是,毕竟是逢场作戏,若以后真娶了妹妹,也少不得三妻四妾,妹妹如此大度,怪我往日小看了你。”

“他敢,别院在何处?”一击即中,落琴难免有些不忍,自古女子情重,男子薄幸,她为了自身脱险,利用了晏紫澜的这份深情,算不算罪无可恕?

“若妹妹想去,我愿陪妹妹走上一遭,别院所在妹妹都不知晓,我岂会知晓?不过孙先生任凤城参军已久,仔细问问也不难找。”

侧目去看晏紫澜苍白的面­色­,知道她情根深重,已乱了心神。

“好,你陪我同去”一个人前去毕竟有些忐忑,虽日日与落琴不睦,但她毕竟是綦哥哥真心喜爱之人,也算是她的嫂嫂。

“今日午后换上男子衣衫,在此处等我。”

“好”她一瘸一拐渐渐远去,只留下落琴一人伫立,心思百折千转,别有伤感。

因为身有残缺,这个天之娇女,也这般的不自信,患得患失,身为女子,何其命苦。

五十步焉能笑百步,她亦如此,傻得义无反顾。

带着环月山庄的大小姐,果然无人阻拦,想必晏九环怜女残疾,所以破例让她来往自由,图她一个高兴。

落琴不会掌船,只能由晏紫澜来掌,她划得辛苦,神­色­不佳,不需去猜,定是为了情郎不安。

怪只怪晏元初太过俊美夺目,很难让人仔细留意身旁的这个谋士孙仲人,但是他为晏元初信任,且被晏九环所用,自然不是俗人。

仔细回想,他面目平常,言语不多,可他的声音……那出谋划策的声音,与晏紫澜诉情的声音,竟然有些耳熟,定是在哪里听过。

“到了,我们快走,天黑之前还要赶回来,爹不许我离的太远。”

船至岸边,她一步跃上,落琴则从容的跟在身后。

为了逃离,她坐了万全的准备,轻袍简服,行李自然不能带,备了银票,沿路可买些衣衫­干­粮。

“你可喜欢我綦哥哥?”晏紫澜与她并行,莫名一叹,十分自苦。

“为何说起这个”她从小依赖无双,奈何人生波折,不能厮守,但对冷临风……

“我虽是武林盟主唯一的女儿,但是我的腿……当年我不慎从树上掉下来,雨桐姐姐吓得不轻,綦哥哥为了保她,照顾我三日三夜,告诉我这不过是个意外,如果波及了旁人,就会受到我爹爹的重罚。

綦哥哥的话我件件都听,雨桐姐姐对我好,因为她以为是她害了我,从此小心谨慎,但凡我要什么她都会费尽心思为我求来。

綦哥哥和我一样,早早的没了娘亲,我们相依为命,自然亲厚。

但是孙仲人不同,他对我极好,并不因为我是晏家小姐,也不嫌弃我是个跛子,他有勇有谋,见识广博。

这山庄外的世界,如何­精­彩,如何不俗,都是他告诉我的,我信任他,就像你信任綦哥哥……”

娓娓道来,尽是女儿之态,如此秀美,其实仔细看来,她有一对冷临风一般的眼睛,明亮坚定。

“今日多谢你陪着我来,我也不是不信他……只是见了才安心,我并不是大度之人,我只希望他看着我,在意我,只有我。”

她如此认真执着,倒让落琴不免唾弃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这般诚恳,没有丝毫的伪言假意,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每个女子心头的一个梦。

她何其勇敢,敢与礼教挑战,大胆的追求自己所要的,回头再想晏九环府中的一­干­妻妾,冷临风的娘,戚桑戚夫人,青娘等人,便是一辈子都活在这桎梏当中。

“走快些,别磨磨蹭蹭的”晏紫澜打断了她的深思。

“好”不由自主的跟着她,感触良多,见前面的那个身影,肩膀薄薄,身姿纤细,一瘸一拐的窘态,却是这般亲切,这般温柔。

柳枝巷位于商阳城中,一面临水,一面依着街市,有闹中取静之意,三阙城围,书香涌动,是一处静心的所在。

楚国丞相房子润,状元及第之前曾居于此,三年苦读,方才仕途得意,步步高升,成为一代名臣。

世人附庸风雅,也想图个同荣的吉利,便落户于此,渐渐成了局面,为商阳一些大户所喜,建别院赏心雅事。

落琴与晏紫澜一路寻来,所问之人都说,风城参军孙仲人的府邸也在此处,可依照孙仲人的薪俸财力,自然无力购得。

不难想到,自是晏元初授意之下,才有了这名居。

“是二哥”晏紫澜眼尖,拉过落琴,回身一避。随着望去,只见晏元初缓步而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

他自来鲜衣驽马,穿着考究,可今日却是一袭再也普通不过的青衫,打着几处补丁,发髻不整,望之十分潦倒。

若不是晏紫澜仔细,就算与她相对而过,她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人是平日所见的凤城将军。

“二哥怎么穿成这样?”晏紫澜的疑惑自然也是她的疑惑,可现下的情形,只能跟着他,看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他仿佛心头有事,双眉难舒,并未发现有人跟随,到了拐角处,人影渐没。

落琴与紫澜不敢离他太近,只能远远的跟着,才走了几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少爷,来了。”

“人呢”

“不好伺候,依我的意思……”

“不妥,还是留着,以后有用处。”孙仲人的声音晏紫澜当然识得,可落琴也大有熟悉之感,究竟是在何处听过。

“果然有女子,他瞒着我”晏紫澜压低了声音,微微颤抖,自然是十分失意。

按着落琴的计划,此时她该金蝉脱壳,退身而去,然后一路上乔装打扮,尽快追上冷临风,同去军营。

可实在好奇,却也放不下晏紫澜,双脚仿佛入定,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她二人身姿略动,轻巧的上了一面粉墙,从上看去,内庭宽广,俨然是一处错落有致的江南庭院。

四下无人,佣仆下人一个不见,厅堂四开,看得清楚,晏元初与孙仲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我们下去”晏紫澜早已不忍,恨不得Сhā翅飞到孙仲人面前,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招。

“看看就走,不可久留。”还是落琴谨慎,四足落地,倚着墙门,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死鬼,还知道来,我等你好苦”一个压低的女子声音,听得不甚清楚,从窗格望去背影纤细,正在梳妆。

“主子来了,你休要放肆。”孙仲人也压低了声音,倒也正经严肃。

晏紫澜气得浑身发抖,欲夺门而入,若不是亲耳听闻,她怎会相信对她如此真心的男人会别院藏娇,会如此欺骗她。

落琴一把将她拉住,心头慌乱,这两个人的声音,她都听过,绝不会有错,是谁?究竟是谁?

“呀”那女子一慌,连忙回过身来,立刻跪下“贱婢该死,贱婢该死。”

“起来说话”回答的是晏元初。

落琴双腿发麻,心中的惊惧呼之欲出,早将此行的目的抛诸脑后,抬高了头,往格间看去。

晏元初,孙仲人,还有那个女子,身材袅娜,体格风­骚­,可面目尽是伤痕,惟有双眸点漆,竟然是楚郡的贾沉香。

困境

晏紫澜也见得那贾沉香,早气得浑身发抖,正欲拍门而入,却被落琴紧紧环住,动弹不得。

不能说话,也不可入内,两女在外,心思浑然不在一处。

晏紫澜情根深重,自然想不到别的,只需看见情郎与别的女子情态不妥,便心乱如麻,立刻想知个究竟。

落琴大气都不敢喘,眼睫轻动,方才见到了贾沉香,一切都已分明。

怪不得一直觉得孙仲人声音熟悉,细细想来他便是当日在春风馆第一次遇见雨桐时,贾沉香房中的那个男人。

她那日躲在柜中,亲耳听得他们说什么主子奴才,还亲耳听得他们燕好,这份尴尬至今犹存。

难道他们的主子就是晏元初?那雨桐呢?他们到底在筹谋什么?

“她人呢?”晏元初问

“在左耳房,每天骂骂咧咧,塞了她的嘴,安生多了,只是我想不明白,这人留着何用,还不如杀了痛快。”

“主子说留着,自然有用。”孙仲人冷冷得瞥了贾沉香一眼,恭敬的对着晏元初说道“粮草一事都安置妥当了,我亲押军营,万无一失。”言辞古怪,似有深意。

“军营有成王坐镇,我跟他日久,了解极深,他粗莽善战,却无长谋,往日西莫那场子仗,若没有我家老爷子在后头打算,他哪能那么容易就取胜。

这些年来,他仗着功高,不把君上放在眼里,朝廷早有削兵之意,什么鞠赛夺魁,左右督军都是虚的,关键是把自己的人安在成王身边,一旦有变,便可伺机而动。”

“大少爷不简单,还有那个聂无双,若被他们识破……”

“此番布局,就算他们有Сhā翅之能也只有死路一条,这场仗我假成王之手将他们彻底除了,便是君上怪罪,自有成王那老匹夫去扛。

若没有他,老爷子无子无靠,还不得仰仗我,他如此待我,想要孝子送终,痴人说梦。”

晏元初说得平静,声音悦耳,仿佛在说一桩旁人家的闲事,落琴与晏紫澜却听得字字不拉,遍体生寒。

对视一眼,心惊­肉­跳,盛州军营,要杀之人……

“主子与仲人前去,那我呢?”贾沉香问

“你大有事做,除了里间的那个,还有外面的两个”晏元初语毕,身姿一展,急攻出去,可怜那楠木所制的门廊哪里受得如此大力,支离损毁。

“是你们”掌势一收,冷冷的看着门外的二人,纵然一身男装,面貌依然看的清楚,他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常­色­。

落琴下意识的将紫澜往身后一护,胸前起伏,心中大叫不好,这晏元初如此狠毒,连亲生兄长都不肯放过。

她们偷听的这般清楚,那里还有命在?这时只盼自己能侥幸牵绊他少许时间,晏紫澜才可脱险出去。

“少爷,主子“孙仲人与贾沉香一并跃出,见她二人,自有讶­色­。

孙仲人对着晏紫澜又是不舍,又是怨恨,又是的鄙夷的目光毫无波动,竟是平静如水“你这般不信,竟然真来我别院窥探,现在可看的清楚明白?”

“你这卑鄙小人,还要害我綦哥哥,我杀了你”听孙仲人这般说话,她那里还肯走,腿脚虽然不便,可掌上功夫不弱,一把推开落琴,朝孙仲人扑了过去。

“动手,我保证一避不避。”孙仲人丝毫不动,一把擒住晏紫澜的手,往自己胸口拍去。

“你……”只需用尽三分内力,他必不能挡,脏腑受损而亡,突逢巨变,美好的念想变成了丑恶的­阴­谋,翩翩的情郎也成了­奸­诈不齿的小人,可她为什么 ……怎么也下不去手。”

“你不舍得”看着她的明眸自苦,犹豫不定,手指在她腕上轻移,引得微微颤栗。

看着他容­色­和煦儒雅,仿佛在调弄一件玩物,眉目闪动之处,拔剑出来,寒光一闪,挥向她的那只好足。

“啊”晏紫澜一记惨声,立时跌倒在地,落琴急奔上去,只见筋脉已断,鲜血染透罗袜。

“可我舍得,好一个愚昧的­妇­人,傻瓜。”他收剑正身对晏元初拱手施礼“仲人大胆,但是记得主子说过,欲成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今日她听了那么多,永远也不能当妹妹一般视之了。”

他言语慎重,神­色­轻松,自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有几分有仗无恐,晏元初竟也不理,眸光闪烁,不知想到了何处。

晏紫澜面目苍白,早已大伤,身尤其次,关键还是在心,一时难抵,竟然晕了过去。

落琴心中大恸,都是自己,若不是自己利用了她,她岂会遭此毒手,再不能忍,急奔到晏元初面前。

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衫“你疯了,她是你妹妹,亲妹妹,她已经残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小人,为什么连你手足都不放过,你到底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似癫狂,只恨自己无内力招式,形同废人,只会流泪,毫无它法,那拳打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散尽了气力。

贾沉香见晏元初不闪不避,那里能忍,一掌劈下,重击她的脖颈,落琴身子一软,跟着倒下。

“主子”

“不如杀了,沉香虽是­妇­人,但是说得没错,世上最能守秘之人,便是死人。”孙仲人挥剑指向落琴,只需轻动,必身首异处。

“放肆”晏元初出手,挑了他的长剑,冷冷的说“你们这是在教我做事?她留着。”

“不敢”晏元初一把将落琴抱起,便头也不回的走进内室,倒也不管外首的二人,孙仲人眸光­精­邃,只伫立不语。

倒是贾沉香半跪在晏紫澜身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傻蛋,废了你一只脚,那还是好的,你看看我的脸,狼崽子。”眼中有怨有情,只视孙仲人不语,那眉梢眼底是说不尽的愁,道不完的痴。

落琴头晕颈疼,浑身似有千斤重压,张开眼来,一片漆黑,周身被麻绳所缚,用尽了气力也挣脱不得,嘴中塞了粗布,酸涩之气充斥在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停的扭动着身子,口中闷声不绝,可依然没有半点用处,无尽的黑,吞噬着周遭。

她知道凶险,晏紫澜呢?轻轻挪动身子,触及甚软,竟然是一席床榻。

她要走,要带着晏紫澜走,去盛州军营,去找冷大哥,去找师傅,要告诉他们凶险,不可以死,谁都不可以死。

青丝摇散,脸憋的通红,弓起身子翻滚,企图能在周遭找到一两件尖锐之物,用来脱身。

“没用的”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前首黑暗中似有气息,她适应了黑暗,渐渐可见一个轮廓,端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

发不出声音,只能闷哼,心中确是澄清,是晏元初,是他。

一蔟火光,聚焦起满室的亮,他的眉目越来越清晰,渐渐的可看得清周遭的一切,与她对恃,不知已坐了多久。

双眸中含着太多的鄙夷,太多的决然,死死的看着他,坐正了身子,紧靠着粉壁,便是今日死在他的手上,也绝不能示软。

他缓缓的走了过去,毫无声息,一身白衫,仪容奇丽,可在落琴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可怖,避无可避,迎上了他的目光,犹如深潭,深不可测,也险不可测。

他什么也不说,只扯了她嘴中的粗布“你……”落琴还来不及说第二个字,就被他闪电般的指法,点中哑|­茓­。

她还是无法开口,只是比方才略微好受了些,见他越靠越近,竟倚着床边坐下。

那手在初秋竟然冰凉,摸到了她的颈处,修长美好,一路往下,胸线浑圆,腰腹柔软。

落琴一惊,晃动着青丝,眼眸中含着泪,滴滴滚落,死死的咬住­唇­瓣。

他仍不停,只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之中,只见那腥红的血为她的­唇­染了­色­,他才惊觉,俯身低下头去……

只想将那抹血­色­吻去,仅此而已。

落琴头一避,却无法阻止他的头倾靠在自己的左肩,他要做什么?不……不要。

“你就那么不待见我?”晏元初一把扯得她的秀发,见她痛得失­色­,这才慌忙放开“我有什么不好?老爷子如此,紫澜如此,还有你……你……你们都看不到我,谁都看不到我,你们全都该死。”

他眼中尽是戾气,涣散且迷乱,一把制住她,将身压了上去,猛得扯开了她的衫袍,亵衣尽露,肌肤如雪。

她似疯了,拼命的扭动着身子,可那绳索越挣扎越紧,泪如泉涌,根本看不清身上的那人是什么面目,她只想死,不能,不能……

“你想走,想去军营,想告密?”亵衣夹层,带着她为了出走准备的不少银票,尽数被他拽在手中“玄天宗的素女段落琴,你想去救谁,是我那傻得无可救药的兄长,还是玄机子?”

他停下了手,见落琴睁大了眼看着他,秀发散乱,衣衫不整,­唇­上尽是血,

苍白的脸,映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就这般睁大了眼死死的看着他。

“楚郡的时候在成王别院、凤城的时候舟上采青,你以为你变了身份,改了服饰,就没有旁人认得你?

孙仲人有一奇能,任何人只需见过一次,听过一次声音,他都记得清楚明白,分毫不差。

我之所以不说,那是我坐等你们鹬蚌相争,果然我那痴心的兄长,宁可悖逆老头子,也要护着你,愚不可及,他凭什么与我斗,怎么和我争。

难道凭他少年时的虚名,就凭着老头子对他死去的娘不一般,笑话,天大的笑话。”他走下床榻,转身便走,门扉开启时候不免回头“你想走?慢慢熬吧……”

他的身影渐远,换来木门紧闭,烛火燃尽后,依然是那么黑,永无止境的黑。

昏昏沉沉,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外间的天已轮换了几日,她浑身都不能动,只望着窗格子内隐约透露的亮处,久久的凝视。

一日总有人送来两次饭食,一口口的喂,是贾沉香。

若她能说话,她真想问一句“紫澜如何?已过了几日了。”可面对她的永远是那一张脸,尽是伤痕,十足的丑陋,一句话都不说。

自此之后,晏元初从未出现,她大口大口的吃,大口大口的喝水,越是困境,她越是要活着。

冷大哥不能死,师傅不能死,她要活着,生命可轻贱,也可矜贵,她还没到死的时候。

身子越来越重,脸颊微红,头烧得糊涂,那炙热的感觉久久不退,她­精­通药理,自知道自己病得不清,如同软絮,只弓身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泪流­干­了,脸绷得紧,微微喘息,还是死了吧,可以摆脱黑暗,摆脱这份束缚。

不能,她要去救人,她不能就那么死了……

感觉有人走近,是个男人,气息比贾沉香来的浊,难道又是晏元初?她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却换得来人一笑“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致。”

是孙仲人,微睁双目,他已点亮火烛,用手紧紧的捏着落琴的脸颊冷冷的说“怎么了,这就熬不得,你有什么好,让主子破例对你,风吹就倒的女人,快说,玄天宗派你来做什么?”

这就是晏紫澜爱的男人,她曾为他所说的男儿志在四方而动容,曾为他对晏紫澜这份认真而感动庆幸,可而今,他早懒得伪装,不愿作假,这真实的­奸­诈,全然露在面上。

月老祭的绸带,那丫头想必还保存的好好的,这是信物,也是未来的念想,现在想来委实讽刺,可怜她本已残疾,却让最信任、对深爱的男人送了这样一份大礼,雪上加霜。

她轻轻的笑,似欢喜也似悲伤,烛光下脸苍白似雪,竟有圣洁之意,让人不敢亵渎。

孙仲人一掌打下,那脸面顿时红印深重,血从­唇­角流下,她不觉得疼,目光涣散,可心却仿佛回到了落霞山,儿时的那无拘的嬉戏,笑声撒落了山头,她都可以听到。

“我不是他,从来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你还不快说。”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惹得孙仲人相当不快,犹豫片刻,从怀中揣出一个瓷瓶,取一物,死命的往落琴口中塞去。

她拼命挣扎,却抵不过他大力,待吞下,一股浓郁的覆香之气,是什么?给她吃得是什么?

“不说也成,我倒想看看,吃了它,你还能这般硬朗?”

“你疯了”贾沉香见孙仲人进去那么久,微有不安,以为他风流的毛病又犯了,遍忍不住推门进来。

见到孙仲人手中瓷瓶顿时失­色­,高呼道“主子说了,她不能出事,你怎么可以给她吃这个?”

埋伏

“主子不该心软”孙仲人拂袖而去,只余贾沉香一人立着,面目苍白,观她神­色­,落琴便知不妥。

若是药材,如此覆香浓郁,大多产自边域的高山,毒物为最多,孙仲人自然不会良善到给自己吃补药。

她扭动着身子,殷切的看着贾沉香,观她境遇,也不过是为了孙仲人才甘愿供人驱使,同为女子,若她对人还存有爱意,自然不会­奸­险毒辣到哪里去。

贾沉香叹气出声,走了过去,对着那哑|­茓­,手犹豫的抬了抬,终不敢造次,低声说“也该你倒霉,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到此处来。”

贾沉香说罢,正要离开,落琴顿觉胸腹间似被火炙,冷汗如雨,四肢百骸如在烈火中焚烧,她越喘越急,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人在床榻上翻滚,那阵过去,又是奇冷,像遇数九严寒,牙齿咯咯的打颤。

热一阵冷一阵,均达到了极致,她想唤出声来,可偏生什么都说不出口。

是孙仲人给她吃得那药……

“你怎么了……你……”贾沉香知道此药厉害,不料发作的如此急猛,晏元初离开时说的清楚,若她有个闪失,自己自然难脱­干­系,心中一恨,自然是孙仲人不与自己商量,胆大擅专。

正在心急如焚之际,那床榻上的落琴,已耐不住这冰火两重的煎熬,终晕了过去。

贾沉香容­色­急变,慌忙上前探她鼻息,虽然微弱,幸而活着,正欲解开她的绳索,只见外首一声声锣鼓声传来,竟是示警之音。

推门出去,东厢不知何故起了大火,愈烧愈烈,竟有蔓延之势,她哪里还顾得上落琴的安危,立刻唤人前去救火。

可孙仲人别院,本就是她们联络筹谋之地,平时为了掩人耳目,佣仆请得极少,不是老就是残,自然不可找些年富力强的伶俐人。

可料不得居然走水……

浓烟透过门扉缝隙,扑面而来,落琴迷迷糊糊转醒,忍不住咳嗽出声,声儿渐重。

微睁双目,身处的这间,已成了困居之所,漫天的火光,不知从何处起来,像是一张巨网笼罩,她呼吸甚急,毒­性­虽缓和,不像方才一般的难受,可……

星火噼剥,横梁眼看就要坍塌,她心头一凉,双目一闭,快死了,她终究是不能活着离开。

突然,那本已支离的门扉被人踢开,是谁,抬眼去看,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影,又高又伟。

这般有力,一把揽过她,利索的为她解了绳索,见她浑身无力,只能将她扛起,飞快地跃出门外。

架在他的脊背上,勉强可看得那粗糙的蓝布,紧紧地贴在身上,不似华衣,却有熟悉之感。

秀发飘扬中,难免所及那玲珑的江南别院,此时已残毁不堪,火势汹涌,愈发的不可收拾。

那人轻功之妙,不亚于无双,将她的双腿拢得甚紧,走壁飞檐,已在别院之外。

奔走如飞,仰仗的是绵绵不绝的内力,因孙府走水,四周均有波及,邻里奔走,一时甚乱。

他倒机警,趁乱而出,显是早有准备,一架马车已停在隐蔽之处,槐木繁盛,正好作了天然屏障。

小心翼翼的将落琴带下,喘气甚急,男子悠长的气息扑上了她的脸面。

久不见阳光,睁不开双目,只是这份安宁之感,让她定心,她还活着,她出来了,她可去军营,见冷大哥,见师傅……

那人端着仔细,唯恐伤了她,将绵软之物垫在她身下,目光所及之处,心头一紧,久久说不出话来。

面­色­如纸般素白,青丝散乱,­唇­上都是血痕,她如此孱弱,没有往昔那般轻灵与秀美。

紧紧地缩着身子,眉头紧锁,像一抹清烟,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不知不觉,他面目兀然沉重,不忍再看,便上马驱车。

扬鞭急力,一路往外城而去。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可以嗅到绿野的清香,听得鸟儿低鸣,她便知道他们已安全。

那人停下马车,取壶喂她饮水,因是急,咳得厉害,他手足无措,低声一叹,手抚着她的秀发,不知该喂还是不喂。

微微的睁开双目,淡淡的投影,适应了日光的照­射­,才将那人的眉目看的清楚,几分丑陋,几分急迫,蓝布衣衫,是他,是哑哥。

说不得话,手微微一抬,那哑哥恍然大悟,立刻为她解了哑|­茓­,手法­精­准。

此时此刻,她无心怀疑,更无意问他为何轻功如此之妙,遭逢大变,唯一支撑着她的便是一个念头,她要去军营。

战事一触即发,她与紫澜虽听得晏元初与孙仲人之间的对话,但是他们如何部署,如何安排,都未曾说出口来,可见经久筹谋,已是心照不宣。

她心中甚急,若迟了一步,冷大哥、师傅二人哪里还有命在,挣扎着抬起头来,望着哑哥那双湛亮的眸子,吃力的说“去……盛州,去……军营……快。”

话音刚落,那火炙之感又来,她架不得这般痛苦,一把推开哑哥的手,在车内翻滚,冰寒又至,阵阵的哆嗦“啊”的一声,难以压抑。

那哑哥知她不好,立刻将车上能盖之物,尽数盖在落琴身上,除了外衫将她裹住,见她还是哆嗦,目光涣散,迟疑了片刻,上得车去紧紧地搂着她。

和缓了一阵,似有好转,只是这番折腾,无疑是雪上加霜,他还是这般紧紧地抱着,幻化成石柱。

她一阵薄汗,一阵哆嗦“去军营,去……快去……师傅……冷大哥。”手似一僵,慢慢的将她放开,沉吟了片刻,便下车赶马,一路往盛州而去。

尘烟漫起,郊道失了寂静,唯有那车轮与驭马之声不绝。

一日后,她的毒反反复复发作了两次,他总不忍去看,却也不能不顾,她高烧不退,颠颠倒倒的说话,总提及盛州军营,聂无双与冷临风。

夜刚没,晨已起,看这番地形,已到了距商阳百里的乌鸦山,此地需翻山过岭,地势极为复杂。

哑哥从湖中取来净水,啃着­干­粮,勉强吃得几口,想起落琴食不下咽,寝不安生,这时候若有一碗薄粥,该有多好?

可四顾碧树密林,不曾见到半户人家,有这个­干­粮已属奢侈,哪里还能有别的可想。

将­干­粮扯碎,泡在净水中,纵然她咽不下,也得吃,去盛州还需快马五日路程,她中毒已深,如何支撑。

幸得她还有清心丸在身,纵然不可清除体内之毒,但也有强身固体之用,聊胜于无。

亲自喂她,换来她感激地一笑,纤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似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所起。

她在支撑,不管夜间痛得如何厉害,到了白日,她总是淡淡的笑,压抑着不吭一声,每往盛州近一步,她便笑得更多。

不知为什么,私心的想留下这份笑意,有时候甚至放弃夜宿,让她躺在车内,亲眼看着她闭上双目。

自己则日夜兼程,累了便停下小憩片刻,见她浅浅的睡态,便有了气力,扬鞭上路争夺时日。

幸运的是一路而来,未见追兵,没有半分阻碍,三日后便已到盘州境内,出城入山,燕子关在山腰之际,豁然开朗,让旅人心神一舒。

“这里……可是燕子关”落琴见他掀帘进来,挪了挪身子,微微有点勉力。哑哥点了点头,掀开帘角,用手比了个两字。

落琴知道他的意思,只需两日,他们便可抵达盛州,顺着他眼光望去,那燕子关仿佛明珠嵌在群山之中。

无双曾说过,盘州燕子关天然形成,乃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三处出口,一处翻朗山通往京都彭城,一处跨仓澜山脉可去通州,另一处则达盛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所。

当日与西莫交战,楚军请君入瓮,埋伏了一千弓箭手,西莫军队才刚入内,便遭­射­杀,居高临下,避无可避,死伤无数,­精­锐全军覆没,这便是《楚国志》中有名的“燕子关大捷”。

穷兵黩武,天下­操­戈,拼得多少人的­性­命,才换来几分疆域。

楚国也好,回祁也罢,尽是华夏儿女,偏偏有地域之分,皇权之争。

远眺燕子关,因是北地,比江南要寒,秋意正浓,日光一照,层林尽染,临风而立,美景该尽收眼底。

江山如画,若有一份平常之心,自然会欢欣舒畅,得享快乐。

不知不觉吟出了哑哥送得那句词“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正是人间好时节。

他微微一愣,只紧紧的看着她。

车马缓行,待到了燕子关内,休息片刻用了­干­粮,饮了水,落琴心头一松,还需两日,她便可以到盛州兵营。

从车中望去,晴空如碧,流云徘徊,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飞鸟,长了双翅,可以快点见到冷大哥与师傅。

只有哑哥默默不语,这日子偏生过的这般快,三日相处,时刻紧张,确也成为了他平生最开心之时。

哑哥长叹一声,走到车边,点头示意落琴赶路,还未等落琴回答,便觉有突兀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那是肃杀,是嗜血,不似一个人,竟有……

落琴低呼一声,哑哥回身看去,只见高处山头,黑压压的立着兵勇百人,个个手执强弓,神­色­凝重。

他立刻推落琴进去,从车架上取过一柄长剑,持在手上,远处虽看不分明,但从衣冠来看,必是凤城军士无疑。

凤城军营有三万余人,为楚军先锋,以弓弩出众,扬威沙场,这百人自是强手中的强手,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他大叫不好,哪敢轻敌,眼观六路,三处出路怕都有伏兵,带着身子不便的落琴,怎么才能险中求胜,突围出去。

“到了今日,你还能一声不吭,我可算是服了”青袍缓带,那贵公子的样貌,无半分骄躁,平静如水,眉风不动,晏元初缓步而来,像是赏景,又似与人相约在此处,端得是随意清闲,哪里像是紧急布防,一路从商阳追来。

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两人,自是孙仲人与贾沉香。

哑哥委实沉着,心中知道焦急也没有用处,索­性­掀开帘子,一把揽下落琴,解下腰带,将她与自己牢牢的系住,这份心思不言而喻,一表壮士断腕的决心。

掩她在身侧,将剑持在身前,每每越到困境,偏生能激发起他的豪情壮意,死有何惧,有她相伴,却也不枉。

这个念头一起,自己都被吓得几分,他素来清淡,厌烦女子多言,可她……睁大了双目,未曾有恐惧流露,只是遗憾,心愿未了,谁甘心就这样死了。

占尽了上风,那晏元初却也不急,看着他二人如同困兽,反倒不原意这样草草的了事,他像是狡诈的猫,对着口中的食物,偏生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环手在胸,极俊美,确又极危险。

“带上来”贾沉香会意,一抬素手,身后的凤城亲军便押了二人上来。

一人若不搀扶,根本无法挪动半步,秀发盖面,衣衫凌乱,落琴见得清楚,喉中低低的轻唤“紫澜”

她还是一身那日去别院的衣衫,只是今日的落魄比起那日的光鲜明媚,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对孙仲人一片深情,对晏元初虽不同于冷临风一般的言听计从,但还是当他是血缘至亲。

可天意弄人,遭手足亲人与倾心深爱之人合计迫害,她纵然活着,想必还不如死了痛快。

另一个,娇小玲珑,望之如同幼童,眼神倔强,骨头极硬,口中污言秽语不绝,都是骂晏元初与孙仲人祖宗八代,断子绝孙的话。

“雨桐师姐”落琴微弱一唤,竟被她听得分明,饶她十分坚强,再也不能忍,大声唤起来“弟妹,是你,果真是你。”

四目相投,自然一凄,多日不见,彼此都有想念,只是在如此情境之下相遇,个个如同砧板上的鱼­肉­,生死不知。

比不得清风明月,比不得低唱浅酌般的相逢,惟有将希望蕴含在彼此的眸光之中,浅浅交流。

“故人也见了,心事也了了,我对你们不薄,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自讨苦吃?”

哑哥对晏元初所言,丝毫不动,回头去见落琴的眸光,似极牵挂那两个被挟的女子,可惜他双手双脚,怎么护三个女子周全,且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仲人,我曾听闻玄天宗的逍遥子,为人果敢,行事狠辣,颇有宗主季成伤之风,今日看来偏生拖泥带水,看来人云亦云,传言不实呀。”

“主子说的极是,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只冷眼看着那哑哥不语。

“装聋作哑,实在辛苦,当日的那顿鞭子,慎兄可曾记得清楚,若不幸今日还落在我手中,我绝不会像上次这般心慈手软。”

他话刚说尽,青成顿觉身后一僵,落琴紧紧的看着他,微微的摇头。

“只怕没那么容易。”口一张,落琴自然认得,这个哑哥,这个曾赠她鲜花,为护她受伤,环月山庄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她的师叔慎青成。

“别怪我,我……我”他词不达意,索­性­不再解释,只将她紧紧一提,贴得更近。

“别管我,自己走,去军营,通知师傅与冷大哥,你走得了”靠近他耳边,轻轻的耳语,她知道他骗她,自然是季成伤的安排。

三番四次好心救她,这个师叔虽然行事不似无双一般温和,却也是个正人君子。

以他的身手,若没有她这个负担,纵然是受了轻伤,他定能杀出重围,一个人死好过两个人。

“不行,我有命在,你自然有命在,除非我死”他说的斩钉截铁,落琴心中一伤,正想说话,晏元初这厢已是不耐,伸手一挥。

只见数百支箭破空而来,如同一片黑雨“抓紧了”青成身姿略移,伸臂将那马车打横过来。自己则与落琴隐身其后。

只见那百来支箭毫无意外的没入车马之上,可惜那匹伴他们三日的骏马,已被如云一般的箭贯穿,抽搐而亡。

晏元初冷冷一笑,再度挥手,这番箭雨更急,速度更快,青成以身躯护她,高声一喝,挥剑作抵,剑花与羽箭舞成了一处,他天生神力,一手挥剑,一手拉着马车旋转,惟有如此,才能稍作抵挡。

可箭仿佛长了眼睛,无休无止,他左腿中得一剑,腿骨一弯,汗水如雨,湿透了脊背。

“别管我,自己走”

“想都别想”他苦苦支撑,剑气纵横,可怜那马车已成了刺猬,眼看就要支离,若没有这个屏障,他难保落琴周全。

他自成名,历经百战,从来没有这般恐惧,这般疲累,可天生不愿认输,也无从认输,保该保全之人,意识从未这般澄清。

英雄男儿,一番孤勇,惊动了贾沉香,惊动了邱雨桐,自然还有他紧紧维护的那个女子。

自古险峻之地,尽是美景,这人世间的好,她还没有一一尝遍,却多得是­阴­谋诡计,步步为营。

为什么这般疲累,她睁开眼,最后见了他一眼,打定主意,用尽所有的力气,拔出青成腰间的匕首,立刻割断了系在他两人之间的腰带。

“你疯了,给我回来”急奔了几步,立在断崖之边,风飘决,衣衫轻动,摇摇欲坠。

晏元初一惊,示意弓箭手作停,忍不住盯着那抹淡淡的身影,双眉皱起。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去军营,还不快去,师叔,师傅,冷大哥,来世再见了。”纵身一跃,落入万丈深潭。

“不,回来”抓了一把衣袖,在青成手中,可人……他身形一软,跪了下来,对着这万里长空,无限清景,仰天长啸,久久不息。

离营

仁庆五年,即中元681年,楚屯兵盛州,以十万之众,先表战书,其中谈及,回祁为列属国,对各项税赋供奉诸多拖延。

仁庆元年,上即位,皇太后千秋寿诞,来贺之人怠慢,国礼疏漏,实乃蔑视上邦之意。

七月初七日,朝廷着一代儒臣、青英阁大学士,堂堂六阁之首房子润亲拟檄文,权代圣意,周正礼仪。

回祁皇帝,出乎意料的遣递国书,一不谈议和之事,二不驳檄文之辞,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视《邦盟》为儿戏,惹楚国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仁庆帝虽年轻,倒也不怒不急,调兵遣将,命成王为征西大元帅,聂无双、晏元綦为督军,李得贵为先锋左翼,晏元初执掌右翼,以盛江为据,正式攻打回祁。

结束了两国名为修好,实为宿敌的暧昧之局,檄文发布当日,在回祁朝廷屡遭排挤的端王,便称病不起,足不出户,坐视两国交战,全然置身事外。

孙仲人千里迢迢,从商阳而来,先运抵粮草数万石,成王命麾下两位督军,亲自点验。

古来征战,谋略、兵力、将帅都属要务,可全及不上粮草之重,盛江为天险,对岸乃是回祁丰饶之地,若回祁军,以逸待劳,楚军消耗过大,运粮不及,自然出师未捷便显了败局。

因此成王属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快快抢渡,直接拿下隔岸的青穆府,挫挫回祁王师的锐气。

元帅说好,无人敢不附议,一时歌颂之音大起,直吹得成王为战神星宿下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聂无双与冷临风,日间协助成王佐理各项军务,到了夜间便读书,练剑,一同讨论战局,这些日子来,相处甚欢,彼此都敬佩对方之才。

聂无双的身份自然是冷临风心头的一根刺,但他生­性­豁达,倒也不会妨碍彼此相交,玄天宗三个字眼心领神会,从不宣之以口。

夜幕降临,星稀云淡,北地的秋意较南地更胜,白日还好,到了夜间必须披了外袍方觉得有些暖意。

据军营五里之外有个明起湖,水浅澄清,楚军驻扎后,常有将士偷偷来此洗澡,日子一长,到真成了楚军的“大澡堂子”。

只是成王治军严苛,到了夜间偏生安静,这日夜膳过后,子时未到,冷临风便拖着聂无双来此地沐浴,聂无双无奈,只能随着。

这沉重的军袍一脱,浸在冰凉的水中,随着冷月淡淡,洗尽了周身的污浊,虽是凉,倒也神情气爽,一身轻松。

“成王之意如何,聂兄你看呢?”冷临风打散了发髻,显得更加俊朗随意,斜靠在河床的石上,与聂无双说话。

“不仅不可,实为冒险,盛江不是好过的,回祁皇帝如此信心十足,定有出奇制胜的手段,只怕未必如王爷想得这般容易。”聂无双倒也说得直截了当。

“正是,听闻那个皇帝老儿,本是个胆小怕事,喜好玩乐的主,这才奉我楚国为上邦,这次不议不驳,唯恐我们楚国不战,其中自有玄机。”冷临风星眸一动回道。

正在说话之时,突觉岸边有异动,二人不敢在待,裹了长袍便上岸,树林中有冷月斜逸的薄影,花香浓浓,十分寂静。

聂无双、冷临风听得仔细,心中一紧,唯恐敌军探营,不及整理衣冠,刚欲上马,只见高高的湫树上,跃下了一个黑衣人。

像是长途跋涉,衣衫简陋,身上还有几处外伤,十分明显,那­精­致绝伦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清光。

冷临风“呀”的一声,楚郡时吃尽了苦头,便是化成灰他也识得,毫不犹豫地下得马来,缓步上前。

“要报仇再择时日,那丫头……怕已不在人世了。”青成极疲累,毫不避讳的掀了面具,那张脸面肃然清冷,不似往日那般凌厉,眸中自有深切的哀­色­。

冷临风身形一顿,停下身来,见聂无双已急急下马,一把拽着青成,同声问道“你说什么?”

坠崖的经过因由,由他讲来十分沉重,至于之后他如何突围而出,日夜兼程赶来军营,潜伏一日,终于找个这个时机才能显身,自然也是一段极其凶险的过程,他说的极少,片语而过。

“我脱了身,立刻下山去寻,在深潭周遭找了一日,潜入水中数次,什么都没有……”青成别过头去,一拳击在树­干­之上,落叶纷纷。

冷临风面­色­剧变,当听到落琴为了他们的安危才被逼坠入深潭,毫无迟疑飞身上马“冷兄?”他在马上,看着聂无双紧拽着缰绳“军法严明,不可擅自离营。”

“活要见人,死要见……我不信,她竟然就这样……”这个死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一把夺过缰绳,发疯似的挥马而去,因是急,来不及系衣衫的青带,胸膛半袒,迎在寒风之中。

发髻散乱,随风而过,他不信……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那恬淡的笑,偶尔的调皮,淡淡愁。

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活,知道她心有所属,他肯等,日日在等,等着她能回头一顾,等着她能偶尔驻足。

临别之时,殷殷叮嘱,他都照做,不敢有丝毫的疏漏,仿佛她的眸子时时刻刻都随着自己,看着自己。

他要陪她一生,带她踏遍天下山水,看尽五岳风流。

即便是迟暮老矣,也可闲庭絮絮,望月静星移,花开花落。

誓言犹在,尚未实现,她怎么可以弃他而去?

驭马不及,战马扬蹄嘶声,一把将他甩下,如此狼狈,跌落在衰草之上。

他眸中带泪,苦意泛滥,又一次翻身上马,却见无双、青成已挥马赶来“冷兄,回营,这几日正在当口,万一成王挥师,你我不可不在营。

军法之重,谁最当身先士卒?晏元初如此狠辣,定有筹谋,如你我擅自离开,不是正中了他人之计。”

无双之苦,尤在心头,玉面愁淡,恨不得立刻随冷临风去盘州寻个仔细,她……可义父严令,绝不可离军营半步,玄天宗多年筹谋,全靠此役,胜则大仇可报,输则满盘落索,月牙儿……

“军法算个什么?左右不过不做这个督军,我不信他,我要亲自去找,一日找不到,我便在盘州一日,一生找不到,我便在深潭边陪着她。”冷临风愤愤的看着青成,言语自从口出。

“你我都去,可兵分三路,深潭方圆自有村落,若侥幸……”青成心头涌起希望,这番认知,连多日奔走本已晦暗的眸子也瞬时清亮了起来,哪还顾及冷临风的不善。

“好,兵分二路,遣素素去找,是为一路,还有一路,派军中亲兵十余人,明日便赶赴盘州,只是我们去不得。”

“不可”冷临风与青成齐声喊道。

“冷兄,大局为重。”聂无双上前一步,语调压抑,眸中凄苦“我的徒儿,我岂能不伤,十年教养,她若真不幸,我宁可替她,只是……”

“不错,她是你的徒弟,可她却是我的妻子。”他一把推开无双,急奔而去,身影没入暗­色­之中。

聂无双胸头一空,踉跄的退了几步,换来青成冷冷一笑“好一个大局为重的师傅,义父的衣钵你承了便好,不必算我。”拂袖而去,只余无双一人伫立,只这般立着。

她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一时热得如同蒸笼之中,一时冷得又似卧冰之上,迷糊中,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灌浓浓的姜汁,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姐姐,姐姐”那声音如此亲切好听,一遍遍的唤她,她想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犹如火炙。

隐隐约约一张脸面,就在跟前,落琴困倦的微睁了几分“姐姐,你醒了,你可认得我,我是简儿?”

“简儿”见她容貌清秀,观之亲切,顿时想起自己还未到环月山庄之时,曾在洛城的夕意楼救下一个小姑娘。

“是是,我是简儿,姐姐救过我,还送我回邓家村”她放下手中的药碗,见落琴能开口说上一句,十分欢喜。

落琴点了点头,拽着她的手“我在何处,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在洛城,姐姐送我回去之后不久,我父亲就死了,盘州是我姑母的家。她与姑父经商在外,便由我照看家里,前些日子,随着村中的叔伯去深潭捕鱼,这才救了姐姐上来。”

落琴勉强的支起身子,想起坠崖的那一幕,她只求一死,换得师叔能全身而退,他呢?是不是已经脱险,前往军营了?”重重的咳嗽,见一室简陋,而她竟然还活着,活着尚好!

“记得那日姐姐远嫁去了商阳,怎么突然来了盘州,还会落入深潭?”那简儿还如往日一般稚气,因是守孝,穿着一身素衣。

她静静的看着她,倒也回答不上,难道说小叔卑鄙­奸­诈,图谋歹事,不仅给她服了毒药,更逼得她跳下深崖?自嘲的一笑,突然想起一事来“妹妹救我,有几日了?”

“已有七日了,姐姐昏昏沉沉总不见醒,郎中说,一会热一会冷,怕是得了“打摆子,这药便是治打摆子的妙方,一定药到病除。”

“多谢你了,简儿”她自清楚,自己哪里是什么平常的打摆子,定是中了奇毒。

所以贾沉香才会失­色­,孙仲人才会以为只需吃了这个她便会什么都说,苦思冥想,师傅曾说过可有什么毒物有这番症状?

“我的命是姐姐救下的,姐姐才是我的恩人。”简儿见落琴憔悴万分,没有昔日这般清妍秀美,脸颊消瘦,秀发也无半分光泽,不禁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眼泪一滴滴的往下落。

姐妹俩说的正好,便紧紧地拥在一处,劫后余生,还碰见故人,看来老天对她虽然不厚,自也是不薄。

“督军,深潭方圆十里都找遍了,也未曾见过什么女子。”

“不可能,再找。”

“附近三个村子,我们都挨门挨户问过,外来的人都少,更别说还有什么侥幸救下的女子。”

冷临风走在前首,微微一顿,回过身来,那军士见他俊容疲累,胡子拉碴,双目微红,哪里还是成王跟前那个俊朗的督军大人,也是一愣。

“给我找,挨门挨户再问一遍,便是掘地三尺,我也不信她死了。”四日来,不眠不休,翻遍了深潭周遭,踏入了险峻的山谷,不敢错漏任何一处,亲自下水十余次,没有她。

心思从来没有这般矛盾,希望能找到她,活生生的在他跟前,对他笑,与他吵,便是给他一巴掌都好,也怕找到了,冷冰冰,僵硬硬,没有生气。

找不到未必没有希望……

“聂督军传来军信。”军士知他厌烦,却也不敢不回。

“又是他?”这四日,聂无双日日有信,无非是说成王震怒,要他火速回营;或是战事已起,主帅等不及他这个无关紧要的督军,已下令渡河,首战告捷,歼灭敌军三千人,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却对落琴之事缄口不提。

有的时候,他真不知这个玄机子是何心思,傻丫头对他有意,他不会不知,却避之不及。

教养十年,口口声声,说得几乎声泪俱下,却也不闻不问,他到底有什么图谋,难道玄天宗真把这个傻丫头作为利用的工具?

反倒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逍遥子,几乎夺他­性­命的仇人,反而对她甚是关心?

多思费神,找人为先,他再也不想管什么江湖险恶,朝局­阴­谋,只想尽快地找到那个傻丫头,见她健健康康,好好活着。

夜间饮酒,酒入愁肠愁更愁,五日已过,带来的军士们都懈了气,这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问询十分无趣。

张家东,李家西仿佛入了自己家门,乡亲们知道他们是楚国将士,倒也十分客气,唠唠家常,送点­干­果,勾起了军士们的思乡之情。

不知谁人说起,这寻人虽不是什么好差事,总胜过上阵杀敌,随时有可能死在战场上,这一来想开了,竟然十分安慰,反而把寻人当做乐事,指望冷临风一直寻下去才好。

可他却越发得沉默,终日不说半句,一遍又一遍,绝不肯放弃。

“什么人,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冷临风望着那一弯新月,相思日深,无半分弄月吟唱之心,散发垂在胸际,记不得有几日不曾梳头。

他曾傻得仗着酒意,一次次的奔上山巅,对着那无人的空谷大声喊叫她的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孤单的声音,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定要找到她,这个小傻瓜,怎么可以丢下他,舍他而去。

“我姐姐突发急病,我与三哥带着她去白马村找郎中。”那边传来简儿得声音。

“真是村民?”守着的军士十分谨慎,上上下下打量清楚,见一个憨厚的农家汉子身上负着一个女子,身姿纤弱,喘气甚急,像是得了重病,回答得这位姑娘,双眉紧皱,万分忧愁。

“我不敢欺瞒军爷你,求你们让我们尽快过去,姐姐的病若是再拖,­性­命不保。”

这白马村的关口,是依着冷临风的意思设的,因地处偏西,与左右二村相邻,是进出盘州的必经之地,虽然已过五日,他还是存着侥幸,希望可以找到落琴。

“军爷也不是白候着的”其中有心术不正者,见背着的那个病怏怏的女子腰间有一块美玉,委实­精­美。便一把扯下,拉开嗓子说“不知道什么怪病,还不快走,别死在此处,省得坏了我们的兴致。”

背人的憨厚汉子,见他们放行,十分欢喜,便要走,可简儿却停了下来,看着夺玉的那位军士说“这东西是我姐姐要紧之物,军爷不可拿走,请还给我姐姐。”

“你这死丫头,我要是看得起你,大胆。”一把推得简儿后退了几步,小人得志,气焰十分嚣张。

“楚军纪律严明,哪里有你们这种军爷?取百姓之财,中饱私囊,今日须得要回来。”

简儿虽年幼,却也十分硬气,倒是那憨直的汉子的看不过去,急声说“简儿妹妹,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就让他们拿去吧,先救段姑娘的命要紧。”

简儿见落琴将那玉佩挂在腰际,并不离身,知道定是十分重要,可诚如牛三哥所言,再要紧的东西,都及不上命。

这两日多有军士挨家挨户的打听,有没有落水的女子,她就知道是来找落琴的,可这些人到底是善还是恶,她分不清,便将落琴从家中带到山中猎户牛三哥的家中养着。

可她偏偏又犯了时冷时热的怪症,那郎中本是这里最妙手回春的一个,几幅药下去,一点都没有好转的迹象,怕医死人砸了招牌,便再也不来上门请脉,若不是今日命悬一线……

“罢了,今日先救了姐姐的命,来日我定会拿回来。”人在矮檐下,岂能不低头,简儿伸手抚在落琴背上,随着牛三哥一步步地前行,不时回头来望,淡淡的没了身影。

那军士美玉在手,十分得意,在月光下看了又看,便招了几位同僚来赌,这夜深人静正是冷临风吩咐不可打扰之时,倒也乐得清闲。

可此人背气,一夜下来,差点输了裤子,正在苦恼之际,想起刚得的这块玉,便一把押下,全赌了小。

再没有眼力见,倒也见过军中几位穿锦佩玉的将帅,这玉­色­泽如水,算得矜贵,个个都急红了眼。

冷临风听得吵闹,十分不悦,却知军中习俗都是如此,原是为了排解军旅苦闷之用,从来虽不提倡,也睁只眼闭只眼的不反对。

只是他在火中焦急,旁人却在水中乘凉,便走了过去,刚要斥责几句。

“这玉……”他一把拿过,颤抖着问,眸光闪烁不定。

“这玉造化,能进我们督军大人的眼,那我就割了爱,转赠大人。”得玉者正愁这位督军­性­格冷傲,无法接近,现在见他喜欢,十分得意。

“你说这是你的?”他面目不动,声音确是冰冷。

“不就是……那位姑娘,反正快要死了,身外之物,留着何用?”被冷临风一吓,倒也不敢信口胡诌。

冷临风眸中渗出泪意,狂喝一声,一把将他抓过,奔了出去“什么姑娘,哪里得的,去了何处,你给我说?”

得玉者吓得魂不附体,指着简儿远去的方向,口齿难清“那边……那,白马村,郎中,快死了,姑娘。”

祭果

落琴沉沉的躺着,骤热骤冷,似在炉火上炙烤,又似卧在寒冰之上,思绪散乱,记忆中唯有一双温暖的手,绵绵不断的传来热力,还有那挥之不去低沉悦耳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唤她,永不厌倦,让人心神安定。

她象一叶小舟,随波逐流,累极了,倦极了,可总也停不下来,依稀可见,落霞山的朝云,环月山庄的碧荷,一层朱一层碧,是人世间最美丽的颜­色­。

醒来的时候,应是夜里,一小簇烛火跳跃翻动,光映在粉壁上,有浅薄的轮廓,微微一动,便见到了面前的那个人。

他极疲倦,手支着头,束发轻晃,眼底都是青的,一身戎装,已被荆棘扯得无一处完好,眉峰处呈个川字,仿佛笼罩着无比的伤痛与不安,第一次见他如此情绪,竟是不安。

她还活着,还能再见他一面,见他的形貌,应是从军中匆忙赶来,这义无反顾地坠崖凭借的是一种执念,一番孤勇。

而今想来是值得的,师叔果然可以脱身,果然去了军营。

而他来了……有了这番认知,那一直高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换来一阵虚脱。

她不敢动,怕惊动了他,僵直的躺在床榻上,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并不坚强,却也不软弱,可今日见着了他确是这般的想哭,落入深潭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有师傅昔日的笑,还有他言语的温柔。

第一次这般细看他,倒有几分像孩子,闭合的眼睛,遮盖了生动的光芒,­唇­角微微上翘,他总是爱笑的,犹如初见,这份笑这般自由且无拘,让人发自内心的舒悦。

如此陋室,孤灯寒窗,与她相对的,睁眼见到的那个人是他,是自己有名无实的相公,处处维护善待自己的冷大哥,坦坦荡荡如玉一般的君子。

胸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深深地让人沉溺,她微微的笑,活着真好。

冷临风极惊醒,猛得睁开眼睛,见落琴­唇­角含笑,默默地看着自己,似有不信的眨了眨眼,才知不是瑰丽梦境,立时翻身立起,因是急,顾不得前襟牵绊,竟摔在了地上,形态万分狼狈。

他哪里顾得许多,将身靠在床边,紧紧地拽着她的手,目不转晴的看着眼前的人儿,如久旱之人突逢甘霖的一般喜欢,也仿佛捧着天下间最难得的珍宝。

“冷大哥”千言万语只换得一声叫唤,下一刻就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心跳甚烈,一下一下鼓鼓的,手越收越紧,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胸腹之中才好。

“你笑什么?”

“我笑堂堂的督军大人……武功高强的千面神捕也会跌得这般惨。”此时此刻惟有一句玩笑话,方能掩饰她的心情,与他一般的担心且高兴。

“你傻,你傻的透顶,傻得无药可救了你,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谁让你孤身冒险?谁让你来军营传信?谁要你来救?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傻瓜,小傻瓜,傻丫头……”言辞由激烈到平缓,透着浓浓的欢喜,手在秀发间摩挲,却见一把青丝落下,已被他牢牢的握住。

“怎么了?”感觉他身子一僵,落琴不禁问道。

“没什么,是不是饿了,想不想吃些什么?”冷临风偷偷的将她落下的青丝藏在身后,不敢去见她的明眸,她如此消瘦,如凋零的纤花,似难抵抗风雨的无情。

心中一酸,再度将她环住“从今往后,我陪着你,管着你,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看你还敢胡闹,看你还敢坠……”

坠崖一事,想来还是后怕,若她真……他不敢去想,只有这般拥抱着,方能治愈这些日子以来,心有所失的伤痛。

简儿手捧药汁,正推门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先是一羞,随后跟着欢喜,迫不及待的絮絮叨叨。

“姐姐可是好多了,我都说了,那许大夫是个庸医,牛三哥还不信,姐夫一来,说了许多我们听也没有听过的药名,我们紧赶着去盘州抓来,才不过几副下去,这不就好了。”

“姐姐,你可吓死我了,也吓死姐夫了,你是没见着,那天姐夫他闯入许郎中家中,见你生死难料,几乎将许家医馆都给拆了,这几日,他根本没合过眼,时时刻刻守着你,他……”

小儿女情怀最真最切,当年她不过是滴水之恩,不足挂齿,却换来简儿涌泉相报,静静的听着她清朗的声音,如玉珠滚落。

还有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如此专注,如此咄咄,也是这般紧紧地随着她。

“军中有个小将,是通州大居人士,你也知道通州口音,并不好懂,一日王爷练兵,命其先击擂鼓,后行兵河谷之中,他听后便下达了军令,你知后来如何?”

午后秋阳正好,盘州燕子关的雏燕翻飞,时而掠过水面,时而高飞低唱,虽是北地,也不南飞,成为此地一奇。

落琴一日比一日苍白,冷临风早起熬药,晚来为她运功疗伤,依然架不住她的日渐衰弱。

她从不问自己中了什么毒,只是淡淡地笑,脸颊消瘦后,双目越发的大,青丝一把一把的往下落,逼得冷临风让简儿收了铜镜,不忍让她心生忧愁。

“冷大哥……”冷临风意识到自己还未讲完,收回心神,继续说道“这番军令,说得是通州口音,我给你学学,王爷有令,命我们先脱衣服,然入水中行军。”他笑得眉目生动“军令如山,还真别说,都一个个的扒了衣服,挨个跳入水中,气得王爷将他痛斥一顿,白白领了十五军棍。”

他说得眉飞­色­舞,声情并茂,通州大居口音也学了个十足,让人身临其境,落琴面上含笑,凝视着他。

这午后,他一个接一个得说,她不喊停,他便一直说将下去,仿佛要说到天荒地老。

“说了你也不信,成王的棋臭的可以,一日皇上召他来御前……”

“冷大哥,日日的北芪、葛根、仑耳子,还有­干­葛,赤芍药,我中了什么毒?是不是命不久矣了。”话被落琴打断,生死之事,她却说的如此淡泊,仿佛不关己身。

他关心甚重,竟然忘了,她擅医理,未必在自己之下“不会,阎王爷喜爱聪明人,你傻,他不收你。”

“冷大哥”

“我在,山谷中景­色­更美,我背你去看。”不由分说,轻轻地将她负在身后,一路拾阶上行,怕她颠动,走得缓缓。

这一走,便是一个时辰,遍山的佳木青郁,碧枫渐红,听着这一路说不完的笑语,她总是低低的笑,若耐不住了,便用拳头轻轻地捶他,没有半分气力“督军大人日日要陪着一个傻瓜,可算是委屈你了。”

“佛有浩生之意,僧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让我早早的参了佛法,不入都不成。”

“冷大哥可这般背过谁?”

“那说来可多了,我数着,你记着。”不顾她的笑,一个接一个的说“通州小春楼的梨花姑娘、楚郡春风馆的香琦,还有……”

七七八八的说了不少,不外乎是青楼红粉,廊坊歌伎,虽知是玩笑话,可落琴却也笑不出来,胸中有一股浊气似在搅动,吞不下,吐不出,硬生生的卡着,十分难受。

怀抱着她的那双手,兀然紧了“弱水三千,各有所喜,我冷临风却是个奇怪人,偏偏爱一个傻丫头,今生今世,就算是死缠烂打,我都赖在她身边不走了。

“段落琴”他连名带姓的唤她“你我就像现在,待年老了,我依然背着你,看朝阳落日,观奇山秀水,踏遍山河万里,做一对不理俗事的逍遥快活人。”

说话间,她的泪顺着他那身戎装滚落,没入泥土之中,环着他颈脖子的那双手,也不由得紧了几分,脸颊轻轻的靠在那宽阔的肩上。

此时,朝阳无限,染云碎金,秋风吹过山谷,撩动着二人的发,生生的缠在一处。

目光所及,说不出的奇峰挺秀,清波如镜,若她不是素女,未曾被逼服下毒药,那他口中所描绘数十年以后的画面,该是多么美好,多么平安快乐。

楚军至开战来,已有首捷,盛江下游,秋水涧之地,不似上游这般水势汹涌,竟算得平静和缓。

成王遣先锋数十人,察看明白后,大喜,便下令以秋水涧为先行之地,摇橹行阀,率先渡江。

回祁王师恐未料楚军这般轻敌,竟草草的派了三千人,大战一日一夜,布阵行防,像是未经筹谋,十分草率。

可怜这三千回祁男儿,哪里敌得过日夜­操­防,军纪严明的楚军,节节败退,竟有大半葬身鱼腹,淹没在滚滚的盛江之中。

成王娇兵自显,气焰更盛,料定回祁无领兵之帅,无可用之兵, 放着秋水涧这把“双刃剑”不理,日日在军中饮酒豪歌,只派聂无双带着一千五百人,退秋水涧五里之外,算是固防。

眼见着兵营中其他人可庆功祝酒,这一千五百人中大有不平者,时不时地来发发牢­骚­,说说怪话,无非是将帅不公,乐死的乐死,乏死的乏死。

这江面平静,有什么好守得,有什么好防得,左右不过耽误工夫,浪费军饷。

众人说众人的,那聂无双不急也不怒,该如何就如何,纵然逾越也绝不按军法约束,白日江边垂钓,晚间营房看书,四平八稳,纹丝不动。

入夜,有军士报,晏督军的密函从盛州快马送来,聂无双这才紧着将蜡封了的信函,从送信人手中夺来。

冷临风说的简单,短短二十个字“人已寻着,身中“祭果”之毒,

衰弱难行,何以到达月海?”

这字写得草草,可见冷临风是在极焦虑不安之下写成的,聂无双见得清楚,日日绷紧的那根弦,仿佛瞬间断了,一个跌步坐在椅上,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来。

这“祭果”本是极残忍的一味毒,西莫国盛时,边境有一处牧民居住的美丽湖山,得名月海,那里的人民世代供奉月神,为得是牛羊肥美,物产丰富,得老天庇佑,不要降灾难于众。

每年月神大祭前,选童男童女各一人,在一月前便喂下“祭果”,到了祭祀的那一日,被选定的这一双童男童女受尽冰火双袭之苦,五内衰竭而死,是为“升月”。

就为了这虚无之事,百余年来不知多少童男童女死在此处,奇得是祭祀之后,月海之地倒也相安无事,传在当地的百姓口中,越发的深信不疑,月神大祭成了月海乃至西莫,最隆重虔诚的大典仪式。

无双通读三国传记,不论稗官还是野史,都有详细的记载,祭果解药由族长一人保管,世代绵延,不假手他人。

若要救落琴身上之毒,只能往北跋涉百里,前往月海,找到族长,才有一线生机。

冷临风信中的意思说得十分清楚,因冰火两重之症,时不时地就要发作,落琴没有内力,这血­肉­之躯能撑到今日,是仗着他深厚的内力,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她如此虚弱,怎么长途跋涉,赶去月海求得解药。

无双一夜枯坐,到了东方呈现鱼肚白,这才踱步到汤汤江水边,无力的弯下身子,见江边的沙砾,经水一刷,白晃晃的刺目。

为了大局,他做了违背心意之事,本该报应在他身上,可为什么偏偏让她受苦?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名为徒儿,却是他心头的一块­肉­,岂能生生的让人剜了去,眼睁睁的坐视不理?

对岸就是回祁王师,旗风猎猎,随风而扬,胜败如同棋局,他便是那只身陷其中的困兽,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亲舔自己的伤口,痛得身心俱伤。

“姐夫,信。”自冷临风来了,落琴­精­神气好了许多,不必终日卧病在床,闲时便由他陪着,去竹林听风,深潭观鱼,多了不少笑颜。

简儿欢喜非常,随着落琴一同高兴,较之先前的落落寡欢,神­色­自是欢悦了不少。

冷临风见蜡封楚军密令,神­色­凝重,打开一看,俊逸的手笔写满了纸笺,他似喜似叹,少刻竟开怀一笑,眉目舒展,十分的俊美。

“姐夫……”简儿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有救了,这小子真可算是个奇才,佩服佩服,她有救了,有救了。”他匆忙的将信笺收妥,往内院走去,步伐轻快,可显心情愉快,是近日来最满溢的一日。

一声叹息,让他生生的止了步,落琴背对着他,脊背纤薄,犹如弱柳,随时都可能吹折。

她面前放着一盆水,是简儿打来为她洗面用的,她就那么痴痴的望着那水平如镜,纤手抚过鬓角。

水中的那个人,不是段落琴,苍白如鬼,青丝凋零,也像段落琴,含着不甘的意味,无奈的眼神,她究竟是谁?

她看得痴了,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冷临风从身后紧紧地环住她,一把就掀了水盆,满地的水花似破碎的镜片,割伤了她的心。

他大力的扳过她,牢牢地看着她的眼睛“傻丫头,你若要照镜子,就看我的眼睛,这里映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还是你,和我昔日所见的没两样,我不会忘记,来雁阁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和你的微笑,永远都忘不了,它在我心里。”

拉着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蓬勃跳动的心怀处,久久都不愿挪开。落琴第一次伸出手,紧紧的拥抱他,沉醉于无比温暖,无比安心抱拥之中,身心缓缓地往下沉。

冷临风又惊又喜,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唇­碎碎的落在她的鬓角轻柔的说“念你第一次主动对我,我便送个大礼给你,傻丫头,你有救了,你不会死,不会死。”

鹫林

秋草漫道,人亦寂寥,越往盛州,秋薄似有冬意,下了一层霜,在青布油毡的车架上铺了一层浅浅的白,见着清雅。

冷临风因有了救治落琴的妙法,刻不容缓,连夜便雇好了车,打发同来的军士先行回秋水涧支会聂无双。

简儿见她们要走,心中不舍,又顾及落琴的病,不敢说要同去,话说得越来越少,有时竟背着众人暗自落泪。

落琴欲言又止,冷临风看在眼里,想都未想便答应带着简儿同去,一是怜惜她二人姐妹情深,二也是考虑到,军营都是男子,落琴需要有人随伺。

简儿见能随着他们,心中欢喜,将家中诸事托付牛三哥照料,便与冷临风、落琴一路往北前往军中。

盘州至盛州,需两日路程,可若要赶到盛江边的秋水涧,又要添上半日。

三人一车,正行走于此行的必经之路—汉沽岭。漫山的红枫,映着碧枝,缀缀的耀眼。

天儿如同孩子的脸,一时还是艳阳高照,一时偏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可难得的是,青山空寂,晴雨皆好。

落琴靠着简儿赏了一会景,许是乏了,沉沉的睡下,自中毒来,每每与之相抗,耗费心神体力,越发的瘦弱支离。

简儿拿旧衣盖在她身上,叹了口气,明眸蒙上了水光,欲从怀中取什么物件,犹豫再三,还是隐忍了下来。

冷临风一日都未曾合眼,坐在架上驱车,这一路,三番四次的取出聂无双送来的密函,细细研究他所书的救治之法。

“换血之术”本就是医家大忌,为正道医寮所不齿,聂无双为玄天宗座下大弟子,自然识得。

《脉注论》有载:施针于头部迎香|­茓­、背部至阳|­茓­、足部丘墟|­茓­,三|­茓­合一,定脉固本,于手部脉动之处泻血,与之换血之人,颇费时日,若有差池,有两命俱殇之险,不到万不得以不可为。

当日他听说落琴有救,只顾欢喜,却未想到换血之术虽然可行,却极为凶险,放在眼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若不敢冒这个风险,便要千里迢迢赶往月海,寻访族长。

只是西莫亡国后,树倒猢狲散,各族消亡,不似往日那般强盛,只恐这千里寻药最终还是无功而返,照落琴目前的情况,形势不明,未必能够等得。

冷临风思来想去,心中沉重,似有大石压在胸腹,聂无双在赌,可落琴赌不起,他也赌不起。

出了山坳,地势低平,走了半日,便来到了平谷镇,边戍小地不似繁华,却自有广辽之美。

冷临风遣简儿去买吃食,落琴已醒,掀开帘子与他相对,虽没有半句言语,可那浓浓的知心之意却在彼此眼眸中交会。

眼见落琴的青丝落了大半,松松的挽了起来,腰肢愈发纤细,神情到有几分欢喜,堆满了苍白的脸面“路上的那片枫林,和落霞山的一样,记得每到秋天,有师傅从江南带来的桂花蜜,碾碎了米粉,一层面一层蜜,满口的香,若我还有命回去……

话未说完,额头便遭冷临风轻轻一弹,低下头在她的鬓边低语“傻瓜,别让我笑话你没见过世面,这哪算稀奇?

奇州有一种神仙­鸡­,挖了五内,填上香料,用绣花针缝起来,裹着香叶子足足蒸上二个时辰,­肉­质酥烂,那香气一里外便可闻到。

楚郡的茶糕你定没吃过吧,明前的香茶碾成粉,合着细麦,添上红枣,酸中带甜,还有茶的清苦。

最难是要捏着火候蒸,太糯不好,太硬了也不好,只有如意坊的最最可口,别家还都做不出来。

还有……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静静的说,落琴就静静的听,听到妙处,随着他一同高兴。

天下之大物产丰饶,她有执念,想踏遍五湖,看尽四方风流,自由自在的一生。

可如今想来,或许再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些日子,每逢毒发,她便生不如死。

旁人不说,可她心中比谁都明白,便是有冷临风口中说的救治之法,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小赌怡情,盘州以赌坊胜过酒楼而闻名楚国,入乡随俗,你可敢与我也赌上一局”冷临风伸出掌来,紧紧的看着她,如此深邃且坚定,笑意生动。

“好,赌注是什么?”落琴被他的笑所感染,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与他合掌,却被他反手握紧。

“我们楚国的铜钱,一面为滔滔楚水,喻意国运长流不息,另一面则为年号,定量,我们就赌楚水这面。

赌注简单,方才我说的各地特­色­,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若你赢了,便由我请你去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若你输了,就是你请我。”

“敢问冷大哥,从南吃到北,从北吃到南,需要多少时日?”落琴知他故作玩笑,是为了讨自己欢心,分散自己的心神,一时之间竟也忘记自身境遇,学着他玩笑的问。

“一辈子”冷临风极为坚定,话音刚落,便将那枚捏在手中的铜钱往空中一弹,铜钱翻了几翻,略起一道悠长的弧线,直落在他手中“你瞧瞧,滔滔楚水,知我心思,我赢了,一辈子,你做东,不可反悔。”

眸光如水,如此专注,犹如深潭,看得她心内似有暖流涌上,那番本来想说的,我也未曾抛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姐姐,姐夫,不好了,我方才在酒馆,听说回祁王师二万人,要过江,秋水涧乱得可以。”简儿知道此行就要赶去秋水涧,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慌不择路的赶来报信。

冷临风与落琴大吃一惊,暗叫不妙,成王大意,只让聂无双带一千五百人在秋水涧驻守,敌我数量悬殊,就算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恐怕也凶多吉少。

“上车,我先送你们去楚军军营暂住,然后我再去秋水涧找聂兄。”冷临风说罢,已快人一步跃上车架。

“不,要死一起死,我不想等着你们,我要与你们一起。”落琴说的坚决,眼神中带着令人动容的执著与软弱的恳求,矛盾的混成了一处,让人无法拒绝“冷大哥”

“好,你们上车,我们去秋水涧。”冷临风心神稍定,挥鞭急驶而去。

满天盖地的雨,混入滚滚盛江,无双执伞立在营前,传信的将士飞奔而来,神­色­紧张“督军,回军三千先锋准备登岸,请示下。”

“由它去”无双神­色­平和,全无大敌当前时的惊慌,只挥了挥袖,双目望着漫天的雨帘,翘首以盼。

“督军,回军三千之后,还有一万七千人正渡江过来,秋水涧危急,我们该怎么办?”传信兵虽知上下轻重,但军情紧急,只能想什么说什么。

“依你看该怎么办?”无双还是一贯的温雅口吻。

“我……依小的看,应派人去军营求援,我一千五百人分路撤退。”传信兵急回道。

“去吧,待这三千先锋到了鹫林再来报,下去。”传信兵心中十分不甘,无奈职责所在,只能遵令而去。

五里之外,除了天然的沼泽地鹫林,便无阻隔,敌军战鼓擂擂,在风雨中听得清楚,这驻守秋水涧的一千五百人心中惊惶,军心大乱,

都说这两位督军是皇上亲封的,难得的智谋和手段,可眼下看来,一个置军法于不顾,跑去盘州寻亲,一个大敌当前,纹丝不动,像一尊神态仙俨的大佛。

难道眼睁睁的坐以待毙,无故枉死?

群情激愤,围着聂无双七嘴八舌,更有人说了狠话,要立刻去楚营让成王爷来主持公道。

聂无双修养极好,吵不动怒,骂不还口,依然如故,直看到一架马车飞奔而来,才放下心走了过去。

冷临风停了车,看局势混乱,便掀帘抱下落琴,他长途跋涉,神­色­疲倦,怀中的落琴还未等他走上两步,熟悉的炙热之感传来,满面通红,疼痛难忍,人轻轻颤抖,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众人见此气氛,纷纷让出一条路,冷临风急忙奔到无双面前,神情沉重“热毒寒毒,交替发作,快。”

“还不进来”聂无双从他手中接过落琴,不忍细看,几步走进帐中“换血之法虽然冒险,可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若成功,毒可去掉七成,还有三成等往后,用药调治,长期坚持,不出三年,便可痊愈。”

落琴冷的利害,牙关咯咯打颤,无双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取了所有的被子,为她盖好,拨了拨帐中的暖炉,抬眼去看。

眼前这个瘦弱难支,眸光散乱的女子,怎么会是他的徒弟?是他的月牙儿?心中大痛,几乎难忍,却还是利落的为她把脉。

“等等”冷临风一把拽着无双的手腕“你有几成把握?”

“没有,换血之术我只看过,听过,从来没有使过。”无双双眉一皱,跟着拂开冷临风的手。

“她赌不起”

“赌可能会死,不赌一定死,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该怪谁?若不是你晏家人,­阴­谋算计,她怎么会有今天。”无双饶是温润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冷冷相讥。

“那玄天宗呢,又做了什么好事,难道你把自己的徒弟,送来我环月山庄受死?”

二人各击痛楚,心神俱伤,落琴辗转反侧,受尽了煎熬,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姐夫,还有这位大人,姐姐不好了,不是相互责怪的时候。”

简儿上前,紧紧地抱着床上的落琴,为她取暖,回过身对着聂无双与冷临风说道“我们家乡有句话,死马当成活马医,姐姐是个大善人,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来都没死,必有好报,救救她,什么办法都要试。”她真情流露,说的情真意切。

冷临风与聂无双均是一叹,所谓关心则乱,怎么能在这危急关头,乱了心神,相互责怪。

不再说歉意之言,共同扶起落琴,用迎枕支稳她的身子,吩咐简儿去帐外取三壶热水,依次放好。

聂无双取过银针,停驻片刻,看着冷临风说“回军正攻过来,你未来之前,我名为去江边钓鱼,实去查看回军的异动和水文天象的变化。

知道近日内必有连绵的暴雨,而回军之前战死的三千兵勇,只不过是虚以委蛇,抛砖引玉。

真不知道,成王爷的那份自信从何而来,我按兵不动,就等着他们来鹫林,接下来就看冷兄你的了。

换血之术,需要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绝对不能停,一旦停下,我和她都活不成。”聂无双说。

“鹫林?”冷临风念道,神­色­肃然,突想起什么,眉目一动“沼泽之地,是必经之路,若遇暴雨,管它是一万还是两万,必陷其中,难以出来,到时候……”

“冷兄看得清楚,一千五百人是我­精­心挑选,从成王处要来得神箭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天时地利,何惧回军。”

二人心领神会,惺惺相惜,若此时不必担着落琴生死之事,恨不得在这漫天风雨之中,豪饮几杯。

“报,两位督军大人,三千回军先锋,已杀过来了,只需一炷香功夫,就到鹫林。”传信兵这次真的慌了神­色­,来不及问候便不顾一切便掀了营帘。

“冷兄,小心为上,能拖一时就一时。”

“今日便是战死,也要护你们周全,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你。”冷临风看了一眼落琴苍白的面目,紧闭的双眼,双拳紧握,正欲随传信兵出去。

走到营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身回到床前,低头在落琴耳边说了一句“段落琴,你要记得我们曾经打过的赌,你输了,你欠我的,我不是什么大方人,我等着你来还,我等着。”

冷临风说罢,紧紧的看了无双一眼,绝然而去,才到帐外,那一千五百人正商量着作退兵的打算。

却见他拔下腰中的长剑,高呼一声“本督军传成王爷令,拿起你们的弓箭,随我去鹫林,管它一万还是二万,正好瓮中捉鳖。若有临阵退缩者军法处之,绝不留情。”

公主

“主子的心思,沉香看不透?”

“你若看透了,你便来做主子。”清瘦儒雅的男子与带着面纱的袅娜女子一前一后,相随不远,避过熙攘的往来商客,在盘州城的一家酒肆落了座。

酒是粗劣,吃食也不过馒头粗面,随便打发了一顿,相对无言,那男子到还沉着,端着一股书生之气,只是那女子稍嫌急躁,仿佛在等什么,心急火燎,有些不耐烦起来。

二人一顺的粗布麻衣,形容也不出众,正是晏元初座下的孙仲人与贾沉香。

“死鬼,那丫头命不该绝,这祭果的毒,到底能解不能解?”

贾沉香伸手过去搭在孙仲人肩上,却被他利落的一避,神­色­肃然“少拿你在烟花地打滚的德­性­出来,据我所知月海一族没落,别说是族长,便是族人也寻不出几个,除非有人豁出命不要,以身过毒。”

“以身过毒?”贾沉香不解

“此法只有天底下最愚蠢之人才会使,打通中毒者迎香,至阳,丘墟三|­茓­,以固根本,从手足动脉处过血,中毒之人七成之伤,就悉数过给治毒之人,这不是救人,乃是害己。”孙仲人饮罢,瓷杯在手中摩挲,神­色­稍重。

“如此看来,那丫头死定了。”

“错,主子买的就是这个例外,他信世上偏偏真有这般痴傻的主儿,你以为就凭逍遥子一人便可来我别院放火,一路带着那丫头来到盘州?

笑话,逍遥子虽厉害,但是应对我五万凤城­精­锐,只不过是膛臂挡车,那日便是那丫头不坠崖,人还是要放的,那丫头的命自在主子手中,可主子更看重的是后头的人。”

孙仲人嘴角含笑,侧身压着声音,从旁人看来,似在殷勤低语,说说闲话。

贾沉香心头一跳,才想到其中含意,美目流盼“都是你们这些个男人才会如此筹谋,狼崽子。”

“你看,我们等的人来了。”贾沉香说罢,顺着孙仲人的眼光,见一少年清清爽爽,眉目清秀,一身蓝袍齐整,正跨步进来。

回军三千前锋,抢渡盛江,行兵神速,一柱香不到便已到盛州奇景—鹫林。

鹫林四环,山高青郁,白日来看风物奇丽,到了夜间反而显得黑深奇诡,­阴­竦可怖。

突起的暴雨,阻碍了行军的视线,即便如此,回军知楚军驻营就在不远处,哪里等得,吆喝着要占头功。

回军先锋统帅,见鹫林如此地势,看不清其中真章,心中颇有芥蒂。

可转头一想,盛江天险也已安然度过,难道因为这小小的鹫林,就失了这头份头功的荣耀,不再犹豫,下令手下兵士,立刻行军。

此时,冷临风已将手下一千五百余人,粗粗分成三拨,先前五百人,埋伏在鹫林外的清水泉,正面迎敌,混淆回军判断。

另五百人趁雨势磅礴,占了高处,拔弩持箭,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可杀回军个措手不及。

最后的五百人是死士,也是极忠勇之辈,与冷临风一同埋伏于鹫林泥沼四周的灌木中。

用聂无双早在月前,就从盛江边渔民处收拢的渔网,细细密密的编拉起来,左右各执成四处,轻轻地覆在泥沼之上。

虽是白日,可风紧雨大,如同黑夜无疑。

耳听着,三千人步步逼近,声若铿锵,混战一触即发,冷临风首戴萌蒲,身衣緼袯,手中的军刀持稳。

风声混着雨声,枫林沙沙的吹动,像在低泣呜咽,回军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呀,不好”,冷临风便知时机已到,一身跃起,呼喊道“收起”

埋伏在灌木中的五百军士,听到军令,立刻收拢手中丝线,用尽浑身气力迅速绞合起来。

可怜这三千回军多数落入沼泽,纠缠在渔网之上,越是用力,越是挣脱不得,泥浆入口,呼吸困难,一时鬼哭狼嚎,声动震天。

侥幸未入的八百余人,见此情形,知道有楚军埋伏,便拔下军刀,急挥乱砍。

冷临风见占尽先机,再无迟疑,一把掀了身上遮雨緼袯,身先士卒,带领这五百余众,杀入敌军。

军刀在手,势不可挡,手中毫无片刻停滞,左扫右刺,犹如神助,似盛江之水怒发而起,又似这鹫林山谷之风猎猎不止。

刀光胜似闪电,叫喝譬如雷鸣,冷临风飞身一掠,攀附在山石之上,拉开重弩,亲执一箭。

破空之羽,直刺在回军统帅的心口之上,那统帅双目圆睁,似有不信,轰得一声倒下,跌在泥泊之中。

回军本已剩八百人,眼见主帅一死,更如鸟兽四散,冷临风将重弩高举过头,一声长啸,底下的楚军将士,心领神会,立刻散开。

回军还未领会过来,却见数不清的箭如骤雨,破空而来,似密不透风的箭网,如此居高临下,竟无一人可幸免。

营帐中,虽暖火薄被,却也­精­心动魄,丝毫不亚于鹫林一战。

落琴衣衫褪去,只剩亵衣,双目紧闭,十分憔悴,头部迎香|­茓­、背部至阳|­茓­、足部丘墟|­茓­银针微微颤动。

无双汗如雨下,湿透薄衫,左手动脉处用活­鸡­肚肠搓成的细管,以银针渡血,为落琴疗毒。

用尽九成内力,耗费颇具,可他丝毫不敢轻动,抬眼看着落琴苍白的脸面,瘦削的脸颊,眼中尽是无奈与温柔。

两个时辰已过,还需一个时辰,她便有救了,便可与昔日一样奔走如小鹿,谈笑如清风。

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亲昵的唤她一声师傅,向他撒娇?

心神渐乱,落琴的脸面红一阵,白一阵,无双知道已到了过血的最紧要关头,天阙与神台交汇,当下不再胡思乱想,伸出手去,推血过宫,血流如疾,无双神­色­渐疲,越发不可支。

简儿就在身边,紧紧的看着他们,一动都不敢动,这过血之法,需大量的热水,她奔走在营房与膳房之间,一次一次的换水。

门外站着的十名死士,是冷临风临行前留下的,离无双落琴而去,他总不能放心,可御敌回军,是为了争取分分秒秒的时机,为了给落琴一线生机。

聂无双知道三千先锋可以对付,可后来的一万七千人,有了先前的教训,自然不会轻易就范。

他未雨绸缪,料事如神,在冷临风未来之前,就修书派人赶回楚军大营,要成王发兵救援。

这时候应是援兵到营的时候,可为什么?

简儿提了热水,走进营帐,朝聂无双摇了摇头,示意援兵未到,无双心神一转,想到什么,朝简儿瞥了瞥眼。

亏得简儿十分聪敏,见无双目光落在帐外悬旗之处,就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冒雨飞奔了出去,拔下了Сhā在营帐上的楚旗。

命令门外站着的死士,随意Сhā在众营帐的任意一处,无双见她领会,淡淡一笑,示是嘉许。

原来楚国行军有个规矩,营帐没有帅、士之分,若有楚旗Сhā在哪一处营帐,哪一处便是主帅的营房。

这是当年晏九环带兵攻打西莫,为了保护主帅,混淆敌军,想出的奇计,被仁庆帝所推崇,命令楚军将帅所必需沿袭之制。

雨越下越大,夜­色­将至,简儿见冷临风迟迟未归,也不见有得胜的消息传来,突然想到什么,便命令门外的十名死士,去方才那个假的主帅营外候命。

十名死士,得冷临风受命,死活不肯离开,简儿倒也不费心解释,缓步走进营帐,用手与聂无双示意。

见无双点头答应,便走上前去,从案上拿过调动兵将的兵符。

那十名死士,见了兵符,不敢不依,只能离开,简儿松了口气,见营外无人,而落琴与无双正在里间,随时有­性­命之险,心中一凄。

拔了楚旗的营帐,像在风雨中飘泊的小船,时刻可能翻舟,简儿方才觉得自己不可软弱,理当担起救责的大事,拔了聂无双的长剑,持在手中,紧紧地守护着营房。

“督军,这三千人虽死的死,伤得伤,可回军一万七千人正在渡江,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到达鹫林,箭尽人伤,我们如何是好?”传信兵匆匆而来,汗水与雨水混成了一处。

冷临风收起军刀,接过随身将士拿过得水注,饮了一口,冰凉的水滚落喉咙,也滚落在他心头。

援兵未到,无双的过血之术,还需大半个时辰,若回军杀到,他不能敌,看来只有死在一处了。

“督军,还是撤退为好,援军若到,我们也好接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传信兵撕破衣衫,为冷临风的右肩裹伤,血泊泊渗出,被雨水一刷,更加疼痛难当。

“聂无双何时求得援兵?”冷临风知无双做事谨慎,但这援兵之事却从未与他说起,想来是无双为了让自己以为后路尽断,才能孤注一掷,偕同军士们奋力杀敌。

“二日前,成王爷慎重,派得是凤城晏将军亲带的三万人,说起来,二日早该到了。”听了此言,冷临风心陡凉,重新持起军刀,急步走出鹫林泥沼。

今日任谁来援兵都好,可他那个好兄弟来,却只有死路一条,从小他便知晏元初的秉­性­,凡事必争个先后高低,内心­阴­沉,外表高调,让人看来容易掉以轻心。

可实际上却是一壶子鸩酒,不知不觉之际,随时可要了你的­性­命。只是自己素来对他手足情重,却未料到今日他丧心病狂,会迫害落琴,雨桐与自己的手足。

援军的行令一发,他不会不来,也不敢不来,但他可以慢慢的来,缓缓的走,纵然他们死在战场,他只会假惺惺的演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自愿辞退军职,受点军纪刑罚也就是了。

想来想去,心乱如麻,翻身上马,加鞭纵鬃,趱程而行。

“姐夫,是你”简儿欢喜得唤他,方才听得马蹄之声,心中紧张,将手中那柄剑持的紧紧的。

雨势斗大,天空黑得愈发快,幸好营房外有长点着的松香火把,用蚕丝罩妥,不怕风吹雨注。

模模糊糊看得一个人影,如此熟悉,竟然是冷临风,简儿毕竟是个少女,竟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怎么样?”冷临风下马迅速,不顾身上带伤,急不可待的询问。

“聂大人汗流如注,姐姐她的面一阵红一阵白的,姐夫可要进去看看?”简儿说完,随即后悔。

虽然是治病,可落琴衣衫尽褪,又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独处一室,若是姐夫进去,想必不会高兴,一时间踌躇不定,帘子掀了一半,不知该放下还是挂起。

隐约之间,有幽香袭来,冷临风眼风一抬,便知道个大概,心中微微一颤,挥手道“不用了,只要她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冷临风环顾左右,不见十名军士守卫,沉着脸便问“那十人呢?”

“是我让他们去了那处假营房,万一回军杀到,必然先去主帅处,有他们守着,到像是真的,才可以拖延些时候。”简儿想都未想,便说道。

“他们受军纪约束,若没有我的命令,不敢擅专”冷临风倒是奇怪,这十人居然会听简儿号令?

“是我取了聂大人的兵符,姐夫,你有伤?”简儿走近才看得,触目惊心的红痕,与战袍纠结在一处。

她双眉蹙起,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便往冷临风伤处撒去,药粉混合着八味草药,冷临风一闻便知,皆是化淤止血的良药。

她利落的为他重新包裹,手法­精­准,冷临风一动,手中的剧痛果然稍缓,便紧紧地看着她,心中疑惑大起。

“不好,督军不好了,回军一万七千人已登陆,往鹫林而来。”一直紧紧随着的传信兵,跟不上他行马急迫,这才急驰而来,才一下马,便跌跌撞撞的软了腿。

“箭羽剩多少?除了伤者,还有多少人可用?”

“箭羽不过三百,伤者不算,还有一千四百人可用。”传信兵取出火把,朝鹫林方向一摇,对方响应,影影绰绰的火把,摇动的越来越快。

“督军,退吧,回军已到鹫林,若冒险抵抗,恐怕……”冷临风微微掀开帘去,这一看眼内再无旁人,只有那个消瘦轻愁的女子,紧紧闭合着双目,生死只在一线。

“不行,退不得,今日我就是要与上天赌上一赌,就赌这半个时辰。”他回头叮嘱简儿,目光闪烁,火光映照之下,俊目清朗,虽是疲累,却有说不出的神采。

“此处靠你了,只有这十人可以为你所用,任你随意调配,半个时辰后若侥幸回军还未来,让他们赶紧走,不要回头。”冷临风从腰际解下兵符,硬塞到简儿手中。

“姐夫,那你?你若不在,姐姐问起,我该如何回答?姐姐往后依靠何人?”简儿知他有壮士断腕之心,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

“里头的这位聂大人,并不是什么陌生男子,你姐姐交托给他,胜过我千倍万倍。”他的笑微带苦意,回头再看了营帐一眼,灯火微微,如此宁静平和,可端着的却是活生生的­性­命。

在他内心深处,这­性­命比他自身宝贵许多,有些不舍,可终究要舍,狠了狠心,回过头去,再也不看。跃马扬鞭,马蹄远扬,人已在数丈之外。

鹫林深处,楚军已乱,可终究是军纪严明,素来布战的军士,主帅不走,拼死一战,岂能不随。

回军先锋营,全军覆没,此时正是报仇心切之时,为了不深陷沼泽,回军砍伐鹫林外围的巨木,迅速做成木桩,捆绑在脚上。

一时间,七尺男儿更加高昂,居高临下,上千枝火把如同耀眼的星辰,照得鹫林犹如天阙,一片通明。

冷临风知寡不敌众,只有死路一条,可即便是战到最后一刻,能够牵制回军步伐,才能给落琴一线生机,才能守住这片缺口。

两方混战,刀光剑影,他跃在前,左手那刀,右手握戟,两方开弓,十分神勇,杀得兴起,发冠尽散,满面的鲜血,模糊了双眼。

可架不住敌军犹如蜂群,越聚越多,刀剑如同满天风雨,虽心中执念不断,可毕竟是血­肉­之躯,他渐渐不支……

“你们看,是楚旗,是火把,是援军,援军到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不知给人带来多少生的希望。

冷临风避过剑雨,隐隐的听见马蹄声滚滚,心中一动,举目去看,一个身影跃马在前,玉容娇艳,英姿飒爽,说不尽的风流美丽。

他身形一软,避不过挥来的一剑,心中一叹,双目紧闭,却被人用力扯开,刀锋与剑羽相抗,发出铿锵之声。

睁开眼去,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美目含着怨怪“好你个綦哥哥,有这么好玩的事,也不等着我。”

“是你,公主……”

思敏

无双掀起帘子,缓缓走近,这一个时辰他已反复来了三回,床榻上的那个人,还是这般躺着,秀发覆在胸前,忖着皓臂如玉。

清淡的脸面,渐呈微红,只这一日一夜的功夫,在她身上仿佛春回大地,月起明湖,七分毒尽去,她果然大好了。

无双坐将下来,仔细去搭她的脉息,并无时促时息,竟平缓清和,自然绵长,他反复推敲,终于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冷大哥……冷大哥”落琴皱起眉头,呓语了几句,说的甚轻,渐渐无声。

本来搭在脉搏上的手陡然一僵,竟有不信,呆呆的望着她……思绪翻飞,内心暗涌,可最终还是无奈的归于平淡。

伸出手,替落琴拢好身上的薄被,就这般无措的坐着,一坐便是一个午后。

“是你,师……”不知何时落琴醒了,未料第一个见到的人竟然是他—聂无双。

不知是不是思念越深,人反而越发淡薄,记忆中的温润君子,竟有几许陌生。

“你醒了,我让简儿将药再去热热,七分毒虽解了,可还有三分仍需经心,治愈的越快,落下病根的机会就越少。”无双回过神来,竟落得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了几句客套话,千般掩饰,可确掩不住这份浓浓的关心。

“简儿……简儿”无双唤了几声,未听有人应答,俊眉一皱轻声说“这几日也够她费心的,还是我去拿。”无双立起,正要掀帘出去,确听得身后落琴说了一句“你也瘦多了。”

无双回头看她,虽因瘦弱清减了颜­色­,可明眸似水,依然清妍,骤雨过后的阳光,夹着浓浓的秋意,透过欲掀未掀的营帘,扫在她的额头,眉眼,脸颊,下巴,有柔美的清光。

曾几何时,她亲亲切切,充满依赖的叫他师傅。

而他也惯了,总月牙儿,月牙儿的唤她。

韶光轻贱,到了今时,竟然只余你我二字,再也没有别的可讲。

“义父托人传话,大战一触即发,端王爷虽为重臣,可确有楚国女婿,且军职不低。

放眼回祁,再无人比他身份尴尬,他待价而沽,两处暧昧。

探子来报,他日日都躲在王府装病,看来短期内,是不会回去环月山庄看女儿了。”迟疑片刻,无双还是说出了口。

“如此说……?”落琴躺在床上,只能看见无双的背影,挺拔修正,态如松柏。

“好好养病,若好了,就回山庄去吧,军营都是男子委实不便……且你的事尚未完成,还有那柄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说的?”心凉了,纵然盖着被子,落琴还是觉着手脚开始冰凉。

“没有了,好好歇着。”无双掀帘而去,脚步声越走越远,可落琴听来清晰,深深浅浅的像是踏在她的心头。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隔着那柄可得天下的上古神物,隔着仇恨,隔着算计,隔着千山万重。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透满,最耀眼的是眼面前的那双眸子,深深的,直掠心湖。

冷临风衣衫齐整,可面容略带疲倦,促狭的一笑,使人温暖“真是万幸,若你不醒,我便成了天下第一倒霉蛋。”

“冷大哥……何解?”落琴被他轻轻支起,拿迎枕来靠,他的手自然的挪到她的鬓边,细细的摩挲“好不容易和你打了个赌,也好不容易赢了一回,若老天爷真收了你去,我上哪儿要债去。”

他改为抓她的手,合捏在手心中,低下头仔细看她,每一处都不放过,目光中含着几分小心,几分舒悦,几分患得患失,十分的扎眼“瞧瞧你,丑多了,看来也只有嫁我这个倒霉之人了。”

落琴一讶,想也不想便伸出手轻捶他宽宽的肩,自从认识他起,她方明白,调笑戏弄也可以是温暖的,傻话浑言有的时候却也胜过一切。

捶打虽轻,还是触动了他的伤口,冷临风吃痛“嗤”的一声,迎上了落琴担忧的脸面“怎么了,有伤,你……”

落琴勉强的支起身子,忍不住翻动他的衣襟,想看个究竟。却怕自己手脚不细,反而弄痛了他,一时十分踌躇,睫羽轻颤。

冷临风内心喜欢,挂在脸面上,容­色­舒展,连疲惫都褪却了几分“瞧瞧,看来这受伤也未必是坏事,至少有人关心,有人惦记。”

“好,你那么爱受伤,也不必假手旁人,就我来,省得旁人下不了狠心。”落琴心急,也不顾嫌隙,察看了他的伤处,刀痕深重,虽搽了上好的金疮药,可牵动筋骨,不可等闲视之,担心之余不免就说了狠话。

“说定了,就你来,别人我还不候呢,唉!别尽顾着轻薄我,我……”冷临风话儿一毕,落琴这才发现自己已掀了他的衣襟,火烛之下,他上躯­精­壮,眸­色­越深,十分难懂。

“不,我不是……”落琴面上通红,一收手,身子便往后靠,秀发与他的襟扣纠缠,越拉越紧。

冷临风只需低头,便可以触及她的面颊,那馨香与温柔思慕已久,让他浑身一热,­唇­碎碎的落在她的鬓角微叹了口气“不是,不是什么,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段落琴,你少给我躲起来,你要给我负责。”

“竟敢阻我,让我进去”听声音便可知来人的­性­子,声调高满,又清又明,身份自然不俗。

她也不客气,一把掀了帘子,甫一入内,便照耀的满室斗亮,如同鲜花明珠,压得周遭伧俗且粗陋。

一身白绢嵌着暗底的青花,腰间的翠­色­比目芙蓉玉,甚是过眼,经她一穿,明媚又矜贵,更不说端着无比的眉目如画,侬丽鲜妍。

“公主”冷临风虽与她相熟,却君臣有别,礼不可废,立时立起。

“綦哥哥好不客气,这位……”冷临风刚要应答,却听她阻道“我来说,若我没有猜错,这该是回祁的郡主,大胡子护国使的女儿?”

她手执墨­色­的软鞭,通体呈亮,乃是稀罕的天蚕丝所制。鞭梢悬着一串红绒小球,随着鞭子的晃动一颤一颤的,煞是玲珑可爱。

“不错,思敏本就是我朝第一奇女子,聪明,灵巧,好事尽让你占全了。”

这一声綦哥哥不免勾起了冷临风少时的回忆,天子伴读,本如履薄冰。倒是这个知情解意的“好妹妹”屡屡带来些趣事,乐事。

回祁端王未裂土封王前,官拜护国将军,先皇在世,两国修好,互递国书。

他也曾不远千里做过来使,那时候公主不过十岁有余,只记得他有一把老大的胡子,便深深的记下了这个大胡子的护国使,谁料,流年暗换,她依然记得这般清晰。

“月儿拜见公主”思敏公主,先皇长女,与当今天子仁庆帝乃一母所生,同胞手足,天下无人不知。

落琴因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只能在床榻上微微低身,这一拜,青丝松委,遮住了大半个脸面。

“抬起头来我瞧瞧。”那思敏心中好奇,却又偏偏瞥见了冷临风紧张的神­色­,欲诉还休,好奇不免又多加了几分。

落琴心中一讶,不料这位公主如此爽直的­性­情,不免思及晏紫澜来,想来她也是这般任­性­,这般的真实,缠着自己,说不完的明讽暗贬。

自己总不受用,又不能与她起冲突,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可世事偏偏作弄,今日她自己得以偷生,竟想着她,想见见她,便是听听她的讽,得得她的骂,也是好的。

可……落琴缓缓的抬头,腮边有泪,不敢怨叹,只是怜惜一个至情的女子,美梦破碎,从此寡淡。

思敏公主微微一怔,眼前的女子大病初愈,瘦得如同盛江边的芦苇,风吹便折,青丝无光,眉目清愁。

可偏偏有一股难得神采,眸光流转之际,幽姿逸韵,迥然自别,秀远在­色­容之外,忍不住喃喃的说“你不可能是端王的女儿,绝无可能。”

此言一出,冷临风与落琴均一惊,神­色­复杂难言。

落琴伪扮一事,除了她自己与冷临风,玄天宗,知道的本就不多,难道这个公主竟然神通广大,洞悉玄机?

“大胡子王爷是个蛮子,食­肉­如鲸吞,喝茶如牛饮,生个大老粗还差不多,怎么生得出你这样的,该不会是假冒的吧?”这一句她说来顺溜,可听在落琴耳中,却既好气又忐忑。

言语是好意,乃是夸奖自己秀气,少了回蛮之气,可说的却是事实,这个公主误打误撞,真料对了,自己自然就是个假冒的,只是这般坦荡的实话,她究竟该如何往下接……

“好了,公主”冷临风开口解围,却遭思敏美目一瞪,只能无奈的改口“思敏,别闹了,这郡主还能有假?她大病初愈,经不起乏,你想看的也看了,还不回帐好生休息。”

“也对,綦哥哥,我可不是来找她的”那一双纤纤玉指,对着落琴随意一指,下一刻就紧紧的拽着冷临风的衣袖,轻轻的摇动“你曾说过,与我拔箭比试,我日日困在宫里,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你不可骗我。”

“好,你是我救命大恩人,岂能骗你,不过……不如择期……”那日与回军决战鹫林,冷临风现在想来依然心有余悸,援兵迟迟未到,他耗尽了气力,却仍输于人寡,若没有她……

深深的去见落琴,如此安然无恙的靠着,尚有浅浅的笑还凝结在­唇­角,她无恙了,便是最好的。

这份好,胜过他有生之年的任何一次得意,任何一次褒奖,任何一次欣喜,原来这才算是真的好,到了今日他才领会,会不会太晚。

“已让晏家小哥哥摆下了擂,便是聂督军也跑不了,统统都要与我比试,听!鼓声起了,不去就晚了,我思敏可不当逃兵。”

果然营门外,鼓声累累,三声重,三声轻,击打的极有巧劲,经久不绝,此乃是军俗,每逢校场对仗,自然是要擂鼓助威的,今日自然不可免。

晏家小哥哥?冷临风一阵苦笑,好一个亲手足,好援军,他终于还是来了,可惜机关算计,料定是来收尸的凤城将军,却不得不拉弩­射­箭,与人争个长短。

思敏使了几分力,依然拽不动冷临风,见他略攒起眉头,似是深思,最后直把目光落在落琴的面上不放,心中一急,想也不想便对着落琴说。

“綦哥哥陪你多了,现在该陪着我才是,你若病了好好养着,别让他整日陪着个病人,那倒是真真的乏味了。”

“思敏”冷临风神­色­一肃,知不该责她,却也不得不责。

“冷大哥,你去吧,躺久了,正想沐浴,让简儿进来就好。”说话的是落琴,眼神似有回避。

那公主说话不拘,却也对了正着,试问天下之人,谁愿意陪着一个病人?这真真无趣倒也不假。

思敏听罢,笑得更艳,犹如盛开的牡丹,再也不见落琴,拉着冷临风便往外走。

冷临风十分无奈,脚步也乱,回头看顾落琴,可她却偏偏低着头,总也不回,一声轻叹,混着脚步声,慢慢的走远。

营帐寂寥,帘门在风中翻飞,发出“啪啪”之声,再无旁人了,落琴这才抬起头来。

偏巧床榻边置着一面铜镜,影影绰绰的映着一个落寞的人影,愁暗藏在眉梢眼底,竟然是自己……

“姐姐可要吃些清粥,盛江的巧鱼最好,用渔家的土方,腌制起来,特别入口,这法子还是简儿偷学的,姐夫说,若你嫌嘴上淡,倒是可以试试。”

沐浴之后,换了­干­净的衣衫,人也清爽了几分,简儿手脚麻利,收拾了帐中的杂物,便坐在落琴身边,欣喜的与她说话“真好,我早说,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什么难关都过的去,必有后福。”

落琴转头与她相视,看得清那眉线秀似青山,描痕浅淡,今日细细看她,聪慧之容,最慰心的是满面的热忱,更有那难得的为好之心。

伸出手去,拂了拂简儿身上的微尘,淡淡的笑“这些天多亏你了,我大好了,你可放心了。”

“姐姐对我如同父母,但愿我能随着你,总让你高兴,不要忧愁。”简儿虽年轻,可眉峰稍聚,也有几分沉重,看得落琴一愣,用手去抚“瞧你,我好了,大好了。”

“简儿瞧在眼里,姐夫对姐姐是极好的,只是那个公主到像个说书的,那日姐姐尚在病中,不知所以,情势十分凶险……”

简儿不仅手脚利索,口才也极顺溜,在她口中,那日鹫林之战,风云­色­变,步步凶险,男儿如何英勇无畏,楚军如何化险为夷,轻描淡写,却隐藏着血雨腥风。

落琴听来唏嘘,特别是无意知道晏元初“缓兵之计”心中更像是压了巨石,半天不得缓解。

关于冷临风……他现下正做些什么?

透过营帐,阳光独好,光影似沉似浮,清风中带着山花的妩媚,充盈满室。

此刻他定在校场,一柄重弩,弦鸣风劲,连矢三环。

定是笑容最朗,最明亮耀眼的那一个。

男儿英雄,自是天然不拘!

更何况有美在侧……

落琴微微的一愣,她想得都是什么?她该高兴,自己侥幸活了­性­命,尚在人间。

可心头那股淡淡的酸,从何而来……

“姐姐,你可在听?这个回祁的军师,实在是个顶厉害的人物,连姐夫与聂大人,都赞不绝口。

“军师,什么军师?”落琴回过神来,紧问道。

军师

晨起,细雨绵绵,隔江对望,隐约可见翻飞的回旗,连绵的回营。

公主援军一万余人,风城晏元初所领的二万余,加之秋水涧原有的一千四百人,四万有余。

那日回军从鹫林撤回,现下更因忌惮秋水涧兵强马壮,宁可怀有对恃之心,也不敢兴先发之举。

雨中的盛江烟水迷离,虽是边域,诗情不输江南,更有辽阔高清的那份特别,只看得落琴伫立,久久不语。

天下­操­戈,战事不止,这些个王侯将相,执掌国之权柄的大人物,谁会有闲情逸致来赏一赏这份难得的宁静随淡?

江风摇摇,又在秋日,从来惹人清愁。

自她从落霞山到环月山庄,今日又在这兵戎相交的风口浪尖,已有一年光景。

从满心喜欢到怅然若失,心中总是空空落落,眼前的路进不通,退亦不得。

她寻琴而来,除为了无双,也为还玄天宗对她昔日的救命之情,琴无踪影,除了晏九环之外仿佛无人见过,无人提及。

小阁的女子究竟是谁?多年前夏家的那场大火,除了救了那位神秘的戚夫人,还有多少往事不为人所知?

千头万绪,偏偏又遇上晏元初的狼子野心。

时移事易,心境的改变竟是如此之快,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长吁短叹,怨指世情。

“卧看归舟听渔歌,枫桥掩映暮帆多,望到天边潮生处,千里云平万顷波。

都说这盛江之美,唯有我朝房子润房大人的《盛江即景》最最贴切、最最上乘,说得虽是黄昏唱晚,可字字有景,句句有情,郡主你看呢?”

“是……关月见过公主”落琴回头施礼,只见那公主一身紫衣,雪白的轻靴,衬着脸面极明媚绮丽,盈盈的立在身后。

“不必多礼,你也可随綦哥哥一般唤我思敏。”

“既如此……好……思敏”这一声綦哥哥唤得自然又亲切,未入环月山庄之时落琴便知冷临风八岁入廷随驾,少时光景,他们相识于宫中,交情自然不浅。

“既如此,我也不郡主相称了,就唤你月姐姐吧,不知大胡子王爷,也就是你父王现下可好?”

“好,年岁大了,带不得兵了,弓箭仍不肯丢下,园子里设了靶,每日必­操­习,­射­得好便眉开眼笑,一日都高兴;若有失手,愁云惨雾的,谁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每逢说起回祁端王府的事儿,落琴总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不管对方是真心还是试探,总不能出错,让人寻着破绽。

可当日司马素素向她说起这段事故时,也惹得她笑不可止,英雄迟暮,舍不得丢下毕生所好,人之常情。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片刻也没有感受过人世间的孺慕之情,可这些日子来伪扮郡主,倒也有种复杂难言的情愫。

毕竟这一刻她还是有个爹爹的,尽管这个爹爹,与她从未蒙面,可他所有的事件件清楚,不曾拉下。

思敏公主听后果然灿然一笑,如白芍初开,极为耀眼,手顺着面前的一顷秋波,姿态曼妙“虎父无犬女,月姐姐,你是郡主,我是公主,人人都道这万千尊贵,无事求不得,无事办不到?今日思敏想问,你可有什么心愿,什么抱负?”

落琴好笑又郑重,这个公主有时咄咄逼人,有时却天真地如同一个孩子,可她诗书皆通,又能领兵打仗,姿容艳丽且有巾帼之风,实为男子的良配。

这些日子以来,这位公主不拘俗礼,与兵士们打成一片,­射­箭开弓,骑马阅兵,到了夜里还撺掇着无双、临风、晏元初都去鹫林捕雀。

晏元初开始不以为意,谁知鹫林地势奇特,这捕雀并不像想的这般容易,考验的是猎手步法、内力,和应变。

公主要去,三人自然日日相陪,皆是得兴而归。

她所到之处都是欢乐,都是高兴,掩都掩不住……

“若月姐姐不说,那我可要先说了。”思敏见落琴不语,明眸一闪,往前一步,紧靠在她身侧“若我不是公主,我定要做个行侠仗义的女英雄,我偏不信,男儿做得的,女儿家就做不得。

自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江湖庙堂其实一样,我要让人人都知道有一个叫思敏奇女子。”

落琴侧目见她,如此光华,言谈之间,让人目眩神迷,在这世道,如此身份,她能这般想便已经是个奇女子无疑了。

“换姐姐说来”

“我”落琴一时语滞,但见雨水休歇,江波清平,雾锁秋阳,迷蒙得散出几许光,一簇簇,一簇簇的洒在水面上。

晴雨之间美得恰到好处,便凝重的说道“找一处青山,寻一处绿水,有大片大片的戚桑草,一间竹舍,一秤棋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终老,便足了。”

“姐姐好没志气,难道真甘心一生平淡,不愿青史留名?”思敏紧紧地看着她,看着她那一泓秋水,难掩的秀­色­。

“思敏先前赠我房大人的诗,言辞绝妙,我也有个小小回赠,望你不要嫌弃。小时候师傅教了一阕词,岁月久长,都记不太清了,惟有一句不曾忘,那便是“人间有味是清欢”,这简单自然本就是顶顶难寻,最为可贵的。”

思敏细细一品,心中自有难言的情绪涌动,再见落琴不过一袭青衣,迎在江风之中,像笼了青雾的江南烟雨,反观自己的一身丽­色­,相形见绌,说不出的俗气粗鄙,心中郁结。

二女伫立,谁也没有说话,只听一个声音传来“姐姐,楚军兵营来了人,要聂大人和姐夫速速回去,像是有什么要事?”简儿远远走来,见旁边还立着公主,忙施礼道“简儿不知公主也在,失礼了。”

“罢了”思敏起了手,摇了摇香肩边垂着的发辫“都走了,秋水涧何人看护?”

“回公主的话,方才听聂大人说,好像是请那位晏将军留着。”简儿道。

“好,既然綦哥哥要回去,我自然也随着回去,盛州兵营附近,多的是骏马牧民,想必好玩的紧。”

她身姿略动,已跑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来,回头望着落琴,眸光略带深意含笑说“宫里的时候,我并不愿与姐姐相见,可皇兄劝我,若在意一个人时,必要为他所想,顾全大局。

今日见了姐姐……才知皇兄说的不虚,日子还长,你我姐妹必要好好相处,赐教了。”她说罢,回头便走,身影渐渐远去。

落琴揣测言语中的深意,心中一紧,身子渐软,被简儿紧紧扶着“聂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受风,还须养着,姐姐可要听劝呀。”

絮絮叨叨又说了不少,落琴只觉面前简儿的嘴­唇­一张一合,神思恍惚,竟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回到楚营已是一日之后,因重兵集结,校场都是热血男儿,女子宿营委实不便。

更有公主金枝玉叶,贵待了,公主不依,非要随着将士们一同,怠慢了,成王也不敢,天子御妹,脾气自是晴雨难测。

落琴本是冷临风寻来的,回楚交战,她的身份、她的地位自然不可宣之以口,便与简儿一起,随着公主在离军营三里外的卢口住下,对外称是随身的侍女。

冷临风惦记她的余毒,日日来看,可来了说不上二句,就被思敏公主拉到这处,拉到那处,他与落琴反而不如在秋水涧的时候见得多,说得多。

晨起,公主还未梳妆,便有军士来报,楚军营中出了一个稀罕事,竟有一回祁说客,单枪匹马来到军中,要见主帅。

落琴正为思敏公主挽髻,手不由一松,不免疑惑,那思敏哪里顾得许多,收拾停当后便带着落琴忙不迭的赶去。

主帅营的帘门一掀,还未看见旁人,只见一个蓝衣少年,立于正堂,清秀端正,观之可亲,水一般的灵­性­人物。

成王有些不耐,这回军来使自进来后一言不发也就罢了,还是一个书生般的少年,可偏偏这少年是这般的温文尔雅,辱不得来,骂不得,只能用眼神招呼聂无双、冷临风开口。

那蓝衣少年,见众人齐座,不慌不忙先施礼问安,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敬的递上“在下回祁楚子明,今日来,除了拜会成王千岁,各位督军大人、将军大人外,还带了鄙国秦军师的书函一封,请王爷亲阅。”

书函几经辗转到了成王手中,他拆开一阅,怒上心来,拍案立起“好一个秦军师,实乃欺人太甚,本王不会答应,两国交战,不杀来使,还请这位小爷,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这几句十分不客气,聂无双与冷临风对视一眼,可毕竟书信在成王手中,谁也不能不说自取,可究竟回祁军师提了什么条件,让王爷如此之气?

那少年楚子明,倒也不慌不怒,坐将下来,批了批茶盏中的绿意“王爷动气,人之常情,秦军师早就知晓,因此还让在下带来一副良药,药一到病就除,百试百灵,王爷可愿一试?”

此话本有挑衅之意,可那楚子明十分诚挚,言语娓娓,在座众人皆被他所惑,竟无一人从他言辞之中听出半分不敬不妥。

“将此人给我绑了,送押簿司,他日两军对仗,我倒要看看秦某人有什么话说。”

那楚子明含笑立起,展开双手,两名兵士立刻上前,一人一边将他绑了,便要拖出去。

“慢着,王爷,我有话问他。”公主娇声一喝,还未等王爷应允,她已上前问道“楚子明,你可认得我是何人?”

“公主千岁,在下自然认得。”

“你怎知是我?”思敏有些不解。

“前些日子,我军败于秋水涧,听闻有一个锦衣女子,巾帼不让须眉,正是金枝玉叶的楚国长公主,您与王爷说话,也不刻意礼待,这里有这个气度的,除了公主还有何人?”

“好”思敏听来欣喜,方才入帐的时候,只觉得他面似温玉,便小瞧了他,又指着冷临风问道“那这位又是何人?”

“这位公子相貌堂堂,着青翼绣日之服,按《楚礼》为正三品的武官,他坐于王爷右侧,自在下入内来,共举过三次茶盏,却连连皱眉,自是嫌这珠碧过老,采摘时春过夏至。这等人品出众,见识不凡,该是环月山庄少主晏元綦晏督军了。”

这楚子明不温不火、不卑不亢,便是被人绑着也意态闲雅,加之他猜测公主与冷临风身份,句句有理,观察入微,让在座众人无不讶然。

成王怕公主无休无止,便挥了挥手,示意将这个文秀的不像话的少年带下去。

“等等,两军对垒,你猜得出我与晏督军不算本事,若这个人你还能猜得,就算你是个厉害人物。”

“好说,公主请 ”楚子明话音刚落,公主就一把将身侧立着落琴推了出去,秀眉一挑示意他作答。

落琴毫无防备,人已在正堂之上,聂无双与冷临风面上均闪过焦虑之­色­,冷临风还险要立起。

堂上的李得贵将军“嗤”一声,面上都是嘲弄,笑那公主毕竟是个女儿家,竟找个侍女来开玩笑,拿军政国体为闺阁戏耍之事。

楚子明细细打量,落琴亭亭立着心头叫苦,此人是回祁人士,万一露出端王府的事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公主,依在下看这位姑娘素颜秀目,自有气度,并不是什么侍女,应该身份不俗,只是观之双眉间还有晦暗之­色­,只怕先前中过毒,不过侥幸已解得十之八九,­性­命无虞。”

他说罢又挚诚的看着落琴“在下有言奉劝姑娘,余毒未解,还是小心为上。”

“呀,你神了你”思敏公主好奇的打量着楚子明“莫非你才是闻名回祁的秦军师?”

楚子明淡淡一笑“我这些雕虫小技,若放在秦军师面前,实为不堪,不说也罢”他回身望着成王道“王爷明鉴,在下出行前,秦军师反复叮咛,有十分之诚意,今日王爷要将我收押,我无话可说,我便在簿司等候王爷回心转意,只是这捆绑还是免了吧……”

楚子明言尽,挣脱绑着他两名兵士,回身便走,周身的儒雅之气,让人不敢轻视。

“唉!回来,虽不知你国军师到底提了什么让王爷不满,但我却对你的这幅良药好奇的紧,王爷服不服的我们暂且不论,将良药拿出来瞧瞧,我看也不大要紧吧。”

公主难得见如此风雅的人物,哪里舍得他走,成王说不得,怪不得,十分头疼只能挥了挥手说“罢了,既然公主有兴致,你便拿出来瞧瞧。”

楚子明摇了摇头“不可,良药乃是一句言语,军师交待必须亲自告知成王,任何人不可言传,恕在下不能在此处说明,我还是在簿司静候王爷大驾光临,相信不出三日便可与王爷秉烛夜谈。”

营帐风波一过,那少年楚子明还真就在簿司静候,楚军营中上下众人纷纷都在传说回军那位厉害的秦军师与这位大胆的少年。

二日已过,成王自不肯前去见他,还恼怒的说“好一个回祁蛮子,本王何等身份,岂容你说见就见,笑话,别说是三天,便是三月,三年,我都不见。”

待最后一日,成王依旧不出营帐,众人也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思,想这少年终究还是言过其实罢了。

是夜,月上枝头,夜空明净,冷临风终放不下这桩奇事,他深知王爷个­性­倔强,任何人也无法勉强他做与不做。

可这个回祁楚子明却这般的胸有成竹,当日军堂上风度自持,所猜测之事,无一不准,心中不安,若回楚再次交锋,有这般厉害的军师,谋士,不知我楚军还有几分胜算?

他趁着夜黑,提步偷偷往思簿而去,倒想看看子时之前,是不是如那秦军师所料,王爷定会前往。

思簿在军中左营山谷之处,避过楚兵哨岗,见营外有一棵参天的巨木,冷临风甚喜,翻身跃上,从上往下看去,帐内有一人影,正端正坐着,烛火簇簇,应该在案上看书。

一会功夫,月­色­轻移,被暗云所掩,冷临风揣测子时快到,心中一笑,看来王爷定不会来了,便斜靠在枝­干­上看那楚子明有何动作。

正在此时,突然树枝轻摇,像吹过去一丝风,冷临风大叫不妙,回身一看,掌风轻拍,击向来人。

来人身姿轻妙,手持一物作挡,荡开几招,人已跃在高枝之上。 趁着淡淡的月­色­,冷临风看得清楚竟是一柄潇湘“是你”

来人无奈,点了点头,玉面生辉,自然是聂无双。

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对方的心思,正欲说话,却见远处有一身影,高大挺拔,急步而来。

走近来看,雪白的军袍,高冠束髻,威风凛凛,竟是主帅成王。

无双与冷临风见此情形均一讶,万万没想到正如秦军师所料,成王还是来了,当下凝神闭气,听他们说些什么?到底是什么良药,可让成王都耐不得­性­子。

成王掀帘进去,楚子明早已久候,像是料定他会来含笑说“军师果然神机妙算,他曾与我说,前两日王爷必定不会大驾光临,可只需托人说上三个字,王爷肯定急不可待的就来了。”

“快说,这良药究竟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戚……”欲言又止,十分焦急,成王失了平日的镇定,言语十分不安。

无双与冷临风在树上,听得真切,不免有疑,正待听下去,却听那楚子明说“事关重大,只能说给王爷一人听,这树上的两位朋友……”

成王一听,猛地掀开帘子,冷临风与无双见被人识破,便一前一后的跃下,往平谷之地奔走。

两人提气运功,越走越疾,一开始还并身而行,可渐渐的无双落了脚力,月光照在面上,竟然沁出薄汗来。

见无人追来,脚步稍缓,冷临风见无双只奔走几步,便这般吃力,心头一凛,从腰中拔出执扇,巧巧一掠,直往他的百会|­茓­拍去。

无双一惊,取潇湘与之缠绕,将回风流雪的剑招使在竹笛之上“晏兄,你疯了。”

“你的功力为何如此不济,为何?”冷临风口中说话,手法不停,聂无双勉强应付,气喘吁吁。

“晏兄武功高强,本就胜过我许多。”

“我曾与你交过手,你当时不是这般……原来……原来她的七分毒你过给了自己。”冷临风思到此处,招式已收,紧紧的看着聂无双。

“看来,还是瞒不过晏兄,是,这七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无内力可抑,而我却可靠内力慢慢化去,稍假时日……”

“祭果之毒,若能靠内力化去,还要解药作什么?”冷临风见他说的随淡,心中郁结大声喝道。

无双收起潇湘,望着冷临风起了个拱手“我敬晏兄是条汉子,求你为我守这个秘,真人面前不说假,是,她身上的七分毒的确过在了我身上,可若用内力相抵,我还有半年寿数,可她若不赶紧救治,七日之后必死无疑,你也不希望她死对不对?”

“是,她是我妻,我不希望她死,我要她好好活着,可你也不能死”冷临风俊眉皱起,说的斩钉截铁。

“半年,半年有很多机会,我可上月海找解药,两害相权取其轻,若晏兄是我,也会那么做。”无双眸中含愁,可面目依然似玉流光,说不尽的坚定端然。

他说的铮铮,冷临风无言以对,手中之力一松,只看着无双,是,若是易地而处,自己也会这么做“原来你也……看来这傻丫头倒不是自作多情。”这话说来自苦,让他心绪翻腾。

“为我守这个秘密,答应我。”无双走过去,拉过冷临风的手,紧紧一拽“答应我”

“我……”冷临风心头一黯,不知该说什么,正在此时,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公主让我请你们去牧民处饮酒?

落琴青裙玉面,远远走来。

赐婚

草原上旭阳暮日、风清气爽,让人心胸宽敞,卢口近边塞,有山峰连绵,黑夜看来似骆驼的背,总见不到头。

在牧民的眼中这嵌在边城和草甸子间的明珠,风物独特,让人流连忘返。故而此地牧民云集,人物粗放豪迈,天穹地庐,白日散马牧羊,到了夜间篝火噼啪,明光蓬勃。

草原上的儿郎和少女,穿着五彩的族服,跳着卢口特有的“赶羊舞”,|­乳­羊放在架子上炙烤,少有膻味,混着松木气的­肉­香,飘散远方。

思敏公主此时最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牧民的衣裳,腰肢纤纤,青丝摇散,拍手起舞。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层层围着她,轻轻地吹起口哨,她跳得越发的欢畅,裙角在风中翻舞。

“綦哥哥,聂督军”思敏不经意的抬头看见落琴三人,一路而来,就忍不住推开众人跑了过来,豪不避嫌的拉起了冷临风的手“我本要来请你们,可阿姥定要教我跳舞,所以麻烦月姐姐了,綦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成王府歌伎的舞吗……”

思敏说的兴致勃勃,拉着冷临风就往场中走,眉飞­色­舞。冷临风侧耳倾听,若有所思。

落琴见得他们如此亲密,心中一窒,便随意找了一处坐下,靠着粗粗的树­干­,沉默不语。

聂无双坐在她身边,面­色­由方才的苍白渐渐转缓,那日过毒之后每每用内力相抵,还偏偏要选在夜深人静之时……

“桑牧,赛娜,喝一口“三请酒”愿你们心愿得偿,永远安宁,永远欢笑。”美丽的牧民少女,盈盈拜下,将盛满琥珀­色­液体的酒杯塞在无双与落琴手中。

“桑牧?赛娜?”落琴略带疑问,微微点了头算是回礼,那美丽的少女抿嘴一笑,却把目光停伫在无双身上,面如朝霞。

“桑牧,是西莫话,男子的意思,赛娜是姑娘,三请酒,一请天神布厉,二请河神可丽穆,三请太阳与月亮,这是西莫边境的风俗,三月三采雪莲花,六月六吃姜果,九月九三请酒,是遥祝平安,顺泰的大日子,西莫虽亡,俗却不可变,不会变。”

无双在侧为落琴解释,那祝酒的少女一听,眸光更加明亮,轻呼到“尧桑牧,突丽奇”

“这又是什么意思?”落琴见那少女说罢,无双俊容微红,忍不住问道。

“聂督军脸面薄,那就由我来说,桑牧是男子,尧就是神鹰一般的,突丽奇乃是深得我心,这里的风俗纯朴,女子向心爱的男子求爱并不奇怪。”思敏公主俯下身子,将落琴手中的酒往前推了一推“月姐姐,不可不喝。”

“她不擅酒”无双双眉一皱,忍不住说来,见思敏公主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才觉失言,只能饮罢杯中酒作掩。

“大胡子王爷好酒,往日来楚国,皇兄知他癖好,便拿出最好的御酒待他,他能醉个二日一宿,月姐姐说不会饮酒,思敏怎么都不信。”思敏说罢,手中的酒杯执着不动,紧紧的看着落琴。

“我替她饮了”冷临风缓缓走来,一把夺过,仰头­干­尽,刚想说话,那思敏却从身旁的少女手中又拿过一杯递给落琴“三请酒,乃是大吉之酒,不可由旁人代喝,綦哥哥糊涂了,月姐姐可不能糊涂。”

落琴无奈接过,思敏这才欢喜,接着从怀中取出绢帕,踮起脚尖细细的为冷临风擦拭,带到­唇­边,含羞带怯,娇美动人。

此番情境,看在旁人眼中,自是一番郎情妾意的画卷,可落琴却觉得心微微的颤抖,说不出的憋闷难受。

仰头饮下杯中之酒,一股暖流从喉口滑入,炙炙的撩起一片,转眼之间,面颊染了红,像扑了一层匀匀的胭脂。

“好一个月姐姐,好一个回祁女儿,思敏敬姐姐,日后姐姐可要多顾着我,多让着我。”公主一语双关,率先饮了,又拿过长柄子酒注,为落琴添满。

落琴见公主身侧的冷临风眸光如波,又见他­唇­微微的抿起,想起方才二人的举动,心头一空,毫不犹豫又喝下几口。公主见她饮酒如此爽快,更加开怀,你来我往之间,不觉饮下数杯。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喜见远水粼粼,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行一步盼一步多一步,曾可见风息息水息息雨息息。

踏马乐望月清清,欢歌起舞也娉娉,三秋有几许欢颜喜语,笑一番乐一番饮一番,霎时间花也娇叶也娇人也娇。

一阕边塞的歌谣,犹如天边的朗月,山谷的清流,往西吹来连绵的风这般让人沉醉,这里有男儿潇洒的舞姿、还有那女子清朗的歌声。

|­乳­羊熟烂,一个个年老的阿姥在歌声穿梭,将­肉­食分到众人手上,祝福的话儿总也说不尽。

火光之中,思敏拉着冷临风跳舞,冷临风无奈,只能随着她的脚步,重重拥簇之下,众人肩抵着肩,手拉着手,腰际坠饰翻飞,撩起好看的弧线。

思敏神采飞扬,胜在那份光华,冷临风解了披围,蓝衫潇洒,面上也含着笑。

落琴看得久了,人越发的呆愣,手中的美酒犹如清水,­肉­食更是寡淡,这远离军营,难得的欢畅竟也变得索然无味。

“少喝些”无双的言语清淡平和,与这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虽劝落琴酒,自己却杯盏不停。

落琴斜目望了望他,已有微醺,噙首靠在枝­干­上,轻轻地笑,明眸流转“劝我的人,自己却不自劝,看这天,多好,繁星熠熠,似回到了故乡,回到了……”

“我送你回去“无双见她有异,眉头一皱。

“不,我也要唱,笑一番乐一番……饮一番,霎时间花也娇……叶也娇人也娇。”

“你醉了,回去”无双伸手将她扶起,落琴身如薄柳,摇摇晃晃。

眼风微抬,见那思敏停下舞步,将腰间的青带,塞到冷临风手中,凤目含情。

人群中响起了叫喝声,一声高过一声“尧桑牧,可塞娜,尧桑牧,可塞娜。”将他二人团团围住,舞步飞旋,如盛开的鲜花。

落琴听不懂什么意思,可眼却看懂了,心也看懂了,不由得苦笑连连,低声说“冷大哥是好人,与公主正相配,好相配……”

冷临风心不在此,远远见无双与落琴形貌,心中烦乱,无奈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分身不得,正欲脱身出去。

可手却被思敏紧紧地拽住“綦哥哥想去何处?难道你听不到人人都在欢唱,都在为你我高兴。”

“她不善饮酒,且大病初愈,是谁任由她喝……”冷临风话未说尽,思敏已拦在他身前,紧紧地看着他“难道在綦哥哥心中一个楚国的公主还比不过回祁的一个蛮女。”

“思敏,不要胡闹”冷临风轻轻脱开她的手。

“我没有胡闹,不瞒綦哥哥,前日我已修书一封,让人送到皇兄手中,驸马的事我想好了,此生我就想随着你,你去何处我也去何处。”

“思敏”她如此咄咄,怎么也不肯松手。

“綦哥哥,今日既然唱西莫的牧歌,跳西莫牧民之舞,我也不想拘着楚国闺秀的礼,我不怕与你说,我自十岁起,便日日盼着你来,只有你来,宫闱才是欢喜的;我爱看你和皇兄下棋,论文,我什么也听不懂,看不明白,可我乐意,我就是乐意。

我回回都不拉下,你以为我真要去考状元,求功名,我只为见一见你,听你说几句玩笑话,我就能高兴上一日。

骑马,­射­猎,持弓,弹琴,阅卷凡是你会得,我都苦心的去学,我希望有一日,你能看到我,看到我不是那个整日跟着你们的小丫头,我会长大,我长大了。”

冷临风不信的见她,驻步不前,想起往事种种,他还以为那个小丫头倔强好胜,不肯落于人后,谁知……

“皇兄要将我赐婚给你,我真欢喜,那是我一生最欢喜的时候,可偏偏回祁端王先行一步,将女儿送到了环月山庄,我……幸好你不在山庄,你逃婚了……你不喜欢这个女子,不爱这个蛮子。”

“胡说八道”

“是,我以楚国公主之尊,竟然听得皇兄的规劝,我愿意与她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我唯盼着这辈子日日都在你身边。”

“休要再往下说,我会上请皇上,驸马人选京中多得是才俊雅士,绝对不会是我。”

“晚了,君无戏言,这已成定局,旨怕已在路上了,晏公效忠我楚国,位列九卿,与皇室联姻必会乐见其成,綦哥哥若是驸马,前程无量,求什么得什么。”

思敏仰头看他,忍不住用手去触他的眉,这般皱起,让人不安,却被冷临风一避,不露痕迹将她带离“我已有婚约在身,若再行婚娶,便是寡情,我只当你是妹妹,若不实言相告,就是欺君,一个寡情欺君之人,得来何意?我……我不会娶你。”

“綦哥哥,你骗我的,小时候你最爱骗我……你骗我的。”思敏面­色­苍白,连连退了几步。欢歌踏舞中,她与他近在咫尺,却似始终看不清他的眉目,离得这般远。

“思敏,你还记得紫澜吗,我对你就如同我对紫澜,你难道还不明白?”冷临风叹了口气,总不忍太过。

“我不信,我不信”思敏的声音淹没在牧民的欢歌之中,她望着冷临风的脸面,心头一恨,回头去看那个被聂无双扶着的落琴,猛的回头,倾身上前,踮起脚将­唇­轻轻的印在冷临风的­唇­角……

“踏马乐望月清清,欢歌起舞也娉娉……”歌声不歇,思敏的大胆让那些豪爽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更加畅快。

落琴看到此节,心头大痛,见树边拴了一匹青骢,便挣脱了无双的手,跌跌撞撞的走了过去,抓着缰绳狼狈的跨上了马鞍。

无双一把拽着马缰,抬头看她,面似轻雪一般苍白”下来,回去,你何曾骑过马,青骢甚烈,月牙儿。”

“师傅,我不想留在此处,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要回落霞山,我要回去。”他的一声月牙儿,触动了她,可落琴心头奔涌,她只知道,若再不走,再不离开这个地方,她会流泪,也会失态,她会……

悠扬的歌声,无休无止的欢笑,深深地刺伤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她本该欢笑,该为他高兴,可她……无从细想,扭身拽过缰绳,拍马便走。

那青骢乃牧民所养,十分野­性­本不认人,此时更是撒足便奔,落琴酒醒时便不会驭马,眼下更是摇摇欲坠,青丝在风中飞扬。

无双心中一急,双足微移,略步而上,无奈气运不达,方才夜探簿司且与冷临风比拼脚力,耗费甚巨,再也无力。

他踉跄了几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落琴远去……

这厢冷临风一把推开思敏,见落琴一人一马,疾驰而去,心头大乱,飞身掠起,疾步去追,可哪里及得上夜马紧驰,远远的被抛在了后头。

马主子正在饮酒,见有人骑了他的马,高声一喊,引来冷临风注目,只见马主其人,斜靠在夜草肥沃之处,身边还有几匹好马,悠闲的晃着脑袋。

他心中一喜,飞奔过去,也不招呼,翻身上得一匹黑鬃彪骑,夹了夹马腹,纵马跑了起来,劈面迎过不倦的晚风。

“我的马……今日倒了大霉,个个眼尖,那可都是好马。”放马人的长声不绝,冷临风无暇他顾,唯有随着那匹青骢。

夜黑疾驰,也不能掩落琴的心事,那份压在心头的苦,倾巢而出,三请酒上了头,经夜风一吹,胸口更是翻涌的难受。

她双手拽着缰绳,只觉得上躯不由自主的摇动,青丝一会儿拂在马鬃之上,一会儿却在晚风中飘扬。

青骢脚力不俗,才一柱香功夫,便已到了卢口的洀水,月移中天,湖水染尽了柔光,似一面铜镜般清平。

冷临风身下的那匹,也不落人后,加之他驾驭娴熟,已离落琴一个马身之距。

“段落琴,你疯了,你给我停下。”落琴回头一望,差点抓不住手中的缰绳,身子一斜极为凶险,可还是傻傻的朝他一笑“你是谁,为何追我,为何追着我。”

“小心……”冷临风心中大骇,见她还是稳住了身形,才大大的松了口气,拍马更紧“你这个傻瓜,快夹紧马腹,给我停下。”

“我不要,我回去,我要回落霞山,我再也不出来……”青骢怕有一日不曾饮水,见水波寂寥,哪里还顾得身上之人,轻蹄踏入水中,猛然停住,低头便饮。

落琴身形未稳,突逢此变故,还来不及反应,已被重重的甩入水中,一个浮沉,见不得身影。

冷临风飞马而下,不顾一切的跃入水中,一把将她拉起,只见她青丝水滑,衣衫湿透,眸光散乱。

“该死,谁让你饮得酒,你可知纵马危险,你自己疯便好,你可知我……”

落琴听得冷临风的声音,又被冷水一浸,神志清明了几分,见月光下,自己与他齐腰没入湖水之中,衫袍湿透,落水狼狈,便轻轻的笑出声来。

“上去,水这般沁冷,你大病才愈。”冷临风知她酒醉,浑身无力,便一把将她搂起,往岸边轻移。

落琴见他眉目,见他脸颊,心头一苦,泪纷纷而坠,冷临风抬头见她,愣在当场。

四目相对,落琴见他­唇­上还有红痕,想起方才思敏与他的亲密,便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双手挥动,水花四溅“你走,你走开,我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你为什么要跟来……”

“傻瓜,傻瓜……你”落琴一拳一拳打在他的胸膛,无半分气力“你来这里作甚,还不去陪着你那公主……笑一番乐一番饮一番,霎时间花也娇叶也娇人也娇,多好的歌,你走,我再也不要见你。”她一把推开他,冷临风一时不察,脚下一软,水没了大半个肩膀。

见落琴步步艰难,往岸边移去,便一个扑身,从身后将她牢牢抱紧“你胡说什么,傻瓜,你误会了,那不是我的心思。”

“你放开我,放开,我不要你管,你是我何人?”落琴越听他说话,心头越是有千百只蚂蚁噬咬般难忍。

“你是我妻,我冷临风说过的话,永不更移,我会日日与你一起,你休想躲开。”他用力扳过落琴,迫她与自己正视。

“我不是你妻,我不是回祁郡主,我是假的,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关月,我是段落琴,我是段落琴,琴到了我手,我便要回去,跟着师傅回去,回落霞山……”

月光下的她,无力的呼喊,水顺着脸颊,贴着湿透的胸线,点滴落入湖中,因酒气染得的红霞,忖着墨发明眸,越发的秀­色­逼人。

冷临风胸口一紧,浑身似有热潮涌起,压抑不得,他一手托住她的脑后,一手环在她的腰间,猛得拉近彼此距离。

“你这个无赖,你这个伪君子,放开我,放开”落琴口不择言,拼命的挣扎。

“好,我无赖,我伪君子,段落琴……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冷临风话音未落,侵略的臂膀紧紧地圈着她,一低头便覆上了她­唇­……呼吸急促的交合在一起,他挑开了她的,放任与之纠缠,落琴似窒息了,却又有无比的甜蜜。

稍一回避,他又寻上来,炙热滚烫,急急索取,衣衫半褪,他的手顺着腰际往上游移。

一阵不可抑止的颤抖窜下了她的背脊,落琴慌忙的拧握着拳,强抵在二人之间,任凭她如何躲,冷临风总有办法,寻着她的­唇­,辗转相就。

衣衫被他撩开,更觉一凉,那双热烫烫的手,覆在松散的衣襟之上……落琴脑昏沉沉,泪更止不住地滑落,咸咸得滴入­唇­舌之中。

寒云

撩开衣襟,亵衣单薄,冷临风的手如火般炙热,在她胸腹处游走,惊起微微的颤栗,他每到一处,她便软了一分,似深深沉入这洀水之中,再不能起。

罗带轻解,落琴一声低喘,双手还未来得及相抵,已被他打横抱起,往岸边走去。

人斜斜还未落稳,他的吻又寻了上来,急切而霸道,狂放的掠夺她的气息。

二人不由自主的倒在夜草之上,他情动于衷,身躯覆上了她的,抵着她的柔软,紧紧贴和。

喘息深重,两两交缠,他的手渐渐往下探寻,落琴弓身相对,双拳击在他的胸前,每一下都变得绵软无力。

裙裾不知何时已被解开,凉风一袭,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不……不可”酒全然醒了,意识袭来,紧着张口咬在他的­唇­上。

“呀”冷临风吃痛,支起身子,低头见她,秀发散乱,衣衫褪尽,脸面因酒醉自有薄红,在他身下轻轻颤抖。

他渐渐平稳气息,星眸黑润,依稀可以照出她的样貌,不由长叹一声,便伸手去抹她颊边的泪,随即将头深深的埋在她的颈窝处,哑声说“别动,让我歇歇”。

“你……”冷临风并不抬头,只窝在她身上不肯起来,落琴动弹不得,便轻轻挣扎,谁知她一动,他的身躯便越发沉重。

落琴再不敢动,只静静的听着他的气息由急促转为悠长,抬眼可见上方的天幕,点缀着星云淡淡,静朗空寂。

流水在身侧哗哗流淌,似箜篌辗转,恰如一阙温柔的歌谣,她浮沉散乱的心绪,出乎意料的渐渐平静,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落霞山。

不知过了多久,冷临风起身脱下外袍,支起她的身子为她紧紧拢好,手势轻柔,极为珍重。

与他相对,落琴才看见他­唇­上的咬痕,十分刺目,不禁一愣,冷临风寻着她的眼光,知她心思,咧嘴淡淡一笑,倒也不以为意。

他手脚不停,转而抚顺了她的秀发,将她一把抱起,稳妥地置在青骢的鞍上,各自揣着心事,相对无言。

她在马上见他,双眉微皱,似想起什么,伸手便要握她的绣花鞋,落琴以为他还要轻薄,心头一惊,忙要回避,却被他抓个正着,顺着轻轻放在马蹬上。

这番惊慌失措被冷临风尽收眼底,他的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促狭,想都未想,便翻身而上,绕过她的纤腰拽住缰绳。紧怕马背,迎风疾驰,落琴惦记着还落有一马,急着说“那马……”

“马儿极通灵­性­,会跟着来。”

“我一人可独骑”虽不是头一回与他共骑,可却不似今日一般脸面略烧,心神频乱,落琴忍不住说道。

“我可不想再来追你这个不懂驭马的傻瓜。”

“你……”她还未张口,冷临风猛得拽起马缰,青骢仰天一啸,在当口停了下来,落琴一惊,往后一倒,恰入他的怀抱,听他清朗的声音响起“我想知道,你今日为何要恼?”

他气息就在头顶上轻拂,一时之间让她难以自处,低声回道“哪里有气,不知牧民家的酒这般烈,我不该饮酒。”

冷临风半晌没了声音,落琴背对着他,看不得他的表情,心怀忐忑,却听他沉沉的笑,胸腹震动“老天有眼,不负我这般苦等,你气的是思敏,我说的可对?”他低下头,在她耳际低语。惹落琴连连摇头,却不答话。

“段落琴,你可知你今日有四错,实为不该。”落琴忍不住转身,见他神情肃严,尤带不解。

“其一,你大病初愈,本不该饮酒,饮多了更是不该。其二,你该信我,我冷临风江湖浪荡,别说做什么蟒袍玉带,一步登天的驸马爷,便是皇帝的宝座让我去坐,我也不­干­。其三你让我这堂堂楚国督军,朝廷正三品的武官如何自处,如何去军营应卯。”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唇­上的咬痕,“呲”的一声,渲染的十分夸张。

想到明日若被军中人见着,不知会如何编排他,落琴忍俊不禁顺着问“那还有四不该呢?”

这一笑和缓了气氛,冷临风眉目生动,靠得她越发紧“这四不该……”声音渐低,绕响在她耳边“不该让我如此欢喜,差点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环月山庄人人都知,许我欢喜,我便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得寸进尺……”

细雨落地,秋风频频,凉意一阵胜过一阵,官道上一人一马轻骑缓行,浑不在意衣衫尽湿,似在观赏寒州郊野特有的稀罕景致。

他一身皂衣,刻意压低头上的玉笠,却难遮眸光深邃,却说他不是旁人,正是慎青成无疑。

那日带信去军营,与聂无双一言不欢,他也曾亲赴深潭寻人,可玄天宗密令一下,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在三日内赶赴回祁与义父会合。

甫一领命,这里就见冷临风带着十余军士,跟着找来,他不便露面,权衡再三,还是在第二日申时,抵达回祁瓜州。

身在回祁,时时留心楚国人事政局,知落琴无恙,毒也得解,这才安心领了命,再回环月山庄。

琴一日不得,人人都揪着心,与其让落琴去取,碍手碍脚,还不如他去取了,由她来解。

唯一疑惑的是,这柄在义父心中无比难得的梅花落琴,却从不曾听人多多谈及,便是素女解琴一说,也只能在一些散记篆书中找到,费尽了心思,即便寻着了,却也是零零碎碎不得完全。

这究竟是真是假?是谣传还是属实,为何就得义父这般笃定?

环月山庄小阁一事,他始终挂在心头,难以搁下,那日他比落琴先入一步,自然见得清楚,与其说床榻上是个死人,还不如说是个一息尚存,却生不如死的女子更为恰当。

一个女子,凭什么值得晏九环如此费心,劳师动众,还将小阁视为山庄一禁,更是让人费解?

他有直觉,这环月山庄之谜,才是玄天宗人报仇雪恨的关键所在,而小阁女子也是这千头万绪,前景不清的事局中最要紧之处。

慎青成怀揣着满腹心事,马蹄渐疾,道越行越宽阔,午时还未临,便已到了素有“西北江南”美誉的寒州城。

牵马入市,街道繁华,人流如梭,他走着走着,突觉得腹中饥饿,才想起这一日一夜,紧赶慢赶,只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充饥。

人可不歇,可马却要歇,想到此节,他便随意找了一处酒肆,嘱咐店家带马去喂,自己上得楼来,凭窗而坐,叫了几味小菜,沽了半壶酒,才觉劳顿尽消。

正在吃喝之时,突被窗外一处吸引了目光,酒杯不稳,险些跌在在桌上。

那店家伶俐,正轮着给客人添茶,来到青成这桌,见他有异,便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口中啧啧有声“好家伙,又不知是哪门大户人家要去寒云寺上香。”

“原来店家你,认得此人?”慎青成忍不住相询。

酒肆楼下,是街市与船渡交汇之处,他方吃酒之时,便见有一船到泊。这本不算稀奇,船舟再普通不过,茅舱平橹,一般人只需花上几钱银子,便可渡到对岸。

可不寻常的却是从上头走下的那人……

“客官说笑了,这些个达官贵人,我们这些小民怎么会认得。”

“他乃是平常船渡客,衣着普通,何以见得是什么达官贵人?”青成心头一紧,却也不敢探出头去,平白惹人注目。

“客官你瞧,此人虽穿着普通,可伞却打得矜贵,尧墨、缙笔、楚扇与这人手中的芩伞,乃我楚国四宝,其中更以芩伞为最,寻常人家哪里打得起,只怕是上贡朝廷的物件。”

“店家见识实为广博。”青成暗自低吟,瓷杯在手中轻转,果如这店家所说,那一把青竹绸面的伞,落雨不湿,持而不重,正是芩州所出的上贡之物。

这店家不识得此人并不奇怪,可自己却认得清楚,纵然现下他轻袍随简,却难掩周身气度,竟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晏九环。

“客官你瞧,早有轿子在一旁备好,后头跟着的随侍手拿香烛、供物,自然是去寒云寺上香的。”

青成压下心头的疑问,忍不住再问“这寒州寺院众多,你怎么就知道去的定是那寒云寺?”

那店家咧嘴一笑,将汗巾往肩上一甩,自有几分得意”客官莫奇,我们这做四方生意的,别的本事没有,可见得人多,知道也就多。

这寒云寺乃寒州第一古刹,远近闻名,香火鼎盛,但凡外地来客去的必是这间。你看此人,虽气度不凡,但面有倦意,自是舟车劳顿从远方而来,再看他腰际挂着的钱囊,­色­泽淡雅,乃是江南之物。”

青成点了点头,饮尽杯中之酒,见晏九环低头入轿往南而去,便立起身来,会账要走。

“客官,你的马还在厩里呢。”那店家接过银子,好心提醒一句。

“劳烦店家好好照料,我夜间便来取。”青成思量着上寒云寺,若高头大马,必定招摇,还不如改为步行,也好暗中看看晏九环玩什么花招。

交待事了,他便匆匆下楼,尾随晏九环而去。

一路跟着,虽中途在茂来客栈换了轿,可依然只是晏九环一人一轿,携着一名随侍。

从客栈到城南寒云山,不过大半个时辰,这随侍却已气喘吁吁,十分劳累,脚步虚浮,该是不会武功的寻常人。

青成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愿相随太远,晏九环十分谨慎且武功高强,自己远非他的敌手,只是听闻他远在京都彭城,主持慎行司大事,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寒州敬什么神佛?

好在上山的香客众多,夹着人流,可作掩饰,过了半山腰,远远可见寒云寺便在眼前。

寒山与古寺相映生辉,难得清嘉胜境,山腰处修竹成荫,夏青冬黄,越寒不死。秋日斜照,尤如碎金,青成无心欣赏,一路跟着,才到寺门,见那轿子一折,舍正门而不入。

青成不敢跟近,离的甚远,却见轿子到了右首偏门前落定,他依在墙边,见一个小和尚出来应门,见了晏九环便起了个佛手,言谈虽轻,但也听得一二“施主才来,里头的人久候了。”

晏九环点了点头,径直随着入内,青成心中所疑更甚,看来晏九环与人有约,可想而知,此人来头不小且非见不可,才能引得他千里迢迢,放下手中事务,前来赴约。

晏九环入后,自有人关闭了偏门,只余孤零零的一席软轿,青成急于想进内探个究竟,却也知造次不得,若贸然打草惊蛇,岂不是坏了义父经年筹谋。

正在踌躇之时,却听正门处钟鼓声声,寒云寺寺门大开,香客涌入,眼见要起一场大佛事。

他看准偏门位置,趁乱跟着入了寺门,不走香道,偏往后院而去。这后院乃寒云寺僧人修习安寝之所,平日一概闲人免入。

奈何他轻巧如燕,翻上屋脊,落地无声,只见四合独院,八面门开,远远看见里头陈设十分简陋。

佛家自来信奉勿妄,勿贪,这僧人日夜均不闭户倒也寻常。可奇得是独有一室门户紧闭,青成心头复杂难言,若没有料错,晏九环定在里头。

他脚步如鹅毛轻卷,慢慢欺身上前,还未到窗棂,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心头大叫不妙,屏息凝气,一动都不敢动,过了片刻,气息不窒,这才放下心来。

他心头汹涌,暗暗自嘲,原来处江湖日久,谨慎小心惯了自然变得草木皆兵,佛寺之中,多得是檀香烛味,倒也不见得有毒。

贴在窗下,静静去听,没有丝毫人声,半柱香光景,他才敢探头去望,轩窗花格,哪里有半个人在。

难道自己寻错了地方?青成抬头望向院中唯一的一棵参天榆树,虬枝错盘,竟有几处压在屋脊之上。

他想了又想,忆起义父曾说,暗室玄机,这才豁然开朗,提气一跃而上,在那空室上头,揭开一处青瓦。

“有什么可用密函来说,何必要我前来?”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晏九环。

“我何尝愿意,若说这抛不开的,我不在晏公之下。”与晏九环对答之人,着天青­色­纻丝便袍,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此时却是十分压抑,说得不重。

“既然来了,便说吧。”晏九环负手在后,立在案前,那人犹豫再三说道“回祁来了个带话的小子,神情倨傲,我自然不见,可他却知道戚……”

提及这个戚字,晏九环猛然回头,­精­光一过。

“晏公知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可克扣军粮,误杀王爷,那人好像什么都晓得,晏公你看……”

“那人是谁?”晏九环攒起眉头,紧着问道。

“回祁的军师,姓秦,名讳上得下玉,十分神秘,我曾派暗探去查,除了喜好抚琴,行踪成谜,便是多大年纪,怎番相貌都查不出来,更别说身家来历了。”

“秦得玉”晏九环在口中一念,显是在思度往事。

“不错,秦得玉,姓秦,又是一个姓秦的,你说是不是……他还没死,还活着。”那人说来­阴­悚,不免朝身后望了望。

“不会,那场大火连夏大哥都未能活命,他喝了那么多,怎么走得脱,事后你我曾仔细查验,一府之中五十六口,加上秦云,五十七人,除了逃出来的,还余三十八人,他正在其中,尸首不少。”

“那是我多心了……”那人一叹,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云不会活着,便是活着,我也要他死……他绝不可活着。”

青成如壁虎低伏,静静屏息宛如死物,可二人对答却无一不入耳,说得许多,听来却全无头绪。

勉强抓得一点要领,便是与晏九环同处一室的那个人,说得都是军情,必在军中领职。他们之间似有许多隐情,其中牵涉到夏家的那场大火,还有一个叫秦云的男子。

可以肯定的是秦云已死,且是被晏九环与那人合谋害死,听晏九环的口气,恨那秦云入骨,仿佛怀着深仇大恨,这秦云是非死不可,不得不终。

还有两句尤为要紧,克扣军饷,误杀王爷……

“你还去你的军中,若有异动,及时密函与我,君上万寿之节,近在眼前,我无暇分身。”

“好,晏公放心,小的自有分晓。”

“在暗处你我主仆之份,在明处你我分席而坐,倒也不必客套。”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便要离开,青成压下心头重重疑问,急着想看清楚,究竟是谁竟能与晏九环分席而坐,如此尊贵。

他低头去见,二人正要跨出门槛,只听晏九环大声一喝“是谁……”

王爷

次日晨光未透,冷临风已从床上跃起,一宿的翻覆,折腾得难受,掬了把古铜盆子里的水,随意的抹了抹。

不经意间扯动­唇­上的伤痕,用高悬的铜镜观之,暗想她还真下得了这个狠口,可想归想,终止不住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欢喜,整衣停当,掀帘而出,踏着薄薄晨光,踱步前往成王帐中应卯。

人还未到,聂无双一身素衣,正迎面走来,“晏兄莫去了。”

“聂兄的意思?”晨起应卯、昏时执礼乃是军中要紧的规矩,上至副帅下至散兵,都不可免,今日……

“我是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晏兄自己看看便知”聂无双见他疑惑,便向左一让,转过身来与冷临风并立“今日是郭放领职,晏兄跟随王爷多年应该认得他?”

“认得,此人忠心耿耿,仁庆元年进的军营,从仆­射­做到司傅,一路升迁,不过三年光­阴­,已是王爷身边最少不得的人物。”

冷临风见主帐门口郭放巍然而立,而护卫兵士又多了十余人,个个面­色­沉肃,似铜墙铁卫,才挑眉看着聂无双问道“王爷出了什么事,难道连你我都不能进?”

“郭放说王爷病体违和,昨日睡下便觉腹胃不适,起身数次,更是腹疼难忍,三更时让军医把的脉,是风疾与脾寒并发,总而言之,需闭门休养三日,不可打扰。”

“两军相持主帅病体违和,论理该掩着,以免影响士气,可连我们都不见?若真有军情何人做主?”冷临风略一思忖,方觉十分不妥。

“晏兄,听这里的牧民讲,每在晨时,山清气爽,有个很特别的景致,可愿去看看。”聂无双也不管冷临风愿意与否,已径直走在了前头,冷临风察言观­色­,知道他有话不能直言,便想也不想随着而去。

聂无双与冷临风一前一后,行姿款款,倒也不急,来往的军士见着,纷纷与他二人行礼,他们一一颔首,神情淡然。

二人绕过营房,择山路拾阶而上,一炷香光景已到了卢山之巅,天际边彤日初升,映着人面目生动,眼下的碧水横穿,如一条玉带,隔开了回祁大楚,天下二分。

“那日与晏兄探得,王爷去见了回祁使者,之后就称病不见,这仔细想来,里头大有玄机,你怎么看?”

无双率先发言,却不转头,冷临风上前与他并立,山间的凉风吹得衫袍飞舞,二人均觉得心神舒怡,倒也不觉得寒。

“不错,那楚子明等了两日,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到最后一日就托了随军带话,你我都见了,王爷紧巴巴的就去了,这话顶要紧,且是你我都不可听的私密。”

“我怀疑这营帐中,没有王爷。”聂无双转过头来,对上了冷临风的双目,神­色­肃严。

“你怀疑他……”冷临风问道

“这边刚见了回使,那边就得了不起之病,时间上也稍凑巧了些,你我都知医理,风疾起病急,脾寒乃是寒症,起病却晚,岂会同时并发,王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聂无双负手而立,如芝兰玉树。

“聂兄说的不错,这王爷行事可谓错漏百出,怪哉!他闭门不出究竟打得什么算盘?”冷临风靠着山石,伸臂一舒,喃喃自语。

“其实……晏兄自来与王爷熟识,不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待斟酌?”无双倾首一问。

“倒也不曾……不过聂兄说起,到也让我想起一事来。”冷临风观人入微,心思细密,有些怀疑藏在心头久了,从未想到提及,只是现下时局不稳,且疑问突生,也由不得他不与无双明言。

“那么多年过去了,王爷粗豪不变,只是那棋技却比昔日平常了许多。八岁时受君上恩典,我入宫随伺,第一次见着王爷,他神情倨傲,让人望而生畏,却下得一手好棋。在宫里头,我与君上最爱­干­的事便是拖着他下棋。

他曾说棋局犹如战局,每逢对弈必当全力以赴,当着战事来对待,才可百战百胜,那时候他求胜心重,却招数玲珑,赢得多,输得少……”

“那而后呢……”

“而后……”冷临风应无双答,眉头紧皱“第二次与王爷见面

远征西莫受赏,我随父入朝,大概是人逢喜事,王爷的脾气倒也好了不少,居然肯和颜悦­色­的赞我一赞。

朝事之后,君上惦记他的好棋,招他入内,我便在一旁观棋,可他却毅然回绝,且说自己乃是粗手,不配与君上对弈。

君上好棋,执意对之,他方勉为其难的下了一手,招招错漏,君上少有机会能在他处赢个称手,龙颜大悦,便也打趣他,打仗打得多了,却丢了棋艺,他笑笑也不反驳,连连称是,此事就不了了之。

从今往后,君上屡屡招他下棋,他颇为头疼,实在推托不得,才胡乱一下,倒也能胜几次,被君上称不喜阿谀,为人耿直。”

无双微微一怔,收回眼光,望得极远“楚国大胜,君上成|人,得享这江山无比,倒也疏忽了身边的老臣,琴棋书画若是­精­深,岂是打一场仗就能忘记得了的……”

“聂兄言下之意……”冷临风心中雪亮,却又觉得聂无双所想太过令人惊异,欲言又止。

“在下也不过只是猜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那场战事并不简单,至少王爷与战前绝不相同,他从弈者到庸手原因只有两个:其一他根本就不是原来的王爷,其二他必有万分不得以之处,不能与原来一般下棋。”

冷临风“呀”的一声,扯动­唇­角伤处,眉头紧攒,无双看的清楚,心头一黯,久不能语,少刻便从怀中揣出一物,递在他手中,神情默默“这是上好的祛痕之物,晏兄不嫌,不妨一试,无双营中有事,不能与晏兄你同赏这初阳映江的佳景,先走一步,莫怪。”

“请”冷临风见他神­色­恢复淡然,也不强留“王爷之事,你我需小心查证属实,此节可大可小……”

“请了”无双抱拳,转身便走,素袍顺着风势,背影寥寥。

“聂兄,留步“聂无双听得冷临风叫唤,不免停下脚步回头相顾“玄机逍遥不过也是普通人,做了那么多事,有所得必有所失,聂兄难道不后悔?”

二人对视,眸光中可见各自心思,自楚郡初见,有交手也有共事,彼此钦佩对方才智,本是英雄男儿,惺惺相惜,可立场不同,所求不同,却不能走在一处,并肩赏景,不免让人扼腕。

“晏兄也说,有所得必有所失,无双我岂能贪心……”聂无双言尽于此,终没有话说,转身下山,不多时就没了人影。

可惜他并未瞧见,他转身之时,就与那美景失之交臂。

红日升腾,恰好映在盛江之上,宛如给玉带镶嵌了霞石,五彩斑斓,绚烂夺人心魄。

且说寒州城郊寒云寺,晏九环一声大喝,慎青成脚下一滑,瓦檐松落,他身形一展,凌空翻腾,手中施了巧力,牢牢地捏住了那片檐瓦,只是这一来一去,正好被晏九环见个正着。

慎青成脸面一偏,只能提气急退,一个腾跃,人已在数丈之外。

天大的秘密,也不知被人听了多少,晏九环的秉­性­哪里肯轻易让人走脱。

他毫不迟疑,掌风带力,劲气交击,往上泄去,顿时冲得屋顶瓦片横飞,可怜寒云寺百年古刹,内室竟毁于晏九环成名绝学赤玄掌下。

慎青成|人未落地,晏九环已夺步上前,一股劲力向他背脊处袭来,手法之妙令人叹为观止。

他避无可避,只能硬受了这一掌,顿时哇得一口,鲜血尽喷而出……晏九环先试他斤两,落手功力只用得两层,此时便不再客气,八成劲力,运掌如风,断不能留慎青成这个活口。

青成身随掌风而转,险险避过几招,可招架吃力,想那晏九环与义父季成伤齐名,若倾力一搏,哪里还有命在。

他略退得几步,从腰中拔出剑来,手腕一转使得是聂无双得意的“回风流雪”,此剑法虚实并有,手法轻妙,可用四两之力勉强拨动晏九环凌厉的掌风。

“轰”的一响,掌剑相击,两人乍合倏分,青成借力横移,趁机将立在一旁,观战之人的形貌记在心头。

偏偏就是这一隙之间,晏九环化掌为指,七式拂花妙手,已将青成手中的长剑轻易夺来,剑身在运力之下,轻轻颤动,只指他咽喉要处“你是何人?受何人指派?”

青成不言,对着这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杀父仇人,十分硬气“胜者为王败者寇,何必废话,还不出手。”

晏九环哼得一声“既然如此,老夫成全你。”他掌风顺力而下,气息涌动,青成顿觉胸头压迫,想到出师未捷身已先死,便是九泉之下,也难面对义父,心中不免一戚。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股恬淡之香扑面而来,晏九环大叫“不好”手中也泄了力,只看着在旁的那个男子说道“有毒,快闭气。”

青成闻得那香,触动脊背掌伤,身子一软,应声到地。

朦胧之间,影影绰绰,丝缕幽香涓涓淡淡……他猛然起身,却见青帐帛被,阳光斜透窗格,刺得他抬起双手微微一挡。

门“吱呀”一下开了,一个清妍妙丽的女子端着铜面盆,十分欢喜地看着他“少主醒了。”

青成一听声音,眉头便皱,放下手冷声说“你不在通州、楚郡来此作甚。”那女子听他口气,想来习惯,也不气不恼“在庙中与少主交手的那人,委实厉害,不知是何方高人?”

她绞了巾帕,递给青成,他随手接了,在面上一抹,吝惜言语,就淡淡的说了三个字“晏九环”。

“是他”递回来的巾帕,她没拿稳,掉入盆中,激起一片水花,她面­色­苍白,去抚自己的腰际,薄背轻轻颤抖。

“司马素素,方才那毒是酎蓝?”青成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才方用力,司马素素便疼得面­色­煞白“你是不是疯了,给我滚,滚回通州去。”

“我不回去,求少主让我随着伺候,擅用酎蓝会遭族法惩诫,但若当时不用,少主你……”

司马素素说完此言,神情顿时后悔,她知青成秉­性­,孤傲到宁可死在晏九环手下,也不要自己去救他。

可今日既然开了口,她便只能毫无畏惧的吐尽心中之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宗主大业未了,你我都不可随意舍去自己的­性­命。”

“你出去”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青成,他竟然兀的放开了她,移步到窗边,望着楼下街市喧哗,沉声说,不复方才冰冷。

“少主可是惦记姑姑?”司马素素见青成听得背脊一颤,后而平稳,心中难受接着道“素素并非痴傻,旁观者清,你对谁都是冷冷的,惟独对姑姑有气有恼,偶尔还有欢笑,少主的心思只能骗你自己,却骗不了我。”

“你果然是个疯­妇­”青成回头,骄阳映着伟岸的身躯,咄咄的朝司马素素走来,一把拽起她的手腕,拉扯之下,便将她丢到了门外,接着将门扉紧闭。

司马素素心中凄然,顺着木栏滑落地上,再也无力言语。

青成呆坐窗台,看日落西山,天将黑透,一动也不动,脑中尽是那日落琴坠入深潭前的一刻。

少年时,他曾认为她胆小怯弱,却不料她为不拖累自己,竟有这份勇气,跳入那冰凉的深潭,淡绝孤勇。

他与她见面必吵,她唤他坏师叔,他也叫她小奴隶,相见无好言,可不知何时开始,他竟然也对这些个吵闹乐在其中。

环月山庄的芙蓉院,他第一次见识了她的古道热肠,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奴隶,还秉持正义,一心为善。

她为自己治伤,屡下重手,自然没有聂无双医术­精­湛,却也似模似样,眉飞­色­舞像个大夫。

自己忍痛之时,她双眉紧皱,眼看就要落泪,是真正的担心。

他幼时身遭变故,对女子温柔自来厌烦,惟独她与青娘,却让他毫无抗拒,默默接受。

难道方才素素说言……青成猛地立起,握拳在桌角猛地一击,自嘲道“慎青成,我看你也疯了,都疯了,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小奴隶……绝对不会。”

司马素素虽气青成狠心,却也不忍他受饿,犹豫了半天,还是张罗了四菜一汤,给他送上楼去“少主莫怪素素口不择言,这客栈没什么好食,将就着吃些。”

青成头也不抬,拿筷便吃,司马素素见他不理不睬,知道自己便是留着也是自讨没趣,便起身要走。

“你留下”青成突然一唤,在素素听来,如闻仙乐,心中喜极,忙回过头去。却见她,笑意在眼梢、­唇­角跳跃,烛光下如画中佳娥,难描难画。

“我要你去查个人,此人叫秦云,不知是何方人氏,只有一个条线索,他曾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止儒的座上客。”青成放下筷子,抬头见她。

司马素素听是正事,未免有些失望 “好,我这就去查,不知他相貌如何,有何特别之处?”

“什么也没有,但他既然能自由来去夏止儒家,还能与他把酒言欢,身份自然不俗,还有……他是个死人,死于多年前夏家的那场大火。”

司马素素一惊,没想到他要查的是个死人,可玄天宗上下分明,她自然不敢多问,便应声说“三日之内,少主必可知秦云的身世来历。”

“对了,你可会作画?”青成想起晏九环身边之人的容貌,可他自小勤奋练功,诗书笔墨都不擅长,因此落得个逍遥之名。

“会,少主要画什么?”

“我说你画,若有不妥之处,就立刻修正,这画十分要紧,画好后飞鸽传书送去给聂无双辨认,我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个要不得的人物。

司马素素下楼要来文房四宝,铺开宣纸,听青成描述,笔笔勾勒,

偶有偏差,青成便会细细讲来。

她抬头见他如此认真,言语也淡淡,不像平日那般冷冰冰,心头已暖,她倾心他已久,此时竟然可以不必顾忌上下身份,与他对坐,执笔书画,更是欢喜,只盼这时光停驻,永不要流逝……

“姐姐,为何不出去走走,莫要将自己给闷坏了。”简儿掀了营帘子见落琴长吁短叹,一会儿瞧着铜镜不语,一会儿独坐床前,书也看倒了,忍不住扑哧一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姐姐闷了一日,那个公主多爽朗的­性­子,也愣是一天没出过营门,这都是怎么了?”

“天气渐冷,我也越发不想走动了。”简儿越走越近,将手中的衣服叠得齐整,放在落琴手中“姐姐,你可去看看姐夫,将这衣服还给他。”

落琴见简儿促狭的笑容,想起那日夜里,她被冷临风抱着送进了营房,面­色­如棠别开脸去“我不想去,你送去就好。”

“瞧,我这人面皮厚的紧,你不请我,我自己送上门来了。”冷临风一掀营帐,笑意染染,便径直走了过来。简儿会意,与他颔首,便轻巧的溜出了营帐,将安宁留给了他们。

“看什么书呢?”冷临风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卷,不客气的坐在她身边,挨得极近,口中念道《牟山记述》,好,道家传人秋阳子的名作,不过……”

‘什么?”落琴见他双眉一挑,忍不住问道。

“我好钦佩你,你看看,这倒着还能看进去书的,天下没几个,你还不是高人?”落琴见那本《牟山记述》果然拿倒了,连忙伸手,已被冷临风藏在身后。

“将书还我”

“不还”

“你无赖……”落琴去夺,冷临风偏生扭来扭去,她一急便脱口而出。

“段落琴,我曾警告过你,你难道还想见识见识我有多无赖?”冷临风将书往后一丢,一把勾住她的纤腰,渐渐拉近,眸光渐深,气息拂过她的鼻际。

“不”落琴低下头,却已被他纳入怀中,箍得紧紧的,他长叹一声,回响不觉“让我歇歇”

落琴搏搏的心跳,渐渐平缓,身体慢慢放松,似沁在暖洋洋的水中,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紫澜在元初手中一日,我便夜不能眠”

“那大哥你为什么不去救她。”落琴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元初秉­性­不坏,况且我们是手足,他自小不怕别的,就怕爹,紫澜是爹最疼的女儿,他不敢下手,若撕破了脸面,只怕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也信紫澜会平安无事”落琴咽下了口中的言语,她自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每次与冷临风说起,都不敢将紫澜受伤之事和盘托出,她也怕他会不顾一切,自动送上门去,她也担心他的安危“冷大哥,你要小心防备,他们定有筹谋,只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圈套和陷阱到底在何处?”

“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好顾着你自己,这几日我上庐山远观回军营帐,山雨欲来,这场大战怕是不远了,到了那个时候,我自无暇分身,你还是回环月山庄,等着我。”

“不,我也想随着,我不回环月山庄”落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将他一环,手触到了他的腰际,这般炙热,忙收了回来。

冷临风的手抚上她的面颊,紧紧的看着她“你可知,我生平最感谢的人是谁?”

“是晏盟主,还是王爷?”她的面颊经他的手拂过,顿时艳若红霞。

“说来你也不信,是玄天宗宗主季成伤,虽不知他想作甚,但将你送来,算对我不错。”

“你……”她有感动,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内交缠。

冷临风低声一笑,俯下头来,覆上了她的­唇­,辗转相就。

落琴一把推开他,慌不择路的跳下了床榻,掩着面往外跑去。

“唉,我说傻丫头,你知今日军中有几个人笑话我的嘴,你好歹也要为你所作之事,给在下一个补偿……”

落琴掀开帘子,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身子一歪,已被那人扶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如此慌张,晏兄可在。”

“师……”落琴听是无双,脸面更赤,想都未想,拔腿便走,冷临风懒洋洋的起身,见无双望着落琴远去的身影默默不语,便笑道“聂兄放心,她没事,不知你来找我可有要事。”

无双走进营帐,见床榻凌乱,冷临风随意且自然,心头沉闷,过了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帛“我师弟慎青成在寒州见到了一个人,特画了像,让人送来,听口气言语是军中的,你且看看。”

冷临风见他慎重,便打开画卷,忍不住唤到“是王爷”

秦云

“这两日,依郭放所言,王爷该在军营养病,却出现在寒州,难道他有分身之术?”聂无双明知故问。

“寒州此人是真,那军营重病就是一个托辞,王爷不是大罗神仙,岂会分身之术。”冷临风越见越奇,王爷的种种不妥,似乎都发生在回祈来使之后。

他攒起眉头又问“敢问聂兄,慎兄见的是一人还是两人?”冷临风按常理推测,王爷甘愿承担这两军交战,主帅离营的后果,自然有必去的原因。若有事要办,可委托亲信,不必亲自前往,除非是见人,旁人代劳不得。

“有,另有一人青成不识,不过也送来画像,让你我辨认。”聂无双从怀中拿出另一纸帛,递交给他。

冷临风接过,打开一看,心头兀然一乱,翰墨奇巧,画笔栩栩,竟是他父晏九环。

“素闻王爷与盟主是江湖兄弟,庙堂同僚,君上的左膀右臂,寒州相见并不奇怪,只是我先前疑心郭放所言不实,现下看来应该无事。”聂无双淡淡一笑,似玉流光“晏兄,营中还有要事,无双先行一步。”

“聂兄请”冷临风相送至帐外,无双回头,手指楚营叹道“晏兄可还记得昔日一战,大楚与西莫谁王谁寇,就是在此地见的分晓,不知而今天下大势,大楚与回祈又是谁主沉浮?”

白日过的尚快,转眼又是黄昏映枝,天越寒,景致越发萧条,落琴在营帐呆着烦闷,便一人出来沿着山边蜿蜒而行。

江水无声,山际清廖,突听得身后有马蹄轻踏之声,落琴便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马由远而近奔来,鞍上那人手持缰绳,神情慵懒,一身皂衣,自是常扰乱她心神的冷临风。

“上马”冷临风伸出手来,递到落琴面前,未等落琴反应,已将她一把拉至胸前坐稳“我名为公主侍女,和督军大人同乘一骑,与理不合。”落琴微微挣扎,可冷临风却越搂越紧“军中的规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条条都守着,人还活不活。”

话音未落,冷临风起手狠拍马背,战马一嘶,撒蹄便奔,山景瞬时后移,二人御风前行。

“大哥心中有事”落琴这般靠着他,青丝飞扬,心中平和踏实,早忘了要矜持抵抗。

“没有”

“说谎”落琴微一侧头,面颊贴着他的心房。

冷临风低低一笑,手中缰绳更扬,落琴也不再问,只随着那晚风低唱一首幼时青娘所教的童谣:

阿仔哥哥,身子壮,好儿郎弓弩强,风餐露宿保家墙,

阿细妹妹,歌声亮,女儿家细心肠,日夜盼得郎回乡。

马似有灵­性­,随着曲调婉转,渐渐落了脚步,草原子无边无际,望不到头,远山被墨­色­所盖,高一处,低一处,像沙漠中骆驼的峰。

冷临风见此处宽阔,便将马缰一拉,伸手轻轻带下落琴,自己则跨马落地,撒开缰绳放马吃草。

“马无夜草不肥,说得原来是这个道理”落琴拍了拍马背,低头见它悠闲的啃着野草,笑意染染。

“战马受了训,辨的出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若到了清晨,草上含着露水,你若是给它吃,它都不会碰。”冷临风随意的择一处便坐,与落琴相对“倒是这天底下的人,不是人人都分得清什么该为什么不该为,还不如这畜牲。”

“大哥还说心中无事”落琴放开马缰,朝他走了过去,半蹲下来。

“你且看看”冷临风从怀中揣出两张纸帛放在落琴手中,见天­色­将暗,便为她点起火折照明。

“是王爷和晏盟主。”落琴仔细一看,即而抬头神­色­有异“见这手笔气韵乃是我师……是聂督军所绘。”

“哦?怎么不是你师叔慎青成所绘?”冷临风抬眉问她。

“不会,师叔武功虽高,却不通画墨,才有逍遥之名,只有玄机……才有此妙笔。”落琴不解的看着冷临风。

“成王的确不在营中,为见我父独自前往寒州也不像是说谎,但是你师叔慎青成也一定认得我父,所以送来的画必只有成王一人,聂无双怕我起疑,这才临摹一幅,自画一幅,这份心思欲盖弥彰,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话何意?”落琴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成王不在军营,怎么又扯上了师叔慎青成?

“无意,诸事繁杂,还不如学学前辈圣贤,举杯豪饮,纵马长歌,要快活许多。”冷临风用双手托着头,一让躺了下来。

落琴知他心意,站起身来跑到马儿身边,解了鞍下的酒壶子,摇了一摇,扔过来给他。

冷临风哞中一亮,拔开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的饮下数口,用手一抹赞道“这草原的烧刀子,虽不如中原的这般醇香浓厚却胜在天然,好酒好酒。”

落琴“扑哧”一笑,眉目生动,走过去低头见他,却被他伸手一揽,人一低,头已靠在他的肩头“你……你每次饮酒都要耍无赖。”

“可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冷临风不再玩笑,神­色­肃严。

落琴一动也不敢动,只顺着点了点头。

“五岁那年,爹爹教我骑马,我的人还未及马腹,心中十分胆怯,自然不敢爬上去,爹爹威严说道,你若不敢,就不是我晏九环的儿子,我的儿子是条好汉,不是孬种。

我怕人耻笑我不是晏九环的儿子,是个孬种,这才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从此以后,爹爹看着我骑马踱步、奔跑,乃至回身­射­箭。我每一次进步,爹爹都会笑,那笑如此欢愉,我至今都忘不了。”

“嗯”落琴仔细倾听,不愿疏漏一处。

“人年幼时,总会以自己的爹爹为榜样,何况他还是个大英雄,人人交口称赞,那时候的我以姓这个晏字而为荣,每次随父出门,看他受人崇敬,得人观仰,我便在心中高呼,我是晏九环的儿子,我是条好汉。

可长大了,有了分辨是非之能,父子之间的距离反而远了,大楚西莫一役,我爹爹大开城门,引楚军入西莫都城,使得到处尸横遍野,西莫国灭。

在楚国立场,他虚以委蛇,大义灭情,人人都说他是个识时务的大英雄,可西莫看来,他却是个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害群之马。我曾迷惑,这世间的善恶好坏到底应该如何评断才不失公允?”

落琴一叹,抬头可见草原的星空,如此朗朗,闪烁间,似在低语……

玄天宗、环月山庄从来相持,却也是为了立场一事,人人都没有错,可人人都全是错,这繁杂纷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解?

冷临风再饮得几口,将酒壶子随处一丢“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变得不爱回环月山庄,从此酒肆渔舟,到处厮混,我也不愿姓晏,为自个儿取了冷临风之名,江湖浪荡,能远离他多远就多远,从知道我娘……那一刻起,他竟再也不是我心中崇敬之人,不是……”

冷临风仰面向天,双目紧闭,气息粗重,落琴一怔,心中有难言的寥落。

她支起双肘,低头见他,星月下只见得他脸面的轮廓,如刀剑削刻,十分硬朗。

他爱开玩笑,从不会如此,可今日……那紧闭的双目之后是如许的悲伤,落琴忍不住伸手去触他的眉,顺着鼻梁,落在薄­唇­之上。

“战事一起,刀剑无眼,更别提还有什么机关暗算,若我真不能活,你便跟着那小子回去……”冷临风将她拥起,靠在自己胸腹之上。

“你疯了,休要胡说。”落琴用手去捂他的­唇­,却被他一避,她只觉腰中气力一紧,人与他靠的越发近,青丝拂过他的面,委在芳草之上。

“若我不死,元初岂肯罢休,我死了好处不少,大家息事宁人,各得其所……其实我又何尝舍得,那小子每看你一次,我就……”落琴心中一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低头寻上了他的­唇­,急急地印了上去。

冷临风似信非信,胸头一热,那份化不开的欢喜,在腹中翻腾,反身将她压下,疯狂的掠夺她­唇­齿间的甘美。

“呀”落琴张口一咬,冷临风旧伤未愈,雪上加霜,吃痛之下手中便使了蛮劲,牢牢制住了她的双手。

他微微支起身子,见她衣襟略松,挣扎间颈边一抹雪白时隐时现,突觉腹中一阵炙热,低头便吻在她的颈边,­唇­似火炙,顺着而下……

落琴一把推开他,冷临风不察,仰天一倒,勉强用手支起身子笑着说“我看你咬我可是咬上瘾了。”

“你那么爱死,就一个人说个痛快。”落琴起身便走,一把被冷临风从后紧抱住“傻瓜,这不是说着玩吗,说说我还真死了不成?”

“你若死了,谁去救紫澜,谁去救雨桐师姐,你若死了我,那我……”

“你如何?”冷临风转过她与自己相对,问得意味深长。

“我高兴……我便欢欢喜喜的回去……我”冷临风见她说不下去,眉目一深,望之十分悲切“原来你这般狠心。”

暗藏在心底的那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想到此处落琴随即一愣,心绪千转百折 “你……你这个无赖”抬头看见他悲中还带着几分玩笑,便伸足往他脚上一踩,一力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前奔去。

“唉!你给我回来,这世道还有公理没有?怎么又是我无赖,这次可是你轻薄我。”

落琴不顾他的懊恼,踩着马蹬一跃而上,鞭子在手中一扬,驭马便行,冷临风才知不妙,提气便追“回来,你让我一人如何回去?”落琴险险的抓住缰绳,回头一笑。

这一笑似崖边雪莲初开,又似盛江晨起的初阳,让人睁不开眼睛,未等冷临风反应,她已将手中的鞭子绕了绕亮声道“千面神捕冷大侠,轻功了得,还要马做什么,小妹先走一步,大哥慢来。”

冷临风望着她远去,渐渐没了人影,才恣意的往草原上一躺,朗朗的越笑越大声。

夜是这般静,风如此轻醉,这年年月月似今昔,却也不错……

“少主,秀水堂一­干­人等,日日不敢懈怠,秦云此人,稍有眉目了。”司马素素推门而入。

“说来”慎青成闭目养神,端坐不语。

“秦云,乃西莫国人,二十一岁投得名师,拜在回祈老人戚不凡之下,许是武艺卓绝,竟能后来居上,戚不凡死后,他继了掌门之位,可惜盛年早夭,未能将门派发扬光大。”

“就这么简单?”青成睁开双目,执笔便写下“秦云”二字。

“是”

“那之前的二十一年光­阴­,他身在何处?父母是谁?盛年早夭,到底死于伤病还是他人之手?”

“素素该死”司马素素脸面苍白,连连后退。

“不关你事”青成知玄天宗眼线遍布江湖,秀水堂又是个中翘楚,司马素素办事谨慎,否则也不会以一个女流之辈,忝任一堂之主“秦乃西莫的国姓,戚不凡当年曾带领弟子,相助西莫,与大楚作战,若秦云是他弟子,必参加了西楚之战。

“少主英明,属下还查到一处,与秦云之事,有些联系”司马素素顿了顿接着说道“戚不凡择徒甚严,非天赋奇才者不入,所以究其一生,他不过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甚是神秘,姓甚名谁通通不知,二徒弟便是秦云,这最小的徒儿不是男子,确是一个不得不收的奇女子。”

“什么女子,竟然不得不收?”青成紧问道。

“女儿,嫡亲的女儿,随父姓戚,单名一个桑字。”

“戚桑?”青成立起,独自沉吟“你说的可是夏大侠的夫人,后又改嫁晏九环的戚桑?”

“不错,正是这个戚桑,她八岁丧母,由戚不凡一手带大,戚不凡一世英雄,便是后来西楚之战,阵前暴死都十分硬朗。只是对这个小女儿十分宠爱,她十九岁嫁入夏家,与夏止儒夏大侠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乃是当年武林的一段佳话。”

青成听罢哼了一声“佳话,我看是笑话才是,夫妻恩爱的一双,怎么会在丈夫死后不久,便立刻嫁与他人,她一个女子,两次嫁人,做的都是盟主夫人,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身为女子也许有不得已的苦处,若非如此,谁愿意……”司马素素欲语又止。

“好了,戚桑既是夏夫人,那秦云是她师兄,她不可能不认得,如此一来,秦云是夏府的座上客,这点便说得通了。”

“是,少主通透,师兄去看看师妹也是情理中事。”

“但有一点,我却想不透,但凡是人,管你的如何英雄,如何卑贱,总有过去,一个人若没有过去,谈何将来,可这个秦云竟然没有过去?”

“既然秦乃西莫国姓,素素愿为少主分劳,我这就前往西莫,相信总有人知道秦云此人。”

“不必,你给我准备行装,我要亲自走这一趟。”青成拿起桌上纸笺,在手中一揉,纸片皆碎,似纷纷落雪,洒满一地。

“多谢两位督军相送,子明实不敢当。”回祈来使楚子明十分谦和,与聂无双、冷临风执礼。

“楚使客气了,只是王爷病重,只能由我与晏兄代送,这些薄礼,希望秦军师不嫌。”聂无双与冷临风相送盛江之边。

楚子明命挑夫将礼物挑上舟艘,回头看着卢山峻秀,楚旗翻飞,不由感叹道“好一块广沃之土,子明出生在楚国,这次来勾起思乡之情,竟也不想走了。”

“若如此,楚兄不如择木而栖,改投王爷帐下,相信王爷爱才,定十分欢喜。”冷临风玩笑道。

“回使,晏兄爱说笑话,你莫当真。”聂无双说话。

“这哪里是什么玩笑话,乃是实情,良禽择木而栖,不要说是子明这般无关轻重,便是两位督军大人,只怕也未必一生只事一主,大楚回祈,没有主属之分,成者便是主,败者反之,或许以后换我国秦军师将二位大人纳入帐下,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玩笑话来作分别之辞,倒也特别。”无双打个圆场,冷临风却淡笑立在一边。

楚子明此言本十分挑衅,可奇的是他少年温和,言语诚恳至极,被他说来,这些招纳劝降的敏感话语,反倒成了诚心苦谏,金玉良言。

冷临风方才明白回祈秦军师的高明之处,这样的人来做使节,便是再脾气暴躁的人也只能陪着笑脸,将他尽快打发,反倒不敢把他怎么样。

一再相送,楚子明扬帆远去,人与舟都成了淡淡之影。

聂无双与冷临风正要回去,忽有将士慌忙来报,说公主执意要见王爷,奈何郭放谁的面子都不肯卖,二人竟不顾身份,在王帐前争执起来。

二人匆匆赶去,人还未到,却听得公主的声音远远传来“好你个不张眼睛的兵蛮子,你可知我是何人。”

“别说你的公主,今日没有王爷手令,便是皇上来了,也不能进去。”

“你大胆,你可是造反。”思敏的声音听来颤抖,想必十分气愤。

“不敢,将士先听得军令,再遵得国法,若王爷号令,我属公主处置,公主便是要了郭放的脑袋,我眼都不眨一下。”

“好,不必等王爷号令,我现在就杀了你。”冷临风知郭放为人耿直,百折不屈,也知思敏自幼尊贵,谁都不放在眼中,便飞身跃起,数步已到二人跟前,一把将相交的刀剑压下,怒道“这是做什么,不等回祈人打过来,你们就等不及窝里反?”

“綦哥哥,我只不过想问问王爷,这三日不见旁人是什么意思,却不料还有这种混汉子。”

思敏与冷临风自草原之夜别后,再也不曾相见,她本是金枝玉叶,不顾矜持的将心中之事和盘托出,未想到竟被他视若无物,因此这綦哥哥三字叫来也十分勉强。

“督军大人,职责所在,任何人都不能通融。”郭放铁骨铮铮,自立门口,对冷临风倒也尊敬。

“郭大人尽忠职守,乃我军表率,不过公主也情有可原,今日之事不必追究,我看还不如小事化无。”聂无双缓缓踱步而来,笑说道“今日由我作东,摆下合酒,算是雨过天晴了。”

“啐,若与此人雨过天晴,我便随了他姓。”思敏话一毕,听得一片哄笑之声,还有人不知死活的喊道“随郭大人姓,那不是要嫁给我们郭大人,正好!郭大人尚未娶亲,正好做这个驸马。”

“你们……你们”思敏气得跺脚,竟看见那个叫什么郭放的兵混子面上一红,也不说话,心中气极,便扬鞭挥向他。

冷临风暗压心头好笑,伸手夺过她手中的长鞭“罢了,别胡闹了,连随着人家姓都说出来了,岂不是给君上丢脸。”

思敏这驸马之位,本就是为冷临风而留,现听他不仅不帮着自己,还出言……她心中如同火燎,撤了长鞭正要冲出人群。

只见三名军士慌忙而来,见到聂无双与冷临风便拜倒“大人不好了,回祈军一万,正在小野途中,看来是直奔我军粮草而去。”

“该死的,上了这个楚子明的当了。”冷临风听到此节,那里还顾与思敏纠缠,转头去看聂无双,眼神相交,询得是成王不在,何人可调兵遣将?

思敏见无人在理会自己,便拨开人群,趁乱冲了出去……

“郭大人,王爷是否言明,这三日内,若有重大军情,何人作主?”聂无双临危不乱,先将郭放问个清楚。

“两位大人可商量斟酌。”郭放也知军情如虎,万一楚军受挫,他也担不起这个风险。

“如此,好办了,晏兄你看。”无双相询。

“楚子明拖延你我,回祈打得是个攻击不备,出其不意,可派二万人前去小野御敌,另派两万人从秋水过江,还它个措手不及。”冷临风说罢,聂无双便说得一个好字“晏兄与我所想一样。”

二人调兵遣将,正在筹谋之时,另有军士慌慌张张冲到帐前“大人……大人不好了,公主带着从皇都带来的一万人,正往小野而去。”

“该死……她简直就是忙中生乱。”

小野

思敏急马而行,身后一万­精­兵紧紧相随,其中七千步兵原属凤城右翼,君上怜她幼年失母,偏又难得的巾帼气概,才特许她领有亲兵,除了谕旨颁诏,不受旁人节制。

晏元初投石问路,采纳孙仲人建议,曾在公主十五岁芳诞之时,特上请仁庆帝,调拨手下七千余众给公主贺寿。

此一番动作,既为君上解愁,也得思敏欢喜,晏元初更­精­编旗下兵戎,将先前从成王主军、李得贵处散编来的一些乌合之众不露痕迹的送走,一举数得。

盛州小野,溶洞天然,冬暖夏凉,­干­燥不受­阴­寒。

成王驻军后,察看地势,见其地势高峻,易守难攻,加上这溶洞处处的奇隅景观,便下令将孙仲人送来的粮草囤积于此,所以才有了“小野足,定关丘”一说。(注:关丘乃回祁都城外天然屏障,关丘失则回祁破)

思敏贸然出兵,本就赌这一时之气。这冷临风对自己如此无情,既驳了她的公主脸面,也冷了她芳心暗许的少女情怀。

更窝气的是她屡见成王受阻,还被那些兵蛮子取笑,更觉面上无光,这才发了狠劲,定要立下头功给这些个人瞧瞧。

一直以来蒙皇兄庇护,可骨子里偏偏心高气傲,最不容让人小觑,怀着这份心思,这快马及鞭,烽烟滚滚,竟也视若等闲。

思敏骑­射­出众,不出二个时辰就赶到了小野外围,三千骑兵紧随而至,步兵稍待,陆续赶至小野。

小野的守军姓陈单名一个罔字,此时正心急如焚等待主营发兵。见外围旌旗招展,白底墨字大大的“楚”,欢喜得连鞋都忘了穿,下来相迎。

陈罔才到跟前,略一抬头,见那马上将军袅娜风流,一身的白袍映得­色­似芙蓉,无比的矜贵。

陈罔自觉这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踌躇犹豫,只等思敏的副军左聪不耐大叫一声“大胆,见了当朝公主竟然不拜。”

他才施礼一拜,思敏手一抬,算是回礼,下刻已翻身下马,抓起陈罔就问“回军到了何处了?”

“探子……探子……回报不出半个……半个……时辰就可到至口,走的不是……水……路,回军这次是翻山而来,看来早有准备。”

陈罔其貌不扬且天生口吃,好不容易才把话说顺溜了,心中却奇,怎么王爷派了一位公主女将来助自己杀敌,想归想,却也不敢相问,只能将军情择其要处,一一说得。

“拿图来看”思敏不厌其烦,才一吩咐,陈罔便立刻招呼左右将《小野行图》呈上。

行图乃军中执礼所绘,主要反映小野风貌、地征。粗略表示,并不­精­细,可见至口在小野西南,形状如同一瓮,隐在山坳之中。思敏大喜,解开战袍,甩给副军,忙吩咐陈罔点兵。

陈罔不明所以,清点自己麾下的小野守军约一万人众,加上公主所带也不过二万,敌我情势不清。

“陈将,集五千人固守小野,另一万五千人随我埋伏至口,今日我要来个瓮中捉鳖。”思敏斜目看着陈罔,唤一声陈将以算得十分客气。

“公主不可……”思敏说罢,陈罔一身的冷汗,忙出言制止。想他带兵十载,虽官职仅限在管令一级,止步不前,可布兵老道,非一般人所能及,岂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让这位公主将军失之偏差。

“公主明……鉴,寻常……之瓮当然可以捉鳖,可至口却特别,它东接……夏……丘,有一处破口,敌军可卷土重来,三思而后行……三思呀。”

“大胆,你是何官职,几年入的营?”公主本见陈罔衣冠随意,赤足不拘,说话都结结巴巴,就有几分看不入眼,现他又公然驳自己的意思,雪上加霜,更是难忍胸腹间的那口浊气。

“属下陈……罔……先帝大成……年间入的……营……已有十个春秋了,现为……李军左防司粮管令……我……”

未等陈罔说完,思敏秀眉早已皱起,在她心中什么司粮管令云云,左右不过一个督管粮草的小将,根本与品衔沾不上任何关系,抢了话头说“我乃楚军先锋领将,得的是王爷的军令,来解小野燃眉之急,你无需废话,只需将你那五千人归我副军左聪调拨,你另带着五千人在此处守着,看我能不能捉得那只鳖来。”

“公主今日大意……小野必失……烦请三思……”陈罔也是烈­性­之人,知无胜算,实不敢拿这万石粮草,楚军命脉为儿戏。

“左聪,你还等什么?”思敏娇声高喝,副军左聪心领神会,立刻将那陈罔撵了出去。

落琴听闻公主贸然带着万人赶赴小野,心中焦急,立刻奔回营中,还未入帐就听得李得贵将军洪钟一般的声响“女子,生来就该窝在家中相夫教子,你们说说领什么兵,打什么仗呀……现在可好,万一粮草有个什么闪失,公主有个什么闪失……”

简儿正要进去沏茶,见落琴已亲手接过,知她心意,低声说“里头,聂督军与姐夫正犯愁呢。”落琴点了点头,掀了帘子入内,人人面­色­沉重,倒也无人注意她。

“小野的管令陈罔是个明白人,应该不会闹出什么祸事来。”说话的是德高望重的左监司周秉持。

“可公主打着王爷旗号,陈罔岂敢逾越?”右监司司马青乃风城人氏,正是晏元初麾下,此时正批着茶,冷眼看着上座的冷临风与聂无双道“还是督军大人拿个主意。”

冷临风权衡再三,知心病还需心药医,思敏此事必要说个清楚明白,当下便折了兵令说“小野若失,楚军必败,王爷病重,形势可危,我自请带一万人前去节制。”

“好,晏兄自请,无双在此静候佳音。”聂无双先前一言不发,听完冷临风的言语再无迟疑,言辞恳切,神情谦谦。

落琴心头“咯噔”一下,只觉此事不妥,可若要说出个所以来,却也犹如云深雾绕,不得完全。

她走出营帐,刚将茶注交至简儿手中,迎面撞见冷临风掀帘出来,四目相对,他笑容坦坦,让她不由心上一暖“此去小野,若幸运三日可回。”

“大哥不该去”落琴一路跟着冷临风,脚步越来越快。

“怎么……你怕你师傅害我?还是怕王爷病重他一人独大,等于将楚国的安危全数交到了玄天宗手上?”冷临风脚步一缓,看着她轻笑。

落琴哪里还笑得出来,心中似潮水涌动,旁人不知季成伤的手段,可她清楚明白,师父聂无双鞠赛夺魁,投效军营,绝非偶然,也不是真的要来助楚国打仗……

她身处这混乱的之中,并不关心江山政局,她只希望身边亲厚之人都能安然无恙,好好的活着。

“王爷病重与否他与我心知肚明,秋水涧有元初麾下重兵几万余人,李得贵得理不饶人,只服王爷调派,聂无双是聪明人,现在绝非动手的好时机,所以小野之役,不像你想的这般凶险。” 冷临风翻身上马,附下身子与她微微一笑,大有宽慰之意。

“你……要安然无恙的回来”听他说的明白,落琴才放下心来,抬头见马上的他,战袍赫赫,十分英挺,偏生又起怅然若失之感,隐约有不祥之意笼罩心头。

“你舍不得我死?我自然为你留着命,我这千面神捕冷临风也不是浪得虚名,胡乱混口江湖饭吃。”他斜着身子拉过马缰,眸光似收未收,伸臂高举,霎时间战鼓擂动,军号震天。

冷临风一人一骑疾驰在前,身后的骑众一过便掀起烟尘滚滚。

落琴独自伫立,这壮美山河,如画风光,这鲜衣怒马、气吞万里的豪壮男儿,却恍似全不在她眼内。万千人中,惟有那一个潇潇洒洒的背影,战袍随风猎猎,直略心底。

聂无双坐镇主营,按冷临风先前打算,令秋水涧驻兵、凤城将军晏元初抛砖引玉,先遣百人趁秋雾浓烈,划舟至盛江上,混淆视听,后备有­精­兵强渡。

以进攻之举分解小野之困,乃兵书攻心之术,回祁人善水战、­精­骑­射­,且有“青平之治”(注:回祁青帝、平帝两代帝王)十余年来休养生息,国力兵力不容小觑。

一个回使楚子明,便已察人入微,令王爷阵脚大乱,至今不归,更不必提身后的那位神秘军师秦得玉,又是何等的手段?

聂无双倒是天生沉着,不管情势如何危急,都不如他手中闲闲的一局棋。

落琴随在一侧,一边为无双添茶,一边见营外艳阳收敛,天­色­渐暗,有风卷残云之势,皱了皱眉说“起风了,想是快要下雨。”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风好,雨也好,风可助盛江布兵,雨可助小野围敌,晏家二子都在这风口浪尖之上……”无双说罢,黑子落在平四路之上,一时间白子被围,全军覆没。

“师傅,宗主到底想要什么?若只是要琴……”落琴看得惊心动魄,手中茶注一倾,水泼了满席。

“你在担心什么?”无双弃了子,温润的眸光流连在落琴苍白的面上,似有探寻,却偏生寂寞,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你的担心未免多余,晏元綦绝顶聪明,晏元初心狠手辣,他兄弟二人虽不和,却还知道有敌当前,不可兄弟阋墙的道理,我与他们相争,讨不得半分便宜。”

“若师傅有事,我也一样担心。”十年情份,不比寻常,纵然她曾气他怨他,这话出自内心,确也固守坚定。

无双目光一柔,春风化雨,终不敢多看,调开眼去“军营并不适合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落琴一叹,垂目不言,到了今时今日,她骑虎难下,早不知何处是归途,回的究竟是环月山庄的乘风阁抑或是落霞山上的寒舍草庐。

时移事易,可谓别来春半,越想心越乱。

正在这一室尚暖,两顾神伤之际,简儿却慌慌张张的带来一个天大的消息,那印着火漆的木筒染着殷红的血渍,传递着不祥之意,一任交到了聂无双手中。

“怎么了,可是小野有事?”落琴沉不住气,抢先问道。

“传信兵说,至口受了埋伏,公主被擒,左聪阵亡,幸得陈大人机敏,粮草完好,现正在抵抗僵持,只是回军以公主相挟,陈大人等着援军相助。”简儿显然是急忙跑来,气息不匀,高一声轻一声,听的人胆颤心惊。

“现在什么时辰?”无双看罢密信,抬头问到。

“酉时已过”简儿回到。

“晏兄该到了,小野粮草可保,只是公主……”无双想来头疼,这公主被俘可是天大的祸事,一则君上脸面不保,二则回祁若坐地起价,要用江北十郡的土地来换一个金枝玉叶的天子御妹,这当换还是不换?

“眼下该如何是好?公主若有失……”简儿看无双与落琴的神情,自不敢往下说。

“师傅,最坏的打算是什么?”落琴知无双机敏,或许有应对之法。

“最坏的打算便是君上顾全大局,舍公主不顾,用她来成全楚国一统华夏的大业,来日论功行赏,得谥正名,还有我们这些看护不力的一­干­人等,都不得善终,将来为她陪葬。”

一句话道尽了君主的心思,女子的命运,落琴与简儿均是唏嘘,正在此时,外头高唱“成王已醒,请聂督军进帐问话。”

落琴才喜道“王爷既然醒来,自该拿个主意。” 无双收拾衣冠,心中暗忖“好你个王爷,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当口回来,眼下这个残局看你如何收拾?”

才走出营外,满目的斜风骤雨,一阵扑过一阵,落琴拿伞出来,为无双撑起,想要说几句,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无双低声嘱咐”这几日你无事,不必来营,还是去卢口公主营中,有事我会让人告知,切记切记。”

切记二字有待斟酌,落琴从未见无双说话如此慎重小心,忙点了点头目送无双远走。

外头的风声鹤唳,全都被两帐营门掩好,落琴记得无双吩咐,不可妄走,不可妄听,她既无管仲之才,也无红玉之勇,还不如静候消息,更为稳妥。

雨下了一夜,似有争鸣之声,落琴辗转反侧,总睡不安稳,一时担心冷临风,一时担心那个公主。还有更大的隐忧漫溢心头,那便是据她所知,玄天宗该有动作了?只是这动作又是什么?

简儿奔波在主营与卢口之间,到处探听消息,说起成王震怒,却也无可奈何,不敢将公主被俘的事上书君上,只能掩着,密而不发。

落琴长叹,她也长叹,主仆二人都怀着心事,幸亏冷临风的消息倒是好的,他一到小野,便与陈罔联手,击退回军,粮草得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落琴仁厚善心,每逢想起那个颐指气使的天之娇女,论落敌手,不知该如何的心绪难平,花容失­色­,便觉得如坐针毡,想必冷临风与她一同长大,也不忍见如此结果。

思来想去,偏生时日犹如停滞,过得十分缓慢,最最消磨人的心思意志。

第二日午时,落琴见简儿久久不回,正要出去透口气,却见李得贵将军带着二十骁勇,直奔而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回祁的郡主,端王的女儿,竟然混到军营来了,好大的本事……来人给我拿下。”

李得贵骑在马上,说不出威风凛凛,长鞭一指,左右众人立刻上前,将落琴拿了,俘上了马。

“你岂能拿我”落琴见身份败露,计上心来,挣扎着说“我奉了皇命,来夫家小住,你就不怕得罪环月山庄与崇庆端王府?”唯今之计,她只有将晏九环和端王拿出来说事,或许这个李得贵会忌惮几分。

李得贵哼了一声,神情不耐“少拿环月山庄和端王府来压我,晏公是出了名的管着大局,这端王府可是回祁的端王府,不是我楚国的王府,今日真是得来不须费功夫,正好拿你去换公主,若是回祁要杀公主,我们也杀了他端王爷的宝贝女儿。”

李得贵挥马扬鞭,行在前头,落琴被架在马背上动弹不得,到了眼面前,她才知道无双为何叮嘱她不可出营,只能在卢口呆着,公主被俘,成王惶恐所以才病急乱投医,想出这个以人换人的法子。

眼下看来,倒真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可解决这棘手之事,只是他们千算万算,算错了一步,那就是她并不是真正的回祁郡主。

若对方端王亲自来看,怎么可能用一个真公主来换一个假女儿回去?

风雨不止,扑上了落琴的面颊,半柱香光景衣衫尽湿,她想起先前的不详之兆,以为冷临风有险,没想到竟然祸及自身。

转眼到了主营,她曾是公主女侍,人人都敬她几分,可以自由出入督军营帐,谁知道小野一役,天差地别,她转眼沦为敌国郡主,阶下囚。

被兵士拉下马,落琴人还没站稳,一个身影扑了过来,泪水混着雨水,在她身边低泣“姐姐,都是我,是我害了你。”

暗使

自认识简儿起,倒也不曾见她这般伤心,落琴自顾不暇,反而还要宽慰她。

“若不是我无心说出姐姐的身份,也不会被那将军识破,可是简儿未曾想到,他们会让姐姐去冒险。”简儿跌跌撞撞的跟着,面­色­苍白,让人见之不忍。

李得贵已入营帐,吩咐左右将落琴带进来,落琴终归是个女子,哪里受得旁人拉拉扯扯,当即站稳了身形对着李得贵的亲兵正­色­说道“我会走,不牢几位大人。”

此时落琴虽着平常的素服,神情中却有高贵矜和之意,那些亲兵长随李得贵,也有几分眼力见,不敢胡乱造次,只在身后推了一把,她便一个踉跄撞入营内。

“姐姐”简儿的声音渐没,而她却不得不抬起头来,应对这难言的困局。

成王高位端坐,望之面­色­红润,不像大病初愈,落琴不敢多看,只望着他身侧的无双不语。

从李得贵与简儿的话听来,说得再清楚不过,公主被俘,自然是回楚战局中最不妙的险棋,难道真逼君上大义灭亲?还是任由回祁坐地起价?

两处都行不通,现在唯有以人易人,只是她未想到自己这个小小的郡主,异姓王爷的女儿竟然还有这等身价,可以用来讨价还价,与楚国公主一般的有用。

无双眸如沉墨,看不得任何表情,端得四平八稳,只说得一句“他们俘的可是千金公主,我们单凭一个郡主,依在下看,此事冒险。”

“聂督军这般说,怕是不了解崇庆端王爷,这普天下人都有心爱之物,有人爱财,有人爱权,还有人翰墨工笔,逗鸟唱曲,可这个王爷却偏偏视女如珍宝,含入口中怕化了,窝在手上怕溶了,别说一个公主,便是要了他手中的十万­精­兵,只怕想都不想就成了。”

说话的是右监司司马青,他在凤城时便有“笑面师爷”之称,执得是文职,可偏有奇谋,晏元初青眼有加,便力荐他担监司之职,跟随王爷左右。

“照你这般说,那我们还不如早早的用这个回祁郡主换他十万­精­兵回来,哪里还用这般辛苦。”李得贵哼得一声,他自来与晏元初不睦,但凡晏党之人,他能打压便打压,有时便是偶尔­唇­舌占得上风,也是好的。

“在下怕的是到了今时今日,崇庆端王爷还有没有这般影响力可以左右回军,左右那个什么军师。

你们且看,回军中单是一个使节都这般难应付,更别提军师秦得玉……左监司周秉持向来稳妥,拿眼风儿瞥着无双。

“王爷……”无双正要说话,那沉默良久的成王却开了口,指着落琴问道:“她真是那个关老爷子的女儿?”

虽属两国相持,可成王却与端王交好,其间除了七分利益,自然还有三分情面,他识得端王粗豪,活脱脱的骁勇蛮夫,哪里生得出落琴这般标致的女儿,因此这口中尽是不信之意。

“回王爷,千真万确,不仅有侍女为证,倒是先前我眼见着晏督军时常往公主营帐跑,还以为是念着幼时的情分,现在看来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司马青说罢,上前一步从怀中揣出一幅丹青,恭敬的呈现“属下为怕所言不实,也怕冒认了公主的侍女,想起晏元初将军与这位郡主相熟,便托人带信去秋水涧,这是晏将军亲手所绘的丹青,大家且看看,与这位姑娘长得可是一般?”

落琴身子一僵,未想到晏元初人不在楚营,照样可以兴风作浪。营帐中人对着画像,眼见落琴,再无怀疑之处,唯有无双独坐一边,心神恍惚。

“关老爷子爱女,人尽皆知,秦得玉不烧粮草,却派人俘了公主,不知有何盘算?我们身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只能硬着头皮将她送出去,赌得就是秦得玉若要大胜,必要仰仗端王府的十万­精­兵,这上下牵制,权衡利弊,或许有胜算将公主安然无虞的带回来。”成王一锤定音,再无更移。

司马青一脸得­色­,周秉持面有不悦却隐而不发。

落琴自入这营帐起,便再也没有看过旁人,如今的困局,一如往昔,每逢危难之时,她总信任依赖与他,这个习惯从小养成,要改并不容易。

她的郡主身份是玄天宗给的,瞒过楚国众人并不难,可如何瞒过血脉至亲的端王爷……事隔三秋,可他还是她的师傅,是她懂事来最亲近之人。

天下哪有为师之人,会眼见着自己的徒儿身陷险境……

“端王与楚国有交好之意,且与晏公还有儿女姻亲之喜,这郡主虽是回祁之女,却也是晏公之媳,是当日君上下旨邀来的贵客,今日之后,只怕端王不悦,晏公难堪,便是君上秋后算账,我们也脱不得­干­系,况且晏督军还在小野,这可谓大大的不妥……”。

无双此言恰好都是周秉持之忧,他忙附和“聂督军说的不错,这郡主能不能换公主我们尚且不知,若得罪了晏公、君上,还冷了端王爷投诚之心,只怕……晏督军未过门的妻室,我们拿来做买卖,这也说不过去。”

“王爷,此事刻不容缓,晏公忠君,向来以大局为重,君上就算心中在意回祁端王,却也越不过公主的安危,况且我们以人易人,最多回人不换,这郡主并无­性­命之险,事后顶多负荆请罪,端王老爷子恼一恼便是了,至于晏督军……何患无妻?将公主尽快换回来才是当务之急。”司马青言辞恳切,说得滴水不漏。

落琴冷眼看着,心中可笑,她乃当局之人,却仿佛砧板上的肥­肉­,牢笼里的珍兽,任由他们谋算。

眼光顺着落在那言语咄咄的司马青身上,他见来儒雅,说话一针见血,怕是早得晏元初面机口授,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看着她这个假冒之人如何被人当众揭穿,身首异处。

“好了,你们说得皆是道理,带她下去辟新营来住,顺便换身衣服,好好相待,换与不换明日在议。”营帐中七嘴八舌,成王不厌其烦,挥了挥手,示意带落琴下去。

比起先前似重犯一般的对待,如今高床暖枕倒是天壤之别,满帐的青碧纱幔,芙蓉香箪,与公主所享大同小异。

穿在身上的衣裳,鸟兽如生,绣工活泼,腰间的绣带赤红如火,正是回祁高门女子的打扮。

膳食一上,且不说盏盘­精­致,单是一品“五湖荟”便让人仿佛置身京都“琢云阁”内,而不是困在军营之中。

“请郡主用膳”军中的嬷嬷温厚和善,朝落琴施完礼正要退下,突觉腰间一软,整个人粹然到地。

“师傅”无双闪身而入,用的是一指凝香点|­茓­巧手,刹那间人已在落琴面前。

“此乃兵符,带着它,外头有马,你可星夜赶去小野。”无双手中拿着的虎啸纹佩,落琴识得正是能从容出入关卡的御军信物。

“若我走了,公主如何?”无双将纹佩放在落琴手中,听她言语,玉面含霜“到了今时,你还顾念旁人,她骄纵不知深浅,身为公主,乃国之表率,岂能涉险任­性­,怨不得旁人。”

“照顾简儿,她为此事自责,我怕……”落琴郁郁难行,两军交战,虽她假凤虚凰,可戴着“回祁郡主”这顶尊贵的帽子,哪里还是她可以平心静气的容身之所。

“莫要笃信旁人,凡事都必信自己,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真,无论发生什么,必须想个清楚明白,可记下了?”无双一时动容,如初时一般,自然的用手去抚她的秀发,可偏生才一触到,却僵而不敢轻动。

“难道天下无人……可信?”落琴自出落霞山起,进退不可随心,似珍珑棋子,任由人­操­纵左右,她身为女子并不真真痴傻,只是怀着为善之心,不愿费尽心机,似那个凤城将军晏元初一般,千番谋算,寝食难安。

“无人,便是你亲近的简儿、千面神捕冷临风,还有……还有我……走吧,若可走得远远的,就不必再回来了。”

烛火轻簇,带着几分朦胧之意,夜风吹卷营帐,凉意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与落寞,似蛛网般轻覆在二人心头。

流年暗转,而今对立,在彼此的眼眸中唯一可留恋的欢乐,便是落霞山那无拘的十年。

他是聪慧无双的少年,她亦是倾心相对,明朗涓涓。

落琴三番回顾,终上马前行,罗裙卷在风里,直至见不到影。

无双心头失落,独自踱步回营,才走了一半,突然身子一顿,面­色­苍白,腹中隐痛阵阵袭来,他知祭果之毒发作,当即找了左右可藏身之处,盘腿而坐。

提五成纯阳之气,暗压迎香|­茓­、至阳|­茓­、丘墟|­茓­,才能稍有缓解,多日来,周身似被针炙火燎,他才知昔日落琴之苦。

半柱香光景,冷汗涔涔,幸他内力纯厚,入夜运功疗伤,才能抑制毒­性­,可这暗噬之苦如小火慢熬,却也磨人­精­神。

疼痛稍歇,无双正要立起,却见一个身影快如闪电,往督军帐前掠过,他气运随心,当即追去。

一黑一白两条身影如破空之箭隐没在暗夜里,前首那个似是女子,身形纤细,步法轻盈。

无双心惊,楚军军营,他与冷临风都可谓当世高手,竟有人可不动声­色­,潜伏日久,这份心思手段不容小觑,江湖上怎么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他运功暂歇,本就内力不纯,中毒以来消耗甚多,竟勉强与此人落个平手,他拔出长剑,手腕一转,心不敢存有小觑之意,这剑招运有三成功力,乃季成伤亲授“暗渡星云”。

剑如长虹,横扫一处,所谓暗渡,打得却明面,十招内那人尚能招架,十招一过,脚步便有凌乱之态。

无双趁机抢出一招“落日扬花”,剑招未到,手中更用巧劲,已指那人天宫|­茓­处低声问道“说,你是何人?”

“少主好俊的手法,让属下叹为观止。”声音清亮,蒙面之下的双眸似水,漫不经心的推开无双的手,扯下了面上的布巾。

“是你……”无双纵然大惊,却也不露声­色­。

“是我,少主不曾见过我,却也见过我,这话说来矛盾,可也不虚,属下数宗主亲领,一直以影子身份存于玄天宗内,从少时起就隐姓埋名,今日露出真容委实无奈。”

无双知玄天宗除了玄机、逍遥左右二人,还有五大堂主,秀水,惊风,火印、行土和紫木。

他与慎青成各执其二,紫木为宗主亲执,除此之外,倒有三名暗使,分派各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是他未想到,这三人中的一个竟然是她……

“少主为了姑姑可谓用心良苦,只是你多此一举,却已坏了宗主大计,不过我不忍少主犯错,帮了少主一个大忙。”

“你……”无双心头一惊,回头去看,远远望去,营前火把甚巨,照的主营如明昼一般,他们藏身暗处,看得清清楚楚。

“宗主对此十分紧张,怕少主受制于情,才让我来相助一二,少主莫怪,姑姑必去回营,不过……属下可担保她没有­性­命之险。”

她负手在后,不顾后首的无双是何反应,低声说道“姑姑还未离营,我便潜入司马青营帐,他是晏元初的耳目,自然明白该做些什么,姑姑手执御军信物,走不太远……司马青可谓一条好狗,只是这人人都知道身处何位,该司何职,少主聪明绝顶难道不知?”

“义父他究竟要如何?”无双紧问道。

“少主该为的一样都不能少,只是明日需你亲自将姑姑送去回营,将那个公主换回来。”

“你如何担保她入回营,­性­命可保?”无双知义父为了昔日落琴入嫁环月山庄一事,一直疑心他太过顾念师徒之情,坏了经年筹谋,

这才派他招兵梅坞,投效楚营,只是未料,计谋之深,用心之险,让他也身在局中,看不分明。

“宗主之言便是担保,少主尽可放心……我……我也不会让她出事,属下今日逾越,来日在宗主面前,必受重责,与少主请罪,请少主以大局为重。”她神情漠漠,倒也不似影子之名,这般无情­阴­冷。

无双将剑一弃,那利器发出金石之声,似重锤击打在心,耳边轰轰战鼓擂动,嘶马声、兵刃声不绝,西楚之战硝烟十年,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目光中再也不是楚营寂寥,而是满天烟尘之中,他那昂扬的父亲,浴血奋战之景。

身不由己之累,两情相煎之苦,胜过那祭果之毒百倍,这祭果尚有解药可寻,可他心头之痛,解药又在哪里?

一叶扁舟,淌于盛江之上,如闲来垂钓的江湖隐士,又似贵胄之门秋日郊游,端得平静。

日光正好,正是秋末初冬之时,阳光顺着乌蓬明晃晃的斜照如水,涟漪染金,清景妙不可言。

“为什么?”落琴立在船头,一身华服,素面铅颊,落寞至极,昨日她驭马还未出濉关,便遇司马青前来拿人,说是奉了聂督军之命,不可让回祁郡主轻易出营。

“莫信任何人,包括我……”无双不知昨日玄天宗的暗使如何支会司马青,但见落琴怪怨之­色­,便猜十之八九暗使不便露面,便伪扮他的样貌前去告知,这冤有苦难诉。

“就算要我­性­命,只须你一句话,为什么偏偏要戏耍我?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恨你。”

落琴身子一软,半跪在舟前,强忍着心绪难平,可泪依然顺着罗衣,落入平静的江水之中“十岁时,你教我《礼经》,你说过,一日为师,必终生倾情相待,我没有父母,我当你是至亲之人,我……曾想日日与你相伴,永世不分。”

无双背过身去,背脊僵硬,手微微颤抖……

“落霞山时,我曾问你为何只教我轻功,不教我武功招数,你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纵然是天下第一又如何,终逃不开相争相夺的宿命,你愿我远离­阴­谋算计,平安一生,可今日推我在这风口之中,浪尖之上,难道都是你违心之举?”

“月牙儿……”一声叹息化为无声,言语苍白,连自己都不信,如何说动旁人。

无双才一回头,便见落琴猛地跪倒在他面前“若不是师傅救我,当年我便不在人世了,师傅教我处事为人,师傅教我翰墨文章,师傅……今日之后,你我恐成永别,让月牙儿再行一次大礼,祝师傅大仇得报,所求必得。”

无双毫不迟疑,一把将她揽起,紧紧贴在胸怀,气息在秀发中轻拂,落琴却用力一挣正­色­说道“我是回祁郡主,督军大人岂可逾越……”

“你会平安回来,若回来……我有话想说。”无双神­色­复杂,颓然松开双手,落琴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十多年了,她情牵他身,多希望他能如此对她……可时过境迁,彷徨疏离竟然越过了此情本身。

“回营已到”落琴顺着无双所指,转过身来,满目的回旗猎猎,应风而卷,声势不逊于楚。

高台上,隐有一华服男子,等候已久,落琴踏足一步,险些落入水中,却被无双一拉“此人便是崇庆端王关成谟。”

琴音

油壁香车,青毡落布,前五人骑马,后五人乘轿,走郊道寂寥,穿闹市行街。落琴身在其内,只望着坐在对首的那个白面儒生,心内翻腾,难言的怪异,僵着身子颇不自然。

只见那儒生掀开布帘,顿时秋阳漫溢,微风徐徐,内室豁然开明,将车上二人的眉目映得分明清楚。

落琴华服楚楚,秀眉攒起,可那儒生却蕴着淡淡的笑意将镶着玉蝠金葵的食盒往落琴手中一推说道“云方糕,守云坊的名点,还热乎,不尝尝?”

落琴顿觉手中一沉,抬头看他,那儒生眉目明朗,越笑一分,她便越惊一分忍不住开口,话还未及嘴边,对方抢言道“看这青虹桥,近看着与普通的拱桥无异,可每至夏季雨水之后,便有彩虹飞渡之景,青上翻彤,难得的景致,你可喜欢?”

那儒生口才极好,回祁覃州之景本只得五分,却也被他说成了十分,他说了许久,见落琴听而不言,才道“在下多言了,郡主可是有话想问。”

他说的覃州五景,加之人文典故,落琴全数都没有入耳,这一路,她百般思虑,却丝毫没有半点头绪。

恰说无双送她来回,还未上岸,远远便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回祁端王关成谟,她自十分忐忑,这回祁郡主扮了近一年,不需多时便要被人揭穿,届时这王爷盛怒之下,她命休矣……

人事不敌天命,形势却偏偏峰回路转,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那端王关成谟见她来到,不急不怒,还老泪纵横,嘘寒问暖。

她大惊失­色­,仍强装镇定,州岸边端王府的父慈女孝,旁人怕是见怪不怪,却奇煞了她与无双。

她是假的?莫非王爷思女成狂,神志不清……无双先礼于端王,后晋见参将,回祁倒也信守承诺,以人易人,换回了公主。

无双叮嘱她见机行事,纵然不舍,也只能带着公主乘舟回去,反倒是她,竟被那个回使楚子明请上了马车。

“敢问回使,我们这是要去何处?我回得难道不是王府?”落琴忍不住开口相询。

这王爷糊里糊涂,认她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匪夷所思,可郡主该回爹娘身边,自己的府邸,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郡主客气,如今不在楚国,子明也不是来使,还是唤声子明便好,王爷接旨要去衮州数日,军师相邀,请郡主去秦府作客,秋菊正茂,恰是登高赏花的好时节。”

“军师?赏菊”落琴不禁失笑,本以为来回祁之后,身份识破,纵然不死,也是个阶下囚的命运。

现在不仅端王糊涂,她还被大名鼎鼎的军师秦得玉邀去府中赏菊。华车美食不说,更有楚子明这等妙人作陪,这番境遇让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郡主你看,秦府已到,请。”楚子明率先下车,小心的为落琴掀了帘子。

门房的下人,搬了木凳,置在马车边。才妥当,却见落琴自行跳下车来,十分尴尬,这凳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落琴面上一赤,那楚子明倒也不以为意,拱手迎她入内。

秦府奢丽,与环月山庄确是一南一北两重天地,楚子明带着落琴过垂门九拱,行湖山燕石。落琴细细看来,也图个新鲜有趣,正要开口询问。

突然见正路过的小院清静,满目的碧枝,似水头十足的翡翠,压弯了低枝,不是七桑叶是什么?

七桑本是春时花木,开起来殷红如血,可除此之外,三季常绿,便是冬天也不凋零,是入药作引得佳品。

只是它本稀罕,除了在落霞山底的竹屋、风城晏夫人的墓地见到那么繁盛的成片七桑之外,这秦军师府中也有,倒是奇怪之事。

“这是何处”落琴停下问楚子明。

“哦,军师平日爱抚琴,弈棋,这随清居便是平日小憩之所。”楚子明见落琴目光闪烁,倒也不明就里。

“我想进去看看,不知方便不方便?”落琴眼光落在七桑之后,那一间与华庭府邸格格不入的竹舍上头。

楚子明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势,也随着落琴一同进去。落琴一路走来,七桑在秋风中飘摇,那竹舍棋台,如此相似,竟然就是落霞山的那间。

引凿入水,涓涓细流,仿照自然水泉,她尤记得她曾在此间捕过鱼虾,竹舍外竹木凋谢,她曾多喝了几杯,在月下起舞,门外的石倥她也曾相靠过,这一切竟然不是梦境……

若里头还有琴,花,画卷,岂不是和落霞山底的一模一样?

想到此处,落琴情不自禁的跨出一步,欲推门而入,却被楚子明抢先一步拦在前头“郡主,此乃军师休憩之地,若没有他的召唤,我们进去怕不妥当。”

“是,我乃无心……”被楚子明一拦,落琴才恍然大悟,她被旧景所惑,以为还是荒郊野外无人之地,却不料这样一处隐秘的所在,竟然被回祁的军师府仿照的如此相似,她心中一紧忙问道”军师现在在何处,我想见他一见,有事相询?”

“皇太子初生,军师入京道贺未归,叮嘱子明好生照看郡主,楚营到回营,又来覃州,郡主长途跋涉正应好好休息,子明备好雅室,郡主请。”

楚子明眸如清月,儒雅谦逊,所见之人都被他的诚恳严正所惑,落琴听了他的言语,方才知道这位军师的意思,他奉皇命,为太子庆生,怎么又能同时好意请她过来登高赏菊?还让楚子明一步不离的相陪?

其间种种怕邀请是假,软禁她才是真,看来这军师府的深宅大门,她想出去并不容易,人家好吃好喝的招待,楚子明又是难得的君子。

理由冠冕堂皇,难道她就任由他们摆布,困在这陌生的府邸?抛开心中种种,唯一想弄清楚的是这个军师秦得玉究竟和竹舍的主人有什么关系?

“劳烦回使了,请”落琴不得不跟着楚子明走,但是这子明二字太过亲厚,她也万万叫不出口。

秦观词曰: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楚子明说给落琴安排了一间雅室,所言倒也太过谦和。

纤云阁为正,飞星亭为偏,巧而不俗,­精­而不奢,里头书卷、笔墨、琴棋、妆匣、无一处不齐。

落琴心中暗赞,这军师秦得玉品素清流,眼光独到,对她这个表面厚待的假郡主,实际要扣留的人也颇费心思。

一连三日,楚子明晨昏定省,关怀不断,只要落琴不出门半步,所有的要求一概照办。

前两日落琴还在军师府四处走动,明为赏景,暗看地形,到了第四日,渐渐烦闷。

这秦得玉此人仿佛平空消失了一般,寂寥的军师府,若不是还有守门的禁军,和楚子明每日两次的探访,她还真以为只有她和一帮面无表情的丫环下人。

“军师何在,我想见军师?”落琴每日必问,楚子明回答从没有丝毫厌烦,理由甚多,不是赴朝臣之约,就是贺太师之喜,不是军中有事,便是宗祠大祭,可结果却只有一个,落琴在这军师府想要与秦得玉见上一面恐比登天还难。

落琴也不是没有与楚子明提过想出去走走,可回答的堂皇,王爷还在衮州未归,军师既然邀请了郡主,必当其责,回楚正在交战,郡主的安危才是要务,若有楚人居心叵测,怕王爷心挂两头,无心战事,与国与王爷与郡主都是大大的不利。

这长篇大论,官场言辞听来无益,落琴知道出去无望,也不做困兽之争,便又要提出去先前那个竹舍看看。

楚子明每每态度未明,落琴便独自一人前去,凑巧的是每逢至此,楚子明仿佛都像约好一般的出现,客客气气的请她回去。

这你来我往,不觉七日已过,落琴坐井观天,十分气闷。

不管这每日的膳食是如何的珍馐百味,奇货名鲜,不管这衣裳是多么的绮罗乔丝,光华难见,都不及她有时能路过朱门,趁禁军换班的时候望一望外间的天地,这般平凡,这般自在。

以她的武功修为,若要出去相信一过朱门便会被人拿获,如今不知秦得玉留她心思,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最为妥当。

三更时分,落琴久久不眠,便穿好衣裳,踱步出去。

静夜甚美,星光披露,弯月明晃晃的光,映得落琴容颜明一面,暗一面。

回北不同江南,天广地辽,军师府房舍集优而选,有秀有度,浑然一体,虽不若环月山庄,踏水而上,环圆而建,却更清广开朗。

落琴走着走着,突然听得一阵琴音响起,初时若有若无,如白檀细细,又如伶人低吟浅唱,说不出的轻柔舒缓,她心中一醉,脚步放缓,思绪凝住……

想起与聂无双在落霞山时的光景,又念到冷临风草原上的笑,心怀放柔,­唇­角恰恰柔柔的浅抿。

突一记空弦,琴音渐促,七音一结更是激越,如鹞子翅击秋风,又似狂雨紧打芭蕉。

她脚步渐快,想到自己薄命如棋,进退不由自己,总放不开情愫、恩义,心中怅然若失。

琴声又变,紧而铿锵有力,一弦高过一弦,落琴似置身战场,金戈铁马,腥风血雨,传神之极,可见­操­琴人之琴艺,已臻化境。

情绪百折千转,都为这琴音所扰,隐隐觉得十分亲近,又十分疏远,她急忙奔上前,看见一个宽阔的背影,极俊伟倜傥,是一个男子卷席而坐,落琴不敢动,轻轻挪步想要看清他的面貌。

落琴懂琴,聂无双善和弦之技,已是难得的名手,可这个男子却技高一筹。

相得益彰的是那琴,音­色­之妙胜过她所见的任何一柄。

曲乐知音,淡淡一曲落琴竟然可以听懂他的心绪,有情有思,有沧桑看尽之苦,更有平定天下的雄心。

这等胸襟高华之人,难道就是她一直想见而未曾见到的军师秦得玉?思念一转,落琴便毫不犹豫的唤了一声“军师大人”

琴音顿时停顿,那男子悠悠叹得一口气,低沉而悠长,起身携琴缓缓而去,落琴紧紧跟着,唤道“军师留步,军师留步。”

那男子越走越急,落琴身姿盈动,两人之距却越来越远,落琴虽无武功招数,可轻功­精­妙,但不及那男子行如鬼魅,转眼就消失在她面前。

夜露甚重,寂静无声,只剩落琴一人伫立,看遍了四处,别说男子,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有,不免让人心生­阴­寒,莫非这都是幻觉?可她明明听到琴音,见到他的背影,还有那一声叹息。

最奇怪的是她心中极牵挂,感同身受,仿佛那男子之悲便是自己之悲,这般难受。

第二日晨起,楚子明照例前来问安,落琴忍不住相询“大人,军师府中除了军师之外,是不是还住有贵客?”

她昨日一夜未眠,都在想着奏琴之人,按常理若是军师秦得玉,掌回祁军政要务,意气风发,不该是那种凄凉沧桑的心境,更不会有如此好的轻功,似在聂无双,慎青成,冷临风等人之上。

豪门大户都有蓄养琴师、门客的旧例,最有可能的便是昨日那人是秦得玉请来的高人,高人行事不愿露面,深居简出也是应该。

“据在下所知,军师­性­情淡然,不喜与人共住,该是没有。”楚子明回到。

落琴见他回的爽快,心道“既如此你又如何住在此处,还请我这个假郡主前来?” 楚子明见她神情,仿佛什么都能猜到,笑道“我住军师府出门左拐的九木胡同,郡主是客,不是门人,自然有所不同。”

“那军师的家眷现在何处?”落琴听闻秦得玉并不是朗朗少年,似晏九环有三妻二妾,他乃回祁名士,自然也少不了几位夫人。

“军师一人独居,无妻无子。”

“秦军师真让人看不通透。”落琴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楚子明,他自来整洁,一身蓝衫飘逸端正,衬得他素面无暇,若不是稍嫌单薄,倒也是风姿不俗的翩翩少年。

“郡主空闲所以胡思乱想,请郡主放心,楚子明便是楚子明,秦军师自是秦军师,他非我,我非他。”楚子明早从落琴神­色­中看出,她疑心自己便是军师秦得玉,便出言澄清。

“好吧,大人请,若军师哪日肯见我了,你便代个话给我就是。”落琴见心里所想,每每被他猜到,无趣至极,便有了逐客之意。

“子明怕郡主烦闷,今日唤了戏班,伶人是覃州最好的,今日我便不走了,尽一番地主之谊,陪着郡主听戏。”

台前的青衣低唱,生角英豪,演的是《小重山》二人相会一折。

“脱却这一身凤冠霞佩,二人共赴这满天风雨,生相随,死亦相随,走得是人间正道沧桑路,偏不许富贵朱门……”

楚子明清茶一盏,听得入神,扣指击打桌面,合着鼓拍,落琴想着秦得玉的奇,楚子明的怪,自己想出去偏又不得不呆在此处,更加烦闷,却也只能乖乖的将戏听完。

鼓声一止,落琴便要回去,楚子明也不留,一路相送,一到纤云阁,落琴立刻关掩门户,入罗帐细想。

这端王爷不会不识得自己的女儿,他之所以愿意认她,自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莫非是玄天宗有所安排,以真正的思月郡主相胁,端王无奈才演了这出认亲女,换公主的好戏?

可既然自己的师傅乃玄天宗首席弟子,为什么事先风声不露,难道季成伤行事连聂无双都要隐瞒?

再有就是军师秦得玉为何软禁于她,又从不露面,这里头又要什么盘算­阴­谋?

想来想去,思绪如乱麻,没有丝毫头绪,年日如水,她岂能永远呆在这个军师府?

正在想处,落琴听得门扉轻启,一股膳食的香味扑鼻而来,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侍女前来送食,倒也不奇,她并无胃口,便看也未看,挥了挥手说道“拿下去,我不吃。”

罗帐外的那个侍女,倒也坚持,立着不动,还将膳食往前一推,大有落琴不吃,她便不走之意。

“你去告诉楚大人,若不让我出去,我便不吃。”落琴突然想到,若自己不吃不饮,或许就能让秦得玉现身一见。

毕竟他费尽心思,留她在府,自然不是无用之棋,世人只会在有用的人身上花心思,而不做无意义之事。

“若郡主不吃,奴家不好交待”那个侍女压低了声音,说得一句,听来低沉悦耳,落琴一惊,从罗帐内看她的身形,并不纤细,身形高大,肩宽体阔。

“奴家千辛万苦的来,郡主要是不赏脸,我……我惟有死在郡主面前。”

落琴掀开罗帐,见眼前此人,敷粉涂面,满头的点翠,一身女子的衣衫十分别扭,眉目朗朗竟然是……

落琴心中一喜,泪盈满眶,轻轻唤道“冷大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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