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提并论,他要赢岂能有温情。
想到此节,撤了书卷走出营帐,兵士尚未起身,一片寂静平和,江山美景无限,纵然是寒他也只想站在最高处,俯瞰众人。
商阳南,有荷塘几里,春时轻柳拂风,冬至落雪呈素,更莫论夏秋,时令奇巧,天然的观景奇隅。
环月山庄建于前朝崇和元年,算来已过百年烟云,西莫荡平之日,新君昭示天下钦赐功臣晏九环,用以褒奖他忠君益民,立下不世之功勋。
那儒雅的辨士仲人此时轻掌船橹,缓缓得往山庄摇去。晏元初立在船头,落琴坐在船尾。
忍不住用手去抚一片一片的莲叶,惊起沙沙之声,像是渔光曲,收网歌,充满了野趣。
缓流中转了个弯,看见三层的台阁,隐隐在湖中伫立,自然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
她是回祁贵女,该自持身份,多说一句不如少说一句?
她是王爷千金,该进退自如,少行一步好过多行一步。
她确实畏惧,畏惧面对未知之事,畏惧面对要与她同床共枕,一生相伴的那个人。
“昨日若不是你及时相告,后果不堪设想,多谢了。”晏元初不知何时走近,依着她坐下。
见她不由自主地移了移,像是意料之中的挑了挑眉“听闻来时在通州遇险,现下无恙了吧?”
“掉入海中侥幸生还,恩人曾召医士来看,只是刮风下雨会隐隐的咳嗽,多谢将军关心。”
“前日收到端王书信,看来嫂嫂未曾将此事相告?”
“父王日理万机,偏偏对我疼爱,做人子女者该孝养亲厚,我岂能无端让他担心。”
“说得好,爹爹得儿媳如此,是环月山庄之幸”他靠近她不似轻薄,带有微微的试探之意。
这一番兵来将挡更让落琴明白,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极难应付。
不由的挺起胸膛将目光放在远方,环月山庄近在咫尺,她再无人可以依傍,从今往后万事只能依靠自己。
相对无言,只听得船桨滑动之声,晏元初率先站起身来指向前方“山庄已到”
停船登临,只见前庭开阔,两头石狮子各据一方,上书匾额高悬,行草写得“环月山庄”四个大字。
未曾细看,晏元初上前欲将她抱起,被她轻轻一推只落了个空”将军好意,依我看还是自己走的好。”
她的眼中分明是料定他不敢在此时造次,倒也不怒“嫂嫂远来是客,不知山庄内里乾坤,若按此速度只怕要走到月上柳梢。”
“你……”
“客随主便,元初的手可是商阳城的姑娘家人人想执的。”
落琴见众人簇拥在山庄门庭,倒也不想此时就与他纠缠吵闹,只能忍下心头之气,将柔夷搭在他手上长叹一声。
“叹什么?”
“叹商阳城的姑娘家。”她浅浅莞尔,露出俏皮的虎牙“只不过是井底之蛙,可曾见过天下之大有多少良才俊士。”
本欲驳斥的话隐没在了那一抹天然的笑意里,在手中紧紧地用了用力,果然见她瞬间变了脸面,气恼的对着他。
门外立着的人众见她走近便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个四十有余,便服修雅见之不俗
“属下姓晏名安,是环月山庄的管家,听闻二少爷午时上的路,庄主便吩咐我前来相迎郡主,移步去离园说话。”
“管家久候了”落琴见晏元初笑得促狭,倒也不能分心而顾,抬手将晏安一扶,将司马素素所教授的礼仪行得恰然有度。
晏安恭手做请,落琴便与晏元初、孙仲人一道步入了闻名已久的环月山庄。
“缤纷揽月驰中禁,壮丽楼台似上林”是青成口中对环月山庄的赞美,从她看来却更胜几分,沿着清池周围水榭亭廊,缓缓而行。
筑山、叠石、理水,假山游壁、轩院曲回,掩映在奇花异树、怪石修竹之间,精美堪称图画。
离园处于众院中心,显然是环月山庄议事之地,才显得正式隆重。
甫一入殿,满室宁静,预期中可见的女眷一人都未见。
高座上的那个华服男子并不陌生,有别于青冢时所见的柔情,此时更显成熟稳重,气度不凡。
“是月儿?”他的声音温和动人,双眸似有欢喜。
“回祁端王府关月见过晏盟主。”低身行过大礼,半抬起头,眼神只落在锦绣面缎的宫鞋上。
“好!好,回祁一路往楚,长途跋涉,可是疲累?”
“来往都有人照顾,月儿不累,这是爹爹亲笔所书,让盟主亲启。”她从笼袖中取过一封书笺,贴身收藏显得极为慎重。
晏元初随意一瞥上前帮她上递“郡主在通州受惊,又在军营落马,儿子有错,愿到爹爹处领罚。
“不,盟主,将军是个难得的好人,他怕马车难走,特为了我挑了一匹好马,是月儿自己愚笨跌下马来,为此将军还让我睡他的营帐,极为细心周到。”
“放肆,郡主是你嫂嫂,入住小叔的营帐成何体统,罢了,念你一片善意,下不可为。”
晏元初分明看见她眼中含着几分笑意淡不可觉,知道她存心戏弄,倒也不惊不怨“孩儿紧遵父命。
“来到山庄,自然是一家人了,有何需要大可告诉晏安准备,今晚特在踏云居为郡主设宴,随便介绍夫人与郡主认识。”
“多谢盟主赐宴”
“不必如此客气,未嫁之前叫我一声晏叔不为过吧。”他说的挚诚,不曾有半分盟主高高在上的气派,难怪江湖传闻平易近人。
这个人会是那个卖友求荣,谋算在胸,害死两位将军的贼人吗?
“恭敬不如从命,那好吧,晏叔”不由抬起头与他相对,却见那威名赫赫的武林盟主微微一怔,眸色中带着几许不解,视了良久。
他的眸光掠过她的眉目,让她有些不自然,提醒道“晏叔?”
“第一次见到月儿……却是如此面善,当如端王所言,殊色天然。”
“晏叔夸奖了”途中疲累,正好退下休息,借晏元初之力跨下台阶,忍不住回头去见。
远处看来,团灰云锦长袍,符合他的身份气度,可为什么目光如此古怪,只望着玉蝠香炉不放。
难道他怀疑她的身份?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脸颊,轻轻的摇了摇头。
手上一松,晏元初紧走了两步,她撤了手,踮着脚轻轻的往前移,却听得他说“从此刻起,你已经正式入庄,你我可算一家人。”
“算,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依年岁来看,这个凤城将军自然还长她有余。
笑意跃上俊容,缓缓的贴近她“你像个小儿。”
“你……”
“只有小儿才会计较言语上的得失,若为了区区几句玩笑话我就动了怒,未免太小瞧我了。”
“既如此,请将军先行”俗话说看不过,躲得过,只恭手让他先走。
“来日方长,嫂嫂有的是机会好好了解我。”意味深长的话音未落,他俊挺的背影已消失在曲回之中。
禁忌
将身子浸在竹木为编的洗器之中,乌发披散身无寸缕,富贵人家便是简单的洗浴,也透着矜贵繁琐。
低头隐约闻到的香意,究竟是丫鬟们口中所说可驻颜润色的花瓣,还是配置冷香丸侵染日久的气味?
用手将水轻轻一拨,想起夜间踏云居的那场宴席来,不禁陷入深深的疑问之中。
应迎贵客,宴设八方,踏云居位于庄中西南,名曰“踏云’实为临水,巨臂一般的香烛,八宝琉璃的宫灯,将其装点得奢华且不伧俗。
晏九环坐在上首,在他左手边那个精致端美的妇人,该是成王之妹,环月山庄的女主人了。
落琴怀着几分探寻,眼风往他二人身后望去,脂粉细细,几个女子虽不在芳华之龄,却各有风采,应是媵妾之流,为什么唯独不见青娘?
“元初怎么还不来?”晏夫人回首看着一个丽色女子说道。
“午后给我请安时,说是出街了,大姐……我也不知”她说的断断续续,像是极畏惧晏夫人。
落琴心中了然,她形貌出色,风姿绰约,神态中和晏元初有几分相似,自然是他的娘亲。
晏夫人收回眼光,仿佛与她多说一句就掉了几分身价,转头看着落琴,秀目不移,分不清是喜还是恶。
席如流水,上了海味名珍,只稍稍动了筷子,便让佣人尽数撤走,一帮妇人吃得甚雅,落琴却不由得感到憋闷。
落霞山时动手烧几个小菜,用竹碟盛好,与无双一同品酒吟诗,听他说武林上的新鲜事故,她自自在在,不必忌讳,该是多好……
“纵然好看,也是用来吃的”晏元初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特寻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促狭的说道。
挟筷来食,吃到口中不知何等滋味,看着周遭的每一个人,没有无双,没有青娘……她连一个亲近亲厚的人都没有,那阖家欢喜,举乐融融不知从何谈起。
“月儿执筷不吃,莫非是不合胃口?”问话的是晏九环。
“不是……月儿见晏叔一家和睦,想起在回祁时也与父王娘亲一同吃饭,不由起了思乡之情,。”
“家中能吃得,用得,到了我们环月山庄便是一件也不能少,我已嘱咐夫人关心你的起居饮食,要是烦闷了也可以让元綦……”说道此节,晏九环声音渐轻,让落琴难免想起一事,困惑难解。
虽然她千万分的不想见到她未来的夫君,但是他身为长子,却从未露面是何道理?
一顿饭下来,无人提及,难道他无关轻重,还是他也同自己一样,抗拒这门婚事。
“元綦在成王处领得是枢密使之职,这几日被召入宫去了,他曾修书回庄,让我们向月儿赔个不是。”晏夫人见晏九环和落琴都不说话,只能出来打个圆场。
“无妨”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还是假,在她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而今她唯一想做的,便是尽快地养好腿疾。
惟有如此,方能阅尽环月山庄每一寸土地,尽快把梅花落琴找出来。
“我想进去看看”四合庭院乘风阁,是晏夫人安排她暂住的处所,紧依着晏家长子晏元綦的乐竹居。
出于好奇每每走过,总能看见竹影疏横,石路宽庭,乃是一间大雅忘俗之所在。
纤手不由得相握半掩木门上的铜环,有古拙沁冷之意。
“奴婢陪着郡主进去”拨给她的丫鬟名唤三儿,十四、五六年华,薄背纤腰,长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伺候她来不卑不亢,自然是有见识的。
勉强挪步跨过石阶,才见四所空旷,院中除了竹再无别处绿意,“祝寿享,愿竹苞松茂,日月悠长” 既有好彩头,又有好气骨。
想这晏元綦少年成名,亲君王,理俗世,做了不少利民的好事,自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俗话说歹竹出好笋便是这个意思。
案几上随意放着的兵策、礼记、星卜、岐黄之类的书卷,他都一一标注,并辅以自己的所见所想,见解颇为精妙。
若有疑便用朱砂描了大大的圈,手笔从稚嫩到一气呵成,可见他聪明好学,一直坚持。
无意之中抽出一卷,洋洋洒洒的落下素白纸笺,落琴正要抢手去抓,那三儿已递了过来“大少爷喜一切好奇难懂之事,所以对什么都有一番见解,听夫人讲这还是及冠之年所作的。”
日暮归宿鸟,山色自逍遥。闲坐弹广陵,知音何寥寥
但愿人长久,四海疾厄少。同行有阿谁,江月待破晓。
若说一个好字,反而难以表达内心惊喜之感,无双说有大志者则有所为。他言语闲淡,骨气铮铮,不为名利俗世所扰,怎么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子侄所能有的德操。
“看什么,如此出神”晏元初踱了进来,不免看到了那张纸笺“至小到大,他听到的赞美实在太多了,可真正能令他高兴的却也太少了。”
“你说……什么意思?”环月山庄虽大,他却偏偏如同影子一般,到哪里都摆脱不了。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只是想起每次受到爹爹和王爷的夸奖,我是由衷的高兴,他只不过当作寻常罢了。”
落琴放下手中的纸笺,淡淡的一笑“将军何曾体味他的快乐,人心中的支撑和从容,哪里是从别人口中得来的。”
“如此说来,你们当算知音?”他倾靠了过来,空气中略有沉滞。
“知音不敢说,只是意会而已……”晏元初一把拉过她,脚步不落往外而去。
“二少爷,你放开郡主”三儿从未见晏元初这般神情,微微慌乱。
“好痛”跟随之间扯动旧伤,他不由停了下来,口气中含着几分怒气“环月山庄好看的景致还有很多,爹爹怕你憋闷,让我带着你好好的欣赏。”
“你大可好好说……”抬起头来眼角边挂着微微泪意,晏元初尽想忽略,却也不得不看“他回来了你自然就见着了,何必如此……”
“莫名其妙”落琴见三儿紧紧随了上来,便说道“你扶着我。”
“请郡主回去吧”
“我们去那边走走”随意一指,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奇怪的将军越远就好。
“你大概还不知道环月山庄的禁忌?”他上前一步,已拦在身前低声说道。
“我不懂将军说些什么?”他顺手一指,只见对首有一个二层的小阁,晦暗沉旧与周遭之景格格不入。
“环月山庄有屋舍数百,间间都可以进去,唯独这间小阁上了重锁,没有一人进得去。”
“是盟主立下的规矩?”她紧问道。
“不错,据说锁了十几年,到现在为止除了爹爹,没有人可以进去。”听到此言心中微微一动,按常理说什么地方需要如此隐秘,瞒着家人瞒着妻子儿女,自然是不可对人言,在心中别样珍贵的东西。
这究竟是什么?
小楼孤孤,投落在湖中的倒影,将其拉得长长的。
难道得来竟不费功夫,是放置梅花落琴的所在?。
“我善意提醒,不要像三娘一样,受了爹爹的责罚这就不好了。”
“三娘?”迎着他的眼光,不曾想起还有三娘这号人物。
“筵席上不曾见过,她身子有恙,不知还能熬过多久……若有幸应该见得到。”
“男子三妻四妾,却不能处处周全,女子也是人。”看她薄怒,笑忍不住,俊容生辉“傻瓜,世上男子均三妻四妾,这是规矩。”
“我却不信,自有那愿得一心人的良人。”想到无双双眸一暗,国仇家恨大过儿女情长,况且他从未表示。
睡在床头似不安稳,翻来覆去,都是那小阁的影子,恨不得此时便能将那琴拿出来,尽快离开这个富贵之地。
从怀中揣出那块玉佩,映着月色在手中轻轻的转动,光润美好无一丝瑕疵。
师叔外表冷淡狂傲,任谁都不放在眼中,居然能下水去寻这块玉……
外头隐隐的火光之色,远远近近传来了人声“走水了……走水了……”落琴一惊坐了起来,三儿已推了进来“郡主无需害怕,是三夫人的芙蓉院起了火,离我们这儿尚远。”
“好……好”她将玉佩揣入怀中,正想招呼三儿下去,却突然想起一事来,紧问道“盟主有几位夫人?”
“加上已故的那位,应是有五位。”
晏元綦为长子听说是原配所生,晏元初的娘亲在筵席上她见得清楚,成王亲妹晏夫人还有那青冢的主人戚桑,算来算去……呀……三夫人哪里还有别人,自是青娘。
掀开锦被正要下床,却见三儿紧紧的看着她,身形一顿“这三夫人不曾见过。”
“几年来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在芙蓉院闭门不出,与几位夫人之间也不热络,盟主怕是早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物了。”
“可她到底还是夫人呀”
“这位夫人能歌善舞,人也生得美貌只是福薄罢了,连笑都不愿笑,哪里还有她的地位。”
眼中微微有些湿意,行尸走肉希望断绝,青娘她见到了仇人怎么能倾心一笑?
莫非她也要与她一样?
花匠
白日里晏夫人屡来探望,每次见落琴总要仔细端详上一阵子,神情yu言又止,仿佛有难言之隐。
可最终只不过是留下些布匹绸缎,茶叶点心,闲话几句家常便走。
既无亲厚也不疏远,看来她是皇族女子,又主理环月山庄大小事务多年,深谙为人之道,处事逢源。
反观之,晏元初这个凤城将军倒是有闲,总寻些稀罕的玩意往乘风阁送。
今日是学嘴的鹦哥,明日是商阳月颜楼的胭脂,得知落琴喜文书理卷,更置了文房四宝,翰墨宣纸,为她解乏。
晏九环朝事、江湖事务理之不尽,却也不曾忘了她这位娇客。更嘱咐晏安从库房取了一柄“奔月”名琴,亲自拿来赠予她。
这表面看来风光无限的乘风阁内,住着身份高贵的郡主娘娘,可惟有她自己知道,每到暗夜袭来是如何的辗转反侧。
打开手中的纸笺,皱揉缓缓平展“按兵不动,先访青娘。”
玄天宗的密令传来巧妙,到了今日她才知道那扁嘴略黄的鸽子,并不矜贵,在这环月山庄也是屡屡可见。
她调音戏鸟,暗中取来并没有引来任何一个人的怀疑,只道她女子心性,总是一笑了之。
按兵不动?她腿疾未愈,自然是动不了,可先访青娘呢?
她自进这环月山庄,唯一想见的人便是青娘,可那日她不过随便一提,便看见侍女三儿的惊讶之色,方才知道这府中要想见一个人也不是轻易可以见着得。
听闻这个三夫人素有头疾,五年前落胎后更是病榻缠绵,深入简出。
郡主初来环月山庄自然不会与她相识,前去探访更是怪异莫名,这先访究竟应该怎么做,才显得合适自然,不露痕迹?
午后下得一场春雨,轻敲丝帘,山水含醉,从她所处的角度看去更是别有胜境。
几株花大色艳、富丽端庄的牡丹尤不低头,任由斜风细雨,更挺拔如秀,似足婀娜女子别有清骨,让人赞叹。
“若想看牡丹这里并不算得好地方。”晏元初不请自来,白衫青带极为俊美,俯身撑在木栏之上低头见她。
“依将军看哪里才算得?”看惯了无双着白,总觉无人可穿出他那份风雅,心中已黯随口一问。
“南郊蝴蝶谷应是最好,在山庄里也只有芙蓉院可与之比肩。”
“芙蓉院?”
“三娘住得地方,她喜爱花木,派人精心养护,自然不同一般。”晏元初坐下与她平视。
“我想去看看?”伸出手搭在他的臂上,带着几分急迫。
晏元初紧看着她的手,隔着布触感温柔,心中一舒倒也不想扫了她的兴“这有何难,我们偷偷的去,不扰了三娘就好。”
她淡淡一笑比春光更美,昨日之愁变成了今日之喜,还有什么比赏花更好的名目,还有谁会比这凤城将军更好的陪伴。
“若是他……每逢这个时候……必然爱去芙蓉院……”落琴心中欢喜,顾不上理晏元初口中说得那个他究竟是谁?
随着一路匆匆而至,在廊桥尽头便可见一阁雅致的房居,上悬着“芙蓉院”的三字题匾。
“灼灼百朵红,戋戋步束素”跨入门槛豁然开朗,满目的正晕、倒晕、浅红、浅紫,年来浸盛娇容三变,尤在百花之上。
“好美”虽然落琴此行并不是来赏花,却也不禁为它的灿然若锦所迷,怔怔的说。
晏元初好笑的见她,一身青衣实为雅素,在万紫千红之中反而脱颖而出,一点都不比这花中之王逊色。
“牡丹繁盛在春夏之期,最难得的是天下名种芙蓉院尽有,后院里还有更好的。”他行在前她跟在后,万花丛中过,衣衫都仿佛惹了香意。
前庭和后院之间隔了一个小池,几尾锦鲤闲闲游过,让人不由停驻一看。
晏元初正想回头与她说话,只听前头隐隐传来叱责之声,娇声细语是个女子。
“听说你还是晏管家千求万求求来的花匠,长得如此丑陋,岂不是坏了人家赏花的心情?看我不禀告爹爹将你赶出去,省得污了我的眼睛。”
晏元初双眉一皱,示意她小心行步,便快步上前而去。
落琴勉强跟着,只见花亭边有一个丽装女子正拿着浇灌用的壶,匀匀的向一个男子身上洒去。
容色秀美,嘴角轻轻上扬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再看那男子,着破旧的蓝衫,含胸佝背,散发垂胸,犹如石柱任由这个女子欺辱,不避不躲。
“你浇花,花可日渐长大,不知我浇你,你会如何?”那个女子见他不避更是好玩,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肆无忌惮的将水往他身上招呼过去。
“将壶放下”落琴素来心善,见不得有人欺侮善众,忍不住上前一步,已站在晏元初身前。
“这位兄弟,你可好?”踉跄了几步将那男子扶起,隐约看见他低垂的面部,有几条伤疤甚是清晰。
“大胆,敢管我的闲事”那女子见落琴出来阻止,且高声喝她心中有气,便欲将壶中之水泼在她身上。
哪知道晏元初眼明手快,已将其夺下“越来越没出息了。”那女子上前一步,夺手去抢“难道朝中无仗可打,让二哥清闲的要来芙蓉院教训我。”
这一句二哥让落琴一怔,仔细见她,稚弱年幼秀色齐整,纤纤的细腰束着绣编丝带,莫非她就是……
“你如此德行,岂不是让人笑话,环月山庄还有这样一位姑娘。”晏元初将壶掷在地上,含怒看着她。
“我本就可有可无,谁原意搭理一个跛脚的姑娘?”她目中含泪,走出几步,可见左脚微跛十分狼狈。
“可她又是谁?让二哥如此维护?”猛得回过头来紧看着落琴不放。
“她是山庄的贵客—思月郡主。”
“竟然是你”那晏小姐眼中怒气更织,纵身扑了上来“都是你,若不是你,我綦哥哥怎会远行,你这个该死的……”
落琴转身一避,手中不及放开那个蓝衫男子,反倒让这晏小姐的拳头全数落在他的身上。
气这庄中小姐泼辣难缠,遇事不分青红皂白,反手将她一推“你以主子之尊,欺负一个奴才算什么本事?你口中的那个大哥是这样教你做人行事的?”
“你……”她本就是个跛足,遭落琴一推身形更是难稳,正要跌到时,晏元初将她一搂提醒道“紫澜,若惊动了爹爹吃苦的便是三娘。”
这一句仿佛是一剂猛药,让晏紫澜不由得停了下来,盯着落琴说“今日看在三娘的面上就饶了你们,不过等我綦哥哥回来了定不会放过你,你走着瞧。”
“好,我等着”落琴站起身来,见她粉颊含怒,青丝已乱,却有一份天然的活泼之态,心中不由好笑。
一个被骄纵惯了的千金小姐便是如此,她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綦哥哥自然是她未来的夫君晏元綦无疑了?她倒真想看看,他归来时怎么为了这个难缠的小姑,给她几分颜色看?
“原来你也是个跛子?”晏紫澜看着落琴的左腿,更是气恼“我綦哥哥何等人才,怎么可以配个跛子?”
“我不知你哥哥何等人才,我只知道不管是跛子也好,瞎子也罢,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苏秦结结巴巴照样游说六国,一代琴圣吴子虚还是一个瞎子,哪又如何?
若你自个儿都看不起自个儿,任有谁看得起你?”落琴知她定是长年为了自身的残缺而落落寡欢,变成今日这般刁蛮难缠的个性,只想挫挫她的锐气,倒也不想伤她。
晏紫澜见她一身正气,说这番话时娇弱的身子迸发了无比的光彩,一时被她势气所制,倒也无话反驳只狠狠地瞪了她和晏元初一眼,便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你没事吧”落琴第一时间便相问那个男子,只见他抬起头来,冲她一笑似是感激,伸手在空中比划,口中连连发出“啊啊”之声。
“原来是个哑巴”晏元初走上前来“小妹深得爹爹与兄长宠爱,娇纵惯了,你不必介意。”
“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他”落琴不懂哑语只伸手将那哑巴的手拢紧,似有宽慰之意,回头去见晏元初。
“晏小姐本就是个残者,更应该体味残者生活之难,岂能以主子的身份去欺侮一个本就可怜的奴才?”
“嫂嫂对人可谓善心”晏元初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看不懂是何意味。
“晏小姐……如何伤得?”
“幼时贪玩,上了树掉下来便跛了,本可算温柔识礼,至此之后仗着爹爹对她的几分怜惜更是无法无天,性格怪僻让人不喜。”
落琴为哑巴整了衣衫,听晏元初说来心头隐约一乱,却也想不起是为了什么?只点了点头回道“难道没有人可以治她?”
“惟有两人”晏元初侧头,下巴朝芙蓉居抬了抬。
“一个是三夫人?”目光中似有赞许看着落琴说道“还有一个便是我兄长,除此之外谁说的都不听。”
落琴心中一叹,倒也不想再管这个晏家小姐到底忌讳什么,喜欢什么。
看着那哑巴眸中带着几许感激之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为他理清乱发,口中不禁说道“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是晏管家请来的,莫要看他不会说话,这满园的牡丹若没有他的巧手调弄,绝不会芬芳独艳,成为庄中一绝。”
淡淡雅雅的声音,青丝云鬓的随意,青娘依在庭边说来终究有点勉力,惟有那一双眸子清亮欣喜紧紧的看着落琴。
情痴
“三娘安好。”晏元初倒也不觉两人之间微微有异,对着如此温柔似水的姨娘,自是恭敬知礼。
“紫澜的脾气是有几分古怪难缠,但若论人心还是善良知意的,郡主可否看在我的薄面上不予计较。”
月牙白的衫袍,架不得身骨纤弱,落琴眸中似有湿意,若不是晏元初在场,她便会立刻飞奔过去,紧紧地搂着这个似若娘亲的女子。
“三夫人客气了。”回之以礼,暗自惆怅,这就是她二人的悲哀之处,克制、隐忍、算计、粉饰,她们的人生是做给旁人看的。
“今日你帮着郡主拂了紫澜的面子,她岂能善罢甘休,去看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番话自是对着晏元初说的。
晏元初看了看落琴,倒也忌惮那混世小魔王的脾气,只与青娘做了个揖,便匆匆而去。
“傻丫头,进屋吧”幼时听过永远不曾忘记的柔美声音,现而今少了几分欢愉,多了几分无奈。
环顾四周,那哑巴不知何时走的,香风拂动,心中一喜毫不迟疑的走上前,拉着青娘的衣袖“我是不是在做梦,竟然可以与青娘你如此独处?”
落琴扶她在竹榻上坐好,用芙蓉箪作靠,手却紧紧不肯放开,今日一见不知何时才能这样坦然相对,不用找诸多借口。
“他们还是将你送来了……”她脸面消瘦,用手拂过落琴的云鬓,带着几分宠溺与怜惜。
落琴反手扣上她的脉息,时而沉滞,时而急促,显是身弱体虚,长年心绪不舒所致“这里不好,你过得不好?”
“好,有什么不好,至少锦衣玉食,至少不必流离失所。”青娘微微一笑苦意暗隐。
“不,你说谎,怎么会好?”落琴将她的手紧紧一拢“还记得在落霞山时,你教我习舞,永远都是笑意盈盈,你告诉我,除了身姿舒展,唯有笑容才能打动人心,才能让观赏者心神愉快。”
“那不过是当日事罢了……”
“青娘,你这是何苦……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牙儿,你长大了……”她的眸如此明亮,压倒了脸面的晦暗,仿佛春风吹破了寒冬,让人目眩神往“宗主……他……还好吗?”
落琴心中一讶,身为玄天宗门人她居然不知季成伤的消息,难道她与宗门已早无音讯。
她以身犯险深入虎|茓,难道就是因为在晏九环处失了宠就沦为弃卒?
“宗主自有腿疾,每至刮风下雨都会隐隐作疼,在往日我会取乌皮子、泽兰、干姜、没药扎成药包,用温火煨好,为他敷治方能缓解;他练功极勤,常会忘了吃饭,可每当我煮家乡的羊骨汤,他总能喝下数碗,由衷赞叹;他爱牡丹,富贵却不伧俗,亲自栽种不喜旁人亵渎,却能让我为他打理,他……”
娓娓说来,陷入回忆之中,不可否认她此时最美,形貌恰到好处。
若还不明白,她未免痴傻,原来青娘一直爱着宗主,爱着那个古怪丑陋,没有温情满身仇恨的男子,那般深,那般浓。
所以她才愿意以柔弱之身深入虎|茓,她才愿意与灭国仇人举案齐眉。
“即便他是宗主,为了抚养忠良的遗孤,忍辱负重那么多年,但也不配青娘如此相待?”
“不能这般说他……”青娘心中一急已站起身来,头晕眼花堪堪欲倒,被落琴抢手一扶方能站好“若你见过他的风姿,他的武艺,他的才智,学识,他的胸怀你便不会这样说。”
落琴想起什么不禁一愣,季成伤可能才智过人,武艺卓绝,金紫岛上的阵法机关,设计巧妙周到。
可他身有残疾且丑陋不堪,有何风姿可言?
这其中一节到底是青娘错了,还是她错了,莫非正如诗书所说情人眼中出西施?
“我终究是比不上她的……比不上”青娘悠悠一叹,目光放得极远,顺着她眼光看去。
那一簇簇有丛有独、有聚有散,花姿傲然,好一番天地美景。
入夜时分还有微寒,披衣坐在庭院,相邻的乐竹居空无一人,月光斜照入户,清晕流转。
什么都不想,耳边只有青娘淡淡的言语……
“还记得出嫁的那一年,我哭成了泪人,他们三个男人一大二小虽有不舍都不曾掉泪,唯有青成这个傻孩子巴巴的摘了一朵白芍放在我的手里,什么话都不讲就跑得没了影……外表冷漠内心敏感,与无双正好相反,而今他们都长大了,不知会是何等的面貌?”
“玄机能文,逍遥善武”落琴怔怔的应答。
“无双自小聪慧,察言观色淡然大气,青成偏下苦功,自言以勤补拙必有所成,他们都是好孩子。”
“师傅、师叔都惦记青娘。”
“月牙儿,青娘并不瞒你,当日宗主收养你,让我教授你习舞,我便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但是今日我却庆幸你所嫁的那个人是元綦。”
“晏元綦?”忍不住问道。
“第一次进环月山庄,我没有丝毫新妇的喜悦,晏夫人防备,紫澜刁蛮,元初也从不说话,只有元綦……”
想到此处,似有欢色“才多大的孩子,长得玲珑可爱不说,极能讨人喜欢,每当我暗自垂泪,心绪不佳之时,他总会说得,美人莫垂泪,垂泪惹人怜,我方能破涕为笑。
他承欢膝下,对我处处维护,正是因为如此,这庄中的岁月不至度日如年。
见人多年不会错看,你自比我有福,他有才有德,出富贵而不染,也许有一日你不会怨怼而会感谢天意如此安排。”
“不会”虽然心中对这晏元綦有了几分敬重之心,却依然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我不愿呆在此处,我要回落霞山去,我……”
“你竟然倾心无双?”青娘似有不信却却也点了点头“无双甚好,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元綦……”
“若他是个好人,他定会理解我的处境,他会愿意放我回去……”
“这种痴傻的事儿我一个人做便好,为什么你也要重蹈复撤,难道是老天作弄?”
其实不必叹息青娘,她何尝不是一样的痴傻,无论清晨还是月夜,她无时无刻都在思念心中的那个人。
梅坞招兵招得如何?他可曾一样的想着她?若她能顺利地拿琴出去……他说过永远不会不要她,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按兵不动,先访青娘”午后从芙蓉居回乘风阁的短短几步路,使她明白了心中的责任,在这个山庄她不再是一个人,除了自己她还要保护青娘,事成之后将她安全无虞的带出去。
心志的改变只在顷刻之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终要蜕变,她定要学那飞鸟从这个地方出去,自由翱翔在辽阔的天空。
“啪”的一声,惊动了她的思忆,那声音隐约从院门边传来,在夜里听来十分诡异。
径直往门边走去,门扉暗开空无一人,月光下斗大的花苞散发淡香,沁入心脾。
黑若沉墨,绚丽似紫,瓦罐孤零零的,就算不是懂花之人都知道此乃名种。
“谁?”是什么人将花放在院门,将它拿起勉强走了两步,一路来到了湖边。
黑夜园林,不似白日明朗,怪石花木沉浸在夜色中,常会让人心生胆怯,落琴常年夜间在落霞山奔走,倒也视若等闲。
“谁,何不现身一见?”
那身影佝偻,散发遮目,从山石中跃了出来,咿呀了几声,立在她的面前。
她退后一步,看清了此人形貌心中欢喜“原来是你。”
他指了指那似墨似紫的牡丹,又指了指落琴,不是旁人正是芙蓉院中遭晏紫澜戏弄的哑巴花匠。
“你的意思,将这个送我?”他虽不会说话,倒也可以从手语中猜测一二。
他点了点头,上前执过落琴的手,在掌中缓缓地写下了两个字“墨紫”
“这花是叫墨紫?”牡丹是富贵之花,绯红轻白,黑紫两色当数少见,难怪晏管家将他请来,可见他养花育苗,是个中翘楚。
他连连点头,一双黝黑的手尽是草木之气,一指一划轻轻的写来“多谢了”
晏紫澜骄纵跋扈,若不是她去解围,只怕没完没了,他的谢想必是这个意思。
抬起头来,同样抓过他的大手,粗糙有力定是日日辛劳,今夜蒙他赠予香花,一扫方才心中的阴霾,只抬手在他掌中回道“多谢你的花。”
那哑巴身形一顿,定是料不到她会如此,反手将那柔夷紧紧相握,丝毫没有亵渎戏弄之心。
与他靠近才知他身形不矮,可与晏元初比肩,衣衫灰黑难辨,近观有草屑、青苔,极自然的为他掸了掸,低声说“你定是吃尽了这少爷、小姐的苦头。”
那哑巴一动不动,透过低垂的散发,偷偷的打量她。
惹她淡淡一笑,继续写道“是朋友?”
似有不信,还是点了点头,缩回了手在衣衫上搓了搓,怕泥土污了她的无暇。
“不妨事,你叫什么名字?”她拿出怀中的绢帕,细细的为他擦拭不由得问道。
见那哑巴不曾回应,不禁失笑“看我傻得,你又怎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哑哥吧。”摊开他的掌写道“可来找我”
那哑哥像是想起什么,迟疑得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而去,三番四次的回顾,逐渐消失在月夜之中。
一人独立,掌中的花姿态更盛,惹衣鬓余香,一片善心得人馈赠,心中涌起久违的欢欣,谁说这环月山庄是个无情之地。
鞠赛(上)
时日白驹过隙,春过夏至,乘风阁的四壁挂上了细密的竹帘,午后放下听夏蝉低鸣,夜来卷起看萤火浓浓。
花架上墨紫已过了花期,荷花正好,斜Сhā在白玉凝脂的瓶中,更得雅静。
落琴的腿疾经细心护养早已痊愈,收起书卷正想歇歇,听外首一片嬉闹掀帘去看,仆人、丫鬟纷纷驻足,遥指空中,或是赞叹或是好奇。
微微一抬头,只见碧蓝空际,有蝴蝶翩飞、忽上忽下悠悠荡荡,竟然是一只纸鸢。
情不自禁跨步而出,顺着湖周长廊一路来到了栖凤亭,一个娇亮的声音响起,听来十分熟悉。
“谁说春日才能放风筝,我偏要夏日放,你帮着外人欺我,可是看她生得美貌?”
“胡说八道”晏元初俊容微赤“今日得王爷令,皇上欲仿效汉武帝做“鸡鞠之会”。用来考量将士们的应对、布阵、团结协作之能。家眷亦可随行,我怕你在庄中无聊特来相告,既然你无意那我便不说了。”
不必看就知道对答二人,一位是刁蛮难缠的晏紫澜,一位自然是晏元初无疑。
“不知何人与我山庄对敌?”晏紫澜一身雨过天晴的绸衣,亭亭玉立,虽还在为当日芙蓉院的事气恼,可终究舍不得错过那难得的盛举。
“是李得贵将军所领的十二人。”晏元初勾起嘴角轻轻一笑。
落琴不想与那刁难小姐正面冲突,引出不必要的事端来,便隐身在树荫之后。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胡子老叔,不看也罢。”晏紫澜面有桃花之色,纤手扯了扯手中的纱线,那纸鸢摇摇欲坠,略过耸天的高枝。
“李得贵有勇无谋,回回蹴鞠都落在人下,但这次可能不同……”
“有何不同?”晏紫澜有些好奇,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纱线。
“还记得我房中的“青”吗?”
“当然记得,年年凤城舞狮采青,爹爹偏不让我随着,次次都让你拔了头筹。”
“今年确是例外,有一位少年公子技艺高超,若不是他家人落水,这青便是他得的。”
晏元初想起旧事神色一黯“那次之后我明察暗访,没想到今日竟在李得贵的营中相遇,当即与他相约鞠赛再会,这次定要全力以赴。”
听到此节,落琴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凤城采青挑战是她闯下得祸端,晏元初口中的那个少年公子除了无双还会有谁?
他去梅坞招兵,岂会在成王的军营之中?为何屡次都要相瞒?为何不在临行前与她作别?”心中纠结乱成一团,不曾细想便现身说道。
“蹴鞠赛我……我也要去……”
亥时下得淅淅沥沥的雨,到了子时已成瓢泼。翻身点起烛火,惊了三儿的好眠。
“风雨甚大,郡主可是睡不着?”
“嗯”落琴掀开薄被,披衣坐好,三儿知意,收起了细帘“我去茶房给郡主寻点好茶。”
加衣执伞,推开院门发出吱呀之声,落琴见她走远便从怀中取出那第二道指令,在火中燃尽。
“欲取先予,兵戎为诱”
反复琢磨其中之意,要让晏九环对她敞开心怀毫无防备,自然是该以回祁郡主的身份许下重诺,只是她并非货真价实?这兵戎二字也不是随口说说便有的。
思来想去不免想到无双正在成王营中,欲行何事?若被人识破又该如何?存着几分担心缓步来到帘前。
一道身影掠过,眼瞅着有几分熟悉,她一惊便翻身而出,步法精妙几步便搭上了那人的肩。
“是你?”那哑哥怀中揣着一个瓦罐,雨顺着额头流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怀中之物,热切的看着她。
素闻花木娇贵,有喜阴的,有爱阳的,风雨摧花原是他一片善心,不忍自己平日劳累尽成泡影。
雨势更大,落琴接过他手中的瓦罐,那哑哥见落琴衣薄,便解下披围遮在她的头上。
伸手将她一带,用瓦檐来遮雨。
“寒,快回去”那哑哥还同往日一般,在她手中缓缓写道。
“花木?我帮你”每每见他不忍,虽为残者却爱惜这天然生就的一草一木,牵连出几份怜惜之情。
“我可以”他淡淡的勾起了唇角,少了几分丑陋之意,伸手回道。
雨顺着檐壁形成雨帘,落琴忍不住伸手去接,点滴尽断。
从此处望过去,可见那小阁伫立,黑黝黝的没入雨中,若她没有猜错,那柄稀世名琴梅花落就在里面。
想起青娘,想起自身心中一凄,近在咫尺却又触手难及,低声说道“素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哑哥木然的望着她,显是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写道“不开心?”
落琴回头见他如此纯善无伪,暗压了内心的翻涌,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不会懂,若可以选择我宁愿是你,听不懂说不得,只需每天对着花儿草儿便好……”
哑哥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落琴的心,写道“要开心”便从怀中揣出一物,用粗布包的甚好,递到落琴手中。
“是什么……”她还没有说完,那哑哥已写道“希望”用手替她拢紧了披围,拿过瓦罐转身冲入雨帘之中。
呆立了片刻,不由得打开了他赠予的东西,一粒又一粒的花种,静静地躺在她的纤掌之上。
眸子不由一湿,初生代表着希望,可以想象灌溉之后,会开出如何美丽的花来。
翘首以盼,“鸡鞠之会”还是如期而至,楚国风俗,贵人之家,蹴鞠斗鸡,延绵到了军中更是受到推崇。
日光晃晃的斜照,到了正午更是难敛光芒,纵然天气炎热却也丝毫不减男子们的豪情。
成王居左一身白袍威武难测,晏九环居右,身后站着几名弟子,坐在高台之上,方便观阅。
落琴束发宽袍,跟在晏元初身后慢行,倒也无人识破她并非男子。
“今日答应你来开开眼界,不能让爹爹知道。”晏元初压低了声音,用手指了指高台“王爷素来不喜女子掺和此事。”
落琴点了点头,想到自己又做男子装扮不禁莞尔,这一来一去倒也省去不少参拜客套的俗礼。
场中置了四张大网,各有一名兵士守着,鼓声越来越重,一下下敲击不停,如雷震,如千军万马。
李得贵将军粗豪声重,一身玄色短褂,极是精神,率先上场朝高台微微的施了大礼。
眼光就落在晏元初身上“小晏,还记得当日亏欠哥哥一回,今日我可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凡事靠的就是本领二字,将军看得起我,我也自当尽力。”晏元初掀起长袍系在腰际,正欲上台,突然眼光落到了一处,低声喝到“该死的。”
落琴寻着看过去,只见列队中站着一名瘦小的兵士,脸庞秀丽,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是紫澜”忍不住轻呼道。
“你帮我看着她,千万不能让她上场去……”晏元初见落琴点头应允,顿感心中一松,便跃身而出“可还是老规矩?”
“回回都是你小晏得头筹,实在无趣,今日哥哥想换个玩法,我派出一人,你也派出一人,谁率先抢得这鞠,便由谁先发?”
“那请将军先派”
那晏紫澜见晏元初已上场应战,便偷偷的溜到了落琴身边,轻哼了一声“大胡子不知会派何人出来,我便去会他一会。”
“不可,若被人发觉你是女子……只怕?”落琴知她心性天不怕地不怕,不禁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放开,你有什么资格管着我。”
“我是你嫂嫂,你须听我的,待赛事一了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绝不拦你。”晏紫澜轻轻的扭动身子,只见得对方出来一人,方才停了下来。
那人身姿颀长,一身白衣飘决,姿容甚雅仿佛这蹴鞠争雄与他毫无干系,朝着晏元初做了一个军中的拱手礼。
“兄台多日不见,原来在李将军营帐效力”晏元初说。
“原来你们相识,好!既然如此那就痛痛快快地打它个三百回合,分个谁胜谁负。”李得贵退后一步拍了拍那男子的肩头“无双,小晏出名的难缠,今日可看你的了。”
这面容神态,每每出现在梦中,落琴自无双出来之后,眼光便再也不移,耳边晏紫澜低声说些什么浑然不觉。
他瘦了,眸光不复往昔清淡,似有暗涌淡淡的笑,在她看来流露出几许无奈。
“小晏,难道你要亲自应战,不要让哥哥耻笑你方无人。”
任凭那李将军如何说话,无双倒也一言不发,抬手做了一个请姿。
晏元初回顾队众,知道无人是他的对手,一时也无应对之策,却也不想失了这先发制人的机会。
正在此时,落琴突觉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一个踉跄人已经被推进场中,心中大惊回头去看,晏紫澜一脸得色好笑的看着她。
“不要告诉我这瘦巴巴没有几两肉的小子,就是你小晏派出的先锋?”那李得贵刚一说完,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讪笑之声。
晏元初一见是她,心中一急忙将她拉起“开什么玩笑,很好玩?”
“这话你何必问我,当去问问你胡闹的小妹”落琴挣脱了他的手,眼光紧紧地看着无双。
金紫岛一别,她曾千万次的设想过他们的重逢,没想到竟是如今这番局面。
鞠赛(中)
“这位小兄弟得罪了”无双抬手示意,眼光却不见她,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之人,神色疏离。
落琴见他如此,心中凄苦,怔怔的立在当场,只觉千百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
高堂上,鞠场上。或存讥笑好看之心,或存担心忧虑之情。
抬头与他对视,四目相投,期望从他眼中看得那一点点的温情,是否还如昔日一般心领神会。
他淡淡回避却紧看着那高台不放,看来已做好了全然的打算,此一役必要军中成名,引得在场所有人的注目。
“我曾与他交过手,你若迎战可算是以卵击石。”晏元初上前与她并立,轻轻低语神色中带着几分难懂。
“你想说什么?”
“认输,少了这先发的机会,我们未必不会取胜。”正欲上前,却被那纤手紧紧相握,心头一跳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可我想赢,从未这般想赢。”面色苍白,说罢已轻轻的挣开了他的手。
她心中苦笑,不明白此举到底是为了赌气还是形势所逼,也或许惟有如此才能与久日不见的他,多相处一刻,只一刻便好!
伸手去系腰际的青带,紧紧扎起,更显得纤腰不堪一握“我不懂蹴鞠规则,烦请将军从旁指点。”
那李得贵听得这句,浓眉舒展,对着晏元初调侃的说道“临阵磨枪,这算是唱得哪一出,哥哥我怎么越看越看不明白了?”
“不管唱得哪一出,只要能赢就成”落琴不等晏元初说话,便已抢声说道。
督赛的将士见双方准备就绪,将鞠往空中一抛,便见两道身影立时跃起。
晏元初知毫无胜算,暗运中指之力,将藏于袖中的珍珠弹出,那鞠受力不稳,在空中一拨,直直的跌落在地。
一招一式,快而巧妙,在场众人除了晏九环身负绝世武功,皆是军营出生的骁勇之辈,倒也未看出破绽,只以为二人争抢所致。
“他不能先取得,就算和局。”
耳边隐隐听得晏元初的提醒,心中突生一念,衫袍翻转,脚下这一十八路走法,尽是虚步。
此一举,果然引得无双注目,见他片刻迟疑,握拳化掌,一路往他胸前探去,明眼人可见招式散漫,存了几分投机。
无双闲闲化开几招,望着她苍白的面目,不敢多看,不作恋战之举,运力一带已占尽了先机。
谁料她兀然从腰间取出短刃,连挥带削,艳阳下生出寒光许许。
李得贵本在场边观战,见落琴轻功虽妙,却丝毫没有招式可循,以为胜券在握,正沾沾自喜。
见她竟拔出刀来,不由自主的拍膝而起“小晏,这厮无赖,你速速给我换人。”
“哦,何以见得?”晏元初立于一侧,此时却心中叫苦不迭,实不曾料想落琴会如此鲁莽。
“抢鞠本是拳脚功夫,岂能使刀弄棒?”
“说的不错,可今日将军定要换个玩法,且也从未说起不能使用兵刃,我方只有恭敬不如从命。
“你……”李得贵本欲在言语中占上他几分便宜,可偏偏被他抢白了去,后悔先前未曾说得清楚明白,无言以对,索性抱胸在怀不再说话。
两人言谈之间,无双已避过几招,见落琴手起刀落招招拼尽全力,无奈得低语“月牙儿,何必如此?”
这月牙儿三字一出,只听得她双眸微有泪意,想到往日互相依赖,情根深重,今日却在鞠场为敌,还要装作互不相识,长叹一声“你真如此想赢?罢罢罢,我祝你早日得偿所愿,报这血海深仇。”
侧身与他说过这句,手中的刀刃反手转向了自己的胸口,毫不迟疑便刺了下去。
她在赌,赌他还在意她的生死,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赌他心中何为重?何为轻?
闭了双目,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她所信赖的那个人……
待张开双眼,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的人确是晏元初,他容色已变怒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何必如此?”
心如凌迟火炙,她果然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无双和煦之声响起,低垂着双目“蹴鞠之意本就为了操练军士应变之能,作战时可团结协作互相援助,若要搭上一条性命,我都替小兄弟不值。”
他毫不费力,俯身取过那鞠高举过头,果不其然,一片叫好之声四起,经久不绝。
她的心在那一片喧嚣之中渐渐冰冷,本该是热意勃勃的日子,却犹如身处三九严寒,没有丝毫暖意。
“李将军麾下可谓能人辈出,今日我心服口服。”
李得贵见素来高高在上的晏元初如此说话,心中更为欢舒,嘴上却也端着几分客气”哪里哪里,哥哥侥幸先胜一局,鹿死谁手还要看之后的赛局,承让了。”
“为什么?”
“我不懂将军的意思。”成王开口暂歇,晏元初便立时带她回到了暂时驻跸帐中。
“你懂”他低声喝到“如此行事既草率又愚笨,你以为这个聂无双是什么善男信女?”
见她素颜不复来时喜悦,带着几分默然清冷,便和缓了口气 “你果真是个小儿,这计策虽好,却只能让在意之人心慌意乱,对手之争不该如此。”
她沉浸在自身的情伤之中,倒也未觉此时有几分难言之意,在帐中暗暗涌动。
晏元初还想说话,谁知布帐一掀那始作俑者已一瘸一拐的踱了进来,双掌轻击不绝。
“厉害!没想到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想出那么个置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平日里我可算是小看你了。”
“死丫头,你可知今日之事被爹爹知晓,有什么后果?”晏紫澜轻哼了一声,朝晏元初做了个鬼脸“能有什么,不外乎是抄抄写写,写写抄抄,《礼运》三百遍,《女则》三百遍,我应付不了,还有大把的丫鬟。
“我与李将军之争,便是环月山庄与王爷右翼领军之争,输赢事小,爹爹却更在意深远之处,罢了……便是说了你也未必明白。”
晏紫澜自身有残疾以来,最恨他人将她小看,听他此言哪里能忍“若是綦哥哥在,不要说十来个人……”
帐外响起沉沉的号角之声,是召集开赛之意,形势所逼,晏元初便不再于晏紫澜做口舌之争。
拉起落琴说“与我出去。”她本能往后一缩“不……”
“我要让你看着,那小子能狂妄到几时。“
未时刚过,鞠场四周旌旗翻飞,击鼓震天。李得贵所领的十二人立于左侧,晏元初所领的十二人立于右侧,个个少年骁勇,鲜衣红巾。
高台之上,成王与晏九环大礼恭迎,时年二十有余的大楚国君仁庆帝,已缓步而上,简衣轻便,身后仅随着两名侍卫。
此时,场上无论是军将兵士,家眷随从纷纷跪下,三呼万岁。
“都起来了吧,今日朕可是来看少年英雄之间的较量,不必行朝堂之礼。”
成王与晏九环退在身后,立时恭敬寡言,这两名贴身侍卫一高一矮黑纱遮面,如影随形不离君王左右,仿佛眼中再无他人。
仁庆帝含笑点了点了头,成王立刻会意朗声说“先前小试牛刀,李将军赢得先机,本王宣布就由李将军所领十二人先发,若谁能胜出,皇上自有厚赐。”
语毕,战鼓擂动一声重过一声,李得贵将军胸有成竹,像是有备而来,击掌声起兵士们依次排好方位。
落琴被晏元初硬拉在场边,亲眼看着仁庆帝现身出来,本有的五分好奇尽数散去,满场的热闹豪迈仿佛与她毫无干系。
痴痴的立着,想起无双方才的言行举止,幻化成石柱。
“这胡子大叔究竟耍得什么花招?”晏紫澜见她如此形貌,还以为方才自己的一推,将她吓得六神无主心中不免有几分得意。
落琴被她言语打断心中所想,淡淡的往场中一看,不由心中一惊。
李得贵所领的兵士,其中八人所站的方位循序照乾,坤,震,艮、离、坎、兑、巽而设,他与另三人立于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四位。
若两方相争,十二人只需根据八卦方位稍作调整,便可化出千万种变化,如此看来晏元初哪里还有半分胜算?
正北位上聂无双风姿甚雅,伸足便蹴,一招“斜Сhā花”,那鞠已斜飞了出去。
是他,果然是他,落琴忍不住跨前一步,听闻李得贵豪勇过人,机智不足,在他眼中蹴鞠不过就是蹴鞠,那里还需排兵布阵?只有无双,她的师傅才有此能。
晏元初跃身而上,双肩背月见足已碰到那鞠,便施了一手“拐子流星”,瞬间往网中而去。
“二哥厉害”晏紫澜拍掌而起,正要高呼却听落琴说道“兑上缺,在西位,进不去。”
果然被西边立着的兵士所阻,鞠又辗转回到了无双脚下。
晏元初率兵士勉强应对,与之周旋,可奇怪的是无论多么抢拼争斗,都越不过这重重的阻碍。
场上阵势已向一边倾斜,李得贵一方游刃有余,聂无双更是意态潇洒,晏元初这方渐渐不支,只守不攻。
晏紫澜见如此情势,想起落琴方才的说话,便一把拉过她说“他们施的什么机关,你快说于二哥知道。”
“若没有应对之法,说出来也是枉然。”
晏元初抄身而上,隐约看见正东位有一处破绽,哪知聂无双故布疑阵,诱敌深入,一下绝妙的“旱地拾鱼”那鞠已越过众人,径直入网。
场中鼓声擂动,呼喝声大作,可见李得贵这方已先胜一局,晏元初似有不信的看着无双,见淡淡回之一笑,退身在李得贵之后。
“好!小晏也有今日?痛快痛快!无论斗鸡赛马,垂丸角斗回回都是你赢,今日也该换哥哥我扬眉吐气,许你换个人再来战,省得说我以大欺小。”
“我十二人应对绰绰有余。”晏元初虽是这般说,但是心底却没有半分把握,汗滴顺着俊容而下,没入尘土之中。”
“也对,你晏家只怕也无人了?”李得贵小人得志,只冷眼看着立于一边的落琴讪笑道。
高台上成王微有怒意,心中暗骂这李得贵满口胡沁,晏九环却始终淡然视之,仿佛这谩骂讽刺浑然不管己身,气度超然。
“好!真是难得的精彩”仁庆帝立起身来朝着晏元初说“李将军得了能人小看于你,今日朕也借你一人,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晏家丢脸。”
君王说话,岂敢不从,晏元初正要谢恩,只见高台上已跃下了一个身影,黑纱遮面一身青色衣衫,无官无品正是那个身姿较高的贴身侍卫。
鞠赛(下)
此人一出,那李得贵冷哼了一声,倒也不敢该再说些个浑话。
见他黑纱遮面仍不掩一身轩昂,又是皇上钦点助阵的贴身侍卫,纵然口上再没有把门,也不敢得罪天子近臣,但是心中的不快倒也尽数写在脸面之上。
让晏元初换人本就是调侃讪笑之言,军旅多年他何尝不知他心高气傲,凡事必争人先。
今日挫了他的锐气,尽捡他不爱听的说,除了报往日片语之仇外,更是因成王麾下凤将右军,本就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鞠赛是小,当日皇上亲口许诺胜出者可为征北先锋,第一个杀入回祁都城去,天大的功劳岂能与人分享。
不禁紧张的看了看无双,见他淡笑如常,倒也放下心来。
那青衣男子沉吟片刻,正视无双身形一怔,随即化为平常,黑纱之下眼波不见,依然可觉得有几分闲适之气,淡淡而来。
“皇上好心败了事,我二哥定不会高兴?”晏紫澜双目看过无双又看过那个青衣男子,最后放在晏元初身上。
“为何?”落琴忍不住问道。
“一场鞠赛,连个大胡子都赢不了,还要皇上找个人来帮忙,岂不是显得他无能之极。”她说罢不禁露出难得的笑意“我綦哥哥就不同了,但凡有人才学武功胜过他的,他必心生向往,说什么也要与人结交,这些年来下来商阳城的能人雅士被他访了个遍,这才算得真名士,真性情。”
落琴见她小女儿情怀,淋漓尽致,好笑之余不由得将眼光放在无双身上。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仰视依赖着他,只是……今日看来物是人非,她该去怪何人?
是恨晏九环背信弃义,开城引敌而入;还是怪季成伤抚养忠臣之后,经年图谋要报此国仇家恨?
从她立着的地方到鞠场遥遥不过数十步,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苍山阔海,难以触及。
青衣男子对着晏元初做了一个请势,见他点头应允,便击掌召来那十一个兵士。
俯身私语片刻,那兵士尽已领会,此番列阵不再像先前一般不知所措。
天地阴阳,尽数归于五行之变,东西南北中各立两名兵士,化为金门、木门、水门、火门、土门用来牵制无双的八卦阵法。
他自身则与晏元初各立中左,中右两方,四人居中,八人围侧,变化之巧妙,尤在他方之上。
尚未开战,聂无双神色已微微有变,天子之心难测,眼前此人深谙奇门遁甲之术,只不过短短功夫便可寻得端倪,布下这高明之阵法,看来不容小觑,才智心计高于晏元初太多。不敢轻敌,左足一蹬、越过坎位,直往水门而去。
“坎中满,坎属水,妙!”
“怎解?”晏紫澜娇声问道,目不转睛的看着落琴。
“土克水,可用土门去解。”她这方话刚说尽,场上那青衣人已挥手示意土门二人作挡,言行一致像是事先约定一般。
“高明高明,好玩好玩。”晏紫澜见她虽有娇弱之态,却机智灵慧不禁消除了几分敌意,身子靠得越发近了,低声问“依你看,那个白衣男子还会出什么招,而我们这方如何应对?”
“从右路取离位,离中虚,我方应从水门去解。”落琴言尤在口,晏紫澜却见无双果然从离位入鞠,而那青衣男子示意水门作挡,轻易便避开了这一招,便伸出了大拇指由衷一赞“好你个郡主,果然不同凡响,像是天桥下的算命先生,一说一个准。”
场上激斗,拼得是急智谋略,鞠来鞠往战得如火如荼,谁也占不了对方半分便宜。
无双“斜Сhā花”入鞠,衣衫轻动,足下端凝,仿若蓬莱仙客;那青衣男子一式“风摆荷”姿态潇洒随意,回转之间如羽燕翻飞。
一青一白,上下腾跃,豪气蔓生,相斗在这艳阳之下,围观众人都似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
落琴一方面担心无双,另一方面也敬重那青衣男子之能,心中忽上忽下,倒也不觉每逢晏紫澜相问,自己就老老实实地作答。
晏紫澜作男子装扮,可毕竟是个青春少艾,问答之间声音清脆,如珠玉滚盘,这一来一去众人均听得清楚,见落琴说的头头是道,不禁好奇,纷纷对她行注目之礼。
“你这小子,胡说什么?”李得贵观场上争斗,已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双方各尽全力,无一方占上风得势。
心中一急,不知该骂何人撒气,见落琴与晏紫澜一问一答,像似小儿闹趣,不由得欺身过来一掌便向落琴身上招呼过去。
左足微移,俯身一避不信得看着李得贵,未想他以将军之尊,如此出手伤人失尽了脸面。
“好不羞,将军打人了”晏紫澜足下行动不便,但是手上功夫倒是极俊,自然得了晏家父子的亲授,一推一拍,便让李得贵踉跄得上前了几步……
那李得贵那里吃过这番苦头,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两个小子生吞活剐,第二招紧着而上,落琴只守不攻,进退之间全凭着精妙的轻功步法,屡次化险为夷。
一时不察,那袖中的方帕裹着玉佩,已跌在尘土之上被晏紫澜拾起。
晏紫澜看了又看,眼神中含着几分难解,李得贵见她们神情有异,便停下脚步正要喝道,却听得晏紫澜对着落琴怒斥“什么郡主新嫂嫂,原来是个偷儿。”
双掌生风,便往落琴面上拍来,方才还是盟友对敌,谁知她翻脸不认人,速度之快远胜翻书,落琴心中一苦,只能施展轻功与她缠斗。
李得贵一时不能应对,只退下身来,看她二人恶斗,此时场面更奇。
场上无双与青衣人,场下晏紫澜与落琴,四人斗难分难解,围观之人,唯有一叹为何只长了一眼双目看了这处便顾不了那处。
“我不懂你说什么?”落琴一边化开她凌厉的一招,一边问道。
“乐竹居是清雅之地,岂容你这个偷儿放肆。”她言语不落,掌势却更快。
“什么乐竹居,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乐竹居是晏家长子,她未来夫君的住所,就算她出于好奇,进去翻书阅卷,却怎么也不会和偷儿扯上关系?
气她一直以来胡搅蛮缠,为自己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困扰,便反手一击。晏紫澜一时不察,头巾尽落,青丝如云,委在胸前。
见众人均看着自己,女子装扮被识,又羞又气心中大恨,纵身一扑,便要和落琴拼了。
战鼓之声又起,场上缠斗不休,场下打闹更烈。
高台上成王不禁怒道“该死的,是哪一家的女子如此不识礼,竟然在此处造次。”
晏九环一阵苦笑,却不得不接话“是在下教女无方,以为小女只是嘴上说说要来观战,没想到竟敢伪扮男子而来。”
“二位卿家,朕看来不仅不坏礼数,反而显得我楚国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豪情妩媚兼有,不可多得。”仁庆帝此言一出,便朝身边那个略矮的黑纱侍卫看去,龙颜甚悦。
“皇上说的极是”成王纵然不满,却也不敢拂逆万岁之言,只无奈的看了看场上难分之势“依臣看,这胜负难分,就算在斗上一个时辰也是这般。”
“正是,晏卿我借给晏将军之人,你可满意?”晏九环心中有疑,见仁庆帝这般相问,只能点头附议连连称是。
青衣人率先稳了身形,伸手示意停战,隔着黑纱回头瞥了晏紫澜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手中一施力,将她与落琴的化开,清朗得说道“身为环月山庄之人,不关心鞠赛也就罢了,还要如此胡闹……”
这一番言语本是怪责,听来却有几分宠溺与好笑,落琴不禁一奇,看着背对着她的这个男子,为何这声音语气竟是这般的耳熟。
那晏紫澜俏容生色,再也不能忍,正要开口却见那青衣人抬手一摆,像是示意她噤声闭口。
转而去看无双“兄台之能,在下叹服,你我便是再斗也斗不出个所以然来,依在下看不如不斗,可算平局。”
“好,就依兄台所言”知已知彼,无双自然知道苦苦再斗毫无意义。
他走过来,与无双双掌一击,笑声染染“好一个平局”
李得贵见这番收场,心中懊恼,再也不管这青衣人到底是何人指派,口无遮拦得说道“就算平局,靠得也是外人,晏家还是无人。”
晏元初一听此言,正欲而上却被青衣人所拦,只见他从容的摘下黑纱,露出俊朗之容,眉目生动“笑话,谁说我晏家无人”
“綦哥哥”听得晏紫澜一唤,落琴心头一乱,他的背影如此挺拔熟悉,仿佛前生得见,原来他就是晏元綦,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怔怔的立着,那晏元綦已转过身来,不免看到了她,两两对望,脑中“轰”的作响,他……他……竟然……
那晏元綦似有不信,眸中复杂欣喜,轻轻唤道“落……”
电光火石之际,她似想起了什么,已抢步而上用纤手掩上了他的唇“冷大哥,不可说。”
古寺
夏日晨起,腻了一身薄汗,三儿伶俐,为落琴打水沐浴,青丝蕴在水中,更得纯墨之色。
摒退众人,蜷在里头,泛起了一股清愁与忐忑,陷入回忆之中……
鞠场之上,冷临风被她掩住了唇,开口不得,可眼神炙炙,久久凝视,暗波涌动之中有疑问难解,呼之欲出。
她男子装扮,这样作为,自然引得众人侧目,纤手微微发抖,竟被他反手握住。
“什么郡主嫂嫂,原来是个偷儿。”晏紫澜见冷临风一现身,便欢喜得如同得了稀世珍宝,行动也利索了几分。
轻轻推开落琴对着冷临风笑道“綦哥哥说得好,我晏家人自不会让人轻看。”偷偷一瞥李得贵将军,做了一个鬼脸。
纤手平展,露出那玉佩绢帕遂而指了指落琴“这个嫂嫂好不知礼,看书阅卷也就罢了,还偷走了綦哥哥你看重之物,今日完璧归赵还是澜儿我的功劳吧。”天性纯然,唯有见到亲厚之人,方才尽数流露。
“胡闹”晏元初神色一暗,便上前作礼“兄长万安,别听澜儿闲话,嫂嫂哪里是什么偷儿。”
冷临风心中一紧,立时拉过晏紫澜之手问道“你们唤她什么?”
“回祁端王之女,叫嫂嫂我可不认。”晏紫澜被他一抓,手中吃痛,微微挣脱。
落琴忐忑难安,退后一步,低头不敢相见,事态如此发展全不在意料之中。
昔日旧友兀然变作了未婚夫君晏元綦,他曾生死未卜,今日看来伤疾早已痊愈,青衫玉带更为潇洒。
他如何逃脱危难,如何化险为夷,据骆空空所查被人所救,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又为何做了仁庆帝身旁的侍卫?
疑问杂乱无章,拣不得要紧的,干脆化作一声轻叹。
“思月郡主”冷临风低声一念,将玉佩握在手中,紧紧得看着她,回应他的目光,顺着望去竟看见无双玉面有异,心头一阵惊跳。
她竟然忘了,他们如何相识,楚郡贾沉香之案,来雁阁那个不羁的男子。
她冠着郡主的身份,虚以委蛇,以为可以瞒过众人,却偏偏瞒不过他,晏家长子,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怨海滔滔岂能如往日这般肝胆相照?
罢罢罢,便是今日被人当众识穿这层身份,她也必须让无双先走,大业未成,他岂能死在此处。
眼光扫过周遭,兵士云众,他们该如何突围出去?
见她神色如此惊慌,却也有稚秀之色,心怀一热,笑意渐渐转浓,那玉佩裹以绢帕,足见经心慎重,且日日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不曾拿近便已觉淡香袭人,更加开怀,转头去看无双说道“拿酒来,今日高兴要和兄台满饮几杯。”
无双知道他早已识破,心中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却见他反而还有心情饮酒,不知他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能端起酒杯与他一扣。
他一饮而下,用手背一拭赞道“好酒!果然是经年好酿,兄台以为如何?”
无双此番要是不喝,既拂了他人好意,又扫了鞠赛之兴,只能端起酒杯跟着饮下。
他极善饮酒,且也能品味酌意,可是今日这佳酿到底是甜是涩竟也浑然不觉。
目光在冷临风与落琴身上游移,心中凄苦可堆在面目上的却是一如往常的淡笑。
冷临风饮过三杯,已倾身过来低低一语“来雁阁时,我曾答应兄台,来日一定还酒,今日你我两清了。”
无双默默而视倒也不回,他又接着说道“天子在上,还等着褒奖赏赐,你我平分秋色,现在该做的便是叩谢龙恩,兄台请”
“请”无双回之以礼,随着冷临风而行。
双双从落琴面前而过,一个笑而不言,一个默默以对,两方身影一前一后,淡出了视线……
“郡主正在沐浴,小姐不可进去”思绪已断,听得外首吵嚷不绝,秀眉一蹙,那晏紫澜已推门而入“笑话,家中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你有事?”隐身在木桶之后,便是未着一缕也要挺起胸膛,她的身份一日不被揭穿,她还是千斤贵重的郡主。
香肩薄薄,修颈玉臂,只看得晏紫澜一愣,倒也扭捏了起来“别以为我要来,你便是请我我也不想来,这里有书信一封,你且看看。”她撒了纸笺书信,便头也不回得走了出去。
落琴穿好衣衫,将它拿起,打开看来“午时一刻,庄后南门,我等你来见。”无题无款,她却识得清楚。
乐竹居有得是这般好字,是冷临风也是晏元綦,该来的始终要来,他念在当日相救的情份上,没有当众揭穿她与无双,她真该去谢,好好的谢。
午时暑意正浓,蝉声一阵响过一阵,荷塘上蟾蜍落水,惊起一圈涟漪,转眼平复如常。
佣人侍从早不知躲到哪里纳凉去了,落琴一路南行,绕过九曲回廊,出了庄门,便见一辆毡布马车早已久候。
“少夫人,少爷等候多时了。”驾车的少年,长得憨直讨喜,正欲为她掀开垂帘,里头的那个人已抢先一步。
修长的手递到她面前,声音清越舒人“愣着干嘛,还不上来?”
借力而上,才觉这车中宽敞,可容下一张案台。
冷临风今日换了一身装扮,淡淡的黄似足浅白,蓝玉为带,竟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态。
见她微愣,倒也不理,自顾自得下得棋来,无人对弈,一人行以两方,马车缓缓而动,一路往南而去。
落琴不知该说什么,几欲张口却隐忍了下来,见他自得其乐,只能掀开帘去,借故看窗外之景。
“段落琴”
“嗯”不知觉中应了一声,手足有点无措,惹他朗朗一笑,终不能忍,越发浓烈,竟抚案笑不可止。
“你笑什么?”他抬起头来,眸中清亮,伸手在她额上一弹,面容已带着几分认真“少夫人……少夫人,好!这个称呼我喜欢……我喜欢……”音调越发轻了,呢喃在唇边。
此时情境有异,落琴正要退避,却被他一把搂过,用那光洁宽颐的额抵着她的,气息纠缠不休“我这个人从来不拜佛,泥塑金身怎能听尽世人之言?可老天却关照到我了。”
落琴伸手一推,抵不过他大力,面泛绯红,与白衣相映,越显的秀色颦颦。
冷临风抓过她的纤手放在心怀之处,可感觉那处跳动勃勃“山神庙里我说过的话,今日竟然成真了,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高兴。”
抱拥越来越紧,手中的炙热惊动了她,不由得逃避,那冷临风却在此时放开手来。
掀开帘子,将案上的棋子一粒粒的往外扔去,撒落一路的黑白之色“多日不见,那小子风采依旧,才智超群。”
心神被他扰乱,想起他素来不羁,初见面时就戏言不断,便也不能迁怒于他。
过了良久才听明白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小子就是无双,想起旧日往事,倒也忍不住动容一笑“不是那小子,是我师傅。”
想起无双那日的神情,终归凄哀,默默不言,冷临风看在眼中,
已转身过来,弃了手中之棋“今日要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不要问,信我便跟我走。”
车绕着山路而行,日光映在毡布上,明晃晃的,行了少刻,听得钟声洪响不绝,一下下的传递祥和之意。
“这是什么?”
“我们到了”冷临风笑而不答,招呼驱车的少年候着,已率先拾级而上,落琴紧紧的随着,见山色青郁,秀麓悦人忍不住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他转身看她,素衣妩媚,掩映在艳阳绿枝之中,便猛得执起她的手,加快了上行的脚步。
落琴被他一带,忘了要施展轻功,险些贴上了他宽阔的脊背,他越行越快,一盏茶的功夫已到了山腰。
“冷大哥,这是要去何处?”
“今日我要去拜佛。”见他说得认真,不竟惹落琴莞尔,不知先前是谁在马车上说他从不拜佛,不信金身泥塑。
两人气运神舒,轻功俱佳,不久就到了山巅,此时钟声更重,撞打之下发生嗡嗡之声。
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香火虽不鼎盛,自有一番超然灵重。
她细细一看,像是赏景,那冷临风已跨入殿去,朝着那端庄凝重,气韶生动佛像便跪了下来,神色极为虔诚。
见落琴立着不语,一把将她拉下,依在自己的身边“这度云寺历经百年,是商阳城有名的佛地,只是山高路险,平时来人甚少。”
一路而来汗意微微,到了此时方觉心中空净,望着宝相庄严,泽度世人,想起身负种种,心中怅然。
冷临风俯身拜下,也不看她,言语清朗诚挚“今日与你重新认识一番,小生晏元綦,小字舒人,商阳人氏,大成二十七年暮春寅时生,至今尚未婚娶。”说完含笑见她“现在该换你说了。”
“我……”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段落琴还是关月?她以什么面目来面对他的一片挚诚。
提裙立起,转身便走,不想面对,身后却传来他的言语“傻丫头,要是我知道这该死的郡主是你,我岂会逃婚……”
撷桑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禽鸟嬉乐。
度云寺按佛地旧俗,置放生池与大殿遥相呼应,几尾锦鲤掩在绿波之中,写意自在。
落琴也知冷临风相随不远,心中一叹回过头正色说道“我并不是回祁端王之女。”
此言一出,冷临风丝毫不奇,开口道“看这鱼,生在佛门清静之地,四季能见奇景叠山,无忧无虑倒比人快活上百倍。”
见他神色蓄满,足有生动之处,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俏立不应。
他语锋一转,俯身依着池壁“回祁端王虽闲赋在野,可领兵多年,声望尤在,只需他振臂一呼,十万兵士莫不响应。
我楚国成王权倾朝野,掌握兵权多年,便是我父也是兴国福将,立下过赫赫功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耍花招,你好大的胆子。”
话虽重,神色却轻,落琴看不分明,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正要开言见他走近一步。
抱手在胸,唇角一动轻笑道“你说我该拉你去报官好呢?还是遣送回祁听候端王发落好?”
“冷大哥……”
“如此一来好处甚多,我可以不用结劳什子的亲,要是皇上一高兴,高院佳宅,美婢丽姬,左拥右抱岂不是美哉乐哉。”
“你……”见她面色有异,眸光似水,再不能忍伸臂一把将她揽过,贴在胸怀,气息在秀发间拂动。
“你走运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便是心软良善,不管你有何图谋,有何居心,我偏偏舍不得……我舍不得。”
如此言辞流露,让她不知该如何抗拒,任由他紧紧拥着,幻化成石柱。
“你一辈子都是回祁郡主,是我晏元綦文定的女人。”
寺边的来许亭,风景尤上,依着山势而建,有凌绝之意。从亭中观景,可见飞瀑激石,云烟雾饶,佳木秀而繁阴。
冷临风倒也不急着下山,依着亭边而坐,对落琴娓娓道来“此亭可是有来历的,相传商阳有个书生姓许名重,屡试不中,便觉人生无意,上得山来,想往下一跃了此残生。
这度云寺有个小和尚偏巧路过,对他言道“施主今日不可死”。
那许重心中好奇便向那和尚讨教,和尚说“今日寺中有大法事,怕与之冲撞,您还是择日再来。”
许重乃文士,尚且知礼,便下山而去,过了几日便又上得山来,想要寻死,那小和尚好巧不巧又路过此处,依然说道“施主今日也不可以死。”许重再问,和尚答“今日乃放生之日,不是寻死之时,请择日而来”
一来一往,这许重竟未死成,反倒与那和尚成为了知交好友,饮茶畅谈之时,见此处风景绮丽,山河壮美。
与之相比富贵名利,仕途荣辱不过尔尔,方才明白和尚对他的一番点拨,便大彻大悟,弃文散财,云游四海。终成一代游侠,可谓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此亭由他而建,用来警醒世人,权势似浮云,仇怨本无意,平安自足一生便好。”
日光微斜照在他俊容之上,神采更得飞扬,身在富贵之地,心却如清流质朴,怎不让人感叹?
若是无双,她的师傅也能放下这滔天的仇恨,视之等闲该有多好?
冷临风见她微征,起身说道“玄机能文,逍遥擅武,那小子隐身李得贵军中,所图什么我并不关心,我只关心……”
他停顿片刻言辞坚定 “若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不会,他有苦衷。”落琴一回便见他眼中闪过难言之意,转瞬平复如常。
落琴起身望着山中之景,心中失落难言,自鞠赛来,再遇无双温雅仍存,情境却有极大的转变。
熟稔与陌生交杂在一处,他藏身军中,自然是图谋楚国兵戎,看来玄天宗已做好打算,欲效仿晏九环昔日临兵倒戈,给楚军以致命一击。
玄机子通晓兵策,擅布阵谋略,鞠场上小试牛刀已引得众人侧目,他常年隐居在落霞山,并不如师叔慎青成一般在江湖行走。
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谁也不会联想到一处,果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冷临风见她沉思不语,容色凝重,知她必然心事重重,也有好奇之心。
鞠赛时,他领皇命也为了压一压那满口胡沁的李得贵将军,却未料想遇见了聂无双与落琴。
她自然不可能是回祁郡主,聂无双才智纵横,岂甘心屈居那有勇无谋的李得贵之下。
楚郡时他曾与无双交过手,那个害得他几乎丧命的面具男子定是玄天宗的逍遥子无疑。
秀水堂的人都唤她姑姑,她又是聂无双之徒?
环月山庄和成王军营乃是楚国兵戎重地,莫非玄天宗不满足江湖威名,欲染指朝廷?
种种的事故串联起来,并不简单,他自小聪颖非常,识人入微,玄机逍遥难得的棋逢对手,更激起了他的较量之心。
若是换作平日定有兴趣寻个究竟,可而今她也参与其中,不禁一声苦笑用以自嘲。
阳光更浓,染得她面如红霞,往日见她都是一身男装,今日却是行姿款款,裙拂袖扬。
人生曲折,他们有缘相遇,何必还要理会这些阴谋算计,不忍见她这般踌躇不安,已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柔夷“有好玩得算你一份,跟我来。”
被他一拉,往度云寺后而去,围墙高立,佛地幽静,顺着他指的方向,隐隐可见绿意探头而出。
“我们翻墙进去”冷临风掀起长袍,系在腰际,脸生喜色。
“翻墙?”落琴低声说道“正门可入,为什么要翻墙?”
“虔诚理佛的自然来去自如,要是去偷方丈所种的桑椹,只怕不会欢迎你我。”
“偷……”落琴尚未明白,已被他在腰际一托,翻跃围墙而入
若论景致寺内更佳,数丈的高枝,缀满点点日阳,正是桑椹成熟时,娇红暗紫,一粒粒的垂挂下来,煞是好看。
“本草有云,此乃为凉血补血益阴之药,我摘来与你尝新。”冷临风身手敏捷,起身一跃已步上粗枝,轻轻一摇。
红紫纷纷坠落,犹如一阵急雨,落琴伸手去接,得了这个失了那个,正在懊恼时,冷临风从怀中揣出一物,向她掷来“用此物来接”
拿到手中,楷磨光熟,纸料洁厚,绘有商阳八景图,是一把矜贵的折扇,想必是他随身之物不禁说道“如此好东西,也不怕糟蹋?”
“东西自然是拿来使得,何必可惜”
落琴知其珍贵,见冷临风不以为意,忍不住莞尔一悦,他不拘潇洒,自然不会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心上。
细细看了看这笔墨勾画倒也不舍“商阳八景,何人所绘?”
“名不见经传,不提也罢” 他摇动之下,桑椹跌落更多,犹如夏日的一场急雨,勾起她久违的少女心性。
立时展开折扇,挥袖一舞,连连施了几路步法,榴裙回旋,姿态曼妙,不一会那折扇上已覆满了桑椹,染透颜色。
取一粒放在口中,甜沁胃腹,心中欢喜正欲招呼冷临风下来品尝。
突然一只僧鞋从远处飞来,只打在枝干之上“该死的小贼,敢偷度云寺的果子。”
冷临风一惊立时跃下“还不快走,方丈最恨别人偷他的桑椹。”一把拉过落琴,便起身越墙而出。
落琴一时不察,满扇面的桑椹已失了一半,懊恼得说道“都丢了,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站住……站住……”他二人奔走飞快,少刻已将那僧人甩在身后,声音渐不可闻。
冷临风仍不肯停,纤手被他握得甚紧,只能随着一路运功而行,微风轻送,捎带着几分趣致盎然,她从未这般轻松,似卸下了周身的重担。
这一刻忘怀了取琴,复仇,玄天宗,环月山庄,她还是落霞山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落琴。
他渐渐了收了脚步,在山腰处停下,见她青丝微乱,双眸明澈,心中一畅,含笑说“度云寺的桑椹与别处不同,怕是沾染了佛气,最为香甜。”
落琴拿起扇面,见所剩无几便递到他前面,见他皱起眉摇了摇头,便问道“费了那么大功夫,为何不吃?”
伸手拂了拂她鬓边的碎发,做得极其自然“傻瓜,费心得来也不是为了要吃的。”
“那是为什么?”落琴面色一红已退了一步。
“为了博你一笑,上个树做个偷儿又何妨?”他放下衫袍,整了整衣冠,潇洒随意,已往前而行。
落琴不由得相随,想起之前种种,他明知她并非回祁郡主,无双也不是真心投效军中,身为晏家长子,本该针锋相对?
可他却隐瞒不言,事事为她设想,今日来度云寺说话也是为防环月山庄人多嘴杂,心中感叹脱口而出“冷大哥,多谢了。”
冷临风回身,见她如此神色,从怀中揣出一物,俯身而下,在她腰际轻动。
落琴一惊正要开口,只见那玉佩光华,与素带一起牢牢系好,在艳阳下有迷目之美。
“紫澜心眼不坏,就是爱耍小姐脾气,我晏元綦赠出去的东西,从来不收回,以后它便是你的了。”
他扬起头,眸中深意勃勃,让人无从可避,正在落琴征仲之时,那驱车的少年,已急步奔了上来。
“少爷,皇上圣旨快到,庄主吩咐你立刻回去。”
恩公
仁庆帝一道谕旨,允诺当日所言,鞠赛获胜者入主军中,是为先锋。
因冷临风与无双平分秋色,不分轩轾,同时封赏,以示皇恩浩大。
环月山庄喜气腾腾,交口称赞大少爷甫一归来便为山庄争了脸面。
席设枕云阁,筵席上杯盏不停,晏九环华服雍容,面上尽是舒悦之色,看来他对长子尤爱,在众子女之上。
晏紫澜一身绯红的衣裙,依着冷临风而坐,欢喜的不得了“我早就说了这大胡子将军没什么了不得。”
“可他找来的那个帮手……凤城采青就见识过了,江湖上哪里出了这等人物?”
相比晏紫澜的欢喜,晏元初倒是态度平平,只在礼节上恭贺兄长一番,倒也少有言语,只举杯饮酒。
说起无双,落琴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巧撞上冷临风的眸子,他停杯不饮,深深见她边说道“江湖上能人辈出,有本领的人多了,不足为奇。”
“但愿是我多心……玄天宗……”晏元初话未说尽,那冷临风已举杯立起,朝在座众人施了大礼“各位,元綦我先干为尽满饮三杯。”
“好!綦哥哥我也为你添份”晏紫澜见冷临风豪情一起,转眼三杯下肚,连忙喜盈盈的立起身来,凑个热闹。
晏元初淡淡一笑,再不说话,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自酌。
方才听晏元初提到玄天宗,落琴的心似提到了嗓子眼,晏九环如此敏锐,若再说下去难免会怀疑无双的身份。
两大门派江湖对立,明争暗斗尤来已久,环月山庄除了是武林至尊外,还有特殊的身份,与朝廷军政千丝万缕密不可分。
仰仗着这一点,倒也不惧玄天宗日益坐大,但若玄天宗人也入了军营,晏九环必不会姑且任之。
她感激地看着冷临风,见他微微的眨了眨眼,有几分顽皮之态,倒也会心一笑。
杯晃交斟,迎来敬往,已有十来杯下肚,他俊容慵懒,斜飞入鬓,步子一晃双手按在桌前“来来来,还有谁要与我共饮。”
“兄长,你醉了……”晏元初淡目扫过落琴,不多作停留。
“胡说,我还能再喝。”他站起身来,脚步微斜,只看得晏夫人担心的说道“醉得如此厉害,还不让人扶着回去歇息。”
晏九环点了点头,两名佣仆已上前架着冷临风退席,只见他跌撞得上前一步,指了指落琴说“不要你们,我要她扶。”
此言一出,讪笑声隐隐约约从后传来,落琴面色如红枫之醉,怔怔的立在当场。
两两对视,他目光迷蒙,似有几分狡黠。
“如此,就劳烦郡主了”晏夫人说来恳切,庄雅的面容上尽是笑意。
“好”众目睽睽她岂能拒绝,论身份她本就是他的未婚之妻,羞涩得上前一步,从佣人手中接过。
他天经地义的一靠,贴近芳香娇软,落琴无奈,脚步甚快,恨不得长了翅膀,火速离开枕云阁。
“没想到,元綦昔日逃婚抗拒,死活都不愿娶这郡主,今日见了倒也不厌。”晏夫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展眉一笑。
“既然此婚是成王与回祁端王的意思,便让元綦此次上京亲自奏请皇上,选个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晏九环极有克制,饮不过量,食不塞腹,吃了少许便让人斟茶消食。
方才的讪笑调侃慢慢散去,晏元初内心烦躁,便起身说要退席,晏紫澜似有领悟,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也跟着一同说退。
月色极好,水波清漪,九曲桥尽数倒映其上。
偶有风动,树枝沙沙作响,此起彼伏如同琴瑟争鸣。
落琴扶着冷临风,倒也有几分勉力,东斜一步,西歪一处,他颀长挺拔,身重难扶,只走了几步便已香汗微微。
上桥时一步落空,挣不开他的大力,眼看就要一同往湖中坠去,心中一紧,急说道“冷大哥?”
“将近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他口中不停,一个踉跄跌倒在曲桥之上。
“呀”落琴轻呼,人随着倒在他身上,衣鬓纠缠,又羞又窘,正欲起身。耳边却传来那慵懒低沉之音“请君为我倾耳听。”
“你……”抬头去见,星辰为目,朗月为容,笑意蕴淡,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哪里还有什么醉态?
“你诓我?”
“不敢”冷临风一把抓过她正要打落下来的纤手“我救你。”
“胡说”
“筵席烦闷,个个都带着伪善面具,漂亮的话说了不少,真心话一句未听,你所食不多,早有了离席之意,我还不是救你?”
说是救倒也不假,若不是他饮酒分散晏元初之言,列席众人难免会提及玄天宗,玄机逍遥来,她岂能怪责于他?
“纵然如此你也不必装醉?”
“错”他轻轻在她额上一弹,上身仰起正视于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能堵住他人之口的好法子。”
他与她愈发的贴近,男子之气袭来,令她心神一慌,方才想起如此逾越,立刻立起,背身对他“如此说来……我还该道谢?”
言语中不知是怨是善,望着她纤薄之影,冷临风将身立起,稳了身形,从怀中揣出折扇一把,轻轻摇动淡笑说“缓着来,总有机会一古脑的还给我。”
“二哥哥莫走”晏紫澜伸手一拦,已挡在晏元初身前,俏丽嫣然张口便说“你看上了郡主嫂嫂。”
“我听不懂小妹说些什么?”晏元初脸面微变,不想与她纠缠,绕道而行。
“你懂……可惜了,綦哥哥这番回来,像是欢喜……”
“回祁郡主,自然是兄长的,你顾好你自己吧。”将她一推,越过而行。
“我忘了,你还有依霞,同样是王爷的女儿,都来做我的嫂嫂,以后进了门,那才算好玩。”
晏紫澜倒也不再阻他,一瘸一拐的从旁走过“不过这个郡主嫂嫂的性情比依霞性情好上千倍万倍,我怕你以后烦事不断,一刻都不消停。”
晏元初沉而不语“哼”得一声,拂袖往所居的澄水阁而去。
“罢罢罢,我予你赔罪还不成?”一路来冷临风见落琴一言不发,似有心事重重忍不住开口道“看好了,冷家剑法,别眨眼。”
以扇柄为剑,回旋如风,腾跃蹬踏,身姿转动之间,或削或挑,或挥或收,仿佛浑然天成,挥洒自如。
意如轻风,行如白鹤,取折扇而舍利器,少了几分杀戮,多了潇洒随意,衫袍翩翩,束发轻动,月光下越发清贵难言。
落琴慑于这一路剑法精妙,看得目不转睛,冷家剑法?笑意凝结在唇边,他乃晏家嫡子,岂会什么冷家剑法,自然是苦心钻研独创而来,只是为何这剑法如此眼熟?仿佛哪里见过?
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所见之人,除了无双使剑,青成弓马娴熟,兵器件件皆通,已到折柳为剑拈花为刃的地步。
宗主季成伤不曾显露兵器功夫,拳脚到曾见得几分,内力深厚,自是身有残疾委实不便。
司马素素舞得一手水袖,青带绵绵,悦目之时便可杀人于无形。
冷临风稳身收剑,打开折扇轻轻一摇,见她呆呆而立,便笑道“真不眨眼?”
顺着月光,折扇上泼墨山水,浓淡得宜,乃是商阳八景之—水月荷塘。
上前拿过,握在手中细看,落款舒人,与偷桑椹时所用的那柄手法相似,原来这个作画的人是他?
抬眼见他,笑意更浓,他一副无拘的样貌,原来盛名不虚,果然是名动商阳的神童才子。
“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是恩公随意指点,倒也不是我自创。”冷临风知道落琴心中所想,已开言解疑。
“恩公”
“是,那日你离开山神庙后,那伤人的面具男子便一路追踪来到,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料想此命休矣,定活不成来见你,便取了刀刃作最后一搏。
谁料想,他还没有发现我,便有奇怪的萧音响起,低迷悦耳,他未曾细查,便离开了山神庙。”
想起当日之事,误会了师叔慎青成,倒也心中不安,送亲路上他对她善意安排,且为她寻回了失落的玉佩。
可见青成此人,正如青娘所言,性情执坳,心地尚好,不似外表一般无情。
“他一走,恩公便现身出来,携着我一路往南而行,轻功之高,我平生未见。
到了楚郡近郊,天色已明,坐车行船,颠簸了几日,便来到他的住所,那地繁花似锦,仿佛仙境一般。今日想来应该在楚山西南的山坳之中。
我伤得厉害,得此人相救,本该道谢,可连日昏昏沉沉,经他妙手回春,才勉强能起身见得恩公面貌。”
冷临风双目一动,陷入回忆之中“这一见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竟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美男子?”
“不错,谅我见过才俊无数,都不及他三分。”
落琴低头不语,无双温润翩翩,师叔慎青成俊朗清冷,冷大哥他潇洒不群,晏元初更是俊美难得,如此看来这位恩公,更是越人自上,笔墨难描?
“他善岐黄之术,为我疗伤调养,还传了这一路十八式的剑法予我,相处日久,越是为他所折服,只觉得他才如浩瀚之海,深不可测。”
“那之后呢?”
“调养了一段日子,我伤已痊愈,终日陪他下棋调琴,倒也觉得时日尚好,比外边自在的多。
他寡言少语,一日说话不多于十句,显是长年独居深山,性格沉郁,日渐形成。
只到那一日,他开言诚恳,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才有了逐客之意。”
“看来他可算是个怪人。”落琴听来不奇,天下之大奇人高士,性情古怪,说来倒也不绝于耳,这人对冷临风施以援手,自然是个良善之人。
“我虽然不舍,倒也不敢扰他清静,心中还惦记着你……便千恩万谢下山来。”这一句惦记说得情深意切,落琴知他素来对自己好,便也不往深处去想。
“我隐姓瞒名,一路到了京都彭城,恰巧皇上狩猎东南山,我才表明身份,化身为贴身侍卫。
自幼为皇上伴读,知他性情,身份虽有云泥之别,内心却犹如兄长一般看待。
鞠赛一开始便是他要拉着我来凑凑热闹,李得贵开口辱及我晏家无人,也是他命我出来,煞煞他的气焰。”
落琴心中唏嘘,便也将找到雨桐,潜入王府,用酒诱骆空空寻人之事一一予他道来,自然省去了金紫岛,伪扮思月郡主一事不说。
如此一来,水落石出,他二人分开之后,事事俱明,都有一番造化遭遇。
相视一笑,感叹世事难料,却也有缘,今日又在山庄相逢。
“二哥哥莫走,二哥哥莫走……”晏紫澜娇声传来,追着晏元初不放,晏元初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冷临风与落琴远远望去,见这番情境,笑更不绝”这傻丫头,若是缠上一个人,可是要不得,元初必然头疼。”冷临风怜惜小妹腿脚不便,说话也存了三分温柔。
晏元初身姿如松,清昂颀长,晏紫澜一瘸一拐,也不失俏丽秀美,落琴看在眼中不禁想起一事,惊呼道“我想起来了,这十八式的剑法,你的恩公,我曾见过。”
嫡母
回忆犹如隔山雾照,隐隐约约却总也看不清楚,待看得晏元初朗朗的身影,便立刻忆了起来。
凤城未到,她与无双曾有一番奇遇,那青冢主人名唤戚桑,先后有三位男子亲去吊唁。晏九环与晏元初是其中两位,但还有一个神秘人物,只见背影未见全貌。
他墓前饮酒,神情激愤,舞得一手绝妙好剑,曾让无双揣测不安。
冷临风方才所舞得十八式剑法,虽没有那神秘男子一般娴熟,似浑然天成,但招式要旨似出一家。
他见她沉吟不语,虽心中好奇,倒也不催不问,只含笑得驻足,目光流连。
“冷大哥,庄主可有一位夫人,姓戚名桑?”
“有,过世了。”
“那戚夫人的墓在何处?”这一问问得突兀,冷临风环手在胸,眸中自有几分难解“是晏家人都该葬在商阳城郊晏家祠,但是这位却是个例外。”
“为何?”听他一说,其中果然有蹊跷之意,急问道。
“因她……是再醮之女”言辞尤轻,神色淡然,倒也不以为意。
“何为再醮?”紧紧得看着冷临风,想立刻便知分晓,青冢事后每每与无双论起,总在此处看不明白。
晏九环清明吊唁,深情慎重,既然如此为何不就近埋葬爱妻,方便时时亲临,反而要舍近求远,取凤城之郊?
冷临风见她世事不通,倒也好笑,拉着她依亭而坐,娓娓道来,还捎带着几分调侃“果然是回祁郡主,豪门大户不知道也不奇怪,再醮即是改嫁,她与我父不是结发夫妻。”
“啊”落琴忍不住立起,见他取碎石往湖中投掷,无端打破了静美,夜深环月,隐约有了几分生气。
“嫡母乃回祁女子,听闻聪慧无伦,《楚国志》有七册二十四卷,她过目能诵,风姿娟好。嫁于我父亲之前,是前任武林盟主夏止儒大侠的夫人。”
“夏夫人?”言语呢喃在唇边,夏止儒之名她曾听过,楚国与西莫大战时,成王曾致书于他,要求武林人士前来相助,被他回绝。
他一身刚正不阿,曾说道“国之战事与兵勇将领有关,若今日敌军来扰,我等便是丢了性命,也要誓死抗敌,可王爷此举乃是侵领他人国土,我辈不愿苟合。”
无双曾说他不得善终,戚夫人既然改嫁,他应该真是死了,言辞尤在,铮铮的风骨一代大侠让人仰视,只是她尚有一份疑惑。
夏止儒是武林盟主,侠者典范,可晏九环却临阵倒戈,背信弃义,致使西莫亡国。
戚桑有夏大侠如此夫婿,怎么会在丈夫死后,便下嫁给一个卑鄙小人为妇?
“傻丫头,还不快快道来,为何要问这些往事,还有……与我这恩公有何关系?”冷临风用手中折扇,在她柔夷上轻轻一拍。
“我曾在戚夫人的坟前见他舞剑,和大哥你舞的如出一辙,看来你这位恩公,与戚夫人是故人。”
见冷临风有疑,落琴便将那日在青冢所见之事,拣要紧的说了,那男子疯言疯语,曾经出口辱及墓主这自然是说不得。
戚夫人是他的嫡母,曾也是这山庄的当家主母,她岂能实言相告?
至于她和谁同去的青冢,为什么会去了那里,这也说不得,无可避免的想起那日与无双的亲近,心里更添惆怅凄然。
冷临风沉吟片刻,不言不语,自得恩公相救,相处这几日来,对他的仰拜崇敬,自不是泛泛。
嫡母戚桑过世时他还未足四岁,所知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样貌,如今山庄当家之人乃成王的亲妹,怕新夫人听来不喜,上下对这个已故的夫人更是忌讳不提。
他所知的一些事故拼拼凑凑,还是听庄中的老仆偶尔说来,当时只觉得这个再嫁的嫡母甚是神秘,倒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日……?见落琴低垂着头,思忖不绝,反而不愿细想,他生性不拘,礼节俗事本就看得不重,更何况人人心头都有隐秘,一一追究是为不妥。
“死者已矣,何必苦苦追究,嫡母便是嫡母,恩公自是恩公,何必庸人自扰?”
他斜靠在亭柱上,星眸光华,闪动着别样的情愫,只看着她低语“过往的事儿我没兴趣,更不想看个水落石出,我想着的是现在……还有你我的将来……”
言语中深情难抑,落琴又岂能不知,双目不敢正视,见他起身伸手过来,芳心一乱连忙立起“瞧我这记性……我答应了……三夫人,我……我先走了……”
面有芙蓉之色,转身便走不敢停留,身后传来他朗声一笑,连名带姓的唤她“段落琴,傻丫头,今日让你回去,下回……你岂能轻易逃跑。”
十五日晨起,无人酣睡,既得了君王旨意,依礼该前往京都彭城领命谢恩。
晏九环前日起身往三都十郡,联络武林人士未归,这迎送的大事自然落在了晏夫人头上。
虽不是亲生孩儿,但冷临风善解人意,素来讨喜,山庄上下,晏九环各房妻妾没有一个不待见他的。
现如今,个个衣着正好,随着晏夫人在门口相送。落琴一身红装,还是三儿硬是为她穿上,虽不愿但不得不为。
他今日份外不同,天青色衫袍为底,袖口隐隐绣着翠竹,玉带华冠,少了几分潇洒不群,平添矜贵之气。
见惯了他玩笑不拘,小节不顾,今日一见微微一怔,立刻别开眼去。
“彭城刺绣是楚国一绝,听说凤凰阁最好,綦哥哥……”
“记下了”
“当日洛妃娘娘答应赠我的物件,不可忘了。”
“不会忘”
“还有还有……京城的华普寺求签最灵验……” 晏紫澜极为不舍,拽着他的衣袖絮叨个不停,总也说不够。
“若无大事,我十日便可往返”冷临风与小妹素来亲善,知久别重逢而今又要分离,她自然不舍,便低头安抚道。
远处那一抹绯红,让他目光流连 “綦哥哥放心,我定会好好看着她,谁都不敢接近”晏紫澜见他紧看着落琴,俏容得意,凑近他耳边轻轻一语。
“鬼灵精”忍不住伸手刮了刮晏紫澜的俏鼻,便径直往落琴处走去。
他姿态闲度,越走越近,极是大大方方,落琴不敢移动,只怔怔的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晏夫人身后,有几个耐不住的,便已微微的笑开了。
她这番手足无措,看得冷临风会心一悦,摇开折扇,靠了过去,隔开了众人的视线“上京城我会亲禀君上,晏家少夫人也该名副其实,等着我,还要想着我。”
“你……”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此言语,让她如何自处,正要说话,他已放下折扇,面对众人,有的讪笑,有的好奇,也有的面容不善。
晏元初轻“哼”一声转过头去,而她的脸更如六月的榴花,那始作俑者倒也浑然不觉,这番亲近像是每日吃饭安寝一般的天经地义。
跨上马去,与她含笑相视,停驻片刻,便跨马扬鞭,带着亲卫十人绝尘而去。
他走后众人相互散去,唯有晏元初与晏紫澜倒也不忙。
“二哥有话想说?”晏元初本想说上几句,见晏紫澜拦在身前,一副保护的样貌,浅浅一笑“本来想说,现在全忘了。”
“忘了最好,我答应綦哥哥不能让居心叵测的人接近她”她轻轻的扬起下巴,朝落琴抬了抬。
“我对她没兴趣,不过话说回来了,若真是有几分兴趣,你挡得住吗?”他俊容微扬,说完便拂袖而去。
“你……”晏紫澜见他如此得意,心中一恨,回头看了看落琴撒气说道“红颜本是祸水,你……你安份点,若是我綦哥哥伤心,我便与你拼命。”
落琴还未回神,并未听到他二人对答,见她突然生气,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那一张生气的俏脸,让她不由得想起雨桐来,那个性情倔强,敢做敢为的师姐,带着贾沉香究竟去了何处?
山庄的夜来得特别快,用完膳顺着廊边回乘风阁,许是炎热,片风不透,摇着纨扇走了几步,便是一身香汗。
鸟雀回绕,三儿驱赶不及便说道“该死的雀儿,怎么偏偏绕着郡主转个不停。”
“三儿,你先回去,我走两步便来”落琴见那黄嘴鸟儿一来,便知道玄天宗定有安排,便打发三儿回去。
三儿心中不愿,但也不敢公然反对,待她走了,落琴立刻伸掌引来那鸟儿停驻,利索的取下它足上的纸笺。
“无主在庄,下手良机”八个大字笔墨蕴淡,看来玄天宗已得消息,知道晏九环并不在庄内,让她可下手偷琴。
抬头可见对首的那间小阁,居高矗立在暗色中分外孤凄,大锁一上,人人都不可进去。
晏九环的慎重怎么会事出无因?看来该是她去探探的时候了。
打定主意,正要回去,晏元初的声音已不由得响起“嫂嫂,一人在此,是欣赏景致呢?还是思念兄长?”
她拳头拽紧,将那纸笺收好,心中不禁叫苦,为何偏偏碰见此人,他心思细密,若方才此景被他撞见……
形势逼人,不容细想,强作欢笑回过头去说“和将军一样,赏景而已。”
偷盗(上)
“听闻端王爷喜爱楚国风物,曾寻商阳石,垒在王府,作假山拱桥,不知与这园中之景可相似?”
“父王戎马一生,一回府便摆弄刀枪剑戟,或观赏武侍们射箭,哪里有什么兴致,做风雅之事,将军人云亦云罢了。”
晏元初兵来,她便将挡,司马素素曾将端王府绘成图画,让她牢牢记好,今日别说是应几句话,便是丝毫不拉的将府中的景致画出来,也不会有半分差错。
“嫂嫂与兄长曾相识?”他话锋一转,眸光闪烁,侧脸微抬。
百密一疏,冷临风多日生死未卜,她颇为惦念,那日在鞠场重见所言所行,均出于自然,倒也没有想过伪装抑制。
“说来也巧,是有一面之缘,在楚郡的来雁阁曾同桌饮过几杯。”她说得都是实情坦坦荡荡,饮酒没错,只是当时冷临风不问自取,曾让她气恼了好一阵子。
至于晏元初听来信与不信,她也管不得那么许多,只能硬着头皮说来。
他轻轻一笑,不紧不慢的说话 “看来,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委实有缘。”像似疑问也似自言,听不出深意。
“将军若没有别的要问,我先回去了。”
“嫂嫂怕我,避之不及?”他走前一步,挡在她的身前,低头可见她淡淡地神色,端雅幽静。
“二哥,你们在做什么?”晏紫澜一瘸一拐的急走过来,满目狐疑的看着晏元初与落琴说道。
落琴心中有事,极不愿与这兄妹俩纠缠,也怕言多必失只推开她说“我先走一步了。”
“关月”晏紫澜猛得喝住她,回过头去,又听她说“若不是你,我綦哥哥娶得可是天子御妹。”
心头一动,若是真的……
经晏紫澜一提方才想起她所来何为?得了琴,复了命,能够让无双无恙,她便是要走的人,只是冷大哥?她对他终究是大哥罢了。
她隐瞒实情,罔故他一番挚诚,是她对不起他。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落琴心中愁苦不再言语,转身便走,晏紫澜气她如此轻慢,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狠狠的跺了跺脚。
“可惜了良辰美景,小姐你还真是大煞风景。”晏元初摇了摇头,已返身而去。
“你也走,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二哥……”
夜静人酣,星稀月淡,山庄笼罩在雾色之中,三儿睡在外屋,沉沉的不醒,全然没有往日机敏。
落琴利索的起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衣,离开了内室,看着三儿熟睡的面容轻轻的说道“对不住了,三个时辰后会自行醒来。”
手中捏着青花的茶盏,丢了一旁,很显然是下了迷|药。
她轻功甚好,沿着屋檐奔跃,足下没有丝毫声响,黑布蒙着大半张脸,只露明眸似水,转眼便朝小阁而去。
“梆梆梆”门房消瘦的身影在淡淡的月光下,拉得好长,寂静中想起三更的梆响,落琴一惊,兀得蹲下,从上俯看。
只见那打更的门房,口中哼着小调,荒腔走板的缓缓往廊门而去,她暗自庆幸,若不是晏九环离开山庄,她自然没有半分机会。
来此处已有些时日,环月山庄固防甚严,正门临水,需舟阀小船,选有经验的艄公摇橹而来,后门面山,官道每十里便有楚军驻守。
晏九环一代宗师,德誉隆重,前来拜师的人数不胜数,他虽亲厚示人,却在挑选徒弟一事上份外严苛,非骨骼清奇,人品端正者而不入。
除了她所知道的冷临风与邱雨桐之外,另有男徒三人,女徒一人,不像外人所传的有数百之众。
每日空场练功,她便对环月山庄的武功见识了不少,玄天宗洞悉先机,让她此时下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翻身跃上,可见小阁的全貌,匾额上“问雨”两个字一笔挥就,虽称不上笔墨佳品,倒也胜在刚骨端正。
伸手摇了摇面前的这把墨色的九环锁,心中疑惑大起,九环锁虽环环绕扣,轻巧无比,防一般毛贼尚可,根本挡不住行家里手,难道天下至宝—梅花落琴,就仅仅靠它防贼。
不容细想,从鬓边拿过一枝簪,在锁洞中轻轻一挑,那锁立时掉下,被她足尖一提,已拽在手上。
轻轻的吁了口气,推门而入,立时一股涓和的檀香之气,扑面而来,下意识的摒住呼吸,恐防有毒。
月色残淡,透过窗格洒落一室,不似朗月,只能依稀看出一点面貌,
她从怀中揣出一把药粉,匀匀的洒去,落霞山采集的古信子,是一等的测毒物的好药,今日终于派上了大用,看来室内无毒,乃是檀木桌椅散出的气味,
落琴移动脚步,倒也不敢松懈半分警惕,细细看来。
小阁有外室一间,内阁一间,简朴倒不粗陋,方桌正中,交椅两旁,两侧均有八宝柜格。
不同于商阳一般富贵人家的摆设,此间的八宝阁没有古董珍玩,没有青瓷玉盏,放眼望去均是一册册的书卷。
按书目看来,更无特别,尽是楚、回祁、西莫三国的地志通传,名人传说。
晏九环相助成王,欲统一华夏,这份心思路人皆知,通读这些书卷,知已知彼也不奇怪。
她心中惦记着那琴,见外室畅阔,没有放琴的可能,便往内阁而去。
进了内阁,窗格紧闭,竟然一片漆黑,她心中一惊,不敢移动从怀中取出火折,心中甚是犹豫。
山庄依湖而建,问雨阁高高在上,此时已是三更,庄内一片漆黑若贸然点亮火折必然会被人发现。
但若是不点,她怎么能在黑暗中视物,将梅花落琴拿出去。
踌躇不定,先退到外室往下望去,山庄奇景,融在夜色之中,湖面平静无波,犹如铜镜青菱,映照着树木挺秀。
心中突然有了计较,只是颇为冒险,若她能点亮火折片刻时间,便可看清内室物件,然后熄灭火折,根据记忆摸黑取物自然可将琴拿出来。
但是在点亮火折的刹那时间,被人发现,纵然她能全身而退,这问雨阁以后怕是很难再来了。
为了无双,为了她能早日摆脱,她必须一击即中,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狠下决心,再入内室,手中持着火折,她赌的便是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愿上天见怜,她可以心想事成!
折火如花,在她手中点燃,内室立刻斗亮,她没有半分迟疑,眼光一扫,停驻在前。
突然身形一颤,连连倒退了几步,眸中闪过惊惧之意,竟忘了熄灭手中的折火,任由它跳跃闪动。
“二少爷不好,问雨阁有灯火,怕是有贼。”
“还不快叫人”晏元初仅着亵衣,立刻披衣取剑,一路随着而去“给我将问雨阁围住,今日我倒要看看是谁得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我环月山庄偷东西。”
他玉面含威,知道此事严重,若晏九环回来知道,自然脱不了看护不力之罪。
庄中护卫个个身手矫健,少时已将问雨阁团团围住。
落琴听到脚步声重重,知道不妙,哪里还顾得方才看见了什么,当下灭了折火,依窗望去。
只见二三十人待命而立,只等一声令下,便可以上阁来将她擒获,为首的那个正是她日日避之不及的晏元初,心中一苦,闪过千万种念头,却无一个是可以全身而退良策。
她出师不利,该怎么办?方才看见的景象……
晏元初本还有三分犹豫,虽然他为抓贼事出有因,但晏九环曾名令山庄众人,若入此阁中杀无赦。
既然下得如此命令,自然有非常要紧之物藏在此处,眼下贼子就在上头,若他保护不力,自然也逃不过重责。
他长剑一挥,身后的护卫已一涌而上,落琴见此情景,心中甚乱,她若按原路下去,必然撞个正着,自投罗网。
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由得退到了内室,难道玄天宗经年布置就坏在了她手中?
自从她愿意来环月山庄之日,就有了时刻要死之心,死不足惜,那无双该如何……
正在紧要关头,突然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捂着她的嘴,窗棂一开,携着她将身一跃,“扑通”一声栽入湖中。
晏元初一脚踢开阁门,听到内室传来的声响,夺步而上,依着斜开的窗棂,用手重重一击“给我搜,就算搜遍山庄每一寸土地,也要把他给我揪出来。”
众人纷纷而下,晏元初回过头来,月光透过窗棂,内室有了微光,不似方才漆黑一片。
看见眼前所见,他眸光微变,心中一紧,似有几分不信……
栽入湖中,迅速没顶,这山庄湖水紧连着门外连番的水域,竟然如此之深。
携着她的那个人,力大强健自然是个男子,他究竟是谁?
随着水波起伏,他已快速的往岸边走去,用力一托,推她上岸,一声不响的便携着她快速的往前奔走。
落琴紧紧地随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不禁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他身形一顿,倒也不回,更是疾步而飞。
偷盗(下)
脚步越走越疾,观乎他的步法,虽是迅速,却沉滞无力,不似武林高手……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护卫也似训练有素,黑夜中自然不会高声呼喊,扰了庄中各院的休息。
半盏茶的时光,身旁的那个人渐渐勉力,眼看要到一处山石,白日见来,重叠湖际,错落有致,乃园林佳品。
可而今却是前路的障碍,那人缓了脚步,转过头来。
“是你……”他乱发丑陋,唯有双眸如漆,身上散着草木花香,口不能言,是那个爱花如命的哑哥。
前有山石,后有追兵,落琴哪顾得上和他说上几句,只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跟我来”
双足轻踮,往上掠去,借力之下急步往山石之后奔走,清风月淡,本算良辰美景,只是这般狼狈,也算始料未及。
她该去何处,回乘风阁,还是逃出庄……
庄外水域连绵,另有楚军驻守,只怕还没有走出几步,便会被晏元初搏杀。
任务未成,牵连甚广,回乘风阁,当务之急只能先回去,假意入睡,那晏元初就是再不顾忌,也不敢入夜带人搜屋。
打定主意,观察四周,却涌起不安,此处院落遮避,古木圆柏,分明是山庄中几位夫人的住所。
乘风阁本属乐竹居,乃是庄南一处胜景,她只顾逃脱晏元初的追捕,那里知道方位已乱,若要趁机回去已断不可能。
那哑哥倒也不似她这般慌乱,只紧紧的拽着她的手,往左处而行。
他喘气甚急,不由分说便撞开了一处院落,将她推了进去,花池映月,锦鲤游泳,到处的繁花馥郁。
是三夫人,也是青娘的住所,他居然带自己来到此处,落琴推开他轻喝到“我知道你最信三夫人,但若真被他人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她,不可,我们走。”
他大力一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追兵声音又起,显然已到了此处不远,不能再迟疑了,他握着她的手急写道“我去引开,你进去。”
“谁,是何人”院中灯火渐染,有侍女醒来,听到声响执灯走了出来。
“啊”深夜见两个黑衣人立在院中,相互推扯,像是言谈不拢,任谁见了都不会等闲视之,何况侍女年小胆怯,这一惊,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那哑哥急步而上,紧紧地掩住了侍女之口,可怜她睁大了双目,那里见过这等阵仗,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你……”那哑哥深深的望了落琴一眼,便飞奔出去,门空荡荡的开敞,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你回来……”他好心救她,她岂能让他去送死。
“月牙儿,回来”青娘立在庭前,身姿亭立,吩咐身后的侍女说“快去关门,不许让任何人进来。”
“青娘”落琴知她意思,心中惦记那哑哥的生死,她知道晏元初的手段,岂能找个无辜作替罪之羊。
门扉紧闭,先前那个晕倒的侍女也被扶了下去,青娘示意她先进去,却独自立在院中。
落琴心中焦急,而她的话也不能不听,便伸手扯落了蒙在脸上的黑布,一弯腰往内阁而去。
“三娘可好,方才听到此处有惊叫之声,可有什么事发生?”
重重的脚步声在门扉外停了下来,晏元初声音朗朗,整个院落均听得清清楚楚。
青娘示意侍女开门,见晏元初一人走了进来,一贯柔雅的说道“我还想问元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方才侍女夜起驱虫,说看见一个人影往南边去了,是不是庄中遭了贼?”
“不会,我环月山庄固防严密,父亲威慑一方,那里会有什么贼人,怕是侍女眼花胆怯,三娘受惊了。”
“但愿如此,你娘一直怕黑胆小,栖凤阁就在旁边,你该去看看。”
“多谢三娘提醒,既然无事元初告辞了。”他望了望四周,拱手施礼,便快步而去。
“将军,方才奴才分明听到是此处传来的声音。”
“听到又如何,三夫人的住所能说搜就搜?”晏元初满腹狐疑,经过栖凤阁犹豫了片刻,便拂袖而去。
护卫们紧紧地随着,只见一个身影快步而来,俯身便拜“二少爷,贼人抓到了,已押到正气堂。”
他俊容一变,挑眉说“好,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厉害人物。”
人声散去,黑夜回复宁静,环月圆满,重来一片安逸宁静。
“你怎么如此莽撞”灯火下青娘忧心的看着她,替她换了衣衫,将那黑衣收妥。
“他会怎么样?”落琴心中始终记挂那哑哥,听到院外无声,越发的不知所以,秀目含愁。
“月牙儿,元初并不想声张此事,你看,他什么人都不愿惊动。”
“青娘的意思……”
‘庄主不在,元綦也不在,若他轻易让贼人进来,既是无能又要受到重责。
试问一个心高气傲,从小不肯落于人下的人,会怎么处理?”
“暗中处置,越少人知道越好。”顺着青娘的话,不难揣测晏元初的心思。
“是,那哑巴难免会受皮肉之苦,但也不至于丧命。”
“他是无辜之人,真正该受苦的人是我。”落琴一直良善,那哑巴已身有残缺,岂能再为了她受皮肉之苦。
青娘抚着她的秀发,此番温柔如清风一般,抚平她不安的心绪“傻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善心之人,但……宗主事不可坏,大局为重。”
“见死不救,我……”她猛然立起,径直外室走去,只听身后“咚”的一身,那青娘已跪在地上,神色凄然。
“青娘,你为何……你”落琴将她拉起,神色不信。
抬头望着落琴,幼年教她习舞,知道她的脾性,她温柔伶俐,偏偏也有固执之处,而今长大成|人,善与恶在心头自然明白分晓。
“青娘求你,大局为重,他熬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苦,日日夜夜都睡不安寝,就是想着报仇。
他对无双青成要求严苛,其实心中并不忍,只为他们能尽快长大,学好本领,为西莫报仇,为死去的族人报仇。
他心肠没有这般狠,没有……
救人事大,复国更重,若你不答应,青娘我便常跪不起。”
听到此言,心中更酸涩难当,这个青娘,满口满心都是玄天宗,都是季成伤,仇恨滔天,他被蒙住了双眼,那里还有半分情感。
他大概早就忘记她了,忘记这个善良的女子,如此深情如此维护。
跨出去的脚步,慢慢的收了回来,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她们同病相连,连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只因为,这一切都是甘心情愿。
“起来青娘,我不去,我不去。” 玉容带愁,泪蕴蕴的,将她扶起,见她身子摇摇欲坠,便紧说道“你怎么了……”
青娘听她开口不去,抬头微微一笑,迸发了眩目的美丽“我没事,天儿热,气喘不止,是旧疾了。”
反手搭上了她的脉,被她轻轻挣脱“月牙儿,趁着此时快回乘风阁去,元初他心思尚细,若是少了个郡主,你岂能自圆其说。”
她说的没错,三儿的麻药只能支撑三个时辰,若是醒来,她还未回,自然是个天大的破绽。
“回去吧,不用担心我的身子,环月山庄好医好药,比外面强过许多,他大业未成,我岂能死了,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他如愿以偿。”
夜色无边,方才的紧张慌乱换来了急急的脚步,乘风阁就在眼前,乐竹居的竹也挺拔如旧。
她腿脚一软,推门进去,厅堂上三儿还在沉睡,一切都是她出去时的旧貌,她脱险了,可那个哑巴,会如何?
军中有的是教训人的酷刑,晏元初深谙此道,绝对不会对他手软,那墨紫早谢,却依然碧枝满目。
折腾了一宿,她无法入睡,便拿起笔来,一字一字的手书,思绪纷乱不知写些什么。
季成伤,笔墨尤浓,心中没有敬只有恨,他的一腔仇恨,不仅累了无双,累了青成,还有如此善良的青娘。
晏九环,他到底是善是恶,为什么表面看来如此的端正凝然,态度和蔼,让人心生敬重?
聂无双,她的师傅,她倾心所爱,而今却形同陌路,触手难及。
冷临风,泪水蕴湿了宣纸,心中泛起无力之感,原来她也是这般软弱,丢了笔,呆呆的望着。
仿佛看到了他爽朗的笑,他真心对她,若往后知道,玄天宗有这般图谋,不知还会不会与往常一般。
墨侵染成花,一笔一划写满了整张,在烛火下焚烧,透过一瞬灿烂的光晕,竟然看得太多的无奈与不甘。
她枯坐呆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色渐亮,那三儿已推门进来,低声说“郡主见谅,小婢我睡死了,怎么,郡主难道一夜未眠?”
“昨夜起来睡不着,便坐坐。”
“我给郡主打水洗脸。”回过神来,见她忙碌的身影,指着墨紫低声说“这株花恹恹的,去请花匠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三儿知道她极重这罕有的名种,也知这花一直由哑巴花匠料理,便点了点,掩门出去。
落琴走到窗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用手抚过墨紫,不禁叹道,哑哥,我让三儿去问,晏元初就不便藏着你,我定会救你。”
一夜慌乱,让她无从细想,而今思路清晰,不由自主的想起小阁中见到的那一幕。
如此震动,到底是什么?哑哥该看到,晏元初若上去也该看到,那究竟是什么……
受刑
“你说,还是不说?”
沿着正气堂暗门往下走,石阶深深,是一处阴暗所在,火撩在铁盆中炙烤,四周都是铁制的刑具。
晏元初坐于当中,八名护卫左右各四,肃然的立着。
他问了许久,耐心仍在,默默饮茶不语,用指节在楠木桌边轻叩,发出沉闷的击打之声。
左手边的那个护卫,是个急性之人,抽过鞭子便朝正中跪着的哑巴挥去,立时一条鞭痕,破了衣衫,鲜血层染。
那哑巴吃痛,轻轻“嘶”了一声,隐忍着面目,散发垂落更加丑陋狰狞,挥手摇了摇,紧紧地望着晏元初,流露恐惧之意。
“我真算眼拙,看不出一个花匠也有这般手段。”晏元初唇角一勾,从怀中取出珍珠几枚,放在手中把玩。
身旁的护卫还未看清那珍珠的光泽,只见几道白光骤然一闪,直往哑巴身上招呼过去。
护卫都是练家子,知道这二少爷有一招绝学“玉珠入|茓”极为了得,招不虚发,只要出手便不会有落空的时候。
那哑巴不避不躲,全部硬受了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落,跪着的身形一软,便立刻俯在地上,口中不自觉地呓言。
晏元初眉目一挑,似有不信,旁人看来他出手不过是为了教训这贼人,只有他才清楚,方才所发的玉珠极为精准,直指曲池,阴谷、解溪三大|茓。
此三|茓乃手足经脉所在,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只要这个哑巴会几手功夫,绝无可能不闪不避。
他只为试探不下重手,否则此时眼前之人早已筋脉尽断,终身都要在床榻上度过。
莫非错了,他真不会武功,难道夜探小阁的黑衣人并不是他……
他身在军中,心性自然不弱,更不是悲天悯人之辈,况且审问疑犯本就该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
抬颌示意护卫执鞭,那护卫得令,便上前一鞭接着一鞭的抽打。
哑巴面色苍白,架不得鞭鞭相执,衣衫侵着血痕,早已破烂不堪碎布条条挂在身上,肌肤渐露,红黑难辨已一片血肉模糊。
见了血,那护卫越执越烈,用了十分力气,只打得鞭下人喉口一苦, 哇得吐出一口鲜血,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军中的厉鞭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软鞭,乃数种兽皮拧结而成,鞭上带有毛刺,那哑巴发不出声响,一阵阵的闷哼,也听得人胆颤心惊。
晏元初起身负立,看着哑巴蜷缩成一团,抬手示意作停,一脚踏上他的手掌指节,十指连心,令他不断地颤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冤枉,好,如果不是你,那到底是谁?
他下盘着力,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哑巴的指上,神色却轻,听不出半分厉色。
哑巴背部向上,还是微微的摇头,腿脚一伸已背过气去,一动不动。
“二少爷,眼下怎么办”晏九环素有侠名,庄中一直以仁义为立,这刑堂虽设,一直如同虚无,还没有一个人在此受刑而死。
护卫见哑巴只受不躲,判定他毫无武功,若有个闪失,只怕晏九环回来难以交待,此番说话倒是为晏元初提了个醒。
“用水泼醒,接着审。”他小爷并不领情,一声令下,撤足回座,冷冷的看着护卫说话。
“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血水成流,鞭声不断,夹杂着护卫的呼喝之声。
打了少刻,生生的折了鞭子,那护卫气急从旁拿过铁刃,径直往下打去。
“且慢,让他招,我们有的是家伙,陪他好好的玩。”晏元初将置在桌上的纸笔往下一抹,摔在哑巴面前,示意他执笔来写。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来报“二少爷,乘风阁的思月郡主带着侍女正在上头,非要见你不可。”
“哦,找我何事?”
“晨起的时候,郡主就遣侍女来找这哑巴,说有一株要紧的不得了的花儿恹了,让他去看看。”
“你们回了什么。”
“奴才说哑巴是个贼,被二少爷拿下了,正在此处审问。”
“废物”晏元初猛然立起,一脚踢下,毫不留情。
“奴才该死,奴才不知”
“随我上去,今日她老师动众,还真是凑巧。”他拂袖而去,那护卫倒也委屈,只能随在其后,敢怒不敢言。
“嫂嫂找我?”面容和煦,俊美如旧,见落琴面色如常,身后的侍女手中执着一盆绿枝,不由促狭的说道“嫂嫂来,难道要以花相赠?”
“这是墨紫,牡丹中的珍品,平日里我十分喜欢,爱不释手,整个庄中只有哑哥一个人可以栽活,你且放了他,让他随我回去。”
“不成”晏元初收敛笑容,背过身去。
“为什么?”虽然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但眼下还是有少许的激动。
“昨日山庄来了个小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监守自盗,家贼难防。”
“捉贼理应拿赃,请问将军他偷了什么?”晏元初一时语塞,这小阁之事岂能明说,当下便言“嫂嫂平日淡然处事,今日却实在关心,怕不是一株花那么简单吧。”
“你……”
“嫂嫂是端王之女,晏家之媳,理应顾念身份,不要为了别的男人心神大乱,要是被兄长知道那就不好了。”
落琴因已之故,连累了哑哥,一夜无眠,今日居然还被他如此抢白,怒火上升。
想起昨日青娘所说,暗压了下来已有了计较,嫣然一笑“我的妇德如何,该关心该在意的也是我的夫君,叔叔管得甚宽,处处为我夫君着想,真是手足情深。”
耳边听得的是温温的声音,见她反口还击,第一次叫他叔叔,倒也有不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转过身去环手在胸,看她要说些什么。
“我对这株名种如此在意,倒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听闻晏夫人喜爱牡丹,本来是想讨她老人家的欢心,现在看来只怕不成了。
叔叔草木皆兵,在你眼中大概个个都是贼人,这哑巴花匠时常出入各位夫人的处所,培花育苗,看多了那些随意摆放的珍宝玉器,可长久以来也未曾听说哪院失过窃?遭过贼?
三儿你告诉将军可曾听说?”
那三儿随在一侧,见落琴问道摇了摇头作答“不曾听说”
晏元初见她主仆二人,言辞咄咄,只是为了要他放人,心中不免疑惑,到底是为了何故,这般维护这个无足轻重的下人花匠。
“昨日三更后,我亲自抓的人,还能有错?”
“山庄遭了窃,更不该私下审问,晏盟主曾说过,凡事无不可对人言,且而今盟主不在,叔叔也该告知晏夫人,先关押牢房,等着盟主回来再审。”
落琴走前一步,秀目淡淡正视他的目光“请问将军,昨日到底是哪院失了窃?”
晏元初声色不动,权衡利弊,问雨阁此事绝不可言,这是环月山庄的禁忌,更是晏九环的禁忌。
出了此事,他无论怎么做,都要受到责罚,轻重而已。
心头转念,想得清楚明白,便回到“嫂嫂说得没错,元初倒真的没有搜出什么赃物,只是我有重责,要护卫庄中的安全,或许的确不是那个哑巴所为。
只是他半夜三更不好好窝着,在庄中乱跑,怎么能不让人怀疑……”
“叔叔不知,花木有喜阳的,也有喜阴的,娇贵的比人还胜过几分,那哑巴是个中能手,深谙这一点,深夜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不信你可问三夫人去。”
“哦,原来如此,嫂嫂说话,令在下茅塞顿开,审了一夜毫无所获,既如此,人让嫂嫂带走。”
落琴心头一喜,知道方才的言语起了作用,他还是存在三分顾忌,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容易几分,神色渐松,只望晏元初身后看去。
“将那个哑巴带出来,任郡主带走”他吩咐属下,人已往外间而去,落琴心中焦急,哪里顾得他要去何处,只听得他回头一语“嫂嫂大人,我与你打个商量?”
“叔叔请说。”
晏元初侧脸见她,神色稍轻“以后还是叫我元初好了,叔叔两个字太重,让人不喜。”
背影潇潇,不作停留,落琴还未品味其中之意,只见那护卫已拖着哑巴上来,触目惊心的伤痕,布满全身。
他难辨面色,只觉颓败疲累,护卫将其一摔,便跟着往室外而去。
“你……”胸口一痛,她急步而上,蹲下身子,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声音颤抖“他居然敢用重刑,他……”
哑巴唇角微微一动,手欲相握,那指节瘀痕深重,无力的垂落,被落琴执在手中。
她泪意不止,滴滴落在他的臂上,放眼看去,那里还有一处完肤,是她,若不是她,他怎会如此……
挣扎的将他扶起,吓坏了身旁的三儿“郡主”
“还不去叫人,快去……扶他回去……”说得断断续续,乃是伤心之故。
“是”三儿自伺候她起,那里见得这位郡主如此伤心,立时便走。
空荡荡的正气堂,匾额悬挂“正气浩然”。
她紧紧地怀抱着这个男子,哪里管得他的身份乃是个粗鄙的花匠,血衣染红她的薄衫,用手搭他的脉息,将清心丸塞到他的口中,低低的自语“我会救你,我定会救你。”
疑团
陋室简洁,除了床榻,竹架再也没有长物,胜在四季鲜花点缀,倒成了静雅沁心之所在
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碧绿娇红,有的团团簇簇,有的零零星星,随着日照,摆放有致。
落琴无心欣赏,只看着床榻上的哑哥,他时醒时睡,身子极难翻动,喉际闷哼,忍得十分辛苦。
“郡主”三儿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回水,浅浅的盆里,均染了红,白色的布巾沾了血迹,斑斑迹迹看来触目惊心。“可要禀告夫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去三夫人处取几味药来。”落琴不敢用力,轻轻地为他擦拭,总怕触动了他的伤处,手脚极为小心。
“二少爷下手不轻呀……”三儿自是胆怯,也不敢多看,只是将布巾洗净,给落琴递去。
“取蒲公英、车前子、马齿苋、黄芪、甘草数味,用文火熬一个时辰,再去池中摘些荷叶来,将它层层裹好,便是一副治伤生肌的良药。”
落琴一边手足不停,不由脱口而出,引来三儿微微一怔“郡主原来通岐黄之术?”
见她略有怀疑,心中一惊,回祁端王武将出身,所生之女理应娇生惯养,哪里会懂得什么岐黄之术。
将布巾往盆中一扔,轻说道“让你好好看看书卷,且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医书玄理,自然也是有所提及的,还愣着干嘛,快去吧。”
三儿神色渐舒,点了点头,放了手中的活计,便推门出去。
落琴见应对之间,她已释疑,心绪稍安,回头去看那哑哥。
一室空寂,只余她二人,再无顾忌,手便搭上了他的脉息,时促时息。
那哑哥风里雨里手足不停,身子倒也强健,鞭伤伤身,却不伤及根本,只是曲池,阴谷、解溪三|茓均遭了重手,经脉受损,没有十天半月调养施针,怕也难以痊愈。
“你忍忍,我且为你施针”从怀中揣出早已准备好的针囊,手带薄力,先灸关元、气海、命门三大|茓。
那哑哥“哇”的吐出一口黑血,落琴一喜,看似淤血吐尽,反手一推,又灸肩井、太渊、三阴交。
可弥补曲池,阴谷、解溪三|茓之损,走手太阴肺经之络,她施针之能不足无双五成,且第一次单独施展,怕手法不当,不仅救不了哑哥,反而累了他的性命。
这一盏茶功夫,只累得薄汗微微,倒也不顾,心中惟有一个念头,只盼着这哑哥能够醒来,能与平日一样,朝她一笑便好。
六针一下,他更是沉沉的一动不动,落琴心中惊惶,用布巾沾水轻轻的拍打他的面颊“别吓我,不可睡,不可睡。”
他鼻息尚在,脉息也渐渐有力,可见手法和针法定是不错,只是为什么至今依然不醒。
落琴起身在一方斗室中来回走步,心中焦急,此时若是无双与冷临风有一人在,自然可以保这哑哥周全。
胸内犹如火炙,真气上下流窜,晏元初玉珠入|茓,已有十年之功,是他较为得意的看家功夫。
落琴银针渡|茓,前三针引本入源,后三针手法更妙,哑哥痛楚稍减,暗中聚气在膻中、鸠尾,少时便可以睁开双目。
那一抹纤细身影,走来走去,惹得他头晕目眩,玉容带愁,哪里还是平日他所认识的小郡主,不由得伸出手,轻轻一动,口中发出低低一声。
“你醒了……”落琴听到声响,回头见那哑哥已醒,立时坐下握着他的手说道“你好傻,明明是我……”素面含泪,扑簌簌的打在他的掌上,代为受过,让她良心何安。
哑巴黑眸定定,少有的光芒,足足的凝视她,这一刻便是十分丑陋也带着五分神采,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流泪。
“你曾赠我墨紫,今日我用墨紫救你出来,你本无辜,尽是为了我……”声音低低像似自语。
用布巾去拭他手上的青紫,可以感觉到那粗砺厚茧,泪含着湿意,在掌中停留“多亏了你,那二少爷本已疑心芙蓉院,若不是,三娘与我自然脱不得干系。”
“鞭伤好治,只是经脉受损非同小可,这几天你不可下床,好好休养,等着我来,我定会施针救你。”
“一日未食,你可想吃点什么,对了,先喝口茶。”落琴在他颈中一托,微微将头抬起,将茶盏递在他唇边,轻轻一啜,落肚极为艰难。
“清粥落胃,甜芥菜可口清脆,伤者该喝些汤水,童鸡配以三七,应该不错,可以治外伤之痛,你且等着,我去吩咐膳房。”
落琴不知该如何表达,口中絮叨不止,便想起身往膳房走一遭,谁料柔夷被他反手一握,竟也挣不开半分。
那哑哥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勉力抬起,在她掌中写道“不要走,不要哭,傻”
“你赠我花木,又为我受苦,为什么……为什么”
“救命恩人,你”哑哥双眸含着微微的笑意,让她想起初见时她曾在晏紫澜面前为他出过头,这些小事她本早已抛在脑后,未想他还一直记得。”
“为什么,小阁?”一笔一划,牵动她心中柔软之处,面对这般询问她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哑哥口不能言,性格更是沉默不近生人,此番相救心有相近之意,但是玄天宗事牵连甚广,他身份未名,身为花匠为何深夜入阁,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正当落琴怔仲不定之时,那哑哥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用手往她身后一指,只见一盆斗大的木槿。
白苞染紫,捎带微红,开得繁艳,不知他什么意思,眼波就在两处流连。
哑哥将手放在鼻际一嗅,示意她照此行事,落琴不明所以,便走上前俯身一闻。
扑鼻的檀香之气,隐隐约约似曾相识,竟然是昨夜小阁中散发的气味。
她疑似毒,还用了解毒的灵药,而今想来就是此花特有之味,难道小阁中也载种了此花?
哑巴见她已明白,便点了点头招呼她随侧坐好,用手指写下“檀木槿”三字,眉目一皱跟着又写下了“雌雄”二字。
落琴心中豁然开朗,哑巴的身份自然没有任何可疑,他种花多年,已到了只需闻得气味,便可辨别名种的异能。
定是经过小阁时,便已闻得那淡淡的檀香之气,檀木槿雌雄两株,加上小阁的那一株,才可配得一双。
他为花木而去,而她却为了……
“我想要一把琴,梅花落琴”心中信任,自然无须隐瞒,待说出了口,心中如释重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没有琴,只有……”见他手指突然停下,落琴心中一紧,他去小阁在她之前,自然是看得清楚?
伸出手,与他一同写道“死人”
心中惊惧,立时抽回了手,双目对望,眸光轻动,那哑哥倒也镇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拉起她的手又写道“活人”
死人?活人?
那景象在眼前交错,不禁仿佛回到了小阁之上……
她抱着几分侥幸,点亮了火折,迅速往内室看去,一方牌位黑沉沉,用金字描写“晏门戚氏”之位。
晏门戚氏,自然是那个神秘的嫡夫人戚桑,她见多不怪,只觉晏九环痴情一片,恨不得昭示天下。
可真正令她胆颤的却是床榻上……
小阁的床榻卷云薄娟,自然雅致华贵,可其上居然躺着一个人,长发青面,自然是个女子。
她睁大了双目,紧紧地看着顶上彩壁青釉,骨瘦支离,双颊凹陷,眸中带有灰白之色。
死死的向上望着,仿佛要看尽人世间一切,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感觉不到。
她是个死人,似死上了千年万年,便是鬼都比她有几分人间之气。
见落琴此等神色,那哑哥轻轻一推,跟着写道“活人,是活人。”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活着,晏九环的禁忌,环月山庄的禁忌,擅闯者死,连儿女都不例外,不是名动天下的梅花落,不是玄天宗日日想得到武林圣物。
只是一个虽生犹死的女人,是一个女人。
这是为什么?她究竟是谁?与晏九环有何关系,为什么一个仁义天下的武林盟主,要囚着这样一个女人。
让她生不如死,如蝼蚁般苟活在世上,暗无天日。
让她如此神情,仿佛受了人世间最大的伤痛,她究竟是谁?
身子不由得哆嗦,外间暑阳浓浓,她却觉得一阵寒凉,从背脊一直蔓延到手足。
下山之后所遇奇事方数此事为最奇,梅花落琴必定在环月山庄,它若不在这个小阁,又会放在何处?
这个女人和这柄琴是否也有关联?
身形一软,自觉力不从心,若是无双在她身边,她自然不会有半点恐惧,可他又在何处?
哑巴挣扎着半起,用手紧紧地拽着她的柔夷,与她相望,眸光暖暖,似将周身的暖意去抚慰她的寒冷,他口中微动,像似要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在此时,竹门一推,已传来三儿的声音“郡主,药好了,大少爷与一位俊美的相公刚回到了府中,正找你。”
棋局
轩窗花格,竹帘细细,遮盖了严暑。蝉声不绝,一声高过一声。
那挺阔的背影,回过身来,星眸熠熠,折扇拂动轻风。冷临风见落琴微征,上前一步轻笑道“傻丫头,不认识了?”
她担心折腾了一宿,玉容淡淡,透着疲累,仰视着他。
他放下折扇,反手去搭落琴脉息,神色由浓转淡“不妥呀,不妥。”
落琴见他如此行径,不禁问道“什么不妥?”
他拉落琴一并坐下,摇晃嗪首,捎带几分好笑,似坊间集市中的布衣医士“热火上升,五内稍虚,是相思成疾之兆,本大夫敢断定,你想我了,还想得不浅。”
听他笑言,浅浅莞尔,这几日来压在心中的疑惑,不安,心神疲累,不知觉的淡了。自有一番拨开云雾之感“敢问先生如何医治?”
“半夏三钱、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和水送服。”
落琴医术擅通,自然知道他方才所说的药性寒热不合,绝不是什么医方。
以他的聪明,说话必有深意,低头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素脸染醉。
半夏又名茎块,芹叶两钱,陈皮三钱取“成亲”两字的谐音,茎块、陈皮、芹叶自然就是“尽快成亲”。
他用药方表达情意,说得坦荡,覆上了落琴的柔夷“好,我认了,确有人病得不清,确有人相思成疾,只是这个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眸光悠长,心思直语,见她羞怯之外另有思绪,不由得加重了手中之力,想起在京都彭城之事,俊容微变。
冷临风一行匆匆,不出两日便来到京都皇城,仁庆帝允诺当日所言,鞠赛得胜者为远征回祁的先锋。
他本淡泊之人,曾是仁庆帝伴读,天子近侍,少年盛名,才智兼备,若要个一官半职本就不难。
可他更羡野鹤闲云,潇洒自在,对功名一事一推再推,到头来索性在成王军中挂个闲职,终日饮酒吟诗,跨马射猎,神龙见首不见尾。
晏九环恨其不争,倒也无可奈何,不知何故,对于这个儿子他向来珍惜,情意不同一般。
幼时生擒猛兽、少年入禀宫闱、引水入渠,岐黄更胜名医,作为父亲有子如此,还有什么可挑剔?
以至于晏元初拼尽全力,才德都难入晏九环之眼,晏家二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晏兄,请”聂无双因鞠赛露才,更为李得贵将军倚重,已封为督军,可掌一万兵士调拨、使用。
此时锦服玉牌,依然温雅,羞煞京都一干世家弟子。
“聂兄,请”冷临风素来敬才,爱才,加之他又是落琴的师傅,好感之余更存了几份客气,这个请字倒也十分挚诚。
他二人并立而行,衫袍款款,一个如素竹般清雅,一个如秋菊般潇洒,走过重重的石阶,天家气派,玉宇琼楼。
短短的一盏茶时间,谁都不曾答话,相互掂量,相互揣则。
冷临风知他为玄天宗首席大弟子,执秀水堂、惊风堂一干事务,江湖声名极高,他投效军营在前,甘心受赏在后,自然另有所图?
聂无双也知他盛名,楚郡交手,为贾沉香医伤,他胆大心细,心智不凡,尤其是明知自己与落琴的身份,却隐而不发,非常人能及。
“多谢晏兄了”无双先发一言,倒也真心感谢他在鞠赛之中嘴下留情。
“聂兄客气,你我本就是一家。”此言一出,聂无双不由得走前了几步,不再与他并立,淡淡的回应“她是个好女子,好好待她,我……”言尽于此,说无可说,化成一声长叹。
冷临风心中一紧,脚步不停,正欲开口……
只见禁宫前,掌内庭诸事的大太监王顺意作了一个拱手笑说道“两位辛苦,皇上早侯着了。”
“多谢总管大人了。”聂无双恢复了神色,恭敬回礼,走在前头。
冷临风紧随其后,望着无双的背影,不禁想到楚郡时,曾见他师徒二人在来雁阁饮酒对答,亲密无拘。
贾府中,他为了摆脱聂无双的缠斗,曾挟持落琴先走,这个温文尔雅的玄机子,如此恐慌,似丢了三魂七魄。
船中戏言,落琴对眼前此人的种种维护,回忆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饶他如此心性,从不计较得失,也不由得双拳紧握,心中翻腾。
原来如此,他们竟然彼此有情?
山神庙一别,她的举止言行,浅笑娇嗔,都深深地镌刻在心,抹也抹不去。
跟随恩公,疗伤期间只需闭上眼,便可见到她的笑,她的皱眉,她的一举一动。
白日忍痛火炙疗伤,夜间随恩公练剑,只为能尽快恢复,能早一日见着她。
心中牵挂的美好,相思的感受,可让人化羽成翔,也可让人泥足深陷,个中甘美第一次领会。
只是没想到……她的师傅,赫赫有名的玄机子……
“二位是我朝才俊,皇上有旨,受封之前先摆棋局,君臣同乐。”
“是”聂无双仪态端重,冷临风心中有事,倒也没有听进去几分,胡乱的点了个头,便退到了一边。
纱帷明黄,逶迤在殿,帘中仁庆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檀木的棋案已摆了上来。
“两位请”王顺意说道,便退在了一旁。
聂无双上前先执白子,冷临风见今日朝见奇怪,也不知皇上存了什么心思,便跟着执了黑子。
沿边下子,白子夺下先机,斜行一路,黑子也不客气。
虚探入他关,聂无双下子试探;侵取敌路,冷临风步步相逼。
高手对决,本不能轻易见分晓,三盏茶换了,局势未清,势均力敌,谁都不能略胜分毫。
双方各见品貌人才,心中均是一黯,旗鼓相当,本该为友,奈何立场不同,情之一字,却只能为敌。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纱帘一掀,皇帐中走出一个英气勃勃的妩媚女子,只见她青颜云鬓,丽容生姿,一双明眸盼顾有神,爽朗与柔美兼有,十分难得。
“别下了,依我看,就算到了日暮西沉,也没有胜负之说。”
聂无双见皇上成了姑娘甚为不解,倒是冷临风心中一叹,已上前说道“原来是思敏,皇上呢?”
那思敏不是旁人,身份高贵,与仁庆帝一母所生,乃是楚国长公主,天子御妹。
她与冷临风熟稔,也不拘举止,拉着他的手说道“我与皇兄打赌,他偏心于你,自然说你能胜过这位聂督军。
可我却说定是平局,现在看来我赢了,皇帝哥哥输了。”
她声音明朗,落落大方,走在棋盘之前,对几路棋法赞了又赞,看过无双又看冷临风,丝毫没有闺中女子的矜持羞涩。
“敏敏放肆”仁庆帝缓步而出,笑容和煦,想来对这个皇妹宠溺有加“还不快出去。”
那思敏见聂无双与冷临风拱手面君,神色肃严,动容一笑,退礼出去,再三频顾,难掩心中欢喜。
“思敏她越来越无法无天,但是心性不俗,也算我楚国奇女子了。”仁庆帝似怨似赞,只打量无双与冷临风不语。
“她自小就敬佩元綦,那日鞠赛一见,才知道还有聂督军你这般的人物,恨不得当时就下场与你们争斗一番。”
仁庆帝一说,聂无双才想起那日冷临风身边,有一个黑纱遮面的矮小男子,原来竟是楚国公主,天子御妹。
“自古佳人爱英雄,你二人各有所长,朕该如何取舍呢?”
冷临风听其深意,思敏公主已在及笄之年,驸马之选慎之又慎,她容貌不俗,且有才有识。
她的驸马人选,自是京都世家子弟人人艳羡的,见仁庆帝的眼神在他与无双二人之间流连,心中一紧,忙说道“皇上怕是忘了,回祁端王的嫡女思月郡主,正在山庄,乃是我文定的未婚妻子。”
聂无双与他对视,眸光平静倒也不语。
“男子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思敏的心性朕最清楚,她敢爱敢恨,对自己心中所求,从来坚持,若她真的中意你,朕也愿成|人之美,让环月山庄有一桩两女共伺一夫的佳话。
两女同为夫人,不分上下,不分高低,朕也不偏袒自家妹子,元綦还有何疑虑?”
冷临风不敢再犯君颜,暗中揣度君王之言,还有五分的转圜之地,驸马人选除了他自然还有无双,他……
他自重见落琴以来,心中对她甚重,不忍伤她分毫,娶她为妻,与她一生相伴,此情此意天地可表。
岂能停妻另娶,惹她不快……
“久闻思敏公主大名,乃楚国女子典范,皇上青眼错看,无双惭愧。”聂无双俊容舒展,上前谢礼。
“聂督军可曾婚配,若不是也如元綦一般,也有什么文定的妻子。”仁庆帝瞥过冷临风,好笑中带着三分调侃。
“在下不似晏兄,无牵无挂,并无妻房。”
冷临风紧紧地见他,心中有疑,宫门之外,他几番流露难道有假,而今却对驸马之位兴致勃勃,他有何深意?
若是那个傻丫头得知会如何去想……
不知是如何走出宫墙,也未曾将君王之言听得耳中,只走近聂无双身边说道“原来聂兄意在驸马之位?”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晏兄有娇妻在侧,自然不能体会孤家寡人之苦。”
见他背影潇潇,心中有难言之意,说不清道不明。
玄天宗究竟有何图谋?
这傻丫头……
“冷大哥”纤手摇摆,见他难得出神,带着几分恬淡的笑,让人心内为之一暖。
“傻丫头,我们成亲吧,我怕……我怕夜长梦多。”
诉情
“我来环月山庄确有所图,冷大哥,我不能……虚占了少夫人之位。”
听他所言,若不动容,难免有假,瞒得越久越对不住他的一番真情,今日倒也想坦白说来,不再掩饰。
“接着说,我听着”冷临风拿起折扇,也不打开,在桌上浅浅的比划。
“我终归是要回落霞山的,你是好人,该有人好好待之,我……,你曾说紫澜刁蛮任性,其实她说话未必无理,你该得更好的女子相伴。”
“说完了?”他眸光闪烁,不明其意,只看着落琴不放“换我说”
起身将落琴打横抱起,大步流星的便往外走去。
“冷大哥,你放下……你……”羞红了脸面,绣鞋上的穗子轻轻的摇动,他越抱越紧,神色却难得的肃然。
走出乘风阁,向左一拐便见他的居所—乐竹居,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而入。
他远游江湖之时,落琴出于好奇,每每入内,诵读名家典籍,习棋谱医理。
知道里间陈设,少奢富精致,多粗朴大气,算是简约之室。他步法极快,绕过外院,直入内间。
“冷大哥……”
“你放心,我吃不了你……”
宽阔的内室,仅有书案,床帏,窗格透光,满地的暖阳,如同点点的碎金,让人睁不开眼。
《素节君子》乃是一幅长约五尺,宽三尺的绢帛,落款处写有舒人二字。大笔挥就,自有佳意。
她自然识得,每次进出总要端详许久,临摹他的笔触意境。
他停在画前,将她放下,用手将画一拉。
“冷大哥”落琴心疼珍品不易,却被他所阻。整轴而下,出人意料,竟内有乾坤。
一素雅妇人,眉目俊秀,抱着一个襁褓小儿,淡眉慈目,风姿自然,也是一幅短轴,整个隐在其后,所以很难察觉。
“这是……”落琴诧异的问道。
“我娘”
“你娘?”他是晏家长子,她娘自然也是晏夫人,只是新夫人乃成王郡主,旧夫人为晏九环所爱,这个夫人反而显得无足轻重。
“没错,我娘”他神色略重,收敛昔日调笑之态
“晏府之中,人人都道大少爷为盟主所爱,少有人及,因此各院夫人都礼遇三分。
幼时,元初打破九龙玉盏,被爹吊起来责打,谁求情都无用,而我呢,弄丢了武林盟主的腰牌,爹宁可搜遍整个山庄,都不愿责备我一句,你道是为了什么?“
侧目见他,倒也有奇,一般父子便是感情深厚,也不如晏九环爱子之心。
虽然冷临风不可多得,乃为父之人的骄傲,可言辞态度却也是客气礼遇的奇怪。
相比晏元初的小心谨慎,他这位晏家大少爷倒是随意,潇洒的多?
“已故的奶娘告诉我,我爹亏欠了我娘,自然也亏欠了我,这债便是生生世世也还不清,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自懂事起,我便与元初,紫澜不同。
“少年时,我勤奋阅卷,日日诵读至深夜,猎场上便是再恐惧凶险,我都要拼死的往前冲。
凡事必争上游,只不过是为了引得爹的注意,只是希望我娘在天之灵引以为傲。
天子伴读,少年英雄,环月山庄晏元綦之名人尽皆知,那又如何,我没有半分快乐。
十六岁那年我随爹去古寺参佛,听方丈大师的一席话,顿觉人生苦短,名利为虚,我该好好的存活于世,而不是追逐虚无之念。
自此之后,我厌倦了那些急进表现之心,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满腹的医书可以悬壶济世,一身的武艺也可除暴安良。
我不求庙堂,更厌倦功名,游历人间奇山丽水,遇见困难之人,便施以援手,遇见凶恶之徒,便予以惩戒。
冷临风是我的化名,千面神捕乃是江湖中人给的别号。
我日日开心自在,这才是我娘乐见的,你瞧她还如往常一般的微笑,我深信今日的我远比当时的我更能让她欣慰。”
他指尖轻颤,目不斜视,只盯着画卷,面上俱有深情,让人动容。
落琴听在耳中,泪水盈眶,蕴含着,怎么也落不下来。
晏九环亏欠她娘?自古男子亏欠女子,惟有情之一字,转目再看画中人像,如此温柔端雅,她初得娇儿,自然欢喜。
这份发自内心的容光胜过无数佳丽,这是幸福自足的笑容,哪里比得之后,晏九环三妻四妾,屡次纳入新妇,洞房花烛。
她想必寂寞空庭,郁郁而终,这份亏欠果真世世难偿。
这位原配夫人在山庄无人提起,晏九环便是记得且深深怀念的也惟有戚桑一人。
同为女子,同为夫人,竟然有如此的差别,这武林盟主晏九环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
手被冷临风执过,有些紧,她忍着痛,凝视着他“今日说起这些,无非想让我娘见见你,无非也是……
傻丫头,我是认真的,从来也没有这般认真过,我娘留给我的玉佩现悬在你的腰际,我把它给了你,岂能再娶旁人。
好女子天下无数,可你段落琴只有一个。
从今往后我要你日日都笑,不会有流泪的时候,你要信我。”
被他紧紧的拥住,感怀这一刻的动容,她无话可讲,只能不动不走,任由他紧紧的抱着。
自相识起,他哪里有这般认真,心神恍惚之间,轻轻一叹,若他所爱的那个人不是无双,而是他该有多好。
没有仇恨,没有纷争,没有梅花落琴,没有这一切的一切,该有多好。
多情自比无情苦,从来半点不尤人!
蝉声更大,往日嫌它嘈杂烦闹,无端扰了午后清闲,今日将心中所爱之人纳入怀抱,心绪激荡,竟也觉得它如同一首清歌,曲调虽简,足以拨动心弦。
在京都彭城遇见无双,一路心思飘忽,实为郁闷,平生第一次有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他从来不拘,浪荡江湖,把谁都不放在心上,今日现报已到,只是未曾想到来的这般快罢了。
浅浅的笑,嗪首埋在她的颈窝,惹她羞涩的轻动,低声说“别动,我难得开怀一笑,让我再笑笑。”
“有什么好笑?”落琴听他方才辛酸,现在又开怀而笑,实在弄不懂他的心思,不禁问道。
“笑你手段高超?”
“我?”落琴不解,轻动发髻,鬓边拂过他的面颊,痒痒的,直掠心头。
“你看我玉树临风,楚国第一的浪子都栽在你的手上,现在便是你赶我走,我都不想走了,永远不走了。”
他仿佛散了所有的力气,整个倚在落琴身上,落琴一惊“啐”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冷大哥,不要闹。”
将他一推,便想离开这尴尬之地,他眼明手快,伸手一揽,炙炙的看着她”想去何处?”
“我……我”不敢正眼看他,面色如赤“我要回去”
刚说完下一刻又被冷临风抱起“我自己会走……”
“知道你自己能走,可烈日炎炎,我舍不得你受累,别谢我,助人为快乐之本……若真要谢,那便……”
他俯身而下,见落琴如此慌张,心中又甜又涩,说不得是什么滋味,今日若不是自己,而是他……她或许会……
摇了摇头,将其抬起,正色的看着怀中之人“傻丫头,我不会迫你,我冷临风也有几分骄傲,也要人心甘情愿。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会有的。”
他的眸如此明亮,声音却略带失望,落琴怔怔的看着他,心怦怦的乱跳,今日诉情,看来他竟然……
“你们……”晏紫澜带着几分欢喜,正要跨进内室,见两人如此形貌,便重重的咳了一声,调笑的说“瞧瞧,这青天白日的……自家人见见倒也罢了,这恐怕……”
“嫂嫂,我腿脚不便,原来你也腿脚不便?”她上前拉着落琴的衣袖,促狭的说,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打转,自是嘲笑落琴腿脚利落,还要人抱着。
“小丫头,何故来此处捣乱?”冷临风对紫澜甚好,倒也无拘在她面前流露情感,依然不肯放手,反而更紧了几分。
“哪里是我,还有他们,二哥和聂督军。”晏紫澜将手一扬,便见晏元初与无双二人,跟着跨进内室。
“让聂督军见笑了,怪不得午膳之后便不见我兄长身影,原来是相思难耐,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无双像是未听见晏元初嘲讽之言,只看着落琴不语,玉容无波,淡淡的凝视。
落琴迎上了他的目光,如此熟悉亲切……她在干什么,挣扎的离了冷临风的怀抱,也转瞬不移的见他。
原来是他!三儿口中所说的那个跟着冷临风回府的俊美公子,竟然是他。
她脊背微颤,心中莫名涌动,他会怎么想?他定会误会,转念之间,见无双已移开目光,转而打量乐竹居的布置陈设,丝毫都不将她放在眼中,心中凄苦,只微微朝众人作了个揖,便飞奔而去。
“这嫂嫂凶起来,嗓门比我还大上几分,今日倒是害羞了。”晏紫澜见落琴已走,倒也无趣,只好笑的打量着冷临风说。
“綦哥哥莫怪,不是我要来的,是二哥……你答应了陪聂督军去商阳城游览,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若是晏兄不便,无双改日再候。”聂无双拱手说话,十分客气。
“哪里,聂兄客气了,内子面薄,让你见笑了,请。”
无双身形一顿,淡淡的回道“请了”
“大哥和聂督军闹什么虚礼,商阳城今日有庙会,还不快走”晏紫澜十分欢喜,倒也不顾腿疾难走,紧紧的跟在身后。
晏元初缓步而行,突然一顿朗声说道“既然那么好玩,叫上嫂嫂,既可慰兄长相思之苦,又可解解烦闷,两全其美。”
庙会
摇橹而过,碧波荡漾,盛夏时节,菱角已老,失了初时嫩绿的颜色,换来荷亭亭玉立,淡淡的晕红如同女子的初妆。
晏元初执舵,眼光却在这几人间游移,聂无双闭目不言像是感受这江南的景致,熏风暖阳让人欲醉。
冷临风最为自得,斜靠在船栏之上,用扇骨击打,似有曲调。
晏紫澜侧坐在旁,用纤手拨开碧水,只要能离开环月山庄,去哪里都是好的,自然喜不自胜。
人人高兴,唯有她落琴一人伫立在船尾,心绪难平。
她以为她能躲,躲在乘风阁,甚至躲在芙蓉院,躲在一个旁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必像而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她的心思若不能收敛,必定会被旁人识破。
她不能去见无双,衫袍端雅还是往日之态,她也不敢见冷临风,他的眸子似会说话,会映得她心底的软弱无所遁形。
相见争如不见!
“苍茫漠漠落月潭,绿树阴阴向水湾”冷临风低吟一声,折扇一动,目光放得极远。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落琴连想都未曾细想,却不料竟与无双一同吟道:“十里锦香看不断,西风明月棹歌还。”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抑扬有韵,她呆呆的伫立,似是痴了……
第一笔字,第一阙词,第一首诗,都是他所教,想当年他不过是个少年,却极为耐心,不厌其烦的说上一遍又一遍。
“十里锦香说的便是江南的碧荷,绵延可达十里之遥,花中贤者,出淤泥而不染……”
“碧荷什么模样?”稚龄的她歪着总角,明眸如水,声儿不大,犹如玉珠滚落,煞是可爱。
“白色衣衫绿罗裙”无双点点她的俏鼻,若说重瓣多色,清香远溢未免晦涩难懂,她不过还是个小儿。
“那我不就是碧荷。”她衫白如雪,罗裙带碧,正与他说的不谋而合。
在他面前转了又转,裙角如花,沾沾自喜,仿佛她就是那朵碧荷,笑得无双无力,摇了摇头佯装正色“行了,就算你是一朵碧荷,还是要继续往下念。”
言辞尤在,情境已变,他与她均陷入沉思之中,只听得浆破水之声,哗哗的流淌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个娇美的声音响起“郡主嫂嫂,你傻了,还不上来。”
此时水平舟稳,晏元初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把船绳拴得牢牢的,她跟在无双与冷临风之后,心神恍惚,眼圈微红。
“小心”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裙角牵绊,跌跌的跨出好几步,险先落入水中。无双与冷临风不约而同,伸出手来,递到她的面前。
他二人相视一眼,无双先撤了手,微微带着几分无奈,拱手说”郡主小心了。”
转头前去与晏元初并立,冷临风身形一顿,见她魂不守舍,心中有莫名的情绪,一把拉过她的手便也不放。
“冷大哥,我自己可以……”他拽得生紧,让她摆脱不得。
“堂堂郡主,摔了不好,你不怕别人笑话回祁端王府,我还怕旁人笑话我冷临风。”
他不由分说的拉着她,落琴紧紧地随着,见他背影起伏,低声又说“我会小心的。”
“庙会人多,你跟着我走,别松手……别松手”淡淡的言语,只有落琴一个人可以听得,但是二人之间的拉扯尽数落在其余三人的眼中。
“哼”晏元初目光流连,带着几分嘲弄,晏紫澜却忍不住笑颜如花,惟有无双沉默不语,行姿端雅。
五人一行,这一路竟是这般漫长……
商阳城的庙会,乃南方一景,芒种一过,每逢大节小庆,都少不得集市行街,可显商阳繁华。
楚立国已久,京都彭城本就是南方郡首,商阳毗邻,占进地利之便,一路来除了本地商贩,还可见通商的外来商贾。
车如水,马如龙,带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市井百态,随处可见。
摊肆林立,样样俱全,少不得一些女儿家的小物,晏紫澜看了这个,见了那个,赞不绝口。
冷临风自握得她的手来,顿觉心中安定,她静静的随在一侧,虽不说话,却也神色安宁,不似方才这般心思重重。
轻轻的摩挲这温柔的触感,心中微甜,才觉这滋味妙不可言,远非笔墨可以形容,心神更舒。
“你们看,月老祭”晏紫澜欲抢步而上,却被晏元初一把拉了回来“姑娘家,羞不羞,你就那么急着想出嫁?”
“这是什么?”人群一涌而上,你推我攘,鼓乐喧天,奏得是喜庆的乐欢歌,不少妙龄女子站在其中,拿着绸花编成的花带,面如桃花。
“七月初七牛郎会织女,七月初八月老祭,不少商阳女子持绸花做成的花带,写下心上人的名讳,往月老祠门口的那棵大树抛去,只要花带不落,良缘自然天成。”冷临风见落琴问道,便为她解疑。
“我偏不信了,若姑娘们都喜欢同一个男子,良缘定给谁去?”晏元初声音一大,引得不少女子回顾。
他三人本就春光秋月,各有擅场,一时之间反倒比月老祭都要惹人注目。
晏紫澜本就气他将自己无故拉了下来,失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此时便抢白说“若是醉红楼的姑娘们来此许愿,只怕要抢破了头,不用看便知道,张张都是二哥的名字,一张都不拉。”
晏元初年少风流,醉红楼倒也是常客,可他心有大志,藏得颇深,倒也不是为了风流而风流。
今日在众人面前被她抢白几句,稍有动气,特别是……瞥见落琴站在冷临风身侧,眸中略有几分好笑,更是俊容收敛,顿时清冷了几分。
“郡主嫂嫂,我们也来凑个热闹,不用说,你写得定是綦哥哥的名字。”晏紫澜将她拉在一边,轻轻低语。
“那你呢?”落琴见她对自己时好时坏,全凭自己的心情,倒也有几分好笑。
“我……”自来调皮伶俐的大小姐晏紫澜,也有羞涩之态,倒让落琴好生吃惊,莫非她也有了心上人,怎么看不出分毫。
晏紫澜见落琴不拒,又看了看身后三人,突生一念,忙从那些女子手中买过五个花带,一人一个分在这四人手中。
“月老祭由来已久,也不曾说过只有女子才可以抛,今日綦哥哥、二哥哥还有聂督军,倒也可以试试。”
冷临风与聂无双将花带拿在手中,有点哭笑不得,只有晏元初将其扔在一旁,说道“开什么玩笑,不抛。”
“本就是图个好玩,无伤大雅,我抛”冷临风疼爱幼妹,加之他本身不拘俗礼,从不以晏家大少爷身份自居,这抛与不抛倒也无关紧要。
“既然晏小姐有兴致,无双却之不恭”无双脾性最好,不愿在小事上纠缠,突然想到青成来,难免一笑。
今日若是换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抛这玩意儿。
晏紫澜欢喜难抑,哪里还管晏元初抛是不抛,嘴上将冷临风和聂无双夸了又夸,几乎人间难寻。
四人在一旁各自落笔,晏紫澜与冷临风毫不迟疑,一挥而就,无双思了许久,方才动笔。
只有落琴,心中一叹,只能将其折好,一张白纸方才符合此时的心境,事到如今真有月老,也未必能让她心想事成。
晏紫澜最先抛,花带一跃便上枝头,穗子在风中飘荡,她此时最美,眸光如星辰闪耀,回头说道“我成了,该你们了。”
冷临风与无双成名已久,这隔空抛物,犹如一些不入流的暗器打法,算是小菜一碟。
二人手法精准,只用一成力,花带直略而上,落琴无心抛彩,随手一扔,便不想再看。
“呀”晏紫澜一声轻呼,只见这三束花带,紧紧纠缠,绕在了一处,结中有线,线中有结。
“啪”的打在枝干之上,花带本是轻薄之物,奈何纠缠一起,加了下坠之力,竟直落落的跌在地上。
“都缠在一处,扯不开了,这如何是好?”晏紫澜将其拾起,看着面色复杂的三人问道。
落琴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如此,秀眉一蹙,心中更是惆怅,三人之结,难道这就是宿命?
无双微微尴尬,心潮也是起伏难定,这才敢直视于她,她下巴尖尖,比在落霞山时清减了不知多少。
冷临风久不能言,拳微微握紧,拉过一边的落琴,便往前行,收敛了心情回头看了晏紫澜一眼好笑的说“今日拉哥哥我下水,还不快走,省得我和聂督军被人耻笑,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他一招呼,正好打破了这份僵局,晏紫澜收好了花带,将其揣在怀中,跟着冷临风、聂无双前行。
晏元初本在一旁看热闹,见如此收场,凤目若有所思,唇边微微漾起,便从容的跟在后头。
“我后悔了”冷临风边走边说,言辞隐在脚步声中。
“什么……”落琴问
“我不该抛,也不该信这月老之说,姻缘一事,我该信我自己,精诚所至。”
疯汉
“聂兄请看,这街市的岑楼落日,舞榭歌台,与映波如霞、月沐廊桥、曲径竹意、飞瀑激石、香荷十里、深山禅意并称我商阳八景。
春夏秋冬,时时有新,仿佛身处画中,尤以岑楼为最,今日既然来了,不可不登高饮酒,风雅一番。”
冷临风指一处高楼,约有四层,檐角仿古塔建造,悬着铜铃,风吹铃动,直匾撰有“岑楼”二字。
无双应了个请势,众人跟着拾阶而上,上庭宽朗,八仙桌开,此时人并不多,三三两两或是饮酒倾谈,或是浅酌低语。
最显眼的便是一位老者,只见须发花白,衣着随意,自斟自饮,倒也十分畅快。
他几人依窗而坐,招呼店家上了酒食,一时间珍馐精致,鲜香四溢,菜肴之美,占尽了色、香、味、形。
“常听旁人说,功名富贵得意事,哪比乘舟下商阳,今天看来,真是名都,名地,名不虚传。”无双执筷不饮,望着楼下如画之景,不由得一赞。
“不知聂督军是何方人氏?”晏元初三杯落肚,俊容微红。
“是呀,与聂兄鞠赛交手,金殿受封,也算有缘,真还不知聂兄家居何处?”冷临风跟着问道。
“通州近郊二十里,叫穆湘的小地方,不值一提,因盛产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秀才举子云集,故也勉强算得上是个书香之地。”
“哪里,聂兄太谦了,当朝丞相房子润,便是穆湘人氏,出了名的才子故地,怪不得生就聂兄这般人才。”
晏元初眉目一动跟着又说“玄天宗总坛就在通州,厉害的江湖人物不胜枚举,听说掐着日子,一拨一拨的前去拜会季老爷子,聂督军可曾听闻?”
落琴低着嗪首,只吃不语,听到此节,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只见无双举杯与冷临风轻扣,从容回道“晏将军说得不错,的确如此,这些江湖中人奇奇怪怪,个个不好惹,却仰着玄天宗的鼻息,我辈只需敬而远之,倒也能相安无事,自保无虞。”
“艺高人胆大,才疏方敬人,聂兄之才,难道还畏惧区区几个邪道小人,依我看玄机逍遥江湖闻名,怕都不及聂兄本事。”
“晏将军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和玄机逍遥相提并论。”
冷临风见落琴双眉微蹙,食不知味,知她为了何事烦恼,冷眼旁观,他那兄弟言语透着几分怀疑,有步步紧逼之势。
聂无双答得从容巧妙,可这个傻丫头……若还不说点别的,只怕就要露色,他岂能袖手旁观。
“好了,元初你好奇甚多,再问下去怕要聂兄告诉你,高堂妻房,兄弟姊妹,来来来,此情此景,饮酒才是真的,这些个有的没得,不说也罢。”
“兄长说得是,元初钦佩督军之才,这才多说几句,聂督军不要见怪,好!我这就罚酒三杯,先请了。”
言语化解,气氛由沉滞变成了随淡,晏紫澜听他们客套来客套去,早有几分不耐“二哥不是论政,便是说些军务上的事,还不如听个小曲自在。”
她轻轻击掌招呼店家过来,随手扔了一个银锭“去沏壶好茶,招呼楼下唱曲的姑娘来,给我们助助兴。”
那店家捧着银锭,千恩万谢而去,晏紫澜转头看着无双“督军远来是客,怕是不知,这岑楼的好不仅仅是风景独具,菜肴鲜美,最难得是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听着小曲饮壶名茶,才算没有白来一趟。”
“你一个女孩子家倒也知道这些?”冷临风好笑的看着她,换来她的一嗔“还不是二哥告诉我的,二哥说这里唱曲的姑娘虽不比……”
晏元初轻轻一咳,面有微红“胡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些?
“这里没有外人,未来的二嫂也不在,说一说有什么大不了,二哥你……
“茶来了,上好的毛尖。”店家一声招呼,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答。
青瓷为壶,茶香袭人,落琴眼见这茶,不由得想起了落霞山的光景。
茶道之精,不能怠慢,他最讲究饮茶之妙,毛尖滤水,取其清洌淡雅之气,这第一壶原就是喝不得的。
见无双拿杯要饮,双眉一皱,不由自主地将其夺下,把茶水一泼自然的如同往常“第一壶不好。”
“嫂嫂你……”晏紫澜一声低呼,落琴方才回过神来,她在干什么?这里不是落霞山,这是岑楼,是商阳。
她是思月郡主,而坐在她对首的是朝廷新封的征远先锋,督军大人,他不是师傅,不是聂无双,他……
无双心中一痛,将她的失色看在眼中,十年师徒朝夕相对,忘不了的岂止是她……
他爱滤水的毛尖,第一壶只泡不饮,她记得清清楚楚,总抢着先把水给泼了,然后换了新水煮茶,也会像如今这般秀眉蹙起,柔声说“第一壶不好。”
他的喜好不自觉地成了她的喜好,到了今时,一如昨日。
“督军饮茶让我想起了我父王,他爱滤水的毛尖,十多年来已成了习惯,我伺候在侧……所以……对不住。”
“郡主思念王爷,一时情急罢了,无双岂敢责怪。”这番借口已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可见冷临风眸光一黯,默默饮得几杯。
这份神态,让她知道这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纵然可以应付晏紫澜与晏元初,应付得了而今尴尬的局面。
可她的心思却也瞒不过他,瞒不过这位心思细密的冷大哥。
三人怔仲之时,一个艳丽的女子亭亭而上,纤衣薄裙,手中抱着一把琵琶。
她施礼调音,盈盈下拜,声音极为悦耳“不知客人想听什么曲子。”
“捡你最拿手的来。”晏紫澜少女心性,加之晏家小姐的身份,平日不能随意出来,早就想见识见识这男人们喜好的风雅之事。
晏元初意不在此,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嫂嫂有几分不妥,倒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和冷临风一般饮酒,一杯接着一杯。
“那小女子便唱个声声赞,夸得是我商阳的大英雄,武林盟主晏大侠。”
“好,便唱这个”晏紫澜深得晏九环喜爱,平素里自以晏九环之女而骄傲,她的父亲是个不世的大英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她开怀。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武林盟主晏九环,仗义疏财大丈夫,锄强扶弱男子汉。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天下英雄晏九环,西莫一役美名传,杀得敌军胆儿寒。
今日听我声声赞,夸得是……
几人听得兴起,合着曲调轻轻一哼,惟有无双与落琴不语。
世间的善恶好坏,个人所持的立场都不相同。
对楚国来说晏九环功勋卓著,的确是不世的英雄,可对西莫来说呢,他却是亡国的急先锋,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
唱曲的女子声音悠扬,极富情感,让人为之动容,落琴不敢多看,只能偷偷的去见无双的神色。
他父聂将军纵横疆场,若不是晏九环开城投敌,怎会身首异处,死得如此凄惨?
这首声声赞听得晏家子女个个面露欢欣,可他呢?
“哈,笑话笑话,大笑话,晏九环有这般好,沽名钓誉,真是沽名钓誉。”
一直独坐的那位老者,此时才回过神来,手中拿着那壶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说道“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还编个曲子来歌颂,世人皆醉呀……都醉了……就我还醒着。”
“你这个老头胡说什么呢……”晏紫澜哪里听得旁人辱及他父,立刻站了起来,欲上前理论。
“哟,小丫头,你是他什么人啊,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坐下”冷临风见那老者,白须长眉,已到耄耋之年,长衫随意破旧,歪歪斜斜的有几处补丁,醉目惺忪,脚步不稳。
他五人一行本就为游览商阳之景,并不愿显出身份,自然不可滋事扰民,坏了环月山庄的威名。
“大哥,可他说的是……是……”这个爹字自然说不出口,晏紫澜恨恨的落座,不发一言,心中却有万分不甘。
那老头一把推开那个唱曲的女子,从她手中夺过琵琶,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等阵势,慌不择路的奔下楼去。
那老头将夺来的琵琶拨弄了一阵,不成曲调,他呆怔片刻,不笑反悲,嘤嘤的低泣起来,不久便放声大哭“晏九环有什么好,这个无耻的小人,无耻……天下的坏事都做绝了,一等一的伪君子,伪君子……”
“兄长?”纵然晏元初再沉得住气,这时也不愿再忍。
“让店家将他赶走也就是了,不必动手。”
“好,那就依兄长所言。”晏元初正要招呼店家,却见他已奔了上来,显是唱曲的姑娘通风报信,说有人在楼上滋事。
“对不住客人,这是个疯子,却有几两银子,日日都来喝酒,平素倒也是好的,让你们受惊了,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是”店家应过晏元初,转身便扯那老头“你还不快走,日日都喝,小心喝死你。”
推推攘攘之间,那个老头打了个酒嗝,拍了怕肚子“我死,晏九环死了我都没死,我告诉你……告诉你……他真是的卑鄙的小人,卑鄙小人。
知道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夏止儒夏大侠家的那场火吗?他丢下夫人孩子不顾,竟然只救了夏夫人出来,无耻,淫贼。
夏大侠如此待他,他却看中了夏夫人,可怜的晏家夫人,可怜哟……
所托非人,所嫁非人,通通的都不是人……”
冷临风酒杯一晃,险些泼洒出来,晏夫人?大火?心乱如麻,只开口说道“让他回来……来说个清楚明白。”
旧事
冷临风声儿不大,却极有气势,店家被他一喝,兀然停下了脚步,将那疯汉一带,直推到桌前。
那疯汉似不喜欢,扭动着身子,见眼前这三男二女,男子俊美潇洒,女子容貌秀丽,到像是哪家豪奢之门的公子、小姐一同出游。
赏心悦目之余,竟也毫无顾忌的坐了下来,只瞅着不放。
“你这个老头,看什么看,当心本姑娘挖了你一对招子。”
“唉”晏紫澜甫一开口,就引来他不由得一叹。
“你……你叹什么气……”
“叹你呀,小丫头,虽然你长得漂亮斯文,可脾气不好,你瞧瞧这位姑娘。”
他顺手指了指落琴“温柔婉约,难怪个个都看上了她,女子这门学问,你还得回家好好修练。”
“你放肆”他不理晏紫澜的责斥,眼神只停伫在落琴身上,用手抚了抚胜雪的白须“小姑娘,这里人人都说我疯了,我看他们才疯了,我却是清醒的很。
看你面相柔中带刚,虽有百般波折,但前景锦绣,柳暗花明,你可相信啊,哈哈哈。”
晏元初坐于一侧,越听越不是滋味,哪里容得他胡言乱语,大放厥词。
猛然抓过他的手腕,施了几分劲力,反扣在桌面之上。只疼得那疯汉呲牙咧嘴的叫嚷“杀人了,这厢杀人了。”
“好了”冷临风一挥手,晏元初不得不撤了几分气力,那疯汉觉得手腕一松,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冷临风赞道”好好好,还是这位少年郎,心疼老人家,好孩子,好孩子。”
冷临风拿过酒杯,注满了递到那疯汉手上“商阳有名的纯酿,这壶酒十年深埋在此地下,今日才开瓮,这位前辈是识酒之人,可谓我冷临风的知己。”
疯汉低头闻着那清冽的酒香,愁容收敛,顿时喜笑颜开,深深地嗅了一口“好酒,好酒”,目光闪烁接着问道“这酒是要给……给我?”
“自然,请前辈品尝。”
那疯汉将信将疑,将冷临风手中的酒杯一推,抱着酒瓮直接拿来饮,咕咚咚的下了几大口。
这不喝到好,一喝之下像是得了最好的宝贝,紧紧地将其纳入怀中,反手在嘴边一抹“好酒呀,好酒,少年郎果然是个行家,我喜欢,我喜欢……”
他连连说了好几个喜欢,喜悦之色难以言表,尽数流露面上。
冷临风亲自为他挟菜,神色之间的熟稔仿佛相识甚久,拿杯轻轻一举“前辈如此爱酒,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这个人游手好闲,江湖上的事件件都知道,他也爱酒,爱得如痴如醉,前辈与之相比不遑多让。”
“骆空空,骆前辈”落琴想起楚郡往事,她与雨桐也曾为了打探冷临风的下落,以一壶 “咏春”引得他出来一现。
冷临风含笑一瞥,情意坦坦,浑不怕流露人前,接着说“人人都说您老疯了,我看不然,李白号称酒疯,照样斗酒写诗,名流千古,这疯也是纵情之举,疯得好,疯得妙。”
“少年郎果然是我的知音人,可惜了,若你心在庙堂,当可拜相封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自是探囊取物般容易。
可惜可惜,你也是一个疯子,和我一样,我是老疯子,你是小疯子,哈哈哈……”
疯这一词,本就为诋毁之说,可那老头却将它说得极为赞美,并无半分调侃。
拍了拍冷临风的肩头,毫不避讳“我也不会白喝了你少年郎的酒,你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只要哥哥我有的,总忘不了少年郎你的。”
晏紫澜见他越来越疯,一会儿以前辈自居,一会儿又称自己是哥哥,反反复复占尽了冷临风的便宜。
当下便扯了扯冷临风的衣袖,容色之间,恨不得立刻将他赶走。
“一个故事,我用这酒换前辈一个故事,这笔买卖不算吃亏吧?”
“有意思,有意思,少年郎想听什么?别的我不敢说,可满肚子的奇闻轶事,说都说不完。”
“好,就说说武林盟主晏九环晏大侠怎么就成了卑鄙小人?还有那场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成交,但我有个条件。”那老头看了看紫澜,元初摇了摇头。
“前辈不妨说来”
“我只说给你一人听,旁人凶巴巴的,不说。”
他此言一出,无双率先站起身来,朝冷临风拱手说“无双本为饮酒赏景而来,在旁静候冷兄好了。”
他隐去晏兄不唤,自是回避之举,这陈年旧事,且不论是真是假,总是旁人的家事,他自不能置身其中。
冷临风点头回礼,微微举杯算是感激他知情善意,做人行事张弛有度,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再看落琴神游外物之态,若不是有她……他们该成为朋友,肝胆相照。
晏元初心中好奇,却也不得不效仿无双,退到一旁,饮酒不语,揣测这疯老头到底说些什么。
惟有晏紫澜不想置身事外,撇了撇嘴,老大不情愿的挪了两步,一双妙目只看着冷临风,希望他开口留人。
落琴将她轻轻一拉,示意回避为好,刚要离开。
只听冷临风朗声说道“她是我娘子,但凡诸事,我从不瞒她,她必须留下来,我夫妻甘苦同当,乐事共享。”
他眸光如水,带着深深的含义,有信赖,有理解更有情深,融合在一处,直略芳心,
一把将落琴拉下,坐在身侧,哪管众人的眼光心思。
“好,应了你了。”那疯汉见落琴未绾发髻,并非出阁之妇,服饰仪容应为闺中少女,倒也不愿深究冷临风言中之意。
饮尽了杯中之酒,神色收敛,轻轻地开口,此时倒也略带着几分凝重。
“十多年前,那晏九环并未成名,仗着一身外家功夫,行走江湖,少有人知,且不说他的行事人品,便是师承来历,说法也是纷纭。
可他却极为有幸,得前任盟主夏止儒夏大侠的赏识,在府中行走,帮着夏大侠督办各项事务。
沙平关一役,是他人生的转折,听说当年他拼了自己性命不顾,将待产的夫人送到夏府。
报着必死之心,带着正派人士一十二名,深入落月教总坛,灭了邪火,探了地形,我正派人士才能一举攻下,将邪魔歪道全数歼灭。”
冷临风听得仔细,早忘了饮酒一事,落琴倒是没由来的一叹,这晏九环果然惯用开城投敌的伎俩,屡屡如此。
“邪教歼灭后,他一举成名,论功行赏,却将功劳荣誉全数推了,第一时间回到夏府,声言只想见一见自己的夫人和刚诞下的幼子。”
“如此说来,他也算重情重义。”冷临风听到此言,心头一热,若没有弄错,这妻房幼子,自然是娘和自己无疑。
“晏夫人见自己夫君平安归来,且立下了赫赫之功,心中欢喜,加之幼子诞生,更是双喜临门,当下便叩谢夏大侠对自己夫君的栽培之恩。”
“那晏夫人更是知礼良善的好女子。”落琴由衷一赞,倒也不是因为她是冷临风之母。
“那夏大侠是什么人物,乃是一代英雄,见他伉俪情深,且晏九环又是这般年轻有为,当下便与晏九环义结金兰,还诚邀他夫妇长住夏府,以亲朋待之。
“晏九环与晏夫人推托不过,便只好住了下来,他能与武林盟主结成兄弟,在江湖上自然声名鹊起,如日中天。
你们还别说,这一住倒也引来了一段佳话。”
“什么佳话?”冷临风与落琴同时开口相问。
那疯汉满饮一杯,眸中笑意加深“少年郎不知道旧日事,这夏大侠十分儒雅,可算是江湖中头号人物。
偏偏英雄气短,最爱自己的夫人,夫人但凡有所求无不应从。
这位夏夫人生得如何无从而知,却读书阅卷,乃有识之人。
晏夫人带着幼子夏府一住,竟与这位盟主夫人成了手帕交,平日里晏九环跟着夏盟主事务繁杂。
而她们两位夫人倒是调音弄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只听着这疯汉浅浅的描述,冷临风便可感受他母亲昔日的欢乐,朗朗的一笑,眉目生动至极。
“可是好景不长,那一年夏夫人因父亡故回乡丁忧,一去就去了三月之久,晏夫人挂念好友,怕她太过伤心,倒也寝食难安。
三月之后这夏夫人果然如期回来了,却变得憔悴难当,且心神恍惚不言不语。
不管夏大侠与晏夫人如何抚慰,均不见好转,这位夏夫人卧病在床竟也不起,跟着就发生了极大的祸事。”
“什么”冷临风与落琴一惊,紧问道。
“那一夜子时,一场大火,在顷刻之间让宅子成了瓦砾,便是这位武艺卓绝夏大侠,竟也葬身火海再也没有出来。”
“那晏夫人呢?晏大侠呢?还有那位夏夫人……”落琴的疑问正好也是冷临风的疑问。
“可怜那晏夫人本早也逃脱,突然想起好友还卧病难起,便将幼子交给奶娘照看,弱质纤纤孤身一人冲入火中,直往火势最烈的东厢房而去。”
听到此处,冷临风双拳紧紧握起,心痛难当,如腐如蚀一般“救出来没有,那晏大侠呢,他怎么不救自己的夫人。”
“晏九环的确是救了人,可他救得不是自己的夫人,而是……而是竟然是夏夫人。”
“不可能……不可能”冷临风向后一靠,眸光涣散,只摇头不言。
“怎么不可能,夏夫人卧病在床,晏夫人却还有救人之力,他舍易取难,救了结拜大哥的妻子,你以为是什么光明磊落,英雄行径。
可怜夏大侠、晏夫人尸骨未寒,他晏九环便迎了新妇入门,这个新妇不是旁人,便是之前的盟主夫人,夏大侠的未亡人—戚桑。“
迷乱
下了岑楼,阳光漫溢,冷临风跌跌的走出几步,见巡街的楚军骑马而过,便冲撞了过去。
“什么人,大胆”为首的那一个,见他衣着华美,失魂落魄,倒也不敢大声责斥。
冷临风从腰际解下腰牌,上写“督办军务”四字,直抛在那人手上,引得那人一怔,翻身下马“原来是督军大人,小的眼拙。”
冷临风置若罔闻,无心说话,翻身上马,正欲前行。只见落琴急奔而来“冷大哥,你去何处?”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他身如石雕,一动不动,背脊僵硬,眉目低垂,看不分明。
“不能去”落琴一把抓过缰绳,拽在手中“这个疯汉说的话,岂知是真是假?他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为什么偏偏说起这些?你可曾细想?”
“奶娘曾说起,他欠我娘的,生生世世都还不清,我还以为是他娶了又娶,让我娘备受冷落,哪里知道……”
指尖掠过缰绳,微微泛起一阵粗砺,心中那一股怨气,无处宣泄,他抬起头来,眸光不定,只看着落琴。
夏夫人戚桑,改嫁成了晏夫人,他打小就知道,也曾在父亲膝头,不折不饶的问“那我娘呢,我娘在哪里?”
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你娘身染重病,药石无效。”
他从来孤独,并无母荫庇护,孩童的心中,自己的娘亲总是最美最好的那一个。
纵然对嫡母尊重,对三娘亲厚,可在心中哪里会有一个女子可以超过他的母亲。
他父亲是武林盟主,英雄一世,几个子女之中对他最厚,他总以为是母亲的缘故,爱屋及乌,而今想来全数错了。
他是在忏悔,是在弥补,他无颜去见自己的母亲。
“冷大哥,凡事该弄个清楚明白,你关心则乱,不可走……不要去。”落琴素面染愁,自他不顾一切的下了岑楼,她便不由自主地随了下来。
戚桑?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女子?为何事事都和她有关?
纤手紧握缰绳,带有几分坚定之意,纤薄的身子倒也能衍生出如许的力量。
暖风一阵,让他平定了许多,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在座前“呀”落琴身子一僵,回头见他,眼波交缠……
“綦哥哥……”瞥见晏紫澜的裙角,冷临风再也不等,拍马而去,在她耳边说道”既然你不让我走,那就随我一起走,我定要弄个明白。”
落琴不再挣扎,也不做徒劳的劝慰,任凭熏风拂面,用背脊贴着他的,心怀跳动,自然比往日更烈。
策马狂奔,一路往远郊而行,待过了商阳碑楼,马力渐渐的缓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唇角抿得紧紧的,双眉蹙起,心思转折。
马由急奔改为缓走,终慢慢的踱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商水之边,似游在画中。
“这不像我所认识的冷大哥”落琴知他心思,率先开言,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你所认得是什么模样?”回应的声音不复明朗,低低沉沉。
“他聪明幽默,潇洒不拘,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好似天地间最洒脱,最自在的一个。”
“噢,没想到,还是这般好。”
“每当我心中烦闷,他总会与我说笑,每当我有难处,他自会伸出援手,千面神捕,少年英雄。
他医术胜过不少名医,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还会去寺院偷东西来讨我欢喜……这才是我认识的冷大哥。”
“可他也是……”
“可他也是人,是人总有喜怒哀乐,总有悲欢离合,他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话被落琴所抢,带着三分玩笑,三分认真,声音轻柔,纤手覆在他的手上,宽慰满满“其实真算起来,冷大哥比我不知要强过多少,至少有亲可念,有亲可想。
而我……却从不知爹娘是什么样,不知她们什么面貌,什么身份,其实,不必是什么武林盟主,不必是什么高府豪门,哪怕是乡野的一对农人也是好的。”
她眉峰蹙起,自有惆怅之意,十年前往事涌动,模模糊糊早已记不清楚。
惟记得流离失所,漂泊四方,十年的平安和欢欣,原来记忆中只有无双一人,对她的好,对她的殷殷关切。
一双炙热的手环在她的腰际“傻丫头,你有我,还有我……”冷临风勒紧缰绳,一鞭而下,只见四蹄飞舞,那马撒腿便奔……
奔驰之间,衣衫飞扬,城廓的影子越来越淡,马速丝毫不减,反有越演越烈之势,冷临风弃了手中的长鞭,任凭马肆意的奔走。
这一番淋漓尽致,他惟有将她抓得紧紧的,用风来荡涤心中之痛,切肤之痛。
若在往日,她定会十分害怕,可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恐惧,安全信赖之感油然而生,这怀抱天生可依,她竟不想离开半步。
“呀”马遇上阻碍,仰天一啸,稳了身形,却毫不客气的将马上的人撇了出去。
冷临风反手一抓,哪里能让她受伤,怀抱一紧,两人骨碌碌的顺着路边坡道,直滚到湖边方才停下。
他是热血男儿,此时娇躯在怀,气喘微微,一股淡香直冲鼻际,衣领间那抹肤色如雪,触目可及,情不自禁的俯下,覆上了她的唇。
香软清甜,心神为之一醉,缓缓地加深,攻城略地……
落琴征仲难定,还未从摔马之险回过神来,却见他的眸光炙热。
唇舌在他的气息之下,酥酥麻麻,脑中一片空白,竟随着他的……
“月牙儿……”她的师傅总爱这般唤她,清朗随意……她竟然,他在做什么。回过神,用尽气力支起身来,将他一推,泪紧跟着落下。
冷临风并无防备,这力袭来,只推得他往后一仰,胸口起伏,喘息不定。
她踉跄的走出几步,却被裙裾牵绊,跌倒了复又立起,他心中一软,立刻大力将她扯了过来,用劲力按住了她的挣扎“……是我的错,是我错……”
手抚过她脸庞的泪,心房紧紧揪起,反手就给了自己一掌“我不该如此,我会等……等你甘心情愿,我……”
他极沮丧,却也无可奈何,将脸埋在她的秀发之中,手却牢牢地不肯放开“纵然你心不在此,也别忘了还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走。”
不知是何时起的身,他不再与她同乘一骑,将她在鞍上置妥,自己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二人各怀心事,气氛又如来时一般,竟更沉重了几分,冷临风屡屡回顾,见她目光淡远,心中颇为后悔。
唇上余温还在,心头却也夹杂着微甜……从远郊回商阳城的路上,一时苦闷,一时甜蜜,七上八下。
浑不觉时日犹如白驹,夕阳已起,商水染金。
且说那晏家兄妹与无双,被那疯汉支开,各自心境不同。
变故突生,冷临风拂袖而去,落琴也追了出去,只留那疯汉一人,大声地叫唤“少年郎……少年郎。”
晏家兄妹匆忙下楼,无双倒也不急,从窗口俯身一看,正巧见落琴被冷临风拉上马。
俊眉微皱,心中失落一处,久久凝视。只是这愁想来何用?他还是要做该为之事。
握紧的手微微的松了,自嘲的一笑,瞥了那疯汉一眼,便下得楼去。
“不知哪疯老头到底说了些什么,惹得我綦哥哥如此不快,现在可好,五人出来的只剩下三人而已。”晏紫澜怨叹声声,一刻也不消停。
“晏兄自有主张,怕是有大事难以分身。”无双一贯儒雅谦和。
“哼,本来就不该听些来路不明的人胡言乱语,他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可是兄长有兴致,我们也只能陪着那疯子一起发疯。”
晏元初手中把玩着蚕豆大小的珍珠,见前方有一骑跨马而来,身形一顿。
“禀将军,方才接到山庄急报,盟主回商阳途中,遭人伏击,受了点伤,现正赶着回去。”
“伤可重,我爹他怎么了?”晏紫澜急问。
“小姐也在,索性伤势不算太重,将军与小姐还是先回府的好。”
“给我们备三匹快马,并先行去渡口备好船只。”晏元初吩咐下去。
“綦哥哥怎么办?”
“放心,我会留下记号,兄长看见山庄有事,定会赶回来。”
“聂督军,请了”他先行上马,从怀中揣出一柄短剑,回身施力,那剑径直而去,竟牢牢地Сhā入古木之中。
见此事一了,便头也不回跨马先出,三人三骑,扬起一片烟尘。
环月山庄,门禁高深,轩辕居此时门庭若市,丫鬟、仆人,行走匆匆,几房夫人听闻晏九环受伤这般大事,纷纷前来问候。
真心的假意的,倒也泣声不断,惹得晏九环不厌其烦,命她们全数出去,才稍得片刻安宁。
伤在手臂,任由医士疗伤,跟在身边的是晏元初军中的谋士孙仲人。
“仲人看是何人所为?”
“盟主心中已有论断。”孙仲人谦和,面上波澜不兴。
“这等臂力,能伤我者也非一般人……”
冷临风接到暗号,心内焦急如焚,很不得立刻Сhā翅飞到环月山庄,可偏偏到了轩辕居门口,却停了下来徘徊不前。
落琴跟在身后,午后那份尴尬已稍稍淡去,他虽然对她如此,可她却也不怎么恨他脑他。
见他如此潇洒之人,竟然踌躇,毕竟不忍开口道“自己的心思,只骗得了旁人,骗不过自己,不管他做了什么,你们终究是父子,进去吧。”
他回过头来,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再无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父子
紫炉吐香,室内自有一股药物之气,微浓。
“原来是大少爷”孙仲人先看见冷临风,请安之后便要告辞,晏九环挥了挥手,却也不留。
将目光放在这个久未蒙面的儿子身上,微带喜色“受封回来了,倒也难得,这督军之职我以为你还要再推。”
“你……伤势如何”父子之间聚少离多,便是问询都显得有些生涩,无半分自然。
晏九环一怔,遂而立起,将臂一举“小事一桩,都是他们劳师动众。”此言刚毕,牵动痛处,眉目难忍。
“小心,虽是外伤,也不可以掉以轻心”冷临风急步上前,握着他受伤的臂细细察看,关心之意尽数流露。
晏九环低头见他,这个儿子,他最看重的儿子,却也份外头疼,聪明有余,野心不足,且性格桀骜,不愿受约束。
他一生好强,凡事必争上游,可他的爱子,心智天赋胜他许多,却偏生如同野鹤闲云,这环月山庄的一份基业毕竟还是要交给他的。
感受到晏九环的目光,带着探寻、欣赏更有几分欢喜,心中一窒,他不是紫澜,可以毫无顾忌的在父亲面前撒娇邀宠。
可他也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讨他欢喜,只是那疯汉的话,尚在耳边。
他也知这个疯汉并不是没有破绽,商阳本就是晏家势力管辖之内,青天白日竟有人当众说起往事,自然别有用心。
只是那段往事偏偏触动了他,奶娘的话、父亲对他的态度,让他不得不怀疑母亲死得蹊跷,只是这一层窗户纸,到底该如何捅破?
“此人用的是箭”心中挂念着旧事,嘴上却不能堂皇的说出来,见那箭伤深至骨节,射箭之人天生神力,可凭晏九环的武功修为,少有人及,怎么会躲避不及?
“燕子谷地势复杂,那人外力刚猛,不似我楚国人氏,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算他有几分能耐。”
“是……”猛然想起一事,这手法臂力,他也曾吃过大亏,若不是恩公救他,他必不可活在这里世上,玄天宗,逍遥子,那个戴面具的男子?
“你想到什么?”晏九环见他沉思不语,不禁问道。
“只是在想江湖上有哪些人使得一把沉弓,且有这般臂力罢了,倒也没有头绪。”
“敢伏击我晏门,那弓自然不是平日使得,哪里有那么蠢的人。”
凡事未得到印证,他自然不敢妄言,况且楚军欲攻打回祁,在这紧要关头,若环月山庄与玄天宗风波再起,只怕对国,对战事都无半点好处。
晏九环转身过去,背脊如岳,持重渊亭,气势自然而成。
冷临风知他心中必然有事,倒也不语,顺着看去,只见一把琴放在案上,平日里倒也未曾见过。
“这琴?”
“哦,是你嫡母之物,放得久了,昨日才从库中拿出来,你看,都旧了。”眼见晏九环轻轻的抚着那琴,眸中闪过一丝温柔之色,像是抚摸绝世的珍宝,十二分的小心珍重。
“儿子有句不该问的”嫡母这个字眼深深的刺痛了他,晏九环这份态度足以说明一切,戚桑,夏夫人,这个女人……
“既然是不该问的,不问也罢,好了……我乏了,你也下去吧。”
“爹一生妻妾众多,她可是心中最重的那个?那我母亲呢?是不是也是为了她而死的?”
“放肆……滚出去。”
“夏家的那把火,为什么救她,不救我娘?难道在爹的心中,我娘是这般无关紧要,为什么?”口无遮拦,再也不忍,将暗压在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的说出来。
“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晏九环肃面含霜,重拳一击,落在案上,琴弦“咝咝”的颤动。
“如此说来是真的?竟是真的?”冷临风步步退后,双拳紧握,容色苍白,身躯微微颤动。
一室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传来晏九环怅然的声音。
“不是不救,我一人之力,我……我救不了她……”重怒之后,身子一僵。
陈年往事何尝不是他心上的一个梦魇,这个梦魇时时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一双凌波目,见他抱起床上的那个女子,终不信,大声喊道“夫君救我……环哥救我……
火势凶猛,横梁眼看就要折断,他也想救她,只是他救了她,就救不了怀中的这个,狠下了心肠,再不迟疑的奔了出去。
一回头便见厢房坍塌,被火势吞卷,那声音像是不绝。
夫君救我……环哥……
少年夫妻,自然也有情份,他不是不哀,怀中的那个女子紧闭双目,哪里知道这份凶险,白瓷一般的面庞,黑发飘荡在风中,神色安详。
他怀抱更紧,只要她能够平安无事,便是牺牲了天下所有人,又如何?
他一身焦黑,满目狼狈,待走出尚未烧毁的门庭,便看见他幼子纯真的目光,口中轻轻的叫唤“娘亲……娘亲……”
奶娘奔上来,仔细一看,惊叫道“是夏夫人……不是夫人,夫人呢,夫人怕夏夫人有事,也进去了……夫人呢?”
他悔吗?不,便是再来一次,他也不后悔,不后悔。
“你凭什么做我的父亲,你该死。”冷临风困兽一般的呼喊,飞一般跑了出去,只留下他伫立在阁中,看着残灯烛火,幻化成石柱。
“你……你的手……”落琴带着针具,来给哑哥施针。
她日日记挂此事,只不过一日未来,怎么伤势反而重了,坐在床边,细细看来,秀眉一皱“我嘱咐过,你要卧床休息,是不是提过重物,这样不听我的话,伤势怎么会好?”
她似动怒了,可手足依然不停,将药敷在他的手上,神情竟有几分可爱,换来哑哥浅浅一笑,拿起无恙的左手,在她掌中写道“对不起。”
“对不起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本来只需再敷几次药,施几次针就好了,现在可好……不许在提重物,不许了。”
那哑哥拼命的点头,继续写道“为什么昨日不来?”
“我……我……”她该如何回答,昨日去了商阳,为了安慰冷临风,竟然……回到乘风阁,睡在床上,想起无双又想起冷大哥,反反复复,竟然一夜无眠。
那哑哥见她如此,再不追问,只深深的看她,仿佛可以透过她的面目看见她的内心深处,这般软弱。
“对了,那个戚桑好奇怪,真的奇怪。”昨日回去细细想来,自从青冢见过,到了环月山庄,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事,都与这戚桑有关系,且不说她新寡改嫁,只是这般神秘,竟然可以牵动三个男子,便是不同寻常。
她是夏止儒的夫人,也是晏九环的夫人,还有救冷临风的那个恩公,她究竟是谁?怎么有这般能耐?
“发生了何事?”那哑哥写道,那日小阁中除了看见那个死活不知的女人,却也看见了一方牌位,写着晏门戚氏桑……
“他是武林盟主夏止儒的夫人,夏家大火,被晏九环救出来,就成了晏夫人,还有一个会使绝妙好剑的美男子,也与她关系非浅。
她进不了晏家的宗祠,晏九环为什么又偏偏将她葬在凤城郊野,不明白,我实在不明白。”
落琴像是自语,也像是和哑哥说话,他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花匠,终日和草木打交道,在她心中自然无害。
有的时候她不禁羡慕他,可以这般简单,草木无情,但是没有机关算计,春开冬谢,倒是十分的自然。
那哑哥努了努嘴,示意落琴扶他起来,坐在室内唯一的桌前,将宣纸摊开,自顾研起墨来。
左手不便,写得字歪歪斜斜,前一句:家乡有进香的习俗,有一次曾听一个老和尚说过一句话,觉得甚好,送给你,算是疗伤的报答。
落琴见他还有这份心思,不禁莞尔,点了点头。因靠得近,长发难免垂在宣纸上,若有似无。
他续而写道: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自是人间好时节,勿念,勿痴,勿嗔,你会天天快乐。
哑哥抬起头,微微有些尴尬,书写的几个字,凌厉且不圆润,自然算不上好字,比之无双的蕴雅端凝,冷临风的飞扬持秀,确有云泥之别。
可这短短几句的箴言,却似一股暖流,荡漾心头。
这番境界是她心中的一个梦,若无烦愁,若无报仇,她可曾真的可以天天开心?
从他手中拿过笔,任意在纸上书写,戚桑?梅花落琴?青冢?恩公?无可避免的写道了聂无双,笔力一软,无语的俏立。
他是谁?哑哥写道,目光微抬,有几分不解。
我师傅,落琴低声回应,声音有异。
他在何处?
“在山庄,他来了环月山庄,可我不能认他,他也不能认我,我们客客气气,形容陌路。”说完了这句话,再也无心书写,只瞅着架上的那株木槿,一动不动。
那哑哥匆匆写了几笔,拿在她面前,那几个字染了墨,却深深地入了她的眼。
你我是朋友,若心中有事,我愿做个倾听者,守得云开见月明,过了这些不开心的,你定能日日欢欣。
“傻……多谢了”见落琴微有动容,他不禁开怀一笑,竟然有个笑涡,淡淡的流露畅意。
伪扮
“回来就好,存心斩了我的左膀右臂,军中众人,偏偏带着你去,老爷子的心思路人皆知。”
“将军此言怎讲?”孙仲人随着晏元初缓缓踱步,竟也不顾日光甚烈,酷暑难当。
“他回来了。”
“仲人见着了,风采如昔。”
晏元初轻哼了一声,靠着石阶而坐,将依水而生的夏草拽在手中,一截跟着一截的掷入湖中,一时呈碧。
深思片刻,遂而将仲人不在山庄期间所发生的事故,件件说来,丝毫不落,神色变幻无常。
“将军的意思那日在小阁所见的是个死人?”
晏元初点了点头,凤目微眯“纵然活着,倒是比死人还不如,只是这女子容色可怖,我从未见过,是谁?为什么老爷子藏着掖着,这般隐秘?其间必有文章。”
“这疑点重重,我看有三。”
“说说,我且听着”晏元初说。
“其一,这小阁女子与盟主是何关系,抑或是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不能容她。
其二,若将军敢断定那哑巴果然不会武功,那他要维护什么人?难道山庄存了奸细,而我们都不知道?
其三,那日大少爷为何听了一个疯汉的言语就失了常,那疯汉是谁?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错,事事可疑,你我更不可掉以轻心,我鞠赛失利,虽统领凤城军营,名义上是个将军。
可大军一集,挥军攻打回祁,我便就是个先锋统领,在将前根本说不上半句,反而不如那两位督军。”
鞠赛一过,聂无双与冷临风扬名四方,成了人人争颂少年英雄,旗鼓相当。
更有传言当今天子欲将公主许予他二人中的一人,这名利富贵,权势娇娘,都可兼得。
晏元初的这份不甘,孙仲人看在眼中,若说公平与否,同是晏家公子,一个如闲云般潇洒,一个却煞费苦心……
“将军放心,争而赢得不争,且看来日是谁笑在最后。”
“我们筹谋了那么久,岂能前功尽弃,若功业有成,我定不会忘了仲人今日之功,这区区环月山庄自然是我囊中之物,只是我要的哪里只有这些?”
晏元初立起身来,神色渐远,他有鸿鹄之志,岂可留恋眼前小利,这静静的山园,亭立得碧荷,本是死物,这番心思,谁能看得明白?
“这位……是”孙仲人见前首白影如雪,隐没在碧枝之后,像是往芙蓉院方向而去,风姿淡淡,神采轻扬,见之忘俗。
“不知道不奇怪,你先在凤城,后随老爷子出了商阳,自然没有见过他。”
晏元初见他神色有异,一笑而言“聂无双,通州人氏,原在李得贵麾下效力,鞠赛夺魁,与兄长平分秋色,凤城时就会过他,夺青挑战,可谓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他的来历底细,将军可曾派人细细查过。”孙仲人心中百折千转,却始终只问得一句。
“查过了,的确是通州穆湘人,远亲宗族俱在,五岁时上得私塾,七岁便能行文,十二岁时拜穆湘大儒周卿然为师,写的一手好字。
武从萧门二侠,手法脚力都是萧家的传承,投效军中不久,因文武双全被李得贵赏识,应该错不了。”
“哦,倒也事事周详。”
“仲人是不是有话想说?”
“倒也不是,只是对这位文武双全的督军有几分好奇,既然来了,我们也去应承两句。”孙仲人目光闪烁,点到即止,已恭顺的施礼,让晏元初先行。
芙蓉院前有一亭,原名顺风亭,取顺风合泰之意,因春季时,四周牡丹怒放,故而改名为牡丹亭,是山庄赏景的绝佳之所在。
聂无双一人独坐,倒也不闷,夏季牡丹一谢,枝叶却依然繁盛。
前方草丛深处,有一男子蹲下身子,正在培土护花,从衣着看应是庄中的家丁,阳光不避,他面上尽是泥土,与汗水混成了一处,污秽丑陋。
可难得的是神情专注认真,仿佛除了这花木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督军大人好雅兴,竟然对花草有了兴致,所学广博,涉猎良多。”
循声回头,见晏元初并非一人,前后还立着一位儒生,宽袍方巾,略有书卷之气 “原来是将军,那日来山庄未曾细看,今日不得不叹江南美景,赏之不尽。”
孙仲人与无双见礼,神色恭敬却不发一言,晏元初坐了下来,接着说 “家父昨日回来了,听闻督军来山庄做客,今晚设宴停云阁,届时元初少不得要和督军把酒言欢,多饮几杯。”
“无双恭敬不如从命”
言语片刻,你来我往,都是客气恭敬之言,那孙仲人在旁细细听得,一改常态,愣是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字都不吐。”
从朝中战事论到武学修为,只说得晏夫人的丫鬟来请晏元初与孙仲人过去,方才作罢。
临了时,晏元初望了一眼,远处那个哑巴花匠,见他行动如常,知他身子已好,想起方才孙仲人说的三处疑点,便存了几分心思“元初先走一步,督军请了。”
“将军请”
二人渐行渐远,牡丹亭恢复安静,唯有夏日里罕有的微风轻轻吹动草木所发生的沙沙声。
那哑哥干完了手中的活计,便立了起来,看见亭中的无双,浑然不觉,拿着手中的木槿盆栽,径直走了过去。
“牡丹已谢,还摆弄这些做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无双突然开口说话,惹花匠足下一顿。
他并不搭理,连头都不抬,自顾着越走越快,无双尾随,跟的甚紧,一前一后,转眼就来到了一处宽庭,上书“翰墨居”
跟着入内,开庭十六架,古籍书典摆放整齐,想必是环月山庄藏书的所在。
“好地方,听闻晏九环父子三人,人人好学,这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这地不错。”
那哑巴将手中拿着的花放下,摘了原来盆中的凋谢之物,慎重地安置好了。
一室清香,木槿淡淡,与室内的书香混在了一处。
“这伤”走近了,细看哑巴面上手足都有细细密密的大小伤痕,神色一紧,随即一笑带着几分调侃“什么人不想活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连你都敢打?”
那哑巴黑眸深深,似有精光略过,将无双伸过去的手一推,转身坐下,竟然说起话来“你小子明知故问,若他往后落在我手里,必百倍的还给他。”
“可好些了,我可治你。”
“不必了,你徒弟手法不错,虽然运针踌躇,想来想去唯恐伤了我,不过倒也给她这个庸医治好了。”
二人谈及落琴,神色俱一黯,无双长叹一声,负手在后。
“我已飞鸽传书,将小阁所见一事,传于总坛知道,等候义父计较,你那边呢?司马弗装疯卖傻,那晏元綦信是不信?”
“信,因为司马所言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假话,他岂能不信。”
“晏九环心狠手辣,连糟蹋之妻都不放过,还自诩为正派人士,只是我们计划不变,她……”
“她心性善良,实不该牵扯进来,只是义夫执意,这琴只有她一人能解,好兄弟……你可……护她周全。”
深深的去见哑哥,似有托护之意,那份神情看来自苦,无从掩饰。
“你放心,护她的人多了,还轮不上我,晏家那小子……”言语在喉,谁也不想说破……
“他虽是晏九环之子,可高洁机敏,他们……也算良缘,我还担心做什么?”无双似是自语,言辞隐烁,玉面含愁。
“那丫头中意的是你……或许报了这仇,你们……”
“师徒名份……我们永远是师徒。”
“迂腐,报了这仇,管他什么师傅徒儿,你可眼睁睁的看着她嫁予旁人,瞻前顾后,根本不配与我慎青成齐名。”
哑巴拂袖而去,突然想起一事回过头来“小心一个人。”
“晏元初?”
“此人心术不正,不是晏元綦之流,事事小心。”他深看无双一眼,自有关心之意,收敛精神,佝偻脊背,缓缓地走了出去。
“已经两日了,回回都喝醉,我们都不敢和夫人说去,郡主你看。”冷临风被人斜靠在床边,星目微闭,冠发已松,沉醉不醒。
落琴心头一紧,不由得蹲下身子,用手推他“冷大哥,醒醒,冷大哥。”
“郡主,少爷心中有事,多喝了几口,谁劝也不听,醉了倒也罢了,还要去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几次,偏偏还要爬上去,我们只能紧紧地随着……”
“做得好,你们下去,不要去盟主和夫人处多嘴,这里交给我。”
待人走后,她也不愿假手旁人,亲自挽了袖子,用布巾为他擦脸。
俊眉朗目,挺鼻薄唇,他呼吸微微,带有几分酒气,侧了侧身子,眉头一皱,像是不满,似个孩子。
这番无意的举动,惹她浅浅一笑,初见的时候便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大白日的就喝得像个醉猫。
擦到唇边,手中一颤,想起那日在湖边,双颊染红,回过头不敢去看,她竟然与他这般亲近。
人非草木,他这般情意,看在眼里,听在耳际,岂能不知,只是她不能回应……大事未成,她心中有苦,这郡主,这身份……
“你不配做……我的父亲,我娘亲……她死得不甘……不甘……”
“冷大哥”他口中说话,皆是醉语。
“娘亲的物件……都没了……烧光了,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琴……”
最后的字眼听得模糊,实不真切,落琴立时立起,紧紧问道”冷大哥,你说什么,什么琴?你说什么?”
“她的琴,她的……”
“呀”落琴手中的布巾“啪”得落在了地上……
夜宴
停云阁里,歌舞方休,佣仆奔走急急,席似流水,忙而不乱,井然有度,气氛恰恰融融。
天子隆恩,接连颁下谕旨,半月后拔营前往盛州,聂无双、晏元綦为先锋,督管军务,相辅战事,于成王左右。
庄中人人欢喜,这落琴往其间一坐,仿佛也为这场即将发生的战事,增加了几分胜算。
明为两国修好,重臣之间联姻,历朝历代不绝。
实为推心置腹,回祁端王以爱女表壮士断腕之心,若一旦交战,里应外合,除了深谋远虑,也算得上良禽择木而栖,深意不言而喻。
人人执杯作乐,晏元初更是侧坐在无双身旁,暗自低语,说到兴致上,眉目欢愉,惹人侧目。
“元綦呢,是他的大事,反倒不见他的人影?”晏九环一入室便见有一座空空,知道冷临风还在为那事伤怀,这几日来,晏家大少爷每日喝的烂醉如泥的事倒是不绝于耳。
“身子不适,说不来。”坐在下首的晏夫人轻轻回道,她见冷临风借酒伤怀,也不知何故。
他虽不拘,但明事理,顾大局,这些日子的反常实属稀罕。
“罢了,今日天子隆恩,大喜事,不提也罢’’转回头看着无双 “聂督军,难得的俊才,今日来敝府做客,若有什么不周之处,大可与老夫讲。”
他以盟主之尊,太过亲善,眉目慈和,倒也不像是成名之久的武林人士,锦服华袍,淡化了英豪,更显得儒雅端重,气势蕴含。
“盟主客气了,无双在少年时,听了不少盟主昔日的伟事,心中仰慕,此生若是能得见盟主一面,实乃是平生之幸,今日里可算心愿得偿。”他微带笑意,眸光不动,自是持重。
晏九环见他如此气度,倒也有几分欢喜,身为人父,总对自己的亲儿多几分眷顾得意。
看来这位风姿翩翩的男子,与自己的亲儿才智不相伯仲,便是气势也不输。
聂无双举杯,循着该敬尊敬长得旧礼,先干为尽,眼光难免落在对首的落琴身上。
只见她心不在焉,双唇紧闭,眼神落在近处,没有焦距。
酒壶握在她手里,缓缓地注落杯中,竟然有一半洒在了外头。
她有何事?这般思索,身形纤弱,明眸如水,这一切仿佛都不曾改变。
他也想坦坦然然的走过去,听她唤一声师傅,数落她几句,一如往常,简单而幸福。
只是国早已不存,双亲都因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而亡,义父断了双腿,终身残疾,九死一生的救了他们出来。
多年筹谋,耗尽了多少人的心血,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他何以谈简单,说什么幸福,这一切都是枉然。
或许青城说得好,他瞻前顾后,实不配与他齐名,更不配做她的师傅……
酒到酣时,席间有晏九环的弟子,前来舞剑助兴,使得一双好剑,手法身姿不俗,惹得众人拍手叫好。
这不舞到也罢了,一舞剑气惹得晏元初来了兴致,便邀无双各持一剑“我晏元初生平倒也未服过什么人,聂督军算一个。
凤城时初遇,那青夺得妙呀,日日都在遗憾为什么当日不能留下督军,好好切磋一番。今日我仗着酒兴,想领教下楚门的剑法,督军可奉陪?”
无双无半分心思舞剑使棒,正要推辞,见晏九环眸中带着几分深意已开口说道“好,我楚国有尚武之风,小儿不才,聂督军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无双怎么会看不明白,为人谨慎,事事存疑,这一点晏元初倒是尽得他的真传。
“好,将军既然有兴致,那无双奉陪一二,只是刀剑无眼,我们点到即止,也算是为在座各位添兴。”
“好,爽快,内室狭小,我们去外庭。”二人要斗,众人都附和,纷纷下了座,一涌而出。
晏九环自要看看聂无双的真章,跟着缓步而出。
“请了”晏元初亮开门户,做了个起手式,左手剑诀一引,长剑疾落。
聂无双知道厉害,反手挥剑,看似轻飘如羽,但手法极快,内力贯如长虹,脚步如影随形,招数出自萧门二侠,又仿佛更超越了几分。
两剑游斗,如长龙,如雷电,交缠在一处,剑花飞舞,二人上下腾跃,青峰交错。
晏元初剑法为晏九环亲自所授,剑招凌厉,而聂无双以无招应对,前十六路与后十六路招招不同。
生出万般变化,像是随意之举,也似精心而为,自然占得先机,虽如此,可楚门剑术的要旨不变,可见他出自师门,竟自有钻研,造诣已胜过师门许多。
人越聚越多,连那些家仆护院都忍不住凑着脑袋来看,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
惟有晏九环沉吟不语,心中揣测。
落琴见二人激斗,便趁乱退了出来,脚步急急,往晏九环平日居住的轩辕居而去。
此时星稀月明,清夜晏晏,人人都顾着热闹,一路来,也没有遇上半个人影。
她提起裙裾,嫌它繁复,身姿略动,心中实在忐忑,可今日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千古难逢。
那日冷临风无意中说出,晏九环收藏了一把琴,自在轩辕居里,她便知道,她一直都寻错了,走了不少冤枉路。
小阁虽然神秘,且有晏九环的明令,任何人不可跨进一步,可像梅花落琴这般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束之高阁,自然应该在自己身边,才能高枕无忧。
夜宴不会立刻散去,她还有时间,可以夜探轩辕居,这若在平日根本想都别想,谁人有这般能耐,能从武林盟主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檀木门扉,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夜里听来甚是深重,落琴急走了两步,人已在里间。
她得了教训,再也不敢像在小阁时一般打亮火折,幸好今日月明,倒也看得七分清楚。
床帏,桌椅,宝阁,书架一一扫过,都是些摆设之物,并无特别,里间有一个半人高的木柜,倒是可以放琴来用。
没有时间在细想踌躇,毫不犹豫的将它打开,里间放着三口沉箱,上头的锁乃玄铁打造,精妙至极。到底是什么要紧的宝贝,让晏九环如此慎重。
这三口沉箱,一个比一个小,平常的琴,也有五弦三尺,何况梅花落,这绝不是放琴的地方,只是晏九环如此慎密,不知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若不是寻琴为先,落琴恨不得将这三口沉箱,尽数偷走,都交到无双手上。
翻尽了一切可翻之物,什么都不见,她尽数维持原状,深怕晏九环回来后,会起疑心。
可这琴,冷临风口中的琴为什么不见?莫非轩辕居还有暗室,约摸过了一盏茶时间,她已汗意泠泠,这一搏实在冒了万分的凶险。
筵席也不知进行的怎么样了?若少了个郡主,旁人会不会来找?她该如何应对?
正在此时,突然觉得背脊森森,这六月伏天也能让人生出如许寒意。
“你找得可是这个?”淡淡的声音传来,她高高吊起的心弦随即一松,回过头来见他“冷大哥”
冷临风一身玄衣,哪里还有半分醉酒之态,手中拿着一柄黑沉沉的物件,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我……我”
“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身份,潜入这间房,别人会怎么想?”
落琴退后一步,靠着楠木座椅,发出轻轻的碰撞之声。
她的身份,一旦被人发现,自然就是回祁奸细,是端王安排在楚国的一招妙棋,可好笑的是她的确是妙棋,只是不是回祁的妙棋,而是玄天宗的妙棋。
“跟我回去,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我醉了,一夜未醒,你赴宴时,不胜酒力,早早的回了乘风阁就寝。”冷临风拉着她的手便要往外走。
“不,冷大哥,我不回去,你把琴给我,我便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环月山庄。”素面含愁,实不想与他相对,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你要走?”他冷冷说来,全无昔日温柔。
“你是好人,除了师傅之外,对我最善,我不想瞒你,我来山庄就是为了这琴,才做这冒名顶替的郡主。”
“你走?带着它走?”将琴放下,紧紧地看着她。“就算你能出得了这个门,你能走出山庄?前门都是水路,后门有楚军把守,只要你出去,立刻被乱箭射死,身首异处,你居然要走?”他口气不善,手中拽的更紧。
“它有什么玄妙,值得你们劳师动众,如此筹谋?”将琴一举,沉黑之色,在月下泛着清光。
“是梅花落琴。”他的神色,让她心疼,不由自主地说出口来。
冷临风听得落琴说话,也是一惊,梅花落琴名动江湖,大多是人云亦云,传说罢了,难道真有……他细细看来,这琴五弦而成,实为精妙,木质虽旧可光滑得可照出人影,自然是天天把玩所致。
低头沉思片刻,不禁说道“你错了,这不是梅花落琴,都说梅花落七弦制成,琴呈月形,这不过是一把普通的五弦琴。
我在山庄日子久了,从没有听说有什么梅花落琴……”
“不可能”落琴挣脱了他的手,迎着月光看来,果然如他所说,只是一把精妙绝伦的五弦琴。
当日季成伤为了让她看的详尽,曾亲自将梅花落的原貌画出来,月牙之形,墨黑之色,自然不是一般的五弦。
她神色有异,难道这次又错了,晏九环将这把普通的琴置于明处,是为了要故布疑阵,那真正的梅花落又在哪里?
“跟我走”冷临风放下琴,一把拉过她,便要出去,落琴尚未回神,只能随着他,脚步牵绊之际。
突然有声音传来“什么人在里面?”
解围
声音含威,不是晏九环是何人,落琴的面目瞬时变得苍白,只看着冷临风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在此情形下是大大的不好,可两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在席上,他在病中,却齐齐的出现在轩辕居,烛火不点,形如盗贼。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难懂,几分无奈、几分笑意,融成了一处,让人信赖。
反手将她一推,人已跃了出去,身形如电,拳法变化,竟然从那位救他恩公所授的剑法中演变而来。
晏九环哪里容得,挥掌应招,高声一喝,身形鹤起,冷临风遮住脸面,只守不攻,堪堪避过几招,撒足便往前奔去。
十招拆尽,对手的内力远不如己,晏九环看得明白,见他奔走,便起身去追,身影一前一后,打斗消于无形。
好险,落琴身子一滑,跌坐在地,不曾细想晏九环为何突然退席,若没有冷临风,她会如何?
室内静到了极处,她必须得走,晏九环何等人也,这调虎离山未必可以瞒他,若他折返?站起身来,立刻奔了出去。
一路之上,饶是清景无限,只换来她心乱如麻,一为梅花落琴纠结,二为冷临风担心,他会如何自圆其说?会不会有危险?
回头去望,庭院在夜色中矗立,白日看来精致考究,到了夜晚怎么如此晦暗,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呀”因走得慌乱,一时不察,与来人撞在一处,那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在头顶上响起“这黑不隆咚的,嫂嫂可是遇见鬼了。”
是晏元初,她宁可遇见鬼,也不要遇见他,心头暗自叫苦。
晏元初因斗剑而俊容微红,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探究与不解,看着她的身后“有人在追你?因何退席,斗剑不好看,还是……”
“我不胜酒力,要回去。”不知不觉说出了方才冷临风教她的借口,却惹得他淡淡一笑“一壶好酒,撒了一半,左右不过喝了两口,脸不红,脉息也不急,反倒是心跳的厉害,嫂嫂欺负我是个傻瓜不成。”
他毫不避讳,执过她的手,将中指暗压在她的脉搏之上,落琴回过神立时抽手“将军管得未免太宽了,容我先走一步。”
“唉”晏元初伸手一拦,落琴连忙一避“这声将军虽然生疏了些,却比叔叔好听许多,我甚喜欢,元初和你打个商量?”
“将军请讲”她方惊魂未定,实在不想与他纠缠。
“嫂嫂是大家闺秀,郡主千金,行走有度,最重礼仪,今日的事儿,不会没有因由,元初最厌烦多嘴多舌之辈,嫂嫂大可放心。
“我听不懂将军说些什么?”
“这位聂督军,实在是个人才,内外兼俱,嫂嫂眼光不错?”
“胡言乱语”
“这宴上,嫂嫂心绪不安,可眼珠子却盯着人家不放,其实从鞠赛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了,嫂嫂对他甚为仰慕,可怜我兄长……”
“你疯了“落琴一把将他推开,脚步更疾,却依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笑声,如此张扬。
她心跳得甚烈,待过了廊桥,回头去看,早没有人影,唯有一轮明月高悬,如此静美,与她的心境截然相反。
难道她的情意真的表现得如此明显?
敲过三更的梆子,烛光又熄,拈了灯芯,换了灯罩,乐竹居沁满淡淡的柔光。
偏生这般静,让她等待的心又沉重了几分,来此间有二个时辰了,可冷临风还不回来,她心中忐忑,坐立难安。
每每从窗口望向庭院,唯见翠竹挺立,不见人影,案上放得那柄香木,是他的物件,拿出绢帕细细擦拭,消磨这烦恼的时光。
如水的光亮,浅浅的照出她的人影,眼神中有担心,彷徨,失意……掩无可掩。
“还有心思做这些,看来是我白白紧张了”
他立在门口,嘴边含着几分笑意,眉目紧紧,说不出是什么意味,身姿修长,宛如他庭院里的竹。
“冷大哥……可好?不会有事?”她急走了过去,自是十分欢喜,欲伸出手,却因看见他眼神中泛滥的笑意,而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纵然给他拆了几根骨头,但是能博你如此关怀,我看也值了。”
落琴心头一酸,眸中略有湿意,忍不住握拳去打他厚厚的胸膛,他总是这样,用玩笑的言语来缓解她的紧张,天大的事儿都和没事人一样。
“若不想让我年纪轻轻就短折而死,以后不要再冒险了。”揽过她,怀抱紧紧 “我护得了你一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还不如嫁了我,日日在我身边,省得我牵肠挂肚。”
“你有点傻”不是不感动,她也会为他心疼,为他伤怀,为他难过。
“傻好呀,我倒宁愿做个傻子,吃了就睡,睡足就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反倒是人间幸事。”
这番话自有让她动容之处,的确是好,单纯而简单,宛如那一张没有蘸墨的白纸,好不干净。
没有抗拒他的怀抱,或许是迷惑,或许是在特殊的情境之下,那一直纷乱的心绪突然安定下来。
有些乏,闭上眼,听着他勃勃的心跳,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对他这般不防,早在楚郡之时,抑或是他救了她……
“没有琴,我可担保,梅花落的确不在环月山庄。”秉烛夜谈,既然说开了,也不想瞒着他。
“不可能,若没有这把握,我也不会来这里,或许是……冷大哥也不知。”
父亲在子女面前展现的总是最好的一面,就如她所见的环月山庄的晏九环和季成伤口中的晏九环也有天壤之别。
她总不忍,不忍去说晏九环昔日的事故,或许那些往事早就避讳不提,也或许已成了另外一番说辞。
“不错,正如我娘的死,若不是听旁人说起,我也不知?”冷笑一声,似是自嘲。
往日纵然母亲早殁,但是父亲对他的关怀和偏爱足以弥补一切,这些日子,他喝得烂醉,本为逃避,可偏偏心思澄清。
有些事,纵是再难接受,他也不得不揽下来……
“冷大哥”见他沉吟,忍不住唤道。
“不管有琴还是没琴,我不准你去冒险……一切有我。”
“不”
“以前之事无可奈何,以后之事自己作主。”
“进去吧,睡醒之后,明日就是一方好天”送她回乘风阁,路途短短,言语无多,多得是淡淡的知心。
“多谢了”依然是个谢字,心绪却截然不同。
“进去吧”他心潮起伏,初时听说她要离开,永不再回来,便怒气翻涌,难道自己对她的这份好,她依然视而不见?
不想听个谢字,如此生疏,可却是心软,岂能视而不见,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着她的背影轻轻唤道“傻丫头”。她回过身来,明眸如水,直映他心。
“你罪孽不小”落琴秀眉一皱,听不懂他的意思。
“你害的一个大好青年,神魂颠倒,欲罢不能,还偏偏死心塌地。”他神情带着几分懊丧,几分夸张,渲染甚足。
她浅笑,盈盈一动,有几分难言的妩媚,回顾再三,终转身走了进去。
秀发随着身姿略动,宛如那朵清雅的蓝鹫花,开在夏的夜晚,开在他的心头。
时日飞逝,小暑一过,夏已至末,那日之后,玄天宗仿佛断了音信,一直没有新的指示。
冷临风带着她,不是去泛舟,便是去登高,倒也日日不离,他心思机敏,调侃玩笑之言不绝,总能惹她流露笑意。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有他在她自然不会去冒险,那便是安全。
聂无双暂住府中,避的甚远,整日随着晏元初射箭,打猎,谈论军务,同在一方屋檐下,见面极少,见着了也是低垂双目,寡言少语,更甚者一言不发。
月中一过,便到了谕旨上前往盛州的时日,冷临风与聂无双无暇分身,紧着点算陆续从彭城水路运来的粮草,做好远行的准备。
那日午后,冷临风携着落琴来给青娘请安,也表辞行之意,见青娘面色不妥,忍不住叮嘱“多思伤神,三娘需放宽心,待元綦得胜回来,你已大好,便护送你回乡省亲。”
望着那一双小儿女,在膝下殷殷关切,青娘总是笑,瘦弱的脸颊也添了几许神采,点了点头,拉着冷临风与落琴的手“早日成亲吧,只愿看着你们天天欢喜,我也高兴。”
每到这时落琴总会羞涩不语,心中怅然,可冷临风偏偏解围道“功名不就何以言家,要抱得美人归,也要美人死心塌地不可。”
落琴瞥了他一眼,有几分嗔怪,也有几分感激,相处日久,她怎么不知,他淡泊名利,功名于他无关紧要,他这般说话,也是为了让她宽心。
青娘笑意更浓,惹得咳嗽连连,只紧紧的拽着落琴的手,眸中自有深意,欲言又止。
纵然不想分别,分别还是如期而至,远行那日,下起了瓢泼大雨,冷临风与聂无双脱了衫袍,改穿戎装,跨马在前,后跟着成王亲兵百人,个个身手矫健,以一敌百。
盛州凭借一江天险,与回祁隔江相望,退可守,进可攻,历来为军事要塞。
这方土地本属西莫所有,西莫灭国后楚国划郡为州,遣派文武专员管辖,文为郡守,武为镇远将军,可显经心慎重。
此去盛州,并不是大路坦途,要翻山越岭,踏水过河,掐指算来,非半月不可到达。
“两位督军放心,待到了盛州兵营,修书一封,我便派孙仲人亲运粮草,兵部调令一下,我可与二位会合,共伐强敌。”
晏元初改了称呼,以军中之礼称呼,潇潇的立于雨中。
“若非今日大雨,怕粮草受潮,也不愿劳动将军辛苦。”聂无双回道。
冷临风见落琴拿着绢伞,立于雨中,衣衫甚薄,哪里还顾什么客气寒暄,跨马而下,便来到她面前“夏末秋初,你小心受寒。”
“路途有险,冷大哥也要小心”
“不可轻举妄动,不要冒险,事缓则圆”
“军营白日炎热,夜晚紧凉,要时时添衣,不可受风寒。”
“若不安心,还是随我去吧,你也知道军营寂寞,若我红袖添香,必定羡慕死旁人。”
言语来往之间,叮嘱再三,最终二人同时展颜,笑的自然”傻丫头,小心了,等我回来。”
这番关怀亲密,看在旁人眼中,自然惹来调笑。
聂无双见得清楚,再没有说话的心情,转身上马,背脊僵直,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雨,无休无止,撒落漫天的愁绪。
“冷大哥珍重”嘱咐完了,眼光不免落在无双身上,她也想走上前叮嘱两句,就如落霞山时,他每回求药出远门,她细细的叮嘱与关怀。
可今日却换来一个背影,清淡遥远。
“你放心,那小子厉害的很,我出事了,他都不会出事。”
“胡说,你们都不可出事。”
“好,我答应你,不会有事。”再看一眼,留恋深深,冷临风转身前行,与无双并驾,豪情陡生。
先行兵长枪一挥,他二人率众而出,领兵前行,渐渐了没了人影,只剩下这漫天的雨帘,迷蒙了双目。
“嫂嫂这般不舍,真是让人不忍。”晏元初走到她身边,低低的说“只是兄长和督军,你更舍不得哪个?”
落琴懒得与他说话,回身就走,听着那脚步声传来,就在身后 “这战事一起,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可不是误了嫂嫂的年华。”
“不牢将军费心”
“我欲送嫂嫂一份礼。”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绢伞,与她对视“前些日子,我曾修书回祁端王府,说嫂嫂病重,药石全然无效。
端王爷宠女儿可是出了名的……你说嫂嫂的家人现在应该走到何处了……见着亲人自然欢喜得多,我的安排嫂嫂满意否?”
将绢伞重新塞在落琴手中……投身雨中,自顾前行。
一人伫立,那樱红的伞面,映得她一色苍白。
旧人
“宗主,姑姑的密件”司马素素言辞尤轻,望着坐榻上的季成伤,只见他一手持《论国策》一手与己下棋,眼风不动,神色疏淡。
“念”
“是,晏九环次子有疑,修书回祁端王探郡主重疾,若来人,必被识破,请宗门明示。”
司马素素念罢,秀眉蹙起,不免为落琴担心,因她知道,晏九环虽为名门正派,却……
季成伤唇角微微一动,倒也不理,弃了手中书卷,反倒更专心下起棋来。
司马素素知他性情,只能立着不言,一柱香燃尽,棋局已有胜负,他方停了下来“青成如何说?”
“少主说,二日前正午,两位督军已北上盛州军营,晏元初有运粮之责,遣孙仲人亲押,与十日后前往。”
“好,我说你写”
“是”季成伤一一说来,司马素素运笔如飞,待他说完,她已写好,按往日旧例,封上密印,缚于鸟爪之上。
“你还有话说?”季成伤见她迟疑,冷冷的问道。
“属下不敢。”
“说”声音不扬,但自有气势,倒可忽略他面目之丑,身体残缺。
“姑姑去山庄是寻琴的,虽两次失手,也是晏九环老奸巨滑之故,为什么要去军营,那琴如何?”
“下去”纵然被斥退,司马素素也不敢反驳,只能施礼退下,可那疑惑之感经久不绝,宗主运筹帷幄,却怎么越发的看不明白。
密信如期送至落琴手中,依然是熟悉的手笔,妩媚挺秀“留书出走,可去军营。”
妙!委实是个好计策,郡主身份不可丢,但若这个郡主舍不得夫婿,为情出走,便是以后回来了,晏九环也不好说什么,凡事都有冷临风担待。
屈指一算,回祁至环月山庄至少需一月半的时日,若有人来,不见郡主,这说辞自然由晏元初去圆。
而她则要立刻动身,冷临风已走了三日,她若要追上,非日夜兼程不可。
只是这环月山庄如何出去?晏元初这几日,都在山庄,半步不离,她要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非寻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怀着重重心事,去看哑哥,伤势虽愈,但内经依然不畅,她亲调医药,为他送去,也算报他昔日救命之恩。
路过夙兰阁,见夏花凋谢,秋菊初绽,方觉秋已至,她的前景仍不明朗,进无路,退无路,到了今日,骑虎难下,必须把琴找出来,唯有如此,她才有自由的一日。
流连片刻,听见里间有男女二人争吵的声音传来,她不是好事之人,对这些事更是避之不及,可那声音越来越重,由不得她置若罔闻。
“从商阳回来,你便对我不理不睬,听说你的别院还有女子出没,你如何对得起我。”声音熟悉,有骄横之势,是晏紫澜。
“听什么人嚼嘴皮子,军务繁忙,你二哥日日都需我在身边,你也不是不知,罢了,听话,待我押粮回来,好好陪着你。”
孙仲人,竟是孙仲人,怪不得那天月老祭,晏紫澜一副心有所属的模样,原来她不爱军勇爱书生,倾心的竟然是晏元初跟前那个貌不惊人的谋士。
“二哥也要去盛州,自然少不得你,等你回来不知何日了,还是我和綦哥哥去求,让他命你回来陪着我。”
“男儿志在四方,若我不建立军功,我以什么身份和盟主求亲,我如何与你般配?”
他说的认真,连落琴也难免动容,里间突然少了声响,想必正在情浓之时。
落琴顿觉尴尬,急走了几步。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有了良计,可以坦坦然然的走出环月山庄,直奔军营。
“给我的?”虽是夏末初秋,可走得急,还是薄汗涔涔,哑哥见她这副样貌,微微一乐,执起她的手写道。
“是,我要出趟远门,不能再为你疗伤用药,这里有内服的汤剂与外敷的药膏,日日不可拉下,十日后便会痊愈,一丝病根都不会留。”
“为何要走,去何处?”他眉微皱,眸光闪烁,手笔不停。
“去盛州军营”
“找你师傅?”手笔写到师傅二字,微微一顿,换来她纤手一颤。
“你是我救命恩人,我自应该与你说,只是世事难料,我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今日来,除了送药,也是辞行。”
“我不安心,我陪你前去?”他自有忧虑担心,尽数流露。
“不可,人多眼杂,我一人出去都十分困难,何况还有你,放心,我自会小心谨慎,到了军营有冷大哥护我,不会有事。”
落琴见他这般,既有感动也有好笑,他不会武功,到时自身难保,怎么护她?
爱好花木,人品正直,与她为善,倒是这环月山庄交得的第一个朋友。
“小心了”这三个字虽简,却也勾勒仔细,写得缓慢,足见其心,落琴见他肩上有草屑未拂,便自然的伸出手,为他掸尽。
浅浅一笑,对上他深邃的眸子,相对无语,只诉离别之意。
“如此无聊,难道孙先生无暇顾你?”
“是你,你如何知道,你……”晏紫澜晨起便找不到孙仲人,正在伤怀,突然听得身后有声音响起,亭亭而立,正是落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晏紫澜哪容得此事被旁人知晓,莲步一起,挥掌过去,落琴转身一避,裙裾如花,含笑道“别恼,孙先生含而不露,难得的人才,妹妹眼光甚好。”
“无须你关心”身姿展动,如|乳燕翻飞,落琴避的辛苦,脚步不落“都说孙先生有一处别院,你二哥又是出了名的风流,这别院的真章,你就不想亲自前去看看?”
“他”说及她的情郎,这素日压在心头的疑惑,被落琴提起,心中更为不安,脚步慢慢的缓了,收了招式终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与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无意中听闻你二哥今日要去别院,你也知道男人之兴,终究少不得美酒与佳人。”见晏紫澜面色越来越不妥,便知道自己所言已达到目的。
“他不会如此对我。”
“也是,毕竟是逢场作戏,若以后真娶了妹妹,也少不得三妻四妾,妹妹如此大度,怪我往日小看了你。”
“他敢,别院在何处?”一击即中,落琴难免有些不忍,自古女子情重,男子薄幸,她为了自身脱险,利用了晏紫澜的这份深情,算不算罪无可恕?
“若妹妹想去,我愿陪妹妹走上一遭,别院所在妹妹都不知晓,我岂会知晓?不过孙先生任凤城参军已久,仔细问问也不难找。”
侧目去看晏紫澜苍白的面色,知道她情根深重,已乱了心神。
“好,你陪我同去”一个人前去毕竟有些忐忑,虽日日与落琴不睦,但她毕竟是綦哥哥真心喜爱之人,也算是她的嫂嫂。
“今日午后换上男子衣衫,在此处等我。”
“好”她一瘸一拐渐渐远去,只留下落琴一人伫立,心思百折千转,别有伤感。
因为身有残缺,这个天之娇女,也这般的不自信,患得患失,身为女子,何其命苦。
五十步焉能笑百步,她亦如此,傻得义无反顾。
带着环月山庄的大小姐,果然无人阻拦,想必晏九环怜女残疾,所以破例让她来往自由,图她一个高兴。
落琴不会掌船,只能由晏紫澜来掌,她划得辛苦,神色不佳,不需去猜,定是为了情郎不安。
怪只怪晏元初太过俊美夺目,很难让人仔细留意身旁的这个谋士孙仲人,但是他为晏元初信任,且被晏九环所用,自然不是俗人。
仔细回想,他面目平常,言语不多,可他的声音……那出谋划策的声音,与晏紫澜诉情的声音,竟然有些耳熟,定是在哪里听过。
“到了,我们快走,天黑之前还要赶回来,爹不许我离的太远。”
船至岸边,她一步跃上,落琴则从容的跟在身后。
为了逃离,她坐了万全的准备,轻袍简服,行李自然不能带,备了银票,沿路可买些衣衫干粮。
“你可喜欢我綦哥哥?”晏紫澜与她并行,莫名一叹,十分自苦。
“为何说起这个”她从小依赖无双,奈何人生波折,不能厮守,但对冷临风……
“我虽是武林盟主唯一的女儿,但是我的腿……当年我不慎从树上掉下来,雨桐姐姐吓得不轻,綦哥哥为了保她,照顾我三日三夜,告诉我这不过是个意外,如果波及了旁人,就会受到我爹爹的重罚。
綦哥哥的话我件件都听,雨桐姐姐对我好,因为她以为是她害了我,从此小心谨慎,但凡我要什么她都会费尽心思为我求来。
綦哥哥和我一样,早早的没了娘亲,我们相依为命,自然亲厚。
但是孙仲人不同,他对我极好,并不因为我是晏家小姐,也不嫌弃我是个跛子,他有勇有谋,见识广博。
这山庄外的世界,如何精彩,如何不俗,都是他告诉我的,我信任他,就像你信任綦哥哥……”
娓娓道来,尽是女儿之态,如此秀美,其实仔细看来,她有一对冷临风一般的眼睛,明亮坚定。
“今日多谢你陪着我来,我也不是不信他……只是见了才安心,我并不是大度之人,我只希望他看着我,在意我,只有我。”
她如此认真执着,倒让落琴不免唾弃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这般诚恳,没有丝毫的伪言假意,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每个女子心头的一个梦。
她何其勇敢,敢与礼教挑战,大胆的追求自己所要的,回头再想晏九环府中的一干妻妾,冷临风的娘,戚桑戚夫人,青娘等人,便是一辈子都活在这桎梏当中。
“走快些,别磨磨蹭蹭的”晏紫澜打断了她的深思。
“好”不由自主的跟着她,感触良多,见前面的那个身影,肩膀薄薄,身姿纤细,一瘸一拐的窘态,却是这般亲切,这般温柔。
柳枝巷位于商阳城中,一面临水,一面依着街市,有闹中取静之意,三阙城围,书香涌动,是一处静心的所在。
楚国丞相房子润,状元及第之前曾居于此,三年苦读,方才仕途得意,步步高升,成为一代名臣。
世人附庸风雅,也想图个同荣的吉利,便落户于此,渐渐成了局面,为商阳一些大户所喜,建别院赏心雅事。
落琴与晏紫澜一路寻来,所问之人都说,风城参军孙仲人的府邸也在此处,可依照孙仲人的薪俸财力,自然无力购得。
不难想到,自是晏元初授意之下,才有了这名居。
“是二哥”晏紫澜眼尖,拉过落琴,回身一避。随着望去,只见晏元初缓步而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奇怪。
他自来鲜衣驽马,穿着考究,可今日却是一袭再也普通不过的青衫,打着几处补丁,发髻不整,望之十分潦倒。
若不是晏紫澜仔细,就算与她相对而过,她也实在不敢相信,这个人是平日所见的凤城将军。
“二哥怎么穿成这样?”晏紫澜的疑惑自然也是她的疑惑,可现下的情形,只能跟着他,看他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他仿佛心头有事,双眉难舒,并未发现有人跟随,到了拐角处,人影渐没。
落琴与紫澜不敢离他太近,只能远远的跟着,才走了几步,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少爷,来了。”
“人呢”
“不好伺候,依我的意思……”
“不妥,还是留着,以后有用处。”孙仲人的声音晏紫澜当然识得,可落琴也大有熟悉之感,究竟是在何处听过。
“果然有女子,他瞒着我”晏紫澜压低了声音,微微颤抖,自然是十分失意。
按着落琴的计划,此时她该金蝉脱壳,退身而去,然后一路上乔装打扮,尽快追上冷临风,同去军营。
可实在好奇,却也放不下晏紫澜,双脚仿佛入定,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她二人身姿略动,轻巧的上了一面粉墙,从上看去,内庭宽广,俨然是一处错落有致的江南庭院。
四下无人,佣仆下人一个不见,厅堂四开,看得清楚,晏元初与孙仲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我们下去”晏紫澜早已不忍,恨不得Сhā翅飞到孙仲人面前,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花招。
“看看就走,不可久留。”还是落琴谨慎,四足落地,倚着墙门,大气都不敢出。
“你这死鬼,还知道来,我等你好苦”一个压低的女子声音,听得不甚清楚,从窗格望去背影纤细,正在梳妆。
“主子来了,你休要放肆。”孙仲人也压低了声音,倒也正经严肃。
晏紫澜气得浑身发抖,欲夺门而入,若不是亲耳听闻,她怎会相信对她如此真心的男人会别院藏娇,会如此欺骗她。
落琴一把将她拉住,心头慌乱,这两个人的声音,她都听过,绝不会有错,是谁?究竟是谁?
“呀”那女子一慌,连忙回过身来,立刻跪下“贱婢该死,贱婢该死。”
“起来说话”回答的是晏元初。
落琴双腿发麻,心中的惊惧呼之欲出,早将此行的目的抛诸脑后,抬高了头,往格间看去。
晏元初,孙仲人,还有那个女子,身材袅娜,体格风骚,可面目尽是伤痕,惟有双眸点漆,竟然是楚郡的贾沉香。
困境
晏紫澜也见得那贾沉香,早气得浑身发抖,正欲拍门而入,却被落琴紧紧环住,动弹不得。
不能说话,也不可入内,两女在外,心思浑然不在一处。
晏紫澜情根深重,自然想不到别的,只需看见情郎与别的女子情态不妥,便心乱如麻,立刻想知个究竟。
落琴大气都不敢喘,眼睫轻动,方才见到了贾沉香,一切都已分明。
怪不得一直觉得孙仲人声音熟悉,细细想来他便是当日在春风馆第一次遇见雨桐时,贾沉香房中的那个男人。
她那日躲在柜中,亲耳听得他们说什么主子奴才,还亲耳听得他们燕好,这份尴尬至今犹存。
难道他们的主子就是晏元初?那雨桐呢?他们到底在筹谋什么?
“她人呢?”晏元初问
“在左耳房,每天骂骂咧咧,塞了她的嘴,安生多了,只是我想不明白,这人留着何用,还不如杀了痛快。”
“主子说留着,自然有用。”孙仲人冷冷得瞥了贾沉香一眼,恭敬的对着晏元初说道“粮草一事都安置妥当了,我亲押军营,万无一失。”言辞古怪,似有深意。
“军营有成王坐镇,我跟他日久,了解极深,他粗莽善战,却无长谋,往日西莫那场子仗,若没有我家老爷子在后头打算,他哪能那么容易就取胜。
这些年来,他仗着功高,不把君上放在眼里,朝廷早有削兵之意,什么鞠赛夺魁,左右督军都是虚的,关键是把自己的人安在成王身边,一旦有变,便可伺机而动。”
“大少爷不简单,还有那个聂无双,若被他们识破……”
“此番布局,就算他们有Сhā翅之能也只有死路一条,这场仗我假成王之手将他们彻底除了,便是君上怪罪,自有成王那老匹夫去扛。
若没有他,老爷子无子无靠,还不得仰仗我,他如此待我,想要孝子送终,痴人说梦。”
晏元初说得平静,声音悦耳,仿佛在说一桩旁人家的闲事,落琴与晏紫澜却听得字字不拉,遍体生寒。
对视一眼,心惊肉跳,盛州军营,要杀之人……
“主子与仲人前去,那我呢?”贾沉香问
“你大有事做,除了里间的那个,还有外面的两个”晏元初语毕,身姿一展,急攻出去,可怜那楠木所制的门廊哪里受得如此大力,支离损毁。
“是你们”掌势一收,冷冷的看着门外的二人,纵然一身男装,面貌依然看的清楚,他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常色。
落琴下意识的将紫澜往身后一护,胸前起伏,心中大叫不好,这晏元初如此狠毒,连亲生兄长都不肯放过。
她们偷听的这般清楚,那里还有命在?这时只盼自己能侥幸牵绊他少许时间,晏紫澜才可脱险出去。
“少爷,主子“孙仲人与贾沉香一并跃出,见她二人,自有讶色。
孙仲人对着晏紫澜又是不舍,又是怨恨,又是的鄙夷的目光毫无波动,竟是平静如水“你这般不信,竟然真来我别院窥探,现在可看的清楚明白?”
“你这卑鄙小人,还要害我綦哥哥,我杀了你”听孙仲人这般说话,她那里还肯走,腿脚虽然不便,可掌上功夫不弱,一把推开落琴,朝孙仲人扑了过去。
“动手,我保证一避不避。”孙仲人丝毫不动,一把擒住晏紫澜的手,往自己胸口拍去。
“你……”只需用尽三分内力,他必不能挡,脏腑受损而亡,突逢巨变,美好的念想变成了丑恶的阴谋,翩翩的情郎也成了奸诈不齿的小人,可她为什么 ……怎么也下不去手。”
“你不舍得”看着她的明眸自苦,犹豫不定,手指在她腕上轻移,引得微微颤栗。
看着他容色和煦儒雅,仿佛在调弄一件玩物,眉目闪动之处,拔剑出来,寒光一闪,挥向她的那只好足。
“啊”晏紫澜一记惨声,立时跌倒在地,落琴急奔上去,只见筋脉已断,鲜血染透罗袜。
“可我舍得,好一个愚昧的妇人,傻瓜。”他收剑正身对晏元初拱手施礼“仲人大胆,但是记得主子说过,欲成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今日她听了那么多,永远也不能当妹妹一般视之了。”
他言语慎重,神色轻松,自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有几分有仗无恐,晏元初竟也不理,眸光闪烁,不知想到了何处。
晏紫澜面目苍白,早已大伤,身尤其次,关键还是在心,一时难抵,竟然晕了过去。
落琴心中大恸,都是自己,若不是自己利用了她,她岂会遭此毒手,再不能忍,急奔到晏元初面前。
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衫“你疯了,她是你妹妹,亲妹妹,她已经残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为什么不杀了这个小人,为什么连你手足都不放过,你到底要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似癫狂,只恨自己无内力招式,形同废人,只会流泪,毫无它法,那拳打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散尽了气力。
贾沉香见晏元初不闪不避,那里能忍,一掌劈下,重击她的脖颈,落琴身子一软,跟着倒下。
“主子”
“不如杀了,沉香虽是妇人,但是说得没错,世上最能守秘之人,便是死人。”孙仲人挥剑指向落琴,只需轻动,必身首异处。
“放肆”晏元初出手,挑了他的长剑,冷冷的说“你们这是在教我做事?她留着。”
“不敢”晏元初一把将落琴抱起,便头也不回的走进内室,倒也不管外首的二人,孙仲人眸光精邃,只伫立不语。
倒是贾沉香半跪在晏紫澜身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傻蛋,废了你一只脚,那还是好的,你看看我的脸,狼崽子。”眼中有怨有情,只视孙仲人不语,那眉梢眼底是说不尽的愁,道不完的痴。
落琴头晕颈疼,浑身似有千斤重压,张开眼来,一片漆黑,周身被麻绳所缚,用尽了气力也挣脱不得,嘴中塞了粗布,酸涩之气充斥在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停的扭动着身子,口中闷声不绝,可依然没有半点用处,无尽的黑,吞噬着周遭。
她知道凶险,晏紫澜呢?轻轻挪动身子,触及甚软,竟然是一席床榻。
她要走,要带着晏紫澜走,去盛州军营,去找冷大哥,去找师傅,要告诉他们凶险,不可以死,谁都不可以死。
青丝摇散,脸憋的通红,弓起身子翻滚,企图能在周遭找到一两件尖锐之物,用来脱身。
“没用的”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前首黑暗中似有气息,她适应了黑暗,渐渐可见一个轮廓,端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
发不出声音,只能闷哼,心中确是澄清,是晏元初,是他。
一蔟火光,聚焦起满室的亮,他的眉目越来越清晰,渐渐的可看得清周遭的一切,与她对恃,不知已坐了多久。
双眸中含着太多的鄙夷,太多的决然,死死的看着他,坐正了身子,紧靠着粉壁,便是今日死在他的手上,也绝不能示软。
他缓缓的走了过去,毫无声息,一身白衫,仪容奇丽,可在落琴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可怖,避无可避,迎上了他的目光,犹如深潭,深不可测,也险不可测。
他什么也不说,只扯了她嘴中的粗布“你……”落琴还来不及说第二个字,就被他闪电般的指法,点中哑|茓。
她还是无法开口,只是比方才略微好受了些,见他越靠越近,竟倚着床边坐下。
那手在初秋竟然冰凉,摸到了她的颈处,修长美好,一路往下,胸线浑圆,腰腹柔软。
落琴一惊,晃动着青丝,眼眸中含着泪,滴滴滚落,死死的咬住唇瓣。
他仍不停,只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之中,只见那腥红的血为她的唇染了色,他才惊觉,俯身低下头去……
只想将那抹血色吻去,仅此而已。
落琴头一避,却无法阻止他的头倾靠在自己的左肩,他要做什么?不……不要。
“你就那么不待见我?”晏元初一把扯得她的秀发,见她痛得失色,这才慌忙放开“我有什么不好?老爷子如此,紫澜如此,还有你……你……你们都看不到我,谁都看不到我,你们全都该死。”
他眼中尽是戾气,涣散且迷乱,一把制住她,将身压了上去,猛得扯开了她的衫袍,亵衣尽露,肌肤如雪。
她似疯了,拼命的扭动着身子,可那绳索越挣扎越紧,泪如泉涌,根本看不清身上的那人是什么面目,她只想死,不能,不能……
“你想走,想去军营,想告密?”亵衣夹层,带着她为了出走准备的不少银票,尽数被他拽在手中“玄天宗的素女段落琴,你想去救谁,是我那傻得无可救药的兄长,还是玄机子?”
他停下了手,见落琴睁大了眼看着他,秀发散乱,衣衫不整,唇上尽是血,
苍白的脸,映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就这般睁大了眼死死的看着他。
“楚郡的时候在成王别院、凤城的时候舟上采青,你以为你变了身份,改了服饰,就没有旁人认得你?
孙仲人有一奇能,任何人只需见过一次,听过一次声音,他都记得清楚明白,分毫不差。
我之所以不说,那是我坐等你们鹬蚌相争,果然我那痴心的兄长,宁可悖逆老头子,也要护着你,愚不可及,他凭什么与我斗,怎么和我争。
难道凭他少年时的虚名,就凭着老头子对他死去的娘不一般,笑话,天大的笑话。”他走下床榻,转身便走,门扉开启时候不免回头“你想走?慢慢熬吧……”
他的身影渐远,换来木门紧闭,烛火燃尽后,依然是那么黑,永无止境的黑。
昏昏沉沉,不知过去了多久,也不知外间的天已轮换了几日,她浑身都不能动,只望着窗格子内隐约透露的亮处,久久的凝视。
一日总有人送来两次饭食,一口口的喂,是贾沉香。
若她能说话,她真想问一句“紫澜如何?已过了几日了。”可面对她的永远是那一张脸,尽是伤痕,十足的丑陋,一句话都不说。
自此之后,晏元初从未出现,她大口大口的吃,大口大口的喝水,越是困境,她越是要活着。
冷大哥不能死,师傅不能死,她要活着,生命可轻贱,也可矜贵,她还没到死的时候。
身子越来越重,脸颊微红,头烧得糊涂,那炙热的感觉久久不退,她精通药理,自知道自己病得不清,如同软絮,只弓身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泪流干了,脸绷得紧,微微喘息,还是死了吧,可以摆脱黑暗,摆脱这份束缚。
不能,她要去救人,她不能就那么死了……
感觉有人走近,是个男人,气息比贾沉香来的浊,难道又是晏元初?她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却换得来人一笑“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致。”
是孙仲人,微睁双目,他已点亮火烛,用手紧紧的捏着落琴的脸颊冷冷的说“怎么了,这就熬不得,你有什么好,让主子破例对你,风吹就倒的女人,快说,玄天宗派你来做什么?”
这就是晏紫澜爱的男人,她曾为他所说的男儿志在四方而动容,曾为他对晏紫澜这份认真而感动庆幸,可而今,他早懒得伪装,不愿作假,这真实的奸诈,全然露在面上。
月老祭的绸带,那丫头想必还保存的好好的,这是信物,也是未来的念想,现在想来委实讽刺,可怜她本已残疾,却让最信任、对深爱的男人送了这样一份大礼,雪上加霜。
她轻轻的笑,似欢喜也似悲伤,烛光下脸苍白似雪,竟有圣洁之意,让人不敢亵渎。
孙仲人一掌打下,那脸面顿时红印深重,血从唇角流下,她不觉得疼,目光涣散,可心却仿佛回到了落霞山,儿时的那无拘的嬉戏,笑声撒落了山头,她都可以听到。
“我不是他,从来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你还不快说。”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惹得孙仲人相当不快,犹豫片刻,从怀中揣出一个瓷瓶,取一物,死命的往落琴口中塞去。
她拼命挣扎,却抵不过他大力,待吞下,一股浓郁的覆香之气,是什么?给她吃得是什么?
“不说也成,我倒想看看,吃了它,你还能这般硬朗?”
“你疯了”贾沉香见孙仲人进去那么久,微有不安,以为他风流的毛病又犯了,遍忍不住推门进来。
见到孙仲人手中瓷瓶顿时失色,高呼道“主子说了,她不能出事,你怎么可以给她吃这个?”
埋伏
“主子不该心软”孙仲人拂袖而去,只余贾沉香一人立着,面目苍白,观她神色,落琴便知不妥。
若是药材,如此覆香浓郁,大多产自边域的高山,毒物为最多,孙仲人自然不会良善到给自己吃补药。
她扭动着身子,殷切的看着贾沉香,观她境遇,也不过是为了孙仲人才甘愿供人驱使,同为女子,若她对人还存有爱意,自然不会奸险毒辣到哪里去。
贾沉香叹气出声,走了过去,对着那哑|茓,手犹豫的抬了抬,终不敢造次,低声说“也该你倒霉,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到此处来。”
贾沉香说罢,正要离开,落琴顿觉胸腹间似被火炙,冷汗如雨,四肢百骸如在烈火中焚烧,她越喘越急,哇得吐出一口鲜血。
人在床榻上翻滚,那阵过去,又是奇冷,像遇数九严寒,牙齿咯咯的打颤。
热一阵冷一阵,均达到了极致,她想唤出声来,可偏生什么都说不出口。
是孙仲人给她吃得那药……
“你怎么了……你……”贾沉香知道此药厉害,不料发作的如此急猛,晏元初离开时说的清楚,若她有个闪失,自己自然难脱干系,心中一恨,自然是孙仲人不与自己商量,胆大擅专。
正在心急如焚之际,那床榻上的落琴,已耐不住这冰火两重的煎熬,终晕了过去。
贾沉香容色急变,慌忙上前探她鼻息,虽然微弱,幸而活着,正欲解开她的绳索,只见外首一声声锣鼓声传来,竟是示警之音。
推门出去,东厢不知何故起了大火,愈烧愈烈,竟有蔓延之势,她哪里还顾得上落琴的安危,立刻唤人前去救火。
可孙仲人别院,本就是她们联络筹谋之地,平时为了掩人耳目,佣仆请得极少,不是老就是残,自然不可找些年富力强的伶俐人。
可料不得居然走水……
浓烟透过门扉缝隙,扑面而来,落琴迷迷糊糊转醒,忍不住咳嗽出声,声儿渐重。
微睁双目,身处的这间,已成了困居之所,漫天的火光,不知从何处起来,像是一张巨网笼罩,她呼吸甚急,毒性虽缓和,不像方才一般的难受,可……
星火噼剥,横梁眼看就要坍塌,她心头一凉,双目一闭,快死了,她终究是不能活着离开。
突然,那本已支离的门扉被人踢开,是谁,抬眼去看,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影,又高又伟。
这般有力,一把揽过她,利索的为她解了绳索,见她浑身无力,只能将她扛起,飞快地跃出门外。
架在他的脊背上,勉强可看得那粗糙的蓝布,紧紧地贴在身上,不似华衣,却有熟悉之感。
秀发飘扬中,难免所及那玲珑的江南别院,此时已残毁不堪,火势汹涌,愈发的不可收拾。
那人轻功之妙,不亚于无双,将她的双腿拢得甚紧,走壁飞檐,已在别院之外。
奔走如飞,仰仗的是绵绵不绝的内力,因孙府走水,四周均有波及,邻里奔走,一时甚乱。
他倒机警,趁乱而出,显是早有准备,一架马车已停在隐蔽之处,槐木繁盛,正好作了天然屏障。
小心翼翼的将落琴带下,喘气甚急,男子悠长的气息扑上了她的脸面。
久不见阳光,睁不开双目,只是这份安宁之感,让她定心,她还活着,她出来了,她可去军营,见冷大哥,见师傅……
那人端着仔细,唯恐伤了她,将绵软之物垫在她身下,目光所及之处,心头一紧,久久说不出话来。
面色如纸般素白,青丝散乱,唇上都是血痕,她如此孱弱,没有往昔那般轻灵与秀美。
紧紧地缩着身子,眉头紧锁,像一抹清烟,随时都有可能消散。
不知不觉,他面目兀然沉重,不忍再看,便上马驱车。
扬鞭急力,一路往外城而去。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可以嗅到绿野的清香,听得鸟儿低鸣,她便知道他们已安全。
那人停下马车,取壶喂她饮水,因是急,咳得厉害,他手足无措,低声一叹,手抚着她的秀发,不知该喂还是不喂。
微微的睁开双目,淡淡的投影,适应了日光的照射,才将那人的眉目看的清楚,几分丑陋,几分急迫,蓝布衣衫,是他,是哑哥。
说不得话,手微微一抬,那哑哥恍然大悟,立刻为她解了哑|茓,手法精准。
此时此刻,她无心怀疑,更无意问他为何轻功如此之妙,遭逢大变,唯一支撑着她的便是一个念头,她要去军营。
战事一触即发,她与紫澜虽听得晏元初与孙仲人之间的对话,但是他们如何部署,如何安排,都未曾说出口来,可见经久筹谋,已是心照不宣。
她心中甚急,若迟了一步,冷大哥、师傅二人哪里还有命在,挣扎着抬起头来,望着哑哥那双湛亮的眸子,吃力的说“去……盛州,去……军营……快。”
话音刚落,那火炙之感又来,她架不得这般痛苦,一把推开哑哥的手,在车内翻滚,冰寒又至,阵阵的哆嗦“啊”的一声,难以压抑。
那哑哥知她不好,立刻将车上能盖之物,尽数盖在落琴身上,除了外衫将她裹住,见她还是哆嗦,目光涣散,迟疑了片刻,上得车去紧紧地搂着她。
和缓了一阵,似有好转,只是这番折腾,无疑是雪上加霜,他还是这般紧紧地抱着,幻化成石柱。
她一阵薄汗,一阵哆嗦“去军营,去……快去……师傅……冷大哥。”手似一僵,慢慢的将她放开,沉吟了片刻,便下车赶马,一路往盛州而去。
尘烟漫起,郊道失了寂静,唯有那车轮与驭马之声不绝。
一日后,她的毒反反复复发作了两次,他总不忍去看,却也不能不顾,她高烧不退,颠颠倒倒的说话,总提及盛州军营,聂无双与冷临风。
夜刚没,晨已起,看这番地形,已到了距商阳百里的乌鸦山,此地需翻山过岭,地势极为复杂。
哑哥从湖中取来净水,啃着干粮,勉强吃得几口,想起落琴食不下咽,寝不安生,这时候若有一碗薄粥,该有多好?
可四顾碧树密林,不曾见到半户人家,有这个干粮已属奢侈,哪里还能有别的可想。
将干粮扯碎,泡在净水中,纵然她咽不下,也得吃,去盛州还需快马五日路程,她中毒已深,如何支撑。
幸得她还有清心丸在身,纵然不可清除体内之毒,但也有强身固体之用,聊胜于无。
亲自喂她,换来她感激地一笑,纤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似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所起。
她在支撑,不管夜间痛得如何厉害,到了白日,她总是淡淡的笑,压抑着不吭一声,每往盛州近一步,她便笑得更多。
不知为什么,私心的想留下这份笑意,有时候甚至放弃夜宿,让她躺在车内,亲眼看着她闭上双目。
自己则日夜兼程,累了便停下小憩片刻,见她浅浅的睡态,便有了气力,扬鞭上路争夺时日。
幸运的是一路而来,未见追兵,没有半分阻碍,三日后便已到盘州境内,出城入山,燕子关在山腰之际,豁然开朗,让旅人心神一舒。
“这里……可是燕子关”落琴见他掀帘进来,挪了挪身子,微微有点勉力。哑哥点了点头,掀开帘角,用手比了个两字。
落琴知道他的意思,只需两日,他们便可抵达盛州,顺着他眼光望去,那燕子关仿佛明珠嵌在群山之中。
无双曾说过,盘州燕子关天然形成,乃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三处出口,一处翻朗山通往京都彭城,一处跨仓澜山脉可去通州,另一处则达盛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所。
当日与西莫交战,楚军请君入瓮,埋伏了一千弓箭手,西莫军队才刚入内,便遭射杀,居高临下,避无可避,死伤无数,精锐全军覆没,这便是《楚国志》中有名的“燕子关大捷”。
穷兵黩武,天下操戈,拼得多少人的性命,才换来几分疆域。
楚国也好,回祁也罢,尽是华夏儿女,偏偏有地域之分,皇权之争。
远眺燕子关,因是北地,比江南要寒,秋意正浓,日光一照,层林尽染,临风而立,美景该尽收眼底。
江山如画,若有一份平常之心,自然会欢欣舒畅,得享快乐。
不知不觉吟出了哑哥送得那句词“春赏百花秋望月,夏乘凉风冬踏雪,心中若无烦愁事,正是人间好时节。
他微微一愣,只紧紧的看着她。
车马缓行,待到了燕子关内,休息片刻用了干粮,饮了水,落琴心头一松,还需两日,她便可以到盛州兵营。
从车中望去,晴空如碧,流云徘徊,恨不得自己是一只飞鸟,长了双翅,可以快点见到冷大哥与师傅。
只有哑哥默默不语,这日子偏生过的这般快,三日相处,时刻紧张,确也成为了他平生最开心之时。
哑哥长叹一声,走到车边,点头示意落琴赶路,还未等落琴回答,便觉有突兀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而来,那是肃杀,是嗜血,不似一个人,竟有……
落琴低呼一声,哑哥回身看去,只见高处山头,黑压压的立着兵勇百人,个个手执强弓,神色凝重。
他立刻推落琴进去,从车架上取过一柄长剑,持在手上,远处虽看不分明,但从衣冠来看,必是凤城军士无疑。
凤城军营有三万余人,为楚军先锋,以弓弩出众,扬威沙场,这百人自是强手中的强手,居高临下,占尽地利。
他大叫不好,哪敢轻敌,眼观六路,三处出路怕都有伏兵,带着身子不便的落琴,怎么才能险中求胜,突围出去。
“到了今日,你还能一声不吭,我可算是服了”青袍缓带,那贵公子的样貌,无半分骄躁,平静如水,眉风不动,晏元初缓步而来,像是赏景,又似与人相约在此处,端得是随意清闲,哪里像是紧急布防,一路从商阳追来。
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两人,自是孙仲人与贾沉香。
哑哥委实沉着,心中知道焦急也没有用处,索性掀开帘子,一把揽下落琴,解下腰带,将她与自己牢牢的系住,这份心思不言而喻,一表壮士断腕的决心。
掩她在身侧,将剑持在身前,每每越到困境,偏生能激发起他的豪情壮意,死有何惧,有她相伴,却也不枉。
这个念头一起,自己都被吓得几分,他素来清淡,厌烦女子多言,可她……睁大了双目,未曾有恐惧流露,只是遗憾,心愿未了,谁甘心就这样死了。
占尽了上风,那晏元初却也不急,看着他二人如同困兽,反倒不原意这样草草的了事,他像是狡诈的猫,对着口中的食物,偏生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
环手在胸,极俊美,确又极危险。
“带上来”贾沉香会意,一抬素手,身后的凤城亲军便押了二人上来。
一人若不搀扶,根本无法挪动半步,秀发盖面,衣衫凌乱,落琴见得清楚,喉中低低的轻唤“紫澜”
她还是一身那日去别院的衣衫,只是今日的落魄比起那日的光鲜明媚,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她对孙仲人一片深情,对晏元初虽不同于冷临风一般的言听计从,但还是当他是血缘至亲。
可天意弄人,遭手足亲人与倾心深爱之人合计迫害,她纵然活着,想必还不如死了痛快。
另一个,娇小玲珑,望之如同幼童,眼神倔强,骨头极硬,口中污言秽语不绝,都是骂晏元初与孙仲人祖宗八代,断子绝孙的话。
“雨桐师姐”落琴微弱一唤,竟被她听得分明,饶她十分坚强,再也不能忍,大声唤起来“弟妹,是你,果真是你。”
四目相投,自然一凄,多日不见,彼此都有想念,只是在如此情境之下相遇,个个如同砧板上的鱼肉,生死不知。
比不得清风明月,比不得低唱浅酌般的相逢,惟有将希望蕴含在彼此的眸光之中,浅浅交流。
“故人也见了,心事也了了,我对你们不薄,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自讨苦吃?”
哑哥对晏元初所言,丝毫不动,回头去见落琴的眸光,似极牵挂那两个被挟的女子,可惜他双手双脚,怎么护三个女子周全,且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仲人,我曾听闻玄天宗的逍遥子,为人果敢,行事狠辣,颇有宗主季成伤之风,今日看来偏生拖泥带水,看来人云亦云,传言不实呀。”
“主子说的极是,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只冷眼看着那哑哥不语。
“装聋作哑,实在辛苦,当日的那顿鞭子,慎兄可曾记得清楚,若不幸今日还落在我手中,我绝不会像上次这般心慈手软。”
他话刚说尽,青成顿觉身后一僵,落琴紧紧的看着他,微微的摇头。
“只怕没那么容易。”口一张,落琴自然认得,这个哑哥,这个曾赠她鲜花,为护她受伤,环月山庄唯一的朋友,竟然是她的师叔慎青成。
“别怪我,我……我”他词不达意,索性不再解释,只将她紧紧一提,贴得更近。
“别管我,自己走,去军营,通知师傅与冷大哥,你走得了”靠近他耳边,轻轻的耳语,她知道他骗她,自然是季成伤的安排。
三番四次好心救她,这个师叔虽然行事不似无双一般温和,却也是个正人君子。
以他的身手,若没有她这个负担,纵然是受了轻伤,他定能杀出重围,一个人死好过两个人。
“不行,我有命在,你自然有命在,除非我死”他说的斩钉截铁,落琴心中一伤,正想说话,晏元初这厢已是不耐,伸手一挥。
只见数百支箭破空而来,如同一片黑雨“抓紧了”青成身姿略移,伸臂将那马车打横过来。自己则与落琴隐身其后。
只见那百来支箭毫无意外的没入车马之上,可惜那匹伴他们三日的骏马,已被如云一般的箭贯穿,抽搐而亡。
晏元初冷冷一笑,再度挥手,这番箭雨更急,速度更快,青成以身躯护她,高声一喝,挥剑作抵,剑花与羽箭舞成了一处,他天生神力,一手挥剑,一手拉着马车旋转,惟有如此,才能稍作抵挡。
可箭仿佛长了眼睛,无休无止,他左腿中得一剑,腿骨一弯,汗水如雨,湿透了脊背。
“别管我,自己走”
“想都别想”他苦苦支撑,剑气纵横,可怜那马车已成了刺猬,眼看就要支离,若没有这个屏障,他难保落琴周全。
他自成名,历经百战,从来没有这般恐惧,这般疲累,可天生不愿认输,也无从认输,保该保全之人,意识从未这般澄清。
英雄男儿,一番孤勇,惊动了贾沉香,惊动了邱雨桐,自然还有他紧紧维护的那个女子。
自古险峻之地,尽是美景,这人世间的好,她还没有一一尝遍,却多得是阴谋诡计,步步为营。
为什么这般疲累,她睁开眼,最后见了他一眼,打定主意,用尽所有的力气,拔出青成腰间的匕首,立刻割断了系在他两人之间的腰带。
“你疯了,给我回来”急奔了几步,立在断崖之边,风飘决,衣衫轻动,摇摇欲坠。
晏元初一惊,示意弓箭手作停,忍不住盯着那抹淡淡的身影,双眉皱起。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去军营,还不快去,师叔,师傅,冷大哥,来世再见了。”纵身一跃,落入万丈深潭。
“不,回来”抓了一把衣袖,在青成手中,可人……他身形一软,跪了下来,对着这万里长空,无限清景,仰天长啸,久久不息。
离营
仁庆五年,即中元681年,楚屯兵盛州,以十万之众,先表战书,其中谈及,回祁为列属国,对各项税赋供奉诸多拖延。
仁庆元年,上即位,皇太后千秋寿诞,来贺之人怠慢,国礼疏漏,实乃蔑视上邦之意。
七月初七日,朝廷着一代儒臣、青英阁大学士,堂堂六阁之首房子润亲拟檄文,权代圣意,周正礼仪。
回祁皇帝,出乎意料的遣递国书,一不谈议和之事,二不驳檄文之辞,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视《邦盟》为儿戏,惹楚国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仁庆帝虽年轻,倒也不怒不急,调兵遣将,命成王为征西大元帅,聂无双、晏元綦为督军,李得贵为先锋左翼,晏元初执掌右翼,以盛江为据,正式攻打回祁。
结束了两国名为修好,实为宿敌的暧昧之局,檄文发布当日,在回祁朝廷屡遭排挤的端王,便称病不起,足不出户,坐视两国交战,全然置身事外。
孙仲人千里迢迢,从商阳而来,先运抵粮草数万石,成王命麾下两位督军,亲自点验。
古来征战,谋略、兵力、将帅都属要务,可全及不上粮草之重,盛江为天险,对岸乃是回祁丰饶之地,若回祁军,以逸待劳,楚军消耗过大,运粮不及,自然出师未捷便显了败局。
因此成王属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快快抢渡,直接拿下隔岸的青穆府,挫挫回祁王师的锐气。
元帅说好,无人敢不附议,一时歌颂之音大起,直吹得成王为战神星宿下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聂无双与冷临风,日间协助成王佐理各项军务,到了夜间便读书,练剑,一同讨论战局,这些日子来,相处甚欢,彼此都敬佩对方之才。
聂无双的身份自然是冷临风心头的一根刺,但他生性豁达,倒也不会妨碍彼此相交,玄天宗三个字眼心领神会,从不宣之以口。
夜幕降临,星稀云淡,北地的秋意较南地更胜,白日还好,到了夜间必须披了外袍方觉得有些暖意。
据军营五里之外有个明起湖,水浅澄清,楚军驻扎后,常有将士偷偷来此洗澡,日子一长,到真成了楚军的“大澡堂子”。
只是成王治军严苛,到了夜间偏生安静,这日夜膳过后,子时未到,冷临风便拖着聂无双来此地沐浴,聂无双无奈,只能随着。
这沉重的军袍一脱,浸在冰凉的水中,随着冷月淡淡,洗尽了周身的污浊,虽是凉,倒也神情气爽,一身轻松。
“成王之意如何,聂兄你看呢?”冷临风打散了发髻,显得更加俊朗随意,斜靠在河床的石上,与聂无双说话。
“不仅不可,实为冒险,盛江不是好过的,回祁皇帝如此信心十足,定有出奇制胜的手段,只怕未必如王爷想得这般容易。”聂无双倒也说得直截了当。
“正是,听闻那个皇帝老儿,本是个胆小怕事,喜好玩乐的主,这才奉我楚国为上邦,这次不议不驳,唯恐我们楚国不战,其中自有玄机。”冷临风星眸一动回道。
正在说话之时,突觉岸边有异动,二人不敢在待,裹了长袍便上岸,树林中有冷月斜逸的薄影,花香浓浓,十分寂静。
聂无双、冷临风听得仔细,心中一紧,唯恐敌军探营,不及整理衣冠,刚欲上马,只见高高的湫树上,跃下了一个黑衣人。
像是长途跋涉,衣衫简陋,身上还有几处外伤,十分明显,那精致绝伦的面具在月光下闪着清光。
冷临风“呀”的一声,楚郡时吃尽了苦头,便是化成灰他也识得,毫不犹豫地下得马来,缓步上前。
“要报仇再择时日,那丫头……怕已不在人世了。”青成极疲累,毫不避讳的掀了面具,那张脸面肃然清冷,不似往日那般凌厉,眸中自有深切的哀色。
冷临风身形一顿,停下身来,见聂无双已急急下马,一把拽着青成,同声问道“你说什么?”
坠崖的经过因由,由他讲来十分沉重,至于之后他如何突围而出,日夜兼程赶来军营,潜伏一日,终于找个这个时机才能显身,自然也是一段极其凶险的过程,他说的极少,片语而过。
“我脱了身,立刻下山去寻,在深潭周遭找了一日,潜入水中数次,什么都没有……”青成别过头去,一拳击在树干之上,落叶纷纷。
冷临风面色剧变,当听到落琴为了他们的安危才被逼坠入深潭,毫无迟疑飞身上马“冷兄?”他在马上,看着聂无双紧拽着缰绳“军法严明,不可擅自离营。”
“活要见人,死要见……我不信,她竟然就这样……”这个死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一把夺过缰绳,发疯似的挥马而去,因是急,来不及系衣衫的青带,胸膛半袒,迎在寒风之中。
发髻散乱,随风而过,他不信……
他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那恬淡的笑,偶尔的调皮,淡淡愁。
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活,知道她心有所属,他肯等,日日在等,等着她能回头一顾,等着她能偶尔驻足。
临别之时,殷殷叮嘱,他都照做,不敢有丝毫的疏漏,仿佛她的眸子时时刻刻都随着自己,看着自己。
他要陪她一生,带她踏遍天下山水,看尽五岳风流。
即便是迟暮老矣,也可闲庭絮絮,望月静星移,花开花落。
誓言犹在,尚未实现,她怎么可以弃他而去?
驭马不及,战马扬蹄嘶声,一把将他甩下,如此狼狈,跌落在衰草之上。
他眸中带泪,苦意泛滥,又一次翻身上马,却见无双、青成已挥马赶来“冷兄,回营,这几日正在当口,万一成王挥师,你我不可不在营。
军法之重,谁最当身先士卒?晏元初如此狠辣,定有筹谋,如你我擅自离开,不是正中了他人之计。”
无双之苦,尤在心头,玉面愁淡,恨不得立刻随冷临风去盘州寻个仔细,她……可义父严令,绝不可离军营半步,玄天宗多年筹谋,全靠此役,胜则大仇可报,输则满盘落索,月牙儿……
“军法算个什么?左右不过不做这个督军,我不信他,我要亲自去找,一日找不到,我便在盘州一日,一生找不到,我便在深潭边陪着她。”冷临风愤愤的看着青成,言语自从口出。
“你我都去,可兵分三路,深潭方圆自有村落,若侥幸……”青成心头涌起希望,这番认知,连多日奔走本已晦暗的眸子也瞬时清亮了起来,哪还顾及冷临风的不善。
“好,兵分二路,遣素素去找,是为一路,还有一路,派军中亲兵十余人,明日便赶赴盘州,只是我们去不得。”
“不可”冷临风与青成齐声喊道。
“冷兄,大局为重。”聂无双上前一步,语调压抑,眸中凄苦“我的徒儿,我岂能不伤,十年教养,她若真不幸,我宁可替她,只是……”
“不错,她是你的徒弟,可她却是我的妻子。”他一把推开无双,急奔而去,身影没入暗色之中。
聂无双胸头一空,踉跄的退了几步,换来青成冷冷一笑“好一个大局为重的师傅,义父的衣钵你承了便好,不必算我。”拂袖而去,只余无双一人伫立,只这般立着。
她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一时热得如同蒸笼之中,一时冷得又似卧冰之上,迷糊中,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灌浓浓的姜汁,她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姐姐,姐姐”那声音如此亲切好听,一遍遍的唤她,她想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喉咙犹如火炙。
隐隐约约一张脸面,就在跟前,落琴困倦的微睁了几分“姐姐,你醒了,你可认得我,我是简儿?”
“简儿”见她容貌清秀,观之亲切,顿时想起自己还未到环月山庄之时,曾在洛城的夕意楼救下一个小姑娘。
“是是,我是简儿,姐姐救过我,还送我回邓家村”她放下手中的药碗,见落琴能开口说上一句,十分欢喜。
落琴点了点头,拽着她的手“我在何处,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在洛城,姐姐送我回去之后不久,我父亲就死了,盘州是我姑母的家。她与姑父经商在外,便由我照看家里,前些日子,随着村中的叔伯去深潭捕鱼,这才救了姐姐上来。”
落琴勉强的支起身子,想起坠崖的那一幕,她只求一死,换得师叔能全身而退,他呢?是不是已经脱险,前往军营了?”重重的咳嗽,见一室简陋,而她竟然还活着,活着尚好!
“记得那日姐姐远嫁去了商阳,怎么突然来了盘州,还会落入深潭?”那简儿还如往日一般稚气,因是守孝,穿着一身素衣。
她静静的看着她,倒也回答不上,难道说小叔卑鄙奸诈,图谋歹事,不仅给她服了毒药,更逼得她跳下深崖?自嘲的一笑,突然想起一事来“妹妹救我,有几日了?”
“已有七日了,姐姐昏昏沉沉总不见醒,郎中说,一会热一会冷,怕是得了“打摆子,这药便是治打摆子的妙方,一定药到病除。”
“多谢你了,简儿”她自清楚,自己哪里是什么平常的打摆子,定是中了奇毒。
所以贾沉香才会失色,孙仲人才会以为只需吃了这个她便会什么都说,苦思冥想,师傅曾说过可有什么毒物有这番症状?
“我的命是姐姐救下的,姐姐才是我的恩人。”简儿见落琴憔悴万分,没有昔日这般清妍秀美,脸颊消瘦,秀发也无半分光泽,不禁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眼泪一滴滴的往下落。
姐妹俩说的正好,便紧紧地拥在一处,劫后余生,还碰见故人,看来老天对她虽然不厚,自也是不薄。
“督军,深潭方圆十里都找遍了,也未曾见过什么女子。”
“不可能,再找。”
“附近三个村子,我们都挨门挨户问过,外来的人都少,更别说还有什么侥幸救下的女子。”
冷临风走在前首,微微一顿,回过身来,那军士见他俊容疲累,胡子拉碴,双目微红,哪里还是成王跟前那个俊朗的督军大人,也是一愣。
“给我找,挨门挨户再问一遍,便是掘地三尺,我也不信她死了。”四日来,不眠不休,翻遍了深潭周遭,踏入了险峻的山谷,不敢错漏任何一处,亲自下水十余次,没有她。
心思从来没有这般矛盾,希望能找到她,活生生的在他跟前,对他笑,与他吵,便是给他一巴掌都好,也怕找到了,冷冰冰,僵硬硬,没有生气。
找不到未必没有希望……
“聂督军传来军信。”军士知他厌烦,却也不敢不回。
“又是他?”这四日,聂无双日日有信,无非是说成王震怒,要他火速回营;或是战事已起,主帅等不及他这个无关紧要的督军,已下令渡河,首战告捷,歼灭敌军三千人,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却对落琴之事缄口不提。
有的时候,他真不知这个玄机子是何心思,傻丫头对他有意,他不会不知,却避之不及。
教养十年,口口声声,说得几乎声泪俱下,却也不闻不问,他到底有什么图谋,难道玄天宗真把这个傻丫头作为利用的工具?
反倒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逍遥子,几乎夺他性命的仇人,反而对她甚是关心?
多思费神,找人为先,他再也不想管什么江湖险恶,朝局阴谋,只想尽快地找到那个傻丫头,见她健健康康,好好活着。
夜间饮酒,酒入愁肠愁更愁,五日已过,带来的军士们都懈了气,这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问询十分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