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我们的时代。
穆拉清晨做的肉粥突然提前沸了。她总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征兆,惴惴不安。叫儿子和女儿起来吃饭的时候她一直愁容不展,刚刚成年的儿子杜克埋怨粥有股焦味的时候她甚至随手给他的碗里加了一勺盐。女儿维克斯刚刚十六岁,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的举动,怀疑自己和山德尔约会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穆拉的耳朵里。
到了傍晚,穆拉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丈夫宛勒瑞恩急急忙忙地跑回家,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被一支利箭从后心穿过,然后直愣愣地摔在地板上。血像蛇一样从后背沿着箭爬出来,在地板上歪歪扭扭地穿行。没有人看清楚行凶的人长什么样,有谣言说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提着一把比她自己还长的弓在傍晚的村里一瘸一拐地穿过。
穆拉请了三个像牛一样壮的汉子才把那支箭从他的后心拔出来,拉得宛勒瑞恩的胸口完全变了形。虽然死者身上的血被擦掉了,但是流到地板上的部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去掉。先是用刷子刷,然后用碱液泡,最后甚至请石匠把地板磨掉一层,结果却发现地板深处居然和表面一样染上了血的怪异的花纹。“这是死者灵魂寄居的地方啊。”石匠说,相信就算是再往下挖上一里也一定还是这个样子,说什么也不愿打搅死者的安宁。在村子的墓地里把宛勒瑞恩埋葬之后,村里举行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祭奠仪式。
宛勒瑞恩生前是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他把村里的特产运到百里以外的萨克城卖掉,换回村里急需的货物——点会用通用语报时的座钟啦,能在找出祖先埋骨之地的魔杖啦,半夜可以用来照明的石头啦,会伴着歌声起舞的玩偶啦,如此种种。谁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仇人要杀害他。
杜克继承了父亲的职业,却再也没有办法用同样的农产品换回父亲时代那么多的货物;女儿维克斯和山德尔的约会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散发出花朵般的芳香。就在维克斯长到十八岁时,村里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和山德尔结婚,和所有的姑娘一样生上两个孩子,快快乐乐地在村里过上一辈子的当头,她突然对母亲说:“我听见父亲叫我到东方去。”
穆拉以为她和山德尔吵架昏了头,说:“往东边?东边只有没完没了的树林而已。”
当天晚上,维克斯没有回到家里,穆拉照例以为她和山德尔到村边的小磨房幽会去了。第二天早上,她却看见女儿赤祼祼地躺在餐厅那片被宛勒瑞恩的血污染了、永远擦不干净的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穆拉大声斥责她,声音几乎掀翻了屋顶。维克斯抬起头,用穆拉从来未曾见过的锐利眼神穿透了母亲的眼睛。
“我在等一头雄鹿。”她平静地说,然后穿上了平常的衣服。她从餐桌上拿起一张用来包裹食品的纸,描下了地板上血的花纹,用无法理解的原因加上并不存在的线条,剔除因为时间变形的裂纹,分开粗线条的重叠,最后在宛勒瑞恩倒在地板上时心脏的位置上打了一个叉。
穆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以为她得了宛勒瑞恩祖父晚年患过的失心疯。“我要送你去城里的教会检查。”她说,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邻居大声的呼喊:“天哪!好大的鹿,快出来看啊,它的角是白色的!”
维克斯提着一个大约装得下一个人头的口袋,跟着随梦中启示而来的鹿离开了自己长大的村庄,到死也没有再回来过。虽然在离开时表现了无尽的勇气和惊人的智慧,但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胆怯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要怎么去。只是一个梦突然在一个月前开始不断地在夜间出现,梦中藏匿着一幅地图,时近时远,模模糊糊。在一次幽会回来的晚上,因为害怕穿过穆拉的卧室时将她惊醒,她在餐厅躺下,睡着了。(那也就是宛勒瑞恩被射死的房间,她家进门的第一个房间。)那天晚上,梦中的地图格外清晰,她甚至看清了地图纸上沾着黄|色的斑点。她后来发现那斑点是她随手拿的那张包裹食品纸上的油渍。
她开始模模糊糊地了解自己即将离开村庄的事实。日子越近,她了解到的细节越多。当母亲把赤祼的她从地板上叫起来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闯进了一头雄壮高大、有着白角的鹿。不到十分钟,鹿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甚至没有和母亲告别。穆拉听见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在等一头雄鹿。”鹿带着维克斯,向东边无际的森林前进——从来没有人成功穿越那森林,所有试图穿越森林的人都最终以退回村子告终,如果不幸没有回来的话,不久猎人就会带回他的尸骨。
鹿不停地往东边跑,有时候往北或者是南稍稍转个弯,但是大方向却一直都没有改变。维克斯精力充沛的时候鹿就急奔,疲劳的时候鹿也在前面休息,总和她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维克斯有时候向鹿讲话,但鹿从来都没有表现出听懂了的样子。她没有带干粮出来——即使带了,也不可能支撑她穿越整座森林。她抱着一种奇怪的信念——既然梦让她往东走,那么就不会让她在路上饿死。她采集浆果,在地下寻找营养丰富的块根,幸运的时候甚至捉住过野兔,但这一切还是没有办法让她不以森林里那些漂亮鸟儿那充斥着浓烈桂花香的肉来充饥。在她的胃口彻底被桂花的香味摧毁之后,那头雄健美丽、长着白角的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