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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冬水主藏 > (十一)劲敌知交,虞诈无端叹相负

(十一)劲敌知交,虞诈无端叹相负

看着那“女中霸王”在团团的烈焰的包围之中仿若浴火而出,骤然之间,冬水竟愈发泰然了几分。

这女子,是这天下间,唯一令她吃过大亏的对手。想起一年前的巧遇,虽然是以自己险胜为结果,但后来每每回想,都生后怕。当时兵行险招,严格算起,二人并未分出胜负,试想这女子当日若恼羞成怒,是有十成的把握将自己与桓夷光格杀林中。

然而她没有。这气盖天下须眉的女子只是微微地冷笑,然后挥了挥手,任由那一驾马车辘辘远去。

仅凭这一点,便不由得对她起了三分敬意。那么,今日即便死在敌手,也算不得是辱没身份了。

冬水轻轻昂头,竟对那华美冠绝的食人之女微笑致意:“重逢于此,再好不过。”这句话说得诚心诚意,令众人为之愕然。而在这个霎那,林间原本逼人的杀气竟然兀地消逝,无影无踪。

毛氏似与她有着一犀相通,亦是抱拳一敬,朗声笑道:“彼此彼此。”言罢,又走近了几分,笑道:“姑娘当日预言我会自食苦果,时值今朝,却不料是姑娘先陷困境之中呐。”言语之中,藏着如斯深沉的孤傲自豪。

冬水“哈哈”一笑,忽然将手中长剑抛在了地上,道:“那句话我仍然不会收回。符夫人,今日我们是逃不出去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多伤你们一人,就算积个­阴­德。不过,士可杀不可辱,我只求薄棺两具,得保全尸。穆然,你说呢?”她忽然转过了头,笑看身边的男子。她一脸的轻松释然,仿佛少小之时,与这总角之伴做着游戏,一举一动,全然无关生死。

“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李穆然想也不想,便丢了武器,旋即牵住她的素手,畅然一笑。

冬水下意识地将手一缩,但终究没有撤回,只是安心地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余光望去,李穆然半身血污,一身华衣长衫颇有些惨不忍睹,绸缎上细致的暗绣被血衬托而出。看得清楚,那些尽是缜密­精­巧的水云之纹。

风骤急,那男子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如山岳般岿然不动。

明知这便要赴死,不知为什么,在他身边,竟感到了厚重的安逸平稳。而当日与庾渊一起面对那些前秦乱兵时,她心中除了惶恐绝望以外,再无其它。

这不奇怪么?冬水嘴角微抿,陡然觉得身边的男子竟如同被岫岚横曼了的秦岭,云缭雾绕,看不清,猜不透。

“想不到,邺城之下屠人如麻的李大将军,也会有这般的儿女情长。”毛氏微微嘲道,纤指一点,指尖上艳丽的凤仙花汁刺得人眼生疼生疼,然而指端所向,却是冬水,“姑娘,不如我们依旧做笔交易,你若答应了,我就保你二人­性­命。”她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不过,李将军须得成为我军俘虏。”

“保我二人­性­命?”冬水心头一动,不自禁地侧头看向李穆然。二人眼神相对时,都读懂了对方心中同样的想法。

他二人均在大好韶华,若能不死,终究还是不死的好。

毛氏问道:“你可还记得初逢之时,我最后的话么?”

“姑娘,你有如此身手本领,若能投靠我们,我定奉你为上将。”

是这句话吧,她脑中灵光一闪,当日的情景一一浮现。

“你这军队枕人头、食人­肉­、沥人肝,人称‘禽兽之师’,我为人堂堂,怎会自甘下流?”

她当时对那句殷切地许诺不嗤以鼻,断然拒绝,但是今日,是否能够依旧保守自己的原则呢?

李穆然微笑看着她,似乎无论她如何选择,都不以为意。

林间的风更盛了。火把在忽明忽暗的挣扎中,终究渐渐黯淡。

那利箭、那刀光、那铁甲金戈、那万人流血的罗刹屠场,难不成便要伴随了自己此后的岁月,不死不休么?

握着她的手逐渐凉了下去,冬水心头略略一抖,继而就觉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沾到了手上。仍是余光望去,但见李穆然的面目上缓缓现出了倦容,那惨白如纸的脸­色­,纵然迎着对面的火光,也遮掩不住。

是|­茓­位自行解开,再阻不住伤口的血势么?

一霎那,眼前恍如又化开了无穷无尽的血­色­,她心中那道固若金汤的壁垒,在血海中骤然间訇然倒塌。

“我降。”这睥睨天下的女子,终于单膝拜倒在那霸气冲天的绝世女将脚下。

这之后的半个月,她被软禁在毛氏的军帐之中,出谋划策,助她牵制住西燕北上的大军。

只有在每天的傍晚时分,她才被允许出帐,然而,身旁仍有女兵陪从。

甚至每次的出帐,她也只是被带到军营的另一端,遥遥地与被钢刀架颈的李穆然对望一眼,打上几个招呼,将亲自做好的饭菜托人送去,而后几乎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完,就又被分开。

不过无论怎样,她晓得他好好地活着;也晓得,他身上的伤势在好转。毛氏是光明磊落的人,既然答应了她,便会一诺到底。

高傲倔强如她,也不禁暗暗地佩服起毛氏来。对于一位敌将如此的礼遇有加,不审讯不施刑,虽说是为了揽住下属的忠心,只怕在其余将士面前,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吧。

不过,毛氏自有其交待的方法。半月前在林子里,二人击掌盟誓,毛氏若因冬水之计在阵前打了败仗,李穆然便不保­性­命。

这“只胜无败”的约定,纵连千古兵圣也难以确保,然而她却一口应了下来,那个刹那,当真晓得了何谓之“孤注一掷”。

为此,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仅在半日之内,便读罢了堆有人高的卷宗,对于这个乱世,有了更加深切真实的了解。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偏西向北而去,数百里外,是而今前秦那扶摇动荡的帝都——长安。

在地图上指出长安所在时,毛氏那美丽动人的双眸在霎那间更亮了几许,声音也随之温柔了几分:“皇上、皇孙,都在那里,抵抗着前燕慕容冲的进犯。”

冬水不禁为之淡笑,原来如此强悍的女子,心中的柔情也是刻骨之深呐——语及“皇孙”二字时,她的脸­色­竟在瞬息之间如映朝霞,宛如少女般娇媚可人。

符登该是何其有幸,竟令如斯的奇女子,倾心以待?同样,这奇女子又何其的有幸,可被放心地托付一方兵权,驰骋疆场,不束宫闱之乱。

是啊,奇女子呢,有些时候,甚至是冬水也会自叹弗及。在其他妃嫔可安享高床暖枕之际,这个正妃,却安心奔波在百里之外,将天人之貌暴于烈日沙尘,栉风沐雨,{奇}手持着金刀,{书}腰挎着铁箭,{网}将­性­命丢在沙场之上,浴血拼搏。单单是这份魄力,便容不得那未来的九五之尊对她妄言一个“负”字。

何人敢言“女子无才方为德”?殊不知,红颜顷刻转白骨,当芳华逝去,余人已矣,惟有这血汗拼来的功绩永生不灭,正所谓“得君宠易,得君敬难”。

天下间能晓得这句话的女子,屈指可数,而能明白这句话的男子,更是寥寥罕有。

符登明白,庾渊明白,那么穆然呢?

应该,也是明白的吧。

虽然对毛氏的嗜血仍有微词,但数日的不离,冬水对她的防备与敌意渐渐消退下来。或许,她二人,根本就是同样的人。

密林深几重,渐渐地,秦岭东端的这片林子,透出了死寂般的­阴­沉。

象征乾金之象的“九天之阵”,在某一日的夕阳半落时,终于借着晚珲中那灿灿的红光,完全开启。冷锐的杀气,在林中四散开来,惊起飞鸟满天翱翔。绕天盘旋的百禽,终因不知何枝可依,竟生生脱力而死。

死鸟的尸体摔得遍地都是,羽毛撒落,其上的淡淡油层映着落日余辉,五彩斑斓。然而美食当前,却无猛兽敢于问津。

慕容冲的大军正在攻打北方的长安,而在秦岭的毛氏军队的职责,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拖住西燕另一路的夹攻之军。

“拖住敌军,然后将之歼灭于此。”人数只是对手的两成,毛氏的野心却比对手大了几万倍不只。

“九天之阵乃为乾金之象,主养兵布阵;九地之阵乃为坤土之象,主屯兵驻守。”那一刻,她甚至还来不及转动念头,这句话就自动跳出记忆。

也只有行此步,方可保此局不败。冬水淡淡地牵动着嘴角,在沙盘上拿磨圆的石子一颗一颗摆着方位。手下的血脉青紫得骇人,以致多少天过去,服侍在旁的女兵都夜不能寐——只因看了那双素手一眼,便被吓得当场昏厥。

手上指尖上布满了深可及骨的指甲划痕,想来,是在不经意间,自残而成。

唯有这般的剧痛,才能让如被刀割的心脏得以麻痹,稍稍缓上一缓吧。她恨着这双手,明知每一枚石子的落下,便使得帐外的“九天之阵”完成一分,然而,她无法阻拦。

三万西燕子弟,便要在这弹指之间,灰飞烟灭。

然而,她若停下了手,前秦就是灭顶之灾呐。更何况,做为陪葬的,是李穆然。

在淝水之战时,她就曾经左右权衡,然而结果是这样的明了:她宁愿两国交战,成千上万的将士战死沙场,也不愿李穆然有个万一。

纵然,如今的他早非六年前的他,但她还是不忍置他于不顾。

至亲之人,这份量是天下何物都无法比拟的。

当这“九天之阵”完成,与秦岭西端的“九地之阵”遥相呼应,杀气纵横肆虐于山川之间,风云变­色­之际,鬼哭狼嚎之时,便亦是她这一生的大错终铸之日。

每次都说不肯杀人,然而到了最后,双手却都浸满了血渍。

在谷外遭遇逃兵之际,她一杀便是百人,而此次,更是数万条人命。造孽如斯,那么,即便有来世,也只是与李穆然化作两个恶鬼,徘徊于幽冥地府吧。

“你当真相信轮回之说?我就不信。”闲话之时,谈及那日在林中的赌誓,毛氏忽地笑道,“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岂不­干­净?”

“我也不信。”却不料,冬水回以一笑,将手中的两枚石子轻轻敲击着,道,“你去问穆然的话,他也不信。”

毛氏一惊,眉目间掠过一丝不信:“那在林中,你们定下那般的约定,全算不得数么?”

冬水长长地叹了一声,道:“我虽不信,却希望来世存在。”

“这是何意?”问了两句,也听到两句回答,然而毛氏却愈发迷糊起来。

冬水仍旧是把玩着那两枚石子,口中不急不缓地答道:“只为了人这一生,总要加进些‘畏’,方可对自己的善念,坚守下去。”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是《荀子·天论》篇的首句,也是她与李穆然不信鬼神,不信轮回的启蒙之句。

同样,做为谷中兵圣的孙平,也一向教导着他们,这世间没有鬼神,打仗之时倘若依靠占卜祈祷,百战百殆。所以,他们从来不知畏惧,甚至敢于在夜里,摸进谷内浩瀚无边的墓地,在星光月­色­下,追逐着先贤尸骨所化的磷火,嬉戏玩耍。

然而这一切,都结束在那一日。那一年,她十岁,李穆然十四岁。

“师父,徒弟不日之后,就当来陪伴你于九泉之下。”

两个小孩子你追我赶之时,不意重重坟堆中当真出了人声。李穆然大惊之下,忙一个回身护住了冬水,而后镇定了心神,试探着问道:“什么人?”

“我。”苍老的声音响起,在这静谧的夜空中,显得尤为虚弱。

“李大伯?”李穆然吁了口气,携了冬水,到了那老人身边,“李大伯,这么晚了,您来这­干­什么?”磷火之中,那老者的脸庞­阴­郁非常,隐隐地透着死意。李苦道乃谷中的“老子后人”,是较之周蝶更为洒脱的智者。平日中,他特立独行,身上有着俯仰天地的超凡,令冬水二人不敢轻易接近;然而这时,他却只是一位濒死的老人,生命就如同身边的磷火般微弱渺小,仿佛瞬息即逝。

十岁的冬水,尚不知出口须得择言,当即大声责难道:“李大伯,你们道教讲的是道法自然,怎么连你也相信什么九泉、神鬼呢?”

李穆然忙捂住冬水的嘴,低声叱责,然而李苦道并不发怒,只是看着两个孩子笑了笑,道:“荀子那套呐,将人都教得坏了。”

“此话怎讲?”终究还是少年气盛,李穆然虽较冬水沉稳,到底受不得激。

李苦道淡淡地说道:“我也不信会有来世,会有鬼神,但这一生一世,总要存些敬畏,方好为人呐。”

“孩子们,你们还小,而谷中是圣地,所以你们的心中没有污垢杂念,但难保以后。”

“你们以为,这世上自有公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惜世事难料,往往就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若是今生今世,那些作恶的,总也得不到应有的惩戒,别人看在眼中,会怎么想呢?”

“正如你们读史,那些皇帝们,可都是好人么?然而就算做了许多坏事,又能如何呢?”

“古今枭雄,也无外如是。这些人,口口声声敬神拜天,实则,都是不信鬼神之人。”

这是李苦道唯一一次对他们悉心传教,在清冷的蛾眉月下,伴着四周的磷火飞翔,谷中寂静如死。生命如水,自这老者身上不绝如缕地流逝。上窥天道的智者,尽余生的最后气力,将满心之中对于人世的信仰,化作言语中的无数光华,渐渐改变着两个孩子此生的道路。

“善良总是与软弱相伴,既然无法反抗,只有希冀于神鬼与未来。倘若人人都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此生作恶,来世便沉沦地狱,那么,这个世界会不会清静安宁许多?反之,若人人都只知人生一世,再无其他,那么会多出多少的及时行乐,不顾他人死活?”

“神鬼虽是人口编出,却不是为了耸人听闻,只是为了,以这无法企及的力量,最终维护着尘世的善念而已。”

听着李苦道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化于虚无。李穆然和冬水却不伤心难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瘦削的老人身影颓然倒下,满心充斥着无法言表的敬畏。

此后,他们再不去这墓地中玩耍,偶尔闲暇了,也仅是悄立在墓地畔,看着墓中的磷火依旧飞舞盘旋,想象着这些磷火原本是蕴藏了多少的超人智慧。思绪往往随之游离,一恍惚间,似乎就是几百年。

对这大道理似懂非懂,毛氏想了想,终究不以为意:“等阻了西燕大军,咱们便当北上增援长安。冬儿,李穆然的才能较你如何?”

冬水手上微微一颤,“嗒嗒”的石子敲击声不觉稍有错乱。怎么,到底将主意打到穆然身上了么?

她正踟蹰之际,不知当如何回话,忽听毛氏笑道:“是我疏忽了,你我这般的女子,本就倔强好胜,断断不该拿男子与你相提并论。”她停了一停,又道:“只是李将军也确是人才,眼下用人之际,能招降了他,再好不过。”

“是么?”冬水淡然一笑。她拿不准李穆然的忠心究竟怎样,虽然慕容氏待他极不好,但慕容垂肯如此拉拢他,也确实是出自真心。

他是重情重义之人,若不降,又会怎样呢?

毛氏应诺过不杀,然而过了这一阵子,等北上去了长安,符坚那三人,可原谅得了他么?符坚当年是那么的看重他,可是他却投靠了在符坚后院放火的慕容垂,仅这一罪,便不容诛。

如此,二人这半个月的苟延残喘,又有何意思?已在鬼门关口转过了一圈,到底还是要回去呐。

找个时机,还是带着他一起逃了吧。然后交待了庾家,便能回谷,这一世,当真是不要再出来了。

冬水想到此处,嘴角不觉牵动出一丝笑容。想不到,每次都是要逃,对庾渊如此,对穆然也是如此。自己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呢?

毛氏见她微笑,自以为得计,遂道:“冬儿,李将军对你情深义重,那天在林中,所有人都见得清楚。你是我军中之人,不如你二人联姻,想来,他必是降的。到时,你夫妻二人齐为我军效力,攻城略地,一统天下之时,他封王来你挂帅,满门忠良,不成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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