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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计套连环,惑喜淆悲甘亦苦

李穆然听到此处,绕是平日间城府深沉,终究再沉不住气。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石唐兆,忽然说了一声:“告辞。”便怔怔地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向自家府邸。

“穆然,总有法子的。”冬水看他意气消沉,忙陪在他身边,柔声安慰。

李穆然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地苦笑着,闷头向前走去。一时间,他心乱如麻,明知还有机会去盗那“青蛇胆、毒菌顶、雪莲蕊”炼制的真解药,却委实再无心力去想法子。他宁死也不愿向石唐兆那般自甘堕落,然而他又何尝不怕死呢?更何况,即使中毒至此,这些日子有冬水相伴,实在是比之以往好去太多,他又何尝就舍得放弃?

再者,即便他抓了拓跋奂去要挟慕容月,慕容垂又怎会乖乖听话呢?思来想去,自己都是一败涂地,再无挽回余力。

但若自己死了,冬水要怎么办呢?难不成,当真是殉了自己么?

他心如刀绞,只觉眼中一涩,似有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倘若叫石唐兆看到这个熊样子,恐怕连他都要笑话了。李穆然心头一凛,忙扬起头来,佯装看月。但觉着眼中温润,心头酸楚,然而终究是没有落下泪来。

冬水见他兀然间止了步子,也随之驻步,继而轻声问道:“穆然,你还好么?”

“没什么。”李穆然强笑两声,侧过头来。见冬水眼波流动,目光中流露出殷殷关切之情,他心中又是一震,当即摇了摇头,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万万不能让冬水为己而死。

怕只怕,慕容垂已知冬水与他乃是一伙,既然不肯放过他,自然也不肯放过冬水。若是如此,他再没别的法子,惟有与之拼个玉石尽焚,哪怕生受千刀万剐,也要护了心爱的女子平安离去。

念及冬水的安危,他终于稳回了心绪,细细反思石唐兆那句话的前前后后。

“怎么连他,也不知晓我中了‘当归’毒呢?”骤然间,他眼前一亮,但转即又陷入谜团重重。按理说,慕容垂对于中毒之人的消息并不封锁,意在“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初始在城门遇见的那几名校官偏将职位不高,不晓得也可说得通,但石唐兆毕竟上得金銮宝殿,怎么也会毫不知情?

慕容垂究竟有着怎样的理由,一定要对他中毒一事讳莫如深?

霎时间,李穆然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隐隐地,他觉着若能解开这道谜题,那解毒一事,便是水到渠成,易如反掌。

他心中有了七八分的数,抬头正看见不远处的一座朱门大户,遂微微一笑,指予冬水看道:“咱们到家啦。”

这宅子原是城中富豪所住,原来的人家因为躲避战落,早已逃难到不知何方,是以慕容垂入主邺城后,便大大方方地“慷他人之慨”,将这宅子赏给了李穆然。

李穆然平时少有回家,慕容月本身对这个家就不上心,因而这宅子除了门匾换过外,皆保留着原有的奢华形貌。绕是冬水在庾家时见惯了金碧辉煌,到了这宅子前时,还是不禁被那股逼人的富贵晃得眼花。

李穆然上前轻叩大门,其时早已入了二更,看门的老仆在睡梦之中被人吵醒,不禁好不耐烦,一面来开了门,一面唠唠叨叨、骂骂咧咧。

“将军……您回来了!”那老仆唯恐老眼昏花看差了,又抹了两把脸,才自睡梦中转过了神,忙不迭地跑进了院落,大嚷大叫起来。

“留神门槛。”李穆然挽着冬水并排走入大门,还未站稳,就听左侧屋梁上响起短短的一声竹梢。冬水寻声看去,一片朦胧中,认出那男子在庙中秘道见过,仔细回想,似是负责保护拓跋奂的。

既然这暗镖在此,那受保之人也不远吧。

她略觉错愕,就听李穆然冷笑了一声,道:“她是见我久久不回家,便自作聪明,又召回了拓跋奂。哼,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么?”

他正自低语,但见满宅子的屋子一间间地亮起,旋即一排排的仆从婢女慌乱迎出,走在最后面的那女子满脸倦容,正是慕容月。这后燕郡主走得匆忙,一头青丝不及梳整,便只随意地披在肩头,身上也只着一件轻纱中衣,两边有丫鬟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件兔毛披风要她穿上,但她却置若罔闻。

一直走到近前,慕容月一双丹凤眼先在冬水身上打量了几圈,才落在自己丈夫身上:“你回来啦,可有些晚了呢。”声音不温不火,竟是亦怨亦喜。

李穆然想起她下毒一事,登时一股无名业火生自肺腑,倘若不是念着她的身份,恐怕早已上前下了杀手。他不愿向慕容月示半分软弱,只是笑了笑,朗声道:“夫人这话我可听不明白,莫不是见我去得久了,害相思了不成?”一语未竟,边上下人们中早有人笑出声来。慕容月骄纵成­性­又不守­妇­道,平日间早惹了许多人的不满,而李穆然待人素来谦和有礼,是以家中下人都与他亲近。如今他们听到李穆然揶揄慕容月,虽不敢明里支持,但暗地里嬉笑,也算削了这一家女主的面子。

慕容月不禁脸­色­一变,狠狠横了他一眼,旋即转过了身子,道:“你若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边说着,边快步向自己的卧寝去了,不肯再多逗留。

李穆然望着她的背影淡淡冷笑,随后便将自己与冬水的行李都交予了仆从,吩咐一并放去书房。冬水在旁听得一愣,尚不及反驳,就见几名仆从满面堆笑而来,高声称道什么“二夫人”。她脸上顿时一阵火烧火燎,然而怒目瞪向李穆然时,却见他竟使了个眼­色­,于是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此事暂放一旁。

一切收拾完毕,已过了三更天。李穆然带着冬水入了书房后,便径自走到一排书橱旁,轻轻一推,其后赫然又露出一条暗道来。­阴­风阵阵自暗道内袭来,冬水身居武功,却也被吹得有些发冷。

“你自己去吧。”冬水忙了这大半天,眼见终于可以休息,不料李穆然居然又变出这匪夷所思的暗道来,登时将满心不快发作出来。

李穆然却只是笑了笑,继而搬了把椅子守在暗道入口,道:“我不去了。咱们只在这等着就是。”

“等着什么?”冬水边打着哈欠边问,满脸颓然,着实是已困极。

李穆然见她双目无光,神态倦惫,也知再让她熬夜是有些强人所难,遂道:“还有一个多时辰,你先歇着也不打紧。胡郎中离开暗道大厅时走的是正东的秘道,日出正东,所以寅卯相交时,他会拿解药给我。”

“拿解药?他当真能拿到么?就算拿到了,又能怎样呢?”一听与解药相关,冬水顿时强打起了­精­神,努力睁大眼睛。

李穆然颔首道:“原本我想着他若去拿解药,只怕还要麻烦些;但这解药既然另有玄机,想来慕容垂倒不怕人偷,那么盗来便甚是简单。拿来了之后咱们仔细研究看看,我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奇毒,竟能令石唐兆沦落到这般地步。”

冬水柳眉一簇,似是想起一事,但终究思忖着,没有说出口来,只是正­色­叮咛道:“等解药来了你便叫醒我,可万万莫要先自吃了。”

李穆然淡然一笑,道:“晓得了。你先睡吧。”语罢,见她躺在床上合目沉睡过去,自己也吹熄了烛火,端坐椅上,宁心养神。

天边泛出鱼肚白时,一阵细密脚步声自秘道之中传出。李穆然与冬水尽皆警觉,当即身子一震,俱清醒过来。

又等了少顷功夫,就见一袭白衫由远及近,自那秘道的无边黑暗中飘然而至。眼见着离道口只有四五步路时,胡郎中兀然止步,而后自怀中掏出两只瓷瓶,分别掷向李穆然。

“解药,毒药。主公,告辞。”他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见李穆然接住瓷瓶后,便转了身子,眨眼间,又消失在一片苍茫的幽冥中。

“他倒不少拿。”李穆然推回了书架后,打开瓷瓶,但见两瓶都装得满满,少说每瓶也有着四五十颗的药丸。

冬水接过两只瓷瓶,不禁笑道:“他办事倒是细心谨慎,你只叫他拿解药来,他却连毒药一并带来。”

她还未说完,却见李穆然已摇了摇头,接过话去:“傻丫头,你看事太过简单,真是好容易就被骗。你当他是怎么拿到解药的呢?”

“这我怎么知道?”冬水满心不服,但她转念极快,倏忽之间便已想了清楚,不禁脸­色­大变,连连颤声道,“你……你……你……你明明知道的,你好狠的心。”

“不错。毒药总是比解药好拿许多。他逼那熟识的御医吃下毒药后,自然就能借御医之手拿到解药。只消再杀了御医,便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我事先不晓得这解药却也是毒药,那御医死得委实冤了。”李穆然淡然道,仿佛说着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冬儿,你能想明白了,我才放心。否则你这么容易就被人骗去了,可怎么得了?”

“你……你……”冬水震怒之下,一手指着李穆然,竟久久说不出话来。此时当真是欲哭无泪,但心中充满了气恨,却仍自割舍不下对他的感情,到底还是长叹了一声,打开解药瓶子,取出一颗乌黑如漆的药丸,便放到樱­唇­旁。

“你做什么!”李穆然一时大惊,一心只认做她是要以身试药,疾出手抓向她手腕。孰想冬水不躲不避,一任被他抓住后,方复叹了口气,道:“你这么紧张我的­性­命,怎么就不晓得,那御医也自有旁人紧张呢?人命都是一样的。穆然,你且记着,日后你再枉伤一人,我也不生你的气,大不了便自尽谢罪,代你偿命罢了。”

李穆然惊魂未定,见她一脸幽怨地望着自己,心中一软,遂低头赔罪道:“是我不好,都依你就是。”

冬水点了点头,道:“这句话你要记牢才好。”语罢,挣脱了他的手,将那药丸放到鼻畔轻嗅片刻,又用指甲刮下少许粉末,放入口中。

这一尝之下,她登时变得惊惧无比,将那药丸重又放回瓷瓶后,便紧握了瓷瓶,道:“穆然,这解药果然不好,你千万动不得。”

解药有差已是意料中事,李穆然只是好奇那药粉究竟是什么,竟连冬水也被吓成这个样子。

但见冬水深深吸了口气,正­色­道:“穆然,我和你先讲个故事,等你听完了,便晓得这是什么。”

冬水所讲之事,李穆然多少也有耳闻。此事就发生在去年,东晋建康城中。当时的官府判了一名饭庄老板的死刑,然而行刑当日,刑场竟遭数百名平民围攻,官府不得不调动了官兵,才勉强镇住了场面。事情被传到北廷时,慕容垂曾在朝堂之上“哈哈”大笑,说这些南朝民众当真有趣,只是为了吃得好些,竟不惜自家­性­命去与朝廷作对,可见南朝之人骄奢­淫­逸,委实要不得。

然而,冬水所言,却与慕容垂所想大相径庭。

“有一阵子,玉宇阁亏空许多,这时有个胡商找上门来,说是有仙家物事,加在饭菜之中,便可令玉宇阁大赚一笔。我自是不肯信他,但听他吹得神乎其神,倒也起了几分好奇心,遂要他拿那物事来看。那物事甚不起眼,只是一颗颗黑­色­的圆形种子,闻起来半分香味也没有。那胡商见我不肯相信,为了赚钱,终于说了实话。原来,这是一种名唤‘罂粟’的植物的种籽,倘若压碎了放进饭菜里,便能麻痹人的神志,甚而令人上瘾。严重者,便与石唐兆的症状一模一样。”

“我当时断然拒绝,并将这胡商送去官府查办。孰料他上下使钱贿赂,兼且没有什么证据,官府竟将他无罪释放。而那被处死的饭庄老板便是受了他的蛊惑,买下那罂粟之籽去贪不义之财。但那老板用料过多,以致毒死了一两名食客。官府一路追查下来,才判了他死刑。那许多蜂拥去救他的百姓,都是瘾者。”

李穆然这才明白其中乾坤,沉思良久,忽问道:“那许多瘾者之后吃不到罂粟籽,又怎么了?”

冬水摇了摇头,道:“轻者自行戒去。重者,有发疯的,有自尽的,总之是惨绝人寰。”

“这么说,是能戒掉了。”李穆然揣度着,目光盯在那一瓶解药上,“冬儿,我是习武之人,自然意志较之平民百姓要坚定些。你信我一次。我先吃着这些解药稳住蛊毒,待得三年之后真药炼成,我再戒去毒瘾,不好么?”

“不好!”冬水断然拒绝,见他目光兀自不离那瓷瓶,陡然间探手夺来,掩在了身后。

李穆然想起那每天傍晚的附骨之痛,不禁气得浑身打颤,怒道:“冬儿,你就宁可看我每天被蛊毒折磨至死么?别耍这小孩子脾气,快将解药还我!”

“穆然,你冲我发脾气么?”瞧他怒容满面,冬水无端端地心中起了一阵委屈,当场扁扁嘴,一串串的眼泪珠子就沿着面颊滚落而下。

“冬儿,你……唉。”李穆然满心的怒火顿时被她的眼泪尽皆浇灭,见她哭得伤心,蓦然间只觉好生内疚,眼看着那瓶解药只在咫尺之间,却说什么也不敢伸手强抢。

瞧他终于缩回了手,那一声叹气中满是凄然落寞,冬水心口一疼,泪水更是禁不住地落下:“穆然,我当真是怕。你不在建康,没有见到那满街的……对不住。”她回想着那人间地狱的惨象,一时又想起李穆然毒发时的痛苦,实在是五内俱焚,伏桌大哭起来。

“我不吃解药了,当真不吃解药了,以后也再不提这解药之事,好不好,好不好?”李穆然轻轻揽她入怀,右手小指与冬水的右手小指勾在一处,柔声劝道,“你看,都拉钩啦,我要反悔可就成小狗了。”

泪眼模糊间,冬水见他在旁扮着鬼脸,当下破涕为笑,“扑哧”一声,乐出声来:“我刚才还想着,你若怎么也不答应,我便死给你看,看看是解药重要呢,还是我重要些。”她说着说着,不禁略觉羞涩,脸­色­飞红。

李穆然伸手在她额上一弹,无奈苦笑道:“你啊,来来回回就只知道拿个‘死’字要挟我,真是怕了你。以后不许再说了,不吉利。”

冬水却不以为然,吐了吐舌,笑道:“若不拿这件事来要挟你,也要挟不到你什么。你大人大量,何必和我这个小丫头斤斤计较呢?”这最后一句话,则是学全了石唐兆求情时的语气神态。

李穆然被她逗得莞尔微笑,正自心起温暖,忽听下人前来叫门,说是大夫人令厨下备好了早饭,正在等候二夫人前去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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