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批评苏东坡的言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简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苏辙说的那句话:“东坡何罪?独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响亮,能把四周的笔墨比得十分寒伧,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点狼狈,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地糟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场可耻的围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当了急先锋。
千年庭院
一
二十七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我一个人在岳麓山上闲逛。岳麓山地处湘江西岸,对岸就是湖南省的省会长沙。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儿,乘着当时称之为“革命大串连”的浪潮,不由自主地被撒落在这个远离家乡的陌生山梁上。
我们这一代,很少有人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完全没有被“大串连”的浪潮裹卷过,但又很少有人能讲得清这是怎么回事。先是全国停课,这么大的国土上几乎没有一间教室能够例外,学生不上课又不准脱离学校,于是就在报纸、电台的指引下斗来斗去,大家比赛着谁最厉害,谁最出格。现在的青年天天在设计着自己的“潇洒”,他们所谓的“潇洒”大体上似乎是指离开世俗规范的一种生命自由度;二十七年前的青年不大用“潇洒”一词,却也在某种气氛的诱导下追慕着一种踩踏规范的生命状态。敢于在稍一犹豫之后咬着牙撕碎书包里所有的课本吗?敢于嗫嚅片刻然后学着别人吐出一句平日听着都会皱眉的粗话吗?敢于把自己的手按到自己最害怕的老师头上去吗?敢于把图书馆里那些读起来半懂不懂的书统统搬到操场上放一把火烧掉吗?敢于拿着一根木棍试试贝多芬、肖邦的塑像是空心还是实心的吗?说实话,这些逆反性的冥想,恐怕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的学生都有可能在心中一闪而过,暗自调皮地一笑,谁也没有想到会有实现的可能,但突然,竟有一个国家的一个时期,这一切全被允许了,于是终于有一批学生脱颖而出,冲破文明的制约,挖掘出自己心底某种已经留存不多的顽童泼劲,快速地培植、张扬,装扮成金刚怒目。硬说他们是具有政治含义的“造反派”其实是很过份的,昨天还和我们坐在一个课堂里,知道什么上层政治斗争呢?无非是念叨几句报纸上的社论,再加上一点道听途说的政治传闻罢了,乍一看吆五喝六,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政治上的主动性。反过来,处于他们对立面的“保守派”学生也未必有太多的政治意识,多数只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颠荡中不太愿意或不太习惯改变自己原先的生命状态而已。我当时也忝列“保守派”行列,回想起来,一方面是对“造反派”同学的种种强硬行动看着不顺眼,一方面又暗暗觉得自己太窝囊,优柔寡断,赶不上潮流,后来发觉已被“造反派”同学所鄙视,无以自救,也就心灰意懒了。这一切当时看来很像一回事,其实都是胡闹,几年以后老同学相见,只知一片亲热,连彼此原来是什么派也都忘了。
记得胡闹也就是两三个月吧,一所学校的世面是有限的,年轻人追求新奇,差不多的事情激动过一阵也就无聊了。突然传来消息,全国的交通除了飞机之外都向青年学生开放,完全免费,随你到哪儿去都可以,到了哪儿都不愁吃住,也不要钱,名之为“革命大串连”。我至今无法猜测作出这一浪漫决定的领导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为“造反派”同学提供便利,好让他们到全国各地去煽风点火;好像又在为“保守派”同学提供机会,迫使他们到外面去感受革命风气,转变立场。总之,不管是什么派,只要是学生,也包括一时没有被打倒的青年教师,大学的,中学的,乃至小学高年级的,城市的,乡村的,都可以,一齐涌向交通线,哪一站上,哪一站下,悉听尊便。至于出去之后是否还惦念着革命,那更是毫无约束,全凭自觉了。这样的美事,谁会不去呢?
接下来出现的情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学生们像蚂蚁一样攀上了一切还能开动的列车,连货车上都爬得密密麻麻,全国的铁路运输立即瘫痪。列车还能开动,但开了一会儿就会长时间地停下,往往一停七八个小时。车内的景象更是惊人,我不相信自从火车发明以来会有哪个地方曾经如此密集地装载过活生生的人。没有人坐着,也没有人站着,好像是站。但至多只有一只脚能够着地,大伙拥塞成密不透风的一团,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则横塞着几个被特殊照顾的病人。当然不再有过道、厕所,原先的厕所里也挤满了人。谁要大小便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半路停车,一停车就在大家的帮助下跳车窗而下。但是,很难说列车不会正巧在这一刻突然开动,因此跳窗而下的学生总是把自己小小的行李包托付给挤在窗口的几位,说如果不巧突然开车了,请把行李包扔下来。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在夜晚,列车启动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之间,几个行李包扔下去,车下的学生边追边呼叫,隆隆的车轮终于把他们抛下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他们最终找到了下一站吗?那可是山险林密、虎狼出没的地方啊。
扔下车去的行李包与车上学生抱着的行李包一样,小小的,轻轻的,两件换洗衣服,一条毛巾包着三四个馒头,几块酱菜,大同小异。不带书,不带笔,也不带钱,一身轻松又一身虚浮,如离枝的叶,离朵的瓣,在狂风中漫天转悠,极端洒脱又极端低贱,低贱到谁也认不出谁,低贱到在一平方米中拥塞着多少个都无法估算。只知道他们是学生,但他们没有书包,没有老师,没有课堂,而且将一直没有下去,不久他们又将被赶到上山下乡的列车上,一去十几年,依然是没有书包,没有老师,没有课堂,依然是被称之为学生。因为是学生,因为他们的目光曾与一个个汉字相遇,因为他们的手指曾翻动过不多的纸页,他们就要远离家乡,去冲洗有关汉字与纸页的记忆。“大串连”的列车,开出了这一旅程的第一站。历史上一切否定文化的举动,总是要靠文化人自己来打头阵,但是按照毫无疑问的逻辑,很快就要否定到打头阵的人自身。列车上的学生们横七竖八地睡着了,睡梦中还残留着轰逐一切的激动,他们不知道,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长时间的容纳一群不作建树的否定者,一群不再读书的读书人,一群不要老师的伪学生。当他们终于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列车开出去太远了,最终被轰逐的竟然就是这帮横七竖八地睡着的年轻人。
抱愧山西
一
我在山西境内旅行的时候,一直抱着一种惭愧的心情。
长期以来,我居然把山西看成是我国特别贫困的省份之一,而且从来没有对这种看法产生过怀疑。也许与那首动人的民歌《走西口》有关吧,《走西口》山西、陕西都唱,大体是指离开家乡到“口外”去谋生,如果日子过得下去,为什么要一把眼泪一把哀叹地背景离乡呢?也许还受到了赵树理和其他被称之为“山药蛋派”作家群的感染,他们对山西人民贫穷的反抗的描写,以一种朴素的感性力量让人难以忘怀。当然,最具有决定性影响的还是山西东部那个叫做大寨的著名村庄,它一度被当做中国农村的缩影,那是过份了,但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它作为山西的缩影却是毋庸置疑的。满脸的皱纹,沉重的镢头,贫瘠的山头上开出了整齐的梯田,起早摸黑地种下了一排排玉米……最大的艰苦连接着最低的消费,憨厚的大寨人没有怨言,他们无法想象除了反复折腾脚下的泥土外还有什么其他过日子的方式,而对这些干燥灰黄的泥土又能有什么过高的要求呢?
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资格去轻薄地嘲笑这些天底下最老实、最忠厚的农民。但是,当这个山村突然成了全国朝拜的对象,不远千里而来的参观学习队伍浩浩荡荡地挤满山路的时候,我们就不能不在形式主义的大热闹背后去寻找某种深层的蕴涵了。我觉得,大寨的走红,是因为它的生态方式不经意地碰撞到了当时不少人心中一种微妙的尺度。大家并不喜欢贫困,却又十分担心富裕。大家花费几十年时间参与过的那场社会革命,是以改变贫困为号召的,改变贫困的革命方法是剥夺富裕为了说明这种剥夺的合理性,又必须在逻辑上把富裕和罪恶划上等号。结果,既要改变贫困又不敢问津贫困的反面,只好堵塞一切致富的可能,消除任何利益的差别,以整齐划一的艰苦劳动维持住整齐划一的艰苦生活。因为不存在富裕,也就不存在贫困的感受,与以前更贫困的日子相比还能获得某种安慰。所以也就在心理上消灭了贫困;消灭了贫困又没有被富裕所腐蚀,不追求富裕却又想象着一个朦胧的远景,这就是人们在这个山村中找到的有推广价值的尺度。
当然,一种封闭环境里的心理感受,一种经过着力夸张的精神激|情,毕竟无法掩盖事实上的贫困。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学习者们看到了一切,眼圈发红,半是感动半是同情。在当时,大寨的名声比山西还响,山西只是大寨的陪衬,陪衬出来的是一个同样的命题:感人的艰苦,惊人的贫困。直到今天,人们可以淡忘大寨,却很难磨去这一有关山西的命题。
但是,这一命题是不公平的。大概是八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在翻阅一堆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使我大吃一惊的事实,便急速地把手上的其他工作放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查检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阅读了一篇又一篇的文稿,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在上一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不是我们现在可以想象的那些地区,而竟然是山西!直到本世纪初,山西,仍是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城市里那些比较像样的金融机构,最高总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几条寻常的街道间,这些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
山西商人之富,有许多天文数字可以引证,本文不作经济史的专门阐述,姑且省略了吧,反正在清代全国商业领域,人数最多、资本最厚、散布最广的是山西人;要在全国排出最富的家庭和个人,最前面的一大串名字大多也是山西人;甚至,在京城宣告歇业回乡的各路商家中,携带钱财最多的又是山西人。
按照我们往常的观念,富裕必然是少数人残酷剥削多数人的结果,但事实是,山西商业贸易的发达、豪富人家奢华的消费,大大提高了所在地的就业幅度和整体生活水平,而那些大商人都是在千里万里间的金融流通过程中获利的,当时山西城镇百姓的一般生活水平也不低。有一份材料有趣地说明了这个问题,1822年,文化思想家龚自珍在《西域置行省议》一文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政治建议,他认为自乾隆末年以来,民风腐败,国运堪忧,城市中“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因此建议把这种无业人员和河北、河南、山东、陕西、甘肃、江西、福建等省人多地少地区的人民大规模西迁,使之无产变为有产,无业变为有业。他觉得内地只有两个地方可以不考虑(“毋庸议”),一是江浙一带,那里的人民筋骨柔弱,吃不消长途跋涉;二是山西省:
山西号称海内最富,土著者不愿徙,毋庸议。
(《龚自珍全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版106页) 龚自珍这里所指的不仅仅是富商,而且也包括土生土长的山西百姓,他们都会因“海内最富”而不愿迁徙,龚自珍觉得天经地义。
其实,细细回想起来,即便在我本人有限的所见所闻中,可以验证山西之富的事例也曾屡屡出现,可惜我把它们忽略了。便如现在苏州有一个规模不小的“中国戏曲博物馆”,我多次陪外国艺术家去参观,几乎每次都让客人们惊叹不已。尤其是那个精妙绝伦的戏台和演出场所,连贝聿铭这样的国际建筑大师都视为奇迹,但整个博物馆的原址却是“三晋会馆”,即山西人到苏州来做生意时的一个聚会场所。说起来苏州也算富庶繁华的了,没想到山西人轻轻松松来盖了一个会馆就把风光占尽。要找一个南方戏曲演出的最佳舞台作为文物永久保存,找来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个临时俱乐部里找到了。记得当时我也曾为此发了一阵呆,却没有往下细想。
乡关何处
一
本文的标题,取自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一诗中的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看来崔颢是在黄昏时分登上黄鹤楼的,孤零零一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被谁遗弃?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在时间上,古人飘然远去不再回来,空留白云千载;在空间上,眼下虽有晴川沙洲、茂树芳草,而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崔颢的家乡在河南开封,离黄鹤楼有点远又不太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发问呢?我想任何一个早年离乡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么?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诗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逼真的Сhā图,诗意顿消。因此,真正的游子是不大愿意回乡的,即使偶尔回去一下也会很快出走,走在外面又没完没了地思念,结果终于傻傻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据说李白登黄鹤楼时看到了崔颢题在楼壁上的这首诗很为赞赏,认为既然有了这样的诗,自己也就用不着写了。我觉得,高傲的李白假如真的看上了这首诗,一定不在于其他方面,而在于这种站在高处自问家乡何在的迷茫心态。因为在这一点上,李白深有共鸣。
只要是稍识文墨的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诗的,一背几十年大家都成了殷切的思乡者。但李白的家乡在哪里呢?没有认真去想过。“文化大革命”中几乎完全没书看的那几年,突然出了一本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赶快找来看,郭沫若对杜甫的批判和嘲弄是很少有人能接受的,但他对李白籍贯和出生地的详尽考证,却使我惆怅万分。郭沫若考定李白的出生地西域碎叶是在苏联的一个地方,书籍出版时中苏关系正紧张着,因此显得更遥远、更隔膜,几乎是在另一个世界。李白看罢明月低下头去思念的竟是那个地方吗?
奇怪的是,这位写下中华第一思乡诗的诗人总也不回故乡。是忙吗?不是,他一生都在旅行,也没有承担多少推卸不了的要务,回乡并不太难,但他却老是找陌生的路去跋涉。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直通故乡,一条路伸向异乡,李白或许会犹豫片刻,但狠狠心还是走了第二条路。日本学者松浦友久说李白一生要努力使自己处于“置身异乡”的体验之中,因此成了一个不停步的流浪者,我看说得很有道理。 置身异乡的体验非常独特。乍一看,置身异乡所接触的全是陌生的东西,原先的自我一定会越来越脆弱,甚至会被异乡同化掉,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异己的一切会从反面、侧面诱发出有关自己的思想,异乡的山水更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此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浓的乡愁。乡愁越浓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越愿意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简直成了一种可怖的循环,结果,一生都避着故乡旅行,避一路,想一路。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你看,只有彻底醉倒他才会丢掉异乡感,而表面上,他已四海为家。
我想,诸般人生况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尽。
前两年著名导演潘小扬拍摄艾芜的《南行记》,最让我动心的镜头是艾芜老人自己的出场。老人曾以自己艰辛瑰丽的远行记述震动中国文坛,而在镜头上他已被年岁折磨得满脸憔悴,表情漠然地坐在轮椅上。画面外歌声响起,大意是:妈妈,我还要远行,世上没有比远行更让人销魂。这是老人在心底呼喊吗?他已不能行走,事实上那时已接近他生命的终点,但在这歌声中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而且颤动欲泪。他昂然抬起头来,饥渴地注视着远方。一切远行者的出发点总是与妈妈告别,走得再远也一直心存一个妈妈,一路上暗暗地请妈妈原谅,而他们的终点则是衰老,不管是否落脚于真正的故乡。他们的妈妈当然已经不在,因此归来的远行者从一种孤儿变成了另一种孤儿。这样的回归毕竟是凄楚的,无奈衰老的身体使他们无法再度出走,只能向冥冥中的妈妈表述这种愿望。暮年的老者呼喊妈妈是不能不让人动容的,一生呼喊道尽了回归也道尽了漂泊。
十万进士
一
最近一个时期我对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度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其原因,可以说是“世纪性”的。
二十世纪已接近末尾,如果没有突然的不幸事件,我们看来要成为跨世纪的一群了。能够横跨两个世纪的人在人类总体上总是少数,而能够头脑清醒地跨过去的人当然就更少。称得上头脑清醒,至少要对已逝的一个世纪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感悟吧?因此我们不能不在这繁忙的年月间,让目光穿过街市间拥挤的肩头,穿过百年来一台台已经凝固的悲剧和喜剧,一声声已经蒸发的低吟和高喊,直接抵达十九世纪末尾、二十世纪开端的那几年。在那儿,在群头悬长辫、身着长袍马褂的有识之士正在为中华民族如何进入二十世纪而高谈阔论、奔走呼号。他们当然不满意中国的十九世纪,在痛切地寻找中国落后的原因时,他们首先看到了人才的缺乏,而缺乏人才的原因,他们认为是科举制度的祸害。
他们不再像前人那样只是在文章中议论议论,而是深感时间紧迫,要求朝廷立即采取措施。慈禧太后在1901年夏天颁布上谕改革科举考试内容,有识之士们认为科举制度靠改革已不解决问题,迟早应该从根本上废止。1903年的一份奏折中说:
科举一日不废,即学校一日不能大兴,士子永远无实在之学问,国家
永无救时之人才,中国永远不能进于富强,即永远不能争衡各国。
说这些英气勃勃的冲决性言词的是谁?一位科举制度的受惠者、同治年间进士张之洞,而领头的那一位则是后来让人不太喜欢的袁世凯。于是大家与朝廷商量,能不能制订一份紧凑的时间表,以后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每次都递减三分之一,减下来的名额加到新式学校里去,十年时间就可减完了。用十年时间来彻底消解一种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制度,速度不能算慢了吧,但人们还是等不及了。袁世凯、张之洞他们说,人才的培养不比其它,拖不得。如果现在立即废止科举、兴办学校,人才的出来也得等到十几年之后;要是我们到十年后方停科举,那么从新式学校里培养出人才还得等二十几年,中国等不得二十几年了——“强邻环伺,岂能我待”!
这笔时间帐算得无可辩驳,朝廷也就在1905年下谕,废除科举。因此不妨说,除了开头几年有一番匆忙的告别,整个二十世纪基本上已与科举制度无关。
二十世纪的许多事情,都由于了结得匆忙而没能作冷静的总结。科举制度被废止之后立即成了一堆人人唾骂的陈年垃圾,很少有人愿意再去拨弄它几下。唾骂当然是有道理的,孩子们的课本上有《范进中举》和《孔乙己》,各地的戏曲舞台上有《琵琶记》和《秦香莲》,把科举制度的荒唐和凶残表现得令人心悸,使二十世纪的学生和观众感觉到一种摆脱这种制度之后的轻松。但是,如果让这些优秀动人的艺术作品来替代现代人对整个科举制度的理性判断,显然是太轻率了。
科举制度在中国整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从随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紧紧地伴随着中华文明史。科举的直接结果,是选拔出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这个庞大的群落,当然也会混杂不少无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体而言,却是中国历代官员的基本队伍,其中包括着一大批极为出色的、有着高度文化素养的政治家和行政管理专家。没有他们,也就没有了中国历史中最重要的一些部位。有一种曾经风行一时的说法,认为古代考上状元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有学问的,情况好像并非如此。考状元的要求过于特殊,难于让更多的杰出人物获得机会是事实,但状元中毕竟有一大批诸如王维、柳公权、贺知章、张九龄、吕蒙正、张孝祥、陈亮、文天祥、杨慎、康海、翁同〔龠禾〕、张謇这样的人物,说他们没有学问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这还只是说状元,如果把范围扩大到进士,那就会开出一份极为壮观的人才名单来。为了选出这些人,几乎整个中国社会都动员起来了,而这种历久不衰的动员也就造就了无数中国文人的独特命运和广大社会民众的独特心态,成为中华民族在群体人格上的一种内在烙印,绝不是我们一挥手就能驱散掉的。科举制度后来积重难返的诸多毛病,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人觉察到了,许多智慧的头脑曾对此进行了反复的思考、论证、修缮、改良,其中包括我们文学界所熟知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设想,这些文化大师会如此低能,任其荒唐并身体力行。
科举制度发展到范进、孔乙己的时代确已弊多利少,然而这种历史的锐变也是非常深刻的。锐变何以发生?有无避免的可能?一切修补的努力是怎么失败的?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二十世纪一开始就废止了科举,当然也就随之废除了它的弊端,但是它从创立之初就想承担的社会课题,是否已经彻底解决?我怎么一直有一种预感,这里埋藏着一些远非过时的话题?
在我的藏书中,有关这一课题的专著不多,很容易一本本找出来集中研读。读了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鲁威先生的《科举奇闻》(辽宁教育出版社)、张晋藩、邱远猷先生的《科举制度史话》(中华书局),特别是读了傅璇琮先生那部蓝底银纹的厚实著作《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之后,想的问题就更多了。其中有不少问题,世纪初的有识之士来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发现。我们现在来弥补,有点晚,但还来得及,而且时间既久,态度也可平静一些。
遥远的绝响
一
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
岂止不敢动笔,我甚至不敢逼视,不敢谛听。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否真地存在过。如果不予怀疑,那么我就必须怀疑其他许多时代的许多人物。我曾暗自判断,倘若他们真地存在过,也不能代表中国。但当我每次面对世界文明史上那些让我们汗颜的篇章时,却总想把有关他们的那些故事告诉异邦朋友。异邦朋友能真正听懂这些故事吗?好像很难。因此也惟有这些故事能代表中国。能代表中国却又在中国显得奇罕和落寞,这是他们的毛病还是中国的毛病?我不知道。
像一阵怪异的风,早就吹过去了,却让整个大地保留着对它的惊恐和记忆。连历代语言学家赠送给它的词汇都少不了一个“风”字:风流、风度、风神、风情、风姿……确实,那是一阵怪异的风。
说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是在讲魏晋。
我之所以一直躲避着它,是因为它太伤我的精神。那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的平庸。平庸既然已经习惯也就会带来安定,安安定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的各种文化现象似乎已成为我们的职业和使命。有时也疑惑,既然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再谈来谈去又有什么意义?但真要让我进入一种震惊和陌生,依我的脾性和年龄,毕竟会却步、迟疑。
半年前与一位研究生闲谈,不期然地谈到了中国文化中堪称“风流”的一脉,我突然向他提起前人的一种说法:能称得上真风流的,是“魏晋人物晚唐诗”。这位研究生眼睛一亮,似深有所悟。我带的研究生,有好几位在报考前就是大学教师,文化功底不薄,因此以后几次见面,魏晋人物就成了一个甩不开的话题。每次谈到,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涌动,但每次都谈不透。
前不久收到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副教授唐冀明博士赐赠的大作《魏晋清谈》,唐先生在书的扉页上写道,他在台北读到我的一本书,“惊喜异常,以为正始之音复闻于今。”唐先生所谓“正始之音”,便是指魏晋名士在正始年间的淋漓玄谈。唐先生当然是过奖,但我捧着他的题词不禁呆想:或许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与自己所惊恐的对象产生了默默的交流。
那么,干脆让我们稍稍进入一下吧。我在书桌前直了直腰,定定神,轻轻铺开稿纸。没有哪一篇文章使我如此拘谨过。
二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出现过一批名副其实的铁血英雄,播扬过一种烈烈扬扬的生命意志,普及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政治逻辑,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摄、崇拜、窥测、兴奋而变得炯炯有神。突然,英雄们相继谢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间龙争虎斗了大半辈子,他们的年龄大致相仿,因此也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人间。像骤然挣脱了条条绷紧的绳索,历史一下子变得轻松,却又剧烈摇晃起来。英雄们留下的激|情还在,后代还在,部下还在,亲信还在,但统制这一切的巨手却已在阴暗的墓|茓里枯萎;与此同时,过去被英雄们的伟力所掩盖和制服着的各种社会力量又猛然涌起,为自己争夺权力和地位。这两种力量的冲撞,与过去英雄们的威严抗衡相比,低了好几个社会价值等级。于是,宏谋远图不见了,壮丽的鏖战不见了,历史的诗情不见了,代之以明争暗、斗上下其手、投机取巧,代之以权术、策反、谋害。当初的英雄们也会玩弄这一切,但玩弄仅止于玩弄,他们的奋斗主题仍然是响亮而富于人格魅力的。当英雄们逝去之后,手段性的一切成了主题,历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来的精神魂魄,进入到一种无序状态。专制的有序会酿造黑暗,混乱的无序也会酿造黑暗。我们习惯所说的乱世,就是指无序的黑暗。
魏晋,就是这样一个无序和黑暗的“后英雄时期”。
曹操总算是个强悍的英雄了吧,但正如他自己所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六十六岁便撒手尘寰。照理,他有二十五个儿子,其中包括才华横溢的曹丕和曹植,应该可以放心地延续一代代的曹氏基业了,但众所周知,事情刚到曹丕、曹植两位亲兄弟身上就已经闹得连旁人看了也十分心酸的地步,哪有更多的力量来对付家族外部的政治对手?没隔多久,司马氏集团战胜了曹氏集团,曹操的功业完全烟飞灰灭。这中间,最可怜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点政治热情的文人名士了,他们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况这些英雄及他们的家族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识分子,在周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人集团,等到政治斗争一激烈,这些文人名士便纷纷成了刀下之鬼,比政治家死得更多更惨。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魏晋乱世,文人名士的生命会如此不值钱。思考的结果是:看似不值钱恰恰是因为太值钱。当时的文人名士,有很大一部分人承袭了春秋战国和秦汉以来的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军事学思想,无论在实际的智能水平还是在广泛的社会声望上都能有力地辅佐各个政治集团。因此,争取他们,往往关及政治集团的品位和成败;杀戮他们,则是因为确确实实地害怕他们,提防他们为其他政治集团效力。
小人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们历史学家忽视了。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暴燥,许多简单的历史事件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的紧张、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暗淡、紊乱、荒唐。他们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们的全部所作所为并没有留下清楚的行为印记,他们决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蚀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你终于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在一起愤怒,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与理会,调过头去,但这股腐蚀气却又悠悠然地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怅辞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死不瞑目,颤动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汇“小人……”
——不错,小人。这便是我这篇文章要写的主角。
小人是什么?如果说得清定义,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可恶了。小人是一种很难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约略能说的只是,这个“小”,既不是指年龄,也不是指地位。小人与小人物是两码事。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欧洲的一则往事。数百年来一直亲如一家的一个和睦村庄,突然产生了邻里关系的无穷麻烦,本来一见面都要真诚地道一声“早安”的村民们,现在都怒目相向。没过多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仇敌,挑衅、殴斗、报复、诅咒天天充斥其间,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准备逃离这个可怖的深渊。可能是教堂的神父产生了疑惑吧,花了很多精力调查缘由,终于真相大白,原来不久前刚搬到村子里来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全部恶果都来自于她不负责任的窃窃私语。村民知道上了当,不再理这个女人,她后来很快也搬走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村民间的和睦关系再也无法修复。解除了一些误会,澄清了一些谣言,表层关系不再紧张,然而从此以后,人们的笑脸不再自然,既便在礼貌的言词背后也有一双看不见的疑虑眼睛在晃动。大家很少往来,一到夜间,早早地关起门来,谁也不理谁。
我读到这个材料时,事情已过去了几十年,作者写道,直到今天,这个村庄的人际关系还是又僵又涩,不冷不热。
对那个窃窃私语的女人,村民们已经忘记了她讲的具体话语,甚至忘记了她的容貌和名字。说她是坏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实实在在地播下了永远也清除不净的罪恶的种子。说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强化了她,她对这个村庄也未必有什么争夺某种权力的企图。
说她仅仅是言词失当吧,那又过于宽恕了她,她做这些坏事带有一种本能的冲动。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们所能给舆的还是那个词汇:小人。
小人的生存状态和社会后果,由此可见一斑。
这件欧洲往事因为有前前后后的鲜明对比,有那位神父的艰苦调查,居然还能寻找到一种答案。然而谁都明白,这在“小人事件”中属于罕例。绝大多数“小人事件”是找不到这样一位神父、这么一种答案的。我们只要稍稍闭目,想想古往今来、远近左右,有多少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村落”被小人糟踏了而找不到事情的首尾?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它先秦哲学家来了,他们那么早就浓浓地划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线。诚然,这两个概念有点模糊,互相间的内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弹性,但后世大量新创立的社会范畴都未能完全地取代这种古典划分。
孔夫子提供这个划分当然是为了弘扬君子、提防小人,而当我们长久地放弃这个划分之后,小人就会象失去监视的盗贼、冲决堤岸的洪水,汹涌泛滥。结果,不愿再多说小人的历史,小人的阴影反而越来越浓。他们组成了道口路边上密密层层的许多暗角,使得本来就已经十分艰难的民族跋涉步履,在那里趔趄、错乱,甚至回头转向,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对这些霉苔斑斑的角落无可奈何。
长者
一
一九六三年我十六岁,高中毕业。高中毕业的体验是永远无法重复的。
一群既可称为少年也可称为青年的人突然要为自己作出终身选择了,选择的范围又毫无限制。你说将来想做中学语文教师、图书馆管理员,或外科医生、国际海员而去报考相应的专业,周围没有人会笑你。人的一生就这么短短的个把月时间的无限制状态,今后到死也不会再有了。照理父母和老师应该来限制一下,但他们那时也正在惊喜自己培养的成果怎么转眼之间拥有了那么多可能,高兴得晕颠颠的,一般也拿不定主意。于是,在那个绝对不应该享有那么大决定权的年岁,作出了不知轻重的决定。那个夏天那么烦热又那么令人兴奋,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幸灾乐祸地叫着,使很多人成年后不愿再回忆这种叫声。
与很多男孩子一样,我照例也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姓丁,一个姓张,成绩都很好,相信只要自己愿意,任何一所大学都考得上。一天在操场边上商议,现在报考的大学分三类,一类为理工科,二类为医科,三类为文科,我们三人如果各报一类,二十年后一起周游世界,走到哪里都没有不懂的事情了,那该多痛快!这个想法很吸引人,立即通过,而且决定,一定要选每一类里最好(也就是最难考)的学校。那么,三类怎么分工呢?用三张小纸写上号码,折成小球往上一抛,抓阄。丁抓到了第一类,很快打听明白,最好的是清华大学;张抓到了第二类,经过衡量也作出了决定,当时最难考的医科是第二军医大学;我抓到了第三类,可恨的文科,该选哪个大学呢?三个人都苦恼开了。
肯定不能考名牌大学的中文系。为什么三个人如此快速地一起作出这种判断,现在回想起来还不大能够理解。大概是觉得中文系里闹不出一个极有意思的工作,或者是觉得我们在中学早已把《离骚》、《论语》和几十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难道大学里再去做这种令人厌烦的事?张同学说:“我刚读过郭沫若的自传,连他也没有上过中文系!”丁同学说:“巴金也没有。”那天的初步意向,我应该报考外文系,至于哪个大学的外文系最好,还要分头打听。但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班主任孙老师把我找去了,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瘦瘦的老师,自我介绍是上海戏剧学院来的。“我们学院要以最高的要求招收戏剧文学系的一个班,现在已有几千人报名,只招三十名,但我们还怕遗漏了最好的,听说你在全市作文比赛中得了大奖……”没等他说完我就急着问:“那你们是不是今年全国文科大学中最难考的?”“还没有作这种排列。”老师说,“你知道郭沫若先生吧?”“知道。”我回答,心想昨天张同学才提起过他。“郭沫若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兼任了中国科技大学校长,他在这个大学高年级里发现了一个能写剧本的高材生,立即决定中止他的学业,转到我们学院来读书。”“你是说,连中国科学院院长也认为,科学技术没有戏剧文学重要?”我的班主任孙老师惊讶地问。
“我可没有这么说,”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含蓄地笑了一下,“但是科技大学的这位高年级学生只能进入我们的一年级,还必须经过严格的考试。如果你来报考,”他把脸转向我,“他是你的竞争对象。”我的脑子开始有点发呆,他又丢过来一句:“你的竞争对象还有巴金的女儿。”果然还有巴金!昨天我们刚刚说郭沫若和巴金没读过中文系,没想到他们两位不约而同地把学生和子女托付给了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怎么能怀疑这两位长者的判断?我当即下了报考的决心。
戏剧学院是提前考试,一共考了九场,真把人累死。还没有等到发榜,全国高校统考开始了,我当然还应该参加。统考的第一志愿填了军事外语学院,因为听说这个学校毕业后能做外交武官、情报人员,这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太刺激了。
不久传来消息,两校都录取了我,戏剧学院抢先一步,拿走了我的档案。军事学院一位姓刘的军官坐在我家里不走了,反复给我父母说,我的英语成绩在今年考生中是第一名,学校决定非要我不可,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让我和家长到市招生委员会吵,把档案抢回来。
我父母本来就对戏剧学院没有兴趣,但又平生不会争吵,只得不断写信给招生委员会。姓刘的军官又来了,说写信没有用,得当面去说。父亲对我说:“这种事由家长去说没有说服力,你自己到招生委员会去一趟吧。”上海市招生委员会设在同济大学,换了三辆车才找到。那天奇热,进校门前先在马路对面的小银行门口站了好久,怯生生地端详着大门,猜想会见到什么样的人,盘算该讲什么样的话。进了校门后又故意在一幢幢因暑假而阒寂无人的楼房间胡乱穿行,直到培养足了对军事外语学院的热爱,对上海戏剧学院的憎恨,才推开招生委员会的大门。
我才与一位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他就笑了,说你爸爸每天寄来一封信,现在都在姚主任那里,就让姚主任与你谈吧。就这样,我轻易地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上海市招生委员会主任姚力先生。
姚力先生一脸慈祥,笑眯眯地听我把准备好的那一套讲完,就把笑容收住了,用一种宣判式的语调对我说:“我们国家打仗的时间太长,军事人员过剩而艺术人员缺乏,你应该读艺术。”他的语气完全不容辩驳,好一位威严的长者,我看着他发了一阵傻,他也看着我,却不再讲话。结果是我点了点头,起身告别。
如果说郭沫若、巴金还比较遥远,那么,姚力却实实在在地以长者的力量把我推进了戏剧学院。
班级里三十个人,我被分在第一小组。坐在我后面的同学叫曲信先,他就是郭沫若推荐来的那一位;我的邻座叫李小林,巴金的女儿。
关于友情
一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嘻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故事是由音乐来接引的,接引出万里孤独,接引出千古知音,接引出七弦琴的断弦碎片。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述它的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飘渺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话语乌黑鲜亮,强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
二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总有几缕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持地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于兼顾,时间一长,飘渺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寻访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自杀时的遗言是“大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所幸流年,也给了我们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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