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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人民的名义 > 二十八

二十八

侯亮平这次探访老师,是带着疑问来的。见时机成熟,便端出了久盘于心的问题——抓丁义珍那夜,是老师您主持的汇报会,怎么开着会让丁义珍逃掉了呢?是谁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老师就没怀疑过什么人吗?高育良叹了口气:怀疑归怀疑,没证据就不能乱说。侯亮平仔细探询,那夜有没有发生啥特殊情况?有没有人出去打过电话?高育良瞅了一眼来自北京的学生,目光有些玄奥:有,到会的几个同志都出去打过电话,还不止一次。我后来回忆了一下,李达康前前后后出去了三次,祁同伟出去了两次,陈海出去过四次,季昌明也出去过一次。我也打了电话,让秘书打的,向沙瑞金书记汇报情况……

高育良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踱步:有些事,过后想想也真是奇怪!就说你们老季,北京交下来的案子啊,他根本用不着找我和省委汇报嘛!侯亮平注意地看着昔日的老师今日的领导,意会说:可是我们这位季检察长非要汇报不可?高育良摊开双手:是啊,你们老季要汇报,我就不能不听;涉及京州的一位副市长,我又不能不通知李达康,李达康还是省委常委嘛!祁同伟呢,算是例外,他来汇报工作正巧赶上的。全省治安消防综合整治有个领导小组,我兼组长,祁同伟必须向我汇报。老季来时,祁同伟还没谈完,自然就不能走,加上又要抓人,我就留下了他。侯亮平大着胆子,进一步探询:可据我们季检说,那晚您可真够拖拉的呀,又是研究,又是请示……

高育良不高兴了,本来手里摆弄着一把日本折扇,这会儿把折扇往茶几上一撂,“啪”地发出一声脆响。这叫啥话?啊?老季啥意思啊?本来不需要汇报的事,非要汇报!你汇报了,我当然要研究、请示,怎么又变成拖拉了?侯亮平忙说:老师别生气,老季的意思是说您有些书生气了……高育良益发恼火:哪来的书生气?我从H大学调出来快二十年了,早没这股书生气了!倒是你们老季,谨小慎微,不负责任,看人挑担不吃力!亮平,我是省政法部门的主要领导啊,出了这种事,最丢脸的是我!侯亮平给老师茶杯加水:是的,是的,高老师,这我能理解!哎,听说您一直在追查?高育良品着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然要查,现在还在查呢,我就不信抓不到这个坏人!

吴慧芬搬来楠木棋盘,建议师生两个下一盘棋。侯亮平读书期间经常来高老师家下围棋,顺便蹭一顿饭吃。他与老师棋逢对手,论思维敏捷、招数新奇,年轻的侯亮平强,可要论功力深厚、火候老到,高老师就更胜一筹了。师生俩输急眼了都爱悔棋,占上风的一方则从不相让,于是就没大没小地斗­鸡­似的争得面红耳赤。师母就在旁边微笑着劝架,哄孩子一般。吴老师希望重温昔日那一幕,可高育良与侯亮平却都没心思下棋,随便摆着棋子,话题又回到案情分析上去了。

高育良凝视着侯亮平:你们反贪局也在查汇报会,是吧?侯亮平坐直身子,放下一枚棋子:我到任当天就安排人查了。高老师,你们开会那个时段,打给丁义珍的可疑电话一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从相距不远的电信基站打出去的……高育良顺手吃了对方两枚棋子:亮平,这不是你的新发现,祁同伟早就掌握了。祁同伟说,基本可以排除内部人员泄密的可能­性­。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这么轻易地就排除了?啊?侯亮平反提老师三枚棋子,赞同道:就是!如果是我们某一个内部人泄露了消息,再由其他人指挥丁义珍逃跑呢?这应该是一条很严密的组织链。因为心不在棋,信手摆子不在意,师徒俩都不悔棋,棋局进展很快,一时判断不出谁占优势。高育良说:亮平,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让祁同伟把那个时间段从省委基站打出的电话都筛查了一遍!侯亮平期待地望着老师:查出什么了没有?高育良失望地摇头:一千多个电话,这么多人,能查出啥?目前还没线索!

侯亮平不依不饶:高老师,您就没想过重点查吗?比如,季昌明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李达康的三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当然,还有我学长祁同伟。高育良吃掉学生一个角,不慌不忙提着棋子,老谋深算地说:你以为我没查呀?查过了,有疑点,但不敢确定。侯亮平追根究底:那谁最可疑?高育良城府深,说话谨慎:这个不能乱讲,得进一步深入调查。侯亮平把老师中腹的一条龙吃掉了,同时亮出自己的底牌:我倒查到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同时段接到过一个省委基站打出来的电话,这电话号码很怪,只用过一次再没用过!高育良很关注:哦,就是说,这个电话不是当时开会的人的手机号?侯亮平点头:是的,很专业啊!所以,高老师,我认为这个电话最可疑!我们还可以反过来查,谁和高小琴关系最密切?高育良想了一会儿,谨慎地摇摇头:这不能乱说。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基本上可以说是京州各级官员的食堂,八项规定出来之前,我也去过几次嘛!侯亮平笑了:可不是嘛,高老师,前几天祁同伟接风,我还顶替您唱了刁德一呢!他又吃了老师一片棋,手脚麻利地拾掇棋子。高育良思索着道:高小琴交游广泛,但你认为她有能力把丁义珍安排出境吗?还有动机呢?要知道,丁义珍护着的可是蔡成功啊!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大败,失声喊道:咦,这怎么回事啊?猴崽子你搞偷袭,不带这样的!不算不算……

这时,吴慧芬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喊侯亮平去尝菜的口味。侯亮平快乐地应着声,随着吴慧芬钻进厨房。锅里冒着香气,侯亮平贪婪地把鼻子凑过去:好香啊。师母一向喜欢他,曾起念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吴慧芬打开锅盖夹了一块­肉­,放在侯亮平嘴里,亲昵地骂道:馋猴!馋猴吃着­肉­,品味着说:不错不错,再加点糖就更好了……

从厨房出来,侯亮平见老师陷在沙发里沉思。他知道高育良心里有怀疑对象,只是不肯说,这不免让侯亮平有些失望。对高老师,他一直怀着敬重之心,在法学方面高育良是他的启蒙老师。课堂上老师雄辩的论证,双手有力的挥动,给侯亮平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今天他来,是期望老师像过去一样为他答疑解惑,把京州谜团给他破解清楚,他相信老师完全有此能力。但是,高老师现在是高书记了,再也不会像教书时那样把答案放在学生面前。老师更成熟,更有城府,因而也更圆滑了。侯亮平从侧面看着老师红润的面颊,暗自感慨不已。

倒是老师想了一会儿,主动说出心里话。他拍拍长沙发,让学生坐到自己身旁:给你拓宽一下思路,丁义珍逃出去,谁获利最大?

侯亮平知道老师已经考虑成熟,反问道:老师,您说呢?

高育良迟疑了一下,这才把话说明了:可能是李达康走漏了风声,起码他有这个动机!高育良带着深沉的思索,说起了在吕州和李达康的工作交集,道是在一个班子里共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尤其是一、二把手之间。今天是分析案情,不妨把话说说透。这位李书记为了政绩啥都敢­干­,不论是在吕州还是在林城。因为他一直有后台,或者叫有政治资源。在吕州闹矛盾,老书记赵立春知道理在他这边,却把李达康调到林城做了市委书记升任了一方诸侯!为了林城经济开发区,李达康不顾一切,啥事都敢­干­,啥人都敢用。用了一个副市长腐败被抓,吓跑了一大批开发商。高育良停顿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次也有意思啊,啊?又一个副市长溜了,开发商却一个没跑!

侯亮平听明白了:高老师,您是说李达康暗中放走了丁义珍?

高育良却又否认,高深莫测地看着学生:我这么说了吗?我只和你谈历史,你自己分析吧!前面我说过,这人有时乱来,不顾一切!

学生便也往后缩了缩:高老师,李达康毕竟是省委常委啊,当真会不顾党纪国法,从事这种犯罪活动吗?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这个代价也不算太大,丁义珍被捕窝案爆发,代价才叫大呢!现在李达康的利益天平又多了一块砝码——欧阳菁!为了老婆,他不会铤而走险吗?欧阳菁的问题难道不会牵连到他李达康吗?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举报人——就是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抖出多少猛料啊?

侯亮平含糊其词:这个,刚做了讯问,相关证据都还没有落实。

那就尽快落实!高育良深思熟虑说:亮平,话既说到这分上,我也不瞒你,适当的时候我会向沙瑞金书记做个汇报!作为省委副书记,我有责任在重大原则问题上给一把手提个醒。李达康这不简单啊,就是政治老油条嘛,我估计他会玩金蝉脱壳,会在近期主动提出离婚!

侯亮平迟疑道:高老师,您是不是再看看,别那么急啊?

高育良说:我会掌握分寸的。今天说的话,就到你我为止,在调查没有结果前,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你们老季!李达康没有问题最好,就算真有问题,也得由瑞金同志报告中央,由中央调查处理!

侯亮平点头应道:老师,我明白!

高育良再次提醒:还有,注意陈海的安全,不要再出意外!

侯亮平汇报说:是,高老师,我已经在医院做了部署。

这时,吴慧芬大功告成,端出酒菜,师生才停止了讨论。

二十

侯亮平经常到医院看望陈海。每次来面对昏迷不醒的陈海,他都会感到椎心的疼痛。感情是心灵中永不褪­色­的油彩,会在整个人生留下深深的印记。现在他唯有期盼医学奇迹的出现,可奇迹一直没出现。

在监控室,陆亦可谈起一个情况。季检察长说,市公安局提请批捕蔡成功了。他心中突然出现莫名的不安:他们批捕蔡成功,恐怕是为争夺办案权。应该让季检先压一压,暂时别批。陆亦可心知肚明,蔡成功是职务犯罪案重要举报人,也是“九一六”事件主要当事人,办案权必须掌握在检察院这边。但她迟疑一下说:可是侯局长,咱们让季检压着,季检­干­吗?除非对欧阳菁的调查尽快突破,否则很被动。

侯亮平眼瞅着监视器荧屏上的陈海病房:陆处长,要不这样,你和张华华加加班,突击搞一下蔡成功的材料,尽快立案,由咱们反贪局报捕!失去了办案权,我们就得被赵东来牵着鼻子走了。赵东来想搞啥名堂我们还不知道呢!陆亦可说:这倒是,他们神神秘秘的,总有点不对头。不过,我们报捕理由不充分啊,蔡成功也就是个涉嫌行贿,而且是自首,又有举报他人的立功表现,按说可以不捕的……

侯亮平指点部下:在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现在情况特殊。为了举报人的安全,也为了顺利侦办欧阳菁、丁义珍职务犯罪案,不但要报捕,还得把材料做扎实了,报捕的涉嫌罪名要超过市局所报罪名!这样蔡成功就可以由检察院来并案处理了。另外,还要考虑一个特殊情况,蔡成功现在还在公安医院治伤,在这方面也可以动动脑子。

这时,侦查员周正来接班,侯亮平和陆亦可离开了医院。

工作还没谈完,侯亮平请客喝咖啡。二人来到街口拐角处,推门进入一家咖啡厅。灯光幽暗,音乐袅袅,咖啡香气四下弥漫。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侯亮平为陆亦可点了饮品西点,自己要了一杯拿铁。街灯照着陆亦可的侧影,她低头搅拌饮品,神情忧郁。侯亮平视线与她接触,她叹息说:那天晚上,我和陈海也在这里喝过一次咖啡!

侯亮平想安慰陆亦可几句,陆亦可却果断地一甩短发,语速极快地向他汇报起了欧阳菁案情。蔡成功送给欧阳菁的四张银行卡都查清楚了,其中三张卡是死卡,只有一张卡还在使用。这张卡是二〇一三年三月开的户,开户当日存入人民币五十万元整,户名张桂兰。开户以后三个月,即二〇一三年三月至六月,有人陆续取出二十二万五千元……

有人?侯亮平关注地问。

对,只能这么说,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取款人是欧阳菁。陆亦可继续说:二〇一三年八月至九月,又有人分批取走了二十七万元,这就是四十九万五千元了,这些钱全是在自动取款机­操­作取走的。

侯亮平思忖:那应该有取款视频啊。

陆亦可说:取款视频只保存三个月,现在都没有了。这张卡没有用于消费,就是提现。取款人没留下影像资料,也没留签名字迹。

侯亮平认为凭这样的证据,欧阳菁不会认账。不过,陆亦可提出一个新思路:利用卡里还剩下的五千元钱,可以考虑一下打草惊蛇,让蛇动起来!她不是有因私护照吗?不是随时可以走吗?让她受点惊,赶快走。她已经提出辞职了,一走估计不会轻易回来了!她就会抓紧时间把金银细软收拾一下,打个包带走。收拾细软时,她就会发现这张卡里还有五千元,就会把钱取出来。只要卡一动,证据就来了。

侯亮平不以为然,手一摆说:幼稚!这种时候你还指望她把卡上剩余的五千元取走?别忘了,欧阳菁是什么人?她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是达官显贵李达康的老婆,我们不能把她当底层民众看待。五千元对底层民众可能是个大数目,对欧阳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陆亦可自嘲:也是,我还以为欧阳菁是我呢!然而,话锋一转,女处长又倔强地说:不过,我还是要赌一把,我就赌欧阳菁是个小女人,赌欧阳菁爱财如命!如果她真不像我这样小家子气,那我认输。

侯亮平讥问:我的陆大处长,请问我们输得起吗?啊?

陆亦可一声叹息:当然输不起,老季会把咱们骂得狗血喷头!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夫人是我们随便传的吗?要不,咱让老季定?

别,别,这不是难为领导嘛,季检谨慎,肯定让我们打住!侯亮平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哎,要不这样,你我别出面,让张华华上门服务吧,向欧阳菁询问一下部分企业的贷款情况,轻轻拨一下草。

陆亦可眼睛亮了,一拍巴掌:哎,这主意行,欧阳菁心虚,肯定会采取行动。这样既达到了目的,我们又不至于被动……

第二天,女检察官张华华到城市银行上门服务时,欧阳菁正在开会。办公室李副主任把她叫出会议室,告诉她,省检察院反贪局来了一位女的,要向她了解部分民营企业的贷款情况。欧阳菁当即警觉地问,为什么找她,不找其他人?李副主任说他也不知道。欧阳菁又谨慎地询问,这检察院女的想了解哪些企业的情况?有没有大风服装公司?李副主任摇头,说是人家没提具体企业,只想和她谈一谈。欧阳菁沉下脸:谈什么谈?我不见她,这么多事呢,没空!她要了解什么情况,你们去应付吧。但是要注意啊,客户的贷款资料属于商业机密,她想了解任何一家企业的贷款情况,都必须出示检察院的手续!

回到会议室,欧阳菁再也没有心思听王行长的长篇报告了。她低着头,假装在本本上记录,心里却一团乱麻。检察院反贪局的人为啥这时候上门找她呢?自己有啥把柄被抓住了吗?王大路的企业会不会出了问题?甚至李达康被谁盯上了,人家要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块土地上久留了,得赶快动身去美国!可李达康又逼她在离境前办妥离婚手续,如果不答应他,万一他从中作梗,她又怎能对抗得了位高权重的丈夫呢?这时,王行长让她谈一个技术­性­问题,叫了几声她竟没听见。在众目睽睽之下,欧阳菁站了起来,一脸病容说:实在对不起,王行长,我的头疼病犯了,脑袋疼得要炸开一样……王行长让她回家休息,她便拿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王大路送的帝豪园别墅,是欧阳菁的栖身之地。她经常站在花园里发呆,或抬头仰望玉兰树上皎洁的花朵,或低头凝视篱笆下盛开的玫瑰,一站就是半天。美丽的花儿使她暂时忘却了尘世烦恼,灵魂幽幽出窍,融入花丛之中。偶尔传来喧闹噪声,她会浑身打一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然后拖着慵懒的脚步,神情落寞地回到大别墅里。

她有着与生理年龄极不相符的心理状态,对于爱情仍像年轻时那般执着,耽于白日梦中不肯醒来。她虽说保养得很好,五十出头的女人了,皮肤还是那样白皙,身材还是那么苗条,但额上终究爬满了又细又深的皱纹。她深爱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病态般地一遍一遍看,浪漫的爱情故事与她的白日梦化为一体。她喜欢端一杯红酒,蜷缩在别墅二楼的真皮长沙发上,孤独地度过漫长时光。但她不觉孤独,她跟着偶像都教授笑,伴着都教授流泪,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剧中的女主角。

王大路说,这些无聊虚假的电视剧是­精­神鸦片,欧阳菁同意,但她需要的恰是这种­精­神鸦片。王大路劝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说,把我治得像李达康一样清醒吗?那我宁愿去死。作为一个女人,欧阳菁在丈夫身上始终得不到梦想中的爱情,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回家的路上,欧阳菁一直在想自己的处境——一切都无可留恋了。本来,她对大学同学王大路还寄托着一份情感,但王大路虽然关心她,却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并暗示她,自己不是都教授,这很让欧阳菁伤心。可出了事还得找王大路,等王大路时,天已黄昏,欧阳菁站在花园里久久发怔,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润湿了她的眼眶。

王大路过来时,天已黑透了,半个月亮从东边天际升起。欧阳菁在月­色­下,郁郁地对王大路絮叨,今天省检察院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到行里来了,要找她了解部分企业的贷款情况,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王大路认定这是危险逼近的信号!他告诉欧阳菁,李达康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现在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和李达康协议离婚,越快越好。第二,离婚手续办完,立即飞美国,以免夜长梦多。欧阳菁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丈夫。道是李达康说了,要到法院起诉了,那就等法院将来判吧!王大路好言劝解说:别犟了!检察院上门,怎么也不是好兆头!事不宜迟,我建议你今晚就去找李达康谈,主动谈!

欧阳菁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才叹息说:好吧,大路,我听你的,离婚我认了!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和他讲明白……

接到妻子欧阳菁的电话,李达康很意外。当时他正突查国际会展中心。这位书记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经常在想不到的时间、想不到的地点出现,弄得手下­干­部很紧张。李达康建议妻子回家谈。妻子知道丈夫怕什么,便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和你吵了,好聚好散,今天咱们就协议离婚!一听协议离婚,李达康喜出望外,这对他而言不啻福音啊!如果能这样,他也不必到法院起诉了,起诉有消极影响。他当下在电话里和妻子约定,在会展中心东湖湖滨的2号楼水榭见面。

这晚天气很好,月光如水,湖面上波光粼粼。李达康坐在水榭灯下的凉椅上喝茶,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夜空清朗,星星放­射­出令人惊讶的光芒。月是新月,一弯银镰悬挂苍穹,因能见度高而光线很强,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妻子如期而至,二人的心终于宁静下来。星月之光犹如泉水,洗去人世间的浮躁焦虑。

李达康让座倒茶:欧阳,你好久没到这地方来了吧?欧阳菁脱去风衣:是啊,上次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呢!李达康强调说:是一块污染严重的荒地!欧阳菁附和道:京州没人不知道,这里原是多年的老化工区嘛!欧阳菁坐下喝茶。这对即将离婚的夫妻,这回还算自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不过李达康是工作狂,收不住嘴,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所以,我才拍板把会展中心建在这里,政府的重点工程不来,谁敢来呀?现在政府过来了,开发商也就过来了,开发带动了污染治理,后人就得到了这一片城市绿肺,瞧,好大一片啊……

欧阳菁打断他,不让他谈工作:工作说起来你就没完!李达康赶紧转弯:那说咱们的事!欧阳菁品着茶,直视对方:说咱们事之前,我还是想说说王大路!李达康有些不自在,看着湖面问:咱们离婚与王大路有关吗?欧阳菁眼睛又迸出火花: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今晚不会过来的!李达康冷静下来,要妻子有什么话尽管说。

欧阳菁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说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一年前在金山县,王大路任副县长,是县长李达康最得力的助手和朋友。李达康为了修路,在全县搞强行摊派,村村掏钱,人人捐款,为五块钱,把一个农­妇­逼得喝了农药。农村家族势力大,一下子闹了起来,几百口子族人,披麻戴孝陈尸县政府门口。王大路被迫站了出来,替李达康和县政府承担责任,引咎辞职了。王大路辞职以后,李达康和当时的县委书记易学习各拿出了五万元,资助王大路创业。王大路经过多年的奋斗,才有了今天这个大路集团。

李达康也忆起了往事:是啊,大路是好人啊!倒是你,欧阳,当时说啥也不愿掏这五万元啊!和我吵啊闹啊,还是易学习做了你的工作,由他担保这五万元以后一定还你,你才把存折掏了出来……

是,我承认小心眼,我是女人嘛。达康,这事让我后悔到今天,惭愧到今天!不料,妻子话锋一转:但是今天你呢?就不惭愧吗?你忘记王大路怎么替你顶的雷!如果不是王大路,你当年很可能就倒在金山县了,哪有今天这个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呢?人不能忘本啊,我这么求你把大风厂那块地批给大路集团,你为什么死活不答应呢?

李达康苦笑说:欧阳,你又错了!当年资助王大路那五万元,是咱家的积蓄,我可以全给他。今天任何一个项目都不是咱家的,我李达康都无权批给他!我违反原则批给他,既是害我,也是害他。这话我也和王大路说过,你大路集团是酒业食品集团,不要凑热闹搞房地产,真要搞,按程序去投标!我找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别走小路!

欧阳菁火了:我知道,王大路和我说了!这是冲我来的吧?所以李达康,我今天也要把话和你说清楚,王大路从来就没有让我找你要过项目,是我出于当年的愧疚,想帮帮他和大路集团的忙!今天,我们就要协议分手了,李达康,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报答王大路的机会?

李达康缓缓摇头:欧阳啊,这个话题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欧阳菁抹了把泪:好,不说了!最后和你说一句话吧!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不会这么轻易和你离婚的!你就多保重吧!

说罢,欧阳菁提起包,起身离去,高跟鞋踩得花岗岩响。

李达康的心情很复杂。欧阳菁忽然同意协议离婚,既使他如释重负,又让他若有所失,歉疚之情如一团浓墨渐渐化开,充满胸臆。欧阳菁走后,他站起来,独自在湖边徘徊。微风吹过,湖面的新月倒影被揉成银­色­碎片,一波一波漂向岸边。他想起欧阳菁说,是王大路做工作她才同意离婚的,就更觉得对不起老同事老朋友了。是自己多心了,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与王大路沟通,冷落人家,实在不应该啊!

凝思片刻,李达康扫视着湖面,默默打开手机:大路吗?我谢谢你了!作为当年一个班子的战友和同事,希望你对我多一些理解……但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李达康耐着­性­子再一次拨他的手机号码。终于,王大路接听电话了。

怎么,大路,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接了?

王大路语带嘲讽:你让我不要走小路嘛,我把小路切断了!

李达康诚恳地说:大路,这里可能有些误会,我也许无意中伤害了你的感情。大路,我回忆了一下,自从你在金山辞职,二十一年来,你还真没找我办过啥事呢。只是这次光明湖开发……

王大路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李书记,这次光明湖开发太不公平!我在欧阳面前发牢­骚­,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公平待遇,希望丁义珍不要做得太过分!李书记,你知道丁义珍背着你都­干­了些啥吗?现在事实证明,你用错了人!你主持的光明湖改造项目,不光明啊,黑得很,黑箱­操­作太多,没给我们大家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

是的,是的,大路,这个错误我已经认识到了……

王大路情绪激动地说: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真伤了我的心。达康,你现在开始回忆了,也知道我下海这二十一年来从没找过你。你知道我为啥不找你吗?你怕我这个商人把你这高官拉下水,我还怕你这高官连累了我呢!一位高官倒台,多少商人陪绑,我可见得多了!

李达康握着手机叹息:是啊,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改日请酒赔罪!哦,对了,再把易学习从吕州喊来,咱们仨来个一醉方休!

好的,达康,那我就等着了。手机那边终于传来了友好的应承。

二十一

陆亦可非常愤怒。欧阳菁以官太太的傲慢姿态,把张华华丢在京州城市银行会客室一下午,连个面都不见,太目中无人了。细思之下益发生气——她要打草惊蛇,蛇居然不惊,没准还在窃笑,可恶至极!

早晨,侯亮平在检察院­操­场悠双杠,穿着一件白背心,胸脯胳膊肌­肉­鼓暴。加了一夜班的陆亦可找到­操­场双杠前,建议直接传唤欧阳菁,就蔡成功的举报进行讯问。尤其关键的是,要她交出因私护照。

侯亮平想了想,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是要采取行动了。欧阳菁手上有签证过的护照,再不采取行动,万一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逃之夭夭,就是他的责任了。于是果断命令陆亦可,阻止欧阳菁出境。

陆亦可再次确认:侯局长,那我们今天就和欧阳菁接触了?

侯亮平从双杠上跳下来,拔腿就走。对,让张华华组行动吧!

……

和欧阳菁的正面交锋就这样开始了。然而,让侯亮平和陆亦可都没想到的是,接触伊始就遭遇了李达康,一场意外大戏跳出原有的构思ji情上演。这场大戏震惊了H省政坛,强行撕开了重重黑幕的一角。

说来也巧,那日上午,张华华奉命带着两个女同志到京州城市银行传欧阳菁时,一个新情况发生了——那张沉寂的银行卡居然奇迹般活动了:监视人员收到消费信息,就在几分钟前此卡在名品商场刷走了五千零三十元。在局里坐镇指挥的陆亦可让张华华立即赶往名品商场,在第一时间提取这个证据。如果发现目标欧阳菁,即予控制。

张华华接到指示,奔向名品商场。商场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想寻个人不容易。张华华让手下两名­干­警在一楼分头搜寻,自己直奔二楼。就在上楼的手扶电梯上,张华华蓦地发现欧阳菁提着大包小包,从对面电梯上下来,两人还打了个照面。欧阳菁显然认出了她,立即加快步伐,匆匆地下了下行电梯,急急离去。张华华一看不好,在上行电梯玩命逆行,推开行人追出大门。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欧阳菁在停车场上了自己的宝马车,开着车近乎横冲直撞,驶往大街……

张华华也上了检察警车,急速冲出停车场。同时对着袖珍话筒向陆亦可报告:陆处,欧阳菁认出了我,一路狂奔要逃跑,我现在已经咬住了她,可我只有一个人啊,我手下那两个主儿还在商场呢!

陆亦可这时在走廊上快步走着,正要到侯亮平办公室汇报,便对着袖珍话筒说:好,华华,能死死咬住就好,我这就给你派增援!

这时,季昌明迎面走了过来,随口问了句:亦可,增援谁呀?

陆亦可不由一惊,和这位高官太太的直接交锋,侯亮平还没向检察长同志请示呢!于是,便轻描淡写地说:哦,抓一个小萝卜头!

季昌明狐疑地看了陆亦可一眼,擦身而过。

走进办公室,陆亦可立即向侯亮平报告了最新情况:目标正一路急逃,很可能回市委的家,请示下一步怎么办。是否增援张华华,在李达康家门口守株待兔?侯亮平苦笑:当真跑到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家里去抓人啊?陆亦可道:我这不是向你请示嘛!刚才碰到季检,季检还问呢!侯亮平很警觉:你怎么和老季说的?陆亦可做个鬼脸:我敢说呀,不怕吓着人家领导?侯亮平点了点头:聪明!说罢,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踱到金鱼缸前站住,几次歪着头站在那儿看金鱼。

接了陈海的班,陈海办公室里的一切也全接收下来了。比起陈海细心照料这些金鱼、花卉,侯亮平很不称职,鱼缸里的水已变得浑浊不堪,像一锅酱汤。一些绿­色­植物也现出了枯枝黄叶,盎然的春意变成了败落的秋­色­。侯亮平捏起一撮鱼食喂鱼,又看着鱼儿追逐抢食。

陆亦可等不及了:哎,哎,说话呀,头儿,华华还等着增援呢!

侯亮平这才说:你确认一下,蔡成功送她的那张卡真动了吗?

确实是动了!张华华那组有两个人正在商场里固定证据呢。

侯亮平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最后一撮鱼食往玻璃缸里一撒,拍了拍手掌,动作麻利地穿上制服。好,那我们走,增援张华华去!

这让陆亦可有点意外,她睁大眼睛问:侯局,你亲自去啊?

侯亮平匆匆向门外走着:对,亲自去!她后面有大人物嘛!

他们坐上检察警车,一路赶往市委宿舍。时近中午,街上车辆虽不及上下班高峰那样拥堵,却也前呼后拥,川流不息。这年头车辆越来越多了,仿佛雨后森林中的蘑菇,一夜之间就能冒出一大片。

陆亦可还是有点担心,这事当真不向老季汇报啊?侯亮平说:汇报啥?再搞凉一盘黄花菜吗?坐实了再说吧。陆亦可苦笑:当真冲到省委领导家去抓人?侯亮平挺直上身:如果有证据,为啥不?我们穿上这身制服时宣过誓的,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现在关键是固定证据,侯亮平催促陆亦可再问问情况。陆亦可一问,结果不太美妙——欧阳菁刷卡时并无监控视频,证据仍然没有落实,现场两位同志还在努力。侯亮平脸拉长了,嘀咕了一句:糟糕!

欧阳菁此刻的心情比侯亮平糟糕一万倍。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她愿意花任何代价买回来。本来与李达康约好,下午办离婚手续,晚上一起吃一顿散伙饭,她就乘飞机离开中国。上午有空闲时间,女人毛病又犯了,想买几件好衣服带走。在国外不敢出手阔绰,买件漂亮时装要贵好多。女人就是女人!鬼使神差,她又来到熟悉的名品商场。

有件标价两万多元的秋季时装她早就看上了。她将蔡成功送的那张卡里连本带利五千零三十元刷完之后,剩下的一万六千元用了自己的卡。收银员递过机打收据,欧阳菁签了字:张桂兰。致命的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而她却浑然不知!直到在电梯上遇见昨天在银行等她的检察院的小姑娘,欧阳菁才猛地醒悟:坏了,自己被跟踪了!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逃过眼前一劫,今晚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欧阳菁不顾一切地驾车飞奔,同时联系李达康,让李达康回家办离婚手续。本来说好手续下午办,晚上一起吃个饭,现在改了。李达康似乎很为难,说是马上要开会。欧阳菁心情坏透了:你来不来?不来算了!李达康这才怕了,在电话里说:好,那我马上回来,马上!

欧阳菁回到家,紧张地收拾行李,田杏枝在一旁帮忙。保姆依依不舍说:欧阳姐,这回真要走了?欧阳菁说:真走了!哎,杏枝,这几件衣服都给你吧!保姆说:你上回给我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呢……

收拾停当,李达康也到了家门口。领导做事就是细致,提前和民政局局长联系好了,带了两个民政局的­干­部回家,上门给他们办离婚手续。欧阳菁手持离婚协议,摇头叹息:李达康啊,也只有这份离婚协议才能让你放下手头的公事,立即回来!给你,我已经签过字了。李达康接过离婚协议草草看了看,掏出笔签了字,递给民政局­干­部。其中一位说:李书记、欧阳行长,还有你们的照片呢?欧阳菁就将准备好的照片递给了他。于是两位民政局­干­部当场给他们办下了离婚证。

民政局­干­部填写证件,给证件打钢印时,李达康问:欧阳,怎么突然要走了?欧阳菁应付道:抢到了一张便宜机票,就是今天的。李达康也没怀疑:怪不得呢。那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欧阳菁灵机一动:也好,达康,那就送我去机场吧,咱们一起在机场吃个中饭。李达康不屑地说:机场有啥好吃的?质次价高,再说,环境也不好!欧阳菁忙说:那就别吃了,达康,你只要送我到机场就行。李达康这时似乎有所警觉,瞅了她一眼:哎,欧阳,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啥事吧?欧阳菁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哦,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女儿了……

嗣后,中共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专车便载着他离婚的妻子向京州国际机场驶去。其时,李达康并不知道一辆检察院的警车正不近不远地盯着他的专车。但前妻的表现让他略感不安。一路上,欧阳菁不时地盯着后视镜,脸上现出明显的焦虑。李达康看着欧阳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欧阳菁最新的要求,让他觉得有些过分——达康,我们夫妻一场,你能送我上了飞机再走吗?

李达康疑惑地问:欧阳,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欧阳菁故作轻松:达康,你想哪儿去了?能有啥事?再说,就算我有什么事,也与你无关!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

车窗外,绿化带往后方飞掠,树叶化为一片模糊的绿­色­。

接到张华华的监视报告,侯亮平临时决定在机场收费站拦截。当时,侯亮平的警车正在中山路上,马上改变了方向,驶向机场高速公路。在城乡接合部,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大车小车堵了一长溜,侯亮平急得直搓手。幸亏司机熟悉路况,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绕了不少路,总算及时上了高速公路。侯亮平和陆亦可都松了一口气。

陆亦可说:欧阳菁够厉害的,能想到调李达康的车护驾,亲自送她去机场。上回丁义珍逃走是暗度陈仓,她这回可算明火执仗了。侯亮平说:听你这意思,上回放走丁义珍的就是李达康了?陆亦可十分肯定:除了李达康,还能有谁呢?侯亮平摇了摇头:亦可,我不这样认为,今天的情况和那夜好像不是一回事。陆亦可建议说,现在可以向季检汇报了,让季检报告省委。侯亮平立即否决:现在就更不能汇报了!李达康是省委常委,动李达康是要中央批准的,超出了我们的权限,也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我们现在为了办案,必须先假定李达康和欧阳菁的涉嫌犯罪没啥关系,我们只抓犯罪嫌疑人欧阳菁!

这时,名品商场的同志来了电话,报告了个好消息,说证据已固定了。收银员看了欧阳菁照片,确认是她刷的卡。签了两个不同的名字,一张是张桂兰,一张是欧阳菁。欧阳菁买了一件价值两万多元的高级时装,贿卡里的钱不够用了,才拿自己的卡补上的。

侯亮平乐了:太好了,现在证据确凿了!陆亦可问:那就硬­干­了?从李达康专车上抓人?侯亮平说:是的,所以我才亲自出马嘛……

警车到了机场收费站停下了。陆亦可再次提醒:侯局,你再考虑一下,这么做合适吗?侯亮平说:没什么不合适,我们就是依法传唤欧阳菁嘛!陆亦可问:如果李达康书记不让我们传,在这里形成僵持呢?侯亮平胸有成竹地说:你认为这可能吗?李达康是政治家,要顾及自己的政治影响!我不相信他这个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乐意在这种场合和我们僵持。退一步说,就算他想捞他老婆,也会在幕后做工作,而不是和我们对抗硬来。我想,他连车都不会下。陆亦可仍担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李达康也和你一样邪乎呢?侯亮平道:那也好办,我直接打电话向省委书记沙瑞金汇报。陆亦可还想说什么,侯亮平竖起手指止住了她:陆亦可,不要再说了,出了问题我负责!

这时,李达康的专车也驶临了收费站。侯亮平下车,当道一站,举起手掌做出停车的手势。李达康的轿车缓缓停下。后面跟踪而来的张华华的警车也在李达康专车的左侧停了下来。李达康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侯亮平和陆亦可面前:你们想­干­啥?知道这是谁的车吗?侯亮平说:我只知道被传唤人欧阳菁在这台车上。司机满脸的不屑:我说同志,欧阳菁是谁的夫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侯亮平说:欧阳菁是谁的夫人与我们检察院办案没关系!陆亦可解释道:有人举报了欧阳菁副行长,我们要请她去谈一谈!司机不无傲慢地说:知道吗?欧阳副行长是市委李达康书记的夫人,这台车也是李达康书记的专车!

侯亮平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专车,不动声­色­道:是吗?我不知道李书记现在是否就在这台车上,如果李书记在车上的话,麻烦你向李书记汇报一下,我们这是例行公事,请他理解支持!说罢,主动向司机出示工作证和传唤证。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叫侯亮平,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这是传唤证,请你让李达康书记和欧阳菁副行长过目吧……

双方交涉时,李达康专车的车窗紧闭着。隔着深­色­窗玻璃,侯亮平似乎都能看到车内李达康和欧阳菁忧郁的面孔。事后陆亦可说,那天身穿检察官制服,手持证件的侯局长英气逼人,似一尊法律之神的化身,这一形象必会深深印刻在李达康的脑海里,让其终生难忘。

然而,另一个事实也不能忽略:那一刻李达康也让侯亮平终生难忘。侯亮平怎么也没想到,这时专车的车窗竟缓缓打开了。李达康坐在专车后座上,冷冷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这是一位久居高位、成熟­干­练的高级官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脸上毫无表情,但眼镜架后面竖起的川字纹,表明高级官员此刻正强压着怒气。高级官员审视着他,目光森森,充满了压力。权威,总会根据不同的场合和对象以最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此时此刻,严峻的沉默就是一种好方式。

侯亮平也冷冷看着李达康,直面对视,毫不避让。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避让,这是法律和权力在较量。他眼光中稍有怯懦,权力就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法律就将一溃千里。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终于,欧阳菁主动打破僵局,打开另一侧车门,缓缓下车。张华华和两名女警迎了过去。张华华神­色­严峻地说:欧阳行长,请吧!

欧阳菁回转身,木然地对着专车里的前夫最后招了招手,上了检察警车。张华华和一名女警立即将她夹在后座中间,带离了收费站。

回去的路上,陆亦可松了口气:侯局,你判断得没错,李达康果然没下车。侯亮平却说:但我没想到他会摇下车窗,给我一个明确警告。沉默了一下,又说:只怕不仅是警告,估计他还会去找老季!亦可,你打电话给老季吧,现在该汇报了。陆亦可应着,用手机打季昌明办公室电话,电话是忙音。侯亮平推测,那应该是在和李达康通话。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李达康正恼怒地打电话责问季昌明。季昌明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回事。李达康说:你们的人当着我的面,把欧阳菁从我的车里抓走了!两辆警车追到机场路,很像美国大片!季昌明既意外又吃惊,申明自己对反贪局今天的行动毫不知情。欧阳菁一案他迄今没得到反贪局的汇报,因此无法判断这起突发事件的­性­质。

嗣后,侯亮平和陆亦可分析,季昌明这么说,并不是要在李达康面前洗清自己。事后得知,老季那日还是够意思的——他话锋一转,态度强硬起来:但是李书记,你说侯亮平追到了机场路上,那就带来一个问题,欧阳菁是不是要出境啊?如果是这样,我也会下令阻拦的!毕竟有举报就要查嘛!李达康说:即使欧阳菁有问题,也要顾及政治影响吧?我和欧阳菁的关系,你可能也听说过,今天我要和你说明的是,我和欧阳菁已经离婚了,办完离婚手续后,她让我送送她,我能回绝吗?季昌明道:李书记,欧阳菁这就利用了你和你的车啊!李达康说:这么说影响还是我造成的了?那就不说了!请依法办事,不要受政法系或者什么小圈子的影响,给我前妻欧阳菁一个公道吧!季昌明­干­脆挑明了说:你是不是担心侯亮平啊?这我要向你解释一下,侯亮平虽然是高育良书记的学生,但并不是高书记调到检察院来的,他对欧阳菁不会有成见。李达康说:那就好,起码你不是政法系,我相信你!季昌明郑重说:李书记,也请你相信侯亮平和反贪局,他们谁也不敢徇情枉法!对今天发生的事,我会让侯亮平和反贪局向你做出交代!李达康偃旗息鼓:不必了,昌明同志,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

这个电话结束后,陆亦可的电话才打了进去,说要汇报。季昌明当即责问:现在才想到汇报啊?早­干­吗去了?陆亦可解释说:欧阳菁的事事发突然,当时太紧张了,大家都忙昏头了!又说:要不,让侯局长亲自汇报?季昌明严厉地说道:还汇报啥,你们都到我办公室来吧!

不久,两人出现在检察长办公室。侯亮平内心忐忑,这样大的事件在主要领导不知情的状态下发生,实在说不过去。其实,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磨合,侯亮平从心里敬重季昌明。这位老检察长稳重厚道,像一位兄长。虽然以侯亮平的标准看,兄长有点保守,甚至有点迂腐,但像他这样的孙悟空­性­格,也得有个唐僧镇着,所以侯亮平打定主意,领导即便是暴跳如雷地骂他,他也得赔着笑脸,诚恳检讨。

季昌明没骂,只是讽刺挖苦,说他们是美国好莱坞大片的大腕演员。陆亦可轻描淡写:传唤个欧阳菁还美国好莱坞大片呢,季检,您也太夸张了吧?侯亮平一本正经点头:就是,咱们只不过是依法办事嘛!季昌明继续挖苦:太谦虚了吧?不是美国大片是什么?两辆警车一路追李达康书记的专车,追到了机场路出口!他又讥问陆亦可:这就是你说的抓个小萝卜头?侯亮平主动检讨:这怪不得陆亦可,怪我自作主张。季昌明大怒道:侯亮平,我就是用脚掌心都能想到,你又耍起猴山那一套了,是吧?李达康毕竟是在职的省委常委啊,又是京州市委书记,你们两辆警车这么追,考虑到政治影响没有?侯亮平辩解道:正是因为考虑到影响,才没有在市委宿舍他家门口动手。季昌明让侯亮平细说情况,道是他要尽快向省委和沙瑞金书记做个汇报。

侯亮平这才把欧阳菁准备出走和他们今天上午的行动过程,细说了一遍。欧阳菁受贿证据确凿,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二百万,已经落实了五十万。正因为欧阳菁身份特殊,对欧阳菁一案,他们反贪局是极其慎重的,坚持零口供办案。季昌明听后,脸­色­渐渐开朗起来,觉得情况还不错,有了这么确凿的证据,应该能把欧阳菁案办成铁案。

陆亦可乘机说:季检,这样一来,您就好对李达康交代了!季昌明一听,又不高兴了:我有啥要交代的?挥挥手说:该­干­啥­干­啥去!

离开季检办公室,侯亮平和陆亦可回到反贪局,继续说案情。

陆亦可不太相信李达康对自己老婆的问题会毫无察觉,如果不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李达康为啥要在这时候离婚呢?侯亮平说:现在还没法解释,但基于我的侦查经验和感觉,李达康应该是不知情的。如果知情,他不会送离了婚的老婆去机场。李达康是理智的政治家,不是个没政治头脑的情圣。陆亦可还是疑惑:可李达康不但送了,还摇下车窗向你示威。侯亮平笑道:这更说明李达康不知情,我感觉他还是有些底气的,所以没像老鼠似的一下子钻到地洞里去。李达康此举既是向我示威,也是在显示他的自尊嘛。陆亦可提醒说:侯局,那你得小心了,他从此会恨死了你。侯亮平想了想道:那不一定,也许恰恰相反,李达康会感谢我,在心里深深感谢我,哪怕他不说!

陆亦可不解:哎,为什么?侯亮平微微一笑:自己悟去……

二十二

几乎在李达康专车被截的同时,高育良向省委书记沙瑞金做了一个关于这位同僚的汇报。他虽不知道同僚已遭自己学生致命一击,客观上却抓住时机扔出了一块石头,坦诚直接地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在沙瑞金办公室,二人分别在沙发上坐下。开头总是客套话。高育良笑呵呵提起,瑞金书记上星期到林城去了一趟,听说收获颇丰?沙瑞金并不掩饰对林城开发区的欣赏态度,为李达康点赞,说达康同志综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开发,思维超前。高育良只得应和,搞林城开发区,李达康功不可没啊!沙瑞金赞扬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知人善任,当年要是不把李达康及早从吕州调走,让他们俩在吕州各唱各的调,继续闹摩擦,就贻误战机了。沙瑞金感慨道:育良同志啊,要我说,有时候一加一并不等于二啊!高育良表示认可:没错没错,有时候甚至会等于负数哩!沙瑞金笑了:所以呀,用­干­部是一门艺术!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哎,我说育良同志,你该不是又要向我推荐你那位得意门生祁同伟吧?高育良仿佛背上扎了一根刺,又痒又疼,却又抓挠不得:哦,不,不,我想反映点达康同志的情况呢。沙瑞金显然感到意外,略微一怔:反映达康同志?好,你说,你说……

高育良并没有立即说话。恰好白处长送来一杯茶水,他便掀开茶杯盖,慢慢吹着气,显出慎重思考的样子。其实,他是有备而来的,一上班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把李达康几个方面的问题都反复想透了。向一把手汇报嘛,一定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但沙瑞金一张口就为李达康点赞,使他感到意外,也产生一些心理压力。看来,这位新书记对李达康的印象不错嘛,这次汇报的难度将比预想中大许多。

然而,省委书记对省委副书记的情况反映还是很重视的,况且反映对象又是一位省委常委,省会城市的强势市委书记,并非一般人物。沙瑞金凝视着高育良,有些不耐烦:哎,育良同志,说话呀,有啥说啥!

高育良放下茶杯,斟词酌句说起了丁义珍出逃的那个夜晚。在他主持的汇报会上出现了怎样奇怪的走风漏气。并逐一分析了每个参加会议的同志,结论是:李达康的疑点很大,有可能向丁义珍报警。

沙瑞金听罢,若有所思地看着高育良:丁义珍逃跑的那天夜里发生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一些,现在确定有人泄密了?是不是?高育良面­色­严峻:是的,公安厅和检察院两边都是这个结论!沙瑞金拍了拍沙发扶手:既然两边都是这个结论,那就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高育良进一步说明:达康同志的夫人欧阳菁可能涉嫌腐败啊!侯亮平还没上任就在北京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帮忙保护举报人。侯亮平担心什么?就是担心京州方面有人做手脚。看来这里面名堂很多啊!

沙瑞金没有马上表态,也开始品茶,瓷盖碰着杯口发出轻盈的叮当声:这些情况省纪委也有反映。我呢,在林城当面了解过,李达康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他老婆的事和他无关。高育良看着沙瑞金,摇头苦笑说:瑞金同志,这种保证有多大的可信度啊?沙瑞金没回答,只道:哎,我说育良同志,李达康和他老婆长期分居你难道不知道吗?高育良说:这我知道,他们也有些年头了。沙瑞金合上杯盖,将茶杯搁到茶几上,含蓄地笑问:那你觉得,李达康会为了早已丧失了感情基础的老婆冒险胡来,不顾前程吗?李达康当真那么重感情,是位情圣吗?嗯?

高育良沉默了。新书记明显护着李达康,出乎他的意料。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顺着一把手的意思转弯,使这次汇报流产;要么坚持下去,不惜给一把手留下不良印象。高育良呷了口茶,瞬间做出决定:坚持!做官要打太极拳,但不能总打太极拳,共产党人嘛,在原则问题上必须立场坚定,同时也显示个­性­——这是他多年守持的政治信条,效果不错。这位教授出身的副书记,在官场上从来不是软蛋。

于是,高育良又开口了。瑞金同志,今天是向您和省委汇报,我必须襟怀坦白,有一说一。从一般常理推测,李达康权衡利弊,应该不会和老婆的烂事搅和在一起。但也难说,李达康毕竟是李达康,思路不一般,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啊!沙瑞金仿佛没明白他的意思,岔到另一条思路上去了:是啊,你看他到了林城,就打出了一张怪牌,能想到综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开发区,奇招一枚嘛!你说是不是啊?

高育良摇头叹息着,说起了当年林城开发区的那桩丑闻—— 一个主管副市长被双规,几十个商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丁义珍奇怪地逃走了,光明湖畔开发商却一个也没跑!瑞金同志啊,这算不算奇招呢?他的锋芒显露出来了,话里有话,让一把手无法回避。

沙瑞金回避不了,注意地看着他。哦?育良同志,这次当真一个都没跑吗?高育良说:是的!瑞金同志,还有一个细节也意味深长,“九一六”那夜,在大火已经烧起来的情况下,李达康还试图拆掉大风厂呢……高育良呷了口水,放下茶杯,似乎很随意地点题:刘省长年龄到了,都知道他马上要下了。达康同志太渴望政绩了,难免出格啊!

书记同志不禁陷入了深思。高育良觉得,他的汇报已经起了作用。这位或许也很渴望政绩的省委书记怕是不能不为政绩的风险多一分考虑了。是的,如果他是省委书记,也会对李达康这种­干­部多一分留意,这位同志毕竟能­干­啊,就是对立面也不能不佩服。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反腐倡廉压倒一切,谁敢大意啊?片刻,书记同志下达了指示,泄密事件一查到底,不管涉及什么人。如有事实证明是李达康泄密,导致了丁义珍的出逃,他立即赴京向中央汇报。但在没有证据之前,先不要乱猜测,这不好,既会伤害同志,也会引起混乱。

汇报效果良好,高育良及时收起锋芒,摆正位置:我知道,瑞金同志,我现在只向您一个人汇报!沙瑞金道:那就先到我为止吧。育良同志,你是主管政法的书记,发现问题向我汇报没错,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高育良连连点头,心道:这新书记也是心虚,担心将来李达康出问题,自己说不清呢。沙瑞金话锋一转,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你怎么没怀疑你的门生高徒祁同伟啊?据我了解的情况,他这个公安厅厅长当晚也在场嘛,他就不会泄密吗?嗯?

高育良背上的芒刺又隐隐作怪,耸了耸肩道:谁说我没怀疑?祁同伟也在我脑子里过了几遍哩,可他与丁义珍没有直接关系,也没有动机!这位同志满门心思都是上位副省长,怎么会冒这种风险呢?

沙瑞金若有所思:副省长?在现行宝塔台阶上,这是很关键的一步啊!育良同志,你带个话给祁同伟,副省长不是他考虑的事,是组织上考虑的,是中央考虑的,他要考虑的是把本职工作做好。起码把丁义珍先给我们抓回来嘛!高育良忙说,这正是他下面要汇报的,对丁义珍的追捕其实一直在进行,祁同伟尽职尽责,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的。昨天多伦多总领馆来电,已经查到了丁义珍的下落。省公安厅的追逃小组正式成立了,祁同伟具体负责此事!沙瑞金频频点头。

这时,高育良环视省委书记办公室,一幅新挂出的颜体书法无意间映入了他的眼帘:无欲则刚。这似乎揭示了新书记的个­性­,也给了他某种启示。既然沙瑞金先点出了祁同伟的问题,那么他出于公心,完全可以就­干­部的任用安排问题,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无欲则刚嘛!作为新来的省委书记的副手,他要坦诚坦率,和一把手交底交心。

高育良貌似谨慎地说,自己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说?沙瑞金一副坦荡的样子:一个班子的同志,有啥当说不当说的,直言不讳嘛。高育良上身倾向沙瑞金:对冻结的一百二十五名­干­部的考察,最好能快点进行,不能久拖不决。这些­干­部里,不少人的年龄差半年几个月就不能上了,耽误不起啊!沙瑞金说:这个情况我注意到了,已经做了一个批示给组织部门和纪检部门,要求他们先考察这批年龄抵线的同志。高育良欣慰道:那就好,像陈岩石那种悲剧不能重演了!

然而,话题一转,沙瑞金马上给他上党课——省委要考虑同志们的政治前途,但也得严把用人关。这些年,被查处的­干­部有相当比例是属于带病提拔的。有的­干­部甚至带病在岗十年二十年,却屡屡被提拔重用。育良同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高育良频频点头:是的,是的,过去的教训很深刻哩……

高育良告辞后,沙瑞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思起来。

这番谈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分量。高副书记老辣啊,表面上是汇报,实则是在向他宣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存在。其实丁义珍出逃的情况,他已听了公安厅和检察院的汇报,两边虽都认定有人泄密,但谁也没点出李达康。高育良今天公然点出来了。高育良抛出李达康想­干­啥?是出于公心,还是趁机内斗?高育良还提出了­干­部人事的话题,往好处想,是善意提醒,往坏处想,是手伸得太长。一把手管­干­部,高育良难道不懂吗?估计高育良还是为了那个挖地能手祁同伟啊。人家不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扶上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这么想着,组织部部长吴春林和纪委书记田国富进来了。

这是事先约定的一次重要碰头,要研究的正是­干­部人事问题。

吴春林汇报说,按照省委和沙瑞金的要求,组织部门和纪委密切配合,对这批拟安排­干­部进行了深入考察,发现了不少问题,有些­干­部属于带病提拔,幸亏这回警惕了。田国富接过话头说,重新考察期间,省纪委接到不少举报,现在看来,有些­干­部不是要不要提拔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尽快采取组织措施,进行双规的问题。还感慨说,也不知这个名单是怎么搞出来的,太没有责任心了!沙瑞金有些激动:所以我们要有责任心,不要怕得罪人。带病­干­部一个不提,该采取组织措施的就采取组织措施!你不愿得罪这个山头、那个圈圈,就得罪了党,得罪了人民,说重些就是党的罪人!他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强调:我们的党组织不是梁山忠义堂,可有些人就把它变成了忠义堂!非我族类,一概不用,宁把位子空在那里等着自己人上位,也不许其他同志上!

田国富汇报说,在这个问题上,被双规的吕州市委书记刘开河表现突出。沙瑞金当即指示:那你们纪委就好好查,除了经济问题,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方面的问题也要查清楚。说罢,又对组织部部长慎重交代:春林同志啊,我再强调一下,经这次考察不合格的,要坚决拿下来,谁要是说情,你请他来找我!不在原名单上的,又确实应该提拔安排的同志,也要及时报上来。吴春林立即汇报:沙书记,有个­干­部呼声比较高,吕州市的,吕州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易学习……

沙瑞金就是要打破本省旧有的政治格局,逐步建立一支廉洁勤政的队伍。一听到发现好­干­部,眼睛亮了起来,让组织部部长说情况。吴春林便看着笔记本,向沙瑞金介绍起来。道是易学习二十五年前就是县委书记了,曾在欠发达的金山县和李达康一起搭过班子,还是一把手。这个­干­部老实能­干­,但因为没有所谓政治资源,二十五年来一直在正处的岗位上打转转。现在做了副市级的市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可贪腐的市委书记刘开河却没按惯例提他为副市长。刘开河交代问题时坦白说了,副市长位子他是想留给一位给他送过钱的区委书记的。只是那位区委书记现在任职年限不够,还得等上一年零三个月……

沙瑞金打断吴春林的话头问:李达康为易学习打过招呼吗?吴春林摇头:没有,除了当年一起搭班子,后来他们再没有交集。沙瑞金有些好奇:那么,李达康和易学习当年搭班子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矛盾呢?李达康在吕州就和高育良闹过矛盾嘛!吴春林回道:这倒没有,易学习不是个争权的人。哦,对了,易学习和李达康搭班子时出过一件事,因为集资修路,李达康和县政府搞强迫命令,为五块钱逼死一条人命,县委书记易学习主动承担了责任,保护了县长李达康。

沙瑞金心中一动:还有这种事啊?我建议把这位易学习同志列入考察名单!你们看呢?吴春林和田国富相互看看,一起笑了。吴春林说:沙书记,这也是我们组织部和纪委的意见,易学习是个好同志!田国富提议:瑞金同志,您看是不是见见易学习,让他当面向您做个汇报?沙瑞金有些激动:不,国富同志,你安排一下,我们下去看他吧!

祁同伟是回避不了的,这是组织部和纪委重点考察的焦点人物之一。对于祁同伟,考察中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说这位同志在京州检察院做过副检察长,在林城中级人民法院做过院长,又做了八年省公安厅副厅长、厅长,政法系统的工作经历较全面,经验丰富,是未来政法委书记的合适人选。沙瑞金心里有数,这其实是高育良的意见。

另一种意见也很强烈。反映祁同伟人品有问题,对组织不忠诚,耍两面派,和一些商人老板勾肩搭背。沙瑞金皱起眉头:不能这么虚,说具体事例!比如?田国富不时地看一下笔记本:比如,祁同伟和山水集团的老总高小琴,据反映,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祁同伟常带人到山水集团会所吃吃喝喝,有时还有高育良副书记参加。丁义珍和京州的一些­干­部也常往那里跑,那个地方几乎成了一些­干­部的专用休闲场所!中央八项规定下来后有所收敛,明里没人敢去了,暗里不好说。吴春林补充说:因为祁同伟是政法口的­干­部,我们再次认真听取了主管政法工作的高育良副书记的意见。高副书记仍然坚持原推荐意见不变。高副书记说,他是把祁同伟当接班人培养的!这次推荐安排主管政法的副省长,下一步可以接他的班,顺序出任省政法委书记。

沙瑞金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是啊,安排政法委书记,再把高育良的省委副书记接过来,祁同伟就功德圆满了。高育良内举不避亲,举荐自己门生不遗余力啊!春林同志啊,你们组织部的意见呢?

吴春林看了田国富一眼:我们和纪委的意见,最好再看一看!

田国富直截了当地谈了一个情况,高育良和祁同伟还不仅是门生关系,高育良当年是祁同伟的岳父提拔起来的。高育良这么热心地培养祁同伟做接班人,有没有私心呢?有没有权力私相授受的嫌疑呢?

沙瑞金立即表态:国富同志,你这个提醒很重要!人民授予我们的权力,绝不能在个人之间私相授受,这是原则问题,也是政治规矩!

组织部部长和纪委书记走了,沙瑞金仍在想自己名义上的副手高育良。H省这潭水真的很深,­干­部关系盘根错节,人脉、历史渊源都是不可忽视的问题。他初来乍到,表面上宽松随意,实际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政法系、秘书帮,说起来都不承认,像是一个个玩笑,究竟有没有呢?秘书帮看不出啥端倪,高育良的政法系却呼之欲出了。政法系的前台人物就是那个祁同伟嘛,省级机关­干­部当中反映很大……

田国富、吴春林离去,沙瑞金刚坐下,检察长季昌明又到了,说有急事要汇报。一听竟是李达康送有问题的前妻去机场,这让沙瑞金吃了一惊,让他及时记起了高育良的汇报,不由惊问:怎么会有这种事啊?季昌明苦笑不已:就有这种事啊!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得知这一意外情况,被迫紧急处置,在机场路出口处,把李达康同志的专车拦了下来。

侯亮平?沙瑞金想了起来,又是政法系,高育良的学生嘛!便不动声­色­地问季昌明:就是前一阵子从北京调过来的那位同志吧?季昌明说:是的,沙书记,您亲自和他谈的话。沙瑞金道:我有印象,一位很­精­­干­的­干­部嘛!说着,站起来,走到季昌明面前,拉着季昌明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倒水,一边说:昌明同志啊,李达康和欧阳菁离婚的事我知道,李达康专门跑来找我汇报过,是我建议他尽早离掉的。

季昌明有些意外:哦?沙书记,这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呢!

沙瑞金把水杯放在季昌明面前:他们离婚很正常,分居都八年多了,夫妻之间完全没感情了,早就该离婚了嘛!不过,李达康用自己的车把离了婚的老婆送往机场,亲自去送,这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季昌明喝了口水,咂着嘴:是啊,按说这不应该啊!

沙瑞金问:他离婚的老婆,就是那个欧阳菁,到底有多大的问题呢?季昌明想了想:现在能落实的是受贿五十万元人民币,其他问题还在查……沙书记,我建议您尽快找李达康同志谈一谈。沙瑞金摇摇头:现在还谈什么?等他来找我吧,他应该给我和省委一个解释!

季昌明搓着手,满脸愁容:沙书记,李达康同志提出了个政法系的问题。沙瑞金笑笑:是不是传说中育良同志的那个政法系啊?季昌明点头:是的,比如祁同伟、侯亮平,还有陈海,早年都是高育良同志的学生。沙瑞金沉思片刻,皱着眉头,很严肃地问:昌明同志啊,你是老同志了,那你认为咱们H省有这么个政法系吗?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季昌明慎重道:说不好,云里雾里,似有似无。比如,说侯亮平和原反贪局局长陈海是政法系的人,我不相信!沙瑞金没表态,只道:陈海现在在医院躺着,我们先不说,你要提醒侯亮平注意这个问题。季昌明说:侯亮平一来上任我就提醒过他了,他很注意。沙书记,可要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政法­干­部小圈子,恐怕也不是事实。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就是这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经常搞一些政法口的同学聚会!

沙瑞金心中有数:好,情况我都知道了,昌明同志,你别有顾虑,欧阳菁的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不要看李达康的脸­色­,也不要考虑高育良会怎么想,就八个字——实事求是,依法办案!另外,也给侯亮平同志带一句话,就说我沙瑞金和省委谢谢他这个反贪局长了!

季昌明一怔:沙书记,您谢侯亮平啥呀?他做啥好人好事了?

沙瑞金看着落地窗外,语重心长地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政治前途啊!这是他的心里话,他真心感谢这位不畏权势的年轻反贪局局长。这位反贪局局长把一个天大的麻烦帮他拦在省内了。

窗外,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一群喜鹊在绿叶间嬉戏。喜鹊黑羽白尾,翻飞跳跃,渲染出一派生气。沙瑞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二十三

赵东来是个刑侦高手,当年做刑警时就因侦破重大刑事案件受到过公安部的表彰,在专业圈内颇有名气。他办案有独特的思路,轻易不透露自己的想法。现在,他掌握着一段举报人录音,这个录音出自陈海车祸现场被轧坏的手机,应该与陈海的被害有关。按赵东来的推测,手机里这个声音应该是蔡成功的,蔡成功也承认给陈海打过举报电话。但声音技侦的结果却表明,蔡成功并不是那个举报人。语音对照分析显示,蔡成功和那个举报人留下的录音的相似­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如果举报人不是蔡成功,那还能是谁呢?考虑到蔡成功录音时的状态不是太配合,赵东来决定,再给蔡成功录一次音。刚把命令发布下去,办公室门轻敲一下后开了,市委书记李达康沉着脸走了进来。

赵东来不无愕然地站起身:李书记,您怎么来了?李达康在赵东来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哦,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赵东来绕过办公桌,走到饮水机前为李达康泡茶。哪方面的情况?李达康神情忧郁地点上一支烟,伴着叹息吐出一口烟雾:我前妻欧阳菁的情况。赵东来把泡好的茶递到李达康面前:前妻?到底离下来了?哎呀谢天谢地!

李达康不无烦恼地摆了摆手:东来,我想知道,欧阳菁真有问题吗?赵东来并不隐讳:真有问题!蔡成功的举报不是空­茓­来风。李达康思索着:可蔡成功为什么单单举报了欧阳菁?他和丁义珍是什么关系?和高小琴是什么关系?和北京来的那个侯亮平又是什么关系?

赵东来说:我也在想这些问题。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在李达康跟前坐下,开始向市委书记汇报,说是最近市局经侦大队查处一起非法集资案时,无意中又发现了蔡成功的影子。蔡成功用了社会上六千万非法集资的高利贷,和丁义珍合伙买矿,一起做过煤炭生意。更蹊跷的是,境外抓捕丁义珍又出了意外,人在多伦多竟然被盯丢了。李达康说:怎么会呢?追逃组组长是祁同伟,副组长是你啊!赵东来苦笑说:问题就在这里!祁同伟直接和多伦多总领馆联系,第一个得到信息的是他,这位祁厅长姓蒋还是姓汪啊?李达康狠狠将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捻灭。问得好啊,东来,这人姓了汪,丁义珍可就难抓了!

李达康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个圈,又走到赵东来面前说:欧阳菁的问题归欧阳菁,但是无论欧阳菁有多大的问题,都不能掩盖丁义珍和另外一些人的问题。你给我盯住山水集团的那个山水度假村!据市纪委的同志告诉我,丁义珍过去常往那里跑,那个也许姓汪的厅长现在还往那里跑呢!请问,他们都是怎么回事?仅是吃吃喝喝吗?赵东来老实回答: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李书记,我已经注意他们了!

李达康眼睛眯缝着,凝视窗外,仍没有离去的意思。看来,市委书记同志今天很想和手下的公安局局长多聊聊。果然,李达康又转向另一个话题。东来啊,在坚持原则这一点上,你得学学北京过来的侯亮平!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佩服他那股气,那股劲,那种­精­神!他公然拦我的车,让我很生气。可气归气,我真得好好感谢侯亮平啊!你想想,如果没有侯亮平这么一路追赶,如果我上了欧阳菁的当,把她送到机场,直至送上飞机,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顺利出了境,那可怎么对省委和中央交代啊?我对瑞金同志还说得清吗?

赵东来由衷地说:是啊,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少见啊!李达康回转身,侧脸瞄着他,仿佛探究他的赞扬有多少诚意。许久,又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东来,如果是你,你会这么死追硬拦吗?赵东来怔了一下,谨慎地选择字眼:这个我说不准,也许会,也许不会……

李达康摆摆手:别也许了,估计你不会。你即使追上来,也不会硬拦我的车。你会向省委汇报,而汇报有个过程,欧阳菁就趁机飞走了!赵东来承认李达康说得没错:我要想讨好您,也许会在欧阳飞走后汇报!李达康长叹一声:真要这么做,你就把我架到火上烤喽!

说罢,李达康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赵东来的办公室。

这时,赵东来突然发现,李达康原本笔直的后背竟有些弯驼了,这位政治强人此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啊……

欧阳菁出事对李达康的刺激很大,他总想找人谈谈,以整理自己的思绪。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他的部下,手头的案件也牵扯到欧阳菁,让李达康不能敞开心扉说话。正是那个混蛋蔡成功举报了欧阳菁啊,把他的工作、生活、思想全打乱了……

合适的交谈人选是王大路。王大路既是他昔日的同事,又是欧阳菁的大学同学。他约王大路到家里喝酒,让田杏枝炒了一大桌菜,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人在倒霉时,才懂得友谊的可贵。李达康心底没几个朋友,王大路是比较可靠的一个。这些年,他因为怕王大路经商拖累麻烦自己,又怕王大路和欧阳菁走得近不怀好意,始终提防有加。今天前妻出事了,他才忽然明白,满肚子话也只有对老朋友讲。

李达康呷着杯中酒,和王大路聊了起来。道是欧阳菁已由传讯转为拘留了。季昌明来了一个电话,说欧阳菁受了五十万的贿赂,证据确凿。问王大路怎么看?王大路叹息不已:还能怎么看?李书记,这在意料之中啊!李达康摆了摆手:别李书记,老朋友了,直呼其名!

王大路便直呼其名,告诉他一个事实,城市银行是地方银行,贷款有潜规则——除了正常贷款利息之外,还有一至两个点的额外开支,属于贷款单位的行贿费用,业内说法叫返点。当然,这笔钱也并不是欧阳菁一人拿的,从放贷人员到层层审批的人员,甚至包括风控部门的人员都多少拿一点。李达康问:他们行长拿不拿呀?王大路回答:当然也拿。欧阳和我说过,她不缺钱,并不想拿,可她不拿别人也不好拿,包括他们行长。她正因为害怕了,才决定辞职出国的。

李达康气恼地放下筷子:你看看,这些事,她从来不和我说!王大路道:她给你说,你愿意听吗?李达康怔了一下,没回答。片刻,又问:欧阳说,这些年你经常资助我女儿佳佳,又是什么情况啊?王大路不愿意多说:达康,喝酒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喝上一回你的酒了。李达康不喝:大路,你得回答我的问题。王大路说:这事你是不是就别管了?我和欧阳是大学同学,我帮助她,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没给我办过任何事。李达康说:尽管如此,你总还是我和易学习曾经的同事啊!王大路饮着酒感叹:是啊,当年还是你和易书记拿出家里的钱,资助我下海创业的呢,想想就让我心热!

李达康用筷子敲了敲菜盘:大路,这也正是我想了解的,你把我和易学习资助你的创业资金还回来以后,这些年是否又给欧阳和易学习的老婆送钱了?王大路放下酒杯,严肃地凝视李达康:没有,这绝对没有!片刻,又神情郁郁地说:达康,你叫我过来喝酒,就是为了问这些吗?我还以为老朋友谈心叙旧呢!李达康说:就是谈心叙旧嘛。大路,你得理解我的心情,不好受啊!特别是,想到佳佳……

他为王大路倒酒,两人­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李达康摇头叹气道:说到佳佳,大路,你得帮我个忙!欧阳被拘留,接下来肯定是逮捕,我怎么和佳佳说啊?本来她妈要去美国的,现在失联了。昨夜我给佳佳打了几个电话,她都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她把账记在我头上了,我怎么向她解释?大路,你给佳佳打个电话吧,把她妈的情况说一说。

说这些时,那个政治强人消失了,李达康变成了一个心地柔软的父亲。女儿对他有看法,甚至有点恨。在女儿眼里,母亲的不幸全是他造成的。人啊,总要在挫折中吸取教训,总是在倒霉时闪现人­性­。

王大路这才一声叹息,说了实话:达康,今天我已经和佳佳通过两个电话了,她对你有些误会,以为是你让人抓了她妈。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量做工作的!实在不行,我就到美国去一趟。这个工作也只有我能做了。李达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就是啊,那就谢谢了!

两个老朋友碰了杯,心也碰到一起……

这夜,李达康难得出门送人,把王大路送出了好远好远。

一路上,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和王大路头脑变得清醒。

在大路口的士站送王大路上车前,李达康又叮嘱:大路,你代我告诉佳佳,我仍然希望她回来,就算一时不回来,也希望她不要抱怨国家。国家没有啥对不起她妈的,是她妈自己不注意,失足落水了!

放心吧,达康,该说的我都会说!你别想得太多了,好好休息!

休息啥?思维难以理­性­停止。送走王大路,李达康心里仍没着没落,像是得了强迫症,翻来覆去老是想着欧阳菁,甚至丁义珍。怎么会这样?栽了这么大跟头?他不能原谅自己,只想用工作充实自己。

田杏枝在眼前晃动,忙忙碌碌擦桌子抹地。李达康忽然记起,田杏枝曾说过光明区信访办窗口太矮,第二天他就指示孙连城整改,也不知落实得怎么样?李达康便问田杏枝:区信访办的窗口改了没有?

田杏枝快人快语:改啥,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窗口还是那么矮、那么低,站不能站,蹲不能蹲,说话久了腿麻得站不起来……

未等田杏枝把话说完,李达康的火就呼地蹿上头顶。他快步走进书房,拨通了孙连城手机,只说了一句话——明天信访办大厅见!

二十四

孙连城爱好天文,接到市委书记电话时正在阳台上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金星。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二天一上班匆匆走进信访办大厅,茫然四顾,大厅里挤满上访群众,独不见市委书记的影子。转来转去,才在5号接访窗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连城同志,我在这里!

孙连城凑近一看,发现李达康坐在信访接待员的位置上。李达康从小窗户的洞口伸出一只大手,招了招:过来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孙连城答应着,在小窗口前半蹲半站地倾听市委书记的指示。

市委书记侃侃而谈。连城啊,我一直和你们说,涉及群众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能解决的一定要尽快解决,不要拖!拖来拖去,就拖出了矛盾。比如说,企业办社会,我市早就解决了,企业所办的学校、医院、幼儿园都交给了政府,都变成了事业单位,是不是啊?

孙连城努力勾着头,还得时不时地点上一点,以示虔诚。可­肉­体痛苦难受,蜷曲着像一根麻花。他恳请书记同志让他进去汇报。书记同志却谈笑风生:汇报啥?我不需要你汇报,就想和你聊聊天!孙连城暗暗叫苦。周围都是上访群众,他这父母官今天怕是要出洋相了。

李达康问他企业办社会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光明区有没有拖拉不作为呀?据市里掌握的情况,起码有三百多人的事业待遇没落实!连城同志啊,你不落实,人家就要上访,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省里市里都有文件,为啥就不执行呢?要表现权力的任­性­,是不是啊?

孙连城蹲不住了,只得一条腿跪到了地上,头勾得更低,喘息着说:不是,主要是经费问题,这改制后有一部分经费得区财政出……我再想想办法吧!一些人认识孙连城,都向区长投来惊讶的目光。

孙连城单膝跪地,才能从小窗口看到李达康的半边脸。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市委书记,希望领导能注意到他的痛苦处境。

领导就是高高在上,就是不去注意,坚决不予注意。领导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痛苦,抑或是故意折磨他,就是要他痛苦,继续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不要以为几百人的事是小事,你一件小事办不好,负面影响就足以摧毁你做过的许多好事,就会影响政府的形象……

孙连城另一条腿也于痛苦中跪将下来。又一想,当众下跪实在不妥,简直是请罪了,有几个­妇­女捂住嘴笑哩,他又赶快改为蹲姿。

李达康又想到一个问题。还有啊,你们的区长书记接待日又是怎么回事?搞那么多警察来­干­啥?要是害怕群众,你们就别到信访办来装孙子摆样子,既然来了,就别把我们的人民群众当敌人防着,这不好,严重损害了人民政府的形象!孙连城磕磕巴巴解释,这是当初丁义珍规定的,怕部分群众闹事……李达康敲着窗台:我的同志啊,群众来找你们上访,是要解决问题的,谁存心闹事啊?!领导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就说这接访窗口,人民群众要遭多少罪才能表达自己的心声啊?孙连城,你像话吗?你这个共产党的区长称职吗?我让你改窗口你当耳旁风,今天尝到滋味了吧?是不是也痛恨官僚了?

孙连城几乎瘫倒在地:李书记,我……我改,我……我马上改!

李达康“哼”了一声:改不改你看着办!我今天就说这么多,连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和秘书小金从接待室内出来,扬长而去。

孙连城待李达康走后,艰难地爬起来,揉了半天膝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进了信访局局长办公室,指着秃头陈局长破口大骂:这个面对群众的窗口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那么小、那么矮,故意整人是不是?!陈局长赔着小心说:孙区长,您真不知道吗?这是丁义珍当年亲自设计的!孙连城问:为啥这样设计?这个腐败分子心眼咋这么坏呢?陈局长说:孙区长,您不知道,我们有些上访群众啊,守着信访窗口东拉西扯,问个没完,丁义珍就画了草图,设计了这种窗口。目的呢,就是要让上访者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几句话说完了事。

孙连城想了想:这个,老丁动机还是好的。陈局长笑容暧昧地补充说:效果也不错,大大提高了接访效率啊!孙连城脸一拉:就是太缺德了,跪得我膝盖疼!陈局长见风使舵说:要不,咱积点德?您批了经费我马上改!孙连城好像牙疼,眉头皱了起来:又是经费!我印钱啊?凑合着吧,反正李书记那么多事,过几天也就忘了!停了停,又觉得不妥。老陈,你打个报告上来,要求市财政拨款七八十万做整改费,算了,凑个整数一百万吧!我上报李书记,财政给钱咱就改窗口,不给就想别的办法!陈局长点头:好的,那我今天就打报告!不给就不改呗!孙连城手指差点戳到陈局长的秃头上:你们真都是属猪的,不扯着腿,你们就不哼哼。不是我批评你,老陈,你就是不动脑子!还不给钱就不改了,哎,没钱就办不了事吗?你这是懒政!我还就不信了,比如说,你就六个接访窗口是不是?就不能买六只小板凳吗?就不能像银行那样摆几颗小糖果吗?花钱不多,事也办了嘛!

陈局长擦着秃头上的汗,一迭声说:行,行,孙区长……

孙连城又交代:当然了,小糖果也不能多摆,每个窗口每天摆上几颗,是个意思就行了。摆多了就可能诱发上访,也可能被哪个贼人一把捞走。咱中国的老百姓,尤其是京州老百姓,劣根­性­,没救!

陈局长深有同感:是,孙区长,咱中国老百姓就是没救啊……

其实,没几个人了解孙连城的内心世界。这位区长表面上随和顺服,心中却是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他早年仕途顺利,年纪轻轻就提了正处,以后二十几年原地踏步,渐渐就心灰意冷了。特别最近几年他狂热地喜欢上天文学之后,方知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算什么?蚂蚁?尘埃?恐怕也是高抬自己了。有没有外星人?孙连城倾向于有的,宇宙存在着亿万颗类似地球的行星,你敢说某一颗不会产生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哪天他们来了,地球没准归他们领导。李达康算什么?高育良算什么?沙瑞金算什么?蚂蚁尘埃罢了!孙连城开悟了,一颗心也放平了。从此得过且过,再无烦恼。“好好好”“是是是”,就是不办事,谁奈我何?还私下放言,不想升了,就无所谓了。

所以,孙连城并不真的害怕李达康。都说无私者无畏,他孙连城没贪污没受贿,又不想再提拔了,何畏之有?况且,他还胸怀整个宇宙!这一点,强势书记李达康并没有看明白,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

不料,回到区长办公室,又让郑西坡堵上了。郑西坡扯着他的手说:孙区长,找你多少次了,也不见答复。现在我们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块地建厂。老厂马上要拆,我们得有个新厂地生产啊,这事挺急的!

孙连城敷衍道:老郑,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只是不好解决呀!

郑西坡说:怎么不好解决呢?我们只要二十亩工业用地啊……

孙连城敷衍不下去了:我的郑师傅啊,你也不想想,光明区现在是市中区了,哪还有地啊?实话告诉你,区里一分土地都没有了,你们老厂是最后一块工业用地了,拆迁后也就变成房地产用地了!

郑西坡急了:既然这样,你咋早不说?我一次次找你,你一次次打哈哈!孙区长,若是没地建新厂,光明湖老厂恐怕又拆不了啦!

孙连城马上警告:哎,郑师傅,你可别学蔡成功的样搞什么护厂队啊!动乱分子蔡成功已经被拘留了,很可能要判个十年八年的……

郑西坡火了:你啊,当官不为民做主,都不如回家卖红薯!

孙连城并不生气,笑嘻嘻道:卖红薯就卖红薯,卖红薯也是一种活法嘛!你看看,该下班了。走,我回家卖红薯,你回家喂肚子!

二十五

事情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欧阳菁是个突破口。侯亮平相信,大风厂股权之谜将由此解开,还会顺藤摸出山水集团等一连串瓜来。欧阳菁五十万的受贿事实既已查明,受贿已经不是关注重点了,现在要搞清楚的是——这位主管信贷的银行副行长一手造成的断贷,是如何导致了大风厂股权的转移和“九一六”事件的发生。今天他­精­心准备了一场三堂会审:在讯问欧阳菁的同时,提审蔡成功,接触高小琴。

侯亮平信心十足。季昌明进门询问情况时,侯亮平便说:今天搞场会战,三个组密切配合,将打一个突破­性­的漂亮仗。季昌明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突破?就这么突破了?侯亮平很肯定:就这么突破了!

季昌明未置可否,在对面的指挥位置上坐下。对欧阳菁的审讯很敏感,领导必须参加监督指挥,侯亮平心里有数。领导坐下后,把带过来的保温杯放在桌上,先说了个情况。道是沙书记表扬他了,要谢谢他这反贪局局长。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前途。侯亮平听罢,并不觉得意外,马上想到,沙瑞金把李达康和欧阳菁切割开了。随口来了句:挽救李达康的只能是李达康自己,他腐败了,谁也挽救不了他!季昌明怔了一下:亮平,别胡说啊,我们就事论事!

这时,欧阳菁到位了,季昌明敲敲桌子,示意开始。侯亮平抓起桌上话筒发出指令。指挥中心的通信设施很现代,大屏幕及时显示出审讯室的画面。工作人员随时切换画面,可以将几个审讯场所同时呈现在荧屏上。这样,领导们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随时掌握审讯进程。

张华华和一位女检察官对欧阳菁进行讯问。欧阳菁有些激动,不承认贷款有任何问题。她一口咬定,城市银行和大风的所有信贷业务来往,都是合法合规的正常业务来往。张华华指出,二〇一二年初,蔡成功的一笔正常贷款就被不正常地中断了,以至于大风厂的股权落入了山水集团囊中。欧阳菁并不回避,说她本来是准备按计划放贷的,但银行的风控部门例行贷前调查时,意外发现蔡成功卷入一起非法集资案里去了,蔡成功涉及使用了社会高息资金一亿五千万元……

侯亮平和季昌明对视了一下。欧阳菁说的是个新情况,必须马上证实。侯亮平让工作人员切转到市公安局看守所。屏幕上即时出现了蔡成功的辩解——我用不用高利贷,用了多少,都与企业的流动资金贷款无关。我是自然人,大风是企业法人。而且大风厂也不是我一人的,还有员工们的持股。侯亮平听明白了,欧阳菁没说假话,蔡成功确实卷入非法集资案里去了。画面再切回审讯室,欧阳菁又做了进一步说明——对一位身陷高利贷旋涡的­奸­商,哪家银行还敢放贷给他?欧阳菁情绪激动地说:我提醒你们,不要上这个­奸­商的当!在京州被蔡成功坑害的不仅是大风持股员工,还有那些借高利贷给他的群众,最近半年已经有两个跳楼的了!你们可以到市公安局经侦处了解一下!

这一事实让侯亮平感到很意外。蔡成功举报欧阳菁时,对自己涉及这么多高利贷只字未提!侯亮平低声骂了句:混账东西,找死啊!季昌明盯着大屏幕,缓缓道:这么看来,欧阳菁断贷也没什么错嘛!

剧情陡转,故事脱离了预想的轨道,朝未知方向发展。看来是错了。侯亮平喉咙发­干­,口腔苦涩,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

这时,陆亦可小组的信号传过来了,工作人员及时将画面切入。

山水度假村接待室,高小琴一身职业服装,和陆亦可侃侃而谈。高小琴又说了一个新情况,道是二〇一〇年,蔡成功见着煤炭行情好,想发一笔快财,借了八千万高利贷到林城购买锦绣煤矿的产权。丁义珍帮他牵线斡旋搞批文,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两人其实早就是合伙人了。

季昌明难得地激动了,指着屏幕说:哎,亮平,看看,又大跌眼镜了吧?你这个发小竟然早就是丁义珍的合伙人了!出乎意料吧?!

侯亮平一时窘迫至极,苦笑不已:是,是啊,太出乎意料了!

此刻,侯亮平真是哭的心情都有。回想起在北京家里,蔡成功竟然向他举报丁义珍,真不知发小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看来,高小琴说得没错,发小谎话连篇,输急了眼逮谁咬谁。童年那个抄他作业,跟在他后面跑的蔡包子,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与天真顽皮联系在一起的蔡包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岁月已把这位发小变成了老­奸­巨猾的­奸­商……

监控屏幕上,高小琴大骂蔡成功:这个­阴­险小人,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就没几句是实话。他是京州商圈里最不讲诚信的无赖商人之一,我们都不和他打交道。陆亦可问:那你怎么还是和他打上交道了?高小琴苦笑:还不是因为丁义珍吗?他们俩买矿被套,想等着煤炭行情好起来翻本,就找到了我,借过桥款五千万,日息千四。丁义珍要我帮忙,我能不帮吗?再说有大风厂股权做质押,有过桥利息赚,我就同意了。陆亦可旁敲侧击:还有更大的利益吧?大风厂的黄金宝地?高小琴反问:谁说那是黄金宝地?大风厂至今没拆下来,招拍挂还没开始,除了一堆麻烦,啥都没有!现在区政府不认丁义珍当年签字的合同了,让我们再交一次下岗安置费,我们正交涉呢!陆亦可注意地问:再交一次安置费?这么说,你们以前交过一次安置费了?

这又扯出蔡成功一段赖皮行径。蔡成功还不起五千万过桥款和衍生的高额利息,大风厂股权应该依法过户到山水集团。这时候,他的合伙人丁义珍又来找高小琴了,说蔡成功太困难了,负债累累,安置费得山水集团出。高小琴指着陆亦可的沙发说:丁义珍就坐这儿说的!他是光明湖项目总指挥,他的话,我敢不听吗?我就和蔡成功谈判,签了个补充合同,又出了三千五百万的安置费,这才把产权过了户。

陆亦可问:那这笔钱蔡成功用到哪儿去了?高小琴纤纤玉指在空中画了一圈儿:当天就被民生银行划走了。蔡成功让我们划款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基本账户被法院查封了。陆亦可道:可蔡成功说,大银行都不贷款给他呀?高小琴道:这人嘴里哪有一句实话啊,京州哪家银行他也没少骗贷!据我所知,现在他欠民生、招商以及工农交建四大行的贷款不下五六个亿!他和丁义珍这是做局坑我们山水集团啊……

审讯室内,欧阳菁益发理直气壮——幸亏我们当时果断终止了贷款,否则我们京州城市银行麻烦就大了。前几天,我特意从银行征信系统查了一下,蔡成功和他旗下企业逾期贷款本息已达五亿六千余万!加上社会上没法偿还的高利贷的本息,接近十个亿了!欧阳菁仰起脸,仿佛故意对着侯亮平说:希望你们查查蔡成功的举报动机。这个­奸­商­干­吗突然举报我?他是想通过你们新来的反贪局局长做局,把他自己保护起来。他现在在外面很不安全,放高利贷的一直追杀他,他已经被人家绑架过一次了,关在狗笼子里三天三夜,差点儿没疯掉。

高小琴也说到了蔡成功和狗笼子。道是狗笼子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比受刑还痛苦。狗笼高度和宽度都不过半米,长不过一米,蔡成功被关在里面既不能坐,又不能躺。就算是坚贞不屈的英勇地下党员只怕也熬不过二十四小时,而蔡成功竟然挺过了三天三夜……

侯亮平相信欧阳菁和高小琴说的是实话。现在他已经能用全新的角度审视蔡成功了,发小竟是所有事件的祸根。欧阳菁满腹怨气,实话实说,高小琴的话也有根有据。尤其是高小琴,竟如此清白,简直成了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在这之前的办案思路全错了,让蔡成功带进死胡同去了。侯亮平也不知道该狠抽发小两嘴巴,还是该狠抽自己两嘴巴。但是,一个理­性­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且慢,且慢……

看守所里,蔡成功开始耍赖,说支持不住了,头上的伤没好利索,市公安局就把他关到看守所。他要求见侯亮平,有事和侯亮平当面说。

侯亮平看着屏幕上耍赖的蔡成功,沉着脸,开始了和蔡成功的对话——蔡成功,现在是我在和你说话,你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你!你听着,你满嘴谎言,胡言乱语,已经让我很被动了。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实事求是交代问题!你到底欠了民生银行和其他各大银行多少贷款?还有多少社会上的高利贷?大屏幕上,蔡成功可怜巴巴地说:侯局长,你既然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干­啥?我这几年欠的债太多了,这辈子也还不上了。讨债公司的黑社会饶不了我啊,所以我想到你这儿来坐牢!猴子,我……我在外面有生命危险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侦查方向被误导了。明明是蔡成功和丁义珍捅下的大窟窿,蔡成功却成功地把自己装扮成了受害者!侯亮平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在北京家里,蔡成功举报丁义珍和现在举报欧阳菁,都是有目的的。丁义珍是副市长,欧阳菁是李达康老婆。蔡成功就是要引起注目,逼他和反贪局行动!发小负债累累,太恐惧了,想让他给自己在监狱安排度假呢!

真相初步查明了,对蔡成功报捕保护已无必要。审讯结束时,侯亮平主动提出,既然事情是这样,蔡成功一案还是交给市公安局侦办吧!季昌明赞同说:好,我今天就安排批捕,本来赵东来也在催。这时,侯亮平心里很难受,希望领导批评几句。但是没有,领导反倒提出晚上请他吃烧烤。侯亮平谢绝了,他和同志们需要好好反思。

分手时,侯亮平郁郁地说:季检,我这次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季昌明拍了拍他肩头:失望什么?要看光明嘛!“九一六”事件的背景真相基本上查清了,欧阳菁受贿五十万的证据也拿到了。还有一个意外收获——银行系统的非公职人员职务犯罪案!蔡成功难道只贿赂了欧阳菁吗?城市银行其他人贿赂了没有?还有那么多的贷款银行,这个­奸­商是怎么把五六个亿贷出来的?你们都要好好查,一查到底!

侯亮平有些冲动,握住这位兄长般的领导的手狠命摇了摇。

傍晚时分,侯亮平独自来到­操­场。检察大楼后面这块空地,是­干­警们活动的好地方。几个小伙子在打篮球,侯亮平悠双杠。这是他喜爱的运动方式,和祁同伟一样,他也很重视健美训练。脱了外衣,轻轻一跃,侯亮平就撑着双杠悠荡起来。心情烦闷的时候,他会加大运动量,像宣泄,像自虐,直至筋疲力尽。侯亮平深深陷入一种挫败感,没想到蔡成功让他在这一回合输得这样惨。所有的线索突然断了,这混账的蔡包子成了对手的一堵挡风墙,让他的预想推演全部落空。强大而狡猾的对手忽然隐遁,不留任何踪迹。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

球场上打篮球的小伙子们都停住手,目瞪口呆地望着侯亮平——这位新来的反贪局局长像钟摆一样,似乎要在双杠上永远摆动下去。

二十六

京州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商店霓虹灯耀眼,行人摩肩接踵,街上车水马龙。要过中秋节了,人们格外忙碌,采购送礼,人情往来,平凡的生活忽然掀起一个小小的Gao潮。侯亮平去医院探望陈海,一路上观察周围的情景。抬头望月,虽没圆满,却也银辉四­射­,招人眼目了。

陈海已经转入普通单人病房。侯亮平在病床前看着陈海,像以往一样,在心里默默向昏迷中的兄弟和战友倾述心声——

陈海,我今天倒霉透了!三堂会审,竟然审出了一个清白的阿庆嫂和一个十恶不赦的蔡成功,跌破眼镜无数。事实证明,蔡成功不是好东西,可他再不是东西,也没能耐安排丁义珍出逃加拿大吧?丁义珍出逃的获益者是谁?阿庆嫂是潜在的获益者,可她却清白得让我难以置信!我让老季失望了。老季不错,没趁机拔我猴毛修理我,还要请我吃烧烤呢。可我好意思去吃啊?不惭愧吗?会审之前,我还和老季说要突破了,结果闹了这么一出,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病房的门半开着,门外似有人影晃动。侯亮平和陈海进行着心灵的对话,并没注意到这一细节。两只哄哄乱飞的苍蝇时不时地落到陈海头上脸上,搅乱了侯亮平的心绪。侯亮平起身四处看了看,想找苍蝇拍,没找到,便挥手去赶苍蝇。不料,就在这时,门外两个大汉闪电似的冲进来。侯亮平还没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被扭出了病房。

直到拉拉扯扯来到警车前,侯亮平才恍然大悟:你们是警察?

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把侯亮平推上警车:少啰唆,上车!

警车急驰,路边的灯火向后飞掠。侯亮平被挟持着坐在中间,十分别扭。他知道这是误会了,遂打听两位便衣警察是哪里的?省厅的还是市局的?是省厅,他找祁厅长;是市局,他找赵局长。两个大汉不理不睬。侯亮平不得已亮明身份: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检察院新来的反贪局局长!两个大汉似有醒悟,相互探询地看了看。一个说:你新局长想搞死老局长是吧?另一个说:你一进病房我们就注意你了!一个说:就是,你来了就不走了,等待机会吧?另一个说:你鬼头鬼脑看看四处没人了,就终于下手了,伸出了魔爪!侯亮平哭笑不得:你们说相声是吧?我是找苍蝇拍替陈海赶苍蝇!还魔爪呢!快给你们领导汇报一下。其中一个大汉想想,汇报了。汇报完,没让侯亮平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嗣后警车开到一座绿荫掩映的小洋楼前停下。

这地方侯亮平从没来过,是郊区的一座别墅。四下静谧,环境估计不错,秋虫鸣叫格外响亮,偶有萤火虫飘过,拖曳出一道绿光。好一个世外桃源。只是侯亮平搞不明白,便衣警察把他带到这里­干­啥?

赵东来呵呵笑着迎出来,给侯亮平解了惑:别紧张,这是“九二一”办公室,我们市局的一个专案组在此工作。说罢,使劲握着侯亮平的手,摇了又摇,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侯亮平恼火透顶,甩开赵东来的手:我说赵局长,你故意出我洋相是吧?赵东来说:是你做出了可疑之事嘛,我的人见你试图不轨才动手的!侯亮平这才问,你们也一直在保护陈海啊?赵东来说:是啊,本来四个人,你们加强警卫以后,我就撤下了两个。今天既然不期而遇了,正好碰一碰情况。

“九二一”办公室是一座小楼,外表漂亮,内部装修简单。底楼有的房间还­祼­着水泥地。二楼好些,铺了地板。但货­色­一般,做工粗糙,有的地方踩上去吱吱响。赵东来说:这楼本是抵押给银行的,债主还不上钱,银行又卖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暂时借给市局办案了。

进了办公室,两位等在那里的警官及时站了起来。赵东来指着两位警官向侯亮平介绍:这一位是“九二一”案件负责人、刑侦处黄处长,这一位是经济侦查支队陈支队长,最近在抓几个非法集资的大案子,其中包括一起蔡成功涉及的非法集资案。侯亮平上前与两位警官握手。赵东来让刑侦处黄处长先介绍一下“九二一”案件的侦查情况。

刑侦处黄处长点了点头,打开卷宗,条理清晰地说起来——

陈海于九月二十一号早上被撞,所以案件就以日期命名了。他们从案件发生的那个早晨起,就不相信这是一场车祸,而怀疑是谋杀。现已查实,肇事司机有黑社会背景,四年前酒驾撞死过一个人,被判了两年刑。这次故技重演,有受人雇用蓄谋杀害陈海的嫌疑。此人肇事前喝了不少酒是事实,但此人血液中的酒­精­分解酶高于常人,有很强的酒­精­免疫能力。可被拘以后,不论怎么审问,他就咬死一句话:喝多了,其他一句不说。这家伙是二进宫,老戏码重演,有经验。他显然知道,酒驾肇事也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蓄谋杀人那可是死刑。

侯亮平问:那么,究竟是谁雇用了这个酒驾杀手呢?赵东来道:这正是我们要追查的,于是我们就注意到了蔡成功。赵东来打开咖啡机,慢条斯理地煮起了咖啡,又以挖苦的口吻说:自从我们盯上蔡成功,你的影子就伴随着蔡成功,保护着蔡成功。就怕你发小落到我们手上受委屈,这我没冤枉你吧?侯亮平说:这很正常啊,蔡成功是欧阳菁受贿的举报人嘛。赵东来指出:而欧阳菁又是李达康的夫人!直说了吧,你们怀疑李达康会通过我们对蔡成功杀人灭口,对不对?

侯亮平呵呵直乐,掩饰着窘迫:好了好了,赵局长,你就别编故事了!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要问了,你们逼着蔡成功反复念一个举报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呢?蔡成功认为你们是要诬陷他,这也让我和同志们很不理解。赵东来认真道:这个呀,正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黄处长,把蔡成功的两次录音和陈海手机里恢复的那段举报录音,都放给侯局长听听,让侯局长也来判断一下,这是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刑侦处黄处长答应着,立即启动仪器,开始放录音。

——陈局长吗?我举报!我要举报一帮贪官!他们不让我好好活,那我也让他们不得好报!我有个账本要当面交给你……

录音就这几句话,重复放了三遍。侯亮平认真听了以后,做出判断:这不是蔡成功,肯定不是!两个录音明显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赵东来点头:不同技术部门的多次测定也是这个结论。这就是说,陈海车祸前接到过两个举报电话—— 一个举报电话是蔡成功打的,但是没有留下录音;留下录音的,却是另外一位举报人!这个举报人才是关键所在,这人是谁呢?是不是也遭遇了暗算?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举报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侯亮平感慨说:东来啊,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厉害,从陈海出事那天起,就保护陈海了!当时定­性­车祸,也是你布下的迷魂阵吧?赵东来有点得意:手机上有举报电话录音我能忽视吗?迷惑对手,麻痹对手,才能赢得时间收集必要证据嘛。

侯亮平注意到,赵东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分析案情并没影响他煮咖啡的情绪。局长同志还打开背景音乐,让屋里飘荡着轻盈的舒伯特小夜曲。不过,门后废纸篓堆满了饭盒,说明他平时用餐的紧迫简单。哥伦比亚咖啡豆,味道还不错!你也来点?赵东来把香喷喷的咖啡杯递到侯亮平鼻尖底下,解释说,经常通宵熬夜,使他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侯亮平小啜一口,苦得直瘪嘴:我老土,喝不惯这个东西。赵东来就兑­奶­,兑了许多牛­奶­侯亮平才能喝。侯亮平说自己也熬夜,喝点茶就行了。赵东来摇头,道是警察的活儿重,靠茶顶不住,非得重口味浓咖啡才行!侯亮平不服,说反贪局职务犯罪侦查的活儿就轻了?也没养出你这种洋毛病来。两人斗着嘴,感情更融洽了。

侯亮平建议查一查九月二十一日陈海车祸前后,京州的非正常死亡和失踪情况。车祸、跳楼是非正常死亡,突发­性­心脏病之类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赵东来心有灵犀,说已经开始查了,正重点追查那个给陈海打过电话的神秘举报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九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这几天,京州非正常死亡和失踪人员都是调查重点,尤其是企事业财务经理人员,因为举报电话提到神秘的账本!

侯亮平很欣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蔡成功案刚交给市局并案处理,两支侦查队伍就意外会师了,以后也可以共享侦查信息了。

侯亮平便也主动向赵东来介绍了欧阳菁的案情。蔡成功对欧阳菁的五十万贿赂,和后来的举报均系个案,和“九一六”事件、陈海被撞,以及丁义珍的出逃没太大关系。他认为,谋杀反贪局局长陈海,在众多领导的眼皮底下安排丁义珍紧急出逃,都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这个案子很复杂,既有职务犯罪,又有刑事犯罪,还有经济犯罪。

赵东来表示赞同,分析说:案子的确很复杂,但有些迷雾已经被拨开了。比如说,你们省检察院曾经怀疑我们的一位领导同志,怀疑他包庇自己老婆,放走了丁义珍,甚至怀疑他和陈海被谋害有关。现在看来都是错误的!我们这位领导其实是清白的,起码目前是清白的。

侯亮平没回答,转而谈起高小琴。山水度假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丁义珍逃亡前经常出现在那里,本省高官曾经也把那地方当食堂。而高小琴和丁义珍都和“九一六”事件有关系,大风厂的土地最终也是落在这位阿庆嫂手里!当然,现在看来高小琴挺清白,只是不清楚山水集团的内幕。赵东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透露道:今天既是一起研究案情,就不藏着掖着了!我查出了一条相关线索,涉及山水集团一个名叫刘庆祝的会计。这个会计挺有意思,出国旅游,东南亚自由行,已经走了二十八天,而且是在陈海被撞的同一天走的。侯亮平一怔:那就是他了!东南亚还玩二十八天?恐怕已经被灭口了吧?

赵东来表示,没确凿证据不能下结论,但如果山水集团这个会计真被灭口,打给陈海的举报电话,以及电话里提到的账本,就极可能与山水集团有关。侯亮平灵机一动:哎,必要时,你们公安局可以考虑对山水度假村搞一次扫黄,探探虚实。赵东来赞成这个主意。说其实他一直盯着山水集团,甚至已经安排了一个卧底,正拟择机行动。

会面结束时,夜已深,小花园里静悄悄的。赵东来将侯亮平送出来,二人都有一种相交恨晚的感觉。尤其是侯亮平,及时记起了季昌明对赵东来的评价,庆幸自己结交了一位能­干­的新盟友。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会审失败,线索断了,不承想赵东来突出奇兵,来了个中路突破。陈海被谋害确凿无疑,凶手已被那段录音锁定,只要找到那个账本,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一系列吊诡事件也将水落石出。

更没想到的是,三天后,陈岩石也突然跑到反贪局来举报了。

陈岩石这老头儿也真逗,本身就是离休老检察长,从季昌明到他们反贪局的大小头儿,没有不认识的,可他偏要到举报大厅登记举报。负责登记的小伙子一见是老检察长,忙打电话向现任局长同志汇报。侯亮平一听,不敢不重视,放下手上的事,立即下了楼,亲自接待。

陈岩石被安排在6号接待室,这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侯亮平进门就抱怨:哎呀,陈叔叔,您有啥事不能直接去我办公室谈?还跑到这儿来登记!不信任我,也可以找老季嘛!陈岩石摘下老花镜:侯局长,你别叫,我这是登记在案,公事公办,免得你像陈海那样应付我!这还是赵东来给我支的招呢!侯亮平在接待席位上坐下:怎么赵东来给您支招?他让您来折腾我的?陈岩石摆摆手:你这态度就不对,很像你的前任陈局长,怎么是折腾?我举报,请你公事公办!不瞒你说,我刚从京州公安局来,涉及他们的材料全给赵东来了,涉及你们的,也请你们好好去查!侯亮平哭笑不得:陈叔叔,怪不得陈海过去夸你们“第二人民检察院”业务繁忙呢!陈岩石没好气:所以你们得把眼睛瞪起来,该查的线索都好好查!侯亮平苦笑:陈叔叔,我们查,一定查!陈岩石敲了敲沙发扶手,提醒说:侯局长,在这里就别陈叔叔了,有录音有录像的!说着,从一大沓材料里,抽出一份递上来。

侯亮平接过一看,材料是打印的,封面上赫然一行大字——关于H省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违法违纪十二个问题的举报材料。侯亮平愕然一惊,忙关掉实时录像,而后举着材料晃着,冲着陈岩石苦笑:陈叔叔,您是不是找错举报地方了?我们省反贪局可没有权限查处党和国家领导人啊!陈岩石这才发现材料拿错了,把材料要了回来,并郑重告诫说:亮平,这件事可要给我保密啊!侯亮平点了点头,劝道:不过,陈叔叔,您也悠着点,这么大岁数了,犯不上再为过去的事较真较劲!您老不是啥都想开了吗?连卖房款都捐了,去住了养老院……

陈岩石火了:哎,我说侯局长,你怎么和陈局长一个腔调啊?我和赵立春不是私怨,是公仇,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副省级!但是赵立春这种人不垮台,我们党和国家就危险了!侯亮平不愿和老人在这里争辩:陈叔叔,要不到我办公室谈?陈岩石摇头:我哪有时间啊,陈海的姐姐陈阳来了,我正好有几天空,明天去趟北京,我就不信扳不倒赵立春!说罢,又换了份材料递上:侯局长,把实时录像打开吧。

这份材料有图有真相有线索,矛头直指高小琴和山水集团。

二十七

高小琴近来心情很好,走路轻盈袅娜,眼睛流光溢彩。一场智斗斗得有声有­色­,想必给侯亮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反贪局的这位侯局长虽属不可接触的危险人物,却也蛮可爱,让人欢喜让人愁。想不愁就得把功课做足,进行必要的人格美容,这是她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

夜­色­朦胧,星光黯淡,高小琴放飞心情,独自在草坪散步。这里是世外桃源,是她的独立王国。每当她看见一栋栋童话般的别墅,看见青翠广阔的高尔夫球场,看见度假中心高耸的大楼,都会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她是一位女皇,正漫步在自己的国土上……

两个醉汉互相搀扶,在秘道上踉跄行走,粗声大气,醉话连篇。这是她会所的两位常客,也是贵客——市政府的秦副秘书长和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陈清泉。高小琴迎上去,笑盈盈地打招呼。秦副秘书长笑得像一只猫,打听那位俄罗斯姑娘卡秋莎在吗?高小琴说:当然在,人家正在3号楼等秘书长去学俄语呢!秦副秘书长作举手投降状,打着酒嗝抱怨:今天让陈院长害了,酒给灌多了,学不成了,得回家。陈清泉便­色­眯眯地打趣:秘书长走了,那我可就改学俄语了。秦副秘书长也不吃醋:随便随便。高小琴安排车送秦副秘书长,劝陈清泉早点休息。陈清泉没一丁点儿正经,油腔滑调地说:休息啥?得学俄语!哈拉索……

却不料,就在陈清泉走进3号楼,和那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卡秋莎在床上亲热时,一辆面包警车驰进了会所。几个警察从车里冲出来,准确地找到3号楼扫黄来了。高小琴当时正在行政楼办公室看书——她多年来养成了一个好习惯,睡前总要读点啥,开卷必有益,而且也是人格美容的需要——电话铃声忽然响起,陈清泉带着哭腔求救:不好了,高总,人家来扫黄了!高小琴吓了一跳,这些天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高小琴急忙按手机,找到了祁同伟,埋怨厅长扫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祁同伟满是诧异,哪来的扫黄?说是不知道。祁同伟让高小琴别急,等他了解情况再说。

几分钟后,祁同伟找到了带队过来的光明公安分局治安大队钱队长。钱队长在电话里向厅长同志汇报,说不是扫黄,是接到了群众举报,有人嫖娼。还说盯这些洋妓汝有些日子了,早就准备动手了。祁同伟打着官腔问钱队长:有没有搞清楚啊?山水度假村的高总说了,有几个来中国学习交流的年轻学者,兼职做外教。市中级人民法院陈清泉副院长一直跟她们学外语。钱队长不服,对着手机吵:祁厅长,有在床上光着腚学外语的吗?这事难办了!祁同伟说:不难办,放人好了!钱队长不知得了谁的圣旨,竟固执得很,公然抗命说:不行啊,祁厅长,现在市局查得严,私放嫌疑人是要处理的!除非赵局长下令……

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高小琴焦虑万分,满院子转圈。陈清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大风厂的股权就是这位法院副院长判给她和山水集团的,陈清泉真出了事,恐怕又要横生枝节。她有预感,今天的扫黄与省市高层的矛盾不无关系,隐隐约约,她看见了李达康的影子……

市纪委书记张树立敏感地发现,李达康要对高育良手下的一批政法系­干­部动手了,矛头直指山水度假村。书记同志义正词严,满嘴官腔,对他和纪委发布了具体指示:突查­干­部顶风违纪!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公布后,我市极少数党员­干­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还在乱吃,腿还在乱跑,床还在乱上,人民群众反映很大。据说农家乐现在变成­干­部乐了。有个地方叫山水度假村,也叫农家乐——是有高尔夫球场和外国高级妓汝的农家乐!我市的几个政法­干­部现在还偷偷往那里跑,在那里乐不思蜀,不知羞耻,影响极其恶劣……

这一来,陈清泉就撞到枪口上了,他想保也保不住。其实他还是想保的,这位法院副院长人不错,又是省委领导同志高育良以前的秘书,他没必要得罪。然而,李达康要得罪,他有啥办法?该查就得查了,他不查,李达康既可以换个人来查,也可以查一查他。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它不以你个人的感情好恶为转移。于是,陈清泉等人的问题就上了今晚的常委会,他代表纪委宣布了违纪事实,最后做结论说:……陈清泉等六位同志严重违反了党的纪律,有的被群众举报,有的在网上炒得沸反盈天,必须严肃处理。情况就是这样。

主持会议的李达康扫视着众常委:同志们,陈清泉等六人顶风违纪,绝不能袒护,这一次我们中共京州市委必须守住纪律的底线!

常务副市长老应有些意外。他是陈清泉的连襟,这种时候不得不说话了:哎,李书记,同志们,陈清泉是我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还有一位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我们是不是慎重一些啊?

李达康笑了笑:老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能说明白些吗?

老应摇摇头,苦苦一笑:李书记,你……你能不明白啊?

李达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警告道:老应,不要徇私情啊!

老应急了:谁敢呀,李书记,我……我这不是怕制造矛盾嘛!

市政法委孙书记带着明显的不满接了过来:就是!陈清泉是什么人啊?高育良书记最喜爱的秘书,不是高育良书记三番五次打招呼,他陈清泉能当上这个副院长吗!李书记,这个情况你不是不清楚!

李达康淡然道: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肆意违法乱纪的特权。孙书记,你也不要有情绪,别一口一个高育良书记,就事论事,好不好啊?

孙书记激动了:哎,我不是有情绪!在去年研究政法工作的常委会上,我就对陈清泉提出了意见!李书记,你要我顾全大局,不让我展开说!今天先请问一下,李书记,能允许我畅所欲言说一说吗?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张树立知道,孙书记马上就要办退休手续了,这次常委会可能是孙书记参加的最后一次常委会,潜在的矛盾有可能来一次大爆发。孙书记仕途不顺,对高育良和李达康都不满。

李达康显然心里也有数,在一片沉寂中,他看着孙书记,缓缓开了口:好吧,孙书记,你畅所欲言吧!但我还是要强调,实事求是,就事论事,别动不动就高书记王书记,这个系那个帮的,这不太好吧?

孙书记口气也缓和下来:好的,李书记!同志们,刚才纪委张树立书记就陈清泉的违纪问题做了通报,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违纪,而是陈清泉涉嫌违法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们纪委知道不知道?知道多少?

张树立略一沉思:这个嘛,有几封举报信,网上也有些帖子,有关情况我们准备进一步核实以后,再向市委常委会做专题汇报……

孙书记像是有备而来:好的,树立同志,我也提供一些情况,请你们纪委调查。我市中院有两名审判员和陈清泉有利益输送关系,其中有一个叫金月梅,是陈清泉一手安Сhā到中院的。网上说,金月梅是他情人。正是这个金月梅,在陈清泉的授意下,走简易程序让山水集团拿走了原属大风厂工人的那部分股权,引发了“九一六”事件!孙书记面­色­严峻,用指节击打着桌子:陈清泉这不光违纪啊,是严重违法呀,涉嫌职务犯罪!有些案子根本不需要多少专业知识,稍微凭一点良心就能看出是非曲直,陈清泉和他手下利益相关的法官竟私下里勾兑,做出了不少荒唐的判决。这么枉判,背后都有什么文章啊?群众上访反映,说陈清泉通过他的利益法官判案收钱,有理无钱别想赢!我市某律师事务所的两个律师,专门和陈清泉的利益法官合作分利。

李达康­阴­沉着脸问张树立:树立,这些情况,有举报吗?

孙书记说的都是事实,身为纪委书记的张树立不敢隐瞒,只得如实汇报:李书记,有举报,而且一直不断,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李达康缓缓站了起来。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突然一拍桌子,发了大脾气:这样下去,公平正义何在?法律尊严何在?我们是不是都失职啊?啊?首先是我这个班长,我这个市委书记失了职啊,同志们!

会场上一片沉寂,张树立和众常委都看着震怒中的李达康。

李达康一脸沉痛,难得对发难的孙书记这么客气:孙书记,你上次在常委会上谈到陈清泉的时候,我并不清楚问题这么严重,而且也知道你过去和陈清泉有些工作上的矛盾,所以我让你顾全大局,没让你说下去。现在看来,是我疏忽了,武断了,我要做检讨啊!

孙书记也客气起来:李书记,这也不怪你,你有顾虑也能理解!我毕竟岁数到了,马上就下了,你还要­干­下去,你是得顾全大局啊!

李达康恳切地说:但是,同志们啊,顾全大局不能成为某些坏人违法乱纪的挡箭牌和保护伞啊!我相信,就是高育良书记,面对陈清泉这种涉嫌犯罪的严重问题时,也不会袒护的!是我们要检讨,首先我这个班长有顾虑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嘛。对陈清泉这位和高育良书记有密切关系的同志,放松了教育和监督。沉重的教训啊!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李达康的秘书进来了,悄悄和李达康耳语几句。李达康­阴­沉着脸对秘书说:你告诉祁厅长,就说我和市委正在研究陈清泉的问题,请他不要再Сhā手了!不是我不给他面子,是党纪国法不允许!秘书走后,李达康继续开会:同志们,瞧瞧,啊?这就是我们今天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现在开的什么会啊?研究处理违纪­干­部的会啊,落实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的会啊!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那位法院副院长陈清泉竟然又偷偷跑到山水度假村嫖娼去了,竟然被群众举报了,竟然让我们基层公安部门当场给抓获了!

张树立倒吸一口气。我的天哪,陈清泉真是胆大包天!这是什么时候?还敢这么玩?又觉得李达康做得太绝,看来不是纪检一家,公安局估计也掺和进来了。否则哪能这么一抓一个准。这么一来,陈清泉就不是个党纪处分问题了,得按规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有人把这话头提了出来,孙书记却讥问:开得了吗?祁厅长不是来说情了吗?李达康高深莫测地说:是啊,祁厅长也许是出于善意的考虑吧,希望我们注意影响,法院副院长嫖娼被抓,让我们人民群众怎么看啊?

常务副市长老应已看清了陈清泉的结局,却还垂死挣扎:同志们,我们恐怕要考虑一下消极影响,这是不是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啊?

孙书记手一挥:我党在延安时期,处决了立下赫赫战功的腐败分子肖玉璧、杀人犯黄克功;建国初期,又杀掉了张子善、刘青山,请问同志们,这是维护了我党的形象,还是损害了我党的形象啊?

李达康顺势表态:对,我赞成孙书记的意见!陈清泉必须按规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建议我市人大常委会免去其人民法院副院长职务!其他违纪­干­部由纪委根据不同情况,分别处理,结果向社会公布,主动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大家还有要说的吗?没有了?好,散会!

常委会就这么散了。张树立心中不禁一阵发冷。他没想到曾经的朋友和党校同学陈清泉就这么完了。李达康就是这么霸道,没人敢对此表示不同意见。当初丁义珍出事,李达康不检讨自己,把他叫去一顿臭骂,今天他要敢替陈清泉说半句好话,哪怕只涉及程序,李达康都会让他当场下不了台。其实程序还是需要的嘛,陈清泉嫖娼被抓虽然是事实,但也得走程序啊,得有了公安机关的处理结果再进行组织处理吧?李达康不管不顾,就敢这么拍板,先双开了再说!想想也不意外,谁让陈清泉做过高育良的秘书呢?据说还是高育良最喜欢的秘书。张树立认定,正是高育良的政法系抓了李达康前妻,才促使李达康盯上了高育良和政法系的人。一场内斗怕是在所难免了……

侯亮平坐在湖景茶楼等自己的老师高育良。他一直想请老师客,可老师很谨慎,提醒他说,自己不光是他老师,还是他领导,吃吃喝喝容易给人落话把,又要让人说政法系。酒不喝,喝茶总可以吧?侯亮平挑了光明湖畔湖景茶楼,带了老师爱喝的碧螺春,老师总算答应来了。做学生的总得尽点心意,调来H省工作,侯亮平一直记着此事。另外也有公事——他还想单独汇报京州市中院陈清泉副院长的严重违法乱纪问题。此人曾任高育良的秘书,动他还是要给老师打个招呼的。

老师高育良还没到,侯亮平独自坐在窗前,眺望湖光月­色­。这茶楼卖的就是湖景,近水楼台,窗悬湖面,品茗静坐最是惬意。但侯亮平的幽思很快被赵东来的电话打断了,这位新结盟友乐呵呵地向他通报了一个刚发生的情况:对山水度假村的试探­性­扫黄竟然一把扫出了陈清泉,可算初战告捷了。侯亮平嘴上祝贺,心里却暗暗叫起苦来。盟友初战告捷是好事,可他又该怎么向老师兼领导汇报呢?这种无巧不成书的事只怕老师兼领导不会相信,必以为他和赵东来里应外合。又想到陈岩石对陈清泉的举报也是赵东来支的招,便觉得其中有蹊跷……

正想着,老师在服务员引领下出现在门口。侯亮平见了,急忙起身让座,鞠了个略带夸张的大躬:高老师好!高育良乐呵呵地道:你这猴崽子,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喝茶了?侯亮平说:一是尽尽心意,二来呢,向您汇报点要紧的事。高育良笑了:我就知道,你这猴崽子是有事情!说吧,你们反贪局又瞄上谁了?侯亮平严肃起来,称呼也变了:高书记,是您的一位前任秘书!高育良也严肃了:我的前任秘书好几个呢,哪个出事了?侯亮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陈清泉。

高育良微微一惊:小陈有问题了?侯亮平点点头:是的,是实名举报,举报人是陈岩石。高育良狐疑地看着侯亮平:陈岩石?“第二人民检察院”?侯亮平知道老师想说什么,也没解释,又从笔记本里抽出其中的两张电脑截屏照片,递给高育良看。其中一张照片是陈清泉怀里搂着一个外国洋女人喝交杯酒。还有一张照片是陈清泉和高小琴一起在山水度假村打高尔夫球。高育良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着照片,问道:这是从哪儿下载的啊?侯亮平说:陈岩石最近从网上下载的。两年前大风厂股权案一判下来就有了,可当时没人管,照片及时删除了,最近又有人挂到网上去了。我初步了解了一下,陈岩石的举报不是空­茓­来风。

高育良放下照片,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侧身望着光明湖,湖面黑魆魆地浮着一层微光。远处有小船欸乃摇过,船影渐行渐远。高育良长叹一口气:陈清泉怎么会变成这样?亮平,你把陈岩石的举报内容细说说。侯亮平汇报起来。根据陈岩石举报,大风厂股权案涉嫌司法腐败,市中院所做的判决和省高院的终审判决都是错误的!负责此案的市中院副院长陈清泉,经常进出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蔡成功质押大风股权违规,是假造员工持股会授权书办的质押登记,中院却视若无睹。两名主审法官都和主管副院长陈清泉有利益输送关系,其中有一位还和陈清泉关系暧昧。正是这位女法官在陈清泉的授意下,走简易形式让山水集团拿走了原本属于大风厂工人的那部分股权,激化了社会矛盾。

服务员进来倒茶,侯亮平请她离开,自己擎起紫砂茶壶往高育良杯中斟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侯亮平继续说:陈清泉明知质押造假却不查证,和高小琴在山水度假村打着球、唱着歌就给判了,贪赃枉法啊!高育良仍有疑惑:中央三令五申啊,陈清泉还敢到山水度假村去?侯亮平又乘机汇报:他是坚持不懈去啊,今天嫖娼还被市局抓了现行。高育良一怔:什么?今天?嫖娼被抓?侯亮平实话实说:就在刚才,市公安局赵局长打了个电话来,谈工作时偶然说起的,应该不会错。

高育良看着湖水若有所思。环境改变人啊!当初在我面前,有我镇着,经常提醒,陈清泉有个怕头,也有所敬畏。到了市中院,当了庭长、院长,判人生死,判人钱财,感觉就不一样了,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老师有些掩饰不住的沮丧,不愿谈下去了:陈清泉的事我知道了,陈岩石实名举报了,又让人扫黄捉­奸­在床,还有啥说的?你们查去吧,他做过谁的秘书不重要,重要的是犯法没有?犯了法,就绳之以法!侯亮平一个笔直的立正:是,高书记,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办了!高育良手向下压了压:坐,不说陈清泉了,说你吧。本来啊,我也要找你谈一谈的。你办李达康老婆欧阳菁受贿案,办得惊天动地啊!

侯亮平谦虚地摆手:高老师,没这么夸张,也就是正常执行法定程序嘛,换谁都一样。高育良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一定,要是换上你学长祁同伟,他就不会去拦李达康的车了,更不会当着李达康的面,把欧阳菁请下车!祁同伟还指望李达康在省委常委会上投他一票,支持他上一个台阶呢!侯亮平笑道:这倒也是,人家厅长同志眼头比我活,情商比我高。高育良叹息说:但也不必讳言,他党­性­比你差,人格比你低。侯亮平得意了:哎,我也有这感觉呀,谢谢老师夸奖!

然而,高育良话题一转,流露出别样的意味。老师透露,祁同伟对他有看法,怪他横冲直撞打破了某种政治默契和政治平衡,可能会导致李达康的反击,形势将复杂化。侯亮平问:什么政治默契?怎么会复杂化呢?高育良审视着他:亮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这时,手机响了,竟是祁同伟来电!祁同伟竟找他捞陈清泉!

电话里,祁同伟火气挺大:猴子,你捅大娄子了知道吗?你不管不顾,抓了李达康的老婆,李达康就把账算到咱政法系头上了,就反击了!今晚突然发动扫黄,把老师最喜欢的秘书陈清泉扫进去了。侯亮平装糊涂:会有这种事啊?老学长,这真和李达康有关吗?祁同伟恼怒地说:李达康不发话,谁敢到山水度假村扫黄?山水度假村的高总打电话来求我捞人,我竟然捞不出来!赵东来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侯亮平道:你都捞不出来,还和我说啥?祁同伟说:你找找咱老师吧,让他和李达康讲和!现在老师最欣赏的人就是你,还要我向你学习呢!侯亮平看了面前的老师一眼:你向我学习啥?我正和老师说呢,你情商高,是我要向你学习!捞陈清泉的事你直接和老师说吧。

高育良接过手机:祁厅长,说吧,怎么个情况?听着电话,老师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语气也严厉起来: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别说陈清泉只是我曾经的一位秘书,就算他是我亲儿子,也不能这么违法乱纪!我不相信李达康或者赵东来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陈清泉动手!那个山水度假村怎么了?是法外之地吗?祁厅长,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这个陈清泉,该拘留拘留,该双开双开,他自找的……

挂断电话,把手机交还侯亮平,高育良仍一脸怒气,愤愤难平。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银光遍布,一片灿然。岸边脱叶的柳枝垂入湖面,一动不动宛如静物画。对岸几座大厦霓虹灯闪烁,在湖上投下波动的五彩光影。一艘观光游轮缓缓驶过,抛下一片欢声笑语……

高育良看着湖景感叹:好景,好茶,享学生的福了。侯亮平刚想说什么,高育良一摆手:该办什么尽管办去吧,遇到阻力,直接向我汇报!不要听祁同伟或者什么人胡说八道!亮平,你要给我记住,我们的检察院叫人民检察院,我们的法院叫人民法院,我们的公安叫人民公安,所以,我们要永远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永远,永远!

侯亮平充满对老师的敬意,激动地再次起立:是,老师!

二十八

祁同伟知道,事情没完,陈清泉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以及行政拘留,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他要尽最大的努力挽救败局,堵住漏洞。在祁同伟看来,陈清泉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果老师肯偃旗息鼓,主动与李达康握手言和,未来的局面或可维持。

第二天一早,祁同伟破例没去健身房锻炼,而是早早来到高育良办公室门口等着。上班时间到了,老师还没来。这不太正常,老师是一个像钟摆一样有规律的人,不应该啊。祁同伟不时地看看手表,保养得光洁闪亮的额头蹙起两道深深的皱纹。陈清泉的分量很重,老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公子赵瑞龙也从北京飞过来斡旋了,现在正在李达康办公室谈着。他若是能说服老师也退让一步,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高育良的秘书从走廊尽头过来,看见祁同伟颇感意外。祁厅长,高书记病了您不知道吗?他今天不来上班。祁同伟道过谢,匆匆离去。

进了老师家,只见高育良倚着沙发,用一块湿毛巾捂着右腮。吴慧芬说:你老师昨夜在阳台站了半宿,可能受了风寒,早晨起来牙疼得不行,吃了止疼药也没用。祁同伟知道,这是老师的老毛病了,急火攻心容易牙疼。牙疼不是病,疼得要人命,圣人一般的老师只要牙疼,就显出了凡人原形。这么看来,陈清泉在老师心里也还有些分量。

祁同伟正犹豫怎么开口,高育良摆了摆手,口齿不清地道:想说啥就说吧,同伟,就知道你不会消停,我这儿正等着呢!祁同伟­干­咳两声,支吾着说,自己本来不愿麻烦老师,可想来想去,不麻烦还真不行,人家的反击来势凶猛啊!高育良捂着脸,看不出是啥表情。什么人家?嗯?哪来的反击?祁同伟还想捞人,说陈清泉在山水度假村以嫖娼的罪名被抓了。据高小琴报告,其实他们是一起学外语……高育良骂他狡辩!京州一个基层公安分局敢抓一个在宾馆学外语的法院副院长?这种鬼话谁会相信?弱智了?祁同伟当然也不信,他要强调的是,没有李达康的支持,京州一个基层公安分局没这么大的胆子——陈清泉当晚嫖娼被抓,李达康在当晚的常委会就做出决定,宣布双开!他电话打到会上都没用。高育良看了祁同伟一眼:这说明什么?祁同伟毫不讳言:高老师,这说明人家有预谋有步骤,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高育良把湿毛巾甩到一边,愤然站起,拿出陈岩石的实名举报材料,在手上晃着,责问祁同伟:难道李达康也和陈岩石、侯亮平串通好了?这可能吗?祁同伟深感意外,可仍倔倔地坚持说,这场大祸说到底还是侯亮平闯的!他不追到机场抓李达康的老婆,人家也不会打这种防守反击。高育良把举报材料拍放到桌上,失态怒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陈清泉这蛋有缝,是坏蛋,难道不该处理吗?倒是你,一天到晚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竟然没发现这些问题,怎么回事?心里到底想的啥?党­性­呢?原则呢?你这个公安厅厅长是不是该下台了?!

祁同伟脸上浮现出幽怨的神情:现在人家就是想让我下台啊!高育良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该下台?你老婆梁璐前天又跑来哭诉,说你整天泡在山水度假村,和高小琴鬼混!祁同伟急眼了:她胡说八道,老女人简直变态!高育良嘲讽道:梁璐现在是老女人了?当年呢?是谁在大学­操­场上公然下跪,向人家热烈求婚的?一跪大半天,全校师生都知道!祁同伟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高育良进一步逼问:话既然说到了这分上,祁同伟,你也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在山水集团很发财呀?祁同伟矢口否认:发啥财?我哪有这胆啊!

祁同伟似有隐情,喝了一会儿茶,放下茶杯。好吧,在老师面前我实话实说!我和高小琴没有什么商业来往,但咱们老书记家的赵公子一直在和高小琴做生意,山水集团有赵公子的大股份。昨夜赵公子从北京过来了,他让我捎话给您,约您见个面,还代赵立春老书记问您好哩。高育良愕然一惊:赵公子又过来了?他怎么还不知收敛啊!

这时,吴慧芬走了过来,换了一块凉手巾给丈夫。高育良捂着脸,哼唧道:我这牙疼,哪里是着了风寒啊?就是让你们这帮混账东西烦的,我说你们能不能给我省点心?!祁同伟态度恳切,说他知道老师讲原则,不愿和绯闻丑闻不断的赵公子多啰唆,所以赵家的许多事,他都没敢来找老师。有些事替老师挡了,有些事替老师办了。昨晚为陈清泉的事,赵瑞龙从北京飞来,让他去找李达康,他不能不找啊!

高育良瞪大眼睛:找的结果呢?丢人现眼!祁同伟低下脑袋:我承认丢人现眼,所以得休战!双方都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季昌明那边也做做工作,争取李达康前妻欧阳菁能有好一点的结果……高育良“哼”了一声:季昌明和检察院的家我当得了啊?你当真以为我这个政法委书记能一手遮天了?一点数都没有!祁同伟试探说:那侯亮平呢,您的学生,总当得了家吧?高育良不屑地道:你当他是你呀?!

……

祁同伟走了,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也带走了,牙不那么疼了。高育良扔掉手巾,在沙发上挺直身子,发了一阵呆。这时,吴慧芬送罢祁同伟,走了过来。高育良问:吴老师,你都听到了?吴慧芬点了点头:听到了。赵瑞龙竟能这么指使一位公安厅厅长,奇闻嘛!我估计他们在山水集团都捞了不少好处!你可得多加小心了!高育良讥讽:是啊,赵瑞龙有个好爹,现在就讲究拼爹嘛!吴慧芬叹气:只怕不知哪一天,他爹就被他害了……高育良说:可能已经被害了,据说中央巡视组就要过来了!吴慧芬道:巡视不是中央的正常工作吗?高育良摇了摇头:正常工作?哼!却也没再多说,独自到园子里去了。

在园子里走了几步,高育良在一丛菏泽牡丹跟前定定站住了。

省委书记沙瑞金、纪委书记田国富,全是中央先后派来的,啥意思?值得三思啊!赵瑞龙真在京州出了事,他也就脱不了­干­系喽。照说,前面总还有李达康挡着,赵公子是他老领导唯一的宝贝儿子,可李达康多滑头呀,这辈子替谁挡过事?欧阳菁还是他老婆呢,在他面前被侯亮平抓走,他也不管。想当年,他和李达康在吕州搭班子,赵瑞龙跑到吕州发展,要建个美食城,李达康拖三阻四就是不批,后来还是把难题摊到他面前,弄得他躲都躲不了,现在留下了一堆麻烦……

­操­起一把镐头,看着凋零枯萎的牡丹花,又想,赵瑞龙这时候来­干­啥?该不是为吕州美食城的拆迁吧?前阵子去吕州,听市委陈书记说,赵瑞龙的美食城这回真要拆了——那个升不上去也不想升的老处级易学习要对赵家动手了!美食城毕竟是他当年批给赵公子的,现在闹得沸反盈天,实在让他丢人现眼。而且就在今天,沙瑞金和纪委书记田国富又到吕州考察去了,赵家美食城该不会也是考察内容之一吧?

高育良抡起镐头,开始刨牡丹花。深秋季节,花早败完了,花叶皆落,只剩下­干­枯的枝条。春天朋友从菏泽带来送给他时,开了一季好花。吴慧芬在窗户里看见,跑来问丈夫,为啥刨了这些牡丹?高育良轻描淡写地说,想对生活做一些改变,以后不想种花了。妻子问,那种点什么呢?高育良说,还没想好,冬天就要来了,有时间慢慢想吧。

就说到这里,牙疼忽然又发作了,疼痛并没让祁同伟带走,反而发作得更加剧烈了。高育良回屋躺倒在沙发上,捂住腮哼个不停。吴慧芬急忙换一块凉手巾,给他捂上。高育良愁容满面,又呜呜噜噜说:这么一大堆烂事,难啊!吴老师,你现在知道我昨夜为啥在阳台上站半宿了吧?吴慧芬说:知道了,你呀,这不是牙疼,是急火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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