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有六名重伤员仍在危险中,生死未卜!大风厂的事和这场恶性事件背景都要查清楚,要给大风厂的员工,也给我们人民群众一个交代!不管涉及谁,涉及哪一级干部!
沙瑞金手上的红蓝铅笔不经意间“啪”的一声,拍放到桌上。这声音在某些与会者听来,不啻一声惊雷,表达了新书记的反腐决心。
李达康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新书记高屋建瓴,明言反腐,把光明湖畔的那场火和逃走的丁义珍联系上了。作为地方主官,李达康深知自己的责任加重了,不仅要负领导责任,经济问题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沙书记说不管涉及谁,涉及哪级干部,是不是在暗指他?
沙瑞金语气放缓,谈起了改革成就。H省和全国一样,经济上连续上台阶,GDP连续二十八年高速增长,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城乡面貌日新月异。京州、吕州和林城经济增长的速度不比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差多少,应该说,H省改革开放成就很大,这是主流。
这虽说是官话,却也是事实。这种话让人听着舒服,高育良、李达康和与会常委们频频点头,以示赞同。高育良点头之际就知道,新书记绝不会让他们这么舒服下去的——果然,沙瑞金把这番必说的官话说完,扫视着众常委,话题一转,变得更加凌厉!他狠批干部作风问题,毫不客气地指出,某些地区某些部门的干部素质,已经远远低于一般国民素质了。众常委以吃惊的眼神看着沙瑞金,这种提法真是振聋发聩。高育良不吃惊也做吃惊状,他倒能预料新书记的思路。
沙瑞金目光如炬:同志们,你们不要这么吃惊地看着我,这是我在调研时发现的令人痛心的事实啊!下面我还要具体讲。我请问,靠一些素质低下、道德水准低劣的干部领导一个地区一个部门,这个地区和部门还能搞得好吗?人民群众不要骂我们瞎了眼吗?!所以,现在严重的问题不是怎么教育我们的人民群众,而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干部!
这话太刺激人了!常委们埋头记笔记。其实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作为本省最高领导层,下面出现这些状况,谁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沙瑞金继续说,显得深思熟虑。同志们啊,这种时候,重温一下我们党的历史传统很有必要。今天我特意请了一个老同志来参加我们的常委会,来给我们讲讲历史,讲讲传统,讲讲精神,讲讲怎么做一个共产党人!这位老同志是谁呢?大名陈岩石,离休的省人民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有人不喜欢他呀,称他是块老石头!可我要说,老石头好啊,我们这个人民共和国的基础就是这些老石头们打下的!
这时,省委秘书长老陈引着陈岩石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沙瑞金率先站起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岩石同志!
高育良、李达康和其他常委们也纷纷站起来,鼓掌欢迎陈岩石。
看着陈岩石熟悉的面孔,高育良心里不禁嘀咕起来,新书记这是唱的哪一出?从未见过这样的常委会,请一个老同志来讲传统!今天的议题可是研究干部人事啊!前任省委书记留下了个一百二十多人的大名单,本来以为新书记不会接招,新书记却接招了。接了招又不按常理出牌,谈反腐,讲干部队伍问题,现在又来了传统教育,这架势是要整风啊!高育良教授出身,深知理论的厉害,隔山打牛,谁的脑袋都有危险。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陈岩石话语很朴素,讲起自己当年入党的故事。老人入党,是因为队伍打岩台,不是共产党员就没资格背炸药包参加尖刀班。背炸药包是共产党员才有的特权。老人为了抢到背炸药包的特权,就在队伍开到岩台郊外时火线入了党。那时老人还是少年,实际年龄只有十五岁,因为要入党,就虚报了两岁。他的入党介绍人叫沙振江……
一听到姓沙,李达康心里动了一下。看来陈岩石和沙书记真有一层亲昵关系哩!又揣度高育良知道这层关系,所以“九一六”之夜打了电话提醒他。细想想又觉得不对,老高为什么要提这个醒呢?高育良丧失了晋升省委书记的机会,会希望他顺利接刘省长的班就位省长吗?
陈岩石讲得动容:……攻坚战打响了,班长沙振江带着我和二顺子等十六名尖刀班战士每人背负着四十多斤重的炸药包,鱼贯跃出战壕。城墙上,暗堡里,日军机枪疯狂扫射。冲在最前面的是沙振江,小红旗在硝烟中时隐时现。沙振江身后是我,再往后是二顺子……
高育良只看到陈岩石嘴在动,不时地挥着手,在讲述,至于讲的都是些什么,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去。他和李达康一样,也在想心事。
事情好像不对头,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他沙瑞金怎么就敢断言“九一六”事件是腐败造成的呢?这样讲话不轻率吗?这位新书记又是从哪里了解到的情况呢?该不会是从陈岩石那里吧?新书记开宗明义就开销李达康,这是不是说,H省未来所谓的沙李配并不存在?李达康的省长和他先前的省委书记一样,只是诸多政治传言中的一种?
陈岩石越说越激动:……在距城南门六十多米的一棵老槐树下,沙振江身中六弹,壮烈牺牲!我把沙振江的炸药包背上,继续前进。一排机枪子弹打过来,我中弹倒下了。就在我挣扎着向前爬时,二顺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前进了几米,连人带炸药一起滚到城门洞里,拉动了导火线。城门被炸开了。总攻的冲锋号响了起来……
李达康看着陈岩石有了些激动。当年老人背炸药包,“九一六”之夜老人也是背炸药包啊!幸亏老人挺身而出,让他有所顾忌,他才没坚持强拆,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都说老人开着个“第二人民检察院”,是个老愤青,可老愤青有原则,有底线啊!老同志政治上强,天然具有底层意识和群众意识呢。现在想想,倒是祁同伟有些可疑了,他一个公安厅厅长,怎么想起建议他继续强拆呢?拆掉大风厂,对这位公安厅厅长有啥好处?据说厅长同志和高小琴有瓜葛,这里面莫不是有啥名堂吧?
这时,陈岩石已是老泪纵横:……二顺子牺牲时十六岁,只有一天的党龄啊。在我党历史上还有没有这种一天党龄的党员?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在战争年代,像二顺子这种情况绝不会只是一个。这些党员用他们的行动,以自己的流血牺牲,实践了入党誓言啊!
常委们此时情绪激动,无不动容,沙瑞金的眼睛都湿润了。
陈岩石最后说:……因为入党,我在年龄上虚报了两岁,后来提前离休了。瑞金同志这次问我,你提前离休没能享受副省级待遇,后悔不后悔?我说不后悔。当年我们尖刀班十六个同志,一场攻坚战牺牲了九个,和他们相比,我够幸福的了。所以瑞金同志代表组织向我道歉时,我说,这有啥歉可道啊?背过炸药包就该伸手要官要待遇了?背炸药包是党员的特权,当年虚报年龄争抢这个特权时,我甚至都没想到能活到今天!同志们,我这一生都为抢到这个特权而骄傲啊!
沙瑞金和众常委再度热烈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陈岩石离去后,省委常委会继续进行。
沙瑞金感慨万端,不时地用指节击打着桌子:同志们,战争年代,我们党员争抢的是背炸药包,是前赴后继去牺牲,奋斗牺牲是我们共产党员的特权。如今呢?我们一些党员干部争的是什么?权与钱!是“前腐后继”!为了升官发财,把封建官场那一套全学来了,搞得一个地区一个部门乌烟瘴气!举一个例说吧,我来本省任职,陈岩石可沾大光了,知道他喜欢花鸟,不少人往他那儿送花鸟,光鸟就送了十几只!如果陈岩石喜欢养宠物,恐怕熊猫、老虎都会送过来吧!什么风气啊!
常委们面面相觑。会议室里的气氛又明显紧张起来。
沙瑞金继续说:有的干部,级别不低,这次还想进一步。他是管科技的干部,做了六年科技局局长、五年市委组织部部长,可我们的农业科学家、科学院院士,他竟然不认识!人家和他握手,他还仰着脸问人家是哪个单位的?稍有姿色的女干部呢,他个个熟悉,连偏僻乡镇上的女干部,他都能叫出人家小名。哎,这像什么话呀,同志们?!
高育良感觉时机到了,应该主动出击了。历史经验告诉他,整风也罢,运动也好,抢夺话语权最重要。只有积极批评别人,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而且领导需要拥护,天然地喜欢率先拥护他的积极分子。
——瑞金同志,您说的这个同志我也听说过,就是喜欢泡女干部嘛,晚上经常拉扯着一帮女干部四处喝酒。只要一喝,肯定要把一两个女干部喝倒,送去挂水,影响非常不好,背地里大家都称他花帅。
沙瑞金激愤地说:这样只会喝花酒不干正事的花帅,我们能向中央推荐,安排副部级职位吗?当真把我们的人大、政协当花瓶了?
会议开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常委发言呢。高育良第一个开口,而且Сhā了新书记的话,令人刮目相看。然而,他有这个资格,毕竟是曾经的省委书记的热门人选嘛!高育良又风趣地Сhā话说:瑞金同志,我看啊,可以考虑安排他到省妇联看大门,发挥这位花帅的特长和余热。
李达康不满地看了高育良一眼。作为资深政治家,李达康已看清形势了——新书记不是针对“九一六”来的,而是要做一篇大文章。他当然知道发言表态的重要性,也懂得批评别人抢得先机的技巧,但大秘书出身的李达康不屑于像高育良那样,跟着领导踢死老虎的ρi股。他要等待时机,出笔不凡,凤头豹尾,帮新书记写好开篇文章……
沙瑞金继续讲话:还有一个同志,我省的公安厅厅长啊,肩负着社会治安和维稳的重大责任啊,他倒好,那么多的正事不干,突然跑到陈岩石养老院的小花园里挖地去了!累得一头大汗,几乎光膀子呢!
调研回到京州,沙瑞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陈岩石。进了养老院的门,却见着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和陈岩石在一起挖坑栽花。沙瑞金的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昨夜光明湖畔发生突发性群体事件,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许多人被烧伤,这个公安厅厅长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当花农?后来才知道,不光是一个公安厅厅长,自从二十多天前他空降H省,陈岩石所在的这个养老院就热闹起来了!敏感信息如风一般传播:沙瑞金的伯父是陈岩石的入党介绍人和班长。解放后,陈岩石经常接济烈士家属,沙瑞金是陈岩石供到大学毕业的。祁同伟得知信息后,已无李达康那样的表演机会和舞台,只能紧赶慢赶上门当当花农了。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他既没想到祁同伟会跑到陈岩石养老院去挖地,也没想到新书记会把矛头直接指向祁同伟,一时间有点蒙。
沙瑞金举重若轻,谈笑风生。我建议今年农村基层评劳模,就评咱这位祁厅长,反正我投一票。好同志啊,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啊!
这时,李达康不失时机地出手了。下笔要狠,要抓骨头,要直点命门死茓!他朗声Сhā言道:好啊,瑞金书记,您这个意见我赞成,我也投一票!这位同志就是靠吹吹拍拍上来的嘛。当年我做省委书记赵立春同志的秘书,祁同伟在市公安局做政保科长,赵立春同志回乡上坟,我和祁同伟陪同。祁同伟真做得出来啊,到了赵家坟头跪倒就哭,眼泪鼻涕全下来了……李达康表情生动,绘声绘色,引得常委们不由窃笑。
高育良怒从心头起——这是当面打脸啊!在座常委谁不知道祁同伟是他学生?李达康想干啥?在新书记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上就把祁同伟送上去祭刀?起码的规则和底线都不顾了?就算打落水狗也得看看主人的面子吧?于是便笑问李达康:达康同志啊,你想借哭坟说明什么?说祁同伟不是好东西?应该拉出去枪毙?这也不至于吧?
沙瑞金风趣地发挥:不至于,不至于!列宁倒是说过,应该把那帮吹牛拍马的家伙通通拉出去枪毙,但这是一时气话。国际共运史上至今还没有枪毙马屁精的先例。所以,祁厅长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高育良揪住对手不放:达康同志,今天是常委会,讨论干部人事问题。你这样评价祁同伟,我觉得有失偏颇。你说你当年亲眼见到他哭坟,我不怀疑这是事实。但是达康同志啊,祁同伟是不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哪位亲人?在那段时间哪位亲人去世了?你了解过没有?
李达康说:我了解过,祁同伟父母至今健在,他家是长寿家族!
高育良却又说: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达康同志,祁同伟违反了党章哪一条?国法哪一款?干部任用规定中的哪一项啊?啊?
沙瑞金不禁一怔,这位高副书记,是不是太明目张胆,近乎无耻了?转念一想,人家有资格,毕竟在H省树大根深,差点成了省委书记。便不无夸张地鼓起了掌:这话问得好,很有黑色幽默味道嘛!
李达康说:不是黑色幽默吧?按咱育良同志的逻辑,既然祁同伟啥都没违反,我们是不是应该正常推荐安排他为副省长啊?
高育良笑容可掬:达康同志,你别急于责问,我话还没说完。
沙瑞金说:那就请育良同志说下去,今天这个会,我们一定要开个清楚明白,在原则问题上,再也不能糊里糊涂、不清不楚了……
高育良便说了起来。他放下祁同伟,转向宏观方面——瑞金同志谈到了我们H省干部队伍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不是存在?肯定存在,在我省有些地区有些部门甚至还比较严重。京州市的组织部部长花幸福不过是和属下女干部喝喝酒,岩台市去年判刑的那位组织部部长呢?什么情况?都知道嘛,和一百多名女干部通奸,影响极其恶劣!
一位常委补充:有些女干部开好房间等着这位部长上床,还有的送上身子还送钱。更无耻的是,个别女干部丈夫亲自出马拉皮条!
沙瑞金十分吃惊:这些女干部后来处理了没有?处理了几个?
这位常委苦笑:几乎没处理。怎么处理呀?涉及一百多个家庭,到时若是闹出一批离婚呀自杀呀这类事情,社会影响就更不好了!
高育良继续说:许多干部得知瑞金同志来我省工作以后,往陈岩石那里跑,挖地送鸟固然不好,可还是有底线,有顾忌的,毕竟没有直接去给他送钱嘛!前年林南市长过生日可就不同了,下属三百六十八名干部就直接去送钱,送了多少呢?二百八十九万啊!
沙瑞金追问:这个收钱市长处理了没有?也没处理吗?
高育良说:处理了,这个市长判了十五年刑,这没啥可说的。三百六十八名干部怎么办呢?怎么处理啊?陈岩石同志和我说,好处理,全撤职。全撤职?整个林南的干部队伍那就垮了,工作就没人干了!
纪委书记说:当时为这批干部的处理,常委会争议很大。
沙瑞金听明白了——育良同志和大家的发言,让我了解了不少新情况,也就更证实了我的判断,本省干部队伍问题的确不少,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怎么解决呀?很简单,按党纪国法办嘛!比如大家提到的那一百多名女干部,和组织部部长上个床,就从科长提处长了,那么我请问,这对那些兢兢业业干了十年二十年还原地不动的干部公平吗?不公平嘛,都不处理,大家跟着学样,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就败坏掉了!我提议,暂时冻结干部的提拔任用,不管是拟向中央推荐的副省级,还是拟提拔任用的厅局级,一律重新深入考察后再议吧!
沙瑞金定了调子,常委们一致同意。李达康心如明镜,沙瑞金已经达到目的。反腐败,整顿吏治,抓干部队伍建设,这就是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要做的开局文章。李达康由衷拥护,宏大目标吸引了沙瑞金的注意力,使他暂时逃过了眼前一劫。但是李达康心里有病,仍隐隐不安,丁义珍、“九一六”……他妻子ρi股真的干净吗?这都是问题!
高育良这时也看明白了,新书记是下政治棋的高手啊,请来一位老同志讲了讲传统,就轻松按下了一批拟提拔的干部。原以为前任书记留下的大名单里能提上几个,包括祁同伟,不料竟全部冻结了。祁同伟更是没戏,让新书记抓了典型。却也活该,麻烦都是自找的!
沙瑞金最后做总结讲话:今天会开得很好,重温了党的历史和优良传统。尤其是陈岩石同志讲到的那位只有一天党龄的党员,我想同志们不会轻易忘记。我恳请同志们牢牢记住他们,记住我党鲜艳的党旗上有他们鲜红的血,记住《国际歌》里的话,要为真理而斗争!
这个省委常委会开得常委们有点晕。但有一点很明确,新书记沙瑞金将在H省政坛刮起一股新风,日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过了……
十
侯亮平近来成了空中飞人,赵德汉账本上那些行贿线索需要一条条落实,不断扩大战果,他就不停地从一座城市飞往另一座城市。今天,侯亮平要飞呼和浩特取证,正排队登机呢,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竟是发小蔡成功打来的电话。侯亮平第一感觉就是出了大事。接手机时,他真切听见了发小粗重紧张的喘息。猴子,侯处长,我……我紧急向你报告,我……我要举报,正式举报!这回有证据了,真的!
侯亮平心中暗喜,又举报了?有证据?那就快说吧,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正要关机呢!发小的声音在颤抖,语调急促,似乎正在奔走逃命。猴子,我本想去北京当面向你举报的,可是来不及了,我随时有可能被人家干掉啊!我这就告诉你吧,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他的老婆,就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欧阳菁,受贿二百万啊!
侯亮平愕然一惊,拖着小行李箱,离开登机队伍。你给我再说一遍,蔡成功,你要举报谁的老婆?李达康?他老婆受贿二百万?
是,这二百万是我送的,我行的贿啊,这算证据吧?
侯亮平明白了,此事非同小可,有名有姓有金额,是行贿人本人的实名举报,可以立案调查了!蔡成功是关键证人,必须保护起来。
但是情形很急迫,蔡成功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据蔡成功在电话里说,“九一六”大火那晚,他磕破头住进医院,听说厂子出事后立刻拔掉吊针逃走了。两天后,约郑西坡了解情况,却发现有警察跟踪他,他没跟郑西坡接头就溜了。蔡成功在电话里焦虑不安地说,李达康动用了京州警察,随时可能把他抓进去。他决心拼个鱼死网破,才决定举报李达康的老婆,现在只能靠侯亮平保护了,否则肯定没命。
侯亮平有数了,问蔡成功,这件事对谁说过没有?蔡成功道是只在电话里和陈海说过,也没说太仔细,但提到了欧阳菁。侯亮平让蔡成功马上去见陈海,道是陈海会保护他的!蔡成功却说不能去,现在京州的警察正四处抓他这个“九一六”放火犯呢!侯亮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蔡成功危险了,便让蔡成功说出具体地址,让陈海去找他。蔡成功连自己发小也不敢全信,犹豫片刻才说,他在京州的中山北路125号附近的一座电话亭。侯亮平让他原地等待,千万别乱走。
合上手机,侯亮平额上冒出汗珠。广播催促旅客赶快登机。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啊,必须保护这位特别重要的举报人,绝不能让人家抢在他头里把蔡成功搞死,这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这么想着,侯亮平拨起了陈海的电话。还算万幸,陈海的电话顺利拨通了。侯亮平三言两语把蔡成功的举报内容说清了,其实就几个关键词: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涉案,谨防杀人灭口。估计陈海手上另有线索,这厮竟然毫不吃惊,只道明白明白,这个蔡成功交给我好了,继续飞你的吧!
侯亮平上了飞机。空姐叮嘱旅客们关闭电子用品,他心怀忐忑地关上了手机。飞机滑行,加速,起飞。侯亮平计算着陈海的行动和接下来的各种可能性。凭他的及时情报和陈海的机警,蔡成功迅速落入H省反贪局之手,得到保护应无问题吧?舷窗外,白云如棉山如琼玉,托着飞机飘浮。侯亮平闭上眼睛想心事,越想越多……
其实,侯亮平一直和陈海保持着联系。“九一六”大火那夜,他守在电脑前看现场视频,陈海也在线。他们一边看一边分析,说了不少心里话。嘴严的陈海向他透露:根据最新掌握的情况,估计有一批干部在光明湖畔腐败掉了,问题很严重,超出了最初的想象。侯亮平当时就问陈海,是不是找了那位要举报贪官的发小蔡成功?陈海说,找过了,约好见面谈,但蔡成功一直没露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陈海分析,蔡成功的举报看起来荒唐,细想都有一定道理,比如京州城市银行欧阳菁断贷,的确存在问题,断贷造成了大风厂危机。侯亮平马上提出疑问,难道李达康是放走丁义珍的黑手?他有动机有条件啊。陈海含糊其词,不置可否,侯亮平再问,陈海就是不深谈。侯亮平当时就有感觉,陈海掌握了不为人知的重要线索,只是还没到揭锅的时候。
空姐推来饮料车,微笑着问侯亮平要什么,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蔡成功的举报把李达康一下子推到前台,这位大人物鼻子上的白油彩越抹越重了。可侯亮平也发现一处矛盾,既然欧阳菁收受了蔡成功二百万元贿赂,为什么还要在关键时刻断贷,致使大风厂股权落入高小琴之手呢?搞不清楚,太复杂了,这其中的秘密只有见到蔡成功才能破解。侯亮平心头无端地一阵发慌,害怕从此再见不着这位发小了……
在呼和浩特下了飞机,侯亮平顶着北方的寒风,第一件事就是问情况。情况不妙,陈海那边说,他和陆亦可在中山北路125号附近并没找到蔡成功,现在还在电话亭旁边的上岛咖啡厅等。侯亮平担心蔡成功被京州市局的警察抓走。陈海说,真被京州的警察抓走他也没有办法,但应该不会,蔡成功既然已经知道有麻烦,肯定会加倍小心。
再接到陈海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陈海通报情况说,蔡成功没露面,应该是被捕了,但京州公安局矢口否认抓了蔡成功。侯亮平说:那你找一下咱学长祁同伟,他小子是公安厅厅长,让他查一查蔡成功是否被捕!陈海说:这还要你说?我就是通过祁同伟查的,人家死活不承认抓了你这位发小。侯亮平想,这就奇怪了,蔡成功能跑到哪儿去?若不在警察手上,会不会已经被人家灭口了?心里不禁一沉。
然而,侯亮平没想到的是,蔡成功没被灭口,陈海差点被人灭口了!
三天后,侯亮平从内蒙古出差回来,正往秦局长办公室走,准备汇报呼和浩特的案子。陈海突然从京州来了个电话,告诉侯亮平,他一点的飞机去北京。现在要去和一位举报人见面,将会拿到重要证据,希望直接向总局领导做个汇报。侯亮平的兴奋、激动难以言表,知道H省的反贪腐战斗肯定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持重的陈海同学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他便压抑着兴奋,对陈海说:放心吧兄弟,我这就和秦局见面,约他下午见你。晚上,我陪你喝上一杯庆功酒!陈海说:酒先留着吧,汇报完我得赶回去,免得打草惊蛇……
通话在此时戛然而止。
后来侯亮平再怎么拨打手机,对方都没有应答。
事后得知,陈海和他通这个电话时,正沿着斑马线过马路,一辆卡车闯红灯直冲了过来!车头正撞中陈海,把陈海整个人都撞得飞了起来。陈海的电脑提包飞到了绿化带的草丛中,马路中央一摊鲜血,浸泡着一只轧变了形的手机。京州方面通报的情况是,一个酒驾司机造成这桩意外交通事故。司机被拽下车时,还酒气冲天,站都站不稳。据说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曾因酒驾进去过一次了,判了两年。这次还不是早上喝的酒,是头一天晚上喝的,两人喝了三瓶二锅头,一直喝到夜里十二点。一早上出车,宿醉未醒,刚开过几条马路就出事了。
侯亮平不相信这是车祸。功败垂成啊,只有身为战友的他知道陈海距离那巨大真相有多近!也许已经近在咫尺了!否则,陈海不会遭此杀身之祸。这是有人暗下毒手,杀人灭口!侯亮平的心在滴血,火炙般地痛,与陈海相处的桩桩往事在眼前不停闪现,悲哀阵阵袭来……
当天下午,侯亮平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郁郁寡欢地来到秦局长办公室,关上房门,沉着脸说了一句话:秦局,陈海是被坏人暗算的!
秦局长给他倒了一杯茶,表示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过,也平和地说明,季昌明检察长亲自出了面,找到了交管部门,调阅了事故原始材料,没发现什么疑点。侯亮平当即失态,脱口而出:现在,我连季昌明都怀疑!秦局长严肃提醒道:哎,亮平,说话要负责任啊!
侯亮平冷静下来,分析情况。他告诉秦局长,这场离奇车祸发生时,自己正和陈海通着电话。陈海还说呢,汇报完案子就要赶回京州,怕打草惊蛇。现在看来蛇已经惊了。秦局长思忖道,陈海的父亲陈岩石参与了季昌明的调查,也没发现啥呀。侯亮平很固执,坚持认为,H省和京州市的情况很复杂,身为反贪局局长的陈海可能已经逼近某个致命的事实真相!在此之前,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也向陈海举报过,现在蔡成功也离奇地失踪了!种种迹象都说明,京州乃至H省问题很大!
秦局长陷入了思索,在屋内踱起步:你敢肯定陈海是遇害吗?
侯亮平口气坚定:是的,遇害,不是车祸!陈海告诉我,他马上要和一个举报人见面,将会拿到过硬的证据。正因为事关重大,他才想飞北京亲自向您汇报!秦局,赵德汉的案子差不多了,我想深入H省,彻查丁义珍出逃、“九一六”大火,以及陈海遇害这一系列案子!
秦局长坐在椅子上思索了好半天,突然抬起了头:哎,亮平,如果派你到H省检察院任职呢?临时接替陈海,出任反贪局代局长?
侯亮平怔了一下:秦局,这……这我没想过!
秦局长说:那就想想吧!单纯去查陈海被害很难,怎么查呀?有什么理由查呀?就算查了,能查出真相吗?联想到京州市一个涉案副市长竟然能在我们眼皮底下顺利溜掉,我就更不相信能查清楚了!
侯亮平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悄悄地沉下去,来个顺藤摸瓜?
对!现在陈海伤势很重,昏迷不醒。医生们会诊后说,陈海即使能活下来,十有八九也会变成植物人。丁义珍一案也要有熟悉情况的同志去抓,你去做代局长,正可以沉下心来和对手打上一场硬仗!
侯亮平说:秦局,那我听从组织安排,随时准备去H省报到!
当晚,侯亮平梦见陈海向自己走来,扬着那张娃娃脸,充满疑问的眼中有些哀伤,身上血迹斑斑。他摊开双手,仿佛在问,猴子,我怎么办?侯亮平蓦地惊醒,本能地喊了声,海子别急,我来支援了。翻身坐起,窗外透入些许晨曦。他泪流满面,任由泪水湿了衣襟……
十一
高育良住在省委宿舍第三区,这是副省级以上领导住宅区,位于偌大的省委大院东北角,独立封闭,专有门岗,戒备森严。这里神秘幽雅,绿荫掩映着一座座异国情调的小楼。高育良住的小楼是一座英式建筑,两层高,带半沉式地下室,红瓦屋顶尖而陡峭,利于融雪。方阔的烟囱直通客厅壁炉。窗户有长方形的、半椭圆形的,还有小半圆窗,花样多变。门口有一棵百年香樟树,树冠巨大浓密,庇荫半条秘道。据说早年传教士修建了此楼,也有人说是犹太商人盖的,总之有历史有来头。几番改朝换代,这里都是头面人物的官邸。高育良住进来后,楼前一亩左右的土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百花园,成了精彩的新看点。谁也想不到,这位教授出身的领导,有着不凡的爱好——园艺,业余时间老蹲在院子里摆弄花卉,还请些植物学家做客,现场指导。这最让他的弟子们佩服,又不理解,老师怎么热爱这营生呢?
今天,高育良在摆弄一个盆景,把朋友送的黄山松栽到花盆里去。他穿着一身运动服,脚踏耐克球鞋,显得神采奕奕。黄山松已栽停妥,他歪着脑袋打量,右手持剪修剪多余枝节,鼻子里发出轻哼,以示满意。高育良心情很不错,作为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他是最早知道侯亮平调任反贪局局长的领导之一。省委常委会后没几天,沙瑞金就找到他通气说,最高检有位同志要调过来任职,这位同志负有特殊使命,是带着重大案件线索过来的。他再一问才知道,竟是侯亮平。高育良当时就笑了:怎么又是我的学生,人家又要骂政法系了。瑞金同志,你可给我证明啊,侯亮平过来,与我和所谓政法系可没关系啊!沙瑞金也挺诧异:哟,育良同志,难怪人家说你桃李满天下呢……
高育良心里说不出的爽。侯亮平负有特殊使命,还带着重大案件线索。什么使命?反腐败嘛!啥线索?“九一六”事件?丁义珍逃跑?别管哪个,问题都不小。北京最高检那边如此重视,李达康这位强势书记恐怕在劫难逃了。你主政京州出了那么多事,脚跟还站得稳吗?起码省长的传闻只能是传闻了,这种传闻很磨人,他经历过,知道。
高育良在门厅一把藤椅上坐下,眯缝着眼睛,擎起紫砂壶喝茶。他正想着自己学生,学生来电话了,开口就说:老师,向您报到!
高育良很高兴,到底是自己学生啊,人还在北京呢,报到电话先打来了。好,好,亮平啊,快过来吧,你的事瑞金同志已和我说了。
侯亮平却道:高老师,明天最高检领导还要和我谈话,交代任务,我估计得明天晚上才能到。现在有个紧急情况要向老师汇报求援啊!
什么紧急情况啊?亮平,说!谈公事就别一口一个老师的了!
是,高书记!您是省委副书记,还是政法委书记,我请求您帮我保护一位重要的举报人,就是京州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据说,市公安局的警察一直在抓他,他现在躲藏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鸡场。
高育良不禁一怔:市公安局为什么要抓蔡成功啊?什么情况?
侯亮平那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
高育良也犹豫了片刻:好吧,亮平,我安排公安厅办吧……
放下电话,高育良仰靠在椅背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想联翩。侯亮平盯上的竟是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难不成这才是重大案件的线索?李达康和市公安局这么急着抓蔡成功,明里说是要查办“九一六”大火责任人,骨子里怕是要堵蔡成功的嘴吧?侯亮平也实在厉害,人还没上任呢,就在北京遥控指挥,竟然知道蔡成功躲藏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鸡场。怎么回事?蔡成功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还是……
祁同伟提着两瓶茅台酒来看望老师。他经常趁周末到老师家小聚,套套近乎,也探些口风消息。高育良指了指身旁的藤椅,示意祁同伟坐下。你来得正好,马上办个事!遂不露声色布置保护任务。
祁同伟听罢老师的指示很吃惊。什么?保护蔡成功?老师啊,您既然知道蔡成功举报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我们还能保护吗?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人家毕竟是省委常委,哎,老师,您可想清楚了!
高育良脸一沉,教训起学生来:想什么呢?谁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你这个人总是患得患失,还惦记李达康那一票啊?为这一票,党性原则都不要了?沙书记冻结了干部提拔,副省级你暂时别想了!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可以说很微妙,懂吗?你作为公安厅厅长必须保护好这位举报人,并在明天将此人交给省检察院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
祁同伟有些意外。侯亮平调到我省做反贪局局长了?老师您调来的?高育良摆摆手:我调?我拉帮结派啊?当真搞政法系啊?这事你别多问了,有些情况你以后会知道的!交代你的工作就好好去做,我再强调一下,蔡成功这个人绝不能落到李达康和京州公安局手上!
命令就是命令,学生兼部下没再说什么。茅台酒也没心情没时间喝了,祁同伟向老师兼领导一个立正敬礼,快步离去,布置保护蔡成功。
蔡成功蹲在养鸡场门口四处张望,一丛丛棉槐条子遮掩住他的身影。养鸡场老板是他表弟,万般无奈蔡成功才投奔过来。在中山北路电话亭等待陈海那次,他差点被抓,电话可能被市公安局用技术手段锁定了!幸亏他经验丰富,趴在电话亭对面的上岛咖啡厅等候,见到警车他拔腿便溜,这就与陈海失之交臂了。现在他又一次遵循侯亮平的指示等待救援保护,心中仍然像上次一样紧张,甚至比上次还紧张。
做了亡命之徒的蔡成功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满脸憔悴,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神经质地不停跳动。这样的日子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可撑不住也得撑啊。这一把他是把命赌上了,得罪大人物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落到李达康手里,他在拘留所很可能遭遇刷牙死、睡觉死、躲猫猫死之类的离奇死亡,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秋风瑟瑟,蔡成功躲在棉槐丛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人生沦落到这地步实在可悲可叹。
远处传来警车的呼啸,蔡成功不愿暴露自己,又怕侯亮平派来的人找不着他,尽力把脑袋探出灌木丛。来了一辆面包警车,警车在养鸡场门前停下。几个便衣警察拿着他的照片下车,目光四下搜寻。蔡成功判断风险不大,钻了出来。便衣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蔡成功先生吧?蔡成功迟疑地望着对方:先生您是?对方说:你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来保护你的,快跟我们走吧!蔡成功感觉得救了,没顾上和鸡老板表弟道声别,就带着一身鸡屎味欣喜地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头,想往车下溜。一位大个子便衣一把扭住了他,漂亮的不锈钢手铐白光一闪,将他及时铐在了车杠上。车门随即关上,警车猛然启动,蔡成功心里不禁一阵绝望。
比蔡成功更绝望的是市局警察。他们晚了一步,眼见着省厅警车把蔡成功带走了。怎么回事?一家人啊,为啥要抢同一个嫌疑人呢?
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向李达康汇报了这一情况。市委书记勃然大怒,指责市局警察都是吃干饭的,一个蔡成功好几天找不到!此人煽动工人占厂闹事,下令使用汽油肇事,造成三人死亡,几十人受伤,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赵东来不辩解,耐心听训。等李达康稍稍平静一些,才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想法——这事有些蹊跷,他们省厅为啥不和市局打招呼,抢在前面带走蔡成功呢?上次侦听到蔡成功的电话,赶到中山北路公用电话亭也扑了空,却遇见了省反贪局局长陈海和陆亦可,他们从上岛咖啡厅出来,好像没事人一样。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蔡成功这家伙不简单,好像很多方面的人都对他感兴趣,不知道是何原因?
李达康抽出一支香烟,默默点燃。赵东来是他一手提拔的公安局局长,在他面前可以放松,随意抽烟没关系。办公室里静悄悄,李达康沉着脸思索,眉间的川字纹又深深竖起来。青烟袅袅,在他头顶盘旋。窗外一道阳光正射在他面颊上,仿佛舞台的追光,塑造出人物特写。
东来,你们的人有没有看清楚,蔡成功到底是被省厅的人接走的,还是被省里的便衣警察抓走的?李达康慢悠悠地问道。
这个,李书记,我也不是太清楚,不好判断。不过他们的人都穿便衣,应该不是执行寻常任务,我觉得是接走的。赵东来谨慎地说。
那就是说,祁同伟跟我们抢人喽?李达康把抽到半截的香烟揿到烟灰缸里,狠狠一拧。东来,你马上去找祁同伟,向他要人!“九一六”是发生在京州市的大案要案,蔡成功是主要犯罪嫌疑人,此案的管辖权在京州市公安局!就说我让你们找他的,谁都要按规矩办事!
市委书记的强硬令部下振奋,赵东来站起来敬礼,匆匆离去。
十二
侯亮平特意选乘高铁赴H省上任。他感觉空中飞人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后的工作范围从全国缩小到一个省,交通工具也应该由飞机改为火车。这倒也好,再不用担心遭遇雷暴天气了。列车高速运行,平稳而安静,竟然不觉得它跑得有多快。唯不断向后飞掠的田野、丛林、河流、村庄,证明了速度的确凿存在。再就是,隔不久便会出现一片高楼大厦,现在中国的城市密集度令人惊讶!无数砖石混凝土丛林,已将辽阔的原野切割成碎片,让速度彰显出平常不为人注意的真实。
在宁静的外表下,侯亮平的心情像这飞驰的和谐号高铁,一刻也不平静。陈海遇险使他悲伤愤怒,他此去京州一定要将幕后的凶手抓住绳之以法。然而职业的敏感警示他,从丁义珍脱逃,到“九一六”大火,H省贪腐形势不容乐观,他面临的也许将是一场硬仗。
现在有了一个好开端,重要举报人蔡成功终于落到祁同伟同学的手上,侯亮平松了口气。接到祁同伟电话后,侯亮平连声向祁同伟道谢,还要请祁同伟喝酒。祁同伟说:你别请我了,还是我给你这新任反贪局局长接个风吧!你明天一到就直奔酒场好了。侯亮平说:恐怕不行,我得去医院看陈海,还要到组织部谈话,改天吧。祁同伟也没再勉强。侯亮平在电话里和祁同伟约定,明天上午把蔡成功移交到省检察院,他要亲自审讯这位发小。祁同伟信誓旦旦,保证没有问题。
陈海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躺着,头上缠着纱布,身体Сhā满各种管子。他双眼紧闭,脸色白里透黄,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侯亮平看着难受极了,泪水禁不住滚落下来。这时,检察长季昌明的车到了,要接他到省委去谈话,说是省委书记沙瑞金正在办公室等着他呢。
侯亮平深感意外,还以为季昌明是开玩笑呢。季昌明很严肃,道是省管干部上任谈话很正常。侯亮平说:像他这种级别,组织部有个副部长甚至部务委员谈谈就行了,沙瑞金书记可是封疆大吏一把手啊,况且这么晚了。季昌明意味深长地说:是啊,省委书记亲自谈,的确非同寻常啊。常委会刚开过,新省委对廉政建设和反腐工作很重视!
轿车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一路行驶,开往省委大院。季昌明感叹不已:陈海倒下了,你过来顶上,政法系这铁三角还是铁三角啊!
侯亮平既意外又不解:季检,你这话是啥意思?啥铁三角?
季昌明却又不说了,两眼直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啥。
侯亮平与季昌明虽然很熟,互相之间却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他以往出差到省院,主要找陈海,业务对口,又是同学。在侯亮平的印象中,省检察院的这位季检察长老练稳重,从不乱说话。想到将来要共事,觉得有些话还是说透了好,侯亮平便坚持要季昌明说说铁三角。
这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但沉寂片刻,季昌明笑了笑,还是坦然相告了——本省干部队伍的历史和现实状况都比较复杂,你一团,我一伙的。这么多年来,H省政法系统重要部门的干部,基本上都来自H大学政法系。中国政法大学和国内其他政法大学的毕业生,没有哪家比H大学政法系毕业生吃得开的。所以有人就说了,蒋介石当年有个黄埔军校,造就了一个黄埔系,高育良呢,有个政法系,弟子门生遍天下。侯亮平自嘲道:这么说,我还得赶快去拜我老师的码头喽?
停了一会儿,侯亮平又半真半假地问季昌明:哎,你算哪个山头的?季昌明苦笑,说自己没山头,所以也没谁把他当回事。侯亮平笑道:那太好了,我过来也有个伴了。季昌明摇头笑了笑:亮平,你不一样,你有派,你是政法系的!侯亮平严肃表态:季检,我既不是什么铁三角,也不属于啥政法系。请你相信我,我只对事,不对人!
季昌明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和他紧紧握了一下。
轿车在省委大院1号楼门前停住,侯亮平和季昌明下了车。白色路灯映照着几棵高大的玉兰树,院内宁静安谧,一对石狮子蹲在台阶旁。这是省委机关的中枢,沙瑞金书记在这里办公,常委会议室也在这座楼里。这座楼外表看很平常,暗红色的拉毛砖外墙,斜坡屋顶,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但在H省干部眼里,它却似一位握有权柄的王者,朴素中透出威严。这里的决策影响着H省六千万人民的工作与生活。
侯亮平和季昌明走上台阶。沙瑞金的秘书白处长在门厅迎接了他们,把他们领入了宽敞的会客厅。白处长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水,让他们稍等片刻,说是沙书记正和新调过来的省纪委田国富书记谈话。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季昌明颇有感触:新来的省委书记,新来的纪委书记,加上你,新来的反贪局局长!看来,我省要变变样子了!
送走那位新到任的纪委书记,沙瑞金乐呵呵地进来了,礼节性地和二人握手。季昌明介绍侯亮平,沙瑞金端详着他打趣:我知道,最高检反贪总局隆重推出的青年才俊嘛!侯亮平有些局促不安。沙瑞金做个手势,让季昌明和侯亮平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沙瑞金说话貌似随意,说他也刚到没多久,算上今天,到任才二十八天。这些日子他主要在下面各市县搞调研,熟悉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季昌明和侯亮平一边点头,一边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沙瑞金摆了摆手:今天的谈话不要记,记在脑子里就行了。书记坦承,调研的结果不是太乐观,干部队伍的状况令人忧心。群众不满意,群众不高兴啊!而且,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八天里,京州光明湖畔烧起了一把奇怪的大火,发生了恶名远播的“九一六”事件。侯亮平Сhā话说,那天夜里,他在昆明也看到了现场视频。沙瑞金拍拍沙发扶手:所以说恶名远播嘛!还跑掉了一个腐败副市长!这就是人家送给我们的见面礼啊!好啊,我们不客气,照单全收……
侯亮平觉得这位省委领导很有性格,说话随意而不失原则,容易使人产生亲近感、信赖感。闲时侯亮平爱看武侠小说,沙书记就像出世高人,拿一根树枝便是无敌利器。更重要的是,领导的话语传达出一种信息,侯亮平心领神会,他们是一类人,有着同样的家国情怀。
季昌明明显受了冷落,这让侯亮平隐隐不安。沙瑞金继续说,切入了正题——最高检领导和他商量要派个反贪局代局长过来。书记同志表示感谢,并且主动提出,别代局长了,就局长吧!
侯亮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局长竟是面前这位从未谋面,也从未有任何交集的陌生省委领导拍板决定的,心中不禁一热。根据内部不成文的规定,中央部门干部下派任职一般不高挂,他一个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到省里做代局长已是破例,何况是局长兼检察院党组成员。
沙瑞金庄重地说:亮平同志,我今天代表省委,对你到省检察院任职表示真诚的欢迎。侯亮平动容地站起来:沙书记,谢谢您和省委对我的信任。沙瑞金挥起手向下压了压。坐下,亮平同志,坐下!
直到这时,沙瑞金才注意到季昌明的存在,把季昌明也纳入了谈话范围。省委书记送给检察长和反贪局局长几句话。第一句话是,反贪工作从今起上不封顶。什么意思呢?就是贪腐问题不管涉及什么人,不管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一查到底。超出权限怎么办?报告省委,请中央查处!季昌明、侯亮平拿着笔记本做起了记录,沙瑞金没再阻拦。第二句话是,下不保底。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拍。苍蝇虽小但恶心人啊,也传播病害,影响社会风气,所以这个底是没有的。第三句话是,加大力度抓现行贪腐犯罪,也不能放过历史问题和存量性腐败。只要他腐败掉了,就要一查到底。证据确凿,就要依法追究。没有安全着陆这回事了!我不管他是哪个团伙,什么山头上的人!
侯亮平心头不由一震,马上想到来的路上季昌明那番话。看来,沙瑞金这二十八天的调研不是白搞的,这位省委书记对H省官场的山头团伙状态已经心中有数了。自己要注意这个问题,得把对H大学政法系老师同学的感情和工作分开,绝不能犯这种政治上的错误。
谈话回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侯亮平躺在省检察院招待所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久久难以入眠,眼前总是浮现着沙瑞金的形象。那张圆圆的微胖的脸庞和那双睿智而坚定的眼睛,给他一种安定感,使他感到有依靠。不过,谈话也透出了些许忧虑。很明显,沙瑞金对本省干部队伍的现状不满意。沙瑞金破例见他,代表省委和他谈话,不仅是表明对他工作的支持与期望,也许还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信号,震慑贪腐干部的信号。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或许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手里现在有了一把叫侯亮平的利剑!有一把手支持,他工作就好做了。
蔡成功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在黑暗中及时显现出来。这个发小究竟掌握多少证据?说李达康老婆欧阳菁受贿二百万,靠不靠谱?李达康不是一般人物,不但是京州市委书记,还是省委常委,当真剑指李达康,那可就是投向本省政界的一枚重磅炸弹啊。陈海的车祸或许与此有关。蔡成功现在被保护在公安厅招待所,应该开市大吉吧?侯亮平希望抓住这个线头,把京州这团乱麻理理清楚,上手就打个漂亮仗。
十三
祁同伟有一个优良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来到健身房,把各种器械练一遍。七点二十分结束锻炼,冲一个凉水澡,到隔壁粤式茶楼吃早餐,然后坐接他的奥迪专车去公安厅上班。这么早去健身房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只有如此才能保证锻炼时间。身为公安厅厅长,他白天忙得抽不出空,晚上又要接待应酬,还常常开会,加班处理突发案件,只有早晨锻炼。健身房老板是他朋友,为他特事特办,还专门指定一位美女健身教练早早开门迎接他,指导并陪伴他锻炼。
长期锻炼使得祁同伟的体格远超同龄人。六块腹肌标致完整,手臂、大腿、腰臀凹凸起伏,像健美运动员。美女教练在一旁赞美,增强他的自豪感,也让他很享受。这是一个成功中年男人的典范——健美的体格、强大的权力、崇高的地位结合在一起,使他感到人生如此完美。
今天,祁同伟仰举杠铃,觉得杠铃怎么轻飘飘的?毫不费力就举起来了。他仿佛看见李达康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这位强势书记终于露出狐狸尾巴,难以脱身了。得力干将丁义珍跑了,老婆又收取蔡成功的贿赂,蔡成功现在就在他手里保护着。从专业角度看,这已经构成了较完整的证据链,证据链证明京州发生了严重的贪腐窝案!窝主是谁?是你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吧?你能出淤泥而不染?鬼才相信。所以你把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派来了,变着法找我要蔡成功!
说起来,祁同伟对李达康的感情比较复杂。他既希望借这位省委常委的力上位副省长,又真心巴望李达康干脆垮台。事实证明,借力不一定借得上,在前阵子的省委常委会上,李达康竟然当着他老师兼领导高育良的面抛出哭坟旧事,给他上眼药,实在是可恨至极!好在老师替他做了解释,干部人事又冻结了,他的任用才没有被明确否决。
祁同伟从不否认自己有野心。野心就是进取心。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野心有能力的人属于社会稀缺资源。这么一想,祁同伟又笑不起来了,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听老师的话,帮猴子学弟保护蔡成功,这是要和李达康撕破脸的节奏啊!他现在能和省委常委李达康撕破脸吗?不能啊!厅长同志,先把这道算术题做好了:是李常委倒台来得快,还是下一次干部人事研究来得快?求最佳利益。这么一算,心胸豁然开朗,只有政治利益最重要,李常委哪怕先倒台,他为了最佳利益也没必要得罪李常委,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于是,祁同伟决定向现在仍是中共H省委常委的李达康妥协。上班到办公室后,马上给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打了个电话,道是蔡成功藏在公安厅招待所,是省检察院安排的,他并不知情。接着又给李达康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秘书告诉李书记,省公安厅绝不会成为任何犯罪分子的保护伞,让李书记别产生误会。最后,他还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指示道,如果省检察院来提人,就让他们提;如果市公安局来抓蔡成功,就让他们抓;如果他们同时到场,省检察院和市公安局赵东来的人两边发生了矛盾,省厅谁都不许往里搅!这事交给你掌控。说罢,关掉手机离开了办公室,躲了。
祁同伟这么妥协一躲,就给以后的事情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公安厅招待所主楼门前,检察院提人的面包车刚停下,招待所后门,两辆市公安局的警车就到了。李达康很重视蔡成功这位“九一六”大火责任人,局长赵东来当然不敢马虎,亲自过来督战。检察院这边带队的是陆亦可。她虽然不知道背后有谁排兵布阵,挖了陷阱,但她清楚此次任务非同寻常,风云诡谲。行前侯亮平交代得很明白,蔡成功是举报人,还是重要证人,绝不能落到市公安局手上!现在情况不妙,市公安局的警车已经来了。陆亦可带人乘电梯到十二楼,快步走到蔡成功的房间门前,向守在门口的公安厅干警出示证件后进了门。
蔡成功坐在床上,周身围着被子,只露一颗脑袋,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正东张西望。陆亦可一走进房间,蔡成功就指着窗外道:我一大早就趴在窗上看,等你们过来,门口一直有市里的警察守着,你们知道吗?陆亦可没时间和他啰唆,板着脸催他快走。蔡成功掀掉被子,下床穿鞋,嘴里嘀咕:是侯亮平派你来的吧?我现在全靠你了……
天空响起阵阵雷声,一场雷阵雨不期而至。陆亦可一行人冒雨穿过院子,上了面包车。车刚开到大门口,就被两辆公安警车堵住了。
陆亦可走下检察警车,一警官拦在面前。陆亦可认识,是京州公安局的秦队长。她出示证件,秦队长也出示证件。她执行公务,秦队长也声称执行公务,双方寸步不让,各说各的理。秦队长让陆亦可到市局的看守所去接受蔡成功的举报。陆亦可冷笑不止,道是蔡成功万一在你市局看守所一觉睡过去,来个心脏病发作呢?谁负得了责任?陆亦可明说了,她要防止有人对她的举报人和重要证人搞杀人灭口。秦队长也把话挑明了:你们这位举报人和重要证人还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市公安局目前头号重点通缉对象,是不可能跟你们到检察院去的。陆处长,“九一六”事件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死伤那么多人,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乌云挤满天空,光线暗淡,白昼变黄昏。大雨骤急,水柱狂泻,仿佛苍穹捅开无数窟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天气谁敢外出行走?路面处处水花迸溅,好似小精灵快乐舞蹈。人行道旁的柳树却是一副惨状,长发乱甩,枯枝败叶纷纷飘落,貌似痛不欲生的样子……
公安检察双方僵持不下,于暴雨中面对面挺立,形成一道夺目的奇观。雨水打湿了检察官陆亦可的头发,沿脸庞如溪水奔流。秦警官也浑身透湿,却坚如磐石地挡住检察警车的去路。他们双方都明白自己责任重大,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但又不能发生冲突,总不能大打出手抢一个嫌疑人吧。没办法,双方只能硬挺着,洗一场痛快的露天浴。
陆亦可心急如焚,只好让手下一次又一次给侯亮平打电话求援。
侯亮平在季检察长办公室谈话,他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
接到陆亦可的求援电话,侯亮平连忙拨祁同伟手机,可祁同伟竟然找不到了。他的办公室主任说,祁厅长一大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全国缉毒工作总结表彰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侯亮平撂下电话,便骂祁同伟:操蛋!我明明和这位厅长说好的,今天上午提人,他给我来了这么一出,这不是坑人吗?连老同学都坑,也太不是玩意儿了!
季昌明淡然说:省厅没出面拦你,怎么能说祁厅长坑你?人家只是躲了,把矛盾推出去了。人家还想进一步,敢和李达康翻脸啊!
侯亮平眉头紧锁:季检,这也太有意思了吧?他李达康怎么对蔡成功这么关心?这是不是和蔡成功举报的内容有关啊?季昌明这才问:亮平啊,蔡成功在电话里明确提到李达康的老婆受贿了吗?侯亮平立即擎起手机:我留下了电话录音作为证据,季检,你请听——
手机传出蔡成功清晰的声音。
季昌明听罢,踱步走到窗前,沉思起来。片刻,他建议侯亮平换个思路想,如果李达康的老婆真有问题,而李达康因此想控制住蔡成功,进而堵住蔡成功的嘴,那岂不是也为下一步的侦查提供了机会吗?侯亮平承认,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风险很大,万一蔡成功落到他们手上死掉了呢?再说,蔡成功是自己发小,他就太对不起人了……
季昌明擎起一只手:哎,等等,你说什么?蔡成功是你发小?
是啊,我们是小学同学……侯亮平突然意识到了:哦,季检,我是不是要回避?
季昌明说:你当然要回避,不回避还得了啊?人家不做文章啊?
好,好,那我就按规定回避,就让一处陆亦可他们办到底吧!
正说到这里,桌上电话响了。季昌明拿起话筒一听,市局赵东来局长要见他,人竟然已经到检察院了。这还有啥好说的?季昌明只能让他到办公室来。侯亮平听了不由一惊,瞧瞧,人家这是步步紧逼啊!季昌明却提醒他,好好协商,别闹僵了,赵东来还是个正派同志。
没一会儿工夫,赵东来进来了,见了季昌明就是一个立正敬礼,还叫了声“老政委”。当年季昌明做过京州市公安局政委。老政委与现局长握了手。赵东来很客气,说:真不好意思,为了一桩具体案件打搅老政委,按说真不应该。季昌明说:没关系,我其实早想和你见面,交流一下情况了。说罢,转身把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介绍给他。
两人一对眼,互有提防。毕竟为争夺蔡成功他们才走到一起的。赵东来表现出较高的热情,主动与侯亮平握手,说:久仰大名,北京那个小官巨贪案子就是你一手经办的吧?还吓跑了我们一个副市长!侯亮平话里有话道:丁义珍一跑,京州不少干部就能松口气了吧?赵东来坦然道:可能吧!不过该进去的总要进去,这也是迟早的事……
季昌明检察长提议言归正传,让侯亮平先说检察方面的意见。刚才,侯亮平和季昌明商量过一个妥协方案,便和盘托出:公检法一家人,就不要再争执了。蔡成功可以不带走,反贪局就在省公安厅招待所讯问,时间呢,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讯问完毕,市公安局凭手续拘押。赵东来略一沉思,旋即表态同意。侯亮平故意问:赵局长要不要向市委李书记请示一下啊?赵东来想都没想便说:不必了,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你们的方案合情合理,李书记应该能理解!
矛盾就这么化解了,这比侯亮平预想的容易,也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分手时,侯亮平凝视着赵东来的眼睛,主动伸出手来,和赵东来握手道谢。这位年轻精干的公安局局长给侯亮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这一妥协对蔡成功来说不是好消息。蔡成功又被押回了招待所客房,人也变了样,战战兢兢,面色忧愤。他爬到床上坐着,也不管衣服潮湿,就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只露出一个惊恐不安的脑袋。他眼珠滴溜溜转,警惕着周围动静,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抖动着,表现出内心的惶恐。李达康手下的警察连这里的门都堵了,说明事态多么严重!如果侯亮平无法把自己救到检察院,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蔡成功一再要求见侯亮平。陆亦可便耐心向他解释,因为侯局长和他的同学关系,不能具体管这个案子,必须回避。蔡成功说:那你们把我带到省检察院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陆亦可不耐烦地说:谁也不想待在这儿,可市公安局的警察不让我们走,我有啥办法呢?
省厅干警拿来几套干衣服,让他们换了。陆亦可嘱咐蔡成功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开始工作。她内心也很焦急,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讯问是在招待所五楼小会议室进行的。录音视频设备临时从检察院拿来,紧急安装。蔡成功对着视频镜头讲述,进行正式的举报。
一开始似乎很顺利,陆亦可让蔡成功讲,他就讲起来。但蔡成功目光游移,心事重重,魂好像飞走了,声音飘飘忽忽——这就是一场欺诈啊,从京州城市银行到山水集团,他们勾结在一起,硬是把我的大风服装厂搞垮台了。高小琴欺诈,欧阳行长帮她,都来欺诈我哩……
陆亦可口气温和,让蔡成功说具体一些。他们都有谁?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怎么实施了欺诈?蔡成功却不说了,非要见侯亮平,声言只和自己发小局长说。陆亦可倒了杯水递给蔡成功,让他定定神。
蔡成功拿起纸杯喝水,手有些发抖。事情很清楚,只要把欧阳菁的事情说完,举报结束,检察院的人就会把自己交给市局。那就落入李达康的手掌之中了,市公安局看守所还不等于他家开的?你蔡成功刚举报了人家老婆,人家使个眼色,看守所那帮人还不弄死你?因此只能拖着,检察院拿不到举报口供,就不会把他交出去。这样他就有机会见到发小侯亮平。蔡成功相信只要见到发小,事情就会有转机。
游走江湖多年,蔡成功练成了一个好演员。他开始浑身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咯咯作响,仿佛突然害了疟疾。我……我该说的,在电话里都和侯亮平局长说过了,你……你们问他去!我不行了……真不行了……陆亦可被他闹得不知所措,蔡成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蔡成功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汗水伴随着颤抖接连滚滚而下。我脑震荡……我晕……你们让我先睡会儿觉行不?头晕了,晕死了……
陆亦可实在没办法,只得让和她一起参加讯问的侦查员周正陪蔡成功回房间休息。进了客房,和衣倒在床上,蔡成功不抖了,面对墙壁,大睁着眼睛想心事。倒是周正熬不住困乏,没一会儿就打呼了。
陆亦可和季昌明通了个电话,建议让侯亮平出马。季昌明怕授人以柄,断然拒绝,让他们克服困难继续攻。陆亦可急了,蔡成功赖在床上睡觉,怎么办?时间一点点消失,就这二十四小时,耗不起呀!
季昌明迟疑片刻,总算留下了活话:好,你让我再想想吧……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季昌明问侯亮平,蔡成功是怎么个人?侯亮平便介绍情况,说蔡成功是个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家庭贫困,早早死了娘,父亲是个大老粗,只知道用棍棒管教儿子。蔡成功一直抄他的作业,好不容易才混到毕业。还经常打架,打遍了班内男同学,又和高年级大同学打,打不过人家,抹人家一身鼻涕就跑。季昌明及时总结:蔡成功的性格特点是泼皮加赖皮?侯亮平说:没错,他那二皮劲儿估计够陆亦可受的!我若回避不出面,别说二十四小时,蔡成功能赖在床上二十四天!季昌明有点疑惑:你去就能治得了他?侯亮平自信满满:当然治得了他!从小都是猴子吃包子,对他我手拿把攥!季检把饭菜推到一旁:行,行,那就走吧,甭管回避不回避了……
来到省公安厅招待所,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这可是城市罕见的景象,秋雨后竟有彩虹!许多行人驻足观望,还有年轻人用手机拍照。虹有些模糊,辨不清七色,但红蓝黄紫还比较醒目,感觉上仍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天桥,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侯亮平抬头仰望天空,啧啧赞叹:多少年没见这东西了,只在童年的记忆中还留下一点痕迹,有一次我和蔡包子去光明湖摸鱼……季昌明拽了他一把:行了,别小资了,我陪你来是为避嫌,待会儿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呢!侯亮平恋恋不舍地告别天上彩虹,跟着季检走进招待所门厅。
蔡成功一见侯亮平,啥毛病也没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高呼:哎呀猴子,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得来,咱们谁跟谁?发小啊!
侯亮平绷着脸:别孙猴子蔡包子的,我们得公事公办,知道吗?
蔡成功马上收敛了:是,是,我知道,当然得公事公办!
侯亮平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在检察院食堂买的肉包子,放到蔡成功面前,让蔡成功吃,道是吃罢饭讯问。蔡成功也不客气,抓起包子就吃。吃着喝着,又叫起了猴子。侯亮平立即训斥、警告蔡成功说:这不是在家里。视频下举报,一句猴子包子,讯问就全完蛋。
吃罢午饭,再次来到小会议室,蔡成功像是变了一个人,面对侯亮平和陆亦可,开始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连奔儿也不打一个——
据蔡成功说,大风厂的垮台缘于京州城市银行的断贷,这里面起决定作用的人是主管信贷的副行长欧阳菁。蔡成功只要贷款就按点给欧阳菁好处,每次一张银行卡,一次五十万元,行贿四次,正好就是二百万元。时间大都是在每年的二月底或者三月初,再具体的时间就记不太清了。行贿地点前两次在欧阳菁的办公室,后两次在她家。
侯亮平问:欧阳菁的家,是不是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的家?
蔡成功摇头:不是他们市委那个家,是别墅区的家,帝豪园。陆亦可当即不动声色地向侯亮平解释,蔡成功讲的帝豪园,是京州很有名的一处高档别墅区。侯亮平也没动声色,让蔡成功继续往下说。
银行卡用的是蔡成功老妈的名字,张桂兰,每次送卡他都把密码给欧阳菁。欧阳菁可以凭密码从取款机取款,也可以凭密码签张桂兰的名在各大商场消费。蔡成功显然早已对此前的行贿细节烂熟于心。
蔡成功,既然你每年贷款都按点数行了贿,那为什么欧阳菁还会突然对你断贷啊?这不合情理啊!侯亮平一把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蔡成功正了正身子,声音陡然洪亮起来。这正是我要说的!侯局长,我推测有人开出了大价码,就是说,欧阳菁因为有了比五十万更大的利益,甚至惊人的大利益才会断我的贷!我这推测八九不离十!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但侯亮平仍不动声色。说事实,不要推测!
好,事实是,高小琴的山水集团以过桥的形式先借给了我们大风五千万元,说定使用六天,日息千分之四,大风呢,以公司股权做了质押。六天之后,只要城市银行的贷款发下来了,大风就可以按时归还山水集团的五千万过桥款,我们的股权也就安全了。但是,欧阳菁突然变卦,说好的八千万贷款不给我了!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这笔高利贷,从五千万就变成了六千万、七千万、八千万。半年后,法院根据质押协议,把我们质押的股权判给了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让我们大风走上了绝路……蔡成功越说越激动,坐不住了,试图站起来,离开视频。
侯亮平及时制止:蔡成功,别激动,坐,坐下说!欧阳菁副行长不批准城市银行给你们放贷,你们还可以找其他银行嘛!比如,工商银行、中国银行?还有那些股份制银行,能找的银行多得是嘛!
蔡成功冷静下来:侯局长,京州银行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国有大行和股份制银行从来不给我们这种民营企业贷款。这么多年来,能给我们贷款的银行只有京州城市银行和省农村信用社。陆亦可及时Сhā进来:那你怎么不找省农村信用社贷款呢?蔡成功颓丧道:找了,我向省农村信用社申请了六千万,都上过会了,欧阳菁突然打了个电话,人家就不贷了,说是风险控制部门没通过!侯亮平紧盯蔡成功:你确定欧阳菁打过这个电话吗?蔡成功说:我确定!她这个电话是打给省农村信用社一把手书记兼理事长刘天河的,不信可以找刘理事长调查……
蔡成功又回到了自己刚才的推测,强调说:欧阳菁和山水集团是故意做局,谋取大风厂的股权!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小琴就是冲着厂区土地来的。她拿走了股权,就拿走了土地,她早就知道城市规划,因为光明湖改造,大风厂的土地规划已变更为高档房地产用地了!
侯亮平表面平静,内心却很兴奋。他同意蔡成功的分析,如果是欧阳菁和高小琴做局,大风厂的股权之谜也就解开了。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九一六”大火案的起因,背后的利益链,山水集团的操作手法,逐渐浮出水面。侯亮平为蔡成功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口水继续说。
蔡成功喝了水,放下纸杯。侯亮平又询问员工持股的情况和员工部分股权的质押。蔡成功解释说,股权没法分开,贷款又是用于企业生产,是流动资金贷款,当时就全质押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九一六”那天夜里,他去厂里给尤会计送支票,才被不明真相的员工们给打了。有人怀疑他和山水集团勾结,故意输送利益,真冤死人了!
最后,蔡成功说:侯局长、陆处长,现在我有个请求,我向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行贿二百万元,这是犯了严重的行贿罪啊!我请求你们反贪局能留下我,逮捕也行,让我随时配合你们办案。
侯亮平知道,发小这是在寻求庇护,只有检察院以涉嫌行贿的名义拘捕他,才能让他躲开市公安局也就是李达康手下的控制。蔡成功希望他帮忙,在关键时刻拉一把,这或许是他举报欧阳菁的真正目的。
侯亮平与陆亦可对视一眼。陆亦可摇了摇头,率先表明态度:这恐怕不行,蔡成功,你还涉嫌其他刑事案件。京州市公安局一直在找你,“九一六”大火后果很严重,作为主要当事人,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侯亮平自知陆亦可说得不错,也安慰说:省检察院既然接受了举报,就会对你的一切,包括人身安全负责到底!京州公安局看守所有驻所检察官,检察官会密切关注举报人的一切情况……
依照事先约定,讯问结束,检察院应该把蔡成功移交给市公安局了。侯亮平、陆亦可带蔡成功走出小会议室,一起向电梯口走。
这时,侯亮平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从小一起厮混,知根知底,蔡成功那双眼睛发出的求救信号,他岂能不知?但职责所限,他不能徇私枉法。眼见发小要被送走,去一个他根本不愿去,也许还有相当危险的地方,侯亮平岂能无动于衷?
这时,电梯口快到了。
蔡成功回过身,突然一声叫:猴子,我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侯亮平心里不由一震,驻足站住了:你呀,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啊!
蔡成功泪水瞬间涌出:猴子……猴哥,你……你说!
侯亮平责备说:在北京我家那天,你咋不跟我说点有根据的实话呀?举报这个,举报那个,什么细节也不透露,我还以为你胡说八道给我说书呢!你要是早说了,像今天这样拿出证据,也许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也许陈海就不会出事被人暗算!你浑不浑呀你?
蔡成功也很后悔:猴子,我也不想真得罪人,哪知道会这样啊?李达康就是不放过我呀!这……这是官逼民反,逼得我去拼命啊……
电梯门口,几个市局警察已经站在那里等着。陆亦可很机敏,及时扯了扯侯亮平的衣襟。侯亮平明白了,没再和蔡成功说下去。
到了楼下大堂,见了赵东来,侯亮平想了想,还是把该说的话说了:赵局长,我说话算数,蔡成功现在交给你们。蔡成功“九一六”之夜头部受过伤,我建议,先送他到医院检查身体后再实施拘留。
赵东来很爽快地说:可以,今夜我们先就近把他安置在光明区分局置留室,明天请你们检察院派人,一起陪同蔡成功到公安医院检查吧。
侯亮平仍不放心,又挑明说:赵局长,蔡成功可是重大职务犯罪案件的举报人啊,请你们一定要绝对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不能让任何危险人物接近他,以免发生意外。我们的驻所检察官也会不定时抽查蔡成功的在押情况和健康情况,我不希望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赵东来会意一笑:放心吧,侯局长,这也是我和市局的希望。
终于把“九一六”大火的主要责任人蔡成功捉拿归案,赵东来可以交差了。他来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向李达康简明扼要汇报了事情经过。讲到与省检察院的妥协,赵东来注意地看了书记同志一眼,书记同志面无表情,只是默默点燃了一支烟。汇报结束后,李达康并没有让他马上走的意思,幽幽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见到那位侯局长了?
赵东来说:见到了,妥协建议就是侯亮平提出来的。
李达康站在落地窗前思索着,玻璃上映出他忧心忡忡的面孔。
书记同志缓缓回转身,又问了句:你对这个人印象如何?
是个厉害角色,不过,还是挺讲道理的。赵东来谨慎地回答。
十四
侯亮平很兴奋,蔡成功的举报使整个事件的轮廓清晰起来——
以事查人,大风服装公司价值近十个亿的一块风水宝地,被另外一家公司山水集团以股权质押的形式拿走了,转眼间,大风破产,山水集团赚了五六个亿。这正常吗?显然不正常!谁获益?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获益。山水集团到底有什么背景,高小琴是什么来头,没人能说得清。但关于美女老总的传说却铺天盖地,比如,说高小琴是高育良的侄女,虽纯属扯淡,但网上坚持这么说,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接下来几天,侯亮平仔细研究了高小琴和山水集团的发家史,差不多都是空手套白狼。攻城略地,高小琴总有超人的眼光,与鲸吞大风厂如出一辙。这就让侯亮平很好奇了,她难道是经商天才?更有意思的是,欧阳菁京州城市银行的及时断贷,才导致了大风厂的股权落入高小琴手中。欧阳菁可是一位重量级领导的夫人啊,这里面有没有利益输送关系呢?山水集团的经济链有没有套住那位重量级领导?
侯亮平指示陆亦可带领一处干警,从蔡成功举报的受贿事实查起——欧阳菁收受的四张银行卡二百万元贿款。这当然有困难,四张卡跨度四年,取证难度不小。但只要查实其中一张卡,就算赢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目前不能考虑和欧阳菁直接接触,只能暗中调查。
至于那位美女老总高小琴,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她,从商业角度看,她的行为都是合法的。分析的疑点再多也只是疑点,检察院反贪局目前还没有理由调查她。当然,以朋友的身份接触是可以的。
接触的机会由祁同伟送到面前。这位滑头学长在蔡成功难题解决后又露面了,说是要给他接风,侯亮平心里不悦,只是推托。直到祁同伟说到要在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接风,侯亮平才不动声色地答应了。这真是想睡觉来了枕头,接近神秘的山水集团,他求之不得。
也不知祁同伟和高小琴是啥关系,竟派高小琴来接。这样,侯亮平便在检察院大门口第一次见到了高小琴。美女老总艳而不俗,媚而有骨,腰肢袅娜却暗藏刚劲,柳眉凤眼流露须眉之气,果然不同凡响!
侯亮平在车上谈笑风生,称高小琴是京州的一个神话传说。高小琴明眸婉转,于不经意间瞟了侯亮平一眼:侯局长,当传说变成现实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哟,原来就是这么个半老徐娘啊!侯亮平说得诚恳:哪里,是意外啊!你给我的感觉,既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学者,又像一位叱咤风云的女企业家。高小琴声音甜甜的:在我的神话传说里也有些不友好的,甚至别有用心的故事吧?侯亮平微笑点头:是啊,众说纷纭啊!不过高总,我是一个检察官,我的职业不允许我相信任何神话传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证据。高小琴含蓄指出,检察官的眼睛有时也会看错,证据也会有假。侯亮平注意到她的话里有话,追问啥意思。高小琴又是嫣然一笑,主动提到他的发小蔡成功:人最不了解的,往往就是自以为很了解的朋友,比如蔡成功。
嗣后的话题集中在蔡成功身上。高小琴明知蔡成功是他发小,却仍予以悲情控诉。在高小琴的控诉中,蔡成功毫无诚信,谎话连篇,简直不是东西。侯亮平听着,除简短Сhā话,调节气氛,并不争辩。现在他需要倾听,在倾听中发现疑点,找寻线索。他不怕这位美女老总说话,就怕她不说话。经验证明,最难对付的就是沉默的侦查对象。
轿车很快出了城。车窗外,银水河伴路并行,河水清明透澈,不时翻起一些小浪花。虽是初秋季节,岸边芦苇丛仍一片翠绿。苇叶在微风中颤动,泛出叶背的灰白。偶有三两不知名的水鸟掠过苇丛、河面,消失在远处的柳树林里。马石山逶迤横亘在天际,宛如一匹骏马。
山水度假村坐落在马石山下,依山傍河,委实是块风水宝地。沿着小山坡建有十几栋别墅,风格有英式、法式、俄式,漂亮幽雅,像童话中的小屋。这些别墅都是客房,两三层高,路牌标有楼号。山下是一幢高层现代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度假村综合楼,娱乐、餐饮、洗浴都在这座楼里。在京州,上层人士经常出入于此。但普通百姓却不怎么知道它,它低调偏远,对外号称“农家乐”。
东道主祁同伟在综合楼迎接。老同学相见,分外热情,一个亲密的熊抱过后,祁同伟满面笑容,握着侯亮平的手直摇:老弟呀,你终于从天宫下凡,来到了我们民间,欢迎欢迎,欢迎你与民同乐啊!
侯亮平故作委屈:还说呢,要不是你和陈海弄丢了丁义珍,我也不会被贬嘛!祁同伟嘿嘿笑着:谦虚了吧,亮平,谁不知道你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侯亮平眼皮一翻:你给我的尚方宝剑啊?又埋怨学长不够意思,说好把蔡成功交给反贪局,却让赵东来带走了。祁同伟摇摇食指:蔡成功丢了也好,留在你手上是个祸害,高总路上没给你说吗?高小琴接话道:我和侯局长说了,谁知他信不信,让他走着瞧吧!祁同伟认真起来:哪能走着瞧?亮平,这个蔡成功你真要小心呢!侯亮平笑问:学长,你是不是也掌握了蔡成功一些情报啊?祁同伟拍了拍侯亮平肩膀:没啥情报,这人就是个奸商!你实心对他,准会吃亏!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可侯亮平总觉得祁同伟的话里有东西。
说说笑笑,三人走进了一个大套间。套间外面一间是会客厅,里面一间是餐厅,装修很豪华,一色老红木摆设。更奇的是,会客厅顶天立地立着一排老式书柜,书柜里摆着不少经典书、流行书和线装书,竟然还有一套马恩全集。侯亮平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着,语带讥讽地夸赞说:不错,不错,高总,你这是两个文明一起抓呀,吃饭不忘学习!祁同伟笑了,说道:高总为了接待咱老师高书记,特别做的书房式布置。咱老师喜欢书卷气呀!侯亮平益发惊讶:怎么,咱老师也常来这里做客呀?高小琴忙道:过去偶尔来坐坐,中央八项规定后就不来了。
祁同伟递了支烟给侯亮平,侯亮平推辞,说自己早戒了。就此话题,两个老同学又斗起嘴来。高小琴为他们斟茶,笑盈盈地听着。祁同伟独自抽着雪茄,提出一套歪理:一个能戒掉烟瘾的人,那是能杀人的!侯亮平你真行,还真把烟戒了。我戒了一百次,一百零一次又抽上了,只怪我心太软,心太软……侯亮平反唇相讥:得了吧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戒烟也就是控制一下自己的欲望而已!祁同伟大摇其头:人的欲望当真这么好控制吗?你还“而已”!若是好控制的话,也就没这么多的犯罪现象和犯罪分子了,你我兄弟就都该下岗了……
侯亮平和祁同伟针尖对麦芒,在大学里就争强好胜,同学们说他俩是一对斗鸡。可斗归斗,互相在心里都存有一份敬佩,敬重对方的优秀。他们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也都爱好军体运动,越野长跑,擒拿格斗,二人样样出色。都说惺惺惜惺惺,他俩就是极好的例子。侯亮平和祁同伟斗着嘴,心中温馨快乐,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高小琴很会说话,微笑着Сhā入两人中间。道是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呢,相对警官和检察官,她更敬重检察官。祁同伟假装嫉妒,故意说:我是老面孔了,侯局长是新面孔,高总这是要弃旧迎新了?侯亮平打趣:没这么严重,不过总归新人替旧人嘛,老同学,你就别吃醋了!高小琴却说得认真——不是新人替旧人,是职业使然。警察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必须和各种刑事犯罪分子和各色流氓打交道,搞不好自己就会流氓化,全世界的警察都一样。检察官呢,面对的都是高智商犯罪,经济犯罪或者职务犯罪,所以身上大都有一种比较高雅谦和的绅士风范。侯亮平及时指指自己鼻子:侯检察官就很绅士。高小琴笑笑,话锋却转了——本世纪初,当美国总统克林顿被独立检察官斯塔尔搞哭的时候,我正上中学,看到在电视上抹眼泪的总统,我挺恨那位检察官的!侯亮平道:不对啊,难道斯塔尔检察官不绅士吗?高小琴板着脸说:可他不应该搞哭一位总统,人家克林顿是总统啊!侯亮平也认真了:但是,高总,克林顿总统不应该对人民撒谎,这是斯塔尔检察官坚持的原则……高小琴承认了:是的,当我明白斯塔尔检察官的原则时,已经长大成人了。哦,说到这里,顺便问一句,侯检察官,你这次来京州是想搞哭谁啊?准备让哪一位先哭起来呢?
祁同伟马上接话:反正不会让你美女老总先哭起来,是不是啊,亮平?侯亮平笑道:我谁也不想搞哭,想让大家都开心地笑!当然了,就算我搞到了高总头上,高总也不会哭的,对吧?高小琴话里有话:谁说我不会哭?我肯定号啕大哭,而且让你们二位陪我哭!侯亮平没再接茬儿,转而指向餐桌上的酒瓶:哎,怎么喝二锅头啊?廉政了?
祁同伟说起了老师高育良。高老师为避嫌不能来,但很重视今天的接风。亲自规定了几条,一不准用公款,二不准吃老板,三不准喝名酒,还不准用公车……所以你侯亮平才因祸得福,享受了美女老总的专车待遇。高小琴微笑着Сhā话:高书记是明白人,知道请的是检察官嘛!祁厅长倒是想上几瓶高档酒的,但是怕惹事啊!听说,新来的沙瑞金书记对干部作风抓得很紧,在省委常委会上说了一句重话——我们某些地区某些部门的干部素质都不如一般老百姓了。侯亮平益发惊奇,一个商人,还这么关心政治啊?连省委常委会上省委书记具体讲了啥都知道?便笑问:高总,这话是祁厅长和你说的吧?祁同伟摇头道:人家高总消息比我灵通!继而又发泄对新书记的不满:沙书记净哗众取宠!当真我们干部的素质不如一般群众啊?我还就不信了。
高小琴风趣地逗起了祁同伟:哎,祁厅长,你别不信啊!我只听说有伟大的中国人民,从来没听说过有伟大的中国干部,或者伟大的中国官员!侯局长,你说是不是?侯亮平笑道:哎呀,高总,你太有才了!我都快成你粉丝了。祁同伟“哼”了一声:什么伟大的中国人民?哎,哎,咱们都别虚伪,历史从来就是英雄创造的!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我们记住了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再加上一个成吉思汗,是吧!人民?请问,人民是谁?他在哪里?侯亮平立即举手:报告厅长,是我,在这里呢!高小琴也跟着举手:还有我!厅长,也包括你,你当你是秦皇、汉武啊?不是我说你,咋老摆不正位置呢?!
这时,天色渐暗,陆续来了一些人,大都是政法系统的干部。有省、市法院院长,有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高级警官,还有省、市政法委的同志。祁同伟显然是这些人的头儿,引着侯亮平和大家一一握手。侯亮平当即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这帮政法干部难道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政法系吗?自己今天参加了这个接风宴会,是不是就算入伙了?又想,怪不得高育良老师要回避呢,不回避还得了?!陈海是高育良的学生,应该算是政法系的,不知道过去是不是也常参加这种聚会。
客人到齐,高小琴让服务员上菜。菜肴以河鲜为主,看似平常,食材却是精心挑选的。白灼河虾的河虾是刚从银水河里捞上来的,红烧野兔的野兔是马石山猎人送来的,原汁原味,鲜美无比。最妙的是一道霸王别姬,用银水河的野生老鳖,炖马石山的松林野鸡,配以滋补药材,一锅香浓绝伦的好汤,喝晕了满桌客人。
高小琴显然和大家都熟,招呼了这个招呼那个,乐呵呵地说:农家乐农家菜,就是要保持农家特色。各位吃好喝好,多提宝贵意见。虽然酒不太好,是二锅头,祁同伟和一干人等也没少喝。政法干部自有一种豪情豪气,是其他系统没法比的,侯亮平说是不喝也喝多了。晕晕乎乎之际,餐厅经理引着一位拿着京胡的琴师走了进来。
祁同伟拍了拍手:哎,哎,同志们,好戏开场了——《智斗》!
高小琴嗔怪道:斗啥呀?高书记今天没来,缺个参谋长!
祁同伟手向侯亮平一指:不有侯局长嘛,就侯局长的刁德一了!
侯亮平来不及推辞,高小琴便鼓起掌来:那好那好,来自中央的侯局长与民同乐。祁厅长,还是你的胡传魁,我的阿庆嫂。开始!
琴师拉起胡琴,一场好戏开场。应该说,三个人唱得都不错,尤其是高小琴,音质优美,字正腔圆,身段姿态楚楚动人。表情更好,那聪明伶俐,那柔中带刚,那不卑不亢,简直与阿庆嫂惟妙惟肖了。
一场《智斗》唱得风生水起,连琴师也放下京胡鼓起掌来。侯亮平对高小琴印象益发深刻了。回去的路上,心中不禁暗自感叹,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和祁同伟以及这么多政法口高官纠缠在一起,甚至高老师也是她的座上宾,和她智斗恐怕真要下足一番戏外功夫呢!
十五
“九一六”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没有谁故意纵火,大火烧起来纯属偶然,是护厂员工刘三毛乱扔烟头引发的,刘三毛当场烧死。当夜大风厂的护厂员工和常小虎的拆迁队甚至都没发生肢体接触,双方本意都还是理性克制的。罪魁祸首是大风厂老板蔡成功。几百号员工占厂护厂是蔡成功组织煽动的,蔡成功还给大家发补助费,使用汽油也是蔡成功的命令。另外,蔡成功还是大风公司的法人代表。
李达康看了报告,指示赵东来,对蔡成功尽快批捕。赵东来却说要看省检察院的态度。李达康觉得有些怪,省检察院为啥老盯着蔡成功呢?赵东来苦苦一笑,吞吞吐吐说:这涉及蔡成功的一个举报。是什么举报,赵东来没说,只提醒他:李书记,您可要当断则断啊!
李达康心里一沉,已有预感,却仍问:断?怎么断?和谁断?
赵东来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言不讳说了:当然是和欧阳菁啊,李书记,你们夫妻的事早不是啥秘密了,再拖下去会对您很不利……
赵东来走了。李达康抬起头,目光散漫地浏览着书橱,书橱是他命人特制的,高抵天花板,一面墙全是砖头厚的大书。他喜欢坐拥书城的感觉。烦恼时就看着书脊发呆,好像书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妙方。是啊,再拖下去对他很不利!蔡成功已经举报了,赵东来的暗示再明白不过,蔡成功举报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李达康的妻子欧阳菁啊!省检察院没把你放在眼里,已经盯上了,欧阳菁只怕是在劫难逃……
李达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已黄昏,落霞染红了办公室里几株茂盛的绿植。站在窗前放眼眺望,可以看见西南方向光明湖的一角,如同一块被切割过的镜子;东南面则是逶迤的群山轮廓,泛出幽蓝的微光;近处,繁华大街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李达康无心欣赏窗外风景,只想自己的心事——
无论欧阳菁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脱不了干系。说实话,他对妻子本来就不放心,金融领域是贪腐案多发之地,欧阳菁也不是平凡老实之人,何况又分管信贷。丁义珍出逃之夜,他就训斥过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欧阳菁的手脚不太干净,是身边的炸弹。现在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在欧阳菁事发之前,迅速离婚,扔掉炸弹!
离婚的话题他们夫妻之间多次提到,李达康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做过决定,但终究下不了决心。现在到了最后关口,应该结束这段并不美好的婚姻了。李达康非常珍惜自己的政治羽毛,绝不允许它受到半点玷污。连赵东来都看出来了,再不做离婚决断,定受其乱!李达康把最后一支烟放进烟灰缸,用力揿灭,拿起电话通知保姆,今天他要回家吃晚饭,让保姆打电话把欧阳菁叫回来。他要和她摊牌了。
夹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室时,李达康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惆怅。今后他可能要以办公室为家了。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虽然谈不上多少恩爱,但已浑然一体,彼此之间难以区分。现在右手要拿刀砍断左手,实在于心难忍。他承认自己是个工作狂,一生没花多少时间在女人身上,甚至连女儿都没有抱过几回。但他并非没有感情,对于这个家他还做不到弃之如敝屣。女儿在美国留学,欧阳菁早有出国的打算,倘若这次离婚成功,便意味着他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这样想着,李达康深深地叹一口气,惆怅如乌云,把他一颗心笼罩得严严实实。
回到家,保姆田杏枝已经做好饭菜,问要不要端上桌。李达康眼睛搜寻房间,保姆明白他的心思,忙说欧阳菁不回来吃饭,银行业有个高层聚会。李达康点点头说:吃吧。田杏枝就把简单的饭菜摆上桌。
李达康拿起筷子,边吃边与保姆闲聊。保姆原是一家国企幼儿园的老师,改制后提前退休了。老师属于事业编制,退休工资待遇一直没落实,她就跟其他教师到区政府上访。田杏枝保持着幼儿教师的性格特点,开朗活泼,语言生动,述说中有件事引起了李达康的注意——光明区信访办的窗口很低,上访者只能半蹲半站,勾着身体,半偏着头脸和窗口内的接待员说话。田杏枝还表演给李达康看。李达康看明白了,问田杏枝:你是说光明区信访办的窗口有些低?田杏枝说:不是有些低,他们是故意整人!李达康心情本来就不好,又听到这种刁难群众的事,马上板起脸说:那我抽空去看看。他们要是敢故意整人,我就来整整他们!他是个认真的人,拿出记事本,把这事记下了。
这时,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十点。李达康看了看挂钟,对田杏枝说:再给欧阳打个电话催催!田杏枝拨电话,电话通了。欧阳菁说,她晚上肯定回去。不过可能要晚一些,这儿有个月光晚会……李达康一把夺过话筒,当即发火:欧阳,你是不是又跑到帝豪园去了?电话里,欧阳菁也很不耐烦:我这是公务活动!李达康怒道:我不管你是公务还是私务,请你立即回来!我们的事必须有个了断了……
将近十一点,欧阳菁终于走进门来。她化了淡妆,身上一股香气。李达康把头扭向一边,先前那点歉疚心情烟消云散。欧阳菁把坤包往沙发上一扔,在丈夫对面坐下,目光里也含有些许厌恶的意味。
欧阳菁知道他要谈什么,开口先说了:李达康,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我们是该有个了断了,实话告诉你,我准备内退去洛杉矶!李达康并不意外:我听说了,所以我才希望你办完离婚手续再走。欧阳菁挑衅地问:这个手续对你很重要吗?李达康坦率承认:当然很重要,我不能做一个妻女都在国外的祼官,就只好做出这种选择了。欧阳菁讥讽一笑:我知道,成了祼官你就要下台,起码不能再做省委常委、市委书记了!你呀,太爱惜乌纱帽了!李达康板起脸:错了,欧阳,我爱惜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欧阳菁一脸轻蔑:唱啥高调?没你李达康,地球照转,事业照搞!李达康逼视着欧阳菁:你是不是最想看到我下台?欧阳菁身子往沙发背上一倒:是,我早等着这一天了!
李达康气得额上青筋直暴,瞪眼看着妻子。欧阳菁却流下了眼泪。李达康犹豫一会儿,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妻子。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
欧阳菁擦着眼泪,照例开始了控诉。她埋怨这么多年来,丈夫对自己和女儿,对这个家,几乎没负过责任!二十六年前,李达康还只是西部山区的一个副县长,欧阳菁和他结了婚,在那里生下女儿佳佳。后来,他在山区调来调去,母女两个陪着他东跑西颠,遭了许多罪……
李达康照例开始应对,语调也温和起来。他赞美欧阳菁,那时的妻子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全力支持他的工作,也没这么多牢骚。记得佳佳一个小学是在三个县上完的,妻子六年中也换了三四个单位。这二十六年,李达康几乎干遍了H省各个地市,从县长、县委书记,干到市长、市委书记,直至进入省委领导班子。正是因为他的工作经常调动,所以,欧阳菁早年要送女儿佳佳到国外读书,他才没反对……做妻子的泪水又潸然流下:李达康,亏你还记得这些!
做丈夫的也动了情:怎么会不记得呢?欧阳,这些事情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不过,忆苦思甜只能短暂缓和矛盾,再往下谈,冲突照例会再次爆发,这已经成了规律。欧阳菁接着又抱怨,佳佳这些年在国外的学费、生活费,他这当爹的没出过一分钱,都是她独自想方设法,东腾西挪解决的。李达康争辩:结婚以后我的工资奖金全都交给了你,一切开销从来由你安排。欧阳菁冷笑:你也太没数了吧?!共产党又没高薪养廉,就你那点工资,能养活一个在境外上学的女儿吗?李达康还想讨好妻子:不是还有你吗?你本事大,在银行系统工作,年薪不少嘛!欧阳菁却冷着脸:那是我的年薪,与你无关!你是男人,还好意思惦记老婆的钱!李达康烦躁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用人民赋予我的权力去谋私吗?你也是共产党员,也曾面对党旗宣过誓……
欧阳菁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她最烦丈夫来这一套!把卧室当主席台,大小报告做惯了,官话讲顺嘴了,夫妻吵架也戴着假面具,什么人受得了?她拿起手袋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扭回头,冷冰冰丢下一句话——李达康,要离婚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把山水集团霸占大风厂的那块土地拿出来招标,想法让王大路的大路集团中标去干!
李达康勃然大怒:我这么警告,你竟然还敢把手往光明湖伸!你为什么替王大路说话,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欧阳菁一点不怕,直视丈夫的眼睛:你别想歪了,大路集团有恩于我们家,我要回报王大路!你可以不讲良心,我要讲!李达康问:如果我就是不答应呢?
妻子态度强硬:那就简单了,我就不办离婚手续,就让你做祼官去!李达康气得浑身直抖。欧阳菁转回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丈夫面前,说出了更狠毒的话——李达康,我知道,丁义珍出事后,你害怕了。可我不明白你怕什么?我要的项目你并没给丁义珍打过招呼,那么,你会为什么人打招呼呢?是不是外面还有人?别忘记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达康疑惑地凝视着妻子:你这啥意思?你不是让人跟踪调查过我吗?欧阳菁意味深长地说:是的,调查过,所以我才觉得你不太正常!那个山水集团得了那么多好处也不太正常……
妻子似乎拿着一根针,专往丈夫的痛处戳。
李达康心烦意乱,不想再吵下去了,看看挂钟,无奈地道: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不和你扯了,等你冷静下来再谈吧!
十六
蔡成功有预感,总觉得一场灾难将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是老江湖了,当然懂得公安检察这两种执法机构的不同。在检察院他是举报人,说不上功臣吧,总也像国外大片里受保护的证人。落到公安手里就不一样了,他会被视作重大刑事犯罪的嫌疑犯。更何况京州又是李达康的势力范围,赵东来一伙警察还能不听李达康的指挥?他举报了李达康的老婆,能有啥好果子吃?没准儿会有生命危险。
幸好,发小侯亮平在保护他,放着北京的官不当,调回老家做了反贪局局长——蔡成功就是这样理解的。当然,这也不只是为了他,发小自己也要往上爬,在北京是处长,到省里就局长了,官大了一圈。发小了解他的二皮劲儿,让公安给他检查身体,这是不是暗示他装病呢?应该是吧?于是他就装病,头晕,脑袋痛,还恶心,脑震荡的征兆啊。这种把戏过去玩过两次,轻车熟路。再说,头上的跌伤也确凿存在,曾经小孩嘴似的,缝了八针呢,因为东躲西藏,至今连线都还没拆。医生一见伤痕就被蒙住了,虽然仪器没查出脑震荡,却不敢断言就没问题,让他留在公安医院里观察几天。
在病房躺着却不得消停。只观察了三天,那个长脸局长赵东来就领着两名警察到病房找他谈话了。他们让他做的一件事情,更使他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警察将一只录音手机和一支录音笔放到他面前。局长赵东来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命令他把纸上的话好好看几遍,看熟了,像平时说话一样,照着念一下。蔡成功坐在床上摇晃着,不想接纸条。赵局长非让他接,蔡成功知道扛不过去,只得接了。
他把纸条擎在眼前,一字一顿念:陈局长吗?我举报!我要举报一帮贪官!他们不让我好好活,那我也让他们不得好报!我有个账本要当面交给你……赵东来像个导演,在旁边指挥着他:哎,不对,要像平时说话一样,别这么拿捏!好,蔡成功,按我说的,再来一遍!蔡成功又将纸条上的话念了一遍。心想,搞什么鬼?栽赃?诬陷?于是更不肯配合,故意弄出一些怪声调,甚至有些不属于人类。赵东来被搞火了:还是不对,蔡成功,别和我们斗心眼啊!蔡成功急了,把纸条一扔道:我……我斗啥心眼了?这纸条上的话都不是我说的!
是不是你说的,我们会去鉴别!蔡成功,再来一遍,开始!
蔡成功的二皮劲儿上来了,抻长了脖子喊:我不来了!我向陈海局长举报时没说过这些话,也没说啥账本!你们别赖我。一位胖警察威胁道:蔡成功,找不自在是吧?蔡成功一头倒到床上,你们枪毙我吧!我脑震荡,头又晕了……胖警察一把把他拎起来:晕什么?医生说了,你好着呢,脑子没震荡!蔡成功大喊:我要见反贪局局长侯亮平!赵局长火透了,瞪起眼下令:把他送到看守所去,连夜突击审讯!
两个警察上前扭住他,将他押出病房,送进了市公安局看守所。
进了看守所审讯室,换上一件发污的黄马甲,蔡成功知道麻烦大了,但他打定主意,绝不配合。事已至此,只能当一团滚刀肉了。
蔡成功无精打采地呆坐在审讯桌前抠指甲。胖警官叫他不要心存侥幸,作为“九一六”事件的主要责任人,煽动和组织大风厂工人占厂肇事,制造火灾的罪责怎么说也逃不掉。蔡成功争辩说:工人才不用我来煽动呢,他们占厂是为了讨回股权!火灾也不是我制造的!
胖警官换了个话题:你能说说丁义珍吗?蔡成功故作吃惊:丁义珍不是逃跑了吗?还说他干啥?胖警官道:跑了也得说呀,说说你和他是啥关系?蔡成功摇头:我和他没啥关系,就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那丁义珍怎么能允许你占着人家山水集团的厂子,生产到现在?
哎,谁说这是山水集团的厂子?那是我和大风员工的厂子!高小琴她做局套我,这里面有腐败!我已经向省检察院反贪局举报了……
另一位瘦警官马上接着这话头问:那么你和山水集团又是怎么勾结的呢?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啊?蔡成功慷慨激昂:谁勾结了?高小琴这么坑我讹我,我还会勾结她啊?简直岂有此理!
胖警官把话题拉回:既然你啥都不承认,那我们还是回到“九一六”!蔡成功道:“九一六”有啥好说的?我不在场。我被工人打伤了!瘦警官说:但护厂是你组织的,护厂队的土枪是你买来的,还有使用汽油阻止推土机,都是你的主意吧?这你能赖掉吗?蔡成功只好承认:这我不赖,但我是自卫。我们厂的员工又没走出厂门!瘦警官紧紧相逼:你组织自卫的结果是,烧死三个人,还伤了三十八人!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就凭这个事实,判你十年八年就不冤!瘦警官点准了茓位,蔡成功的态度有了变化:这个后果我没想到,我不是故意的。
胖警官又Сhā了上来:蔡成功,你和侯亮平是啥关系啊?蔡成功立刻警觉:我们就是一般朋友。胖警官话里有话:好像不太一般吧?这位侯局长对你很照顾啊,非让给你检查身体,他是不是暗示你装病啊?蔡成功说:装啥病?我本来就有病,头晕,都脑震荡了我!瘦警官突然发问:哎,你有没有向侯亮平行过贿啊?蔡成功怔了一下,马上想到,难道他到北京送礼的事让警察知道了?不会吧?再说,侯亮平又没收他的礼,连忙摆手:没有,绝对没有!瘦警官笑了:看看,让我们抓住了要害,蔡老板就来精神了!蔡成功急眼了:啥要害?你们别想陷害侯亮平!胖瘦俩警官耍猴一样瞅着他,有些小得意。
审讯结束,瘦警官拿过审讯记录,让蔡成功签字。蔡成功翻弄着记录:我得先看看,这一大本子都记了些啥!胖警官不耐烦了:看啥看?你说了啥,我们就记了啥!快签字吧!蔡成功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签字了!胖警官只得妥协:好,蔡成功,你看,你认真看!蔡成功也不真看,随便翻了翻说:得注明一条,你们搞疲劳审讯,审了我一夜!胖警官说:这叫突击审讯,要说疲劳,我们也很疲劳……
黎明,蔡成功被押回房间,意外抑或是暗算却在这时发生了。
蔡成功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公安局看守所走廊巧遇冤家对头常小虎。他要对“九一六”大火负法律责任,拆迁大王常小虎要对假冒警察负法律责任,狱中相会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当时,二人都被警察押着,他是提审回来,常小虎是前去提审。两人一照面,常小虎眼里便射出仇恨的凶光。他躲开常小虎的目光,想溜过去。不料擦肩而过之际,常小虎趁看押警察一时不备,突然挥起大拳头,狠狠砸到了他脸上。他惨叫一声,软软倒在了地上。常小虎跟上去,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常小虎练过武功,这一脚竟踹断了他三根肋骨。
两名警察迅速扭住常小虎。蔡成功满脸是血,捂着胸口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常小虎不依不饶,仍大喊大叫:姓蔡的,老子他妈饶不了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鬼地方来喝汤……
接到驻所检察室打来的报警电话,侯亮平恼火透顶,蔡成功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打成这样,赵东来是干什么吃的?接下来蔡成功会不会在看守所碰上睡觉死、刷牙死、躲猫猫死啊?怪不得发小死活不愿跟市公安局的人走,看来这里面名堂真不少呢!侯亮平不便出面找赵东来兴师问罪,就让陆亦可带着张华华找赵东来交涉——你们问问他,蔡成功被打是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暗算?他还能不能保证蔡成功的生命安全?如果保证不了,就让他们把蔡成功送到省检察院来!
在公安医院会议室,二位女将见到了赵东来。赵东来见面就说对不起,道是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陆亦可说:意外?是暗算吧!张华华也说:就是,从目前情况看,完全是精准的定点打击啊。正要唇枪舌剑开谈,主治医生救治结束进来了,通报情况:凶手常小虎这一拳打得很猛,蔡成功鼻梁骨断了,原头部的伤口再次局部开裂,可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脑震荡。肋骨也被踢断了三根,但没有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退出后,赵东来和陆亦可、张华华隔桌坐下。陆亦可马上责问:蔡成功怎么一进去就被打了?打人的怎么偏偏又是那个拆迁队长?是巧合还是有人要威胁蔡成功?赵东来认为是巧合,道是双方因为大风厂的拆迁长期对立,矛盾形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在这时,陆亦可的手机响了。
陆亦可看看电话号码,是侯亮平的,便到门外接。侯亮平问她是否还在公安医院。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侯亮平要她想法单独见一见蔡成功,看蔡成功有啥话要说。侯亮平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可能是冲着蔡成功的举报来的。陆亦可心有灵犀,没多说啥,只应了声明白。
合上手机,陆亦可没进会议室,大步走向走廊尽头的观察室。观察室门口站着两名警察,陆亦可向警察出示了证件。其中一名警察认识陆亦可,说这是检察院的陆处长。另一名警察板着脸道:赵局长说了,不让蔡成功见任何人!陆亦可说:那不包括我,我要察看一下蔡成功的伤情。说罢,笑了笑,指指会议室:我们正在那里开会呢!
警察闪到一边,陆亦可推门进去。躺在床上的蔡成功看陆亦可进来,努力坐起身。陆亦可上前扶住蔡成功:实在对不起,出了这种事故。蔡成功心如明镜,急切地问:陆处长,是侯亮平让你来的吧?陆亦可打开手机录音:你有啥话要说吗?蔡成功把嘴巴凑近手机:猴子,哦不,侯局长,市公安局赵东来局长逼我反复念一张纸条,还给我录了音,他们可能是想栽赃我!陆亦可举着手机问:纸条上是什么内容?蔡成功说:是举报电话。我打电话找陈海局长举报过欧阳菁,可赵东来他们纸条上的话,我从没说过,更没说过要带什么账本……
陆亦可录了音,从观察室出来,迎面撞上赵东来和张华华。赵东来一脸严肃,不满地说:陆处长,开着会怎么跑了呢?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陆亦可仿用一句台词作答:那点意思早让你们弄成不好意思了!赵东来懂,扬起了眉毛:哟,你还看过老舍的《茶馆》,文艺青年?陆亦可道:少扯淡。赵局长,蔡成功伤情不轻啊!华华,你留在这儿值班,对蔡成功的情况如实记录,我回去向侯局长做个汇报!
陆亦可在赵东来疑惑的目光下匆匆走了。进了检察院大楼,直奔侯亮平办公室。侯亮平以询问的目光迎接了她。陆亦可也不多话,拿出手机放在办公桌上。侯亮平知道,精明干练的部下赢了这一局。
反复听过录音,侯亮平被一个关键词迷住了。他站在金鱼缸前,摸着下巴沉思——账本?哪来的账本?谁的账本?是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账本?还是蔡成功大风厂的账本?这倒是条新线索呢……
十七
蔡成功进去了,大风厂破产了,“九一六”一把火烧出了一个事件,逼着政府先替山水集团垫付了四千多万元,一千三百多名员工总算拿到了三五万不等的下岗安置费。多数人拿到钱就撤了,少数人拿了钱却忐忑起来,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像被烧伤在医院住着的王文革,两口子都在大风厂工作,儿子还小,王文革的老婆领了两人六万多的下岗安置费就跑到工会抹起了眼泪,问郑西坡,以后可怎么办?
诗人嘛,与普通工人有那么点不同,富于想象,充满ji情。怎么办?重打锣鼓另开张嘛!郑西坡对王文革的老婆说。我们可以把各家的安置费集中起来,成立一个新大风!当然,新大风净是这种只会哭天喊地的老娘儿们可不行,得有能人。比如副厂长老马,有技术,有威信,也有组织生产的能力。厂里一帮中青年工人都唯他马首是瞻。而且,这伙人经济条件比较好,在各方面都有点实力,得让他们入伙。
生活并不是诗,新大风起步艰难。郑西坡筹集资金比较失败。只有二十一个人愿意跟他走,而且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中国大妈。忙活了几天,只筹集到六十三万元资金,还不如自己儿子的皮包公司。于是,这日郑西坡看见老马到光明湖钓鱼,便也扛着鱼竿跟了过去。
在一片芦苇丛旁边,郑西坡看见一个身影。老马擎着鱼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尤会计也跟来了,手拿鱼竿装模作样地垂钓。郑西坡清楚,尤会计并不是真心钓鱼,也是来套老马的话。老尤是骑墙派、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他答应郑西坡入股新大风,却迟迟不肯掏钱。如果老马能出头,尤会计就不会再摇摆犹豫。郑西坡暗想:未来新大风的核心人物都在这里碰头了,如果能达成共识,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他向二人打了招呼,也不摆弄钓钩,就拄着鱼竿站在老马身旁。鱼竿比他那竹竿似的身体更长出一截,相映成趣。
老马瞟他一眼道:要说啥你就说,装模作样扛一根鱼竿干吗,不嫌麻烦?郑西坡笑笑:我钓鱼不用鱼钩,也不用鱼竿,比姜太公还厉害。老马说:西坡,咱们是老哥们儿了,别绕弯子,你不开言,那我就先说。我对你的新公司不感兴趣,我只想讨回老大风的股权。你身边那帮人我也都知道,不是残联妇联的,就是老年协会的,指望他们根本成不了啥事!所以你也别劝我入伙,我不愿再失败一次了。尤会计一听这话,紧紧跟上:对嘛,蔡老板那么有本事,都把大风厂干败了。老郑,你写诗行,做生意怎么能和蔡老板比呢?你就拉倒吧!
郑西坡不睬尤会计,只和老马说:残联妇联老年协会,还不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老马啊,你好歹也是个副厂长,这时候得出头帮帮他们啊!咱俩带头创办一个新企业,搞一个经济实体,让大家有个指靠。是,我办厂是不行,可这不是有你嘛!又拉拢了一下尤会计:还有你老尤,又是个内行的老财务,咱三个臭皮匠还不顶一个诸葛亮了?其实,过去蔡老板老在外面跑,大风厂一直是咱们顶着的,咱们怎么就干不好?李达康书记那天到厂里明确表态了,扶持再就业,给咱优惠政策,找政府批地建新厂,应该不是难事。大风厂机器设备都现成,员工队伍也齐全,比从头建新厂条件好得多。你们说是不是?
尤会计有点动心,不时地看着老马,试探说:也是啊,老郑,照你说的,这还是摆在眼前的一个好机会哩。马厂长,你看?老马还是摇头。郑西坡还想再说下去,老马鱼竿的浮漂动了。老马大喝一声“来了”,把一条斤把重的鲤鱼提出水面,乐呵呵地回家做糖醋鲤鱼去了。
这让郑西坡很沮丧。诗人就骑着自行车去养老院,找陈岩石拿主意。陈岩石见了郑西坡,要去食堂小灶订几个菜,请他喝酒。郑西坡忙阻止,说明来意,请陈老帮忙出谋划策。陈岩石也不勉强,皱着眉头替他想辙。阳台上,一只鹦鹉开嗓捣乱:老愤青,老愤青……逗得郑西坡大笑不已。他知道陈老喜欢花鸟,经常带点稀罕玩意儿来看老人家。这只鹦鹉就是他送给老人家的。因为老人家平时在家老愤世嫉俗,老伴就笑他像一个老愤青。那鸟儿也学会了,整天挂在嘴上。
陈岩石称赞说:西坡,你不错,热心肠,有责任感,这个时候能想到弱势群体!不过,你也别怪老马,他没义务一定要出头。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成立新公司,扯起大旗再说,到时候我去给你助阵!郑西坡乐了:好啊,陈老,您要是能象征性入点股就更好了!陈岩石很爽快:成,我就入个十万八万的吧!现在我带你去抓一张大鬼,走!
陈岩石说的大鬼就是光明区区长孙连城。敲开孙连城家大门,区长同志正在摆弄一架新买来的高倍望远镜,说是晚上用它来仰望星空。区长对他们到访很热情,让座倒茶。陈岩石介绍郑西坡:老郑正在筹备新大风服装公司,他不仅会写诗,也是老板了。孙连城竖起大拇指:好,大风厂工人有志气,就业不能靠政府,就是要自谋出路嘛。
陈岩石趁势说出登门拜访的目的:自谋出路不错,还得靠孙区长和区政府的支持啊!新大风厂得找一块土地建厂房,还想买下一些厂里的机器设备……孙连城大气地挥挥手:哎呀,区区小事,还劳您陈老大驾呀,让郑师傅上班找我好了!我随时恭候,特事特办。这真让郑西坡喜出望外:孙区长,那我星期一就去办公室找你了?孙连城应承说:来吧,我等你!又和气地责备说:你们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别再拉着陈老到处跑了!陈老多大岁数了?郑师傅,你就忍心?郑西坡惭愧了。陈岩石却道:大风厂工人现在有困难,我不能不管啊!
孙连城又问郑西坡:安置费政府垫付解决了,你们创业也开始了,不能再占着厂子了吧?郑西坡赶紧汇报:现在没谁再说占厂的事了。占厂本来就是蔡成功组织的,他给护厂队发补助费。蔡成功一被抓,也没几个人掺和了。大风厂的员工分两种,没股权的工人领了安置费就离厂了,有股权的陆续准备加入新服装公司。这部分员工最关心自己的股权,官司马上开打,诉状已经送上去了。现在政府赶快批一块地,让新大风顺利开了张,就没啥大麻烦事了!孙连城对陈岩石感慨道:陈老,这还得谢谢您啊,没有您,哪有今天这个好局面……
出了孙连城家门,郑西坡与陈岩石分手告别,心情十分愉快。新大风有建厂地皮了,这会给入股员工以信心,证明政府扶持不是一句空话,当务之急是解决注册资金不足的问题。家里有一笔二十万元的存款,把它拿出来入股吧!只是有点顾虑,存款是他许诺给儿子郑胜利结婚用的,挪用这笔钱得和儿子商量。妻子去世早,儿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和儿子关系像兄弟,父子俩经常开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还挺过分。双方都喜欢这种随意开心的日子。正因如此,那二十万要拿出来就不容易,民主这玩意儿闹过分了,他这个老子就不好当。
回到家,郑西坡把路上买好的卤味在桌上摆开,儿子领着同居女朋友坐下就吃。儿子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干过几份工作都辞了,现在办了个皮包公司,还在网上开了家淘宝店。女朋友三天两头地换,却从未有结婚的打算。自称有“结婚恐惧症”。最新换的这位女朋友叫宝宝,也不知她真实可靠的尊姓大名。儿子与她很玩得来,“宝宝”长、“宝宝”短地叫着,也有一段日子了。郑西坡私下里问,是不是结婚的主儿?儿子还是那句话:青春苦短,那么着急结婚干吗?郑西坡便拿二十万元存款做诱饵,说:只要你一领结婚证,这笔钱就归你。你若不成家,一分钱也别想得到!儿子很不屑:二十万想买我的自由?钱还太少了点!郑西坡说:我这不是买你自由,是给你治病的钱,治你的“结婚恐惧症”。儿子说:你省点事吧,这病不好治,属于时代流行病。
喝着酒吃着菜,郑西坡直奔主题:新大风成立,需要一百万注册资金,咱家那二十万,我得先拿来用一用了……儿子嘴里一口猪大肠差点喷出来:什么?哎,宝宝,你说咱爸是不是疯了?就这破厂,老板蔡成功都搞到牢里去了,他还来搞,他以为他是谁?上帝他老人家?哎,我说西坡同志,你不是款爷,只不过老Diao丝一枚!
郑西坡筷子一拍:什么老Diao丝?啊?郑胜利,小心我扁你!郑胜利忙说:哦,口误!我的老爸呀,你切不可糊涂啊……郑西坡道:糊涂啥?钱是我挣的,我临时借用一下不行吗?郑胜利说:只怕借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爸,你说过多少回了,这笔钱是给我结婚用的。我啥时结婚,这二十万就啥时给我,对不对?郑西坡讥讽地看着儿子,慢悠悠地喝酒:哟,郑胜利,你的“结婚恐惧症”治好了?没错没错,老子说话肯定算数,等你把结婚证放在我面前,我就把银行卡交给你!
那好!郑胜利愣都不打,马上和女朋友碰杯:宝宝,那我们去领结婚证吧!宝宝既意外又激动:哟,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就这么来临了?郑胜利使了个眼色:来临了,幸福生活总是来得突然而又意外!
郑西坡没把儿子的话当回事,二两小酒一喝,回房睡觉去了。
三天以后,新大风服装公司在老大风会议室成立了。没放鞭炮,没敲锣鼓,没拉横幅,但来的人不少。除了二十一位入股员工,还有不少闲人。有的来看热闹,有的来捧场,还有的来观测风向。区政府给地、给政策扶持是个好消息,这消息有点含金量。当年老厂这块地不值几个钱,现在升值几百倍,再批块地以后还会升值!也有不少人是冲着老检察长陈岩石来的。郑西坡四处放风,说陈老对他们二次创业非常支持,不但做了新公司的顾问,要继续带领困难群体共同富裕,知道公司缺少注册资金,还从自己的退休金里拿了十万元入了股。
陈岩石在成立会上做了说明,他不算入股,是道义支持。亏了就算了,以后公司赢了,赚钱了,把本金还他就行。郑西坡声明,儿子结婚的钱,他先拿来用了,但现在还差八万才够一百万,希望大家再凑凑。没想到,这时老马和尤会计一伙人来了,都是来入股的。老马入了十五万,尤会计入了十二万。实力精英人士一带头,掀起了一个老股东入股小Gao潮,这就不是一百万的事了。当天入股资金超过了三百万。其后又有许多员工相继入股,最终实收股金竟达到了将近九百万。这出乎了郑西坡和陈岩石的意料。这么一来,前工会主席诗人郑西坡就做了新公司董事长,老马成了总经理,尤会计出任财务总监。
这真是难忘的一天。兴奋、激动、亢奋,意义深远!
然而却也出了点意外。夜晚回家,郑西坡忽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的双喜。他揉揉眼睛,怎么回事?走错门了?门却从里边打开了,儿子郑胜利和宝宝皆是新郎新娘打扮,桌上还摆满了喜宴级别的菜肴。
儿子满脸喜气,扯着父亲的手,高声宣布:爸,我们结婚啦!郑西坡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真的?胜利,你们不是开玩笑吧?儿子扬了扬结婚证:爸,您老请看!政府能颁发玩笑证书吗?郑西坡拿过结婚证瞅了一眼,只好承认不是玩笑:好,双喜临门,同庆同庆!儿子奇怪了:我们结婚,你同庆啥?郑西坡笑道:你们也得庆贺我荣任新大风的董事长啊!儿子正喝水,一口水喷了出来:操,你也董事长了?
郑西坡眼一瞪:怎么说话呢?我就不能做董事长了?说着在桌前坐下,自斟自饮,小酒喝得滋润无比:小子,我还告诉你,我们可不是你那种皮包公司,我这是正经股份制公司,股本金将近一千万元……
儿子打断了他的话头:行,行,咱不说这个。爸,古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是吧?亲爷儿俩也一样!二十万的银行卡你给我,结婚证我给你,我可是凭证领钱!郑西坡哪儿还有钱?呷着酒,看着儿子眨眼:哎呀,我真没想到你们闪婚啊,就把二十万投资了。当然这事我前几天也和你们商量过的……儿子马上大叫:爸,我没有想到你会是个大骗子!媳妇宝宝也不乐意了:就是,说得好好的,凭证领钱……
郑西坡只得瞎编:是你妈跑到梦里来搅和,非要我投嘛!儿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宝宝,你看这老同志,绝不绝?哄三岁小孩子呀他?!西坡同志,我告诉你,你就是做骗子,骗术也不高明。新任骗子郑西坡一本正经继续说:你妈信佛,不能看着工友们犯难嘛!就说你陈姨,拿了两万八千块安置费就到我跟前哭,她老公去世了,一个儿子上小学,一个女儿上中学,如果没有新公司,她就再也没有生活来源了,两个上学的小孩子可怎么办啊!还有你王叔、你林伯伯……
郑西坡不再细讲了,喝干了杯中酒,一抹嘴巴,拿出新大风的股金证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看着,这是我们新大风公司的股金证,一共二十五万,其中五万是我的安置费。胜利、宝宝,这股金证你们收着,股权都算你们的,赚了钱也算你们的!这总可以了吧?
宝宝乐了,禁不住咧嘴笑,看了看郑胜利,感叹说:郑总,你瞧咱爸多实诚啊,我看可以了!郑胜利拿起股金证研究:可以啥?谁知他这证真的假的?宝宝故意出郑胜利的洋相:咱爸还能像咱似的办假证啊?郑西坡这才警觉了:哎,宝宝,你们的结婚证难道是假的?一心要真结婚的宝宝立即把患有“结婚恐惧症”的郑胜利出卖了:爸,你真厉害,咋一眼就看破了呢?我们结婚证就是假的!花两百块钱办的!
郑西坡一把夺过股金证:我这证也是假的,你们还我吧……
十八
沙瑞金给H省政坛带来了一阵清风,也给一些官员带来了惊恐与不安。尤其是在沙瑞金之后,又从北京空降了一个叫田国富的省纪委书记,更让某些官员觉得意味深长,沙氏清风大有转变为寒流的趋向。
李达康最早感到了寒流的凉意。“九一六”事件发生后,沙瑞金虽然没有让他在常委会上做检讨,也没有直接点名批评他,但对事件的定性异乎寻常的严厉——严重腐败引发的恶性暴力事件,是一些干部的腐败行为激发和激化了普遍存在的社会矛盾——这样的判断真让李达康承受不了,想想都要冒冷汗。更要命的是,现在妻子欧阳菁也有腐败嫌疑,还不肯离婚,怎么办?拖下去?拖到炸弹爆炸?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事已如此,他得争取主动,得让沙瑞金了解他真实的婚姻状况。这也许是摆脱困境的最佳途径。当然,也可能被高育良们视为欲盖弥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再拖了。
早晨一上班,李达康就打通了沙瑞金的电话,说是想尽快做个汇报。也是巧了,当时沙瑞金正在赶往林城经济开发区的路上,而曾经出任林城市委书记、主持林城经济开发区的开发,是李达康从政经历中的一大亮点。二人就在电话里挺开心地聊起了林城经济开发区。
沙瑞金说,林城的经济开发区搞得不错,既是高科技开发区,又是有名的工业风景园区,是林城甚至是H省的一张名片,所以他特意去看看。沙书记貌似随意:达康同志,你思维超前啊,十年前就考虑到了环保和环境,不简单啊……李达康被这意外的赞扬搞愣了,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双手握着话筒,努力镇定着说:瑞金书记,正因为超前了,所以当时不被人理解呀!沙瑞金情绪也很好:是吗?哎,达康同志,你不是要汇报吗?那就过来吧,咱们好好聊聊!明天一早我在林城经济开发区等你,你就在你的老地盘给我当一回向导吧,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李达康不无兴奋地吩咐秘书,赶快把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找出来,他要再看看。秘书有点疑惑,来自林城的李书记比任何人都熟悉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怎么还要再看?李达康擦拭着眼镜片解释,毕竟许多年过去了,有些数据记不清了,他可不能给沙瑞金留下一个马大哈的印象。秘书连声应着去准备材料,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说是有位客人一早就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呢。此人叫王大路。
李达康这才想起,是他约王大路来的,心情又变坏了。他戴好眼镜,挥挥手让王大路进来。王大路惶惑不安地进了门:李书记,说是你找我?李达康让王大路在沙发上坐下,不冷不热地说:大路,你叫王大路,不叫王小路,是吧?所以我劝你,要多走大路,少走小路!王大路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达康:李书记,你的话我不是太明白!李达康笑了笑:不明白?那我就再说明白点。小路不好走啊,有荆棘,有陷阱,不小心陷进去有可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王大路试探着问:李书记,你是不是说光明湖工程啊?李达康道:我啥都没说,因为是老朋友了,过去又在一个班子共过事,所以才提醒你一下。
王大路极力解释,他们大路集团确实想参与光明湖新城建设项目,但是前总指挥丁义珍太黑,项目招投标全是假的。他在欧阳菁行长面前叹了几句苦经,并没有其他意思。王大路还强调,他和欧阳菁是大学同学,一向谈得来,没有任何男女私情……
李达康站了起来,极不耐烦地打断王大路的话:什么男女私情?别扯远了!丁义珍这一页掀过去了,现在的总指挥是孙连城,连城会按规矩办事的!王大路坦率说出自己的看法:孙连城守规矩不假,可不干事呀!李达康板起脸:谁说他不干事?在其位才谋其政嘛,他刚刚当上总指挥!李达康觉得这么说还是扯得太远,一摆手:大路,我还是希望你别走小路!起码我老婆这条小路你走不通!好了,就说这么多吧!王大路抹汗苦笑:我知道了,我可从来也没想走小路啊……
次日一早,李达康如约赶赴林城,六点半出发,八点就到了。进了林城市界,二〇一四年金秋环湖自行车大赛的标语横幅不断出现在眼前。越接近经济开发区,跨越路面的横幅越多。路上到处都有自行车大赛的选手在热身,一些路段已经被警察封锁。这个环湖自行车大赛还是当年他倡导搞起来的呢,开始只是林城老百姓自娱自乐,现在成了一个热闹的民间赛事,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选手都蜂拥而来。
到了开发区广场一下车,林城市委田书记迎了上来,告诉李达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沙瑞金书记要和他比赛骑自行车呢!果然,和沙瑞金一照面,沙瑞金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自行车大赛了,咱俩也比试比试吧!李达康说:这环湖一圈四十七公里,您吃得消吗?省委书记拍了拍胸脯:哎,达康,你觉得我的身板比你差吗?李达康没再说啥,沙瑞金的身体的确不错,就算身体不好,他也不能说。
沙瑞金让李达康去给自行车大赛发令。李达康推辞道:您省委书记既来了,这令就得省委书记发,您有权威性!沙瑞金不同意:达康同志,就你发,这里不需要权威,这是你的杰作啊,你最有资格!李达康心里很舒服,便也没再推辞,当仁不让地走上发令台举枪发令。微风拂面,艳阳高照,李达康容光焕发,许久没有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枪响之后,起点线上的自行车赛手们竞相冲出,车流滚滚。
自行车赛手们的车流过后,沙瑞金和李达康各骑一辆自行车上了路。李达康很高兴,沙书记与他比赛,含有做朋友的意思哩。既是朋友又是领导,李达康真该好好地卖一番力气了!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随着H省最高领导,热情洋溢地介绍林城的改革历史。
开发区里的这片湖叫潘安湖,原来不是湖,是采煤造成的塌陷区。林城是重要煤炭基地,开采历史有三百多年了,最大的塌陷区就在这里。当年塌陷区一片荒凉,他考虑到大量圈占良田搞开发区,代价太大,而综合利用废弃塌陷土地,既可为后人留一片青山绿水,还能获得国家财政补贴。可他把开发区定在这里,遇到很大阻力。当时的市长、副市长都反对,背地里骂他是疯子。他向时任省委书记赵立春做了一个汇报,说塌陷区的劣势完全有可能变成优势。采煤塌陷区不是化工区,没有真正的污染,一个个污水坑沟通起来就是连片的湖,湖边种上树木花草就是风景……赵立春听罢汇报,强有力地支持了他。
沙瑞金一只手离开车把,跷起大拇指。达康,你有气魄啊,是我也会支持你!我看到过几幅老照片,整治前的塌陷区荒无人烟,不堪入目啊!李达康挥臂横扫湖面:省委支持了我,就有了现在这片潘安湖、环湖四十七公里的湖滨路,也就有了这八十平方公里的开发区!
开发区有十大景观。千亩玫瑰园是十年前一位台湾老板投资开发的,如今已经扩展成了一个台湾现代生态农业园。生物科技园、软件工业园都是花园式厂区,不少企业水准一流,在海内外挂牌上市……
李达康也没隐讳,前进过程中也有挫折,当时的副市长兼开发区主任李为民,也像丁义珍一样腐败掉了。李为民被捕引发了投资商的大规模撤资。事后他才得知,几十家企业都给李为民行过贿,多则数百万,少则几十万、十几万。一夜之间,林城形势大变,许多工程烂尾,经济开发区变得冷冷清清。这个时候,有些制造污染的企业和低端制造业企业想进园区,但还是被他坚决阻挡住了。李达康恳切地对沙瑞金说:沙书记,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谋发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绝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血泪的GDP!
沙瑞金显然知道一些情况,赞道:达康同志,说得好!所以,你宁愿失去一次进步的机会,也没有丧失一个决策者的历史底线!
李达康语调沉重起来,眼中闪动着泪光。他从小生长在农村,上大学前没吃过几顿饱饭,深深知道污染对农村和农民意味着什么。土地是爹娘乡亲的命根子啊,他岂敢丧失底线?!然而,守住底线,就要牺牲自己,他由此丧失了一个上台阶的机会。那是个以GDP论英雄的年代,GDP意味着政绩,GDP下来了,你就别想上去了。于是,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进入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却在原地踏步。
沙瑞金饶有兴趣地问:达康,你和育良同志在工作上好像有过一段交集吧?李达康老实回答说,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一起在吕州搭过班子,相处了一年零三个月。高育良是市委书记,他是市长。谈到对高育良的评价,他十分坦承:老高作风稳健,思路清晰,理论水平远高于一般干部。但有些明哲保身,开拓性差了些,尤其是城建规划方面……沙瑞金听到这里笑了:你们为城建规划发生过矛盾吧?老书记赵立春同志在北京时和我说起过。李达康也不否认:是,赵立春书记支持了老高,把我调离了。说罢又感慨:立春老书记比较公道,我尽管做过他的秘书,出现矛盾他也没偏着我。老书记亲自送我到林城来上任,一路上做我的工作说,达康,你和育良不同,你是一员开疆拓土的大将啊,去给我把林城的落后局面尽快打开!吕州基础好,就让育良他们按部就班来吧。沙瑞金点了点头,称赞老书记赵立春知人善任。
李达康上任后抓了这个科技经济开发区,他深知林城没有吕州那样的基础,自己不能像高育良那样按部就班,所以提出了个口号:法无禁止即自由。大胆试,大胆闯!从那以后他成了新闻人物,他这个口号也备受争议。
骑行了一阵,两人头上都冒了汗,李达康和沙瑞金下了车,立在湖滨举目远眺。此地也是一景,名为万亩香荷湖。辽阔的湖面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荷花,虽然花季已过,却有梗茎挑起荷叶,肥绿喜人,如伞如盖。风吹荷动,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晶亮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活泼可爱像一群小娃娃。林城潘安湖的莲藕因此而闻名。
沙瑞金这才想起问:对了,达康,你不说汇报吗?想说啥啊?
李达康怔了一下:哦,是件私事,但我觉得应该让您和组织知道。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笑了笑:是不是和你妻子欧阳菁离婚的事啊?李达康感到意外:沙书记,您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我们夫妻的事?沙瑞金说: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知己知彼,互相关心嘛!李达康说:我们分居已经八年了,简直像一场噩梦!沙瑞金摇头叹息:看看,一个八年抗战了!既然没了感情,你早就该离了嘛!李达康满脸愁云:问题是欧阳菁一直不愿意离,我呢,出于面子考虑,也就没勉强,一凑合就是这么多年。现在欧阳菁不听我的劝阻,一定要到美国去陪女儿,就把我逼上梁山了。根据中央规定,如果不和欧阳离婚,我就得离职啊!沙瑞金说:好,这事我知道了,不行就起诉离婚吧!
他正准备起诉离婚呢,没想到让沙瑞金先说出来了。李达康呆立了片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沙瑞金的手,声音竟有些颤抖:谢谢,瑞金同志,谢谢您对我的理解和支持,那我就尽快到法院起诉了……
十九
侯亮平对高育良的官邸很熟悉,多年后又手持鲜花,按响了门铃。
黑漆大门上的一扇小偏门开了。高育良的夫人吴慧芬一见是他就乐了,打趣说:这才登门看老师啊,恐怕是日子过好了,不想吃师母做的红烧肉了。侯亮平一边笑,一边把鲜花以夸张的动作献给吴慧芬,讨好说:师母咋还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呢?永不凋谢的玫瑰啊!
正和师母说笑着,高育良戴着老花镜从二楼的书房窗口伸出了花白的脑袋:哦,是猴崽子到了吧?进来,快进来,我正等着你呢!
进门来到客厅,老师也从二楼下来了。看着吴慧芬手上的花,亲昵地和侯亮平打趣:你这小子呀,就知道讨你师母欢心!哦,这不是林城玫瑰吗?侯亮平说:没错,花贩就说是林城玫瑰!老师挺懂行的嘛。高育良道:李达康当年在林城搞了个千亩玫瑰园,现在京州卖的玫瑰基本上都是林城的。侯亮平说:老师也常给师母买花吧?吴慧芬把花Сhā到花瓶里:他才不买呢!亮平,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你在学校时给我送过花,哦,对了,同伟也送过两次。高育良马上自嘲:所以亮平,你和同伟来,吴老师愿意放下教授架子,下厨给你们弄好吃的,我让她露两手,她就不理不睬!侯亮平乐了:那是!不送花还想吃好的?师母我支持您!吴慧芬便笑:亮平,你媳妇钟小艾是不是整天让你哄得团团转?侯亮平笑道:才不是呢!她这人太实际,我倒是给她买过一次花,她不表扬我,还怪我,非让我去换成烤鸭。教训我说,都一起过日子了,还买啥花,能吃还是能喝?老师和师母都笑。
高育良的客厅很有特色。这位老师兼领导喜欢园艺盆景,且颇有造诣,客厅的空间搞得有声有色。迎门一棵迎宾松,枝干蜷曲,针叶苍劲,是一位朋友从黄山带来送给他的。窗台上摆着几盆小景,奇石异草精致美妙。侯亮平走过去欣赏老师的作品,啧啧称绝。高育良也起身,面带微笑指点一二。而后,师生二人就很随意地谈起了工作。
高育良提起陈海遭遇车祸,很是痛心。都是他教过的学生啊,就像自己孩子一样。他问侯亮平:祁同伟说你是冲着陈海回京州的,有这个因素吧?侯亮平也不隐瞒,承认说:有这因素。如果不是让陈海协助抓丁义珍,陈海也许不会被谋害!高育良注意地看着侯亮平:谋害?你认为陈海的车祸是有人谋害?有证据吗?侯亮平说:我正在找证据呢。高育良道:如果是有人谋害,你也要小心了。想了想,又提醒说:还要注意陈海的安全。真是谋害的话,对手就不会让陈海再醒过来。
侯亮平这次探访老师,是带着疑问来的。见时机成熟,便端出了久盘于心的问题——抓丁义珍那夜,是老师您主持的汇报会,怎么开着会让丁义珍逃掉了呢?是谁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老师就没怀疑过什么人吗?高育良叹了口气:怀疑归怀疑,没证据就不能乱说。侯亮平仔细探询,那夜有没有发生啥特殊情况?有没有人出去打过电话?高育良瞅了一眼来自北京的学生,目光有些玄奥:有,到会的几个同志都出去打过电话,还不止一次。我后来回忆了一下,李达康前前后后出去了三次,祁同伟出去了两次,陈海出去过四次,季昌明也出去过一次。我也打了电话,让秘书打的,向沙瑞金书记汇报情况……
高育良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踱步:有些事,过后想想也真是奇怪!就说你们老季,北京交下来的案子啊,他根本用不着找我和省委汇报嘛!侯亮平注意地看着昔日的老师今日的领导,意会说:可是我们这位季检察长非要汇报不可?高育良摊开双手:是啊,你们老季要汇报,我就不能不听;涉及京州的一位副市长,我又不能不通知李达康,李达康还是省委常委嘛!祁同伟呢,算是例外,他来汇报工作正巧赶上的。全省治安消防综合整治有个领导小组,我兼组长,祁同伟必须向我汇报。老季来时,祁同伟还没谈完,自然就不能走,加上又要抓人,我就留下了他。侯亮平大着胆子,进一步探询:可据我们季检说,那晚您可真够拖拉的呀,又是研究,又是请示……
高育良不高兴了,本来手里摆弄着一把日本折扇,这会儿把折扇往茶几上一撂,“啪”地发出一声脆响。这叫啥话?啊?老季啥意思啊?本来不需要汇报的事,非要汇报!你汇报了,我当然要研究、请示,怎么又变成拖拉了?侯亮平忙说:老师别生气,老季的意思是说您有些书生气了……高育良益发恼火:哪来的书生气?我从H大学调出来快二十年了,早没这股书生气了!倒是你们老季,谨小慎微,不负责任,看人挑担不吃力!亮平,我是省政法部门的主要领导啊,出了这种事,最丢脸的是我!侯亮平给老师茶杯加水:是的,是的,高老师,这我能理解!哎,听说您一直在追查?高育良品着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然要查,现在还在查呢,我就不信抓不到这个坏人!
吴慧芬搬来楠木棋盘,建议师生两个下一盘棋。侯亮平读书期间经常来高老师家下围棋,顺便蹭一顿饭吃。他与老师棋逢对手,论思维敏捷、招数新奇,年轻的侯亮平强,可要论功力深厚、火候老到,高老师就更胜一筹了。师生俩输急眼了都爱悔棋,占上风的一方则从不相让,于是就没大没小地斗鸡似的争得面红耳赤。师母就在旁边微笑着劝架,哄孩子一般。吴老师希望重温昔日那一幕,可高育良与侯亮平却都没心思下棋,随便摆着棋子,话题又回到案情分析上去了。
高育良凝视着侯亮平:你们反贪局也在查汇报会,是吧?侯亮平坐直身子,放下一枚棋子:我到任当天就安排人查了。高老师,你们开会那个时段,打给丁义珍的可疑电话一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从相距不远的电信基站打出去的……高育良顺手吃了对方两枚棋子:亮平,这不是你的新发现,祁同伟早就掌握了。祁同伟说,基本可以排除内部人员泄密的可能性。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这么轻易地就排除了?啊?侯亮平反提老师三枚棋子,赞同道:就是!如果是我们某一个内部人泄露了消息,再由其他人指挥丁义珍逃跑呢?这应该是一条很严密的组织链。因为心不在棋,信手摆子不在意,师徒俩都不悔棋,棋局进展很快,一时判断不出谁占优势。高育良说:亮平,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让祁同伟把那个时间段从省委基站打出的电话都筛查了一遍!侯亮平期待地望着老师:查出什么了没有?高育良失望地摇头:一千多个电话,这么多人,能查出啥?目前还没线索!
侯亮平不依不饶:高老师,您就没想过重点查吗?比如,季昌明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李达康的三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当然,还有我学长祁同伟。高育良吃掉学生一个角,不慌不忙提着棋子,老谋深算地说:你以为我没查呀?查过了,有疑点,但不敢确定。侯亮平追根究底:那谁最可疑?高育良城府深,说话谨慎:这个不能乱讲,得进一步深入调查。侯亮平把老师中腹的一条龙吃掉了,同时亮出自己的底牌:我倒查到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同时段接到过一个省委基站打出来的电话,这电话号码很怪,只用过一次再没用过!高育良很关注:哦,就是说,这个电话不是当时开会的人的手机号?侯亮平点头:是的,很专业啊!所以,高老师,我认为这个电话最可疑!我们还可以反过来查,谁和高小琴关系最密切?高育良想了一会儿,谨慎地摇摇头:这不能乱说。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基本上可以说是京州各级官员的食堂,八项规定出来之前,我也去过几次嘛!侯亮平笑了:可不是嘛,高老师,前几天祁同伟接风,我还顶替您唱了刁德一呢!他又吃了老师一片棋,手脚麻利地拾掇棋子。高育良思索着道:高小琴交游广泛,但你认为她有能力把丁义珍安排出境吗?还有动机呢?要知道,丁义珍护着的可是蔡成功啊!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大败,失声喊道:咦,这怎么回事啊?猴崽子你搞偷袭,不带这样的!不算不算……
这时,吴慧芬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喊侯亮平去尝菜的口味。侯亮平快乐地应着声,随着吴慧芬钻进厨房。锅里冒着香气,侯亮平贪婪地把鼻子凑过去:好香啊。师母一向喜欢他,曾起念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吴慧芬打开锅盖夹了一块肉,放在侯亮平嘴里,亲昵地骂道:馋猴!馋猴吃着肉,品味着说:不错不错,再加点糖就更好了……
从厨房出来,侯亮平见老师陷在沙发里沉思。他知道高育良心里有怀疑对象,只是不肯说,这不免让侯亮平有些失望。对高老师,他一直怀着敬重之心,在法学方面高育良是他的启蒙老师。课堂上老师雄辩的论证,双手有力的挥动,给侯亮平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今天他来,是期望老师像过去一样为他答疑解惑,把京州谜团给他破解清楚,他相信老师完全有此能力。但是,高老师现在是高书记了,再也不会像教书时那样把答案放在学生面前。老师更成熟,更有城府,因而也更圆滑了。侯亮平从侧面看着老师红润的面颊,暗自感慨不已。
倒是老师想了一会儿,主动说出心里话。他拍拍长沙发,让学生坐到自己身旁:给你拓宽一下思路,丁义珍逃出去,谁获利最大?
侯亮平知道老师已经考虑成熟,反问道:老师,您说呢?
高育良迟疑了一下,这才把话说明了:可能是李达康走漏了风声,起码他有这个动机!高育良带着深沉的思索,说起了在吕州和李达康的工作交集,道是在一个班子里共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尤其是一、二把手之间。今天是分析案情,不妨把话说说透。这位李书记为了政绩啥都敢干,不论是在吕州还是在林城。因为他一直有后台,或者叫有政治资源。在吕州闹矛盾,老书记赵立春知道理在他这边,却把李达康调到林城做了市委书记升任了一方诸侯!为了林城经济开发区,李达康不顾一切,啥事都敢干,啥人都敢用。用了一个副市长腐败被抓,吓跑了一大批开发商。高育良停顿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次也有意思啊,啊?又一个副市长溜了,开发商却一个没跑!
侯亮平听明白了:高老师,您是说李达康暗中放走了丁义珍?
高育良却又否认,高深莫测地看着学生:我这么说了吗?我只和你谈历史,你自己分析吧!前面我说过,这人有时乱来,不顾一切!
学生便也往后缩了缩:高老师,李达康毕竟是省委常委啊,当真会不顾党纪国法,从事这种犯罪活动吗?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这个代价也不算太大,丁义珍被捕窝案爆发,代价才叫大呢!现在李达康的利益天平又多了一块砝码——欧阳菁!为了老婆,他不会铤而走险吗?欧阳菁的问题难道不会牵连到他李达康吗?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举报人——就是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抖出多少猛料啊?
侯亮平含糊其词:这个,刚做了讯问,相关证据都还没有落实。
那就尽快落实!高育良深思熟虑说:亮平,话既说到这分上,我也不瞒你,适当的时候我会向沙瑞金书记做个汇报!作为省委副书记,我有责任在重大原则问题上给一把手提个醒。李达康这不简单啊,就是政治老油条嘛,我估计他会玩金蝉脱壳,会在近期主动提出离婚!
侯亮平迟疑道:高老师,您是不是再看看,别那么急啊?
高育良说:我会掌握分寸的。今天说的话,就到你我为止,在调查没有结果前,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你们老季!李达康没有问题最好,就算真有问题,也得由瑞金同志报告中央,由中央调查处理!
侯亮平点头应道:老师,我明白!
高育良再次提醒:还有,注意陈海的安全,不要再出意外!
侯亮平汇报说:是,高老师,我已经在医院做了部署。
这时,吴慧芬大功告成,端出酒菜,师生才停止了讨论。
二十
侯亮平经常到医院看望陈海。每次来面对昏迷不醒的陈海,他都会感到椎心的疼痛。感情是心灵中永不褪色的油彩,会在整个人生留下深深的印记。现在他唯有期盼医学奇迹的出现,可奇迹一直没出现。
在监控室,陆亦可谈起一个情况。季检察长说,市公安局提请批捕蔡成功了。他心中突然出现莫名的不安:他们批捕蔡成功,恐怕是为争夺办案权。应该让季检先压一压,暂时别批。陆亦可心知肚明,蔡成功是职务犯罪案重要举报人,也是“九一六”事件主要当事人,办案权必须掌握在检察院这边。但她迟疑一下说:可是侯局长,咱们让季检压着,季检干吗?除非对欧阳菁的调查尽快突破,否则很被动。
侯亮平眼瞅着监视器荧屏上的陈海病房:陆处长,要不这样,你和张华华加加班,突击搞一下蔡成功的材料,尽快立案,由咱们反贪局报捕!失去了办案权,我们就得被赵东来牵着鼻子走了。赵东来想搞啥名堂我们还不知道呢!陆亦可说:这倒是,他们神神秘秘的,总有点不对头。不过,我们报捕理由不充分啊,蔡成功也就是个涉嫌行贿,而且是自首,又有举报他人的立功表现,按说可以不捕的……
侯亮平指点部下:在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现在情况特殊。为了举报人的安全,也为了顺利侦办欧阳菁、丁义珍职务犯罪案,不但要报捕,还得把材料做扎实了,报捕的涉嫌罪名要超过市局所报罪名!这样蔡成功就可以由检察院来并案处理了。另外,还要考虑一个特殊情况,蔡成功现在还在公安医院治伤,在这方面也可以动动脑子。
这时,侦查员周正来接班,侯亮平和陆亦可离开了医院。
工作还没谈完,侯亮平请客喝咖啡。二人来到街口拐角处,推门进入一家咖啡厅。灯光幽暗,音乐袅袅,咖啡香气四下弥漫。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侯亮平为陆亦可点了饮品西点,自己要了一杯拿铁。街灯照着陆亦可的侧影,她低头搅拌饮品,神情忧郁。侯亮平视线与她接触,她叹息说:那天晚上,我和陈海也在这里喝过一次咖啡!
侯亮平想安慰陆亦可几句,陆亦可却果断地一甩短发,语速极快地向他汇报起了欧阳菁案情。蔡成功送给欧阳菁的四张银行卡都查清楚了,其中三张卡是死卡,只有一张卡还在使用。这张卡是二〇一三年三月开的户,开户当日存入人民币五十万元整,户名张桂兰。开户以后三个月,即二〇一三年三月至六月,有人陆续取出二十二万五千元……
有人?侯亮平关注地问。
对,只能这么说,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取款人是欧阳菁。陆亦可继续说:二〇一三年八月至九月,又有人分批取走了二十七万元,这就是四十九万五千元了,这些钱全是在自动取款机操作取走的。
侯亮平思忖:那应该有取款视频啊。
陆亦可说:取款视频只保存三个月,现在都没有了。这张卡没有用于消费,就是提现。取款人没留下影像资料,也没留签名字迹。
侯亮平认为凭这样的证据,欧阳菁不会认账。不过,陆亦可提出一个新思路:利用卡里还剩下的五千元钱,可以考虑一下打草惊蛇,让蛇动起来!她不是有因私护照吗?不是随时可以走吗?让她受点惊,赶快走。她已经提出辞职了,一走估计不会轻易回来了!她就会抓紧时间把金银细软收拾一下,打个包带走。收拾细软时,她就会发现这张卡里还有五千元,就会把钱取出来。只要卡一动,证据就来了。
侯亮平不以为然,手一摆说:幼稚!这种时候你还指望她把卡上剩余的五千元取走?别忘了,欧阳菁是什么人?她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是达官显贵李达康的老婆,我们不能把她当底层民众看待。五千元对底层民众可能是个大数目,对欧阳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陆亦可自嘲:也是,我还以为欧阳菁是我呢!然而,话锋一转,女处长又倔强地说:不过,我还是要赌一把,我就赌欧阳菁是个小女人,赌欧阳菁爱财如命!如果她真不像我这样小家子气,那我认输。
侯亮平讥问:我的陆大处长,请问我们输得起吗?啊?
陆亦可一声叹息:当然输不起,老季会把咱们骂得狗血喷头!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夫人是我们随便传的吗?要不,咱让老季定?
别,别,这不是难为领导嘛,季检谨慎,肯定让我们打住!侯亮平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哎,要不这样,你我别出面,让张华华上门服务吧,向欧阳菁询问一下部分企业的贷款情况,轻轻拨一下草。
陆亦可眼睛亮了,一拍巴掌:哎,这主意行,欧阳菁心虚,肯定会采取行动。这样既达到了目的,我们又不至于被动……
第二天,女检察官张华华到城市银行上门服务时,欧阳菁正在开会。办公室李副主任把她叫出会议室,告诉她,省检察院反贪局来了一位女的,要向她了解部分民营企业的贷款情况。欧阳菁当即警觉地问,为什么找她,不找其他人?李副主任说他也不知道。欧阳菁又谨慎地询问,这检察院女的想了解哪些企业的情况?有没有大风服装公司?李副主任摇头,说是人家没提具体企业,只想和她谈一谈。欧阳菁沉下脸:谈什么谈?我不见她,这么多事呢,没空!她要了解什么情况,你们去应付吧。但是要注意啊,客户的贷款资料属于商业机密,她想了解任何一家企业的贷款情况,都必须出示检察院的手续!
回到会议室,欧阳菁再也没有心思听王行长的长篇报告了。她低着头,假装在本本上记录,心里却一团乱麻。检察院反贪局的人为啥这时候上门找她呢?自己有啥把柄被抓住了吗?王大路的企业会不会出了问题?甚至李达康被谁盯上了,人家要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块土地上久留了,得赶快动身去美国!可李达康又逼她在离境前办妥离婚手续,如果不答应他,万一他从中作梗,她又怎能对抗得了位高权重的丈夫呢?这时,王行长让她谈一个技术性问题,叫了几声她竟没听见。在众目睽睽之下,欧阳菁站了起来,一脸病容说:实在对不起,王行长,我的头疼病犯了,脑袋疼得要炸开一样……王行长让她回家休息,她便拿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王大路送的帝豪园别墅,是欧阳菁的栖身之地。她经常站在花园里发呆,或抬头仰望玉兰树上皎洁的花朵,或低头凝视篱笆下盛开的玫瑰,一站就是半天。美丽的花儿使她暂时忘却了尘世烦恼,灵魂幽幽出窍,融入花丛之中。偶尔传来喧闹噪声,她会浑身打一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然后拖着慵懒的脚步,神情落寞地回到大别墅里。
她有着与生理年龄极不相符的心理状态,对于爱情仍像年轻时那般执着,耽于白日梦中不肯醒来。她虽说保养得很好,五十出头的女人了,皮肤还是那样白皙,身材还是那么苗条,但额上终究爬满了又细又深的皱纹。她深爱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病态般地一遍一遍看,浪漫的爱情故事与她的白日梦化为一体。她喜欢端一杯红酒,蜷缩在别墅二楼的真皮长沙发上,孤独地度过漫长时光。但她不觉孤独,她跟着偶像都教授笑,伴着都教授流泪,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剧中的女主角。
王大路说,这些无聊虚假的电视剧是精神鸦片,欧阳菁同意,但她需要的恰是这种精神鸦片。王大路劝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说,把我治得像李达康一样清醒吗?那我宁愿去死。作为一个女人,欧阳菁在丈夫身上始终得不到梦想中的爱情,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回家的路上,欧阳菁一直在想自己的处境——一切都无可留恋了。本来,她对大学同学王大路还寄托着一份情感,但王大路虽然关心她,却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并暗示她,自己不是都教授,这很让欧阳菁伤心。可出了事还得找王大路,等王大路时,天已黄昏,欧阳菁站在花园里久久发怔,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润湿了她的眼眶。
王大路过来时,天已黑透了,半个月亮从东边天际升起。欧阳菁在月色下,郁郁地对王大路絮叨,今天省检察院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到行里来了,要找她了解部分企业的贷款情况,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王大路认定这是危险逼近的信号!他告诉欧阳菁,李达康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现在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和李达康协议离婚,越快越好。第二,离婚手续办完,立即飞美国,以免夜长梦多。欧阳菁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丈夫。道是李达康说了,要到法院起诉了,那就等法院将来判吧!王大路好言劝解说:别犟了!检察院上门,怎么也不是好兆头!事不宜迟,我建议你今晚就去找李达康谈,主动谈!
欧阳菁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才叹息说:好吧,大路,我听你的,离婚我认了!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和他讲明白……
接到妻子欧阳菁的电话,李达康很意外。当时他正突查国际会展中心。这位书记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经常在想不到的时间、想不到的地点出现,弄得手下干部很紧张。李达康建议妻子回家谈。妻子知道丈夫怕什么,便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和你吵了,好聚好散,今天咱们就协议离婚!一听协议离婚,李达康喜出望外,这对他而言不啻福音啊!如果能这样,他也不必到法院起诉了,起诉有消极影响。他当下在电话里和妻子约定,在会展中心东湖湖滨的2号楼水榭见面。
这晚天气很好,月光如水,湖面上波光粼粼。李达康坐在水榭灯下的凉椅上喝茶,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夜空清朗,星星放射出令人惊讶的光芒。月是新月,一弯银镰悬挂苍穹,因能见度高而光线很强,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妻子如期而至,二人的心终于宁静下来。星月之光犹如泉水,洗去人世间的浮躁焦虑。
李达康让座倒茶:欧阳,你好久没到这地方来了吧?欧阳菁脱去风衣:是啊,上次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呢!李达康强调说:是一块污染严重的荒地!欧阳菁附和道:京州没人不知道,这里原是多年的老化工区嘛!欧阳菁坐下喝茶。这对即将离婚的夫妻,这回还算自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不过李达康是工作狂,收不住嘴,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所以,我才拍板把会展中心建在这里,政府的重点工程不来,谁敢来呀?现在政府过来了,开发商也就过来了,开发带动了污染治理,后人就得到了这一片城市绿肺,瞧,好大一片啊……
欧阳菁打断他,不让他谈工作:工作说起来你就没完!李达康赶紧转弯:那说咱们的事!欧阳菁品着茶,直视对方:说咱们事之前,我还是想说说王大路!李达康有些不自在,看着湖面问:咱们离婚与王大路有关吗?欧阳菁眼睛又迸出火花: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今晚不会过来的!李达康冷静下来,要妻子有什么话尽管说。
欧阳菁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说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一年前在金山县,王大路任副县长,是县长李达康最得力的助手和朋友。李达康为了修路,在全县搞强行摊派,村村掏钱,人人捐款,为五块钱,把一个农妇逼得喝了农药。农村家族势力大,一下子闹了起来,几百口子族人,披麻戴孝陈尸县政府门口。王大路被迫站了出来,替李达康和县政府承担责任,引咎辞职了。王大路辞职以后,李达康和当时的县委书记易学习各拿出了五万元,资助王大路创业。王大路经过多年的奋斗,才有了今天这个大路集团。
李达康也忆起了往事:是啊,大路是好人啊!倒是你,欧阳,当时说啥也不愿掏这五万元啊!和我吵啊闹啊,还是易学习做了你的工作,由他担保这五万元以后一定还你,你才把存折掏了出来……
是,我承认小心眼,我是女人嘛。达康,这事让我后悔到今天,惭愧到今天!不料,妻子话锋一转:但是今天你呢?就不惭愧吗?你忘记王大路怎么替你顶的雷!如果不是王大路,你当年很可能就倒在金山县了,哪有今天这个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呢?人不能忘本啊,我这么求你把大风厂那块地批给大路集团,你为什么死活不答应呢?
李达康苦笑说:欧阳,你又错了!当年资助王大路那五万元,是咱家的积蓄,我可以全给他。今天任何一个项目都不是咱家的,我李达康都无权批给他!我违反原则批给他,既是害我,也是害他。这话我也和王大路说过,你大路集团是酒业食品集团,不要凑热闹搞房地产,真要搞,按程序去投标!我找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别走小路!
欧阳菁火了:我知道,王大路和我说了!这是冲我来的吧?所以李达康,我今天也要把话和你说清楚,王大路从来就没有让我找你要过项目,是我出于当年的愧疚,想帮帮他和大路集团的忙!今天,我们就要协议分手了,李达康,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报答王大路的机会?
李达康缓缓摇头:欧阳啊,这个话题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欧阳菁抹了把泪:好,不说了!最后和你说一句话吧!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不会这么轻易和你离婚的!你就多保重吧!
说罢,欧阳菁提起包,起身离去,高跟鞋踩得花岗岩响。
李达康的心情很复杂。欧阳菁忽然同意协议离婚,既使他如释重负,又让他若有所失,歉疚之情如一团浓墨渐渐化开,充满胸臆。欧阳菁走后,他站起来,独自在湖边徘徊。微风吹过,湖面的新月倒影被揉成银色碎片,一波一波漂向岸边。他想起欧阳菁说,是王大路做工作她才同意离婚的,就更觉得对不起老同事老朋友了。是自己多心了,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与王大路沟通,冷落人家,实在不应该啊!
凝思片刻,李达康扫视着湖面,默默打开手机:大路吗?我谢谢你了!作为当年一个班子的战友和同事,希望你对我多一些理解……但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李达康耐着性子再一次拨他的手机号码。终于,王大路接听电话了。
怎么,大路,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接了?
王大路语带嘲讽:你让我不要走小路嘛,我把小路切断了!
李达康诚恳地说:大路,这里可能有些误会,我也许无意中伤害了你的感情。大路,我回忆了一下,自从你在金山辞职,二十一年来,你还真没找我办过啥事呢。只是这次光明湖开发……
王大路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李书记,这次光明湖开发太不公平!我在欧阳面前发牢骚,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公平待遇,希望丁义珍不要做得太过分!李书记,你知道丁义珍背着你都干了些啥吗?现在事实证明,你用错了人!你主持的光明湖改造项目,不光明啊,黑得很,黑箱操作太多,没给我们大家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
是的,是的,大路,这个错误我已经认识到了……
王大路情绪激动地说: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真伤了我的心。达康,你现在开始回忆了,也知道我下海这二十一年来从没找过你。你知道我为啥不找你吗?你怕我这个商人把你这高官拉下水,我还怕你这高官连累了我呢!一位高官倒台,多少商人陪绑,我可见得多了!
李达康握着手机叹息:是啊,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改日请酒赔罪!哦,对了,再把易学习从吕州喊来,咱们仨来个一醉方休!
好的,达康,那我就等着了。手机那边终于传来了友好的应承。
二十一
陆亦可非常愤怒。欧阳菁以官太太的傲慢姿态,把张华华丢在京州城市银行会客室一下午,连个面都不见,太目中无人了。细思之下益发生气——她要打草惊蛇,蛇居然不惊,没准还在窃笑,可恶至极!
早晨,侯亮平在检察院操场悠双杠,穿着一件白背心,胸脯胳膊肌肉鼓暴。加了一夜班的陆亦可找到操场双杠前,建议直接传唤欧阳菁,就蔡成功的举报进行讯问。尤其关键的是,要她交出因私护照。
侯亮平想了想,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是要采取行动了。欧阳菁手上有签证过的护照,再不采取行动,万一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逃之夭夭,就是他的责任了。于是果断命令陆亦可,阻止欧阳菁出境。
陆亦可再次确认:侯局长,那我们今天就和欧阳菁接触了?
侯亮平从双杠上跳下来,拔腿就走。对,让张华华组行动吧!
……
和欧阳菁的正面交锋就这样开始了。然而,让侯亮平和陆亦可都没想到的是,接触伊始就遭遇了李达康,一场意外大戏跳出原有的构思ji情上演。这场大戏震惊了H省政坛,强行撕开了重重黑幕的一角。
说来也巧,那日上午,张华华奉命带着两个女同志到京州城市银行传欧阳菁时,一个新情况发生了——那张沉寂的银行卡居然奇迹般活动了:监视人员收到消费信息,就在几分钟前此卡在名品商场刷走了五千零三十元。在局里坐镇指挥的陆亦可让张华华立即赶往名品商场,在第一时间提取这个证据。如果发现目标欧阳菁,即予控制。
张华华接到指示,奔向名品商场。商场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想寻个人不容易。张华华让手下两名干警在一楼分头搜寻,自己直奔二楼。就在上楼的手扶电梯上,张华华蓦地发现欧阳菁提着大包小包,从对面电梯上下来,两人还打了个照面。欧阳菁显然认出了她,立即加快步伐,匆匆地下了下行电梯,急急离去。张华华一看不好,在上行电梯玩命逆行,推开行人追出大门。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欧阳菁在停车场上了自己的宝马车,开着车近乎横冲直撞,驶往大街……
张华华也上了检察警车,急速冲出停车场。同时对着袖珍话筒向陆亦可报告:陆处,欧阳菁认出了我,一路狂奔要逃跑,我现在已经咬住了她,可我只有一个人啊,我手下那两个主儿还在商场呢!
陆亦可这时在走廊上快步走着,正要到侯亮平办公室汇报,便对着袖珍话筒说:好,华华,能死死咬住就好,我这就给你派增援!
这时,季昌明迎面走了过来,随口问了句:亦可,增援谁呀?
陆亦可不由一惊,和这位高官太太的直接交锋,侯亮平还没向检察长同志请示呢!于是,便轻描淡写地说:哦,抓一个小萝卜头!
季昌明狐疑地看了陆亦可一眼,擦身而过。
走进办公室,陆亦可立即向侯亮平报告了最新情况:目标正一路急逃,很可能回市委的家,请示下一步怎么办。是否增援张华华,在李达康家门口守株待兔?侯亮平苦笑:当真跑到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家里去抓人啊?陆亦可道:我这不是向你请示嘛!刚才碰到季检,季检还问呢!侯亮平很警觉:你怎么和老季说的?陆亦可做个鬼脸:我敢说呀,不怕吓着人家领导?侯亮平点了点头:聪明!说罢,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踱到金鱼缸前站住,几次歪着头站在那儿看金鱼。
接了陈海的班,陈海办公室里的一切也全接收下来了。比起陈海细心照料这些金鱼、花卉,侯亮平很不称职,鱼缸里的水已变得浑浊不堪,像一锅酱汤。一些绿色植物也现出了枯枝黄叶,盎然的春意变成了败落的秋色。侯亮平捏起一撮鱼食喂鱼,又看着鱼儿追逐抢食。
陆亦可等不及了:哎,哎,说话呀,头儿,华华还等着增援呢!
侯亮平这才说:你确认一下,蔡成功送她的那张卡真动了吗?
确实是动了!张华华那组有两个人正在商场里固定证据呢。
侯亮平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最后一撮鱼食往玻璃缸里一撒,拍了拍手掌,动作麻利地穿上制服。好,那我们走,增援张华华去!
这让陆亦可有点意外,她睁大眼睛问:侯局,你亲自去啊?
侯亮平匆匆向门外走着:对,亲自去!她后面有大人物嘛!
他们坐上检察警车,一路赶往市委宿舍。时近中午,街上车辆虽不及上下班高峰那样拥堵,却也前呼后拥,川流不息。这年头车辆越来越多了,仿佛雨后森林中的蘑菇,一夜之间就能冒出一大片。
陆亦可还是有点担心,这事当真不向老季汇报啊?侯亮平说:汇报啥?再搞凉一盘黄花菜吗?坐实了再说吧。陆亦可苦笑:当真冲到省委领导家去抓人?侯亮平挺直上身:如果有证据,为啥不?我们穿上这身制服时宣过誓的,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现在关键是固定证据,侯亮平催促陆亦可再问问情况。陆亦可一问,结果不太美妙——欧阳菁刷卡时并无监控视频,证据仍然没有落实,现场两位同志还在努力。侯亮平脸拉长了,嘀咕了一句:糟糕!
欧阳菁此刻的心情比侯亮平糟糕一万倍。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她愿意花任何代价买回来。本来与李达康约好,下午办离婚手续,晚上一起吃一顿散伙饭,她就乘飞机离开中国。上午有空闲时间,女人毛病又犯了,想买几件好衣服带走。在国外不敢出手阔绰,买件漂亮时装要贵好多。女人就是女人!鬼使神差,她又来到熟悉的名品商场。
有件标价两万多元的秋季时装她早就看上了。她将蔡成功送的那张卡里连本带利五千零三十元刷完之后,剩下的一万六千元用了自己的卡。收银员递过机打收据,欧阳菁签了字:张桂兰。致命的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而她却浑然不知!直到在电梯上遇见昨天在银行等她的检察院的小姑娘,欧阳菁才猛地醒悟:坏了,自己被跟踪了!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逃过眼前一劫,今晚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欧阳菁不顾一切地驾车飞奔,同时联系李达康,让李达康回家办离婚手续。本来说好手续下午办,晚上一起吃个饭,现在改了。李达康似乎很为难,说是马上要开会。欧阳菁心情坏透了:你来不来?不来算了!李达康这才怕了,在电话里说:好,那我马上回来,马上!
欧阳菁回到家,紧张地收拾行李,田杏枝在一旁帮忙。保姆依依不舍说:欧阳姐,这回真要走了?欧阳菁说:真走了!哎,杏枝,这几件衣服都给你吧!保姆说:你上回给我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呢……
收拾停当,李达康也到了家门口。领导做事就是细致,提前和民政局局长联系好了,带了两个民政局的干部回家,上门给他们办离婚手续。欧阳菁手持离婚协议,摇头叹息:李达康啊,也只有这份离婚协议才能让你放下手头的公事,立即回来!给你,我已经签过字了。李达康接过离婚协议草草看了看,掏出笔签了字,递给民政局干部。其中一位说:李书记、欧阳行长,还有你们的照片呢?欧阳菁就将准备好的照片递给了他。于是两位民政局干部当场给他们办下了离婚证。
民政局干部填写证件,给证件打钢印时,李达康问:欧阳,怎么突然要走了?欧阳菁应付道:抢到了一张便宜机票,就是今天的。李达康也没怀疑:怪不得呢。那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欧阳菁灵机一动:也好,达康,那就送我去机场吧,咱们一起在机场吃个中饭。李达康不屑地说:机场有啥好吃的?质次价高,再说,环境也不好!欧阳菁忙说:那就别吃了,达康,你只要送我到机场就行。李达康这时似乎有所警觉,瞅了她一眼:哎,欧阳,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啥事吧?欧阳菁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哦,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女儿了……
嗣后,中共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专车便载着他离婚的妻子向京州国际机场驶去。其时,李达康并不知道一辆检察院的警车正不近不远地盯着他的专车。但前妻的表现让他略感不安。一路上,欧阳菁不时地盯着后视镜,脸上现出明显的焦虑。李达康看着欧阳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欧阳菁最新的要求,让他觉得有些过分——达康,我们夫妻一场,你能送我上了飞机再走吗?
李达康疑惑地问:欧阳,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欧阳菁故作轻松:达康,你想哪儿去了?能有啥事?再说,就算我有什么事,也与你无关!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
车窗外,绿化带往后方飞掠,树叶化为一片模糊的绿色。
接到张华华的监视报告,侯亮平临时决定在机场收费站拦截。当时,侯亮平的警车正在中山路上,马上改变了方向,驶向机场高速公路。在城乡接合部,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大车小车堵了一长溜,侯亮平急得直搓手。幸亏司机熟悉路况,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绕了不少路,总算及时上了高速公路。侯亮平和陆亦可都松了一口气。
陆亦可说:欧阳菁够厉害的,能想到调李达康的车护驾,亲自送她去机场。上回丁义珍逃走是暗度陈仓,她这回可算明火执仗了。侯亮平说:听你这意思,上回放走丁义珍的就是李达康了?陆亦可十分肯定:除了李达康,还能有谁呢?侯亮平摇了摇头:亦可,我不这样认为,今天的情况和那夜好像不是一回事。陆亦可建议说,现在可以向季检汇报了,让季检报告省委。侯亮平立即否决:现在就更不能汇报了!李达康是省委常委,动李达康是要中央批准的,超出了我们的权限,也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我们现在为了办案,必须先假定李达康和欧阳菁的涉嫌犯罪没啥关系,我们只抓犯罪嫌疑人欧阳菁!
这时,名品商场的同志来了电话,报告了个好消息,说证据已固定了。收银员看了欧阳菁照片,确认是她刷的卡。签了两个不同的名字,一张是张桂兰,一张是欧阳菁。欧阳菁买了一件价值两万多元的高级时装,贿卡里的钱不够用了,才拿自己的卡补上的。
侯亮平乐了:太好了,现在证据确凿了!陆亦可问:那就硬干了?从李达康专车上抓人?侯亮平说:是的,所以我才亲自出马嘛……
警车到了机场收费站停下了。陆亦可再次提醒:侯局,你再考虑一下,这么做合适吗?侯亮平说:没什么不合适,我们就是依法传唤欧阳菁嘛!陆亦可问:如果李达康书记不让我们传,在这里形成僵持呢?侯亮平胸有成竹地说:你认为这可能吗?李达康是政治家,要顾及自己的政治影响!我不相信他这个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乐意在这种场合和我们僵持。退一步说,就算他想捞他老婆,也会在幕后做工作,而不是和我们对抗硬来。我想,他连车都不会下。陆亦可仍担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李达康也和你一样邪乎呢?侯亮平道:那也好办,我直接打电话向省委书记沙瑞金汇报。陆亦可还想说什么,侯亮平竖起手指止住了她:陆亦可,不要再说了,出了问题我负责!
这时,李达康的专车也驶临了收费站。侯亮平下车,当道一站,举起手掌做出停车的手势。李达康的轿车缓缓停下。后面跟踪而来的张华华的警车也在李达康专车的左侧停了下来。李达康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侯亮平和陆亦可面前:你们想干啥?知道这是谁的车吗?侯亮平说:我只知道被传唤人欧阳菁在这台车上。司机满脸的不屑:我说同志,欧阳菁是谁的夫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侯亮平说:欧阳菁是谁的夫人与我们检察院办案没关系!陆亦可解释道:有人举报了欧阳菁副行长,我们要请她去谈一谈!司机不无傲慢地说:知道吗?欧阳副行长是市委李达康书记的夫人,这台车也是李达康书记的专车!
侯亮平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专车,不动声色道:是吗?我不知道李书记现在是否就在这台车上,如果李书记在车上的话,麻烦你向李书记汇报一下,我们这是例行公事,请他理解支持!说罢,主动向司机出示工作证和传唤证。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叫侯亮平,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这是传唤证,请你让李达康书记和欧阳菁副行长过目吧……
双方交涉时,李达康专车的车窗紧闭着。隔着深色窗玻璃,侯亮平似乎都能看到车内李达康和欧阳菁忧郁的面孔。事后陆亦可说,那天身穿检察官制服,手持证件的侯局长英气逼人,似一尊法律之神的化身,这一形象必会深深印刻在李达康的脑海里,让其终生难忘。
然而,另一个事实也不能忽略:那一刻李达康也让侯亮平终生难忘。侯亮平怎么也没想到,这时专车的车窗竟缓缓打开了。李达康坐在专车后座上,冷冷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这是一位久居高位、成熟干练的高级官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脸上毫无表情,但眼镜架后面竖起的川字纹,表明高级官员此刻正强压着怒气。高级官员审视着他,目光森森,充满了压力。权威,总会根据不同的场合和对象以最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此时此刻,严峻的沉默就是一种好方式。
侯亮平也冷冷看着李达康,直面对视,毫不避让。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避让,这是法律和权力在较量。他眼光中稍有怯懦,权力就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法律就将一溃千里。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终于,欧阳菁主动打破僵局,打开另一侧车门,缓缓下车。张华华和两名女警迎了过去。张华华神色严峻地说:欧阳行长,请吧!
欧阳菁回转身,木然地对着专车里的前夫最后招了招手,上了检察警车。张华华和一名女警立即将她夹在后座中间,带离了收费站。
回去的路上,陆亦可松了口气:侯局,你判断得没错,李达康果然没下车。侯亮平却说:但我没想到他会摇下车窗,给我一个明确警告。沉默了一下,又说:只怕不仅是警告,估计他还会去找老季!亦可,你打电话给老季吧,现在该汇报了。陆亦可应着,用手机打季昌明办公室电话,电话是忙音。侯亮平推测,那应该是在和李达康通话。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李达康正恼怒地打电话责问季昌明。季昌明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回事。李达康说:你们的人当着我的面,把欧阳菁从我的车里抓走了!两辆警车追到机场路,很像美国大片!季昌明既意外又吃惊,申明自己对反贪局今天的行动毫不知情。欧阳菁一案他迄今没得到反贪局的汇报,因此无法判断这起突发事件的性质。
嗣后,侯亮平和陆亦可分析,季昌明这么说,并不是要在李达康面前洗清自己。事后得知,老季那日还是够意思的——他话锋一转,态度强硬起来:但是李书记,你说侯亮平追到了机场路上,那就带来一个问题,欧阳菁是不是要出境啊?如果是这样,我也会下令阻拦的!毕竟有举报就要查嘛!李达康说:即使欧阳菁有问题,也要顾及政治影响吧?我和欧阳菁的关系,你可能也听说过,今天我要和你说明的是,我和欧阳菁已经离婚了,办完离婚手续后,她让我送送她,我能回绝吗?季昌明道:李书记,欧阳菁这就利用了你和你的车啊!李达康说:这么说影响还是我造成的了?那就不说了!请依法办事,不要受政法系或者什么小圈子的影响,给我前妻欧阳菁一个公道吧!季昌明干脆挑明了说:你是不是担心侯亮平啊?这我要向你解释一下,侯亮平虽然是高育良书记的学生,但并不是高书记调到检察院来的,他对欧阳菁不会有成见。李达康说:那就好,起码你不是政法系,我相信你!季昌明郑重说:李书记,也请你相信侯亮平和反贪局,他们谁也不敢徇情枉法!对今天发生的事,我会让侯亮平和反贪局向你做出交代!李达康偃旗息鼓:不必了,昌明同志,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
这个电话结束后,陆亦可的电话才打了进去,说要汇报。季昌明当即责问:现在才想到汇报啊?早干吗去了?陆亦可解释说:欧阳菁的事事发突然,当时太紧张了,大家都忙昏头了!又说:要不,让侯局长亲自汇报?季昌明严厉地说道:还汇报啥,你们都到我办公室来吧!
不久,两人出现在检察长办公室。侯亮平内心忐忑,这样大的事件在主要领导不知情的状态下发生,实在说不过去。其实,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磨合,侯亮平从心里敬重季昌明。这位老检察长稳重厚道,像一位兄长。虽然以侯亮平的标准看,兄长有点保守,甚至有点迂腐,但像他这样的孙悟空性格,也得有个唐僧镇着,所以侯亮平打定主意,领导即便是暴跳如雷地骂他,他也得赔着笑脸,诚恳检讨。
季昌明没骂,只是讽刺挖苦,说他们是美国好莱坞大片的大腕演员。陆亦可轻描淡写:传唤个欧阳菁还美国好莱坞大片呢,季检,您也太夸张了吧?侯亮平一本正经点头:就是,咱们只不过是依法办事嘛!季昌明继续挖苦:太谦虚了吧?不是美国大片是什么?两辆警车一路追李达康书记的专车,追到了机场路出口!他又讥问陆亦可:这就是你说的抓个小萝卜头?侯亮平主动检讨:这怪不得陆亦可,怪我自作主张。季昌明大怒道:侯亮平,我就是用脚掌心都能想到,你又耍起猴山那一套了,是吧?李达康毕竟是在职的省委常委啊,又是京州市委书记,你们两辆警车这么追,考虑到政治影响没有?侯亮平辩解道:正是因为考虑到影响,才没有在市委宿舍他家门口动手。季昌明让侯亮平细说情况,道是他要尽快向省委和沙瑞金书记做个汇报。
侯亮平这才把欧阳菁准备出走和他们今天上午的行动过程,细说了一遍。欧阳菁受贿证据确凿,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二百万,已经落实了五十万。正因为欧阳菁身份特殊,对欧阳菁一案,他们反贪局是极其慎重的,坚持零口供办案。季昌明听后,脸色渐渐开朗起来,觉得情况还不错,有了这么确凿的证据,应该能把欧阳菁案办成铁案。
陆亦可乘机说:季检,这样一来,您就好对李达康交代了!季昌明一听,又不高兴了:我有啥要交代的?挥挥手说:该干啥干啥去!
离开季检办公室,侯亮平和陆亦可回到反贪局,继续说案情。
陆亦可不太相信李达康对自己老婆的问题会毫无察觉,如果不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李达康为啥要在这时候离婚呢?侯亮平说:现在还没法解释,但基于我的侦查经验和感觉,李达康应该是不知情的。如果知情,他不会送离了婚的老婆去机场。李达康是理智的政治家,不是个没政治头脑的情圣。陆亦可还是疑惑:可李达康不但送了,还摇下车窗向你示威。侯亮平笑道:这更说明李达康不知情,我感觉他还是有些底气的,所以没像老鼠似的一下子钻到地洞里去。李达康此举既是向我示威,也是在显示他的自尊嘛。陆亦可提醒说:侯局,那你得小心了,他从此会恨死了你。侯亮平想了想道:那不一定,也许恰恰相反,李达康会感谢我,在心里深深感谢我,哪怕他不说!
陆亦可不解:哎,为什么?侯亮平微微一笑:自己悟去……
二十二
几乎在李达康专车被截的同时,高育良向省委书记沙瑞金做了一个关于这位同僚的汇报。他虽不知道同僚已遭自己学生致命一击,客观上却抓住时机扔出了一块石头,坦诚直接地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在沙瑞金办公室,二人分别在沙发上坐下。开头总是客套话。高育良笑呵呵提起,瑞金书记上星期到林城去了一趟,听说收获颇丰?沙瑞金并不掩饰对林城开发区的欣赏态度,为李达康点赞,说达康同志综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开发,思维超前。高育良只得应和,搞林城开发区,李达康功不可没啊!沙瑞金赞扬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知人善任,当年要是不把李达康及早从吕州调走,让他们俩在吕州各唱各的调,继续闹摩擦,就贻误战机了。沙瑞金感慨道:育良同志啊,要我说,有时候一加一并不等于二啊!高育良表示认可:没错没错,有时候甚至会等于负数哩!沙瑞金笑了:所以呀,用干部是一门艺术!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哎,我说育良同志,你该不是又要向我推荐你那位得意门生祁同伟吧?高育良仿佛背上扎了一根刺,又痒又疼,却又抓挠不得:哦,不,不,我想反映点达康同志的情况呢。沙瑞金显然感到意外,略微一怔:反映达康同志?好,你说,你说……
高育良并没有立即说话。恰好白处长送来一杯茶水,他便掀开茶杯盖,慢慢吹着气,显出慎重思考的样子。其实,他是有备而来的,一上班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把李达康几个方面的问题都反复想透了。向一把手汇报嘛,一定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但沙瑞金一张口就为李达康点赞,使他感到意外,也产生一些心理压力。看来,这位新书记对李达康的印象不错嘛,这次汇报的难度将比预想中大许多。
然而,省委书记对省委副书记的情况反映还是很重视的,况且反映对象又是一位省委常委,省会城市的强势市委书记,并非一般人物。沙瑞金凝视着高育良,有些不耐烦:哎,育良同志,说话呀,有啥说啥!
高育良放下茶杯,斟词酌句说起了丁义珍出逃的那个夜晚。在他主持的汇报会上出现了怎样奇怪的走风漏气。并逐一分析了每个参加会议的同志,结论是:李达康的疑点很大,有可能向丁义珍报警。
沙瑞金听罢,若有所思地看着高育良:丁义珍逃跑的那天夜里发生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一些,现在确定有人泄密了?是不是?高育良面色严峻:是的,公安厅和检察院两边都是这个结论!沙瑞金拍了拍沙发扶手:既然两边都是这个结论,那就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高育良进一步说明:达康同志的夫人欧阳菁可能涉嫌腐败啊!侯亮平还没上任就在北京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帮忙保护举报人。侯亮平担心什么?就是担心京州方面有人做手脚。看来这里面名堂很多啊!
沙瑞金没有马上表态,也开始品茶,瓷盖碰着杯口发出轻盈的叮当声:这些情况省纪委也有反映。我呢,在林城当面了解过,李达康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他老婆的事和他无关。高育良看着沙瑞金,摇头苦笑说:瑞金同志,这种保证有多大的可信度啊?沙瑞金没回答,只道:哎,我说育良同志,李达康和他老婆长期分居你难道不知道吗?高育良说:这我知道,他们也有些年头了。沙瑞金合上杯盖,将茶杯搁到茶几上,含蓄地笑问:那你觉得,李达康会为了早已丧失了感情基础的老婆冒险胡来,不顾前程吗?李达康当真那么重感情,是位情圣吗?嗯?
高育良沉默了。新书记明显护着李达康,出乎他的意料。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顺着一把手的意思转弯,使这次汇报流产;要么坚持下去,不惜给一把手留下不良印象。高育良呷了口茶,瞬间做出决定:坚持!做官要打太极拳,但不能总打太极拳,共产党人嘛,在原则问题上必须立场坚定,同时也显示个性——这是他多年守持的政治信条,效果不错。这位教授出身的副书记,在官场上从来不是软蛋。
于是,高育良又开口了。瑞金同志,今天是向您和省委汇报,我必须襟怀坦白,有一说一。从一般常理推测,李达康权衡利弊,应该不会和老婆的烂事搅和在一起。但也难说,李达康毕竟是李达康,思路不一般,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啊!沙瑞金仿佛没明白他的意思,岔到另一条思路上去了:是啊,你看他到了林城,就打出了一张怪牌,能想到综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开发区,奇招一枚嘛!你说是不是啊?
高育良摇头叹息着,说起了当年林城开发区的那桩丑闻—— 一个主管副市长被双规,几十个商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丁义珍奇怪地逃走了,光明湖畔开发商却一个也没跑!瑞金同志啊,这算不算奇招呢?他的锋芒显露出来了,话里有话,让一把手无法回避。
沙瑞金回避不了,注意地看着他。哦?育良同志,这次当真一个都没跑吗?高育良说:是的!瑞金同志,还有一个细节也意味深长,“九一六”那夜,在大火已经烧起来的情况下,李达康还试图拆掉大风厂呢……高育良呷了口水,放下茶杯,似乎很随意地点题:刘省长年龄到了,都知道他马上要下了。达康同志太渴望政绩了,难免出格啊!
书记同志不禁陷入了深思。高育良觉得,他的汇报已经起了作用。这位或许也很渴望政绩的省委书记怕是不能不为政绩的风险多一分考虑了。是的,如果他是省委书记,也会对李达康这种干部多一分留意,这位同志毕竟能干啊,就是对立面也不能不佩服。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反腐倡廉压倒一切,谁敢大意啊?片刻,书记同志下达了指示,泄密事件一查到底,不管涉及什么人。如有事实证明是李达康泄密,导致了丁义珍的出逃,他立即赴京向中央汇报。但在没有证据之前,先不要乱猜测,这不好,既会伤害同志,也会引起混乱。
汇报效果良好,高育良及时收起锋芒,摆正位置:我知道,瑞金同志,我现在只向您一个人汇报!沙瑞金道:那就先到我为止吧。育良同志,你是主管政法的书记,发现问题向我汇报没错,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高育良连连点头,心道:这新书记也是心虚,担心将来李达康出问题,自己说不清呢。沙瑞金话锋一转,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你怎么没怀疑你的门生高徒祁同伟啊?据我了解的情况,他这个公安厅厅长当晚也在场嘛,他就不会泄密吗?嗯?
高育良背上的芒刺又隐隐作怪,耸了耸肩道:谁说我没怀疑?祁同伟也在我脑子里过了几遍哩,可他与丁义珍没有直接关系,也没有动机!这位同志满门心思都是上位副省长,怎么会冒这种风险呢?
沙瑞金若有所思:副省长?在现行宝塔台阶上,这是很关键的一步啊!育良同志,你带个话给祁同伟,副省长不是他考虑的事,是组织上考虑的,是中央考虑的,他要考虑的是把本职工作做好。起码把丁义珍先给我们抓回来嘛!高育良忙说,这正是他下面要汇报的,对丁义珍的追捕其实一直在进行,祁同伟尽职尽责,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的。昨天多伦多总领馆来电,已经查到了丁义珍的下落。省公安厅的追逃小组正式成立了,祁同伟具体负责此事!沙瑞金频频点头。
这时,高育良环视省委书记办公室,一幅新挂出的颜体书法无意间映入了他的眼帘:无欲则刚。这似乎揭示了新书记的个性,也给了他某种启示。既然沙瑞金先点出了祁同伟的问题,那么他出于公心,完全可以就干部的任用安排问题,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无欲则刚嘛!作为新来的省委书记的副手,他要坦诚坦率,和一把手交底交心。
高育良貌似谨慎地说,自己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说?沙瑞金一副坦荡的样子:一个班子的同志,有啥当说不当说的,直言不讳嘛。高育良上身倾向沙瑞金:对冻结的一百二十五名干部的考察,最好能快点进行,不能久拖不决。这些干部里,不少人的年龄差半年几个月就不能上了,耽误不起啊!沙瑞金说:这个情况我注意到了,已经做了一个批示给组织部门和纪检部门,要求他们先考察这批年龄抵线的同志。高育良欣慰道:那就好,像陈岩石那种悲剧不能重演了!
然而,话题一转,沙瑞金马上给他上党课——省委要考虑同志们的政治前途,但也得严把用人关。这些年,被查处的干部有相当比例是属于带病提拔的。有的干部甚至带病在岗十年二十年,却屡屡被提拔重用。育良同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高育良频频点头:是的,是的,过去的教训很深刻哩……
高育良告辞后,沙瑞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思起来。
这番谈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分量。高副书记老辣啊,表面上是汇报,实则是在向他宣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存在。其实丁义珍出逃的情况,他已听了公安厅和检察院的汇报,两边虽都认定有人泄密,但谁也没点出李达康。高育良今天公然点出来了。高育良抛出李达康想干啥?是出于公心,还是趁机内斗?高育良还提出了干部人事的话题,往好处想,是善意提醒,往坏处想,是手伸得太长。一把手管干部,高育良难道不懂吗?估计高育良还是为了那个挖地能手祁同伟啊。人家不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扶上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这么想着,组织部部长吴春林和纪委书记田国富进来了。
这是事先约定的一次重要碰头,要研究的正是干部人事问题。
吴春林汇报说,按照省委和沙瑞金的要求,组织部门和纪委密切配合,对这批拟安排干部进行了深入考察,发现了不少问题,有些干部属于带病提拔,幸亏这回警惕了。田国富接过话头说,重新考察期间,省纪委接到不少举报,现在看来,有些干部不是要不要提拔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尽快采取组织措施,进行双规的问题。还感慨说,也不知这个名单是怎么搞出来的,太没有责任心了!沙瑞金有些激动:所以我们要有责任心,不要怕得罪人。带病干部一个不提,该采取组织措施的就采取组织措施!你不愿得罪这个山头、那个圈圈,就得罪了党,得罪了人民,说重些就是党的罪人!他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强调:我们的党组织不是梁山忠义堂,可有些人就把它变成了忠义堂!非我族类,一概不用,宁把位子空在那里等着自己人上位,也不许其他同志上!
田国富汇报说,在这个问题上,被双规的吕州市委书记刘开河表现突出。沙瑞金当即指示:那你们纪委就好好查,除了经济问题,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方面的问题也要查清楚。说罢,又对组织部部长慎重交代:春林同志啊,我再强调一下,经这次考察不合格的,要坚决拿下来,谁要是说情,你请他来找我!不在原名单上的,又确实应该提拔安排的同志,也要及时报上来。吴春林立即汇报:沙书记,有个干部呼声比较高,吕州市的,吕州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易学习……
沙瑞金就是要打破本省旧有的政治格局,逐步建立一支廉洁勤政的队伍。一听到发现好干部,眼睛亮了起来,让组织部部长说情况。吴春林便看着笔记本,向沙瑞金介绍起来。道是易学习二十五年前就是县委书记了,曾在欠发达的金山县和李达康一起搭过班子,还是一把手。这个干部老实能干,但因为没有所谓政治资源,二十五年来一直在正处的岗位上打转转。现在做了副市级的市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可贪腐的市委书记刘开河却没按惯例提他为副市长。刘开河交代问题时坦白说了,副市长位子他是想留给一位给他送过钱的区委书记的。只是那位区委书记现在任职年限不够,还得等上一年零三个月……
沙瑞金打断吴春林的话头问:李达康为易学习打过招呼吗?吴春林摇头:没有,除了当年一起搭班子,后来他们再没有交集。沙瑞金有些好奇:那么,李达康和易学习当年搭班子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矛盾呢?李达康在吕州就和高育良闹过矛盾嘛!吴春林回道:这倒没有,易学习不是个争权的人。哦,对了,易学习和李达康搭班子时出过一件事,因为集资修路,李达康和县政府搞强迫命令,为五块钱逼死一条人命,县委书记易学习主动承担了责任,保护了县长李达康。
沙瑞金心中一动:还有这种事啊?我建议把这位易学习同志列入考察名单!你们看呢?吴春林和田国富相互看看,一起笑了。吴春林说:沙书记,这也是我们组织部和纪委的意见,易学习是个好同志!田国富提议:瑞金同志,您看是不是见见易学习,让他当面向您做个汇报?沙瑞金有些激动:不,国富同志,你安排一下,我们下去看他吧!
祁同伟是回避不了的,这是组织部和纪委重点考察的焦点人物之一。对于祁同伟,考察中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说这位同志在京州检察院做过副检察长,在林城中级人民法院做过院长,又做了八年省公安厅副厅长、厅长,政法系统的工作经历较全面,经验丰富,是未来政法委书记的合适人选。沙瑞金心里有数,这其实是高育良的意见。
另一种意见也很强烈。反映祁同伟人品有问题,对组织不忠诚,耍两面派,和一些商人老板勾肩搭背。沙瑞金皱起眉头:不能这么虚,说具体事例!比如?田国富不时地看一下笔记本:比如,祁同伟和山水集团的老总高小琴,据反映,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祁同伟常带人到山水集团会所吃吃喝喝,有时还有高育良副书记参加。丁义珍和京州的一些干部也常往那里跑,那个地方几乎成了一些干部的专用休闲场所!中央八项规定下来后有所收敛,明里没人敢去了,暗里不好说。吴春林补充说:因为祁同伟是政法口的干部,我们再次认真听取了主管政法工作的高育良副书记的意见。高副书记仍然坚持原推荐意见不变。高副书记说,他是把祁同伟当接班人培养的!这次推荐安排主管政法的副省长,下一步可以接他的班,顺序出任省政法委书记。
沙瑞金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是啊,安排政法委书记,再把高育良的省委副书记接过来,祁同伟就功德圆满了。高育良内举不避亲,举荐自己门生不遗余力啊!春林同志啊,你们组织部的意见呢?
吴春林看了田国富一眼:我们和纪委的意见,最好再看一看!
田国富直截了当地谈了一个情况,高育良和祁同伟还不仅是门生关系,高育良当年是祁同伟的岳父提拔起来的。高育良这么热心地培养祁同伟做接班人,有没有私心呢?有没有权力私相授受的嫌疑呢?
沙瑞金立即表态:国富同志,你这个提醒很重要!人民授予我们的权力,绝不能在个人之间私相授受,这是原则问题,也是政治规矩!
组织部部长和纪委书记走了,沙瑞金仍在想自己名义上的副手高育良。H省这潭水真的很深,干部关系盘根错节,人脉、历史渊源都是不可忽视的问题。他初来乍到,表面上宽松随意,实际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政法系、秘书帮,说起来都不承认,像是一个个玩笑,究竟有没有呢?秘书帮看不出啥端倪,高育良的政法系却呼之欲出了。政法系的前台人物就是那个祁同伟嘛,省级机关干部当中反映很大……
田国富、吴春林离去,沙瑞金刚坐下,检察长季昌明又到了,说有急事要汇报。一听竟是李达康送有问题的前妻去机场,这让沙瑞金吃了一惊,让他及时记起了高育良的汇报,不由惊问:怎么会有这种事啊?季昌明苦笑不已:就有这种事啊!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得知这一意外情况,被迫紧急处置,在机场路出口处,把李达康同志的专车拦了下来。
侯亮平?沙瑞金想了起来,又是政法系,高育良的学生嘛!便不动声色地问季昌明:就是前一阵子从北京调过来的那位同志吧?季昌明说:是的,沙书记,您亲自和他谈的话。沙瑞金道:我有印象,一位很精干的干部嘛!说着,站起来,走到季昌明面前,拉着季昌明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倒水,一边说:昌明同志啊,李达康和欧阳菁离婚的事我知道,李达康专门跑来找我汇报过,是我建议他尽早离掉的。
季昌明有些意外:哦?沙书记,这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呢!
沙瑞金把水杯放在季昌明面前:他们离婚很正常,分居都八年多了,夫妻之间完全没感情了,早就该离婚了嘛!不过,李达康用自己的车把离了婚的老婆送往机场,亲自去送,这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季昌明喝了口水,咂着嘴:是啊,按说这不应该啊!
沙瑞金问:他离婚的老婆,就是那个欧阳菁,到底有多大的问题呢?季昌明想了想:现在能落实的是受贿五十万元人民币,其他问题还在查……沙书记,我建议您尽快找李达康同志谈一谈。沙瑞金摇摇头:现在还谈什么?等他来找我吧,他应该给我和省委一个解释!
季昌明搓着手,满脸愁容:沙书记,李达康同志提出了个政法系的问题。沙瑞金笑笑:是不是传说中育良同志的那个政法系啊?季昌明点头:是的,比如祁同伟、侯亮平,还有陈海,早年都是高育良同志的学生。沙瑞金沉思片刻,皱着眉头,很严肃地问:昌明同志啊,你是老同志了,那你认为咱们H省有这么个政法系吗?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季昌明慎重道:说不好,云里雾里,似有似无。比如,说侯亮平和原反贪局局长陈海是政法系的人,我不相信!沙瑞金没表态,只道:陈海现在在医院躺着,我们先不说,你要提醒侯亮平注意这个问题。季昌明说:侯亮平一来上任我就提醒过他了,他很注意。沙书记,可要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政法干部小圈子,恐怕也不是事实。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就是这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经常搞一些政法口的同学聚会!
沙瑞金心中有数:好,情况我都知道了,昌明同志,你别有顾虑,欧阳菁的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不要看李达康的脸色,也不要考虑高育良会怎么想,就八个字——实事求是,依法办案!另外,也给侯亮平同志带一句话,就说我沙瑞金和省委谢谢他这个反贪局长了!
季昌明一怔:沙书记,您谢侯亮平啥呀?他做啥好人好事了?
沙瑞金看着落地窗外,语重心长地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政治前途啊!这是他的心里话,他真心感谢这位不畏权势的年轻反贪局局长。这位反贪局局长把一个天大的麻烦帮他拦在省内了。
窗外,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一群喜鹊在绿叶间嬉戏。喜鹊黑羽白尾,翻飞跳跃,渲染出一派生气。沙瑞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二十三
赵东来是个刑侦高手,当年做刑警时就因侦破重大刑事案件受到过公安部的表彰,在专业圈内颇有名气。他办案有独特的思路,轻易不透露自己的想法。现在,他掌握着一段举报人录音,这个录音出自陈海车祸现场被轧坏的手机,应该与陈海的被害有关。按赵东来的推测,手机里这个声音应该是蔡成功的,蔡成功也承认给陈海打过举报电话。但声音技侦的结果却表明,蔡成功并不是那个举报人。语音对照分析显示,蔡成功和那个举报人留下的录音的相似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如果举报人不是蔡成功,那还能是谁呢?考虑到蔡成功录音时的状态不是太配合,赵东来决定,再给蔡成功录一次音。刚把命令发布下去,办公室门轻敲一下后开了,市委书记李达康沉着脸走了进来。
赵东来不无愕然地站起身:李书记,您怎么来了?李达康在赵东来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哦,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赵东来绕过办公桌,走到饮水机前为李达康泡茶。哪方面的情况?李达康神情忧郁地点上一支烟,伴着叹息吐出一口烟雾:我前妻欧阳菁的情况。赵东来把泡好的茶递到李达康面前:前妻?到底离下来了?哎呀谢天谢地!
李达康不无烦恼地摆了摆手:东来,我想知道,欧阳菁真有问题吗?赵东来并不隐讳:真有问题!蔡成功的举报不是空茓来风。李达康思索着:可蔡成功为什么单单举报了欧阳菁?他和丁义珍是什么关系?和高小琴是什么关系?和北京来的那个侯亮平又是什么关系?
赵东来说:我也在想这些问题。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在李达康跟前坐下,开始向市委书记汇报,说是最近市局经侦大队查处一起非法集资案时,无意中又发现了蔡成功的影子。蔡成功用了社会上六千万非法集资的高利贷,和丁义珍合伙买矿,一起做过煤炭生意。更蹊跷的是,境外抓捕丁义珍又出了意外,人在多伦多竟然被盯丢了。李达康说:怎么会呢?追逃组组长是祁同伟,副组长是你啊!赵东来苦笑说:问题就在这里!祁同伟直接和多伦多总领馆联系,第一个得到信息的是他,这位祁厅长姓蒋还是姓汪啊?李达康狠狠将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捻灭。问得好啊,东来,这人姓了汪,丁义珍可就难抓了!
李达康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个圈,又走到赵东来面前说:欧阳菁的问题归欧阳菁,但是无论欧阳菁有多大的问题,都不能掩盖丁义珍和另外一些人的问题。你给我盯住山水集团的那个山水度假村!据市纪委的同志告诉我,丁义珍过去常往那里跑,那个也许姓汪的厅长现在还往那里跑呢!请问,他们都是怎么回事?仅是吃吃喝喝吗?赵东来老实回答: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李书记,我已经注意他们了!
李达康眼睛眯缝着,凝视窗外,仍没有离去的意思。看来,市委书记同志今天很想和手下的公安局局长多聊聊。果然,李达康又转向另一个话题。东来啊,在坚持原则这一点上,你得学学北京过来的侯亮平!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佩服他那股气,那股劲,那种精神!他公然拦我的车,让我很生气。可气归气,我真得好好感谢侯亮平啊!你想想,如果没有侯亮平这么一路追赶,如果我上了欧阳菁的当,把她送到机场,直至送上飞机,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顺利出了境,那可怎么对省委和中央交代啊?我对瑞金同志还说得清吗?
赵东来由衷地说:是啊,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少见啊!李达康回转身,侧脸瞄着他,仿佛探究他的赞扬有多少诚意。许久,又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东来,如果是你,你会这么死追硬拦吗?赵东来怔了一下,谨慎地选择字眼:这个我说不准,也许会,也许不会……
李达康摆摆手:别也许了,估计你不会。你即使追上来,也不会硬拦我的车。你会向省委汇报,而汇报有个过程,欧阳菁就趁机飞走了!赵东来承认李达康说得没错:我要想讨好您,也许会在欧阳飞走后汇报!李达康长叹一声:真要这么做,你就把我架到火上烤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