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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的股权。今天,他当然希望工人们能守住工厂,这厂既是工人的,也是他的……

郑西坡如果知道后面的事情,肯定会为自己送老板去医院后悔不已。拆迁队就在此时发动了总攻!常小虎在大风厂也有卧底,刚才工人们围攻蔡成功,致其受伤的一幕,被常小虎实时掌握。这可是天赐良机啊!常小虎靠拆迁起家,经验丰富,心狠手辣,是京州出了名的拆迁大王。这次拆大风厂,山水集团许下了丰厚的报酬,又有政府撑腰,他的动作大一些,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期限,离高小琴规定的时间只剩三天了,今晚必须拿下大风厂。常小虎很有心机,白天只是试探­性­进攻,为摸清厂里防卫情况虚实。然后养­精­蓄锐,­精­心准备。

常小虎把手下三个中队长叫来。一中队是身上刺龙画虎的流氓打手;二中队换上警服,出动警车,在夜­色­掩护下再次冒充警察;三中队是机械化部队,推土机、铲车等大型机械一应俱全。行动前,常小虎向队长们交代得很清楚:此役要尽量避免流血,如果迫不得已非流点血不可,那也不要怕。但有一个原则必须记住,不准死一个人!

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拆迁队出发了。他们像一股暗涌,悄悄逼进大风服装厂……

站在瞭望楼上的值班工人最先发现敌情,他招呼王文革上来。无须望远镜,王文革借着月­色­就能看见黑压压一片大型机械,暗道:坏了,这真是拆迁总攻了!便炸雷般地吼,紧急集合,准备战斗!警报尖厉地响起,渲染出毛骨悚然的气氛。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广播战争动员令。探照灯照亮了工人们惨白的脸庞,他们激动、紧张,仿佛一群疯子。

郑西坡不在现场,王文革只好与几个骨­干­仓促商量:看来这一次不动用最后的霹雳手段,是挡不住他们的进攻了,我们下决心吧!

所谓最后的霹雳手段,就是点燃汽油。只有燃烧的火海,才能挡住大型机械的进攻。在王文革指挥下,护厂队骨­干­们把排在墙边的汽油桶全滚了过来,一股脑儿将汽油注入战壕。顿时,厂院里弥漫开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这怪异的味道加剧了人们心中的恐惧。

有人担心:哎,王文革,咱这么­干­会不会烧死人啊?

王文革说:烧死了活该!他们冲进来,我们肯定得自卫。他们要往火里冲,我们有啥办法?许多人跟着王文革应和:就是,就是!

有人建议:王文革,赶快给郑西坡打个电话,听听他的意见!

然而,这种紧张时刻,大风厂领导同志郑西坡的电话却打不通了。

在场工人看得清清楚楚,王文革掏出手机,刚刚拨通了郑西坡的电话,手机竟然断线了。王文革着急地对着断线的手机大喊:他们进攻了,我可要点火啦……师傅,你说话呀!可怎么喊都没有应答。

各种大型机械轰轰然朝大风厂门前压过来。警车里的假警察们纷纷跳下来。打手们穿着一­色­黑衣黑裤,提着尺把长的西瓜刀往前冲。在重型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工厂大门轰然倒塌了。东西两面的墙壁,传来“咚咚”的响声,墙体在响声中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垮塌……

王文革擎着打火机的大手在颤抖,巨大的­精­神压力使这条铁汉子额头滚下黄豆大的汗珠。他另一只手仍在一遍又一遍地按着手机,口中喃喃道:师傅,郑师傅,你这是怎么了?你倒是快接电话呀……

郑西坡没法接电话,他的手机被抢走了。送蔡成功到医院后,郑西坡急忙打的回来。经过废墟时出租车司机看到前方混乱不肯走了,他只得步行回厂。忽然,两个假警察从黑暗中跳出,扭住了他的胳膊,没收了他的手机。他被带到常小虎面前。常小虎与他握手。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郑诗人吧?好,我们今天终于见面了!郑西坡神情严肃地说:常总,你们最好把手机还我,放我回厂去,否则接下来的局面会无法收拾!除了掩体战壕里的汽油,厂里还有个二十五吨的汽油库呢!

常小虎一怔,郑诗人,你别诈我呀!郑西坡急眼了,发誓自己讲的是真话。厂子有一个自备汽油库,专为运输车队加油的,工人占厂后,正是为了防备今天,才一直保持满库。常小虎愣住了。他是理智的人,不敢冒过大的风险。片刻,常小虎拿起手机下令,全给我停下!

郑西坡不知道厂内的现场状况,急得脑袋嗡嗡响。就怕王文革沉不住气,真把汽油给点着了!王文革跟过他几年,算得上正经徒弟,人品不错,就是­性­子急。从名字就可看出,出生在一个动乱年代,­性­格里打下了那个动乱时代的某种印记。徒弟家里穷,老婆闹离婚。大风厂的股权对他们这个家庭太重要了,孩子小,要上学;房子破,想有个新家;老婆也因股权这点希望,没有最后绝情离去……其他护厂工人的情况也差不多,穷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指望那点股权翻身呢!所以,谁要想拿走他们的­奶­酪,他们就会跟谁拼命。郑西坡祈求王文革冷静,心里一遍遍告诫徒弟,千万别去点火,千万千万!

王文革倒很理智。东西两面的围墙现在都倒塌了,铁门被推土机的履带轧扁了,他仍然没敢点火。打火机捏在手里,被汗水浸透,胳膊抖得不行,但他还是极力克制着自己。他耳边响着师傅郑西坡以往强调了不止一次的声音: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点火,包括你!

忽然,推土机、铲车都停住了,双方在月­色­下近距离对峙。

尤会计喜欢玩手机摄影,发微信、微博什么的。冲突发生后,他一直在忙碌。见大型机械在面前停住,他产生了一个天大的错觉,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就对王文革说:瞧,他们害怕了吧?!我的手机相当于一家电视台,已经把他们的野蛮拆迁的行径曝光到网上去了……

王文革虽说不信尤会计那一套,但眼前的危机确实缓解了。就把手上的打火机装回了衣袋,还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师傅郑西坡说得没错,汽油燃烧的结果很可拍,现在他终于可以避免下达危险的命令了。

然而,这时发生了意外。意外就是意外,谁能躲得了意外呢?

就在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时,护厂队员刘三毛因为过于紧张,偷偷抽了支烟。推土机停止进攻,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把烟头弹了出去。这是致命的错误。汽油浸透了土地,三毛脚下的大火骤然而起。他号叫着一头跌入了壕沟,被当场烧死,最终变成了一截无法辨认的黑炭。一些靠得较近的员工身上也着了火,惨叫着四处奔逃。推土机内的驾驶员们被大火逼着弃车离去。王文革带领护厂队员灭火,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厂区四处弥漫着焦煳味道,油烟刺鼻催人流泪。火舌舔着夜空,翻卷摇曳,炙热烤人,像一群冲出了囚笼的暴烈猛兽。

大风厂化为一片火海,火光照亮每一个角落。到处狼藉一片,呈现出地狱景象:有人哀哭,有人战栗,有人尖叫。受伤者躺在污迹斑斑的水泥地上,不少人陷入了昏迷。王文革拼死从壕沟边拉起几名青工,自己身上也着了火。摄影爱好者尤会计极端冷静,擎着智能手机寻找各种角度拍摄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千姿百态,妖娆多变,化为一幅幅尤会计创作的血泪交加的图片,及时传到互联网上。

于是,世上无数人在无数地方几乎同时看到了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日夜间发生在京州光明湖拆迁现场的这场大火……

尤会计的话没错,在自媒体时代,一部智能手机就相当于一家电视台。大火的图片、视频在网上疯传,很快遍布天下。侯亮平是在云南看到视频的,他带队在昆明调查赵德汉案的另几位行贿者,当晚在大排档吃宵夜,等着上过桥米线。一位年轻侦查员喜欢用手机上网,忽然叫起来:哎,侯处长,你们老家出事了!说着把手机递给了侯亮平。

现场直播式的视频令侯亮平震惊。侯亮平无暇多看,立即挂电话向老师高育良报告。老师是政法委书记,像这种大事,就算老师已经知道了,他报个警也不算多事。电话把高育良从梦中惊醒。后来侯亮平听说,老师查实情况后,立即给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发出指示,让祁同伟赶到大风厂处理这起突发­性­事件。还打了电话给李达康了解情况。李达康当时正驱车驶往火灾现场,掌握的情况并不比网络上和视频上更多,也说不出什么道道。向老师电话报警时,侯亮平并没有想到,这场大火和他会有啥关系,更没想到这场大火后来会被称为“九一六”事件,政治余烬续燃不息,会吞噬H省官场那么多的大小官员……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六日这夜,李达康登上前些天与高小琴会面的小山坡,看着山下光明湖畔大风厂区的冲天火光,觉得自己也陷身火海了。他的一颗心在经受着火焰的无情炙烤,身上一阵阵冷汗不断。

有关部门领导差不多都赶到了,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和区长孙连城也在现场。孙连城汇报说:情况很糟糕,这种拆迁废墟,四处瓦砾砖头断壁残垣,赶到现场的消防车开不进来。李达康吼道:跟我说啥!马上组织人员清除障碍啊!孙连城刚要走,李达康又叫住他问:现在死伤多少人?孙连城答:好像烧死三人,几名重伤正在抢救,烧伤的有三十七八人。这只是大概数,­精­确统计还没有出来。李达康转身指示卫生局局长:立即通知省市各大医院,开通绿­色­生命通道,全力抢救伤员!

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的汇报更令人焦虑。大风服装厂前厂区有一座存量为二十五吨的汽油库,如果大火蔓延,汽油库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李达康指示:赶快疏散人群,绝不能再出现新的伤亡了!赵东来说了一个难解的复杂情况——拆迁队开来一部假警车,工人们把假警车和假警察团团围住了,双方很可能动武。现在,市局的真警察又包围了在场工人,劝工人们保持理智,依法维权。这样一来,包围圈套着包围圈,场面极其混乱。他们一直在做疏导工作,可工人不相信他们是要抓假警察,非说他们是来救假警察,认定他们是一伙的……

就在这时,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赶到了,大步走过来,大声地发布命令:赵局长,要果断处理,必要时鸣枪示警,动用警具,武力清场!

李达康一怔。祁同伟走到他面前,坚定地说:李书记,现在是非常时刻,汽油库一旦爆炸,谁都负不起责任!必须清场,不能犹豫啊!

李达康想了想,当即下定了决心:赵局长,听祁厅长的!

赵东来稍有迟疑,但仍敬礼服从:是,李书记、祁厅长!

片刻,警方的广播声在夜空中响了起来——大风厂的员工同志们,厂区内的汽油库随时可能发生爆炸,为了你们的人身安全,警方即将执行清场任务,请听到广播后立即离开现场,立即离开现场……

广播声没起作用。厂门前的男女员工们手挽着手,组成一道道人墙,把十几个假警察包围在警车里,和警方对峙。火光映红了一张张严峻的面孔,许多手机不断闪光,在录像、拍照。这时天­阴­了下来,月黑星暗,乌云浓厚,仿佛一口黑锅倒扣苍穹。人们被广播声激怒了,益发不肯放过这场灾难的肇事者!工厂被毁,这么多兄弟姐妹被烧死烧伤,这笔账怎能不清算呢?一旦决心拼命,人们比汽油燃起的大火更可怕!假警察们在颤抖,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额头脸庞滚落……

这时,祁同伟再度发出指示:赵局长,鸣枪示警,武力清场!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一位老人阻止了清场。这一夜,陈岩石先是接到郑西坡的告急电话,后来又看到现场视频,得知大风厂出了大事,不顾老伴劝阻,骑电动自行车赶了过来。

李书记,千万不能莽撞,我们面对的可是工人群众啊!

李达康很意外:陈老,您怎么来了?这不是您待的地儿,快回去!

陈岩石伸出手掌:李书记,你给我一只喇叭,我过去劝劝他们。

祁同伟说:别劝了,现场太乱,很危险,我们马上要清场了……

陈岩石火了:清啥场?激化矛盾吗?现在也不知烧死烧伤多少人了,再造成新的伤亡吗?快,去找个喇叭来,我把工人劝回厂……

这时,警方的广播声再次响了起来。

陈岩石急得跺脚。李书记、祁厅长,还有你,赵局长,快下令阻止他们,快!我告诉你们,大风厂的工人为股权而战,不会轻易退缩的。如果发生冲突,再弄出几条人命来,你们三个谁都脱不了­干­系!

这话很有分量,李达康明白自己的政治责任。他看了看祁同伟,祁同伟摇头。但他还是下了命令:赵局长,暂停清场,让陈老试试!

陈岩石在两个警察的搀扶下,走向火光冲天的大风厂。他手持电喇叭,把郑西坡、老马等熟悉的工友喊到面前,开始对工人讲话——

工友们、同志们,今天面对你们,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欲哭无泪啊!这个厂当年是在我手上改的制,现在你们的股权丢了,拆迁后还要失业丢饭碗,我深感痛心啊!但我还是要恳求大家,一定要保持理智,保持克制,千万别激化矛盾!请大家先退回后厂区去,好不好?

火光映照下,工人们一动不动,一张张沉郁的脸上刻着怀疑。大家知道老人深夜跑来,是为他们好。但在这种严峻时刻,在他们以命相搏的紧要关头,又怎么肯为这位老人一番得不到任何保证的喊话让步呢?

陈岩石又举着喇叭喊:那先让消防车进去救火好不好?你们想要保住股权,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命啊!命都没了,要股权又有何用?

回答陈岩石的,是一片无言的沉默。

陈岩石急了:要是厂内油库爆炸,大家一起完蛋,我陪着你们!

这话震动了工人们。郑西坡、老马、王文革等骨­干­,趁机连哄带劝,这才把黑压压的人群赶鸭子一般挤压回了后厂区。赵东来的手下趁机将假警察铐起来押走。那辆警车也完好无损地开出了废墟。

事情就此向好的方向转化。废墟路障清除,消防车进厂将火迅速扑灭。没多久,石油公司的抽油车也开来了,准备将汽油库存油全部抽走。现场危险因素一一消除,更大的灾难得以避免。不知何时,风吹散了云块,月亮在中天大放光彩,把大地照成了一个银­色­世界。

李达康长长松了一口气,悠然点燃一支烟。光明湖平静如镜,银盘似的圆月映在湖心,美得醉人。微风吹皱了湖面,一片碎银熠熠闪光。小山上散落着马尾松,松针颤动送来幽幽香气。一只夜鸟从树丛中飞起,发出梦呓般的啼鸣,奇妙动听。染红天际的大火熄灭了,光明湖畔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天地重归寂静。什么是美?太平世界最美。秘书出身、素有文人情结的李达康,在心里做出如是结论。

偏在这时,祁同伟走到他身边,英俊的脸庞挂着微笑——李书记,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说不当说?

李达康抽着烟,注视着远方厂区。啥建议?祁厅长,你说!

事情既已如此,­干­脆趁热打铁,还是连夜把大风厂拆掉吧!

李达康怔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看着面前的公安厅厅长思忖着。什么意思?他好不容易稳住了­骚­乱的现场,享有了片刻的宁静,厅长同志怎么又要生事了?高育良的这位门生安的啥心?唯恐天下不乱?

公安厅厅长老谋深算:你今夜不拆,以后拆起来只怕就更难了!

这倒也是。大风厂总归要拆,他宏大的梦想不能让这个钉子户钉死在这里。李达康长长吐了口气,郁郁说:是啊,是啊!祁厅长,你这话说得没错!长痛不如短痛,我本来就是让他们一周内拆掉的!

市委书记一颗本已平和下来的心在公安厅厅长的撩拨下又躁动起来,原就生灵活现的新城梦又及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真是的,事已至此,为何不拆呢?当然,有个环节必须处理好,那就是陈岩石。这位老同志大名鼎鼎啊,牢­骚­怪话不少,和大风厂又有历史渊源关系。

李达康让赵东来把陈岩石请到面前,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拼命地摇着:陈老,谢谢您!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感谢您啊!没有您老挺身而出,不知下一步会发生啥!不过,这个大风厂,是光明湖畔的一块疮疤,留着它终究是个隐患——书记同志把嘴巴贴近老人的耳朵,显得机密而亲切——陈老,和您商量一下,我们今夜还是要把厂子拆掉!陈岩石很意外,也很吃惊:什么?!李达康,你……你敢!

李达康压住心底的暗火,努力微笑着:陈老啊,我知道您是为工人群众着想,可群众不是违法的挡箭牌啊!您老更不能做他们的靠山——没有您老的支持,他们大风厂也不至于和政府对抗到今天嘛!

陈岩石大怒:李达康同志,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抗吗?他们被不法­奸­商欺诈了,我早就向你和市委汇报,给你写信打电话,你理都不理我!不客气地说,今夜的事,你李达康和京州市委责任不小!

李达康愣住了。片刻,近乎庄严地说:哎,陈岩石同志啊,我以党­性­和人格向您保证,我既没收到您的信,也没接到过您的电话!

陈岩石手一挥:那你就是被架空了,脱离群众不接地气了!政府要言而有信。换个时间拆吧,我来做工作,今夜不能再激化矛盾了!

李达康向来说一不二,绷起脸道:区政府早就发过通知,我也代表市委下了死命令,今夜必须拆除大风服装厂——这事就这么定了!

初秋的深夜,已有了丝丝寒气,湖面吹来的风加剧了凉意。陈岩石打了一个寒噤,脸上浮现出深重的悲哀。老人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瞬间,李达康心中又有些不忍,也想说些安慰老人的话,却因着强势惯了,一时竟难觅安抚的词句。

恰在此时,黑暗中响起来自厂区的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大风厂的兄弟姐妹们,政府欺骗了我们,常小虎的拆迁队又来进攻啦……

李达康和陈岩石一起转回头来。借着月­色­,可以看见大风厂的情景。推土机冒着黑烟开始移动。常小虎的人马跟随大型机械再次逼近大风厂。工人们愤怒了,拿着武器冲出工厂,一场冲突眼看又要爆发!装满汽油的抽油车也被挡住去路,十几个女工在车头旁席地而坐。汽油留下来,又将成为工人们的致命武器。形势立刻变得紧张万分……

陈岩石又气又急,冲着李达康摇头叹气。瞧瞧你­干­了些啥?今夜你们真要拆,就从我身上踏过去,让推土机把我这把老骨头碾碎了!

下面的故事就很有戏剧­性­了。陈岩石手持喇叭,一心要走到工人中间去做工作,警察却挡住他的去路,就是不让他过去。但也不敢动硬的,个个笑脸相对,口口声声喊着:陈爷爷,您不能去,太危险……

陈岩石在警察的包围中左突右冲,寸步难行。老人无奈,被迫掏出手机打电话向当年的部下求援:高育良,我被捕了,快过来救我!

高育良注定此夜无眠。他吃了两片安眠药,刚迷迷糊糊入睡,手机就响了起来。听了陈岩石的诉说,高育良惊得翻身坐起。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李达康做得太过分了!但凭他的城府,又不能替陈岩石出头说话。H省政坛很复杂,他与李达康又存在嫌隙,什么政法系秘书帮的,为拆迁这种事,他实在不宜对一位省级大员指手画脚。于是便委婉地劝慰陈岩石说:老领导,您别着急上火。这事我不好直接­干­预李达康,毕竟他也是省委常委嘛。我分管政法,管不了他。您还是……陈岩石没好气地立即打断了他:既然你管不了李达康,那就麻烦你替我找一下新来的沙瑞金书记吧。你就说,我,一个叫陈岩石的老家伙,有急事找他!

陈岩石说完挂断电话。高育良暗自诧异,听口气,这位老检察长与新来的沙瑞金书记关系非同一般啊!高育良不敢怠慢,当即给沙瑞金书记的秘书白处长打了个电话。白处长说:沙书记在岩台市调研了一天,晚上又和当地­干­部开座谈会,才睡着不久,不便打搅。高育良说:那就等明天吧,你告诉沙书记,我们老检察长陈岩石有急事找他。

高育良又来到书房。他想,倒是应该给李达康送个顺水人情。于是,拿起电话,把陈岩石的求援和对新省委书记的无限期待,及时告知给李达康,且意味深长地点拨说:老兄啊,你看看沙书记的意思再拆大风厂也不迟嘛!李达康一迭声地道谢。高育良回到卧室重新躺下,身心格外舒坦。不善于处理这些关系,他高育良就不是高育良了。

李达康如果反应迟钝,他也不叫李达康了。他立即清醒过来,这个陈岩石看来还真不好惹啊!H省赵立春的时代毕竟过去了,沙瑞金又是刚刚从中央空降过来的同志,谁也摸不清他的底细。陈岩石年逾八旬,属于父辈领导,沙瑞金书记年轻,谁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莽撞行事说不定真会踩上地雷。李达康希望新省委书记注意他的强大政治存在,那就不能忽视新省委书记更加强大的政治存在。

接下来,李达康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而且缺少逻辑——先是命令孙连城停止拆迁。孙连城问为什么?李达康说:不要问为什么,立即执行!又指示公安局局长赵东来:保护好陈老,准备一辆救护车,万一老人身体不适,马上送医院!还脱下身上的夹克衫,送给陈岩石披上,以防老人着凉。天快亮时,行管处送来一车豆浆、盒饭,让领导们垫垫饥。李达康却指示把这些先送给厂门口的陈岩石和工人群众。

于是,这日清晨,在强拆现场,祁同伟看见这样一幅情景:面对一排推土机,陈岩石独自坐在一张破沙发上。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男女工人。晨风吹乱了老人稀疏的白发,脸上坚毅的线条使老人看上去像一尊雕塑。而市委书记的那件咖啡­色­夹克衫却披在老人身上。

祁同伟实在忍不住,奇怪地问:李书记,怎么忽然就改变了决定啊?你这都是怎么想的?李达康笑着,点上烟,慢悠悠地说:祁厅长啊,我呀,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陈岩石是代表我们政府与工人同志沟通的,他的形象属于党和政府。我们和他对立,岂不是笑话?

祁同伟无语,一脸迷惘。但仅仅几小时后,他就弄清其中门道了。

迎着东方亮起的第一缕晨曦,李达康面带亲切温暖的笑容来到大风厂门前。行管处长正在指挥机关食堂的大师傅给工人们分送早餐,李达康很自然地走上前去,从大师傅手上接过一袋包子亲自送到一位老工人手里。老工人接过包子,半张着嘴木雕似的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李达康拍了拍老工人的肩头:别愣着了,快趁热吃吧!又端着一碗稀饭递给一位女工。稀饭有些烫,他嘱咐她小心接过去,又回头要了一个咸鸭蛋递上。女工既意外,又感动,含着泪连声道谢……

京州电视台的摄像镜头及时跟进,拍下了这感人的场景,把昨天夜里一场代价惨重的的血火强拆,变成了一幕有图有真相的亲民秀。

朝霞鼓舞人心地飘荡起来。朵朵云彩无比绚烂,橘黄­色­、浅紫­色­、金红­色­、黛青­色­,像一群孩子蹦蹦跳跳跑出幼儿园。太阳亮相之前的天空如此热闹,这一切渲染烘托着每天的一个伟大瞬间——日出。

背负着又一个日出,沐浴着新一天的阳光,李达康站在陈岩石身旁,拿着喇叭,慷慨激昂地对在场工人发表了一场阳光讲话,信誓旦旦表示说:陈岩石当年改制时做出的承诺,就是他和市委的承诺,一定会得到认真履行。改革说到底是为了实现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

回到市委办公室,李达康主动给省委书记沙瑞金打了个电话,扼要汇报了昨夜大风厂的突发事件,诚恳检讨,并为陈岩石大唱赞歌。

这时,沙瑞金和秘书白处长正在岩台宾馆吃早餐,餐厅大电视正播放着李达康政治正确的讲话。沙瑞金没多说啥,在电话里只轻描淡写道:我今天回京州,达康同志啊,你这些话就留到常委会上说吧。

新任省委书记沙瑞金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相貌儒雅慈善,嘴角常挂笑容,目光却深邃锐利,一看就是个外圆内方、刚柔并济的人。新书记调研回京州没几天,就主持召开了中共H省的省委常委会。包括高育良和李达康在内的十三名省委常委出席了会议。

沙瑞金微笑中的开场白貌似随意,却意味深长。说是为开好这个常委会,他做了一些准备,十六天跑了八个市,做了一些调研。调研结束当夜,又赶上了京州的“九一六”事件。一个经济大省有史以来第一次向全世界进行了一场群体事件的现场直播,让他深感不安。

新省委书记开宗明义就是“九一六”事件,李达康坐不住了,他举起手,要代表京州市委向省委做检讨。沙瑞金摆了摆手,要李书记别急于检讨,而是首先认清这起事件的­性­质。李达康的心沉了下来。

沙瑞金认为这个“九一六”事件不简单,并做出初步判断:它不是一般的拆迁矛盾,是腐败引发的恶­性­暴力事件。事件的根源在于腐败,是我们一些­干­部的腐败行为激发和激化了普遍存在的社会矛盾。

常委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新书记的话很尖锐,一针见血。

沙瑞金声音洪亮: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反贪总局从北京一位小处长家里搜出两亿多现金,我们这边逃掉的同案嫌疑人丁义珍贪了多少?还有那些和丁义珍沆瀣一气的家伙又贪了多少啊?没有贪赃,何来枉法?大风厂员工的股权搞到哪里去了?为了股权,一把火当场烧死了三个,烧伤了三十八人,还有六名重伤员仍在危险中,生死未卜!大风厂的事和这场恶­性­事件背景都要查清楚,要给大风厂的员工,也给我们人民群众一个交代!不管涉及谁,涉及哪一级­干­部!

沙瑞金手上的红蓝铅笔不经意间“啪”的一声,拍放到桌上。这声音在某些与会者听来,不啻一声惊雷,表达了新书记的反腐决心。

李达康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新书记高屋建瓴,明言反腐,把光明湖畔的那场火和逃走的丁义珍联系上了。作为地方主官,李达康深知自己的责任加重了,不仅要负领导责任,经济问题恐怕也脱不了­干­系。沙书记说不管涉及谁,涉及哪级­干­部,是不是在暗指他?

沙瑞金语气放缓,谈起了改革成就。H省和全国一样,经济上连续上台阶,GDP连续二十八年高速增长,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城乡面貌日新月异。京州、吕州和林城经济增长的速度不比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差多少,应该说,H省改革开放成就很大,这是主流。

这虽说是官话,却也是事实。这种话让人听着舒服,高育良、李达康和与会常委们频频点头,以示赞同。高育良点头之际就知道,新书记绝不会让他们这么舒服下去的——果然,沙瑞金把这番必说的官话说完,扫视着众常委,话题一转,变得更加凌厉!他狠批­干­部作风问题,毫不客气地指出,某些地区某些部门的­干­部素质,已经远远低于一般国民素质了。众常委以吃惊的眼神看着沙瑞金,这种提法真是振聋发聩。高育良不吃惊也做吃惊状,他倒能预料新书记的思路。

沙瑞金目光如炬:同志们,你们不要这么吃惊地看着我,这是我在调研时发现的令人痛心的事实啊!下面我还要具体讲。我请问,靠一些素质低下、道德水准低劣的­干­部领导一个地区一个部门,这个地区和部门还能搞得好吗?人民群众不要骂我们瞎了眼吗?!所以,现在严重的问题不是怎么教育我们的人民群众,而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干­部!

这话太刺激人了!常委们埋头记笔记。其实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作为本省最高领导层,下面出现这些状况,谁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沙瑞金继续说,显得深思熟虑。同志们啊,这种时候,重温一下我们党的历史传统很有必要。今天我特意请了一个老同志来参加我们的常委会,来给我们讲讲历史,讲讲传统,讲讲­精­神,讲讲怎么做一个共产党人!这位老同志是谁呢?大名陈岩石,离休的省人民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有人不喜欢他呀,称他是块老石头!可我要说,老石头好啊,我们这个人民共和国的基础就是这些老石头们打下的!

这时,省委秘书长老陈引着陈岩石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沙瑞金率先站起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陈岩石同志!

高育良、李达康和其他常委们也纷纷站起来,鼓掌欢迎陈岩石。

看着陈岩石熟悉的面孔,高育良心里不禁嘀咕起来,新书记这是唱的哪一出?从未见过这样的常委会,请一个老同志来讲传统!今天的议题可是研究­干­部人事啊!前任省委书记留下了个一百二十多人的大名单,本来以为新书记不会接招,新书记却接招了。接了招又不按常理出牌,谈反腐,讲­干­部队伍问题,现在又来了传统教育,这架势是要整风啊!高育良教授出身,深知理论的厉害,隔山打牛,谁的脑袋都有危险。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陈岩石话语很朴素,讲起自己当年入党的故事。老人入党,是因为队伍打岩台,不是共产党员就没资格背炸药包参加尖刀班。背炸药包是共产党员才有的特权。老人为了抢到背炸药包的特权,就在队伍开到岩台郊外时火线入了党。那时老人还是少年,实际年龄只有十五岁,因为要入党,就虚报了两岁。他的入党介绍人叫沙振江……

一听到姓沙,李达康心里动了一下。看来陈岩石和沙书记真有一层亲昵关系哩!又揣度高育良知道这层关系,所以“九一六”之夜打了电话提醒他。细想想又觉得不对,老高为什么要提这个醒呢?高育良丧失了晋升省委书记的机会,会希望他顺利接刘省长的班就位省长吗?

陈岩石讲得动容:……攻坚战打响了,班长沙振江带着我和二顺子等十六名尖刀班战士每人背负着四十多斤重的炸药包,鱼贯跃出战壕。城墙上,暗堡里,日军机枪疯狂扫­射­。冲在最前面的是沙振江,小红旗在硝烟中时隐时现。沙振江身后是我,再往后是二顺子……

高育良只看到陈岩石嘴在动,不时地挥着手,在讲述,至于讲的都是些什么,一句也没往耳朵里去。他和李达康一样,也在想心事。

事情好像不对头,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他沙瑞金怎么就敢断言“九一六”事件是腐败造成的呢?这样讲话不轻率吗?这位新书记又是从哪里了解到的情况呢?该不会是从陈岩石那里吧?新书记开宗明义就开销李达康,这是不是说,H省未来所谓的沙李配并不存在?李达康的省长和他先前的省委书记一样,只是诸多政治传言中的一种?

陈岩石越说越激动:……在距城南门六十多米的一棵老槐树下,沙振江身中六弹,壮烈牺牲!我把沙振江的炸药包背上,继续前进。一排机枪子弹打过来,我中弹倒下了。就在我挣扎着向前爬时,二顺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前进了几米,连人带炸药一起滚到城门洞里,拉动了导火线。城门被炸开了。总攻的冲锋号响了起来……

李达康看着陈岩石有了些激动。当年老人背炸药包,“九一六”之夜老人也是背炸药包啊!幸亏老人挺身而出,让他有所顾忌,他才没坚持强拆,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都说老人开着个“第二人民检察院”,是个老愤青,可老愤青有原则,有底线啊!老同志政治上强,天然具有底层意识和群众意识呢。现在想想,倒是祁同伟有些可疑了,他一个公安厅厅长,怎么想起建议他继续强拆呢?拆掉大风厂,对这位公安厅厅长有啥好处?据说厅长同志和高小琴有瓜葛,这里面莫不是有啥名堂吧?

这时,陈岩石已是老泪纵横:……二顺子牺牲时十六岁,只有一天的党龄啊。在我党历史上还有没有这种一天党龄的党员?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在战争年代,像二顺子这种情况绝不会只是一个。这些党员用他们的行动,以自己的流血牺牲,实践了入党誓言啊!

常委们此时情绪激动,无不动容,沙瑞金的眼睛都湿润了。

陈岩石最后说:……因为入党,我在年龄上虚报了两岁,后来提前离休了。瑞金同志这次问我,你提前离休没能享受副省级待遇,后悔不后悔?我说不后悔。当年我们尖刀班十六个同志,一场攻坚战牺牲了九个,和他们相比,我够幸福的了。所以瑞金同志代表组织向我道歉时,我说,这有啥歉可道啊?背过炸药包就该伸手要官要待遇了?背炸药包是党员的特权,当年虚报年龄争抢这个特权时,我甚至都没想到能活到今天!同志们,我这一生都为抢到这个特权而骄傲啊!

沙瑞金和众常委再度热烈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陈岩石离去后,省委常委会继续进行。

沙瑞金感慨万端,不时地用指节击打着桌子:同志们,战争年代,我们党员争抢的是背炸药包,是前赴后继去牺牲,奋斗牺牲是我们共产党员的特权。如今呢?我们一些党员­干­部争的是什么?权与钱!是“前腐后继”!为了升官发财,把封建官场那一套全学来了,搞得一个地区一个部门乌烟瘴气!举一个例说吧,我来本省任职,陈岩石可沾大光了,知道他喜欢花鸟,不少人往他那儿送花鸟,光鸟就送了十几只!如果陈岩石喜欢养宠物,恐怕熊猫、老虎都会送过来吧!什么风气啊!

常委们面面相觑。会议室里的气氛又明显紧张起来。

沙瑞金继续说:有的­干­部,级别不低,这次还想进一步。他是管科技的­干­部,做了六年科技局局长、五年市委组织部部长,可我们的农业科学家、科学院院士,他竟然不认识!人家和他握手,他还仰着脸问人家是哪个单位的?稍有姿­色­的女­干­部呢,他个个熟悉,连偏僻乡镇上的女­干­部,他都能叫出人家小名。哎,这像什么话呀,同志们?!

高育良感觉时机到了,应该主动出击了。历史经验告诉他,整风也罢,运动也好,抢夺话语权最重要。只有积极批评别人,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而且领导需要拥护,天然地喜欢率先拥护他的积极分子。

——瑞金同志,您说的这个同志我也听说过,就是喜欢泡女­干­部嘛,晚上经常拉扯着一帮女­干­部四处喝酒。只要一喝,肯定要把一两个女­干­部喝倒,送去挂水,影响非常不好,背地里大家都称他花帅。

沙瑞金激愤地说:这样只会喝花酒不­干­正事的花帅,我们能向中央推荐,安排副部级职位吗?当真把我们的人大、政协当花瓶了?

会议开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常委发言呢。高育良第一个开口,而且Сhā了新书记的话,令人刮目相看。然而,他有这个资格,毕竟是曾经的省委书记的热门人选嘛!高育良又风趣地Сhā话说:瑞金同志,我看啊,可以考虑安排他到省­妇­联看大门,发挥这位花帅的特长和余热。

李达康不满地看了高育良一眼。作为资深政治家,李达康已看清形势了——新书记不是针对“九一六”来的,而是要做一篇大文章。他当然知道发言表态的重要­性­,也懂得批评别人抢得先机的技巧,但大秘书出身的李达康不屑于像高育良那样,跟着领导踢死老虎的ρi股。他要等待时机,出笔不凡,凤头豹尾,帮新书记写好开篇文章……

沙瑞金继续讲话:还有一个同志,我省的公安厅厅长啊,肩负着社会治安和维稳的重大责任啊,他倒好,那么多的正事不­干­,突然跑到陈岩石养老院的小花园里挖地去了!累得一头大汗,几乎光膀子呢!

调研回到京州,沙瑞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陈岩石。进了养老院的门,却见着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和陈岩石在一起挖坑栽花。沙瑞金的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昨夜光明湖畔发生突发­性­群体事件,死了好几个人,还有许多人被烧伤,这个公安厅厅长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当花农?后来才知道,不光是一个公安厅厅长,自从二十多天前他空降H省,陈岩石所在的这个养老院就热闹起来了!敏感信息如风一般传播:沙瑞金的伯父是陈岩石的入党介绍人和班长。解放后,陈岩石经常接济烈士家属,沙瑞金是陈岩石供到大学毕业的。祁同伟得知信息后,已无李达康那样的表演机会和舞台,只能紧赶慢赶上门当当花农了。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他既没想到祁同伟会跑到陈岩石养老院去挖地,也没想到新书记会把矛头直接指向祁同伟,一时间有点蒙。

沙瑞金举重若轻,谈笑风生。我建议今年农村基层评劳模,就评咱这位祁厅长,反正我投一票。好同志啊,­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啊!

这时,李达康不失时机地出手了。下笔要狠,要抓骨头,要直点命门死­茓­!他朗声Сhā言道:好啊,瑞金书记,您这个意见我赞成,我也投一票!这位同志就是靠吹吹拍拍上来的嘛。当年我做省委书记赵立春同志的秘书,祁同伟在市公安局做政保科长,赵立春同志回乡上坟,我和祁同伟陪同。祁同伟真做得出来啊,到了赵家坟头跪倒就哭,眼泪鼻涕全下来了……李达康表情生动,绘声绘­色­,引得常委们不由窃笑。

高育良怒从心头起——这是当面打脸啊!在座常委谁不知道祁同伟是他学生?李达康想­干­啥?在新书记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上就把祁同伟送上去祭刀?起码的规则和底线都不顾了?就算打落水狗也得看看主人的面子吧?于是便笑问李达康:达康同志啊,你想借哭坟说明什么?说祁同伟不是好东西?应该拉出去枪毙?这也不至于吧?

沙瑞金风趣地发挥:不至于,不至于!列宁倒是说过,应该把那帮吹牛拍马的家伙通通拉出去枪毙,但这是一时气话。国际共运史上至今还没有枪毙马屁­精­的先例。所以,祁厅长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高育良揪住对手不放:达康同志,今天是常委会,讨论­干­部人事问题。你这样评价祁同伟,我觉得有失偏颇。你说你当年亲眼见到他哭坟,我不怀疑这是事实。但是达康同志啊,祁同伟是不是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哪位亲人?在那段时间哪位亲人去世了?你了解过没有?

李达康说:我了解过,祁同伟父母至今健在,他家是长寿家族!

高育良却又说: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达康同志,祁同伟违反了党章哪一条?国法哪一款?­干­部任用规定中的哪一项啊?啊?

沙瑞金不禁一怔,这位高副书记,是不是太明目张胆,近乎无耻了?转念一想,人家有资格,毕竟在H省树大根深,差点成了省委书记。便不无夸张地鼓起了掌:这话问得好,很有黑­色­幽默味道嘛!

李达康说:不是黑­色­幽默吧?按咱育良同志的逻辑,既然祁同伟啥都没违反,我们是不是应该正常推荐安排他为副省长啊?

高育良笑容可掬:达康同志,你别急于责问,我话还没说完。

沙瑞金说:那就请育良同志说下去,今天这个会,我们一定要开个清楚明白,在原则问题上,再也不能糊里糊涂、不清不楚了……

高育良便说了起来。他放下祁同伟,转向宏观方面——瑞金同志谈到了我们H省­干­部队伍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不是存在?肯定存在,在我省有些地区有些部门甚至还比较严重。京州市的组织部部长花幸福不过是和属下女­干­部喝喝酒,岩台市去年判刑的那位组织部部长呢?什么情况?都知道嘛,和一百多名女­干­部通­奸­,影响极其恶劣!

一位常委补充:有些女­干­部开好房间等着这位部长上床,还有的送上身子还送钱。更无耻的是,个别女­干­部丈夫亲自出马拉皮条!

沙瑞金十分吃惊:这些女­干­部后来处理了没有?处理了几个?

这位常委苦笑:几乎没处理。怎么处理呀?涉及一百多个家庭,到时若是闹出一批离婚呀自杀呀这类事情,社会影响就更不好了!

高育良继续说:许多­干­部得知瑞金同志来我省工作以后,往陈岩石那里跑,挖地送鸟固然不好,可还是有底线,有顾忌的,毕竟没有直接去给他送钱嘛!前年林南市长过生日可就不同了,下属三百六十八名­干­部就直接去送钱,送了多少呢?二百八十九万啊!

沙瑞金追问:这个收钱市长处理了没有?也没处理吗?

高育良说:处理了,这个市长判了十五年刑,这没啥可说的。三百六十八名­干­部怎么办呢?怎么处理啊?陈岩石同志和我说,好处理,全撤职。全撤职?整个林南的­干­部队伍那就垮了,工作就没人­干­了!

纪委书记说:当时为这批­干­部的处理,常委会争议很大。

沙瑞金听明白了——育良同志和大家的发言,让我了解了不少新情况,也就更证实了我的判断,本省­干­部队伍问题的确不少,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怎么解决呀?很简单,按党纪国法办嘛!比如大家提到的那一百多名女­干­部,和组织部部长上个床,就从科长提处长了,那么我请问,这对那些兢兢业业­干­了十年二十年还原地不动的­干­部公平吗?不公平嘛,都不处理,大家跟着学样,党风政风社会风气就败坏掉了!我提议,暂时冻结­干­部的提拔任用,不管是拟向中央推荐的副省级,还是拟提拔任用的厅局级,一律重新深入考察后再议吧!

沙瑞金定了调子,常委们一致同意。李达康心如明镜,沙瑞金已经达到目的。反腐败,整顿吏治,抓­干­部队伍建设,这就是新上任的省委书记要做的开局文章。李达康由衷拥护,宏大目标吸引了沙瑞金的注意力,使他暂时逃过了眼前一劫。但是李达康心里有病,仍隐隐不安,丁义珍、“九一六”……他妻子ρi股真的­干­净吗?这都是问题!

高育良这时也看明白了,新书记是下政治棋的高手啊,请来一位老同志讲了讲传统,就轻松按下了一批拟提拔的­干­部。原以为前任书记留下的大名单里能提上几个,包括祁同伟,不料竟全部冻结了。祁同伟更是没戏,让新书记抓了典型。却也活该,麻烦都是自找的!

沙瑞金最后做总结讲话:今天会开得很好,重温了党的历史和优良传统。尤其是陈岩石同志讲到的那位只有一天党龄的党员,我想同志们不会轻易忘记。我恳请同志们牢牢记住他们,记住我党鲜艳的党旗上有他们鲜红的血,记住《国际歌》里的话,要为真理而斗争!

这个省委常委会开得常委们有点晕。但有一点很明确,新书记沙瑞金将在H省政坛刮起一股新风,日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过了……

侯亮平近来成了空中飞人,赵德汉账本上那些行贿线索需要一条条落实,不断扩大战果,他就不停地从一座城市飞往另一座城市。今天,侯亮平要飞呼和浩特取证,正排队登机呢,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竟是发小蔡成功打来的电话。侯亮平第一感觉就是出了大事。接手机时,他真切听见了发小粗重紧张的喘息。猴子,侯处长,我……我紧急向你报告,我……我要举报,正式举报!这回有证据了,真的!

侯亮平心中暗喜,又举报了?有证据?那就快说吧,我的飞机马上要起飞了,正要关机呢!发小的声音在颤抖,语调急促,似乎正在奔走逃命。猴子,我本想去北京当面向你举报的,可是来不及了,我随时有可能被人家­干­掉啊!我这就告诉你吧,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他的老婆,就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欧阳菁,受贿二百万啊!

侯亮平愕然一惊,拖着小行李箱,离开登机队伍。你给我再说一遍,蔡成功,你要举报谁的老婆?李达康?他老婆受贿二百万?

是,这二百万是我送的,我行的贿啊,这算证据吧?

侯亮平明白了,此事非同小可,有名有姓有金额,是行贿人本人的实名举报,可以立案调查了!蔡成功是关键证人,必须保护起来。

但是情形很急迫,蔡成功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据蔡成功在电话里说,“九一六”大火那晚,他磕破头住进医院,听说厂子出事后立刻拔掉吊针逃走了。两天后,约郑西坡了解情况,却发现有警察跟踪他,他没跟郑西坡接头就溜了。蔡成功在电话里焦虑不安地说,李达康动用了京州警察,随时可能把他抓进去。他决心拼个鱼死网破,才决定举报李达康的老婆,现在只能靠侯亮平保护了,否则肯定没命。

侯亮平有数了,问蔡成功,这件事对谁说过没有?蔡成功道是只在电话里和陈海说过,也没说太仔细,但提到了欧阳菁。侯亮平让蔡成功马上去见陈海,道是陈海会保护他的!蔡成功却说不能去,现在京州的警察正四处抓他这个“九一六”放火犯呢!侯亮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蔡成功危险了,便让蔡成功说出具体地址,让陈海去找他。蔡成功连自己发小也不敢全信,犹豫片刻才说,他在京州的中山北路125号附近的一座电话亭。侯亮平让他原地等待,千万别乱走。

合上手机,侯亮平额上冒出汗珠。广播催促旅客赶快登机。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啊,必须保护这位特别重要的举报人,绝不能让人家抢在他头里把蔡成功搞死,这于公于私都说不过去!这么想着,侯亮平拨起了陈海的电话。还算万幸,陈海的电话顺利拨通了。侯亮平三言两语把蔡成功的举报内容说清了,其实就几个关键词: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涉案,谨防杀人灭口。估计陈海手上另有线索,这厮竟然毫不吃惊,只道明白明白,这个蔡成功交给我好了,继续飞你的吧!

侯亮平上了飞机。空姐叮嘱旅客们关闭电子用品,他心怀忐忑地关上了手机。飞机滑行,加速,起飞。侯亮平计算着陈海的行动和接下来的各种可能­性­。凭他的及时情报和陈海的机警,蔡成功迅速落入H省反贪局之手,得到保护应无问题吧?舷窗外,白云如棉山如琼玉,托着飞机飘浮。侯亮平闭上眼睛想心事,越想越多……

其实,侯亮平一直和陈海保持着联系。“九一六”大火那夜,他守在电脑前看现场视频,陈海也在线。他们一边看一边分析,说了不少心里话。嘴严的陈海向他透露:根据最新掌握的情况,估计有一批­干­部在光明湖畔腐败掉了,问题很严重,超出了最初的想象。侯亮平当时就问陈海,是不是找了那位要举报贪官的发小蔡成功?陈海说,找过了,约好见面谈,但蔡成功一直没露面,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陈海分析,蔡成功的举报看起来荒唐,细想都有一定道理,比如京州城市银行欧阳菁断贷,的确存在问题,断贷造成了大风厂危机。侯亮平马上提出疑问,难道李达康是放走丁义珍的黑手?他有动机有条件啊。陈海含糊其词,不置可否,侯亮平再问,陈海就是不深谈。侯亮平当时就有感觉,陈海掌握了不为人知的重要线索,只是还没到揭锅的时候。

空姐推来饮料车,微笑着问侯亮平要什么,他拿了一瓶矿泉水。蔡成功的举报把李达康一下子推到前台,这位大人物鼻子上的白油彩越抹越重了。可侯亮平也发现一处矛盾,既然欧阳菁收受了蔡成功二百万元贿赂,为什么还要在关键时刻断贷,致使大风厂股权落入高小琴之手呢?搞不清楚,太复杂了,这其中的秘密只有见到蔡成功才能破解。侯亮平心头无端地一阵发慌,害怕从此再见不着这位发小了……

在呼和浩特下了飞机,侯亮平顶着北方的寒风,第一件事就是问情况。情况不妙,陈海那边说,他和陆亦可在中山北路125号附近并没找到蔡成功,现在还在电话亭旁边的上岛咖啡厅等。侯亮平担心蔡成功被京州市局的警察抓走。陈海说,真被京州的警察抓走他也没有办法,但应该不会,蔡成功既然已经知道有麻烦,肯定会加倍小心。

再接到陈海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陈海通报情况说,蔡成功没露面,应该是被捕了,但京州公安局矢口否认抓了蔡成功。侯亮平说:那你找一下咱学长祁同伟,他小子是公安厅厅长,让他查一查蔡成功是否被捕!陈海说:这还要你说?我就是通过祁同伟查的,人家死活不承认抓了你这位发小。侯亮平想,这就奇怪了,蔡成功能跑到哪儿去?若不在警察手上,会不会已经被人家灭口了?心里不禁一沉。

然而,侯亮平没想到的是,蔡成功没被灭口,陈海差点被人灭口了!

三天后,侯亮平从内蒙古出差回来,正往秦局长办公室走,准备汇报呼和浩特的案子。陈海突然从京州来了个电话,告诉侯亮平,他一点的飞机去北京。现在要去和一位举报人见面,将会拿到重要证据,希望直接向总局领导做个汇报。侯亮平的兴奋、激动难以言表,知道H省的反贪腐战斗肯定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持重的陈海同学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他便压抑着兴奋,对陈海说:放心吧兄弟,我这就和秦局见面,约他下午见你。晚上,我陪你喝上一杯庆功酒!陈海说:酒先留着吧,汇报完我得赶回去,免得打草惊蛇……

通话在此时戛然而止。

后来侯亮平再怎么拨打手机,对方都没有应答。

事后得知,陈海和他通这个电话时,正沿着斑马线过马路,一辆卡车闯红灯直冲了过来!车头正撞中陈海,把陈海整个人都撞得飞了起来。陈海的电脑提包飞到了绿化带的草丛中,马路中央一摊鲜血,浸泡着一只轧变了形的手机。京州方面通报的情况是,一个酒驾司机造成这桩意外交通事故。司机被拽下车时,还酒气冲天,站都站不稳。据说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曾因酒驾进去过一次了,判了两年。这次还不是早上喝的酒,是头一天晚上喝的,两人喝了三瓶二锅头,一直喝到夜里十二点。一早上出车,宿醉未醒,刚开过几条马路就出事了。

侯亮平不相信这是车祸。功败垂成啊,只有身为战友的他知道陈海距离那巨大真相有多近!也许已经近在咫尺了!否则,陈海不会遭此杀身之祸。这是有人暗下毒手,杀人灭口!侯亮平的心在滴血,火炙般地痛,与陈海相处的桩桩往事在眼前不停闪现,悲哀阵阵袭来……

当天下午,侯亮平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郁郁寡欢地来到秦局长办公室,关上房门,沉着脸说了一句话:秦局,陈海是被坏人暗算的!

秦局长给他倒了一杯茶,表示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过,也平和地说明,季昌明检察长亲自出了面,找到了交管部门,调阅了事故原始材料,没发现什么疑点。侯亮平当即失态,脱口而出:现在,我连季昌明都怀疑!秦局长严肃提醒道:哎,亮平,说话要负责任啊!

侯亮平冷静下来,分析情况。他告诉秦局长,这场离奇车祸发生时,自己正和陈海通着电话。陈海还说呢,汇报完案子就要赶回京州,怕打草惊蛇。现在看来蛇已经惊了。秦局长思忖道,陈海的父亲陈岩石参与了季昌明的调查,也没发现啥呀。侯亮平很固执,坚持认为,H省和京州市的情况很复杂,身为反贪局局长的陈海可能已经逼近某个致命的事实真相!在此之前,大风厂的老板蔡成功也向陈海举报过,现在蔡成功也离奇地失踪了!种种迹象都说明,京州乃至H省问题很大!

秦局长陷入了思索,在屋内踱起步:你敢肯定陈海是遇害吗?

侯亮平口气坚定:是的,遇害,不是车祸!陈海告诉我,他马上要和一个举报人见面,将会拿到过硬的证据。正因为事关重大,他才想飞北京亲自向您汇报!秦局,赵德汉的案子差不多了,我想深入H省,彻查丁义珍出逃、“九一六”大火,以及陈海遇害这一系列案子!

秦局长坐在椅子上思索了好半天,突然抬起了头:哎,亮平,如果派你到H省检察院任职呢?临时接替陈海,出任反贪局代局长?

侯亮平怔了一下:秦局,这……这我没想过!

秦局长说:那就想想吧!单纯去查陈海被害很难,怎么查呀?有什么理由查呀?就算查了,能查出真相吗?联想到京州市一个涉案副市长竟然能在我们眼皮底下顺利溜掉,我就更不相信能查清楚了!

侯亮平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悄悄地沉下去,来个顺藤摸瓜?

对!现在陈海伤势很重,昏迷不醒。医生们会诊后说,陈海即使能活下来,十有八九也会变成植物人。丁义珍一案也要有熟悉情况的同志去抓,你去做代局长,正可以沉下心来和对手打上一场硬仗!

侯亮平说:秦局,那我听从组织安排,随时准备去H省报到!

当晚,侯亮平梦见陈海向自己走来,扬着那张娃娃脸,充满疑问的眼中有些哀伤,身上血迹斑斑。他摊开双手,仿佛在问,猴子,我怎么办?侯亮平蓦地惊醒,本能地喊了声,海子别急,我来支援了。翻身坐起,窗外透入些许晨曦。他泪流满面,任由泪水湿了衣襟……

十一

高育良住在省委宿舍第三区,这是副省级以上领导住宅区,位于偌大的省委大院东北角,独立封闭,专有门岗,戒备森严。这里神秘幽雅,绿荫掩映着一座座异国情调的小楼。高育良住的小楼是一座英式建筑,两层高,带半沉式地下室,红瓦屋顶尖而陡峭,利于融雪。方阔的烟囱直通客厅壁炉。窗户有长方形的、半椭圆形的,还有小半圆窗,花样多变。门口有一棵百年香樟树,树冠巨大浓密,庇荫半条秘道。据说早年传教士修建了此楼,也有人说是犹太商人盖的,总之有历史有来头。几番改朝换代,这里都是头面人物的官邸。高育良住进来后,楼前一亩左右的土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百花园,成了­精­彩的新看点。谁也想不到,这位教授出身的领导,有着不凡的爱好——园艺,业余时间老蹲在院子里摆弄花卉,还请些植物学家做客,现场指导。这最让他的弟子们佩服,又不理解,老师怎么热爱这营生呢?

今天,高育良在摆弄一个盆景,把朋友送的黄山松栽到花盆里去。他穿着一身运动服,脚踏耐克球鞋,显得神采奕奕。黄山松已栽停妥,他歪着脑袋打量,右手持剪修剪多余枝节,鼻子里发出轻哼,以示满意。高育良心情很不错,作为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他是最早知道侯亮平调任反贪局局长的领导之一。省委常委会后没几天,沙瑞金就找到他通气说,最高检有位同志要调过来任职,这位同志负有特殊使命,是带着重大案件线索过来的。他再一问才知道,竟是侯亮平。高育良当时就笑了:怎么又是我的学生,人家又要骂政法系了。瑞金同志,你可给我证明啊,侯亮平过来,与我和所谓政法系可没关系啊!沙瑞金也挺诧异:哟,育良同志,难怪人家说你桃李满天下呢……

高育良心里说不出的爽。侯亮平负有特殊使命,还带着重大案件线索。什么使命?反腐败嘛!啥线索?“九一六”事件?丁义珍逃跑?别管哪个,问题都不小。北京最高检那边如此重视,李达康这位强势书记恐怕在劫难逃了。你主政京州出了那么多事,脚跟还站得稳吗?起码省长的传闻只能是传闻了,这种传闻很磨人,他经历过,知道。

高育良在门厅一把藤椅上坐下,眯缝着眼睛,擎起紫砂壶喝茶。他正想着自己学生,学生来电话了,开口就说:老师,向您报到!

高育良很高兴,到底是自己学生啊,人还在北京呢,报到电话先打来了。好,好,亮平啊,快过来吧,你的事瑞金同志已和我说了。

侯亮平却道:高老师,明天最高检领导还要和我谈话,交代任务,我估计得明天晚上才能到。现在有个紧急情况要向老师汇报求援啊!

什么紧急情况啊?亮平,说!谈公事就别一口一个老师的了!

是,高书记!您是省委副书记,还是政法委书记,我请求您帮我保护一位重要的举报人,就是京州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据说,市公安局的警察一直在抓他,他现在躲藏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鸡­场。

高育良不禁一怔:市公安局为什么要抓蔡成功啊?什么情况?

侯亮平那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

高育良也犹豫了片刻:好吧,亮平,我安排公安厅办吧……

放下电话,高育良仰靠在椅背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想联翩。侯亮平盯上的竟是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难不成这才是重大案件的线索?李达康和市公安局这么急着抓蔡成功,明里说是要查办“九一六”大火责任人,骨子里怕是要堵蔡成功的嘴吧?侯亮平也实在厉害,人还没上任呢,就在北京遥控指挥,竟然知道蔡成功躲藏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鸡­场。怎么回事?蔡成功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还是……

祁同伟提着两瓶茅台酒来看望老师。他经常趁周末到老师家小聚,套套近乎,也探些口风消息。高育良指了指身旁的藤椅,示意祁同伟坐下。你来得正好,马上办个事!遂不露声­色­布置保护任务。

祁同伟听罢老师的指示很吃惊。什么?保护蔡成功?老师啊,您既然知道蔡成功举报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我们还能保护吗?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人家毕竟是省委常委,哎,老师,您可想清楚了!

高育良脸一沉,教训起学生来:想什么呢?谁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你这个人总是患得患失,还惦记李达康那一票啊?为这一票,党­性­原则都不要了?沙书记冻结了­干­部提拔,副省级你暂时别想了!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可以说很微妙,懂吗?你作为公安厅厅长必须保护好这位举报人,并在明天将此人交给省检察院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

祁同伟有些意外。侯亮平调到我省做反贪局局长了?老师您调来的?高育良摆摆手:我调?我拉帮结派啊?当真搞政法系啊?这事你别多问了,有些情况你以后会知道的!交代你的工作就好好去做,我再强调一下,蔡成功这个人绝不能落到李达康和京州公安局手上!

命令就是命令,学生兼部下没再说什么。茅台酒也没心情没时间喝了,祁同伟向老师兼领导一个立正敬礼,快步离去,布置保护蔡成功。

蔡成功蹲在养­鸡­场门口四处张望,一丛丛棉槐条子遮掩住他的身影。养­鸡­场老板是他表弟,万般无奈蔡成功才投奔过来。在中山北路电话亭等待陈海那次,他差点被抓,电话可能被市公安局用技术手段锁定了!幸亏他经验丰富,趴在电话亭对面的上岛咖啡厅等候,见到警车他拔腿便溜,这就与陈海失之交臂了。现在他又一次遵循侯亮平的指示等待救援保护,心中仍然像上次一样紧张,甚至比上次还紧张。

做了亡命之徒的蔡成功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满脸憔悴,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神经质地不停跳动。这样的日子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可撑不住也得撑啊。这一把他是把命赌上了,得罪大人物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落到李达康手里,他在拘留所很可能遭遇刷牙死、睡觉死、躲猫猫死之类的离奇死亡,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秋风瑟瑟,蔡成功躲在棉槐丛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人生沦落到这地步实在可悲可叹。

远处传来警车的呼啸,蔡成功不愿暴露自己,又怕侯亮平派来的人找不着他,尽力把脑袋探出灌木丛。来了一辆面包警车,警车在养­鸡­场门前停下。几个便衣警察拿着他的照片下车,目光四下搜寻。蔡成功判断风险不大,钻了出来。便衣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蔡成功先生吧?蔡成功迟疑地望着对方:先生您是?对方说:你北京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来保护你的,快跟我们走吧!蔡成功感觉得救了,没顾上和­鸡­老板表弟道声别,就带着一身­鸡­屎味欣喜地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头,想往车下溜。一位大个子便衣一把扭住了他,漂亮的不锈钢手铐白光一闪,将他及时铐在了车杠上。车门随即关上,警车猛然启动,蔡成功心里不禁一阵绝望。

比蔡成功更绝望的是市局警察。他们晚了一步,眼见着省厅警车把蔡成功带走了。怎么回事?一家人啊,为啥要抢同一个嫌疑人呢?

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向李达康汇报了这一情况。市委书记勃然大怒,指责市局警察都是吃­干­饭的,一个蔡成功好几天找不到!此人煽动工人占厂闹事,下令使用汽油肇事,造成三人死亡,几十人受伤,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赵东来不辩解,耐心听训。等李达康稍稍平静一些,才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想法——这事有些蹊跷,他们省厅为啥不和市局打招呼,抢在前面带走蔡成功呢?上次侦听到蔡成功的电话,赶到中山北路公用电话亭也扑了空,却遇见了省反贪局局长陈海和陆亦可,他们从上岛咖啡厅出来,好像没事人一样。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蔡成功这家伙不简单,好像很多方面的人都对他感兴趣,不知道是何原因?

李达康抽出一支香烟,默默点燃。赵东来是他一手提拔的公安局局长,在他面前可以放松,随意抽烟没关系。办公室里静悄悄,李达康沉着脸思索,眉间的川字纹又深深竖起来。青烟袅袅,在他头顶盘旋。窗外一道阳光正­射­在他面颊上,仿佛舞台的追光,塑造出人物特写。

东来,你们的人有没有看清楚,蔡成功到底是被省厅的人接走的,还是被省里的便衣警察抓走的?李达康慢悠悠地问道。

这个,李书记,我也不是太清楚,不好判断。不过他们的人都穿便衣,应该不是执行寻常任务,我觉得是接走的。赵东来谨慎地说。

那就是说,祁同伟跟我们抢人喽?李达康把抽到半截的香烟揿到烟灰缸里,狠狠一拧。东来,你马上去找祁同伟,向他要人!“九一六”是发生在京州市的大案要案,蔡成功是主要犯罪嫌疑人,此案的管辖权在京州市公安局!就说我让你们找他的,谁都要按规矩办事!

市委书记的强硬令部下振奋,赵东来站起来敬礼,匆匆离去。

十二

侯亮平特意选乘高铁赴H省上任。他感觉空中飞人的日子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后的工作范围从全国缩小到一个省,交通工具也应该由飞机改为火车。这倒也好,再不用担心遭遇雷暴天气了。列车高速运行,平稳而安静,竟然不觉得它跑得有多快。唯不断向后飞掠的田野、丛林、河流、村庄,证明了速度的确凿存在。再就是,隔不久便会出现一片高楼大厦,现在中国的城市密集度令人惊讶!无数砖石混凝土丛林,已将辽阔的原野切割成碎片,让速度彰显出平常不为人注意的真实。

在宁静的外表下,侯亮平的心情像这飞驰的和谐号高铁,一刻也不平静。陈海遇险使他悲伤愤怒,他此去京州一定要将幕后的凶手抓住绳之以法。然而职业的敏感警示他,从丁义珍脱逃,到“九一六”大火,H省贪腐形势不容乐观,他面临的也许将是一场硬仗。

现在有了一个好开端,重要举报人蔡成功终于落到祁同伟同学的手上,侯亮平松了口气。接到祁同伟电话后,侯亮平连声向祁同伟道谢,还要请祁同伟喝酒。祁同伟说:你别请我了,还是我给你这新任反贪局局长接个风吧!你明天一到就直奔酒场好了。侯亮平说:恐怕不行,我得去医院看陈海,还要到组织部谈话,改天吧。祁同伟也没再勉强。侯亮平在电话里和祁同伟约定,明天上午把蔡成功移交到省检察院,他要亲自审讯这位发小。祁同伟信誓旦旦,保证没有问题。

陈海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躺着,头上缠着纱布,身体Сhā满各种管子。他双眼紧闭,脸­色­白里透黄,似乎连呼吸都没有了。侯亮平看着难受极了,泪水禁不住滚落下来。这时,检察长季昌明的车到了,要接他到省委去谈话,说是省委书记沙瑞金正在办公室等着他呢。

侯亮平深感意外,还以为季昌明是开玩笑呢。季昌明很严肃,道是省管­干­部上任谈话很正常。侯亮平说:像他这种级别,组织部有个副部长甚至部务委员谈谈就行了,沙瑞金书记可是封疆大吏一把手啊,况且这么晚了。季昌明意味深长地说:是啊,省委书记亲自谈,的确非同寻常啊。常委会刚开过,新省委对廉政建设和反腐工作很重视!

轿车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上一路行驶,开往省委大院。季昌明感叹不已:陈海倒下了,你过来顶上,政法系这铁三角还是铁三角啊!

侯亮平既意外又不解:季检,你这话是啥意思?啥铁三角?

季昌明却又不说了,两眼直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啥。

侯亮平与季昌明虽然很熟,互相之间却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他以往出差到省院,主要找陈海,业务对口,又是同学。在侯亮平的印象中,省检察院的这位季检察长老练稳重,从不乱说话。想到将来要共事,觉得有些话还是说透了好,侯亮平便坚持要季昌明说说铁三角。

这似乎有些强人所难。但沉寂片刻,季昌明笑了笑,还是坦然相告了——本省­干­部队伍的历史和现实状况都比较复杂,你一团,我一伙的。这么多年来,H省政法系统重要部门的­干­部,基本上都来自H大学政法系。中国政法大学和国内其他政法大学的毕业生,没有哪家比H大学政法系毕业生吃得开的。所以有人就说了,蒋介石当年有个黄埔军校,造就了一个黄埔系,高育良呢,有个政法系,弟子门生遍天下。侯亮平自嘲道:这么说,我还得赶快去拜我老师的码头喽?

停了一会儿,侯亮平又半真半假地问季昌明:哎,你算哪个山头的?季昌明苦笑,说自己没山头,所以也没谁把他当回事。侯亮平笑道:那太好了,我过来也有个伴了。季昌明摇头笑了笑:亮平,你不一样,你有派,你是政法系的!侯亮平严肃表态:季检,我既不是什么铁三角,也不属于啥政法系。请你相信我,我只对事,不对人!

季昌明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和他紧紧握了一下。

轿车在省委大院1号楼门前停住,侯亮平和季昌明下了车。白­色­路灯映照着几棵高大的玉兰树,院内宁静安谧,一对石狮子蹲在台阶旁。这是省委机关的中枢,沙瑞金书记在这里办公,常委会议室也在这座楼里。这座楼外表看很平常,暗红­色­的拉毛砖外墙,斜坡屋顶,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但在H省­干­部眼里,它却似一位握有权柄的王者,朴素中透出威严。这里的决策影响着H省六千万人民的工作与生活。

侯亮平和季昌明走上台阶。沙瑞金的秘书白处长在门厅迎接了他们,把他们领入了宽敞的会客厅。白处长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水,让他们稍等片刻,说是沙书记正和新调过来的省纪委田国富书记谈话。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季昌明颇有感触:新来的省委书记,新来的纪委书记,加上你,新来的反贪局局长!看来,我省要变变样子了!

送走那位新到任的纪委书记,沙瑞金乐呵呵地进来了,礼节­性­地和二人握手。季昌明介绍侯亮平,沙瑞金端详着他打趣:我知道,最高检反贪总局隆重推出的青年才俊嘛!侯亮平有些局促不安。沙瑞金做个手势,让季昌明和侯亮平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沙瑞金说话貌似随意,说他也刚到没多久,算上今天,到任才二十八天。这些日子他主要在下面各市县搞调研,熟悉情况。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季昌明和侯亮平一边点头,一边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沙瑞金摆了摆手:今天的谈话不要记,记在脑子里就行了。书记坦承,调研的结果不是太乐观,­干­部队伍的状况令人忧心。群众不满意,群众不高兴啊!而且,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八天里,京州光明湖畔烧起了一把奇怪的大火,发生了恶名远播的“九一六”事件。侯亮平Сhā话说,那天夜里,他在昆明也看到了现场视频。沙瑞金拍拍沙发扶手:所以说恶名远播嘛!还跑掉了一个腐败副市长!这就是人家送给我们的见面礼啊!好啊,我们不客气,照单全收……

侯亮平觉得这位省委领导很有­性­格,说话随意而不失原则,容易使人产生亲近感、信赖感。闲时侯亮平爱看武侠小说,沙书记就像出世高人,拿一根树枝便是无敌利器。更重要的是,领导的话语传达出一种信息,侯亮平心领神会,他们是一类人,有着同样的家国情怀。

季昌明明显受了冷落,这让侯亮平隐隐不安。沙瑞金继续说,切入了正题——最高检领导和他商量要派个反贪局代局长过来。书记同志表示感谢,并且主动提出,别代局长了,就局长吧!

侯亮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局长竟是面前这位从未谋面,也从未有任何交集的陌生省委领导拍板决定的,心中不禁一热。根据内部不成文的规定,中央部门­干­部下派任职一般不高挂,他一个反贪总局侦查处处长到省里做代局长已是破例,何况是局长兼检察院党组成员。

沙瑞金庄重地说:亮平同志,我今天代表省委,对你到省检察院任职表示真诚的欢迎。侯亮平动容地站起来:沙书记,谢谢您和省委对我的信任。沙瑞金挥起手向下压了压。坐下,亮平同志,坐下!

直到这时,沙瑞金才注意到季昌明的存在,把季昌明也纳入了谈话范围。省委书记送给检察长和反贪局局长几句话。第一句话是,反贪工作从今起上不封顶。什么意思呢?就是贪腐问题不管涉及什么人,不管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一查到底。超出权限怎么办?报告省委,请中央查处!季昌明、侯亮平拿着笔记本做起了记录,沙瑞金没再阻拦。第二句话是,下不保底。老虎要打,苍蝇也要拍。苍蝇虽小但恶心人啊,也传播病害,影响社会风气,所以这个底是没有的。第三句话是,加大力度抓现行贪腐犯罪,也不能放过历史问题和存量­性­腐败。只要他腐败掉了,就要一查到底。证据确凿,就要依法追究。没有安全着陆这回事了!我不管他是哪个团伙,什么山头上的人!

侯亮平心头不由一震,马上想到来的路上季昌明那番话。看来,沙瑞金这二十八天的调研不是白搞的,这位省委书记对H省官场的山头团伙状态已经心中有数了。自己要注意这个问题,得把对H大学政法系老师同学的感情和工作分开,绝不能犯这种政治上的错误。

谈话回来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侯亮平躺在省检察院招待所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久久难以入眠,眼前总是浮现着沙瑞金的形象。那张圆圆的微胖的脸庞和那双睿智而坚定的眼睛,给他一种安定感,使他感到有依靠。不过,谈话也透出了些许忧虑。很明显,沙瑞金对本省­干­部队伍的现状不满意。沙瑞金破例见他,代表省委和他谈话,不仅是表明对他工作的支持与期望,也许还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信号,震慑贪腐­干­部的信号。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或许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手里现在有了一把叫侯亮平的利剑!有一把手支持,他工作就好做了。

蔡成功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在黑暗中及时显现出来。这个发小究竟掌握多少证据?说李达康老婆欧阳菁受贿二百万,靠不靠谱?李达康不是一般人物,不但是京州市委书记,还是省委常委,当真剑指李达康,那可就是投向本省政界的一枚重磅炸弹啊。陈海的车祸或许与此有关。蔡成功现在被保护在公安厅招待所,应该开市大吉吧?侯亮平希望抓住这个线头,把京州这团乱麻理理清楚,上手就打个漂亮仗。

十三

祁同伟有一个优良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来到健身房,把各种器械练一遍。七点二十分结束锻炼,冲一个凉水澡,到隔壁粤式茶楼吃早餐,然后坐接他的奥迪专车去公安厅上班。这么早去健身房有些不可思议,但他只有如此才能保证锻炼时间。身为公安厅厅长,他白天忙得抽不出空,晚上又要接待应酬,还常常开会,加班处理突发案件,只有早晨锻炼。健身房老板是他朋友,为他特事特办,还专门指定一位美女健身教练早早开门迎接他,指导并陪伴他锻炼。

长期锻炼使得祁同伟的体格远超同龄人。六块腹肌标致完整,手臂、大腿、腰臀凹凸起伏,像健美运动员。美女教练在一旁赞美,增强他的自豪感,也让他很享受。这是一个成功中年男人的典范——健美的体格、强大的权力、崇高的地位结合在一起,使他感到人生如此完美。

今天,祁同伟仰举杠铃,觉得杠铃怎么轻飘飘的?毫不费力就举起来了。他仿佛看见李达康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这位强势书记终于露出狐狸尾巴,难以脱身了。得力­干­将丁义珍跑了,老婆又收取蔡成功的贿赂,蔡成功现在就在他手里保护着。从专业角度看,这已经构成了较完整的证据链,证据链证明京州发生了严重的贪腐窝案!窝主是谁?是你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吧?你能出淤泥而不染?鬼才相信。所以你把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派来了,变着法找我要蔡成功!

说起来,祁同伟对李达康的感情比较复杂。他既希望借这位省委常委的力上位副省长,又真心巴望李达康­干­脆垮台。事实证明,借力不一定借得上,在前阵子的省委常委会上,李达康竟然当着他老师兼领导高育良的面抛出哭坟旧事,给他上眼药,实在是可恨至极!好在老师替他做了解释,­干­部人事又冻结了,他的任用才没有被明确否决。

祁同伟从不否认自己有野心。野心就是进取心。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野心有能力的人属于社会稀缺资源。这么一想,祁同伟又笑不起来了,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听老师的话,帮猴子学弟保护蔡成功,这是要和李达康撕破脸的节奏啊!他现在能和省委常委李达康撕破脸吗?不能啊!厅长同志,先把这道算术题做好了:是李常委倒台来得快,还是下一次­干­部人事研究来得快?求最佳利益。这么一算,心胸豁然开朗,只有政治利益最重要,李常委哪怕先倒台,他为了最佳利益也没必要得罪李常委,大丈夫能伸能屈嘛。

于是,祁同伟决定向现在仍是中共H省委常委的李达康妥协。上班到办公室后,马上给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打了个电话,道是蔡成功藏在公安厅招待所,是省检察院安排的,他并不知情。接着又给李达康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秘书告诉李书记,省公安厅绝不会成为任何犯罪分子的保护伞,让李书记别产生误会。最后,他还把办公室主任叫过来,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指示道,如果省检察院来提人,就让他们提;如果市公安局来抓蔡成功,就让他们抓;如果他们同时到场,省检察院和市公安局赵东来的人两边发生了矛盾,省厅谁都不许往里搅!这事交给你掌控。说罢,关掉手机离开了办公室,躲了。

祁同伟这么妥协一躲,就给以后的事情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公安厅招待所主楼门前,检察院提人的面包车刚停下,招待所后门,两辆市公安局的警车就到了。李达康很重视蔡成功这位“九一六”大火责任人,局长赵东来当然不敢马虎,亲自过来督战。检察院这边带队的是陆亦可。她虽然不知道背后有谁排兵布阵,挖了陷阱,但她清楚此次任务非同寻常,风云诡谲。行前侯亮平交代得很明白,蔡成功是举报人,还是重要证人,绝不能落到市公安局手上!现在情况不妙,市公安局的警车已经来了。陆亦可带人乘电梯到十二楼,快步走到蔡成功的房间门前,向守在门口的公安厅­干­警出示证件后进了门。

蔡成功坐在床上,周身围着被子,只露一颗脑袋,像一只受惊的老鼠正东张西望。陆亦可一走进房间,蔡成功就指着窗外道:我一大早就趴在窗上看,等你们过来,门口一直有市里的警察守着,你们知道吗?陆亦可没时间和他啰唆,板着脸催他快走。蔡成功掀掉被子,下床穿鞋,嘴里嘀咕:是侯亮平派你来的吧?我现在全靠你了……

天空响起阵阵雷声,一场雷阵雨不期而至。陆亦可一行人冒雨穿过院子,上了面包车。车刚开到大门口,就被两辆公安警车堵住了。

陆亦可走下检察警车,一警官拦在面前。陆亦可认识,是京州公安局的秦队长。她出示证件,秦队长也出示证件。她执行公务,秦队长也声称执行公务,双方寸步不让,各说各的理。秦队长让陆亦可到市局的看守所去接受蔡成功的举报。陆亦可冷笑不止,道是蔡成功万一在你市局看守所一觉睡过去,来个心脏病发作呢?谁负得了责任?陆亦可明说了,她要防止有人对她的举报人和重要证人搞杀人灭口。秦队长也把话挑明了:你们这位举报人和重要证人还涉嫌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是市公安局目前头号重点通缉对象,是不可能跟你们到检察院去的。陆处长,“九一六”事件你们不会不知道吧?死伤那么多人,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乌云挤满天空,光线暗淡,白昼变黄昏。大雨骤急,水柱狂泻,仿佛苍穹捅开无数窟窿。街上不见行人,如此天气谁敢外出行走?路面处处水花迸溅,好似小­精­灵快乐舞蹈。人行道旁的柳树却是一副惨状,长发乱甩,枯枝败叶纷纷飘落,貌似痛不欲生的样子……

公安检察双方僵持不下,于暴雨中面对面挺立,形成一道夺目的奇观。雨水打湿了检察官陆亦可的头发,沿脸庞如溪水奔流。秦警官也浑身透湿,却坚如磐石地挡住检察警车的去路。他们双方都明白自己责任重大,谁也不肯退让一步,但又不能发生冲突,总不能大打出手抢一个嫌疑人吧。没办法,双方只能硬挺着,洗一场痛快的露天浴。

陆亦可心急如焚,只好让手下一次又一次给侯亮平打电话求援。

侯亮平在季检察长办公室谈话,他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

接到陆亦可的求援电话,侯亮平连忙拨祁同伟手机,可祁同伟竟然找不到了。他的办公室主任说,祁厅长一大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全国缉毒工作总结表彰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侯亮平撂下电话,便骂祁同伟:­操­蛋!我明明和这位厅长说好的,今天上午提人,他给我来了这么一出,这不是坑人吗?连老同学都坑,也太不是玩意儿了!

季昌明淡然说:省厅没出面拦你,怎么能说祁厅长坑你?人家只是躲了,把矛盾推出去了。人家还想进一步,敢和李达康翻脸啊!

侯亮平眉头紧锁:季检,这也太有意思了吧?他李达康怎么对蔡成功这么关心?这是不是和蔡成功举报的内容有关啊?季昌明这才问:亮平啊,蔡成功在电话里明确提到李达康的老婆受贿了吗?侯亮平立即擎起手机:我留下了电话录音作为证据,季检,你请听——

手机传出蔡成功清晰的声音。

季昌明听罢,踱步走到窗前,沉思起来。片刻,他建议侯亮平换个思路想,如果李达康的老婆真有问题,而李达康因此想控制住蔡成功,进而堵住蔡成功的嘴,那岂不是也为下一步的侦查提供了机会吗?侯亮平承认,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风险很大,万一蔡成功落到他们手上死掉了呢?再说,蔡成功是自己发小,他就太对不起人了……

季昌明擎起一只手:哎,等等,你说什么?蔡成功是你发小?

是啊,我们是小学同学……侯亮平突然意识到了:哦,季检,我是不是要回避?

季昌明说:你当然要回避,不回避还得了啊?人家不做文章啊?

好,好,那我就按规定回避,就让一处陆亦可他们办到底吧!

正说到这里,桌上电话响了。季昌明拿起话筒一听,市局赵东来局长要见他,人竟然已经到检察院了。这还有啥好说的?季昌明只能让他到办公室来。侯亮平听了不由一惊,瞧瞧,人家这是步步紧逼啊!季昌明却提醒他,好好协商,别闹僵了,赵东来还是个正派同志。

没一会儿工夫,赵东来进来了,见了季昌明就是一个立正敬礼,还叫了声“老政委”。当年季昌明做过京州市公安局政委。老政委与现局长握了手。赵东来很客气,说:真不好意思,为了一桩具体案件打搅老政委,按说真不应该。季昌明说:没关系,我其实早想和你见面,交流一下情况了。说罢,转身把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介绍给他。

两人一对眼,互有提防。毕竟为争夺蔡成功他们才走到一起的。赵东来表现出较高的热情,主动与侯亮平握手,说:久仰大名,北京那个小官巨贪案子就是你一手经办的吧?还吓跑了我们一个副市长!侯亮平话里有话道:丁义珍一跑,京州不少­干­部就能松口气了吧?赵东来坦然道:可能吧!不过该进去的总要进去,这也是迟早的事……

季昌明检察长提议言归正传,让侯亮平先说检察方面的意见。刚才,侯亮平和季昌明商量过一个妥协方案,便和盘托出:公检法一家人,就不要再争执了。蔡成功可以不带走,反贪局就在省公安厅招待所讯问,时间呢,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讯问完毕,市公安局凭手续拘押。赵东来略一沉思,旋即表态同意。侯亮平故意问:赵局长要不要向市委李书记请示一下啊?赵东来想都没想便说:不必了,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你们的方案合情合理,李书记应该能理解!

矛盾就这么化解了,这比侯亮平预想的容易,也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分手时,侯亮平凝视着赵东来的眼睛,主动伸出手来,和赵东来握手道谢。这位年轻­精­­干­的公安局局长给侯亮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这一妥协对蔡成功来说不是好消息。蔡成功又被押回了招待所客房,人也变了样,战战兢兢,面­色­忧愤。他爬到床上坐着,也不管衣服潮湿,就扯过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只露出一个惊恐不安的脑袋。他眼珠滴溜溜转,警惕着周围动静,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抖动着,表现出内心的惶恐。李达康手下的警察连这里的门都堵了,说明事态多么严重!如果侯亮平无法把自己救到检察院,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蔡成功一再要求见侯亮平。陆亦可便耐心向他解释,因为侯局长和他的同学关系,不能具体管这个案子,必须回避。蔡成功说:那你们把我带到省检察院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陆亦可不耐烦地说:谁也不想待在这儿,可市公安局的警察不让我们走,我有啥办法呢?

省厅­干­警拿来几套­干­衣服,让他们换了。陆亦可嘱咐蔡成功抓紧时间,马上就要开始工作。她内心也很焦急,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啊!

讯问是在招待所五楼小会议室进行的。录音视频设备临时从检察院拿来,紧急安装。蔡成功对着视频镜头讲述,进行正式的举报。

一开始似乎很顺利,陆亦可让蔡成功讲,他就讲起来。但蔡成功目光游移,心事重重,魂好像飞走了,声音飘飘忽忽——这就是一场欺诈啊,从京州城市银行到山水集团,他们勾结在一起,硬是把我的大风服装厂搞垮台了。高小琴欺诈,欧阳行长帮她,都来欺诈我哩……

陆亦可口气温和,让蔡成功说具体一些。他们都有谁?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怎么实施了欺诈?蔡成功却不说了,非要见侯亮平,声言只和自己发小局长说。陆亦可倒了杯水递给蔡成功,让他定定神。

蔡成功拿起纸杯喝水,手有些发抖。事情很清楚,只要把欧阳菁的事情说完,举报结束,检察院的人就会把自己交给市局。那就落入李达康的手掌之中了,市公安局看守所还不等于他家开的?你蔡成功刚举报了人家老婆,人家使个眼­色­,看守所那帮人还不弄死你?因此只能拖着,检察院拿不到举报口供,就不会把他交出去。这样他就有机会见到发小侯亮平。蔡成功相信只要见到发小,事情就会有转机。

游走江湖多年,蔡成功练成了一个好演员。他开始浑身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咯咯作响,仿佛突然害了疟疾。我……我该说的,在电话里都和侯亮平局长说过了,你……你们问他去!我不行了……真不行了……陆亦可被他闹得不知所措,蔡成功,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蔡成功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汗水伴随着颤抖接连滚滚而下。我脑震荡……我晕……你们让我先睡会儿觉行不?头晕了,晕死了……

陆亦可实在没办法,只得让和她一起参加讯问的侦查员周正陪蔡成功回房间休息。进了客房,和衣倒在床上,蔡成功不抖了,面对墙壁,大睁着眼睛想心事。倒是周正熬不住困乏,没一会儿就打呼了。

陆亦可和季昌明通了个电话,建议让侯亮平出马。季昌明怕授人以柄,断然拒绝,让他们克服困难继续攻。陆亦可急了,蔡成功赖在床上睡觉,怎么办?时间一点点消失,就这二十四小时,耗不起呀!

季昌明迟疑片刻,总算留下了活话:好,你让我再想想吧……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季昌明问侯亮平,蔡成功是怎么个人?侯亮平便介绍情况,说蔡成功是个输在起跑线上的人。家庭贫困,早早死了娘,父亲是个大老粗,只知道用棍­棒­管教儿子。蔡成功一直抄他的作业,好不容易才混到毕业。还经常打架,打遍了班内男同学,又和高年级大同学打,打不过人家,抹人家一身鼻涕就跑。季昌明及时总结:蔡成功的­性­格特点是泼皮加赖皮?侯亮平说:没错,他那二皮劲儿估计够陆亦可受的!我若回避不出面,别说二十四小时,蔡成功能赖在床上二十四天!季昌明有点疑惑:你去就能治得了他?侯亮平自信满满:当然治得了他!从小都是猴子吃包子,对他我手拿把攥!季检把饭菜推到一旁:行,行,那就走吧,甭管回避不回避了……

来到省公安厅招待所,下了一上午的秋雨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这可是城市罕见的景象,秋雨后竟有彩虹!许多行人驻足观望,还有年轻人用手机拍照。虹有些模糊,辨不清七­色­,但红蓝黄紫还比较醒目,感觉上仍是一座五彩缤纷的天桥,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侯亮平抬头仰望天空,啧啧赞叹:多少年没见这东西了,只在童年的记忆中还留下一点痕迹,有一次我和蔡包子去光明湖摸鱼……季昌明拽了他一把:行了,别小资了,我陪你来是为避嫌,待会儿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呢!侯亮平恋恋不舍地告别天上彩虹,跟着季检走进招待所门厅。

蔡成功一见侯亮平,啥毛病也没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高呼:哎呀猴子,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得来,咱们谁跟谁?发小啊!

侯亮平绷着脸:别孙猴子蔡包子的,我们得公事公办,知道吗?

蔡成功马上收敛了:是,是,我知道,当然得公事公办!

侯亮平拿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在检察院食堂买的­肉­包子,放到蔡成功面前,让蔡成功吃,道是吃罢饭讯问。蔡成功也不客气,抓起包子就吃。吃着喝着,又叫起了猴子。侯亮平立即训斥、警告蔡成功说:这不是在家里。视频下举报,一句猴子包子,讯问就全完蛋。

吃罢午饭,再次来到小会议室,蔡成功像是变了一个人,面对侯亮平和陆亦可,开始竹筒倒豆子,稀里哗啦,连奔儿也不打一个——

据蔡成功说,大风厂的垮台缘于京州城市银行的断贷,这里面起决定作用的人是主管信贷的副行长欧阳菁。蔡成功只要贷款就按点给欧阳菁好处,每次一张银行卡,一次五十万元,行贿四次,正好就是二百万元。时间大都是在每年的二月底或者三月初,再具体的时间就记不太清了。行贿地点前两次在欧阳菁的办公室,后两次在她家。

侯亮平问:欧阳菁的家,是不是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的家?

蔡成功摇头:不是他们市委那个家,是别墅区的家,帝豪园。陆亦可当即不动声­色­地向侯亮平解释,蔡成功讲的帝豪园,是京州很有名的一处高档别墅区。侯亮平也没动声­色­,让蔡成功继续往下说。

银行卡用的是蔡成功老妈的名字,张桂兰,每次送卡他都把密码给欧阳菁。欧阳菁可以凭密码从取款机取款,也可以凭密码签张桂兰的名在各大商场消费。蔡成功显然早已对此前的行贿细节烂熟于心。

蔡成功,既然你每年贷款都按点数行了贿,那为什么欧阳菁还会突然对你断贷啊?这不合情理啊!侯亮平一把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蔡成功正了正身子,声音陡然洪亮起来。这正是我要说的!侯局长,我推测有人开出了大价码,就是说,欧阳菁因为有了比五十万更大的利益,甚至惊人的大利益才会断我的贷!我这推测八九不离十!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但侯亮平仍不动声­色­。说事实,不要推测!

好,事实是,高小琴的山水集团以过桥的形式先借给了我们大风五千万元,说定使用六天,日息千分之四,大风呢,以公司股权做了质押。六天之后,只要城市银行的贷款发下来了,大风就可以按时归还山水集团的五千万过桥款,我们的股权也就安全了。但是,欧阳菁突然变卦,说好的八千万贷款不给我了!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这笔高利贷,从五千万就变成了六千万、七千万、八千万。半年后,法院根据质押协议,把我们质押的股权判给了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让我们大风走上了绝路……蔡成功越说越激动,坐不住了,试图站起来,离开视频。

侯亮平及时制止:蔡成功,别激动,坐,坐下说!欧阳菁副行长不批准城市银行给你们放贷,你们还可以找其他银行嘛!比如,工商银行、中国银行?还有那些股份制银行,能找的银行多得是嘛!

蔡成功冷静下来:侯局长,京州银行的情况你可能不清楚,国有大行和股份制银行从来不给我们这种民营企业贷款。这么多年来,能给我们贷款的银行只有京州城市银行和省农村信用社。陆亦可及时Сhā进来:那你怎么不找省农村信用社贷款呢?蔡成功颓丧道:找了,我向省农村信用社申请了六千万,都上过会了,欧阳菁突然打了个电话,人家就不贷了,说是风险控制部门没通过!侯亮平紧盯蔡成功:你确定欧阳菁打过这个电话吗?蔡成功说:我确定!她这个电话是打给省农村信用社一把手书记兼理事长刘天河的,不信可以找刘理事长调查……

蔡成功又回到了自己刚才的推测,强调说:欧阳菁和山水集团是故意做局,谋取大风厂的股权!后来的事实证明,高小琴就是冲着厂区土地来的。她拿走了股权,就拿走了土地,她早就知道城市规划,因为光明湖改造,大风厂的土地规划已变更为高档房地产用地了!

侯亮平表面平静,内心却很兴奋。他同意蔡成功的分析,如果是欧阳菁和高小琴做局,大风厂的股权之谜也就解开了。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九一六”大火案的起因,背后的利益链,山水集团的­操­作手法,逐渐浮出水面。侯亮平为蔡成功倒了一杯水,让他喝口水继续说。

蔡成功喝了水,放下纸杯。侯亮平又询问员工持股的情况和员工部分股权的质押。蔡成功解释说,股权没法分开,贷款又是用于企业生产,是流动资金贷款,当时就全质押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九一六”那天夜里,他去厂里给尤会计送支票,才被不明真相的员工们给打了。有人怀疑他和山水集团勾结,故意输送利益,真冤死人了!

最后,蔡成功说:侯局长、陆处长,现在我有个请求,我向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老婆行贿二百万元,这是犯了严重的行贿罪啊!我请求你们反贪局能留下我,逮捕也行,让我随时配合你们办案。

侯亮平知道,发小这是在寻求庇护,只有检察院以涉嫌行贿的名义拘捕他,才能让他躲开市公安局也就是李达康手下的控制。蔡成功希望他帮忙,在关键时刻拉一把,这或许是他举报欧阳菁的真正目的。

侯亮平与陆亦可对视一眼。陆亦可摇了摇头,率先表明态度:这恐怕不行,蔡成功,你还涉嫌其他刑事案件。京州市公安局一直在找你,“九一六”大火后果很严重,作为主要当事人,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侯亮平自知陆亦可说得不错,也安慰说:省检察院既然接受了举报,就会对你的一切,包括人身安全负责到底!京州公安局看守所有驻所检察官,检察官会密切关注举报人的一切情况……

依照事先约定,讯问结束,检察院应该把蔡成功移交给市公安局了。侯亮平、陆亦可带蔡成功走出小会议室,一起向电梯口走。

这时,侯亮平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从小一起厮混,知根知底,蔡成功那双眼睛发出的求救信号,他岂能不知?但职责所限,他不能徇私枉法。眼见发小要被送走,去一个他根本不愿去,也许还有相当危险的地方,侯亮平岂能无动于衷?

这时,电梯口快到了。

蔡成功回过身,突然一声叫:猴子,我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侯亮平心里不由一震,驻足站住了:你呀,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啊!

蔡成功泪水瞬间涌出:猴子……猴哥,你……你说!

侯亮平责备说:在北京我家那天,你咋不跟我说点有根据的实话呀?举报这个,举报那个,什么细节也不透露,我还以为你胡说八道给我说书呢!你要是早说了,像今天这样拿出证据,也许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也许陈海就不会出事被人暗算!你浑不浑呀你?

蔡成功也很后悔:猴子,我也不想真得罪人,哪知道会这样啊?李达康就是不放过我呀!这……这是官逼民反,逼得我去拼命啊……

电梯门口,几个市局警察已经站在那里等着。陆亦可很机敏,及时扯了扯侯亮平的衣襟。侯亮平明白了,没再和蔡成功说下去。

到了楼下大堂,见了赵东来,侯亮平想了想,还是把该说的话说了:赵局长,我说话算数,蔡成功现在交给你们。蔡成功“九一六”之夜头部受过伤,我建议,先送他到医院检查身体后再实施拘留。

赵东来很爽快地说:可以,今夜我们先就近把他安置在光明区分局置留室,明天请你们检察院派人,一起陪同蔡成功到公安医院检查吧。

侯亮平仍不放心,又挑明说:赵局长,蔡成功可是重大职务犯罪案件的举报人啊,请你们一定要绝对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不能让任何危险人物接近他,以免发生意外。我们的驻所检察官也会不定时抽查蔡成功的在押情况和健康情况,我不希望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赵东来会意一笑:放心吧,侯局长,这也是我和市局的希望。

终于把“九一六”大火的主要责任人蔡成功捉拿归案,赵东来可以交差了。他来到市委书记办公室,向李达康简明扼要汇报了事情经过。讲到与省检察院的妥协,赵东来注意地看了书记同志一眼,书记同志面无表情,只是默默点燃了一支烟。汇报结束后,李达康并没有让他马上走的意思,幽幽地问了一句:怎么?你见到那位侯局长了?

赵东来说:见到了,妥协建议就是侯亮平提出来的。

李达康站在落地窗前思索着,玻璃上映出他忧心忡忡的面孔。

书记同志缓缓回转身,又问了句:你对这个人印象如何?

是个厉害角­色­,不过,还是挺讲道理的。赵东来谨慎地回答。

十四

侯亮平很兴奋,蔡成功的举报使整个事件的轮廓清晰起来——

以事查人,大风服装公司价值近十个亿的一块风水宝地,被另外一家公司山水集团以股权质押的形式拿走了,转眼间,大风破产,山水集团赚了五六个亿。这正常吗?显然不正常!谁获益?高小琴的山水集团获益。山水集团到底有什么背景,高小琴是什么来头,没人能说得清。但关于美女老总的传说却铺天盖地,比如,说高小琴是高育良的侄女,虽纯属扯淡,但网上坚持这么说,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接下来几天,侯亮平仔细研究了高小琴和山水集团的发家史,差不多都是空手套白狼。攻城略地,高小琴总有超人的眼光,与鲸吞大风厂如出一辙。这就让侯亮平很好奇了,她难道是经商天才?更有意思的是,欧阳菁京州城市银行的及时断贷,才导致了大风厂的股权落入高小琴手中。欧阳菁可是一位重量级领导的夫人啊,这里面有没有利益输送关系呢?山水集团的经济链有没有套住那位重量级领导?

侯亮平指示陆亦可带领一处­干­警,从蔡成功举报的受贿事实查起——欧阳菁收受的四张银行卡二百万元贿款。这当然有困难,四张卡跨度四年,取证难度不小。但只要查实其中一张卡,就算赢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目前不能考虑和欧阳菁直接接触,只能暗中调查。

至于那位美女老总高小琴,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她,从商业角度看,她的行为都是合法的。分析的疑点再多也只是疑点,检察院反贪局目前还没有理由调查她。当然,以朋友的身份接触是可以的。

接触的机会由祁同伟送到面前。这位滑头学长在蔡成功难题解决后又露面了,说是要给他接风,侯亮平心里不悦,只是推托。直到祁同伟说到要在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接风,侯亮平才不动声­色­地答应了。这真是想睡觉来了枕头,接近神秘的山水集团,他求之不得。

也不知祁同伟和高小琴是啥关系,竟派高小琴来接。这样,侯亮平便在检察院大门口第一次见到了高小琴。美女老总艳而不俗,媚而有骨,腰肢袅娜却暗藏刚劲,柳眉凤眼流露须眉之气,果然不同凡响!

侯亮平在车上谈笑风生,称高小琴是京州的一个神话传说。高小琴明眸婉转,于不经意间瞟了侯亮平一眼:侯局长,当传说变成现实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些失望?哟,原来就是这么个半老徐娘啊!侯亮平说得诚恳:哪里,是意外啊!你给我的感觉,既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学者,又像一位叱咤风云的女企业家。高小琴声音甜甜的:在我的神话传说里也有些不友好的,甚至别有用心的故事吧?侯亮平微笑点头:是啊,众说纷纭啊!不过高总,我是一个检察官,我的职业不允许我相信任何神话传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证据。高小琴含蓄指出,检察官的眼睛有时也会看错,证据也会有假。侯亮平注意到她的话里有话,追问啥意思。高小琴又是嫣然一笑,主动提到他的发小蔡成功:人最不了解的,往往就是自以为很了解的朋友,比如蔡成功。

嗣后的话题集中在蔡成功身上。高小琴明知蔡成功是他发小,却仍予以悲情控诉。在高小琴的控诉中,蔡成功毫无诚信,谎话连篇,简直不是东西。侯亮平听着,除简短Сhā话,调节气氛,并不争辩。现在他需要倾听,在倾听中发现疑点,找寻线索。他不怕这位美女老总说话,就怕她不说话。经验证明,最难对付的就是沉默的侦查对象。

轿车很快出了城。车窗外,银水河伴路并行,河水清明透澈,不时翻起一些小浪花。虽是初秋季节,岸边芦苇丛仍一片翠绿。苇叶在微风中颤动,泛出叶背的灰白。偶有三两不知名的水鸟掠过苇丛、河面,消失在远处的柳树林里。马石山逶迤横亘在天际,宛如一匹骏马。

山水度假村坐落在马石山下,依山傍河,委实是块风水宝地。沿着小山坡建有十几栋别墅,风格有英式、法式、俄式,漂亮幽雅,像童话中的小屋。这些别墅都是客房,两三层高,路牌标有楼号。山下是一幢高层现代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度假村综合楼,娱乐、餐饮、洗浴都在这座楼里。在京州,上层人士经常出入于此。但普通百姓却不怎么知道它,它低调偏远,对外号称“农家乐”。

东道主祁同伟在综合楼迎接。老同学相见,分外热情,一个亲密的熊抱过后,祁同伟满面笑容,握着侯亮平的手直摇:老弟呀,你终于从天宫下凡,来到了我们民间,欢迎欢迎,欢迎你与民同乐啊!

侯亮平故作委屈:还说呢,要不是你和陈海弄丢了丁义珍,我也不会被贬嘛!祁同伟嘿嘿笑着:谦虚了吧,亮平,谁不知道你是带着尚方宝剑来的?侯亮平眼皮一翻:你给我的尚方宝剑啊?又埋怨学长不够意思,说好把蔡成功交给反贪局,却让赵东来带走了。祁同伟摇摇食指:蔡成功丢了也好,留在你手上是个祸害,高总路上没给你说吗?高小琴接话道:我和侯局长说了,谁知他信不信,让他走着瞧吧!祁同伟认真起来:哪能走着瞧?亮平,这个蔡成功你真要小心呢!侯亮平笑问:学长,你是不是也掌握了蔡成功一些情报啊?祁同伟拍了拍侯亮平肩膀:没啥情报,这人就是个­奸­商!你实心对他,准会吃亏!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可侯亮平总觉得祁同伟的话里有东西。

说说笑笑,三人走进了一个大套间。套间外面一间是会客厅,里面一间是餐厅,装修很豪华,一­色­老红木摆设。更奇的是,会客厅顶天立地立着一排老式书柜,书柜里摆着不少经典书、流行书和线装书,竟然还有一套马恩全集。侯亮平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着,语带讥讽地夸赞说:不错,不错,高总,你这是两个文明一起抓呀,吃饭不忘学习!祁同伟笑了,说道:高总为了接待咱老师高书记,特别做的书房式布置。咱老师喜欢书卷气呀!侯亮平益发惊讶:怎么,咱老师也常来这里做客呀?高小琴忙道:过去偶尔来坐坐,中央八项规定后就不来了。

祁同伟递了支烟给侯亮平,侯亮平推辞,说自己早戒了。就此话题,两个老同学又斗起嘴来。高小琴为他们斟茶,笑盈盈地听着。祁同伟独自抽着雪茄,提出一套歪理:一个能戒掉烟瘾的人,那是能杀人的!侯亮平你真行,还真把烟戒了。我戒了一百次,一百零一次又抽上了,只怪我心太软,心太软……侯亮平反­唇­相讥:得了吧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戒烟也就是控制一下自己的欲望而已!祁同伟大摇其头:人的欲望当真这么好控制吗?你还“而已”!若是好控制的话,也就没这么多的犯罪现象和犯罪分子了,你我兄弟就都该下岗了……

侯亮平和祁同伟针尖对麦芒,在大学里就争强好胜,同学们说他俩是一对斗­鸡­。可斗归斗,互相在心里都存有一份敬佩,敬重对方的优秀。他们学习成绩不相上下,也都爱好军体运动,越野长跑,擒拿格斗,二人样样出­色­。都说惺惺惜惺惺,他俩就是极好的例子。侯亮平和祁同伟斗着嘴,心中温馨快乐,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高小琴很会说话,微笑着Сhā入两人中间。道是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呢,相对警官和检察官,她更敬重检察官。祁同伟假装嫉妒,故意说:我是老面孔了,侯局长是新面孔,高总这是要弃旧迎新了?侯亮平打趣:没这么严重,不过总归新人替旧人嘛,老同学,你就别吃醋了!高小琴却说得认真——不是新人替旧人,是职业使然。警察的职业决定了他们必须和各种刑事犯罪分子和各­色­流氓打交道,搞不好自己就会流氓化,全世界的警察都一样。检察官呢,面对的都是高智商犯罪,经济犯罪或者职务犯罪,所以身上大都有一种比较高雅谦和的绅士风范。侯亮平及时指指自己鼻子:侯检察官就很绅士。高小琴笑笑,话锋却转了——本世纪初,当美国总统克林顿被独立检察官斯塔尔搞哭的时候,我正上中学,看到在电视上抹眼泪的总统,我挺恨那位检察官的!侯亮平道:不对啊,难道斯塔尔检察官不绅士吗?高小琴板着脸说:可他不应该搞哭一位总统,人家克林顿是总统啊!侯亮平也认真了:但是,高总,克林顿总统不应该对人民撒谎,这是斯塔尔检察官坚持的原则……高小琴承认了:是的,当我明白斯塔尔检察官的原则时,已经长大成人了。哦,说到这里,顺便问一句,侯检察官,你这次来京州是想搞哭谁啊?准备让哪一位先哭起来呢?

祁同伟马上接话:反正不会让你美女老总先哭起来,是不是啊,亮平?侯亮平笑道:我谁也不想搞哭,想让大家都开心地笑!当然了,就算我搞到了高总头上,高总也不会哭的,对吧?高小琴话里有话:谁说我不会哭?我肯定号啕大哭,而且让你们二位陪我哭!侯亮平没再接茬儿,转而指向餐桌上的酒瓶:哎,怎么喝二锅头啊?廉政了?

祁同伟说起了老师高育良。高老师为避嫌不能来,但很重视今天的接风。亲自规定了几条,一不准用公款,二不准吃老板,三不准喝名酒,还不准用公车……所以你侯亮平才因祸得福,享受了美女老总的专车待遇。高小琴微笑着Сhā话:高书记是明白人,知道请的是检察官嘛!祁厅长倒是想上几瓶高档酒的,但是怕惹事啊!听说,新来的沙瑞金书记对­干­部作风抓得很紧,在省委常委会上说了一句重话——我们某些地区某些部门的­干­部素质都不如一般老百姓了。侯亮平益发惊奇,一个商人,还这么关心政治啊?连省委常委会上省委书记具体讲了啥都知道?便笑问:高总,这话是祁厅长和你说的吧?祁同伟摇头道:人家高总消息比我灵通!继而又发泄对新书记的不满:沙书记净哗众取宠!当真我们­干­部的素质不如一般群众啊?我还就不信了。

高小琴风趣地逗起了祁同伟:哎,祁厅长,你别不信啊!我只听说有伟大的中国人民,从来没听说过有伟大的中国­干­部,或者伟大的中国官员!侯局长,你说是不是?侯亮平笑道:哎呀,高总,你太有才了!我都快成你粉丝了。祁同伟“哼”了一声:什么伟大的中国人民?哎,哎,咱们都别虚伪,历史从来就是英雄创造的!几千年的中国历史我们记住了谁?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再加上一个成吉思汗,是吧!人民?请问,人民是谁?他在哪里?侯亮平立即举手:报告厅长,是我,在这里呢!高小琴也跟着举手:还有我!厅长,也包括你,你当你是秦皇、汉武啊?不是我说你,咋老摆不正位置呢?!

这时,天­色­渐暗,陆续来了一些人,大都是政法系统的­干­部。有省、市法院院长,有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高级警官,还有省、市政法委的同志。祁同伟显然是这些人的头儿,引着侯亮平和大家一一握手。侯亮平当即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这帮政法­干­部难道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政法系吗?自己今天参加了这个接风宴会,是不是就算入伙了?又想,怪不得高育良老师要回避呢,不回避还得了?!陈海是高育良的学生,应该算是政法系的,不知道过去是不是也常参加这种聚会。

客人到齐,高小琴让服务员上菜。菜肴以河鲜为主,看似平常,食材却是­精­心挑选的。白灼河虾的河虾是刚从银水河里捞上来的,红烧野兔的野兔是马石山猎人送来的,原汁原味,鲜美无比。最妙的是一道霸王别姬,用银水河的野生老鳖,炖马石山的松林野­鸡­,配以滋补药材,一锅香浓绝伦的好汤,喝晕了满桌客人。

高小琴显然和大家都熟,招呼了这个招呼那个,乐呵呵地说:农家乐农家菜,就是要保持农家特­色­。各位吃好喝好,多提宝贵意见。虽然酒不太好,是二锅头,祁同伟和一­干­人等也没少喝。政法­干­部自有一种豪情豪气,是其他系统没法比的,侯亮平说是不喝也喝多了。晕晕乎乎之际,餐厅经理引着一位拿着京胡的琴师走了进来。

祁同伟拍了拍手:哎,哎,同志们,好戏开场了——《智斗》!

高小琴嗔怪道:斗啥呀?高书记今天没来,缺个参谋长!

祁同伟手向侯亮平一指:不有侯局长嘛,就侯局长的刁德一了!

侯亮平来不及推辞,高小琴便鼓起掌来:那好那好,来自中央的侯局长与民同乐。祁厅长,还是你的胡传魁,我的阿庆嫂。开始!

琴师拉起胡琴,一场好戏开场。应该说,三个人唱得都不错,尤其是高小琴,音质优美,字正腔圆,身段姿态楚楚动人。表情更好,那聪明伶俐,那柔中带刚,那不卑不亢,简直与阿庆嫂惟妙惟肖了。

一场《智斗》唱得风生水起,连琴师也放下京胡鼓起掌来。侯亮平对高小琴印象益发深刻了。回去的路上,心中不禁暗自感叹,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啊,和祁同伟以及这么多政法口高官纠缠在一起,甚至高老师也是她的座上宾,和她智斗恐怕真要下足一番戏外功夫呢!

十五

“九一六”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没有谁故意纵火,大火烧起来纯属偶然,是护厂员工刘三毛乱扔烟头引发的,刘三毛当场烧死。当夜大风厂的护厂员工和常小虎的拆迁队甚至都没发生肢体接触,双方本意都还是理­性­克制的。罪魁祸首是大风厂老板蔡成功。几百号员工占厂护厂是蔡成功组织煽动的,蔡成功还给大家发补助费,使用汽油也是蔡成功的命令。另外,蔡成功还是大风公司的法人代表。

李达康看了报告,指示赵东来,对蔡成功尽快批捕。赵东来却说要看省检察院的态度。李达康觉得有些怪,省检察院为啥老盯着蔡成功呢?赵东来苦苦一笑,吞吞吐吐说:这涉及蔡成功的一个举报。是什么举报,赵东来没说,只提醒他:李书记,您可要当断则断啊!

李达康心里一沉,已有预感,却仍问:断?怎么断?和谁断?

赵东来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言不讳说了:当然是和欧阳菁啊,李书记,你们夫妻的事早不是啥秘密了,再拖下去会对您很不利……

赵东来走了。李达康抬起头,目光散漫地浏览着书橱,书橱是他命人特制的,高抵天花板,一面墙全是砖头厚的大书。他喜欢坐拥书城的感觉。烦恼时就看着书脊发呆,好像书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妙方。是啊,再拖下去对他很不利!蔡成功已经举报了,赵东来的暗示再明白不过,蔡成功举报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李达康的妻子欧阳菁啊!省检察院没把你放在眼里,已经盯上了,欧阳菁只怕是在劫难逃……

李达康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天已黄昏,落霞染红了办公室里几株茂盛的绿植。站在窗前放眼眺望,可以看见西南方向光明湖的一角,如同一块被切割过的镜子;东南面则是逶迤的群山轮廓,泛出幽蓝的微光;近处,繁华大街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李达康无心欣赏窗外风景,只想自己的心事——

无论欧阳菁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脱不了­干­系。说实话,他对妻子本来就不放心,金融领域是贪腐案多发之地,欧阳菁也不是平凡老实之人,何况又分管信贷。丁义珍出逃之夜,他就训斥过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欧阳菁的手脚不太­干­净,是身边的炸弹。现在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在欧阳菁事发之前,迅速离婚,扔掉炸弹!

离婚的话题他们夫妻之间多次提到,李达康也不止一次在心里做过决定,但终究下不了决心。现在到了最后关口,应该结束这段并不美好的婚姻了。李达康非常珍惜自己的政治羽毛,绝不允许它受到半点玷污。连赵东来都看出来了,再不做离婚决断,定受其乱!李达康把最后一支烟放进烟灰缸,用力揿灭,拿起电话通知保姆,今天他要回家吃晚饭,让保姆打电话把欧阳菁叫回来。他要和她摊牌了。

夹着公文包离开办公室时,李达康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惆怅。今后他可能要以办公室为家了。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虽然谈不上多少恩爱,但已浑然一体,彼此之间难以区分。现在右手要拿刀砍断左手,实在于心难忍。他承认自己是个工作狂,一生没花多少时间在女人身上,甚至连女儿都没有抱过几回。但他并非没有感情,对于这个家他还做不到弃之如敝屣。女儿在美国留学,欧阳菁早有出国的打算,倘若这次离婚成功,便意味着他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女儿。这样想着,李达康深深地叹一口气,惆怅如乌云,把他一颗心笼罩得严严实实。

回到家,保姆田杏枝已经做好饭菜,问要不要端上桌。李达康眼睛搜寻房间,保姆明白他的心思,忙说欧阳菁不回来吃饭,银行业有个高层聚会。李达康点点头说:吃吧。田杏枝就把简单的饭菜摆上桌。

李达康拿起筷子,边吃边与保姆闲聊。保姆原是一家国企幼儿园的老师,改制后提前退休了。老师属于事业编制,退休工资待遇一直没落实,她就跟其他教师到区政府上访。田杏枝保持着幼儿教师的­性­格特点,开朗活泼,语言生动,述说中有件事引起了李达康的注意——光明区信访办的窗口很低,上访者只能半蹲半站,勾着身体,半偏着头脸和窗口内的接待员说话。田杏枝还表演给李达康看。李达康看明白了,问田杏枝:你是说光明区信访办的窗口有些低?田杏枝说:不是有些低,他们是故意整人!李达康心情本来就不好,又听到这种刁难群众的事,马上板起脸说:那我抽空去看看。他们要是敢故意整人,我就来整整他们!他是个认真的人,拿出记事本,把这事记下了。

这时,墙上挂钟的时针已指向十点。李达康看了看挂钟,对田杏枝说:再给欧阳打个电话催催!田杏枝拨电话,电话通了。欧阳菁说,她晚上肯定回去。不过可能要晚一些,这儿有个月光晚会……李达康一把夺过话筒,当即发火:欧阳,你是不是又跑到帝豪园去了?电话里,欧阳菁也很不耐烦:我这是公务活动!李达康怒道:我不管你是公务还是私务,请你立即回来!我们的事必须有个了断了……

将近十一点,欧阳菁终于走进门来。她化了淡妆,身上一股香气。李达康把头扭向一边,先前那点歉疚心情烟消云散。欧阳菁把坤包往沙发上一扔,在丈夫对面坐下,目光里也含有些许厌恶的意味。

欧阳菁知道他要谈什么,开口先说了:李达康,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我们是该有个了断了,实话告诉你,我准备内退去洛杉矶!李达康并不意外:我听说了,所以我才希望你办完离婚手续再走。欧阳菁挑衅地问:这个手续对你很重要吗?李达康坦率承认:当然很重要,我不能做一个妻女都在国外的­祼­官,就只好做出这种选择了。欧阳菁讥讽一笑:我知道,成了­祼­官你就要下台,起码不能再做省委常委、市委书记了!你呀,太爱惜乌纱帽了!李达康板起脸:错了,欧阳,我爱惜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欧阳菁一脸轻蔑:唱啥高调?没你李达康,地球照转,事业照搞!李达康逼视着欧阳菁:你是不是最想看到我下台?欧阳菁身子往沙发背上一倒:是,我早等着这一天了!

李达康气得额上青筋直暴,瞪眼看着妻子。欧阳菁却流下了眼泪。李达康犹豫一会儿,抽了两张面巾纸递给妻子。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

欧阳菁擦着眼泪,照例开始了控诉。她埋怨这么多年来,丈夫对自己和女儿,对这个家,几乎没负过责任!二十六年前,李达康还只是西部山区的一个副县长,欧阳菁和他结了婚,在那里生下女儿佳佳。后来,他在山区调来调去,母女两个陪着他东跑西颠,遭了许多罪……

李达康照例开始应对,语调也温和起来。他赞美欧阳菁,那时的妻子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全力支持他的工作,也没这么多牢­骚­。记得佳佳一个小学是在三个县上完的,妻子六年中也换了三四个单位。这二十六年,李达康几乎­干­遍了H省各个地市,从县长、县委书记,­干­到市长、市委书记,直至进入省委领导班子。正是因为他的工作经常调动,所以,欧阳菁早年要送女儿佳佳到国外读书,他才没反对……做妻子的泪水又潸然流下:李达康,亏你还记得这些!

做丈夫的也动了情:怎么会不记得呢?欧阳,这些事情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不过,忆苦思甜只能短暂缓和矛盾,再往下谈,冲突照例会再次爆发,这已经成了规律。欧阳菁接着又抱怨,佳佳这些年在国外的学费、生活费,他这当爹的没出过一分钱,都是她独自想方设法,东腾西挪解决的。李达康争辩:结婚以后我的工资奖金全都交给了你,一切开销从来由你安排。欧阳菁冷笑:你也太没数了吧?!共产党又没高薪养廉,就你那点工资,能养活一个在境外上学的女儿吗?李达康还想讨好妻子:不是还有你吗?你本事大,在银行系统工作,年薪不少嘛!欧阳菁却冷着脸:那是我的年薪,与你无关!你是男人,还好意思惦记老婆的钱!李达康烦躁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用人民赋予我的权力去谋私吗?你也是共产党员,也曾面对党旗宣过誓……

欧阳菁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她最烦丈夫来这一套!把卧室当主席台,大小报告做惯了,官话讲顺嘴了,夫妻吵架也戴着假面具,什么人受得了?她拿起手袋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扭回头,冷冰冰丢下一句话——李达康,要离婚可以,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把山水集团霸占大风厂的那块土地拿出来招标,想法让王大路的大路集团中标去­干­!

李达康勃然大怒:我这么警告,你竟然还敢把手往光明湖伸!你为什么替王大路说话,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欧阳菁一点不怕,直视丈夫的眼睛:你别想歪了,大路集团有恩于我们家,我要回报王大路!你可以不讲良心,我要讲!李达康问:如果我就是不答应呢?

妻子态度强硬:那就简单了,我就不办离婚手续,就让你做­祼­官去!李达康气得浑身直抖。欧阳菁转回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丈夫面前,说出了更狠毒的话——李达康,我知道,丁义珍出事后,你害怕了。可我不明白你怕什么?我要的项目你并没给丁义珍打过招呼,那么,你会为什么人打招呼呢?是不是外面还有人?别忘记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达康疑惑地凝视着妻子:你这啥意思?你不是让人跟踪调查过我吗?欧阳菁意味深长地说:是的,调查过,所以我才觉得你不太正常!那个山水集团得了那么多好处也不太正常……

妻子似乎拿着一根针,专往丈夫的痛处戳。

李达康心烦意乱,不想再吵下去了,看看挂钟,无奈地道: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不和你扯了,等你冷静下来再谈吧!

十六

蔡成功有预感,总觉得一场灾难将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是老江湖了,当然懂得公安检察这两种执法机构的不同。在检察院他是举报人,说不上功臣吧,总也像国外大片里受保护的证人。落到公安手里就不一样了,他会被视作重大刑事犯罪的嫌疑犯。更何况京州又是李达康的势力范围,赵东来一伙警察还能不听李达康的指挥?他举报了李达康的老婆,能有啥好果子吃?没准儿会有生命危险。

幸好,发小侯亮平在保护他,放着北京的官不当,调回老家做了反贪局局长——蔡成功就是这样理解的。当然,这也不只是为了他,发小自己也要往上爬,在北京是处长,到省里就局长了,官大了一圈。发小了解他的二皮劲儿,让公安给他检查身体,这是不是暗示他装病呢?应该是吧?于是他就装病,头晕,脑袋痛,还恶心,脑震荡的征兆啊。这种把戏过去玩过两次,轻车熟路。再说,头上的跌伤也确凿存在,曾经小孩嘴似的,缝了八针呢,因为东躲西藏,至今连线都还没拆。医生一见伤痕就被蒙住了,虽然仪器没查出脑震荡,却不敢断言就没问题,让他留在公安医院里观察几天。

在病房躺着却不得消停。只观察了三天,那个长脸局长赵东来就领着两名警察到病房找他谈话了。他们让他做的一件事情,更使他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警察将一只录音手机和一支录音笔放到他面前。局长赵东来拿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他,命令他把纸上的话好好看几遍,看熟了,像平时说话一样,照着念一下。蔡成功坐在床上摇晃着,不想接纸条。赵局长非让他接,蔡成功知道扛不过去,只得接了。

他把纸条擎在眼前,一字一顿念:陈局长吗?我举报!我要举报一帮贪官!他们不让我好好活,那我也让他们不得好报!我有个账本要当面交给你……赵东来像个导演,在旁边指挥着他:哎,不对,要像平时说话一样,别这么拿捏!好,蔡成功,按我说的,再来一遍!蔡成功又将纸条上的话念了一遍。心想,搞什么鬼?栽赃?诬陷?于是更不肯配合,故意弄出一些怪声调,甚至有些不属于人类。赵东来被搞火了:还是不对,蔡成功,别和我们斗心眼啊!蔡成功急了,把纸条一扔道:我……我斗啥心眼了?这纸条上的话都不是我说的!

是不是你说的,我们会去鉴别!蔡成功,再来一遍,开始!

蔡成功的二皮劲儿上来了,抻长了脖子喊:我不来了!我向陈海局长举报时没说过这些话,也没说啥账本!你们别赖我。一位胖警察威胁道:蔡成功,找不自在是吧?蔡成功一头倒到床上,你们枪毙我吧!我脑震荡,头又晕了……胖警察一把把他拎起来:晕什么?医生说了,你好着呢,脑子没震荡!蔡成功大喊:我要见反贪局局长侯亮平!赵局长火透了,瞪起眼下令:把他送到看守所去,连夜突击审讯!

两个警察上前扭住他,将他押出病房,送进了市公安局看守所。

进了看守所审讯室,换上一件发污的黄马甲,蔡成功知道麻烦大了,但他打定主意,绝不配合。事已至此,只能当一团滚刀­肉­了。

蔡成功无­精­打采地呆坐在审讯桌前抠指甲。胖警官叫他不要心存侥幸,作为“九一六”事件的主要责任人,煽动和组织大风厂工人占厂肇事,制造火灾的罪责怎么说也逃不掉。蔡成功争辩说:工人才不用我来煽动呢,他们占厂是为了讨回股权!火灾也不是我制造的!

胖警官换了个话题:你能说说丁义珍吗?蔡成功故作吃惊:丁义珍不是逃跑了吗?还说他­干­啥?胖警官道:跑了也得说呀,说说你和他是啥关系?蔡成功摇头:我和他没啥关系,就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那丁义珍怎么能允许你占着人家山水集团的厂子,生产到现在?

哎,谁说这是山水集团的厂子?那是我和大风员工的厂子!高小琴她做局套我,这里面有腐败!我已经向省检察院反贪局举报了……

另一位瘦警官马上接着这话头问:那么你和山水集团又是怎么勾结的呢?你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啊?蔡成功慷慨激昂:谁勾结了?高小琴这么坑我讹我,我还会勾结她啊?简直岂有此理!

胖警官把话题拉回:既然你啥都不承认,那我们还是回到“九一六”!蔡成功道:“九一六”有啥好说的?我不在场。我被工人打伤了!瘦警官说:但护厂是你组织的,护厂队的土枪是你买来的,还有使用汽油阻止推土机,都是你的主意吧?这你能赖掉吗?蔡成功只好承认:这我不赖,但我是自卫。我们厂的员工又没走出厂门!瘦警官紧紧相逼:你组织自卫的结果是,烧死三个人,还伤了三十八人!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就凭这个事实,判你十年八年就不冤!瘦警官点准了­茓­位,蔡成功的态度有了变化:这个后果我没想到,我不是故意的。

胖警官又Сhā了上来:蔡成功,你和侯亮平是啥关系啊?蔡成功立刻警觉:我们就是一般朋友。胖警官话里有话:好像不太一般吧?这位侯局长对你很照顾啊,非让给你检查身体,他是不是暗示你装病啊?蔡成功说:装啥病?我本来就有病,头晕,都脑震荡了我!瘦警官突然发问:哎,你有没有向侯亮平行过贿啊?蔡成功怔了一下,马上想到,难道他到北京送礼的事让警察知道了?不会吧?再说,侯亮平又没收他的礼,连忙摆手:没有,绝对没有!瘦警官笑了:看看,让我们抓住了要害,蔡老板就来­精­神了!蔡成功急眼了:啥要害?你们别想陷害侯亮平!胖瘦俩警官耍猴一样瞅着他,有些小得意。

审讯结束,瘦警官拿过审讯记录,让蔡成功签字。蔡成功翻弄着记录:我得先看看,这一大本子都记了些啥!胖警官不耐烦了:看啥看?你说了啥,我们就记了啥!快签字吧!蔡成功道:你要这么说,我就不签字了!胖警官只得妥协:好,蔡成功,你看,你认真看!蔡成功也不真看,随便翻了翻说:得注明一条,你们搞疲劳审讯,审了我一夜!胖警官说:这叫突击审讯,要说疲劳,我们也很疲劳……

黎明,蔡成功被押回房间,意外抑或是暗算却在这时发生了。

蔡成功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公安局看守所走廊巧遇冤家对头常小虎。他要对“九一六”大火负法律责任,拆迁大王常小虎要对假冒警察负法律责任,狱中相会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当时,二人都被警察押着,他是提审回来,常小虎是前去提审。两人一照面,常小虎眼里便­射­出仇恨的凶光。他躲开常小虎的目光,想溜过去。不料擦肩而过之际,常小虎趁看押警察一时不备,突然挥起大拳头,狠狠砸到了他脸上。他惨叫一声,软软倒在了地上。常小虎跟上去,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常小虎练过武功,这一脚竟踹断了他三根肋骨。

两名警察迅速扭住常小虎。蔡成功满脸是血,捂着胸口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常小虎不依不饶,仍大喊大叫:姓蔡的,老子他妈饶不了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鬼地方来喝汤……

接到驻所检察室打来的报警电话,侯亮平恼火透顶,蔡成功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打成这样,赵东来是­干­什么吃的?接下来蔡成功会不会在看守所碰上睡觉死、刷牙死、躲猫猫死啊?怪不得发小死活不愿跟市公安局的人走,看来这里面名堂真不少呢!侯亮平不便出面找赵东来兴师问罪,就让陆亦可带着张华华找赵东来交涉——你们问问他,蔡成功被打是怎么回事?是意外还是暗算?他还能不能保证蔡成功的生命安全?如果保证不了,就让他们把蔡成功送到省检察院来!

在公安医院会议室,二位女将见到了赵东来。赵东来见面就说对不起,道是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陆亦可说:意外?是暗算吧!张华华也说:就是,从目前情况看,完全是­精­准的定点打击啊。正要­唇­枪舌剑开谈,主治医生救治结束进来了,通报情况:凶手常小虎这一拳打得很猛,蔡成功鼻梁骨断了,原头部的伤口再次局部开裂,可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脑震荡。肋骨也被踢断了三根,但没有生命危险……

主治医生退出后,赵东来和陆亦可、张华华隔桌坐下。陆亦可马上责问:蔡成功怎么一进去就被打了?打人的怎么偏偏又是那个拆迁队长?是巧合还是有人要威胁蔡成功?赵东来认为是巧合,道是双方因为大风厂的拆迁长期对立,矛盾形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在这时,陆亦可的手机响了。

陆亦可看看电话号码,是侯亮平的,便到门外接。侯亮平问她是否还在公安医院。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侯亮平要她想法单独见一见蔡成功,看蔡成功有啥话要说。侯亮平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可能是冲着蔡成功的举报来的。陆亦可心有灵犀,没多说啥,只应了声明白。

合上手机,陆亦可没进会议室,大步走向走廊尽头的观察室。观察室门口站着两名警察,陆亦可向警察出示了证件。其中一名警察认识陆亦可,说这是检察院的陆处长。另一名警察板着脸道:赵局长说了,不让蔡成功见任何人!陆亦可说:那不包括我,我要察看一下蔡成功的伤情。说罢,笑了笑,指指会议室:我们正在那里开会呢!

警察闪到一边,陆亦可推门进去。躺在床上的蔡成功看陆亦可进来,努力坐起身。陆亦可上前扶住蔡成功:实在对不起,出了这种事故。蔡成功心如明镜,急切地问:陆处长,是侯亮平让你来的吧?陆亦可打开手机录音:你有啥话要说吗?蔡成功把嘴巴凑近手机:猴子,哦不,侯局长,市公安局赵东来局长逼我反复念一张纸条,还给我录了音,他们可能是想栽赃我!陆亦可举着手机问:纸条上是什么内容?蔡成功说:是举报电话。我打电话找陈海局长举报过欧阳菁,可赵东来他们纸条上的话,我从没说过,更没说过要带什么账本……

陆亦可录了音,从观察室出来,迎面撞上赵东来和张华华。赵东来一脸严肃,不满地说:陆处长,开着会怎么跑了呢?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陆亦可仿用一句台词作答:那点意思早让你们弄成不好意思了!赵东来懂,扬起了眉毛:哟,你还看过老舍的《茶馆》,文艺青年?陆亦可道:少扯淡。赵局长,蔡成功伤情不轻啊!华华,你留在这儿值班,对蔡成功的情况如实记录,我回去向侯局长做个汇报!

陆亦可在赵东来疑惑的目光下匆匆走了。进了检察院大楼,直奔侯亮平办公室。侯亮平以询问的目光迎接了她。陆亦可也不多话,拿出手机放在办公桌上。侯亮平知道,­精­明­干­练的部下赢了这一局。

反复听过录音,侯亮平被一个关键词迷住了。他站在金鱼缸前,摸着下巴沉思——账本?哪来的账本?谁的账本?是高小琴山水集团的账本?还是蔡成功大风厂的账本?这倒是条新线索呢……

十七

蔡成功进去了,大风厂破产了,“九一六”一把火烧出了一个事件,逼着政府先替山水集团垫付了四千多万元,一千三百多名员工总算拿到了三五万不等的下岗安置费。多数人拿到钱就撤了,少数人拿了钱却忐忑起来,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像被烧伤在医院住着的王文革,两口子都在大风厂工作,儿子还小,王文革的老婆领了两人六万多的下岗安置费就跑到工会抹起了眼泪,问郑西坡,以后可怎么办?

诗人嘛,与普通工人有那么点不同,富于想象,充满ji情。怎么办?重打锣鼓另开张嘛!郑西坡对王文革的老婆说。我们可以把各家的安置费集中起来,成立一个新大风!当然,新大风净是这种只会哭天喊地的老娘儿们可不行,得有能人。比如副厂长老马,有技术,有威信,也有组织生产的能力。厂里一帮中青年工人都唯他马首是瞻。而且,这伙人经济条件比较好,在各方面都有点实力,得让他们入伙。

生活并不是诗,新大风起步艰难。郑西坡筹集资金比较失败。只有二十一个人愿意跟他走,而且都是一些老弱病残、中国大妈。忙活了几天,只筹集到六十三万元资金,还不如自己儿子的皮包公司。于是,这日郑西坡看见老马到光明湖钓鱼,便也扛着鱼竿跟了过去。

在一片芦苇丛旁边,郑西坡看见一个身影。老马擎着鱼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漂。尤会计也跟来了,手拿鱼竿装模作样地垂钓。郑西坡清楚,尤会计并不是真心钓鱼,也是来套老马的话。老尤是骑墙派、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他答应郑西坡入股新大风,却迟迟不肯掏钱。如果老马能出头,尤会计就不会再摇摆犹豫。郑西坡暗想:未来新大风的核心人物都在这里碰头了,如果能达成共识,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他向二人打了招呼,也不摆弄钓钩,就拄着鱼竿站在老马身旁。鱼竿比他那竹竿似的身体更长出一截,相映成趣。

老马瞟他一眼道:要说啥你就说,装模作样扛一根鱼竿­干­吗,不嫌麻烦?郑西坡笑笑:我钓鱼不用鱼钩,也不用鱼竿,比姜太公还厉害。老马说:西坡,咱们是老哥们儿了,别绕弯子,你不开言,那我就先说。我对你的新公司不感兴趣,我只想讨回老大风的股权。你身边那帮人我也都知道,不是残联­妇­联的,就是老年协会的,指望他们根本成不了啥事!所以你也别劝我入伙,我不愿再失败一次了。尤会计一听这话,紧紧跟上:对嘛,蔡老板那么有本事,都把大风厂­干­败了。老郑,你写诗行,做生意怎么能和蔡老板比呢?你就拉倒吧!

郑西坡不睬尤会计,只和老马说:残联­妇­联老年协会,还不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老马啊,你好歹也是个副厂长,这时候得出头帮帮他们啊!咱俩带头创办一个新企业,搞一个经济实体,让大家有个指靠。是,我办厂是不行,可这不是有你嘛!又拉拢了一下尤会计:还有你老尤,又是个内行的老财务,咱三个臭皮匠还不顶一个诸葛亮了?其实,过去蔡老板老在外面跑,大风厂一直是咱们顶着的,咱们怎么就­干­不好?李达康书记那天到厂里明确表态了,扶持再就业,给咱优惠政策,找政府批地建新厂,应该不是难事。大风厂机器设备都现成,员工队伍也齐全,比从头建新厂条件好得多。你们说是不是?

尤会计有点动心,不时地看着老马,试探说:也是啊,老郑,照你说的,这还是摆在眼前的一个好机会哩。马厂长,你看?老马还是摇头。郑西坡还想再说下去,老马鱼竿的浮漂动了。老马大喝一声“来了”,把一条斤把重的鲤鱼提出水面,乐呵呵地回家做糖醋鲤鱼去了。

这让郑西坡很沮丧。诗人就骑着自行车去养老院,找陈岩石拿主意。陈岩石见了郑西坡,要去食堂小灶订几个菜,请他喝酒。郑西坡忙阻止,说明来意,请陈老帮忙出谋划策。陈岩石也不勉强,皱着眉头替他想辙。阳台上,一只鹦鹉开嗓捣乱:老愤青,老愤青……逗得郑西坡大笑不已。他知道陈老喜欢花鸟,经常带点稀罕玩意儿来看老人家。这只鹦鹉就是他送给老人家的。因为老人家平时在家老愤世嫉俗,老伴就笑他像一个老愤青。那鸟儿也学会了,整天挂在嘴上。

陈岩石称赞说:西坡,你不错,热心肠,有责任感,这个时候能想到弱势群体!不过,你也别怪老马,他没义务一定要出头。你看这样好不好,先成立新公司,扯起大旗再说,到时候我去给你助阵!郑西坡乐了:好啊,陈老,您要是能象征­性­入点股就更好了!陈岩石很爽快:成,我就入个十万八万的吧!现在我带你去抓一张大鬼,走!

陈岩石说的大鬼就是光明区区长孙连城。敲开孙连城家大门,区长同志正在摆弄一架新买来的高倍望远镜,说是晚上用它来仰望星空。区长对他们到访很热情,让座倒茶。陈岩石介绍郑西坡:老郑正在筹备新大风服装公司,他不仅会写诗,也是老板了。孙连城竖起大拇指:好,大风厂工人有志气,就业不能靠政府,就是要自谋出路嘛。

陈岩石趁势说出登门拜访的目的:自谋出路不错,还得靠孙区长和区政府的支持啊!新大风厂得找一块土地建厂房,还想买下一些厂里的机器设备……孙连城大气地挥挥手:哎呀,区区小事,还劳您陈老大驾呀,让郑师傅上班找我好了!我随时恭候,特事特办。这真让郑西坡喜出望外:孙区长,那我星期一就去办公室找你了?孙连城应承说:来吧,我等你!又和气地责备说:你们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别再拉着陈老到处跑了!陈老多大岁数了?郑师傅,你就忍心?郑西坡惭愧了。陈岩石却道:大风厂工人现在有困难,我不能不管啊!

孙连城又问郑西坡:安置费政府垫付解决了,你们创业也开始了,不能再占着厂子了吧?郑西坡赶紧汇报:现在没谁再说占厂的事了。占厂本来就是蔡成功组织的,他给护厂队发补助费。蔡成功一被抓,也没几个人掺和了。大风厂的员工分两种,没股权的工人领了安置费就离厂了,有股权的陆续准备加入新服装公司。这部分员工最关心自己的股权,官司马上开打,诉状已经送上去了。现在政府赶快批一块地,让新大风顺利开了张,就没啥大麻烦事了!孙连城对陈岩石感慨道:陈老,这还得谢谢您啊,没有您,哪有今天这个好局面……

出了孙连城家门,郑西坡与陈岩石分手告别,心情十分愉快。新大风有建厂地皮了,这会给入股员工以信心,证明政府扶持不是一句空话,当务之急是解决注册资金不足的问题。家里有一笔二十万元的存款,把它拿出来入股吧!只是有点顾虑,存款是他许诺给儿子郑胜利结婚用的,挪用这笔钱得和儿子商量。妻子去世早,儿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和儿子关系像兄弟,父子俩经常开玩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还挺过分。双方都喜欢这种随意开心的日子。正因如此,那二十万要拿出来就不容易,民主这玩意儿闹过分了,他这个老子就不好当。

回到家,郑西坡把路上买好的卤味在桌上摆开,儿子领着同居女朋友坐下就吃。儿子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干­过几份工作都辞了,现在办了个皮包公司,还在网上开了家淘宝店。女朋友三天两头地换,却从未有结婚的打算。自称有“结婚恐惧症”。最新换的这位女朋友叫宝宝,也不知她真实可靠的尊姓大名。儿子与她很玩得来,“宝宝”长、“宝宝”短地叫着,也有一段日子了。郑西坡私下里问,是不是结婚的主儿?儿子还是那句话:青春苦短,那么着急结婚­干­吗?郑西坡便拿二十万元存款做诱饵,说:只要你一领结婚证,这笔钱就归你。你若不成家,一分钱也别想得到!儿子很不屑:二十万想买我的自由?钱还太少了点!郑西坡说:我这不是买你自由,是给你治病的钱,治你的“结婚恐惧症”。儿子说:你省点事吧,这病不好治,属于时代流行病。

喝着酒吃着菜,郑西坡直奔主题:新大风成立,需要一百万注册资金,咱家那二十万,我得先拿来用一用了……儿子嘴里一口猪大肠差点喷出来:什么?哎,宝宝,你说咱爸是不是疯了?就这破厂,老板蔡成功都搞到牢里去了,他还来搞,他以为他是谁?上帝他老人家?哎,我说西坡同志,你不是款爷,只不过老Diao丝一枚!

郑西坡筷子一拍:什么老Diao丝?啊?郑胜利,小心我扁你!郑胜利忙说:哦,口误!我的老爸呀,你切不可糊涂啊……郑西坡道:糊涂啥?钱是我挣的,我临时借用一下不行吗?郑胜利说:只怕借出去容易收回来难!爸,你说过多少回了,这笔钱是给我结婚用的。我啥时结婚,这二十万就啥时给我,对不对?郑西坡讥讽地看着儿子,慢悠悠地喝酒:哟,郑胜利,你的“结婚恐惧症”治好了?没错没错,老子说话肯定算数,等你把结婚证放在我面前,我就把银行卡交给你!

那好!郑胜利愣都不打,马上和女朋友碰杯:宝宝,那我们去领结婚证吧!宝宝既意外又激动:哟,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就这么来临了?郑胜利使了个眼­色­:来临了,幸福生活总是来得突然而又意外!

郑西坡没把儿子的话当回事,二两小酒一喝,回房睡觉去了。

三天以后,新大风服装公司在老大风会议室成立了。没放鞭炮,没敲锣鼓,没拉横幅,但来的人不少。除了二十一位入股员工,还有不少闲人。有的来看热闹,有的来捧场,还有的来观测风向。区政府给地、给政策扶持是个好消息,这消息有点含金量。当年老厂这块地不值几个钱,现在升值几百倍,再批块地以后还会升值!也有不少人是冲着老检察长陈岩石来的。郑西坡四处放风,说陈老对他们二次创业非常支持,不但做了新公司的顾问,要继续带领困难群体共同富裕,知道公司缺少注册资金,还从自己的退休金里拿了十万元入了股。

陈岩石在成立会上做了说明,他不算入股,是道义支持。亏了就算了,以后公司赢了,赚钱了,把本金还他就行。郑西坡声明,儿子结婚的钱,他先拿来用了,但现在还差八万才够一百万,希望大家再凑凑。没想到,这时老马和尤会计一伙人来了,都是来入股的。老马入了十五万,尤会计入了十二万。实力­精­英人士一带头,掀起了一个老股东入股小Gao潮,这就不是一百万的事了。当天入股资金超过了三百万。其后又有许多员工相继入股,最终实收股金竟达到了将近九百万。这出乎了郑西坡和陈岩石的意料。这么一来,前工会主席诗人郑西坡就做了新公司董事长,老马成了总经理,尤会计出任财务总监。

这真是难忘的一天。兴奋、激动、亢奋,意义深远!

然而却也出了点意外。夜晚回家,郑西坡忽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的双喜。他揉揉眼睛,怎么回事?走错门了?门却从里边打开了,儿子郑胜利和宝宝皆是新郎新娘打扮,桌上还摆满了喜宴级别的菜肴。

儿子满脸喜气,扯着父亲的手,高声宣布:爸,我们结婚啦!郑西坡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真的?胜利,你们不是开玩笑吧?儿子扬了扬结婚证:爸,您老请看!政府能颁发玩笑证书吗?郑西坡拿过结婚证瞅了一眼,只好承认不是玩笑:好,双喜临门,同庆同庆!儿子奇怪了:我们结婚,你同庆啥?郑西坡笑道:你们也得庆贺我荣任新大风的董事长啊!儿子正喝水,一口水喷了出来:­操­,你也董事长了?

郑西坡眼一瞪:怎么说话呢?我就不能做董事长了?说着在桌前坐下,自斟自饮,小酒喝得滋润无比:小子,我还告诉你,我们可不是你那种皮包公司,我这是正经股份制公司,股本金将近一千万元……

儿子打断了他的话头:行,行,咱不说这个。爸,古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是吧?亲爷儿俩也一样!二十万的银行卡你给我,结婚证我给你,我可是凭证领钱!郑西坡哪儿还有钱?呷着酒,看着儿子眨眼:哎呀,我真没想到你们闪婚啊,就把二十万投资了。当然这事我前几天也和你们商量过的……儿子马上大叫:爸,我没有想到你会是个大骗子!媳­妇­宝宝也不乐意了:就是,说得好好的,凭证领钱……

郑西坡只得瞎编:是你妈跑到梦里来搅和,非要我投嘛!儿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宝宝,你看这老同志,绝不绝?哄三岁小孩子呀他?!西坡同志,我告诉你,你就是做骗子,骗术也不高明。新任骗子郑西坡一本正经继续说:你妈信佛,不能看着工友们犯难嘛!就说你陈姨,拿了两万八千块安置费就到我跟前哭,她老公去世了,一个儿子上小学,一个女儿上中学,如果没有新公司,她就再也没有生活来源了,两个上学的小孩子可怎么办啊!还有你王叔、你林伯伯……

郑西坡不再细讲了,喝­干­了杯中酒,一抹嘴巴,拿出新大风的股金证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看着,这是我们新大风公司的股金证,一共二十五万,其中五万是我的安置费。胜利、宝宝,这股金证你们收着,股权都算你们的,赚了钱也算你们的!这总可以了吧?

宝宝乐了,禁不住咧嘴笑,看了看郑胜利,感叹说:郑总,你瞧咱爸多实诚啊,我看可以了!郑胜利拿起股金证研究:可以啥?谁知他这证真的假的?宝宝故意出郑胜利的洋相:咱爸还能像咱似的办假证啊?郑西坡这才警觉了:哎,宝宝,你们的结婚证难道是假的?一心要真结婚的宝宝立即把患有“结婚恐惧症”的郑胜利出卖了:爸,你真厉害,咋一眼就看破了呢?我们结婚证就是假的!花两百块钱办的!

郑西坡一把夺过股金证:我这证也是假的,你们还我吧……

十八

沙瑞金给H省政坛带来了一阵清风,也给一些官员带来了惊恐与不安。尤其是在沙瑞金之后,又从北京空降了一个叫田国富的省纪委书记,更让某些官员觉得意味深长,沙氏清风大有转变为寒流的趋向。

李达康最早感到了寒流的凉意。“九一六”事件发生后,沙瑞金虽然没有让他在常委会上做检讨,也没有直接点名批评他,但对事件的定­性­异乎寻常的严厉——严重腐败引发的恶­性­暴力事件,是一些­干­部的腐败行为激发和激化了普遍存在的社会矛盾——这样的判断真让李达康承受不了,想想都要冒冷汗。更要命的是,现在妻子欧阳菁也有腐败嫌疑,还不肯离婚,怎么办?拖下去?拖到炸弹爆炸?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事已如此,他得争取主动,得让沙瑞金了解他真实的婚姻状况。这也许是摆脱困境的最佳途径。当然,也可能被高育良们视为欲盖弥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再拖了。

早晨一上班,李达康就打通了沙瑞金的电话,说是想尽快做个汇报。也是巧了,当时沙瑞金正在赶往林城经济开发区的路上,而曾经出任林城市委书记、主持林城经济开发区的开发,是李达康从政经历中的一大亮点。二人就在电话里挺开心地聊起了林城经济开发区。

沙瑞金说,林城的经济开发区搞得不错,既是高科技开发区,又是有名的工业风景园区,是林城甚至是H省的一张名片,所以他特意去看看。沙书记貌似随意:达康同志,你思维超前啊,十年前就考虑到了环保和环境,不简单啊……李达康被这意外的赞扬搞愣了,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双手握着话筒,努力镇定着说:瑞金书记,正因为超前了,所以当时不被人理解呀!沙瑞金情绪也很好:是吗?哎,达康同志,你不是要汇报吗?那就过来吧,咱们好好聊聊!明天一早我在林城经济开发区等你,你就在你的老地盘给我当一回向导吧,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李达康不无兴奋地吩咐秘书,赶快把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找出来,他要再看看。秘书有点疑惑,来自林城的李书记比任何人都熟悉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怎么还要再看?李达康擦拭着眼镜片解释,毕竟许多年过去了,有些数据记不清了,他可不能给沙瑞金留下一个马大哈的印象。秘书连声应着去准备材料,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说是有位客人一早就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呢。此人叫王大路。

李达康这才想起,是他约王大路来的,心情又变坏了。他戴好眼镜,挥挥手让王大路进来。王大路惶惑不安地进了门:李书记,说是你找我?李达康让王大路在沙发上坐下,不冷不热地说:大路,你叫王大路,不叫王小路,是吧?所以我劝你,要多走大路,少走小路!王大路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达康:李书记,你的话我不是太明白!李达康笑了笑:不明白?那我就再说明白点。小路不好走啊,有荆棘,有陷阱,不小心陷进去有可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王大路试探着问:李书记,你是不是说光明湖工程啊?李达康道:我啥都没说,因为是老朋友了,过去又在一个班子共过事,所以才提醒你一下。

王大路极力解释,他们大路集团确实想参与光明湖新城建设项目,但是前总指挥丁义珍太黑,项目招投标全是假的。他在欧阳菁行长面前叹了几句苦经,并没有其他意思。王大路还强调,他和欧阳菁是大学同学,一向谈得来,没有任何男女私情……

李达康站了起来,极不耐烦地打断王大路的话:什么男女私情?别扯远了!丁义珍这一页掀过去了,现在的总指挥是孙连城,连城会按规矩办事的!王大路坦率说出自己的看法:孙连城守规矩不假,可不­干­事呀!李达康板起脸:谁说他不­干­事?在其位才谋其政嘛,他刚刚当上总指挥!李达康觉得这么说还是扯得太远,一摆手:大路,我还是希望你别走小路!起码我老婆这条小路你走不通!好了,就说这么多吧!王大路抹汗苦笑:我知道了,我可从来也没想走小路啊……

次日一早,李达康如约赶赴林城,六点半出发,八点就到了。进了林城市界,二〇一四年金秋环湖自行车大赛的标语横幅不断出现在眼前。越接近经济开发区,跨越路面的横幅越多。路上到处都有自行车大赛的选手在热身,一些路段已经被警察封锁。这个环湖自行车大赛还是当年他倡导搞起来的呢,开始只是林城老百姓自娱自乐,现在成了一个热闹的民间赛事,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选手都蜂拥而来。

到了开发区广场一下车,林城市委田书记迎了上来,告诉李达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沙瑞金书记要和他比赛骑自行车呢!果然,和沙瑞金一照面,沙瑞金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自行车大赛了,咱俩也比试比试吧!李达康说:这环湖一圈四十七公里,您吃得消吗?省委书记拍了拍胸脯:哎,达康,你觉得我的身板比你差吗?李达康没再说啥,沙瑞金的身体的确不错,就算身体不好,他也不能说。

沙瑞金让李达康去给自行车大赛发令。李达康推辞道:您省委书记既来了,这令就得省委书记发,您有权威­性­!沙瑞金不同意:达康同志,就你发,这里不需要权威,这是你的杰作啊,你最有资格!李达康心里很舒服,便也没再推辞,当仁不让地走上发令台举枪发令。微风拂面,艳阳高照,李达康容光焕发,许久没有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枪响之后,起点线上的自行车赛手们竞相冲出,车流滚滚。

自行车赛手们的车流过后,沙瑞金和李达康各骑一辆自行车上了路。李达康很高兴,沙书记与他比赛,含有做朋友的意思哩。既是朋友又是领导,李达康真该好好地卖一番力气了!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随着H省最高领导,热情洋溢地介绍林城的改革历史。

开发区里的这片湖叫潘安湖,原来不是湖,是采煤造成的塌陷区。林城是重要煤炭基地,开采历史有三百多年了,最大的塌陷区就在这里。当年塌陷区一片荒凉,他考虑到大量圈占良田搞开发区,代价太大,而综合利用废弃塌陷土地,既可为后人留一片青山绿水,还能获得国家财政补贴。可他把开发区定在这里,遇到很大阻力。当时的市长、副市长都反对,背地里骂他是疯子。他向时任省委书记赵立春做了一个汇报,说塌陷区的劣势完全有可能变成优势。采煤塌陷区不是化工区,没有真正的污染,一个个污水坑沟通起来就是连片的湖,湖边种上树木花草就是风景……赵立春听罢汇报,强有力地支持了他。

沙瑞金一只手离开车把,跷起大拇指。达康,你有气魄啊,是我也会支持你!我看到过几幅老照片,整治前的塌陷区荒无人烟,不堪入目啊!李达康挥臂横扫湖面:省委支持了我,就有了现在这片潘安湖、环湖四十七公里的湖滨路,也就有了这八十平方公里的开发区!

开发区有十大景观。千亩玫瑰园是十年前一位台湾老板投资开发的,如今已经扩展成了一个台湾现代生态农业园。生物科技园、软件工业园都是花园式厂区,不少企业水准一流,在海内外挂牌上市……

李达康也没隐讳,前进过程中也有挫折,当时的副市长兼开发区主任李为民,也像丁义珍一样腐败掉了。李为民被捕引发了投资商的大规模撤资。事后他才得知,几十家企业都给李为民行过贿,多则数百万,少则几十万、十几万。一夜之间,林城形势大变,许多工程烂尾,经济开发区变得冷冷清清。这个时候,有些制造污染的企业和低端制造业企业想进园区,但还是被他坚决阻挡住了。李达康恳切地对沙瑞金说:沙书记,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谋发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绝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血泪的GDP!

沙瑞金显然知道一些情况,赞道:达康同志,说得好!所以,你宁愿失去一次进步的机会,也没有丧失一个决策者的历史底线!

李达康语调沉重起来,眼中闪动着泪光。他从小生长在农村,上大学前没吃过几顿饱饭,深深知道污染对农村和农民意味着什么。土地是爹娘乡亲的命根子啊,他岂敢丧失底线?!然而,守住底线,就要牺牲自己,他由此丧失了一个上台阶的机会。那是个以GDP论英雄的年代,GDP意味着政绩,GDP下来了,你就别想上去了。于是,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进入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却在原地踏步。

沙瑞金饶有兴趣地问:达康,你和育良同志在工作上好像有过一段交集吧?李达康老实回答说,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一起在吕州搭过班子,相处了一年零三个月。高育良是市委书记,他是市长。谈到对高育良的评价,他十分坦承:老高作风稳健,思路清晰,理论水平远高于一般­干­部。但有些明哲保身,开拓­性­差了些,尤其是城建规划方面……沙瑞金听到这里笑了:你们为城建规划发生过矛盾吧?老书记赵立春同志在北京时和我说起过。李达康也不否认:是,赵立春书记支持了老高,把我调离了。说罢又感慨:立春老书记比较公道,我尽管做过他的秘书,出现矛盾他也没偏着我。老书记亲自送我到林城来上任,一路上做我的工作说,达康,你和育良不同,你是一员开疆拓土的大将啊,去给我把林城的落后局面尽快打开!吕州基础好,就让育良他们按部就班来吧。沙瑞金点了点头,称赞老书记赵立春知人善任。

李达康上任后抓了这个科技经济开发区,他深知林城没有吕州那样的基础,自己不能像高育良那样按部就班,所以提出了个口号:法无禁止即自由。大胆试,大胆闯!从那以后他成了新闻人物,他这个口号也备受争议。

骑行了一阵,两人头上都冒了汗,李达康和沙瑞金下了车,立在湖滨举目远眺。此地也是一景,名为万亩香荷湖。辽阔的湖面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荷花,虽然花季已过,却有梗茎挑起荷叶,肥绿喜人,如伞如盖。风吹荷动,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晶亮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活泼可爱像一群小娃娃。林城潘安湖的莲藕因此而闻名。

沙瑞金这才想起问:对了,达康,你不说汇报吗?想说啥啊?

李达康怔了一下:哦,是件私事,但我觉得应该让您和组织知道。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笑了笑:是不是和你妻子欧阳菁离婚的事啊?李达康感到意外:沙书记,您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我们夫妻的事?沙瑞金说: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知己知彼,互相关心嘛!李达康说:我们分居已经八年了,简直像一场噩梦!沙瑞金摇头叹息:看看,一个八年抗战了!既然没了感情,你早就该离了嘛!李达康满脸愁云:问题是欧阳菁一直不愿意离,我呢,出于面子考虑,也就没勉强,一凑合就是这么多年。现在欧阳菁不听我的劝阻,一定要到美国去陪女儿,就把我逼上梁山了。根据中央规定,如果不和欧阳离婚,我就得离职啊!沙瑞金说:好,这事我知道了,不行就起诉离婚吧!

他正准备起诉离婚呢,没想到让沙瑞金先说出来了。李达康呆立了片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沙瑞金的手,声音竟有些颤抖:谢谢,瑞金同志,谢谢您对我的理解和支持,那我就尽快到法院起诉了……

十九

侯亮平对高育良的官邸很熟悉,多年后又手持鲜花,按响了门铃。

黑漆大门上的一扇小偏门开了。高育良的夫人吴慧芬一见是他就乐了,打趣说:这才登门看老师啊,恐怕是日子过好了,不想吃师母做的红烧­肉­了。侯亮平一边笑,一边把鲜花以夸张的动作献给吴慧芬,讨好说:师母咋还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呢?永不凋谢的玫瑰啊!

正和师母说笑着,高育良戴着老花镜从二楼的书房窗口伸出了花白的脑袋:哦,是猴崽子到了吧?进来,快进来,我正等着你呢!

进门来到客厅,老师也从二楼下来了。看着吴慧芬手上的花,亲昵地和侯亮平打趣:你这小子呀,就知道讨你师母欢心!哦,这不是林城玫瑰吗?侯亮平说:没错,花贩就说是林城玫瑰!老师挺懂行的嘛。高育良道:李达康当年在林城搞了个千亩玫瑰园,现在京州卖的玫瑰基本上都是林城的。侯亮平说:老师也常给师母买花吧?吴慧芬把花Сhā到花瓶里:他才不买呢!亮平,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你在学校时给我送过花,哦,对了,同伟也送过两次。高育良马上自嘲:所以亮平,你和同伟来,吴老师愿意放下教授架子,下厨给你们弄好吃的,我让她露两手,她就不理不睬!侯亮平乐了:那是!不送花还想吃好的?师母我支持您!吴慧芬便笑:亮平,你媳­妇­钟小艾是不是整天让你哄得团团转?侯亮平笑道:才不是呢!她这人太实际,我倒是给她买过一次花,她不表扬我,还怪我,非让我去换成烤鸭。教训我说,都一起过日子了,还买啥花,能吃还是能喝?老师和师母都笑。

高育良的客厅很有特­色­。这位老师兼领导喜欢园艺盆景,且颇有造诣,客厅的空间搞得有声有­色­。迎门一棵迎宾松,枝­干­蜷曲,针叶苍劲,是一位朋友从黄山带来送给他的。窗台上摆着几盆小景,奇石异草­精­致美妙。侯亮平走过去欣赏老师的作品,啧啧称绝。高育良也起身,面带微笑指点一二。而后,师生二人就很随意地谈起了工作。

高育良提起陈海遭遇车祸,很是痛心。都是他教过的学生啊,就像自己孩子一样。他问侯亮平:祁同伟说你是冲着陈海回京州的,有这个因素吧?侯亮平也不隐瞒,承认说:有这因素。如果不是让陈海协助抓丁义珍,陈海也许不会被谋害!高育良注意地看着侯亮平:谋害?你认为陈海的车祸是有人谋害?有证据吗?侯亮平说:我正在找证据呢。高育良道:如果是有人谋害,你也要小心了。想了想,又提醒说:还要注意陈海的安全。真是谋害的话,对手就不会让陈海再醒过来。

侯亮平这次探访老师,是带着疑问来的。见时机成熟,便端出了久盘于心的问题——抓丁义珍那夜,是老师您主持的汇报会,怎么开着会让丁义珍逃掉了呢?是谁向丁义珍通风报信了?老师就没怀疑过什么人吗?高育良叹了口气:怀疑归怀疑,没证据就不能乱说。侯亮平仔细探询,那夜有没有发生啥特殊情况?有没有人出去打过电话?高育良瞅了一眼来自北京的学生,目光有些玄奥:有,到会的几个同志都出去打过电话,还不止一次。我后来回忆了一下,李达康前前后后出去了三次,祁同伟出去了两次,陈海出去过四次,季昌明也出去过一次。我也打了电话,让秘书打的,向沙瑞金书记汇报情况……

高育良站起来,背着手在客厅踱步:有些事,过后想想也真是奇怪!就说你们老季,北京交下来的案子啊,他根本用不着找我和省委汇报嘛!侯亮平注意地看着昔日的老师今日的领导,意会说:可是我们这位季检察长非要汇报不可?高育良摊开双手:是啊,你们老季要汇报,我就不能不听;涉及京州的一位副市长,我又不能不通知李达康,李达康还是省委常委嘛!祁同伟呢,算是例外,他来汇报工作正巧赶上的。全省治安消防综合整治有个领导小组,我兼组长,祁同伟必须向我汇报。老季来时,祁同伟还没谈完,自然就不能走,加上又要抓人,我就留下了他。侯亮平大着胆子,进一步探询:可据我们季检说,那晚您可真够拖拉的呀,又是研究,又是请示……

高育良不高兴了,本来手里摆弄着一把日本折扇,这会儿把折扇往茶几上一撂,“啪”地发出一声脆响。这叫啥话?啊?老季啥意思啊?本来不需要汇报的事,非要汇报!你汇报了,我当然要研究、请示,怎么又变成拖拉了?侯亮平忙说:老师别生气,老季的意思是说您有些书生气了……高育良益发恼火:哪来的书生气?我从H大学调出来快二十年了,早没这股书生气了!倒是你们老季,谨小慎微,不负责任,看人挑担不吃力!亮平,我是省政法部门的主要领导啊,出了这种事,最丢脸的是我!侯亮平给老师茶杯加水:是的,是的,高老师,这我能理解!哎,听说您一直在追查?高育良品着茶,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然要查,现在还在查呢,我就不信抓不到这个坏人!

吴慧芬搬来楠木棋盘,建议师生两个下一盘棋。侯亮平读书期间经常来高老师家下围棋,顺便蹭一顿饭吃。他与老师棋逢对手,论思维敏捷、招数新奇,年轻的侯亮平强,可要论功力深厚、火候老到,高老师就更胜一筹了。师生俩输急眼了都爱悔棋,占上风的一方则从不相让,于是就没大没小地斗­鸡­似的争得面红耳赤。师母就在旁边微笑着劝架,哄孩子一般。吴老师希望重温昔日那一幕,可高育良与侯亮平却都没心思下棋,随便摆着棋子,话题又回到案情分析上去了。

高育良凝视着侯亮平:你们反贪局也在查汇报会,是吧?侯亮平坐直身子,放下一枚棋子:我到任当天就安排人查了。高老师,你们开会那个时段,打给丁义珍的可疑电话一共有四个,其中三个是从相距不远的电信基站打出去的……高育良顺手吃了对方两枚棋子:亮平,这不是你的新发现,祁同伟早就掌握了。祁同伟说,基本可以排除内部人员泄密的可能­性­。我不同意这个说法!这么轻易地就排除了?啊?侯亮平反提老师三枚棋子,赞同道:就是!如果是我们某一个内部人泄露了消息,再由其他人指挥丁义珍逃跑呢?这应该是一条很严密的组织链。因为心不在棋,信手摆子不在意,师徒俩都不悔棋,棋局进展很快,一时判断不出谁占优势。高育良说:亮平,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让祁同伟把那个时间段从省委基站打出的电话都筛查了一遍!侯亮平期待地望着老师:查出什么了没有?高育良失望地摇头:一千多个电话,这么多人,能查出啥?目前还没线索!

侯亮平不依不饶:高老师,您就没想过重点查吗?比如,季昌明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李达康的三个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当然,还有我学长祁同伟。高育良吃掉学生一个角,不慌不忙提着棋子,老谋深算地说:你以为我没查呀?查过了,有疑点,但不敢确定。侯亮平追根究底:那谁最可疑?高育良城府深,说话谨慎:这个不能乱讲,得进一步深入调查。侯亮平把老师中腹的一条龙吃掉了,同时亮出自己的底牌:我倒查到山水集团的高小琴,同时段接到过一个省委基站打出来的电话,这电话号码很怪,只用过一次再没用过!高育良很关注:哦,就是说,这个电话不是当时开会的人的手机号?侯亮平点头:是的,很专业啊!所以,高老师,我认为这个电话最可疑!我们还可以反过来查,谁和高小琴关系最密切?高育良想了一会儿,谨慎地摇摇头:这不能乱说。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基本上可以说是京州各级官员的食堂,八项规定出来之前,我也去过几次嘛!侯亮平笑了:可不是嘛,高老师,前几天祁同伟接风,我还顶替您唱了刁德一呢!他又吃了老师一片棋,手脚麻利地拾掇棋子。高育良思索着道:高小琴交游广泛,但你认为她有能力把丁义珍安排出境吗?还有动机呢?要知道,丁义珍护着的可是蔡成功啊!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大败,失声喊道:咦,这怎么回事啊?猴崽子你搞偷袭,不带这样的!不算不算……

这时,吴慧芬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喊侯亮平去尝菜的口味。侯亮平快乐地应着声,随着吴慧芬钻进厨房。锅里冒着香气,侯亮平贪婪地把鼻子凑过去:好香啊。师母一向喜欢他,曾起念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吴慧芬打开锅盖夹了一块­肉­,放在侯亮平嘴里,亲昵地骂道:馋猴!馋猴吃着­肉­,品味着说:不错不错,再加点糖就更好了……

从厨房出来,侯亮平见老师陷在沙发里沉思。他知道高育良心里有怀疑对象,只是不肯说,这不免让侯亮平有些失望。对高老师,他一直怀着敬重之心,在法学方面高育良是他的启蒙老师。课堂上老师雄辩的论证,双手有力的挥动,给侯亮平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今天他来,是期望老师像过去一样为他答疑解惑,把京州谜团给他破解清楚,他相信老师完全有此能力。但是,高老师现在是高书记了,再也不会像教书时那样把答案放在学生面前。老师更成熟,更有城府,因而也更圆滑了。侯亮平从侧面看着老师红润的面颊,暗自感慨不已。

倒是老师想了一会儿,主动说出心里话。他拍拍长沙发,让学生坐到自己身旁:给你拓宽一下思路,丁义珍逃出去,谁获利最大?

侯亮平知道老师已经考虑成熟,反问道:老师,您说呢?

高育良迟疑了一下,这才把话说明了:可能是李达康走漏了风声,起码他有这个动机!高育良带着深沉的思索,说起了在吕州和李达康的工作交集,道是在一个班子里共事,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尤其是一、二把手之间。今天是分析案情,不妨把话说说透。这位李书记为了政绩啥都敢­干­,不论是在吕州还是在林城。因为他一直有后台,或者叫有政治资源。在吕州闹矛盾,老书记赵立春知道理在他这边,却把李达康调到林城做了市委书记升任了一方诸侯!为了林城经济开发区,李达康不顾一切,啥事都敢­干­,啥人都敢用。用了一个副市长腐败被抓,吓跑了一大批开发商。高育良停顿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次也有意思啊,啊?又一个副市长溜了,开发商却一个没跑!

侯亮平听明白了:高老师,您是说李达康暗中放走了丁义珍?

高育良却又否认,高深莫测地看着学生:我这么说了吗?我只和你谈历史,你自己分析吧!前面我说过,这人有时乱来,不顾一切!

学生便也往后缩了缩:高老师,李达康毕竟是省委常委啊,当真会不顾党纪国法,从事这种犯罪活动吗?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这个代价也不算太大,丁义珍被捕窝案爆发,代价才叫大呢!现在李达康的利益天平又多了一块砝码——欧阳菁!为了老婆,他不会铤而走险吗?欧阳菁的问题难道不会牵连到他李达康吗?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举报人——就是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抖出多少猛料啊?

侯亮平含糊其词:这个,刚做了讯问,相关证据都还没有落实。

那就尽快落实!高育良深思熟虑说:亮平,话既说到这分上,我也不瞒你,适当的时候我会向沙瑞金书记做个汇报!作为省委副书记,我有责任在重大原则问题上给一把手提个醒。李达康这不简单啊,就是政治老油条嘛,我估计他会玩金蝉脱壳,会在近期主动提出离婚!

侯亮平迟疑道:高老师,您是不是再看看,别那么急啊?

高育良说:我会掌握分寸的。今天说的话,就到你我为止,在调查没有结果前,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你们老季!李达康没有问题最好,就算真有问题,也得由瑞金同志报告中央,由中央调查处理!

侯亮平点头应道:老师,我明白!

高育良再次提醒:还有,注意陈海的安全,不要再出意外!

侯亮平汇报说:是,高老师,我已经在医院做了部署。

这时,吴慧芬大功告成,端出酒菜,师生才停止了讨论。

二十

侯亮平经常到医院看望陈海。每次来面对昏迷不醒的陈海,他都会感到椎心的疼痛。感情是心灵中永不褪­色­的油彩,会在整个人生留下深深的印记。现在他唯有期盼医学奇迹的出现,可奇迹一直没出现。

在监控室,陆亦可谈起一个情况。季检察长说,市公安局提请批捕蔡成功了。他心中突然出现莫名的不安:他们批捕蔡成功,恐怕是为争夺办案权。应该让季检先压一压,暂时别批。陆亦可心知肚明,蔡成功是职务犯罪案重要举报人,也是“九一六”事件主要当事人,办案权必须掌握在检察院这边。但她迟疑一下说:可是侯局长,咱们让季检压着,季检­干­吗?除非对欧阳菁的调查尽快突破,否则很被动。

侯亮平眼瞅着监视器荧屏上的陈海病房:陆处长,要不这样,你和张华华加加班,突击搞一下蔡成功的材料,尽快立案,由咱们反贪局报捕!失去了办案权,我们就得被赵东来牵着鼻子走了。赵东来想搞啥名堂我们还不知道呢!陆亦可说:这倒是,他们神神秘秘的,总有点不对头。不过,我们报捕理由不充分啊,蔡成功也就是个涉嫌行贿,而且是自首,又有举报他人的立功表现,按说可以不捕的……

侯亮平指点部下:在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现在情况特殊。为了举报人的安全,也为了顺利侦办欧阳菁、丁义珍职务犯罪案,不但要报捕,还得把材料做扎实了,报捕的涉嫌罪名要超过市局所报罪名!这样蔡成功就可以由检察院来并案处理了。另外,还要考虑一个特殊情况,蔡成功现在还在公安医院治伤,在这方面也可以动动脑子。

这时,侦查员周正来接班,侯亮平和陆亦可离开了医院。

工作还没谈完,侯亮平请客喝咖啡。二人来到街口拐角处,推门进入一家咖啡厅。灯光幽暗,音乐袅袅,咖啡香气四下弥漫。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侯亮平为陆亦可点了饮品西点,自己要了一杯拿铁。街灯照着陆亦可的侧影,她低头搅拌饮品,神情忧郁。侯亮平视线与她接触,她叹息说:那天晚上,我和陈海也在这里喝过一次咖啡!

侯亮平想安慰陆亦可几句,陆亦可却果断地一甩短发,语速极快地向他汇报起了欧阳菁案情。蔡成功送给欧阳菁的四张银行卡都查清楚了,其中三张卡是死卡,只有一张卡还在使用。这张卡是二〇一三年三月开的户,开户当日存入人民币五十万元整,户名张桂兰。开户以后三个月,即二〇一三年三月至六月,有人陆续取出二十二万五千元……

有人?侯亮平关注地问。

对,只能这么说,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取款人是欧阳菁。陆亦可继续说:二〇一三年八月至九月,又有人分批取走了二十七万元,这就是四十九万五千元了,这些钱全是在自动取款机­操­作取走的。

侯亮平思忖:那应该有取款视频啊。

陆亦可说:取款视频只保存三个月,现在都没有了。这张卡没有用于消费,就是提现。取款人没留下影像资料,也没留签名字迹。

侯亮平认为凭这样的证据,欧阳菁不会认账。不过,陆亦可提出一个新思路:利用卡里还剩下的五千元钱,可以考虑一下打草惊蛇,让蛇动起来!她不是有因私护照吗?不是随时可以走吗?让她受点惊,赶快走。她已经提出辞职了,一走估计不会轻易回来了!她就会抓紧时间把金银细软收拾一下,打个包带走。收拾细软时,她就会发现这张卡里还有五千元,就会把钱取出来。只要卡一动,证据就来了。

侯亮平不以为然,手一摆说:幼稚!这种时候你还指望她把卡上剩余的五千元取走?别忘了,欧阳菁是什么人?她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是达官显贵李达康的老婆,我们不能把她当底层民众看待。五千元对底层民众可能是个大数目,对欧阳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陆亦可自嘲:也是,我还以为欧阳菁是我呢!然而,话锋一转,女处长又倔强地说:不过,我还是要赌一把,我就赌欧阳菁是个小女人,赌欧阳菁爱财如命!如果她真不像我这样小家子气,那我认输。

侯亮平讥问:我的陆大处长,请问我们输得起吗?啊?

陆亦可一声叹息:当然输不起,老季会把咱们骂得狗血喷头!省委常委、市委书记的夫人是我们随便传的吗?要不,咱让老季定?

别,别,这不是难为领导嘛,季检谨慎,肯定让我们打住!侯亮平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哎,要不这样,你我别出面,让张华华上门服务吧,向欧阳菁询问一下部分企业的贷款情况,轻轻拨一下草。

陆亦可眼睛亮了,一拍巴掌:哎,这主意行,欧阳菁心虚,肯定会采取行动。这样既达到了目的,我们又不至于被动……

第二天,女检察官张华华到城市银行上门服务时,欧阳菁正在开会。办公室李副主任把她叫出会议室,告诉她,省检察院反贪局来了一位女的,要向她了解部分民营企业的贷款情况。欧阳菁当即警觉地问,为什么找她,不找其他人?李副主任说他也不知道。欧阳菁又谨慎地询问,这检察院女的想了解哪些企业的情况?有没有大风服装公司?李副主任摇头,说是人家没提具体企业,只想和她谈一谈。欧阳菁沉下脸:谈什么谈?我不见她,这么多事呢,没空!她要了解什么情况,你们去应付吧。但是要注意啊,客户的贷款资料属于商业机密,她想了解任何一家企业的贷款情况,都必须出示检察院的手续!

回到会议室,欧阳菁再也没有心思听王行长的长篇报告了。她低着头,假装在本本上记录,心里却一团乱麻。检察院反贪局的人为啥这时候上门找她呢?自己有啥把柄被抓住了吗?王大路的企业会不会出了问题?甚至李达康被谁盯上了,人家要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块土地上久留了,得赶快动身去美国!可李达康又逼她在离境前办妥离婚手续,如果不答应他,万一他从中作梗,她又怎能对抗得了位高权重的丈夫呢?这时,王行长让她谈一个技术­性­问题,叫了几声她竟没听见。在众目睽睽之下,欧阳菁站了起来,一脸病容说:实在对不起,王行长,我的头疼病犯了,脑袋疼得要炸开一样……王行长让她回家休息,她便拿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王大路送的帝豪园别墅,是欧阳菁的栖身之地。她经常站在花园里发呆,或抬头仰望玉兰树上皎洁的花朵,或低头凝视篱笆下盛开的玫瑰,一站就是半天。美丽的花儿使她暂时忘却了尘世烦恼,灵魂幽幽出窍,融入花丛之中。偶尔传来喧闹噪声,她会浑身打一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然后拖着慵懒的脚步,神情落寞地回到大别墅里。

她有着与生理年龄极不相符的心理状态,对于爱情仍像年轻时那般执着,耽于白日梦中不肯醒来。她虽说保养得很好,五十出头的女人了,皮肤还是那样白皙,身材还是那么苗条,但额上终究爬满了又细又深的皱纹。她深爱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病态般地一遍一遍看,浪漫的爱情故事与她的白日梦化为一体。她喜欢端一杯红酒,蜷缩在别墅二楼的真皮长沙发上,孤独地度过漫长时光。但她不觉孤独,她跟着偶像都教授笑,伴着都教授流泪,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剧中的女主角。

王大路说,这些无聊虚假的电视剧是­精­神鸦片,欧阳菁同意,但她需要的恰是这种­精­神鸦片。王大路劝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说,把我治得像李达康一样清醒吗?那我宁愿去死。作为一个女人,欧阳菁在丈夫身上始终得不到梦想中的爱情,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回家的路上,欧阳菁一直在想自己的处境——一切都无可留恋了。本来,她对大学同学王大路还寄托着一份情感,但王大路虽然关心她,却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并暗示她,自己不是都教授,这很让欧阳菁伤心。可出了事还得找王大路,等王大路时,天已黄昏,欧阳菁站在花园里久久发怔,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润湿了她的眼眶。

王大路过来时,天已黑透了,半个月亮从东边天际升起。欧阳菁在月­色­下,郁郁地对王大路絮叨,今天省检察院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到行里来了,要找她了解部分企业的贷款情况,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王大路认定这是危险逼近的信号!他告诉欧阳菁,李达康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现在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和李达康协议离婚,越快越好。第二,离婚手续办完,立即飞美国,以免夜长梦多。欧阳菁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丈夫。道是李达康说了,要到法院起诉了,那就等法院将来判吧!王大路好言劝解说:别犟了!检察院上门,怎么也不是好兆头!事不宜迟,我建议你今晚就去找李达康谈,主动谈!

欧阳菁眼中的泪水流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才叹息说:好吧,大路,我听你的,离婚我认了!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和他讲明白……

接到妻子欧阳菁的电话,李达康很意外。当时他正突查国际会展中心。这位书记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经常在想不到的时间、想不到的地点出现,弄得手下­干­部很紧张。李达康建议妻子回家谈。妻子知道丈夫怕什么,便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和你吵了,好聚好散,今天咱们就协议离婚!一听协议离婚,李达康喜出望外,这对他而言不啻福音啊!如果能这样,他也不必到法院起诉了,起诉有消极影响。他当下在电话里和妻子约定,在会展中心东湖湖滨的2号楼水榭见面。

这晚天气很好,月光如水,湖面上波光粼粼。李达康坐在水榭灯下的凉椅上喝茶,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夜空清朗,星星放­射­出令人惊讶的光芒。月是新月,一弯银镰悬挂苍穹,因能见度高而光线很强,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妻子如期而至,二人的心终于宁静下来。星月之光犹如泉水,洗去人世间的浮躁焦虑。

李达康让座倒茶:欧阳,你好久没到这地方来了吧?欧阳菁脱去风衣:是啊,上次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呢!李达康强调说:是一块污染严重的荒地!欧阳菁附和道:京州没人不知道,这里原是多年的老化工区嘛!欧阳菁坐下喝茶。这对即将离婚的夫妻,这回还算自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不过李达康是工作狂,收不住嘴,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所以,我才拍板把会展中心建在这里,政府的重点工程不来,谁敢来呀?现在政府过来了,开发商也就过来了,开发带动了污染治理,后人就得到了这一片城市绿肺,瞧,好大一片啊……

欧阳菁打断他,不让他谈工作:工作说起来你就没完!李达康赶紧转弯:那说咱们的事!欧阳菁品着茶,直视对方:说咱们事之前,我还是想说说王大路!李达康有些不自在,看着湖面问:咱们离婚与王大路有关吗?欧阳菁眼睛又迸出火花: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今晚不会过来的!李达康冷静下来,要妻子有什么话尽管说。

欧阳菁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说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一年前在金山县,王大路任副县长,是县长李达康最得力的助手和朋友。李达康为了修路,在全县搞强行摊派,村村掏钱,人人捐款,为五块钱,把一个农­妇­逼得喝了农药。农村家族势力大,一下子闹了起来,几百口子族人,披麻戴孝陈尸县政府门口。王大路被迫站了出来,替李达康和县政府承担责任,引咎辞职了。王大路辞职以后,李达康和当时的县委书记易学习各拿出了五万元,资助王大路创业。王大路经过多年的奋斗,才有了今天这个大路集团。

李达康也忆起了往事:是啊,大路是好人啊!倒是你,欧阳,当时说啥也不愿掏这五万元啊!和我吵啊闹啊,还是易学习做了你的工作,由他担保这五万元以后一定还你,你才把存折掏了出来……

是,我承认小心眼,我是女人嘛。达康,这事让我后悔到今天,惭愧到今天!不料,妻子话锋一转:但是今天你呢?就不惭愧吗?你忘记王大路怎么替你顶的雷!如果不是王大路,你当年很可能就倒在金山县了,哪有今天这个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呢?人不能忘本啊,我这么求你把大风厂那块地批给大路集团,你为什么死活不答应呢?

李达康苦笑说:欧阳,你又错了!当年资助王大路那五万元,是咱家的积蓄,我可以全给他。今天任何一个项目都不是咱家的,我李达康都无权批给他!我违反原则批给他,既是害我,也是害他。这话我也和王大路说过,你大路集团是酒业食品集团,不要凑热闹搞房地产,真要搞,按程序去投标!我找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别走小路!

欧阳菁火了:我知道,王大路和我说了!这是冲我来的吧?所以李达康,我今天也要把话和你说清楚,王大路从来就没有让我找你要过项目,是我出于当年的愧疚,想帮帮他和大路集团的忙!今天,我们就要协议分手了,李达康,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报答王大路的机会?

李达康缓缓摇头:欧阳啊,这个话题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欧阳菁抹了把泪:好,不说了!最后和你说一句话吧!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不会这么轻易和你离婚的!你就多保重吧!

说罢,欧阳菁提起包,起身离去,高跟鞋踩得花岗岩响。

李达康的心情很复杂。欧阳菁忽然同意协议离婚,既使他如释重负,又让他若有所失,歉疚之情如一团浓墨渐渐化开,充满胸臆。欧阳菁走后,他站起来,独自在湖边徘徊。微风吹过,湖面的新月倒影被揉成银­色­碎片,一波一波漂向岸边。他想起欧阳菁说,是王大路做工作她才同意离婚的,就更觉得对不起老同事老朋友了。是自己多心了,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与王大路沟通,冷落人家,实在不应该啊!

凝思片刻,李达康扫视着湖面,默默打开手机:大路吗?我谢谢你了!作为当年一个班子的战友和同事,希望你对我多一些理解……但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李达康耐着­性­子再一次拨他的手机号码。终于,王大路接听电话了。

怎么,大路,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接了?

王大路语带嘲讽:你让我不要走小路嘛,我把小路切断了!

李达康诚恳地说:大路,这里可能有些误会,我也许无意中伤害了你的感情。大路,我回忆了一下,自从你在金山辞职,二十一年来,你还真没找我办过啥事呢。只是这次光明湖开发……

王大路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李书记,这次光明湖开发太不公平!我在欧阳面前发牢­骚­,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公平待遇,希望丁义珍不要做得太过分!李书记,你知道丁义珍背着你都­干­了些啥吗?现在事实证明,你用错了人!你主持的光明湖改造项目,不光明啊,黑得很,黑箱­操­作太多,没给我们大家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

是的,是的,大路,这个错误我已经认识到了……

王大路情绪激动地说: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真伤了我的心。达康,你现在开始回忆了,也知道我下海这二十一年来从没找过你。你知道我为啥不找你吗?你怕我这个商人把你这高官拉下水,我还怕你这高官连累了我呢!一位高官倒台,多少商人陪绑,我可见得多了!

李达康握着手机叹息:是啊,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改日请酒赔罪!哦,对了,再把易学习从吕州喊来,咱们仨来个一醉方休!

好的,达康,那我就等着了。手机那边终于传来了友好的应承。

二十一

陆亦可非常愤怒。欧阳菁以官太太的傲慢姿态,把张华华丢在京州城市银行会客室一下午,连个面都不见,太目中无人了。细思之下益发生气——她要打草惊蛇,蛇居然不惊,没准还在窃笑,可恶至极!

早晨,侯亮平在检察院­操­场悠双杠,穿着一件白背心,胸脯胳膊肌­肉­鼓暴。加了一夜班的陆亦可找到­操­场双杠前,建议直接传唤欧阳菁,就蔡成功的举报进行讯问。尤其关键的是,要她交出因私护照。

侯亮平想了想,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是要采取行动了。欧阳菁手上有签证过的护照,再不采取行动,万一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逃之夭夭,就是他的责任了。于是果断命令陆亦可,阻止欧阳菁出境。

陆亦可再次确认:侯局长,那我们今天就和欧阳菁接触了?

侯亮平从双杠上跳下来,拔腿就走。对,让张华华组行动吧!

……

和欧阳菁的正面交锋就这样开始了。然而,让侯亮平和陆亦可都没想到的是,接触伊始就遭遇了李达康,一场意外大戏跳出原有的构思ji情上演。这场大戏震惊了H省政坛,强行撕开了重重黑幕的一角。

说来也巧,那日上午,张华华奉命带着两个女同志到京州城市银行传欧阳菁时,一个新情况发生了——那张沉寂的银行卡居然奇迹般活动了:监视人员收到消费信息,就在几分钟前此卡在名品商场刷走了五千零三十元。在局里坐镇指挥的陆亦可让张华华立即赶往名品商场,在第一时间提取这个证据。如果发现目标欧阳菁,即予控制。

张华华接到指示,奔向名品商场。商场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想寻个人不容易。张华华让手下两名­干­警在一楼分头搜寻,自己直奔二楼。就在上楼的手扶电梯上,张华华蓦地发现欧阳菁提着大包小包,从对面电梯上下来,两人还打了个照面。欧阳菁显然认出了她,立即加快步伐,匆匆地下了下行电梯,急急离去。张华华一看不好,在上行电梯玩命逆行,推开行人追出大门。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欧阳菁在停车场上了自己的宝马车,开着车近乎横冲直撞,驶往大街……

张华华也上了检察警车,急速冲出停车场。同时对着袖珍话筒向陆亦可报告:陆处,欧阳菁认出了我,一路狂奔要逃跑,我现在已经咬住了她,可我只有一个人啊,我手下那两个主儿还在商场呢!

陆亦可这时在走廊上快步走着,正要到侯亮平办公室汇报,便对着袖珍话筒说:好,华华,能死死咬住就好,我这就给你派增援!

这时,季昌明迎面走了过来,随口问了句:亦可,增援谁呀?

陆亦可不由一惊,和这位高官太太的直接交锋,侯亮平还没向检察长同志请示呢!于是,便轻描淡写地说:哦,抓一个小萝卜头!

季昌明狐疑地看了陆亦可一眼,擦身而过。

走进办公室,陆亦可立即向侯亮平报告了最新情况:目标正一路急逃,很可能回市委的家,请示下一步怎么办。是否增援张华华,在李达康家门口守株待兔?侯亮平苦笑:当真跑到省委常委、市委书记家里去抓人啊?陆亦可道:我这不是向你请示嘛!刚才碰到季检,季检还问呢!侯亮平很警觉:你怎么和老季说的?陆亦可做个鬼脸:我敢说呀,不怕吓着人家领导?侯亮平点了点头:聪明!说罢,在屋里来回踱起了步,踱到金鱼缸前站住,几次歪着头站在那儿看金鱼。

接了陈海的班,陈海办公室里的一切也全接收下来了。比起陈海细心照料这些金鱼、花卉,侯亮平很不称职,鱼缸里的水已变得浑浊不堪,像一锅酱汤。一些绿­色­植物也现出了枯枝黄叶,盎然的春意变成了败落的秋­色­。侯亮平捏起一撮鱼食喂鱼,又看着鱼儿追逐抢食。

陆亦可等不及了:哎,哎,说话呀,头儿,华华还等着增援呢!

侯亮平这才说:你确认一下,蔡成功送她的那张卡真动了吗?

确实是动了!张华华那组有两个人正在商场里固定证据呢。

侯亮平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最后一撮鱼食往玻璃缸里一撒,拍了拍手掌,动作麻利地穿上制服。好,那我们走,增援张华华去!

这让陆亦可有点意外,她睁大眼睛问:侯局,你亲自去啊?

侯亮平匆匆向门外走着:对,亲自去!她后面有大人物嘛!

他们坐上检察警车,一路赶往市委宿舍。时近中午,街上车辆虽不及上下班高峰那样拥堵,却也前呼后拥,川流不息。这年头车辆越来越多了,仿佛雨后森林中的蘑菇,一夜之间就能冒出一大片。

陆亦可还是有点担心,这事当真不向老季汇报啊?侯亮平说:汇报啥?再搞凉一盘黄花菜吗?坐实了再说吧。陆亦可苦笑:当真冲到省委领导家去抓人?侯亮平挺直上身:如果有证据,为啥不?我们穿上这身制服时宣过誓的,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现在关键是固定证据,侯亮平催促陆亦可再问问情况。陆亦可一问,结果不太美妙——欧阳菁刷卡时并无监控视频,证据仍然没有落实,现场两位同志还在努力。侯亮平脸拉长了,嘀咕了一句:糟糕!

欧阳菁此刻的心情比侯亮平糟糕一万倍。如果世上有后悔药,她愿意花任何代价买回来。本来与李达康约好,下午办离婚手续,晚上一起吃一顿散伙饭,她就乘飞机离开中国。上午有空闲时间,女人毛病又犯了,想买几件好衣服带走。在国外不敢出手阔绰,买件漂亮时装要贵好多。女人就是女人!鬼使神差,她又来到熟悉的名品商场。

有件标价两万多元的秋季时装她早就看上了。她将蔡成功送的那张卡里连本带利五千零三十元刷完之后,剩下的一万六千元用了自己的卡。收银员递过机打收据,欧阳菁签了字:张桂兰。致命的错误就这样犯下了,而她却浑然不知!直到在电梯上遇见昨天在银行等她的检察院的小姑娘,欧阳菁才猛地醒悟:坏了,自己被跟踪了!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逃过眼前一劫,今晚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欧阳菁不顾一切地驾车飞奔,同时联系李达康,让李达康回家办离婚手续。本来说好手续下午办,晚上一起吃个饭,现在改了。李达康似乎很为难,说是马上要开会。欧阳菁心情坏透了:你来不来?不来算了!李达康这才怕了,在电话里说:好,那我马上回来,马上!

欧阳菁回到家,紧张地收拾行李,田杏枝在一旁帮忙。保姆依依不舍说:欧阳姐,这回真要走了?欧阳菁说:真走了!哎,杏枝,这几件衣服都给你吧!保姆说:你上回给我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呢……

收拾停当,李达康也到了家门口。领导做事就是细致,提前和民政局局长联系好了,带了两个民政局的­干­部回家,上门给他们办离婚手续。欧阳菁手持离婚协议,摇头叹息:李达康啊,也只有这份离婚协议才能让你放下手头的公事,立即回来!给你,我已经签过字了。李达康接过离婚协议草草看了看,掏出笔签了字,递给民政局­干­部。其中一位说:李书记、欧阳行长,还有你们的照片呢?欧阳菁就将准备好的照片递给了他。于是两位民政局­干­部当场给他们办下了离婚证。

民政局­干­部填写证件,给证件打钢印时,李达康问:欧阳,怎么突然要走了?欧阳菁应付道:抢到了一张便宜机票,就是今天的。李达康也没怀疑:怪不得呢。那中午一起吃个饭吧。欧阳菁灵机一动:也好,达康,那就送我去机场吧,咱们一起在机场吃个中饭。李达康不屑地说:机场有啥好吃的?质次价高,再说,环境也不好!欧阳菁忙说:那就别吃了,达康,你只要送我到机场就行。李达康这时似乎有所警觉,瞅了她一眼:哎,欧阳,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啥事吧?欧阳菁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哦,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想女儿了……

嗣后,中共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专车便载着他离婚的妻子向京州国际机场驶去。其时,李达康并不知道一辆检察院的警车正不近不远地盯着他的专车。但前妻的表现让他略感不安。一路上,欧阳菁不时地盯着后视镜,脸上现出明显的焦虑。李达康看着欧阳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欧阳菁最新的要求,让他觉得有些过分——达康,我们夫妻一场,你能送我上了飞机再走吗?

李达康疑惑地问:欧阳,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欧阳菁故作轻松:达康,你想哪儿去了?能有啥事?再说,就算我有什么事,也与你无关!我们现在已经离婚了……

车窗外,绿化带往后方飞掠,树叶化为一片模糊的绿­色­。

接到张华华的监视报告,侯亮平临时决定在机场收费站拦截。当时,侯亮平的警车正在中山路上,马上改变了方向,驶向机场高速公路。在城乡接合部,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大车小车堵了一长溜,侯亮平急得直搓手。幸亏司机熟悉路况,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绕了不少路,总算及时上了高速公路。侯亮平和陆亦可都松了一口气。

陆亦可说:欧阳菁够厉害的,能想到调李达康的车护驾,亲自送她去机场。上回丁义珍逃走是暗度陈仓,她这回可算明火执仗了。侯亮平说:听你这意思,上回放走丁义珍的就是李达康了?陆亦可十分肯定:除了李达康,还能有谁呢?侯亮平摇了摇头:亦可,我不这样认为,今天的情况和那夜好像不是一回事。陆亦可建议说,现在可以向季检汇报了,让季检报告省委。侯亮平立即否决:现在就更不能汇报了!李达康是省委常委,动李达康是要中央批准的,超出了我们的权限,也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我们现在为了办案,必须先假定李达康和欧阳菁的涉嫌犯罪没啥关系,我们只抓犯罪嫌疑人欧阳菁!

这时,名品商场的同志来了电话,报告了个好消息,说证据已固定了。收银员看了欧阳菁照片,确认是她刷的卡。签了两个不同的名字,一张是张桂兰,一张是欧阳菁。欧阳菁买了一件价值两万多元的高级时装,贿卡里的钱不够用了,才拿自己的卡补上的。

侯亮平乐了:太好了,现在证据确凿了!陆亦可问:那就硬­干­了?从李达康专车上抓人?侯亮平说:是的,所以我才亲自出马嘛……

警车到了机场收费站停下了。陆亦可再次提醒:侯局,你再考虑一下,这么做合适吗?侯亮平说:没什么不合适,我们就是依法传唤欧阳菁嘛!陆亦可问:如果李达康书记不让我们传,在这里形成僵持呢?侯亮平胸有成竹地说:你认为这可能吗?李达康是政治家,要顾及自己的政治影响!我不相信他这个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乐意在这种场合和我们僵持。退一步说,就算他想捞他老婆,也会在幕后做工作,而不是和我们对抗硬来。我想,他连车都不会下。陆亦可仍担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李达康也和你一样邪乎呢?侯亮平道:那也好办,我直接打电话向省委书记沙瑞金汇报。陆亦可还想说什么,侯亮平竖起手指止住了她:陆亦可,不要再说了,出了问题我负责!

这时,李达康的专车也驶临了收费站。侯亮平下车,当道一站,举起手掌做出停车的手势。李达康的轿车缓缓停下。后面跟踪而来的张华华的警车也在李达康专车的左侧停了下来。李达康的司机下了车,走到侯亮平和陆亦可面前:你们想­干­啥?知道这是谁的车吗?侯亮平说:我只知道被传唤人欧阳菁在这台车上。司机满脸的不屑:我说同志,欧阳菁是谁的夫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侯亮平说:欧阳菁是谁的夫人与我们检察院办案没关系!陆亦可解释道:有人举报了欧阳菁副行长,我们要请她去谈一谈!司机不无傲慢地说:知道吗?欧阳副行长是市委李达康书记的夫人,这台车也是李达康书记的专车!

侯亮平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专车,不动声­色­道:是吗?我不知道李书记现在是否就在这台车上,如果李书记在车上的话,麻烦你向李书记汇报一下,我们这是例行公事,请他理解支持!说罢,主动向司机出示工作证和传唤证。这是我的工作证,我叫侯亮平,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这是传唤证,请你让李达康书记和欧阳菁副行长过目吧……

双方交涉时,李达康专车的车窗紧闭着。隔着深­色­窗玻璃,侯亮平似乎都能看到车内李达康和欧阳菁忧郁的面孔。事后陆亦可说,那天身穿检察官制服,手持证件的侯局长英气逼人,似一尊法律之神的化身,这一形象必会深深印刻在李达康的脑海里,让其终生难忘。

然而,另一个事实也不能忽略:那一刻李达康也让侯亮平终生难忘。侯亮平怎么也没想到,这时专车的车窗竟缓缓打开了。李达康坐在专车后座上,冷冷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这是一位久居高位、成熟­干­练的高级官员,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脸上毫无表情,但眼镜架后面竖起的川字纹,表明高级官员此刻正强压着怒气。高级官员审视着他,目光森森,充满了压力。权威,总会根据不同的场合和对象以最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此时此刻,严峻的沉默就是一种好方式。

侯亮平也冷冷看着李达康,直面对视,毫不避让。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避让,这是法律和权力在较量。他眼光中稍有怯懦,权力就会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法律就将一溃千里。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终于,欧阳菁主动打破僵局,打开另一侧车门,缓缓下车。张华华和两名女警迎了过去。张华华神­色­严峻地说:欧阳行长,请吧!

欧阳菁回转身,木然地对着专车里的前夫最后招了招手,上了检察警车。张华华和一名女警立即将她夹在后座中间,带离了收费站。

回去的路上,陆亦可松了口气:侯局,你判断得没错,李达康果然没下车。侯亮平却说:但我没想到他会摇下车窗,给我一个明确警告。沉默了一下,又说:只怕不仅是警告,估计他还会去找老季!亦可,你打电话给老季吧,现在该汇报了。陆亦可应着,用手机打季昌明办公室电话,电话是忙音。侯亮平推测,那应该是在和李达康通话。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李达康正恼怒地打电话责问季昌明。季昌明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回事。李达康说:你们的人当着我的面,把欧阳菁从我的车里抓走了!两辆警车追到机场路,很像美国大片!季昌明既意外又吃惊,申明自己对反贪局今天的行动毫不知情。欧阳菁一案他迄今没得到反贪局的汇报,因此无法判断这起突发事件的­性­质。

嗣后,侯亮平和陆亦可分析,季昌明这么说,并不是要在李达康面前洗清自己。事后得知,老季那日还是够意思的——他话锋一转,态度强硬起来:但是李书记,你说侯亮平追到了机场路上,那就带来一个问题,欧阳菁是不是要出境啊?如果是这样,我也会下令阻拦的!毕竟有举报就要查嘛!李达康说:即使欧阳菁有问题,也要顾及政治影响吧?我和欧阳菁的关系,你可能也听说过,今天我要和你说明的是,我和欧阳菁已经离婚了,办完离婚手续后,她让我送送她,我能回绝吗?季昌明道:李书记,欧阳菁这就利用了你和你的车啊!李达康说:这么说影响还是我造成的了?那就不说了!请依法办事,不要受政法系或者什么小圈子的影响,给我前妻欧阳菁一个公道吧!季昌明­干­脆挑明了说:你是不是担心侯亮平啊?这我要向你解释一下,侯亮平虽然是高育良书记的学生,但并不是高书记调到检察院来的,他对欧阳菁不会有成见。李达康说:那就好,起码你不是政法系,我相信你!季昌明郑重说:李书记,也请你相信侯亮平和反贪局,他们谁也不敢徇情枉法!对今天发生的事,我会让侯亮平和反贪局向你做出交代!李达康偃旗息鼓:不必了,昌明同志,该说的我都和你说了!

这个电话结束后,陆亦可的电话才打了进去,说要汇报。季昌明当即责问:现在才想到汇报啊?早­干­吗去了?陆亦可解释说:欧阳菁的事事发突然,当时太紧张了,大家都忙昏头了!又说:要不,让侯局长亲自汇报?季昌明严厉地说道:还汇报啥,你们都到我办公室来吧!

不久,两人出现在检察长办公室。侯亮平内心忐忑,这样大的事件在主要领导不知情的状态下发生,实在说不过去。其实,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工作磨合,侯亮平从心里敬重季昌明。这位老检察长稳重厚道,像一位兄长。虽然以侯亮平的标准看,兄长有点保守,甚至有点迂腐,但像他这样的孙悟空­性­格,也得有个唐僧镇着,所以侯亮平打定主意,领导即便是暴跳如雷地骂他,他也得赔着笑脸,诚恳检讨。

季昌明没骂,只是讽刺挖苦,说他们是美国好莱坞大片的大腕演员。陆亦可轻描淡写:传唤个欧阳菁还美国好莱坞大片呢,季检,您也太夸张了吧?侯亮平一本正经点头:就是,咱们只不过是依法办事嘛!季昌明继续挖苦:太谦虚了吧?不是美国大片是什么?两辆警车一路追李达康书记的专车,追到了机场路出口!他又讥问陆亦可:这就是你说的抓个小萝卜头?侯亮平主动检讨:这怪不得陆亦可,怪我自作主张。季昌明大怒道:侯亮平,我就是用脚掌心都能想到,你又耍起猴山那一套了,是吧?李达康毕竟是在职的省委常委啊,又是京州市委书记,你们两辆警车这么追,考虑到政治影响没有?侯亮平辩解道:正是因为考虑到影响,才没有在市委宿舍他家门口动手。季昌明让侯亮平细说情况,道是他要尽快向省委和沙瑞金书记做个汇报。

侯亮平这才把欧阳菁准备出走和他们今天上午的行动过程,细说了一遍。欧阳菁受贿证据确凿,蔡成功举报欧阳菁受贿二百万,已经落实了五十万。正因为欧阳菁身份特殊,对欧阳菁一案,他们反贪局是极其慎重的,坚持零口供办案。季昌明听后,脸­色­渐渐开朗起来,觉得情况还不错,有了这么确凿的证据,应该能把欧阳菁案办成铁案。

陆亦可乘机说:季检,这样一来,您就好对李达康交代了!季昌明一听,又不高兴了:我有啥要交代的?挥挥手说:该­干­啥­干­啥去!

离开季检办公室,侯亮平和陆亦可回到反贪局,继续说案情。

陆亦可不太相信李达康对自己老婆的问题会毫无察觉,如果不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李达康为啥要在这时候离婚呢?侯亮平说:现在还没法解释,但基于我的侦查经验和感觉,李达康应该是不知情的。如果知情,他不会送离了婚的老婆去机场。李达康是理智的政治家,不是个没政治头脑的情圣。陆亦可还是疑惑:可李达康不但送了,还摇下车窗向你示威。侯亮平笑道:这更说明李达康不知情,我感觉他还是有些底气的,所以没像老鼠似的一下子钻到地洞里去。李达康此举既是向我示威,也是在显示他的自尊嘛。陆亦可提醒说:侯局,那你得小心了,他从此会恨死了你。侯亮平想了想道:那不一定,也许恰恰相反,李达康会感谢我,在心里深深感谢我,哪怕他不说!

陆亦可不解:哎,为什么?侯亮平微微一笑:自己悟去……

二十二

几乎在李达康专车被截的同时,高育良向省委书记沙瑞金做了一个关于这位同僚的汇报。他虽不知道同僚已遭自己学生致命一击,客观上却抓住时机扔出了一块石头,坦诚直接地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在沙瑞金办公室,二人分别在沙发上坐下。开头总是客套话。高育良笑呵呵提起,瑞金书记上星期到林城去了一趟,听说收获颇丰?沙瑞金并不掩饰对林城开发区的欣赏态度,为李达康点赞,说达康同志综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开发,思维超前。高育良只得应和,搞林城开发区,李达康功不可没啊!沙瑞金赞扬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知人善任,当年要是不把李达康及早从吕州调走,让他们俩在吕州各唱各的调,继续闹摩擦,就贻误战机了。沙瑞金感慨道:育良同志啊,要我说,有时候一加一并不等于二啊!高育良表示认可:没错没错,有时候甚至会等于负数哩!沙瑞金笑了:所以呀,用­干­部是一门艺术!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问:哎,我说育良同志,你该不是又要向我推荐你那位得意门生祁同伟吧?高育良仿佛背上扎了一根刺,又痒又疼,却又抓挠不得:哦,不,不,我想反映点达康同志的情况呢。沙瑞金显然感到意外,略微一怔:反映达康同志?好,你说,你说……

高育良并没有立即说话。恰好白处长送来一杯茶水,他便掀开茶杯盖,慢慢吹着气,显出慎重思考的样子。其实,他是有备而来的,一上班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把李达康几个方面的问题都反复想透了。向一把手汇报嘛,一定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但沙瑞金一张口就为李达康点赞,使他感到意外,也产生一些心理压力。看来,这位新书记对李达康的印象不错嘛,这次汇报的难度将比预想中大许多。

然而,省委书记对省委副书记的情况反映还是很重视的,况且反映对象又是一位省委常委,省会城市的强势市委书记,并非一般人物。沙瑞金凝视着高育良,有些不耐烦:哎,育良同志,说话呀,有啥说啥!

高育良放下茶杯,斟词酌句说起了丁义珍出逃的那个夜晚。在他主持的汇报会上出现了怎样奇怪的走风漏气。并逐一分析了每个参加会议的同志,结论是:李达康的疑点很大,有可能向丁义珍报警。

沙瑞金听罢,若有所思地看着高育良:丁义珍逃跑的那天夜里发生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一些,现在确定有人泄密了?是不是?高育良面­色­严峻:是的,公安厅和检察院两边都是这个结论!沙瑞金拍了拍沙发扶手:既然两边都是这个结论,那就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高育良进一步说明:达康同志的夫人欧阳菁可能涉嫌腐败啊!侯亮平还没上任就在北京给我打来电话,要我帮忙保护举报人。侯亮平担心什么?就是担心京州方面有人做手脚。看来这里面名堂很多啊!

沙瑞金没有马上表态,也开始品茶,瓷盖碰着杯口发出轻盈的叮当声:这些情况省纪委也有反映。我呢,在林城当面了解过,李达康拍着胸脯向我保证,他老婆的事和他无关。高育良看着沙瑞金,摇头苦笑说:瑞金同志,这种保证有多大的可信度啊?沙瑞金没回答,只道:哎,我说育良同志,李达康和他老婆长期分居你难道不知道吗?高育良说:这我知道,他们也有些年头了。沙瑞金合上杯盖,将茶杯搁到茶几上,含蓄地笑问:那你觉得,李达康会为了早已丧失了感情基础的老婆冒险胡来,不顾前程吗?李达康当真那么重感情,是位情圣吗?嗯?

高育良沉默了。新书记明显护着李达康,出乎他的意料。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顺着一把手的意思转弯,使这次汇报流产;要么坚持下去,不惜给一把手留下不良印象。高育良呷了口茶,瞬间做出决定:坚持!做官要打太极拳,但不能总打太极拳,共产党人嘛,在原则问题上必须立场坚定,同时也显示个­性­——这是他多年守持的政治信条,效果不错。这位教授出身的副书记,在官场上从来不是软蛋。

于是,高育良又开口了。瑞金同志,今天是向您和省委汇报,我必须襟怀坦白,有一说一。从一般常理推测,李达康权衡利弊,应该不会和老婆的烂事搅和在一起。但也难说,李达康毕竟是李达康,思路不一般,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啊!沙瑞金仿佛没明白他的意思,岔到另一条思路上去了:是啊,你看他到了林城,就打出了一张怪牌,能想到综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开发区,奇招一枚嘛!你说是不是啊?

高育良摇头叹息着,说起了当年林城开发区的那桩丑闻—— 一个主管副市长被双规,几十个商人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丁义珍奇怪地逃走了,光明湖畔开发商却一个也没跑!瑞金同志啊,这算不算奇招呢?他的锋芒显露出来了,话里有话,让一把手无法回避。

沙瑞金回避不了,注意地看着他。哦?育良同志,这次当真一个都没跑吗?高育良说:是的!瑞金同志,还有一个细节也意味深长,“九一六”那夜,在大火已经烧起来的情况下,李达康还试图拆掉大风厂呢……高育良呷了口水,放下茶杯,似乎很随意地点题:刘省长年龄到了,都知道他马上要下了。达康同志太渴望政绩了,难免出格啊!

书记同志不禁陷入了深思。高育良觉得,他的汇报已经起了作用。这位或许也很渴望政绩的省委书记怕是不能不为政绩的风险多一分考虑了。是的,如果他是省委书记,也会对李达康这种­干­部多一分留意,这位同志毕竟能­干­啊,就是对立面也不能不佩服。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反腐倡廉压倒一切,谁敢大意啊?片刻,书记同志下达了指示,泄密事件一查到底,不管涉及什么人。如有事实证明是李达康泄密,导致了丁义珍的出逃,他立即赴京向中央汇报。但在没有证据之前,先不要乱猜测,这不好,既会伤害同志,也会引起混乱。

汇报效果良好,高育良及时收起锋芒,摆正位置:我知道,瑞金同志,我现在只向您一个人汇报!沙瑞金道:那就先到我为止吧。育良同志,你是主管政法的书记,发现问题向我汇报没错,请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高育良连连点头,心道:这新书记也是心虚,担心将来李达康出问题,自己说不清呢。沙瑞金话锋一转,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你怎么没怀疑你的门生高徒祁同伟啊?据我了解的情况,他这个公安厅厅长当晚也在场嘛,他就不会泄密吗?嗯?

高育良背上的芒刺又隐隐作怪,耸了耸肩道:谁说我没怀疑?祁同伟也在我脑子里过了几遍哩,可他与丁义珍没有直接关系,也没有动机!这位同志满门心思都是上位副省长,怎么会冒这种风险呢?

沙瑞金若有所思:副省长?在现行宝塔台阶上,这是很关键的一步啊!育良同志,你带个话给祁同伟,副省长不是他考虑的事,是组织上考虑的,是中央考虑的,他要考虑的是把本职工作做好。起码把丁义珍先给我们抓回来嘛!高育良忙说,这正是他下面要汇报的,对丁义珍的追捕其实一直在进行,祁同伟尽职尽责,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的。昨天多伦多总领馆来电,已经查到了丁义珍的下落。省公安厅的追逃小组正式成立了,祁同伟具体负责此事!沙瑞金频频点头。

这时,高育良环视省委书记办公室,一幅新挂出的颜体书法无意间映入了他的眼帘:无欲则刚。这似乎揭示了新书记的个­性­,也给了他某种启示。既然沙瑞金先点出了祁同伟的问题,那么他出于公心,完全可以就­干­部的任用安排问题,谈一谈自己的看法,无欲则刚嘛!作为新来的省委书记的副手,他要坦诚坦率,和一把手交底交心。

高育良貌似谨慎地说,自己还有一个建议,不知当不当说?沙瑞金一副坦荡的样子:一个班子的同志,有啥当说不当说的,直言不讳嘛。高育良上身倾向沙瑞金:对冻结的一百二十五名­干­部的考察,最好能快点进行,不能久拖不决。这些­干­部里,不少人的年龄差半年几个月就不能上了,耽误不起啊!沙瑞金说:这个情况我注意到了,已经做了一个批示给组织部门和纪检部门,要求他们先考察这批年龄抵线的同志。高育良欣慰道:那就好,像陈岩石那种悲剧不能重演了!

然而,话题一转,沙瑞金马上给他上党课——省委要考虑同志们的政治前途,但也得严把用人关。这些年,被查处的­干­部有相当比例是属于带病提拔的。有的­干­部甚至带病在岗十年二十年,却屡屡被提拔重用。育良同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高育良频频点头:是的,是的,过去的教训很深刻哩……

高育良告辞后,沙瑞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思起来。

这番谈话在他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分量。高副书记老辣啊,表面上是汇报,实则是在向他宣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存在。其实丁义珍出逃的情况,他已听了公安厅和检察院的汇报,两边虽都认定有人泄密,但谁也没点出李达康。高育良今天公然点出来了。高育良抛出李达康想­干­啥?是出于公心,还是趁机内斗?高育良还提出了­干­部人事的话题,往好处想,是善意提醒,往坏处想,是手伸得太长。一把手管­干­部,高育良难道不懂吗?估计高育良还是为了那个挖地能手祁同伟啊。人家不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扶上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正这么想着,组织部部长吴春林和纪委书记田国富进来了。

这是事先约定的一次重要碰头,要研究的正是­干­部人事问题。

吴春林汇报说,按照省委和沙瑞金的要求,组织部门和纪委密切配合,对这批拟安排­干­部进行了深入考察,发现了不少问题,有些­干­部属于带病提拔,幸亏这回警惕了。田国富接过话头说,重新考察期间,省纪委接到不少举报,现在看来,有些­干­部不是要不要提拔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尽快采取组织措施,进行双规的问题。还感慨说,也不知这个名单是怎么搞出来的,太没有责任心了!沙瑞金有些激动:所以我们要有责任心,不要怕得罪人。带病­干­部一个不提,该采取组织措施的就采取组织措施!你不愿得罪这个山头、那个圈圈,就得罪了党,得罪了人民,说重些就是党的罪人!他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强调:我们的党组织不是梁山忠义堂,可有些人就把它变成了忠义堂!非我族类,一概不用,宁把位子空在那里等着自己人上位,也不许其他同志上!

田国富汇报说,在这个问题上,被双规的吕州市委书记刘开河表现突出。沙瑞金当即指示:那你们纪委就好好查,除了经济问题,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方面的问题也要查清楚。说罢,又对组织部部长慎重交代:春林同志啊,我再强调一下,经这次考察不合格的,要坚决拿下来,谁要是说情,你请他来找我!不在原名单上的,又确实应该提拔安排的同志,也要及时报上来。吴春林立即汇报:沙书记,有个­干­部呼声比较高,吕州市的,吕州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易学习……

沙瑞金就是要打破本省旧有的政治格局,逐步建立一支廉洁勤政的队伍。一听到发现好­干­部,眼睛亮了起来,让组织部部长说情况。吴春林便看着笔记本,向沙瑞金介绍起来。道是易学习二十五年前就是县委书记了,曾在欠发达的金山县和李达康一起搭过班子,还是一把手。这个­干­部老实能­干­,但因为没有所谓政治资源,二十五年来一直在正处的岗位上打转转。现在做了副市级的市高新开发区区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可贪腐的市委书记刘开河却没按惯例提他为副市长。刘开河交代问题时坦白说了,副市长位子他是想留给一位给他送过钱的区委书记的。只是那位区委书记现在任职年限不够,还得等上一年零三个月……

沙瑞金打断吴春林的话头问:李达康为易学习打过招呼吗?吴春林摇头:没有,除了当年一起搭班子,后来他们再没有交集。沙瑞金有些好奇:那么,李达康和易学习当年搭班子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矛盾呢?李达康在吕州就和高育良闹过矛盾嘛!吴春林回道:这倒没有,易学习不是个争权的人。哦,对了,易学习和李达康搭班子时出过一件事,因为集资修路,李达康和县政府搞强迫命令,为五块钱逼死一条人命,县委书记易学习主动承担了责任,保护了县长李达康。

沙瑞金心中一动:还有这种事啊?我建议把这位易学习同志列入考察名单!你们看呢?吴春林和田国富相互看看,一起笑了。吴春林说:沙书记,这也是我们组织部和纪委的意见,易学习是个好同志!田国富提议:瑞金同志,您看是不是见见易学习,让他当面向您做个汇报?沙瑞金有些激动:不,国富同志,你安排一下,我们下去看他吧!

祁同伟是回避不了的,这是组织部和纪委重点考察的焦点人物之一。对于祁同伟,考察中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说这位同志在京州检察院做过副检察长,在林城中级人民法院做过院长,又做了八年省公安厅副厅长、厅长,政法系统的工作经历较全面,经验丰富,是未来政法委书记的合适人选。沙瑞金心里有数,这其实是高育良的意见。

另一种意见也很强烈。反映祁同伟人品有问题,对组织不忠诚,耍两面派,和一些商人老板勾肩搭背。沙瑞金皱起眉头:不能这么虚,说具体事例!比如?田国富不时地看一下笔记本:比如,祁同伟和山水集团的老总高小琴,据反映,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祁同伟常带人到山水集团会所吃吃喝喝,有时还有高育良副书记参加。丁义珍和京州的一些­干­部也常往那里跑,那个地方几乎成了一些­干­部的专用休闲场所!中央八项规定下来后有所收敛,明里没人敢去了,暗里不好说。吴春林补充说:因为祁同伟是政法口的­干­部,我们再次认真听取了主管政法工作的高育良副书记的意见。高副书记仍然坚持原推荐意见不变。高副书记说,他是把祁同伟当接班人培养的!这次推荐安排主管政法的副省长,下一步可以接他的班,顺序出任省政法委书记。

沙瑞金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是啊,安排政法委书记,再把高育良的省委副书记接过来,祁同伟就功德圆满了。高育良内举不避亲,举荐自己门生不遗余力啊!春林同志啊,你们组织部的意见呢?

吴春林看了田国富一眼:我们和纪委的意见,最好再看一看!

田国富直截了当地谈了一个情况,高育良和祁同伟还不仅是门生关系,高育良当年是祁同伟的岳父提拔起来的。高育良这么热心地培养祁同伟做接班人,有没有私心呢?有没有权力私相授受的嫌疑呢?

沙瑞金立即表态:国富同志,你这个提醒很重要!人民授予我们的权力,绝不能在个人之间私相授受,这是原则问题,也是政治规矩!

组织部部长和纪委书记走了,沙瑞金仍在想自己名义上的副手高育良。H省这潭水真的很深,­干­部关系盘根错节,人脉、历史渊源都是不可忽视的问题。他初来乍到,表面上宽松随意,实际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政法系、秘书帮,说起来都不承认,像是一个个玩笑,究竟有没有呢?秘书帮看不出啥端倪,高育良的政法系却呼之欲出了。政法系的前台人物就是那个祁同伟嘛,省级机关­干­部当中反映很大……

田国富、吴春林离去,沙瑞金刚坐下,检察长季昌明又到了,说有急事要汇报。一听竟是李达康送有问题的前妻去机场,这让沙瑞金吃了一惊,让他及时记起了高育良的汇报,不由惊问:怎么会有这种事啊?季昌明苦笑不已:就有这种事啊!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得知这一意外情况,被迫紧急处置,在机场路出口处,把李达康同志的专车拦了下来。

侯亮平?沙瑞金想了起来,又是政法系,高育良的学生嘛!便不动声­色­地问季昌明:就是前一阵子从北京调过来的那位同志吧?季昌明说:是的,沙书记,您亲自和他谈的话。沙瑞金道:我有印象,一位很­精­­干­的­干­部嘛!说着,站起来,走到季昌明面前,拉着季昌明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倒水,一边说:昌明同志啊,李达康和欧阳菁离婚的事我知道,李达康专门跑来找我汇报过,是我建议他尽早离掉的。

季昌明有些意外:哦?沙书记,这我以前还真不知道呢!

沙瑞金把水杯放在季昌明面前:他们离婚很正常,分居都八年多了,夫妻之间完全没感情了,早就该离婚了嘛!不过,李达康用自己的车把离了婚的老婆送往机场,亲自去送,这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季昌明喝了口水,咂着嘴:是啊,按说这不应该啊!

沙瑞金问:他离婚的老婆,就是那个欧阳菁,到底有多大的问题呢?季昌明想了想:现在能落实的是受贿五十万元人民币,其他问题还在查……沙书记,我建议您尽快找李达康同志谈一谈。沙瑞金摇摇头:现在还谈什么?等他来找我吧,他应该给我和省委一个解释!

季昌明搓着手,满脸愁容:沙书记,李达康同志提出了个政法系的问题。沙瑞金笑笑:是不是传说中育良同志的那个政法系啊?季昌明点头:是的,比如祁同伟、侯亮平,还有陈海,早年都是高育良同志的学生。沙瑞金沉思片刻,皱着眉头,很严肃地问:昌明同志啊,你是老同志了,那你认为咱们H省有这么个政法系吗?实话实说,有一说一!

季昌明慎重道:说不好,云里雾里,似有似无。比如,说侯亮平和原反贪局局长陈海是政法系的人,我不相信!沙瑞金没表态,只道:陈海现在在医院躺着,我们先不说,你要提醒侯亮平注意这个问题。季昌明说:侯亮平一来上任我就提醒过他了,他很注意。沙书记,可要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政法­干­部小圈子,恐怕也不是事实。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就是这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经常搞一些政法口的同学聚会!

沙瑞金心中有数:好,情况我都知道了,昌明同志,你别有顾虑,欧阳菁的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不要看李达康的脸­色­,也不要考虑高育良会怎么想,就八个字——实事求是,依法办案!另外,也给侯亮平同志带一句话,就说我沙瑞金和省委谢谢他这个反贪局长了!

季昌明一怔:沙书记,您谢侯亮平啥呀?他做啥好人好事了?

沙瑞金看着落地窗外,语重心长地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政治前途啊!这是他的心里话,他真心感谢这位不畏权势的年轻反贪局局长。这位反贪局局长把一个天大的麻烦帮他拦在省内了。

窗外,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一群喜鹊在绿叶间嬉戏。喜鹊黑羽白尾,翻飞跳跃,渲染出一派生气。沙瑞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二十三

赵东来是个刑侦高手,当年做刑警时就因侦破重大刑事案件受到过公安部的表彰,在专业圈内颇有名气。他办案有独特的思路,轻易不透露自己的想法。现在,他掌握着一段举报人录音,这个录音出自陈海车祸现场被轧坏的手机,应该与陈海的被害有关。按赵东来的推测,手机里这个声音应该是蔡成功的,蔡成功也承认给陈海打过举报电话。但声音技侦的结果却表明,蔡成功并不是那个举报人。语音对照分析显示,蔡成功和那个举报人留下的录音的相似­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如果举报人不是蔡成功,那还能是谁呢?考虑到蔡成功录音时的状态不是太配合,赵东来决定,再给蔡成功录一次音。刚把命令发布下去,办公室门轻敲一下后开了,市委书记李达康沉着脸走了进来。

赵东来不无愕然地站起身:李书记,您怎么来了?李达康在赵东来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哦,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赵东来绕过办公桌,走到饮水机前为李达康泡茶。哪方面的情况?李达康神情忧郁地点上一支烟,伴着叹息吐出一口烟雾:我前妻欧阳菁的情况。赵东来把泡好的茶递到李达康面前:前妻?到底离下来了?哎呀谢天谢地!

李达康不无烦恼地摆了摆手:东来,我想知道,欧阳菁真有问题吗?赵东来并不隐讳:真有问题!蔡成功的举报不是空­茓­来风。李达康思索着:可蔡成功为什么单单举报了欧阳菁?他和丁义珍是什么关系?和高小琴是什么关系?和北京来的那个侯亮平又是什么关系?

赵东来说:我也在想这些问题。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在李达康跟前坐下,开始向市委书记汇报,说是最近市局经侦大队查处一起非法集资案时,无意中又发现了蔡成功的影子。蔡成功用了社会上六千万非法集资的高利贷,和丁义珍合伙买矿,一起做过煤炭生意。更蹊跷的是,境外抓捕丁义珍又出了意外,人在多伦多竟然被盯丢了。李达康说:怎么会呢?追逃组组长是祁同伟,副组长是你啊!赵东来苦笑说:问题就在这里!祁同伟直接和多伦多总领馆联系,第一个得到信息的是他,这位祁厅长姓蒋还是姓汪啊?李达康狠狠将抽了半截的烟在烟灰缸捻灭。问得好啊,东来,这人姓了汪,丁义珍可就难抓了!

李达康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个圈,又走到赵东来面前说:欧阳菁的问题归欧阳菁,但是无论欧阳菁有多大的问题,都不能掩盖丁义珍和另外一些人的问题。你给我盯住山水集团的那个山水度假村!据市纪委的同志告诉我,丁义珍过去常往那里跑,那个也许姓汪的厅长现在还往那里跑呢!请问,他们都是怎么回事?仅是吃吃喝喝吗?赵东来老实回答: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李书记,我已经注意他们了!

李达康眼睛眯缝着,凝视窗外,仍没有离去的意思。看来,市委书记同志今天很想和手下的公安局局长多聊聊。果然,李达康又转向另一个话题。东来啊,在坚持原则这一点上,你得学学北京过来的侯亮平!坦率地说,我并不喜欢这个人,但我佩服他那股气,那股劲,那种­精­神!他公然拦我的车,让我很生气。可气归气,我真得好好感谢侯亮平啊!你想想,如果没有侯亮平这么一路追赶,如果我上了欧阳菁的当,把她送到机场,直至送上飞机,让她也像丁义珍一样顺利出了境,那可怎么对省委和中央交代啊?我对瑞金同志还说得清吗?

赵东来由衷地说:是啊,这个反贪局局长真是少见啊!李达康回转身,侧脸瞄着他,仿佛探究他的赞扬有多少诚意。许久,又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东来,如果是你,你会这么死追硬拦吗?赵东来怔了一下,谨慎地选择字眼:这个我说不准,也许会,也许不会……

李达康摆摆手:别也许了,估计你不会。你即使追上来,也不会硬拦我的车。你会向省委汇报,而汇报有个过程,欧阳菁就趁机飞走了!赵东来承认李达康说得没错:我要想讨好您,也许会在欧阳飞走后汇报!李达康长叹一声:真要这么做,你就把我架到火上烤喽!

说罢,李达康步履沉重地离开了赵东来的办公室。

这时,赵东来突然发现,李达康原本笔直的后背竟有些弯驼了,这位政治强人此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状态啊……

欧阳菁出事对李达康的刺激很大,他总想找人谈谈,以整理自己的思绪。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他的部下,手头的案件也牵扯到欧阳菁,让李达康不能敞开心扉说话。正是那个混蛋蔡成功举报了欧阳菁啊,把他的工作、生活、思想全打乱了……

合适的交谈人选是王大路。王大路既是他昔日的同事,又是欧阳菁的大学同学。他约王大路到家里喝酒,让田杏枝炒了一大桌菜,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人在倒霉时,才懂得友谊的可贵。李达康心底没几个朋友,王大路是比较可靠的一个。这些年,他因为怕王大路经商拖累麻烦自己,又怕王大路和欧阳菁走得近不怀好意,始终提防有加。今天前妻出事了,他才忽然明白,满肚子话也只有对老朋友讲。

李达康呷着杯中酒,和王大路聊了起来。道是欧阳菁已由传讯转为拘留了。季昌明来了一个电话,说欧阳菁受了五十万的贿赂,证据确凿。问王大路怎么看?王大路叹息不已:还能怎么看?李书记,这在意料之中啊!李达康摆了摆手:别李书记,老朋友了,直呼其名!

王大路便直呼其名,告诉他一个事实,城市银行是地方银行,贷款有潜规则——除了正常贷款利息之外,还有一至两个点的额外开支,属于贷款单位的行贿费用,业内说法叫返点。当然,这笔钱也并不是欧阳菁一人拿的,从放贷人员到层层审批的人员,甚至包括风控部门的人员都多少拿一点。李达康问:他们行长拿不拿呀?王大路回答:当然也拿。欧阳和我说过,她不缺钱,并不想拿,可她不拿别人也不好拿,包括他们行长。她正因为害怕了,才决定辞职出国的。

李达康气恼地放下筷子:你看看,这些事,她从来不和我说!王大路道:她给你说,你愿意听吗?李达康怔了一下,没回答。片刻,又问:欧阳说,这些年你经常资助我女儿佳佳,又是什么情况啊?王大路不愿意多说:达康,喝酒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喝上一回你的酒了。李达康不喝:大路,你得回答我的问题。王大路说:这事你是不是就别管了?我和欧阳是大学同学,我帮助她,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没给我办过任何事。李达康说:尽管如此,你总还是我和易学习曾经的同事啊!王大路饮着酒感叹:是啊,当年还是你和易书记拿出家里的钱,资助我下海创业的呢,想想就让我心热!

李达康用筷子敲了敲菜盘:大路,这也正是我想了解的,你把我和易学习资助你的创业资金还回来以后,这些年是否又给欧阳和易学习的老婆送钱了?王大路放下酒杯,严肃地凝视李达康:没有,这绝对没有!片刻,又神情郁郁地说:达康,你叫我过来喝酒,就是为了问这些吗?我还以为老朋友谈心叙旧呢!李达康说:就是谈心叙旧嘛。大路,你得理解我的心情,不好受啊!特别是,想到佳佳……

他为王大路倒酒,两人­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李达康摇头叹气道:说到佳佳,大路,你得帮我个忙!欧阳被拘留,接下来肯定是逮捕,我怎么和佳佳说啊?本来她妈要去美国的,现在失联了。昨夜我给佳佳打了几个电话,她都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她把账记在我头上了,我怎么向她解释?大路,你给佳佳打个电话吧,把她妈的情况说一说。

说这些时,那个政治强人消失了,李达康变成了一个心地柔软的父亲。女儿对他有看法,甚至有点恨。在女儿眼里,母亲的不幸全是他造成的。人啊,总要在挫折中吸取教训,总是在倒霉时闪现人­性­。

王大路这才一声叹息,说了实话:达康,今天我已经和佳佳通过两个电话了,她对你有些误会,以为是你让人抓了她妈。不过请你放心,我会尽量做工作的!实在不行,我就到美国去一趟。这个工作也只有我能做了。李达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就是啊,那就谢谢了!

两个老朋友碰了杯,心也碰到一起……

这夜,李达康难得出门送人,把王大路送出了好远好远。

一路上,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和王大路头脑变得清醒。

在大路口的士站送王大路上车前,李达康又叮嘱:大路,你代我告诉佳佳,我仍然希望她回来,就算一时不回来,也希望她不要抱怨国家。国家没有啥对不起她妈的,是她妈自己不注意,失足落水了!

放心吧,达康,该说的我都会说!你别想得太多了,好好休息!

休息啥?思维难以理­性­停止。送走王大路,李达康心里仍没着没落,像是得了强迫症,翻来覆去老是想着欧阳菁,甚至丁义珍。怎么会这样?栽了这么大跟头?他不能原谅自己,只想用工作充实自己。

田杏枝在眼前晃动,忙忙碌碌擦桌子抹地。李达康忽然记起,田杏枝曾说过光明区信访办窗口太矮,第二天他就指示孙连城整改,也不知落实得怎么样?李达康便问田杏枝:区信访办的窗口改了没有?

田杏枝快人快语:改啥,外甥打灯笼——照舅(旧)!窗口还是那么矮、那么低,站不能站,蹲不能蹲,说话久了腿麻得站不起来……

未等田杏枝把话说完,李达康的火就呼地蹿上头顶。他快步走进书房,拨通了孙连城手机,只说了一句话——明天信访办大厅见!

二十四

孙连城爱好天文,接到市委书记电话时正在阳台上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金星。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二天一上班匆匆走进信访办大厅,茫然四顾,大厅里挤满上访群众,独不见市委书记的影子。转来转去,才在5号接访窗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连城同志,我在这里!

孙连城凑近一看,发现李达康坐在信访接待员的位置上。李达康从小窗户的洞口伸出一只大手,招了招:过来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孙连城答应着,在小窗口前半蹲半站地倾听市委书记的指示。

市委书记侃侃而谈。连城啊,我一直和你们说,涉及群众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能解决的一定要尽快解决,不要拖!拖来拖去,就拖出了矛盾。比如说,企业办社会,我市早就解决了,企业所办的学校、医院、幼儿园都交给了政府,都变成了事业单位,是不是啊?

孙连城努力勾着头,还得时不时地点上一点,以示虔诚。可­肉­体痛苦难受,蜷曲着像一根麻花。他恳请书记同志让他进去汇报。书记同志却谈笑风生:汇报啥?我不需要你汇报,就想和你聊聊天!孙连城暗暗叫苦。周围都是上访群众,他这父母官今天怕是要出洋相了。

李达康问他企业办社会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光明区有没有拖拉不作为呀?据市里掌握的情况,起码有三百多人的事业待遇没落实!连城同志啊,你不落实,人家就要上访,这不是自找麻烦吗?省里市里都有文件,为啥就不执行呢?要表现权力的任­性­,是不是啊?

孙连城蹲不住了,只得一条腿跪到了地上,头勾得更低,喘息着说:不是,主要是经费问题,这改制后有一部分经费得区财政出……我再想想办法吧!一些人认识孙连城,都向区长投来惊讶的目光。

孙连城单膝跪地,才能从小窗口看到李达康的半边脸。他可怜巴巴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市委书记,希望领导能注意到他的痛苦处境。

领导就是高高在上,就是不去注意,坚决不予注意。领导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痛苦,抑或是故意折磨他,就是要他痛苦,继续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不要以为几百人的事是小事,你一件小事办不好,负面影响就足以摧毁你做过的许多好事,就会影响政府的形象……

孙连城另一条腿也于痛苦中跪将下来。又一想,当众下跪实在不妥,简直是请罪了,有几个­妇­女捂住嘴笑哩,他又赶快改为蹲姿。

李达康又想到一个问题。还有啊,你们的区长书记接待日又是怎么回事?搞那么多警察来­干­啥?要是害怕群众,你们就别到信访办来装孙子摆样子,既然来了,就别把我们的人民群众当敌人防着,这不好,严重损害了人民政府的形象!孙连城磕磕巴巴解释,这是当初丁义珍规定的,怕部分群众闹事……李达康敲着窗台:我的同志啊,群众来找你们上访,是要解决问题的,谁存心闹事啊?!领导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就说这接访窗口,人民群众要遭多少罪才能表达自己的心声啊?孙连城,你像话吗?你这个共产党的区长称职吗?我让你改窗口你当耳旁风,今天尝到滋味了吧?是不是也痛恨官僚了?

孙连城几乎瘫倒在地:李书记,我……我改,我……我马上改!

李达康“哼”了一声:改不改你看着办!我今天就说这么多,连城,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和秘书小金从接待室内出来,扬长而去。

孙连城待李达康走后,艰难地爬起来,揉了半天膝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进了信访局局长办公室,指着秃头陈局长破口大骂:这个面对群众的窗口是哪个王八蛋设计的?那么小、那么矮,故意整人是不是?!陈局长赔着小心说:孙区长,您真不知道吗?这是丁义珍当年亲自设计的!孙连城问:为啥这样设计?这个腐败分子心眼咋这么坏呢?陈局长说:孙区长,您不知道,我们有些上访群众啊,守着信访窗口东拉西扯,问个没完,丁义珍就画了草图,设计了这种窗口。目的呢,就是要让上访者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几句话说完了事。

孙连城想了想:这个,老丁动机还是好的。陈局长笑容暧昧地补充说:效果也不错,大大提高了接访效率啊!孙连城脸一拉:就是太缺德了,跪得我膝盖疼!陈局长见风使舵说:要不,咱积点德?您批了经费我马上改!孙连城好像牙疼,眉头皱了起来:又是经费!我印钱啊?凑合着吧,反正李书记那么多事,过几天也就忘了!停了停,又觉得不妥。老陈,你打个报告上来,要求市财政拨款七八十万做整改费,算了,凑个整数一百万吧!我上报李书记,财政给钱咱就改窗口,不给就想别的办法!陈局长点头:好的,那我今天就打报告!不给就不改呗!孙连城手指差点戳到陈局长的秃头上:你们真都是属猪的,不扯着腿,你们就不哼哼。不是我批评你,老陈,你就是不动脑子!还不给钱就不改了,哎,没钱就办不了事吗?你这是懒政!我还就不信了,比如说,你就六个接访窗口是不是?就不能买六只小板凳吗?就不能像银行那样摆几颗小糖果吗?花钱不多,事也办了嘛!

陈局长擦着秃头上的汗,一迭声说:行,行,孙区长……

孙连城又交代:当然了,小糖果也不能多摆,每个窗口每天摆上几颗,是个意思就行了。摆多了就可能诱发上访,也可能被哪个贼人一把捞走。咱中国的老百姓,尤其是京州老百姓,劣根­性­,没救!

陈局长深有同感:是,孙区长,咱中国老百姓就是没救啊……

其实,没几个人了解孙连城的内心世界。这位区长表面上随和顺服,心中却是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他早年仕途顺利,年纪轻轻就提了正处,以后二十几年原地踏步,渐渐就心灰意冷了。特别最近几年他狂热地喜欢上天文学之后,方知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算什么?蚂蚁?尘埃?恐怕也是高抬自己了。有没有外星人?孙连城倾向于有的,宇宙存在着亿万颗类似地球的行星,你敢说某一颗不会产生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哪天他们来了,地球没准归他们领导。李达康算什么?高育良算什么?沙瑞金算什么?蚂蚁尘埃罢了!孙连城开悟了,一颗心也放平了。从此得过且过,再无烦恼。“好好好”“是是是”,就是不办事,谁奈我何?还私下放言,不想升了,就无所谓了。

所以,孙连城并不真的害怕李达康。都说无私者无畏,他孙连城没贪污没受贿,又不想再提拔了,何畏之有?况且,他还胸怀整个宇宙!这一点,强势书记李达康并没有看明白,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

不料,回到区长办公室,又让郑西坡堵上了。郑西坡扯着他的手说:孙区长,找你多少次了,也不见答复。现在我们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块地建厂。老厂马上要拆,我们得有个新厂地生产啊,这事挺急的!

孙连城敷衍道:老郑,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只是不好解决呀!

郑西坡说:怎么不好解决呢?我们只要二十亩工业用地啊……

孙连城敷衍不下去了:我的郑师傅啊,你也不想想,光明区现在是市中区了,哪还有地啊?实话告诉你,区里一分土地都没有了,你们老厂是最后一块工业用地了,拆迁后也就变成房地产用地了!

郑西坡急了:既然这样,你咋早不说?我一次次找你,你一次次打哈哈!孙区长,若是没地建新厂,光明湖老厂恐怕又拆不了啦!

孙连城马上警告:哎,郑师傅,你可别学蔡成功的样搞什么护厂队啊!动乱分子蔡成功已经被拘留了,很可能要判个十年八年的……

郑西坡火了:你啊,当官不为民做主,都不如回家卖红薯!

孙连城并不生气,笑嘻嘻道:卖红薯就卖红薯,卖红薯也是一种活法嘛!你看看,该下班了。走,我回家卖红薯,你回家喂肚子!

二十五

事情朝着预料的方向发展,欧阳菁是个突破口。侯亮平相信,大风厂股权之谜将由此解开,还会顺藤摸出山水集团等一连串瓜来。欧阳菁五十万的受贿事实既已查明,受贿已经不是关注重点了,现在要搞清楚的是——这位主管信贷的银行副行长一手造成的断贷,是如何导致了大风厂股权的转移和“九一六”事件的发生。今天他­精­心准备了一场三堂会审:在讯问欧阳菁的同时,提审蔡成功,接触高小琴。

侯亮平信心十足。季昌明进门询问情况时,侯亮平便说:今天搞场会战,三个组密切配合,将打一个突破­性­的漂亮仗。季昌明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突破?就这么突破了?侯亮平很肯定:就这么突破了!

季昌明未置可否,在对面的指挥位置上坐下。对欧阳菁的审讯很敏感,领导必须参加监督指挥,侯亮平心里有数。领导坐下后,把带过来的保温杯放在桌上,先说了个情况。道是沙书记表扬他了,要谢谢他这反贪局局长。说他拦下了李达康的车,挽救了李达康的前途。侯亮平听罢,并不觉得意外,马上想到,沙瑞金把李达康和欧阳菁切割开了。随口来了句:挽救李达康的只能是李达康自己,他腐败了,谁也挽救不了他!季昌明怔了一下:亮平,别胡说啊,我们就事论事!

这时,欧阳菁到位了,季昌明敲敲桌子,示意开始。侯亮平抓起桌上话筒发出指令。指挥中心的通信设施很现代,大屏幕及时显示出审讯室的画面。工作人员随时切换画面,可以将几个审讯场所同时呈现在荧屏上。这样,领导们就可以像看电影一样,随时掌握审讯进程。

张华华和一位女检察官对欧阳菁进行讯问。欧阳菁有些激动,不承认贷款有任何问题。她一口咬定,城市银行和大风的所有信贷业务来往,都是合法合规的正常业务来往。张华华指出,二〇一二年初,蔡成功的一笔正常贷款就被不正常地中断了,以至于大风厂的股权落入了山水集团囊中。欧阳菁并不回避,说她本来是准备按计划放贷的,但银行的风控部门例行贷前调查时,意外发现蔡成功卷入一起非法集资案里去了,蔡成功涉及使用了社会高息资金一亿五千万元……

侯亮平和季昌明对视了一下。欧阳菁说的是个新情况,必须马上证实。侯亮平让工作人员切转到市公安局看守所。屏幕上即时出现了蔡成功的辩解——我用不用高利贷,用了多少,都与企业的流动资金贷款无关。我是自然人,大风是企业法人。而且大风厂也不是我一人的,还有员工们的持股。侯亮平听明白了,欧阳菁没说假话,蔡成功确实卷入非法集资案里去了。画面再切回审讯室,欧阳菁又做了进一步说明——对一位身陷高利贷旋涡的­奸­商,哪家银行还敢放贷给他?欧阳菁情绪激动地说:我提醒你们,不要上这个­奸­商的当!在京州被蔡成功坑害的不仅是大风持股员工,还有那些借高利贷给他的群众,最近半年已经有两个跳楼的了!你们可以到市公安局经侦处了解一下!

这一事实让侯亮平感到很意外。蔡成功举报欧阳菁时,对自己涉及这么多高利贷只字未提!侯亮平低声骂了句:混账东西,找死啊!季昌明盯着大屏幕,缓缓道:这么看来,欧阳菁断贷也没什么错嘛!

剧情陡转,故事脱离了预想的轨道,朝未知方向发展。看来是错了。侯亮平喉咙发­干­,口腔苦涩,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

这时,陆亦可小组的信号传过来了,工作人员及时将画面切入。

山水度假村接待室,高小琴一身职业服装,和陆亦可侃侃而谈。高小琴又说了一个新情况,道是二〇一〇年,蔡成功见着煤炭行情好,想发一笔快财,借了八千万高利贷到林城购买锦绣煤矿的产权。丁义珍帮他牵线斡旋搞批文,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两人其实早就是合伙人了。

季昌明难得地激动了,指着屏幕说:哎,亮平,看看,又大跌眼镜了吧?你这个发小竟然早就是丁义珍的合伙人了!出乎意料吧?!

侯亮平一时窘迫至极,苦笑不已:是,是啊,太出乎意料了!

此刻,侯亮平真是哭的心情都有。回想起在北京家里,蔡成功竟然向他举报丁义珍,真不知发小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看来,高小琴说得没错,发小谎话连篇,输急了眼逮谁咬谁。童年那个抄他作业,跟在他后面跑的蔡包子,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与天真顽皮联系在一起的蔡包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岁月已把这位发小变成了老­奸­巨猾的­奸­商……

监控屏幕上,高小琴大骂蔡成功:这个­阴­险小人,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就没几句是实话。他是京州商圈里最不讲诚信的无赖商人之一,我们都不和他打交道。陆亦可问:那你怎么还是和他打上交道了?高小琴苦笑:还不是因为丁义珍吗?他们俩买矿被套,想等着煤炭行情好起来翻本,就找到了我,借过桥款五千万,日息千四。丁义珍要我帮忙,我能不帮吗?再说有大风厂股权做质押,有过桥利息赚,我就同意了。陆亦可旁敲侧击:还有更大的利益吧?大风厂的黄金宝地?高小琴反问:谁说那是黄金宝地?大风厂至今没拆下来,招拍挂还没开始,除了一堆麻烦,啥都没有!现在区政府不认丁义珍当年签字的合同了,让我们再交一次下岗安置费,我们正交涉呢!陆亦可注意地问:再交一次安置费?这么说,你们以前交过一次安置费了?

这又扯出蔡成功一段赖皮行径。蔡成功还不起五千万过桥款和衍生的高额利息,大风厂股权应该依法过户到山水集团。这时候,他的合伙人丁义珍又来找高小琴了,说蔡成功太困难了,负债累累,安置费得山水集团出。高小琴指着陆亦可的沙发说:丁义珍就坐这儿说的!他是光明湖项目总指挥,他的话,我敢不听吗?我就和蔡成功谈判,签了个补充合同,又出了三千五百万的安置费,这才把产权过了户。

陆亦可问:那这笔钱蔡成功用到哪儿去了?高小琴纤纤玉指在空中画了一圈儿:当天就被民生银行划走了。蔡成功让我们划款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基本账户被法院查封了。陆亦可道:可蔡成功说,大银行都不贷款给他呀?高小琴道:这人嘴里哪有一句实话啊,京州哪家银行他也没少骗贷!据我所知,现在他欠民生、招商以及工农交建四大行的贷款不下五六个亿!他和丁义珍这是做局坑我们山水集团啊……

审讯室内,欧阳菁益发理直气壮——幸亏我们当时果断终止了贷款,否则我们京州城市银行麻烦就大了。前几天,我特意从银行征信系统查了一下,蔡成功和他旗下企业逾期贷款本息已达五亿六千余万!加上社会上没法偿还的高利贷的本息,接近十个亿了!欧阳菁仰起脸,仿佛故意对着侯亮平说:希望你们查查蔡成功的举报动机。这个­奸­商­干­吗突然举报我?他是想通过你们新来的反贪局局长做局,把他自己保护起来。他现在在外面很不安全,放高利贷的一直追杀他,他已经被人家绑架过一次了,关在狗笼子里三天三夜,差点儿没疯掉。

高小琴也说到了蔡成功和狗笼子。道是狗笼子里的日子太难熬了,比受刑还痛苦。狗笼高度和宽度都不过半米,长不过一米,蔡成功被关在里面既不能坐,又不能躺。就算是坚贞不屈的英勇地下党员只怕也熬不过二十四小时,而蔡成功竟然挺过了三天三夜……

侯亮平相信欧阳菁和高小琴说的是实话。现在他已经能用全新的角度审视蔡成功了,发小竟是所有事件的祸根。欧阳菁满腹怨气,实话实说,高小琴的话也有根有据。尤其是高小琴,竟如此清白,简直成了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在这之前的办案思路全错了,让蔡成功带进死胡同去了。侯亮平也不知道该狠抽发小两嘴巴,还是该狠抽自己两嘴巴。但是,一个理­性­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且慢,且慢……

看守所里,蔡成功开始耍赖,说支持不住了,头上的伤没好利索,市公安局就把他关到看守所。他要求见侯亮平,有事和侯亮平当面说。

侯亮平看着屏幕上耍赖的蔡成功,沉着脸,开始了和蔡成功的对话——蔡成功,现在是我在和你说话,你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你!你听着,你满嘴谎言,胡言乱语,已经让我很被动了。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实事求是交代问题!你到底欠了民生银行和其他各大银行多少贷款?还有多少社会上的高利贷?大屏幕上,蔡成功可怜巴巴地说:侯局长,你既然都知道了,那还问我­干­啥?我这几年欠的债太多了,这辈子也还不上了。讨债公司的黑社会饶不了我啊,所以我想到你这儿来坐牢!猴子,我……我在外面有生命危险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侦查方向被误导了。明明是蔡成功和丁义珍捅下的大窟窿,蔡成功却成功地把自己装扮成了受害者!侯亮平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在北京家里,蔡成功举报丁义珍和现在举报欧阳菁,都是有目的的。丁义珍是副市长,欧阳菁是李达康老婆。蔡成功就是要引起注目,逼他和反贪局行动!发小负债累累,太恐惧了,想让他给自己在监狱安排度假呢!

真相初步查明了,对蔡成功报捕保护已无必要。审讯结束时,侯亮平主动提出,既然事情是这样,蔡成功一案还是交给市公安局侦办吧!季昌明赞同说:好,我今天就安排批捕,本来赵东来也在催。这时,侯亮平心里很难受,希望领导批评几句。但是没有,领导反倒提出晚上请他吃烧烤。侯亮平谢绝了,他和同志们需要好好反思。

分手时,侯亮平郁郁地说:季检,我这次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季昌明拍了拍他肩头:失望什么?要看光明嘛!“九一六”事件的背景真相基本上查清了,欧阳菁受贿五十万的证据也拿到了。还有一个意外收获——银行系统的非公职人员职务犯罪案!蔡成功难道只贿赂了欧阳菁吗?城市银行其他人贿赂了没有?还有那么多的贷款银行,这个­奸­商是怎么把五六个亿贷出来的?你们都要好好查,一查到底!

侯亮平有些冲动,握住这位兄长般的领导的手狠命摇了摇。

傍晚时分,侯亮平独自来到­操­场。检察大楼后面这块空地,是­干­警们活动的好地方。几个小伙子在打篮球,侯亮平悠双杠。这是他喜爱的运动方式,和祁同伟一样,他也很重视健美训练。脱了外衣,轻轻一跃,侯亮平就撑着双杠悠荡起来。心情烦闷的时候,他会加大运动量,像宣泄,像自虐,直至筋疲力尽。侯亮平深深陷入一种挫败感,没想到蔡成功让他在这一回合输得这样惨。所有的线索突然断了,这混账的蔡包子成了对手的一堵挡风墙,让他的预想推演全部落空。强大而狡猾的对手忽然隐遁,不留任何踪迹。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

球场上打篮球的小伙子们都停住手,目瞪口呆地望着侯亮平——这位新来的反贪局局长像钟摆一样,似乎要在双杠上永远摆动下去。

二十六

京州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商店霓虹灯耀眼,行人摩肩接踵,街上车水马龙。要过中秋节了,人们格外忙碌,采购送礼,人情往来,平凡的生活忽然掀起一个小小的Gao潮。侯亮平去医院探望陈海,一路上观察周围的情景。抬头望月,虽没圆满,却也银辉四­射­,招人眼目了。

陈海已经转入普通单人病房。侯亮平在病床前看着陈海,像以往一样,在心里默默向昏迷中的兄弟和战友倾述心声——

陈海,我今天倒霉透了!三堂会审,竟然审出了一个清白的阿庆嫂和一个十恶不赦的蔡成功,跌破眼镜无数。事实证明,蔡成功不是好东西,可他再不是东西,也没能耐安排丁义珍出逃加拿大吧?丁义珍出逃的获益者是谁?阿庆嫂是潜在的获益者,可她却清白得让我难以置信!我让老季失望了。老季不错,没趁机拔我猴毛修理我,还要请我吃烧烤呢。可我好意思去吃啊?不惭愧吗?会审之前,我还和老季说要突破了,结果闹了这么一出,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病房的门半开着,门外似有人影晃动。侯亮平和陈海进行着心灵的对话,并没注意到这一细节。两只哄哄乱飞的苍蝇时不时地落到陈海头上脸上,搅乱了侯亮平的心绪。侯亮平起身四处看了看,想找苍蝇拍,没找到,便挥手去赶苍蝇。不料,就在这时,门外两个大汉闪电似的冲进来。侯亮平还没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被扭出了病房。

直到拉拉扯扯来到警车前,侯亮平才恍然大悟:你们是警察?

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把侯亮平推上警车:少啰唆,上车!

警车急驰,路边的灯火向后飞掠。侯亮平被挟持着坐在中间,十分别扭。他知道这是误会了,遂打听两位便衣警察是哪里的?省厅的还是市局的?是省厅,他找祁厅长;是市局,他找赵局长。两个大汉不理不睬。侯亮平不得已亮明身份: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检察院新来的反贪局局长!两个大汉似有醒悟,相互探询地看了看。一个说:你新局长想搞死老局长是吧?另一个说:你一进病房我们就注意你了!一个说:就是,你来了就不走了,等待机会吧?另一个说:你鬼头鬼脑看看四处没人了,就终于下手了,伸出了魔爪!侯亮平哭笑不得:你们说相声是吧?我是找苍蝇拍替陈海赶苍蝇!还魔爪呢!快给你们领导汇报一下。其中一个大汉想想,汇报了。汇报完,没让侯亮平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嗣后警车开到一座绿荫掩映的小洋楼前停下。

这地方侯亮平从没来过,是郊区的一座别墅。四下静谧,环境估计不错,秋虫鸣叫格外响亮,偶有萤火虫飘过,拖曳出一道绿光。好一个世外桃源。只是侯亮平搞不明白,便衣警察把他带到这里­干­啥?

赵东来呵呵笑着迎出来,给侯亮平解了惑:别紧张,这是“九二一”办公室,我们市局的一个专案组在此工作。说罢,使劲握着侯亮平的手,摇了又摇,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侯亮平恼火透顶,甩开赵东来的手:我说赵局长,你故意出我洋相是吧?赵东来说:是你做出了可疑之事嘛,我的人见你试图不轨才动手的!侯亮平这才问,你们也一直在保护陈海啊?赵东来说:是啊,本来四个人,你们加强警卫以后,我就撤下了两个。今天既然不期而遇了,正好碰一碰情况。

“九二一”办公室是一座小楼,外表漂亮,内部装修简单。底楼有的房间还­祼­着水泥地。二楼好些,铺了地板。但货­色­一般,做工粗糙,有的地方踩上去吱吱响。赵东来说:这楼本是抵押给银行的,债主还不上钱,银行又卖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暂时借给市局办案了。

进了办公室,两位等在那里的警官及时站了起来。赵东来指着两位警官向侯亮平介绍:这一位是“九二一”案件负责人、刑侦处黄处长,这一位是经济侦查支队陈支队长,最近在抓几个非法集资的大案子,其中包括一起蔡成功涉及的非法集资案。侯亮平上前与两位警官握手。赵东来让刑侦处黄处长先介绍一下“九二一”案件的侦查情况。

刑侦处黄处长点了点头,打开卷宗,条理清晰地说起来——

陈海于九月二十一号早上被撞,所以案件就以日期命名了。他们从案件发生的那个早晨起,就不相信这是一场车祸,而怀疑是谋杀。现已查实,肇事司机有黑社会背景,四年前酒驾撞死过一个人,被判了两年刑。这次故技重演,有受人雇用蓄谋杀害陈海的嫌疑。此人肇事前喝了不少酒是事实,但此人血液中的酒­精­分解酶高于常人,有很强的酒­精­免疫能力。可被拘以后,不论怎么审问,他就咬死一句话:喝多了,其他一句不说。这家伙是二进宫,老戏码重演,有经验。他显然知道,酒驾肇事也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蓄谋杀人那可是死刑。

侯亮平问:那么,究竟是谁雇用了这个酒驾杀手呢?赵东来道:这正是我们要追查的,于是我们就注意到了蔡成功。赵东来打开咖啡机,慢条斯理地煮起了咖啡,又以挖苦的口吻说:自从我们盯上蔡成功,你的影子就伴随着蔡成功,保护着蔡成功。就怕你发小落到我们手上受委屈,这我没冤枉你吧?侯亮平说:这很正常啊,蔡成功是欧阳菁受贿的举报人嘛。赵东来指出:而欧阳菁又是李达康的夫人!直说了吧,你们怀疑李达康会通过我们对蔡成功杀人灭口,对不对?

侯亮平呵呵直乐,掩饰着窘迫:好了好了,赵局长,你就别编故事了!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也要问了,你们逼着蔡成功反复念一个举报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呢?蔡成功认为你们是要诬陷他,这也让我和同志们很不理解。赵东来认真道:这个呀,正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黄处长,把蔡成功的两次录音和陈海手机里恢复的那段举报录音,都放给侯局长听听,让侯局长也来判断一下,这是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刑侦处黄处长答应着,立即启动仪器,开始放录音。

——陈局长吗?我举报!我要举报一帮贪官!他们不让我好好活,那我也让他们不得好报!我有个账本要当面交给你……

录音就这几句话,重复放了三遍。侯亮平认真听了以后,做出判断:这不是蔡成功,肯定不是!两个录音明显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赵东来点头:不同技术部门的多次测定也是这个结论。这就是说,陈海车祸前接到过两个举报电话—— 一个举报电话是蔡成功打的,但是没有留下录音;留下录音的,却是另外一位举报人!这个举报人才是关键所在,这人是谁呢?是不是也遭遇了暗算?我有一种直觉,这个举报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侯亮平感慨说:东来啊,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厉害,从陈海出事那天起,就保护陈海了!当时定­性­车祸,也是你布下的迷魂阵吧?赵东来有点得意:手机上有举报电话录音我能忽视吗?迷惑对手,麻痹对手,才能赢得时间收集必要证据嘛。

侯亮平注意到,赵东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分析案情并没影响他煮咖啡的情绪。局长同志还打开背景音乐,让屋里飘荡着轻盈的舒伯特小夜曲。不过,门后废纸篓堆满了饭盒,说明他平时用餐的紧迫简单。哥伦比亚咖啡豆,味道还不错!你也来点?赵东来把香喷喷的咖啡杯递到侯亮平鼻尖底下,解释说,经常通宵熬夜,使他养成了喝咖啡的习惯。侯亮平小啜一口,苦得直瘪嘴:我老土,喝不惯这个东西。赵东来就兑­奶­,兑了许多牛­奶­侯亮平才能喝。侯亮平说自己也熬夜,喝点茶就行了。赵东来摇头,道是警察的活儿重,靠茶顶不住,非得重口味浓咖啡才行!侯亮平不服,说反贪局职务犯罪侦查的活儿就轻了?也没养出你这种洋毛病来。两人斗着嘴,感情更融洽了。

侯亮平建议查一查九月二十一日陈海车祸前后,京州的非正常死亡和失踪情况。车祸、跳楼是非正常死亡,突发­性­心脏病之类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赵东来心有灵犀,说已经开始查了,正重点追查那个给陈海打过电话的神秘举报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九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这几天,京州非正常死亡和失踪人员都是调查重点,尤其是企事业财务经理人员,因为举报电话提到神秘的账本!

侯亮平很欣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蔡成功案刚交给市局并案处理,两支侦查队伍就意外会师了,以后也可以共享侦查信息了。

侯亮平便也主动向赵东来介绍了欧阳菁的案情。蔡成功对欧阳菁的五十万贿赂,和后来的举报均系个案,和“九一六”事件、陈海被撞,以及丁义珍的出逃没太大关系。他认为,谋杀反贪局局长陈海,在众多领导的眼皮底下安排丁义珍紧急出逃,都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这个案子很复杂,既有职务犯罪,又有刑事犯罪,还有经济犯罪。

赵东来表示赞同,分析说:案子的确很复杂,但有些迷雾已经被拨开了。比如说,你们省检察院曾经怀疑我们的一位领导同志,怀疑他包庇自己老婆,放走了丁义珍,甚至怀疑他和陈海被谋害有关。现在看来都是错误的!我们这位领导其实是清白的,起码目前是清白的。

侯亮平没回答,转而谈起高小琴。山水度假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丁义珍逃亡前经常出现在那里,本省高官曾经也把那地方当食堂。而高小琴和丁义珍都和“九一六”事件有关系,大风厂的土地最终也是落在这位阿庆嫂手里!当然,现在看来高小琴挺清白,只是不清楚山水集团的内幕。赵东来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透露道:今天既是一起研究案情,就不藏着掖着了!我查出了一条相关线索,涉及山水集团一个名叫刘庆祝的会计。这个会计挺有意思,出国旅游,东南亚自由行,已经走了二十八天,而且是在陈海被撞的同一天走的。侯亮平一怔:那就是他了!东南亚还玩二十八天?恐怕已经被灭口了吧?

赵东来表示,没确凿证据不能下结论,但如果山水集团这个会计真被灭口,打给陈海的举报电话,以及电话里提到的账本,就极可能与山水集团有关。侯亮平灵机一动:哎,必要时,你们公安局可以考虑对山水度假村搞一次扫黄,探探虚实。赵东来赞成这个主意。说其实他一直盯着山水集团,甚至已经安排了一个卧底,正拟择机行动。

会面结束时,夜已深,小花园里静悄悄的。赵东来将侯亮平送出来,二人都有一种相交恨晚的感觉。尤其是侯亮平,及时记起了季昌明对赵东来的评价,庆幸自己结交了一位能­干­的新盟友。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会审失败,线索断了,不承想赵东来突出奇兵,来了个中路突破。陈海被谋害确凿无疑,凶手已被那段录音锁定,只要找到那个账本,真相就将大白于天下,一系列吊诡事件也将水落石出。

更没想到的是,三天后,陈岩石也突然跑到反贪局来举报了。

陈岩石这老头儿也真逗,本身就是离休老检察长,从季昌明到他们反贪局的大小头儿,没有不认识的,可他偏要到举报大厅登记举报。负责登记的小伙子一见是老检察长,忙打电话向现任局长同志汇报。侯亮平一听,不敢不重视,放下手上的事,立即下了楼,亲自接待。

陈岩石被安排在6号接待室,这时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侯亮平进门就抱怨:哎呀,陈叔叔,您有啥事不能直接去我办公室谈?还跑到这儿来登记!不信任我,也可以找老季嘛!陈岩石摘下老花镜:侯局长,你别叫,我这是登记在案,公事公办,免得你像陈海那样应付我!这还是赵东来给我支的招呢!侯亮平在接待席位上坐下:怎么赵东来给您支招?他让您来折腾我的?陈岩石摆摆手:你这态度就不对,很像你的前任陈局长,怎么是折腾?我举报,请你公事公办!不瞒你说,我刚从京州公安局来,涉及他们的材料全给赵东来了,涉及你们的,也请你们好好去查!侯亮平哭笑不得:陈叔叔,怪不得陈海过去夸你们“第二人民检察院”业务繁忙呢!陈岩石没好气:所以你们得把眼睛瞪起来,该查的线索都好好查!侯亮平苦笑:陈叔叔,我们查,一定查!陈岩石敲了敲沙发扶手,提醒说:侯局长,在这里就别陈叔叔了,有录音有录像的!说着,从一大沓材料里,抽出一份递上来。

侯亮平接过一看,材料是打印的,封面上赫然一行大字——关于H省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违法违纪十二个问题的举报材料。侯亮平愕然一惊,忙关掉实时录像,而后举着材料晃着,冲着陈岩石苦笑:陈叔叔,您是不是找错举报地方了?我们省反贪局可没有权限查处党和国家领导人啊!陈岩石这才发现材料拿错了,把材料要了回来,并郑重告诫说:亮平,这件事可要给我保密啊!侯亮平点了点头,劝道:不过,陈叔叔,您也悠着点,这么大岁数了,犯不上再为过去的事较真较劲!您老不是啥都想开了吗?连卖房款都捐了,去住了养老院……

陈岩石火了:哎,我说侯局长,你怎么和陈局长一个腔调啊?我和赵立春不是私怨,是公仇,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副省级!但是赵立春这种人不垮台,我们党和国家就危险了!侯亮平不愿和老人在这里争辩:陈叔叔,要不到我办公室谈?陈岩石摇头:我哪有时间啊,陈海的姐姐陈阳来了,我正好有几天空,明天去趟北京,我就不信扳不倒赵立春!说罢,又换了份材料递上:侯局长,把实时录像打开吧。

这份材料有图有真相有线索,矛头直指高小琴和山水集团。

二十七

高小琴近来心情很好,走路轻盈袅娜,眼睛流光溢彩。一场智斗斗得有声有­色­,想必给侯亮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反贪局的这位侯局长虽属不可接触的危险人物,却也蛮可爱,让人欢喜让人愁。想不愁就得把功课做足,进行必要的人格美容,这是她多年养成的良好习惯。

夜­色­朦胧,星光黯淡,高小琴放飞心情,独自在草坪散步。这里是世外桃源,是她的独立王国。每当她看见一栋栋童话般的别墅,看见青翠广阔的高尔夫球场,看见度假中心高耸的大楼,都会产生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她是一位女皇,正漫步在自己的国土上……

两个醉汉互相搀扶,在秘道上踉跄行走,粗声大气,醉话连篇。这是她会所的两位常客,也是贵客——市政府的秦副秘书长和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陈清泉。高小琴迎上去,笑盈盈地打招呼。秦副秘书长笑得像一只猫,打听那位俄罗斯姑娘卡秋莎在吗?高小琴说:当然在,人家正在3号楼等秘书长去学俄语呢!秦副秘书长作举手投降状,打着酒嗝抱怨:今天让陈院长害了,酒给灌多了,学不成了,得回家。陈清泉便­色­眯眯地打趣:秘书长走了,那我可就改学俄语了。秦副秘书长也不吃醋:随便随便。高小琴安排车送秦副秘书长,劝陈清泉早点休息。陈清泉没一丁点儿正经,油腔滑调地说:休息啥?得学俄语!哈拉索……

却不料,就在陈清泉走进3号楼,和那个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卡秋莎在床上亲热时,一辆面包警车驰进了会所。几个警察从车里冲出来,准确地找到3号楼扫黄来了。高小琴当时正在行政楼办公室看书——她多年来养成了一个好习惯,睡前总要读点啥,开卷必有益,而且也是人格美容的需要——电话铃声忽然响起,陈清泉带着哭腔求救:不好了,高总,人家来扫黄了!高小琴吓了一跳,这些天的好心情顿时灰飞烟灭。高小琴急忙按手机,找到了祁同伟,埋怨厅长扫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祁同伟满是诧异,哪来的扫黄?说是不知道。祁同伟让高小琴别急,等他了解情况再说。

几分钟后,祁同伟找到了带队过来的光明公安分局治安大队钱队长。钱队长在电话里向厅长同志汇报,说不是扫黄,是接到了群众举报,有人嫖娼。还说盯这些洋妓汝有些日子了,早就准备动手了。祁同伟打着官腔问钱队长:有没有搞清楚啊?山水度假村的高总说了,有几个来中国学习交流的年轻学者,兼职做外教。市中级人民法院陈清泉副院长一直跟她们学外语。钱队长不服,对着手机吵:祁厅长,有在床上光着腚学外语的吗?这事难办了!祁同伟说:不难办,放人好了!钱队长不知得了谁的圣旨,竟固执得很,公然抗命说:不行啊,祁厅长,现在市局查得严,私放嫌疑人是要处理的!除非赵局长下令……

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高小琴焦虑万分,满院子转圈。陈清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大风厂的股权就是这位法院副院长判给她和山水集团的,陈清泉真出了事,恐怕又要横生枝节。她有预感,今天的扫黄与省市高层的矛盾不无关系,隐隐约约,她看见了李达康的影子……

市纪委书记张树立敏感地发现,李达康要对高育良手下的一批政法系­干­部动手了,矛头直指山水度假村。书记同志义正词严,满嘴官腔,对他和纪委发布了具体指示:突查­干­部顶风违纪!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公布后,我市极少数党员­干­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还在乱吃,腿还在乱跑,床还在乱上,人民群众反映很大。据说农家乐现在变成­干­部乐了。有个地方叫山水度假村,也叫农家乐——是有高尔夫球场和外国高级妓汝的农家乐!我市的几个政法­干­部现在还偷偷往那里跑,在那里乐不思蜀,不知羞耻,影响极其恶劣……

这一来,陈清泉就撞到枪口上了,他想保也保不住。其实他还是想保的,这位法院副院长人不错,又是省委领导同志高育良以前的秘书,他没必要得罪。然而,李达康要得罪,他有啥办法?该查就得查了,他不查,李达康既可以换个人来查,也可以查一查他。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它不以你个人的感情好恶为转移。于是,陈清泉等人的问题就上了今晚的常委会,他代表纪委宣布了违纪事实,最后做结论说:……陈清泉等六位同志严重违反了党的纪律,有的被群众举报,有的在网上炒得沸反盈天,必须严肃处理。情况就是这样。

主持会议的李达康扫视着众常委:同志们,陈清泉等六人顶风违纪,绝不能袒护,这一次我们中共京州市委必须守住纪律的底线!

常务副市长老应有些意外。他是陈清泉的连襟,这种时候不得不说话了:哎,李书记,同志们,陈清泉是我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还有一位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我们是不是慎重一些啊?

李达康笑了笑:老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能说明白些吗?

老应摇摇头,苦苦一笑:李书记,你……你能不明白啊?

李达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警告道:老应,不要徇私情啊!

老应急了:谁敢呀,李书记,我……我这不是怕制造矛盾嘛!

市政法委孙书记带着明显的不满接了过来:就是!陈清泉是什么人啊?高育良书记最喜爱的秘书,不是高育良书记三番五次打招呼,他陈清泉能当上这个副院长吗!李书记,这个情况你不是不清楚!

李达康淡然道: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肆意违法乱纪的特权。孙书记,你也不要有情绪,别一口一个高育良书记,就事论事,好不好啊?

孙书记激动了:哎,我不是有情绪!在去年研究政法工作的常委会上,我就对陈清泉提出了意见!李书记,你要我顾全大局,不让我展开说!今天先请问一下,李书记,能允许我畅所欲言说一说吗?

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张树立知道,孙书记马上就要办退休手续了,这次常委会可能是孙书记参加的最后一次常委会,潜在的矛盾有可能来一次大爆发。孙书记仕途不顺,对高育良和李达康都不满。

李达康显然心里也有数,在一片沉寂中,他看着孙书记,缓缓开了口:好吧,孙书记,你畅所欲言吧!但我还是要强调,实事求是,就事论事,别动不动就高书记王书记,这个系那个帮的,这不太好吧?

孙书记口气也缓和下来:好的,李书记!同志们,刚才纪委张树立书记就陈清泉的违纪问题做了通报,现在我想说的不是违纪,而是陈清泉涉嫌违法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们纪委知道不知道?知道多少?

张树立略一沉思:这个嘛,有几封举报信,网上也有些帖子,有关情况我们准备进一步核实以后,再向市委常委会做专题汇报……

孙书记像是有备而来:好的,树立同志,我也提供一些情况,请你们纪委调查。我市中院有两名审判员和陈清泉有利益输送关系,其中有一个叫金月梅,是陈清泉一手安Сhā到中院的。网上说,金月梅是他情人。正是这个金月梅,在陈清泉的授意下,走简易程序让山水集团拿走了原属大风厂工人的那部分股权,引发了“九一六”事件!孙书记面­色­严峻,用指节击打着桌子:陈清泉这不光违纪啊,是严重违法呀,涉嫌职务犯罪!有些案子根本不需要多少专业知识,稍微凭一点良心就能看出是非曲直,陈清泉和他手下利益相关的法官竟私下里勾兑,做出了不少荒唐的判决。这么枉判,背后都有什么文章啊?群众上访反映,说陈清泉通过他的利益法官判案收钱,有理无钱别想赢!我市某律师事务所的两个律师,专门和陈清泉的利益法官合作分利。

李达康­阴­沉着脸问张树立:树立,这些情况,有举报吗?

孙书记说的都是事实,身为纪委书记的张树立不敢隐瞒,只得如实汇报:李书记,有举报,而且一直不断,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

李达康缓缓站了起来。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突然一拍桌子,发了大脾气:这样下去,公平正义何在?法律尊严何在?我们是不是都失职啊?啊?首先是我这个班长,我这个市委书记失了职啊,同志们!

会场上一片沉寂,张树立和众常委都看着震怒中的李达康。

李达康一脸沉痛,难得对发难的孙书记这么客气:孙书记,你上次在常委会上谈到陈清泉的时候,我并不清楚问题这么严重,而且也知道你过去和陈清泉有些工作上的矛盾,所以我让你顾全大局,没让你说下去。现在看来,是我疏忽了,武断了,我要做检讨啊!

孙书记也客气起来:李书记,这也不怪你,你有顾虑也能理解!我毕竟岁数到了,马上就下了,你还要­干­下去,你是得顾全大局啊!

李达康恳切地说:但是,同志们啊,顾全大局不能成为某些坏人违法乱纪的挡箭牌和保护伞啊!我相信,就是高育良书记,面对陈清泉这种涉嫌犯罪的严重问题时,也不会袒护的!是我们要检讨,首先我这个班长有顾虑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嘛。对陈清泉这位和高育良书记有密切关系的同志,放松了教育和监督。沉重的教训啊!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李达康的秘书进来了,悄悄和李达康耳语几句。李达康­阴­沉着脸对秘书说:你告诉祁厅长,就说我和市委正在研究陈清泉的问题,请他不要再Сhā手了!不是我不给他面子,是党纪国法不允许!秘书走后,李达康继续开会:同志们,瞧瞧,啊?这就是我们今天必须面对的现实!我们现在开的什么会啊?研究处理违纪­干­部的会啊,落实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的会啊!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那位法院副院长陈清泉竟然又偷偷跑到山水度假村嫖娼去了,竟然被群众举报了,竟然让我们基层公安部门当场给抓获了!

张树立倒吸一口气。我的天哪,陈清泉真是胆大包天!这是什么时候?还敢这么玩?又觉得李达康做得太绝,看来不是纪检一家,公安局估计也掺和进来了。否则哪能这么一抓一个准。这么一来,陈清泉就不是个党纪处分问题了,得按规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有人把这话头提了出来,孙书记却讥问:开得了吗?祁厅长不是来说情了吗?李达康高深莫测地说:是啊,祁厅长也许是出于善意的考虑吧,希望我们注意影响,法院副院长嫖娼被抓,让我们人民群众怎么看啊?

常务副市长老应已看清了陈清泉的结局,却还垂死挣扎:同志们,我们恐怕要考虑一下消极影响,这是不是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啊?

孙书记手一挥:我党在延安时期,处决了立下赫赫战功的腐败分子肖玉璧、杀人犯黄克功;建国初期,又杀掉了张子善、刘青山,请问同志们,这是维护了我党的形象,还是损害了我党的形象啊?

李达康顺势表态:对,我赞成孙书记的意见!陈清泉必须按规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建议我市人大常委会免去其人民法院副院长职务!其他违纪­干­部由纪委根据不同情况,分别处理,结果向社会公布,主动接受人民群众的监督!大家还有要说的吗?没有了?好,散会!

常委会就这么散了。张树立心中不禁一阵发冷。他没想到曾经的朋友和党校同学陈清泉就这么完了。李达康就是这么霸道,没人敢对此表示不同意见。当初丁义珍出事,李达康不检讨自己,把他叫去一顿臭骂,今天他要敢替陈清泉说半句好话,哪怕只涉及程序,李达康都会让他当场下不了台。其实程序还是需要的嘛,陈清泉嫖娼被抓虽然是事实,但也得走程序啊,得有了公安机关的处理结果再进行组织处理吧?李达康不管不顾,就敢这么拍板,先双开了再说!想想也不意外,谁让陈清泉做过高育良的秘书呢?据说还是高育良最喜欢的秘书。张树立认定,正是高育良的政法系抓了李达康前妻,才促使李达康盯上了高育良和政法系的人。一场内斗怕是在所难免了……

侯亮平坐在湖景茶楼等自己的老师高育良。他一直想请老师客,可老师很谨慎,提醒他说,自己不光是他老师,还是他领导,吃吃喝喝容易给人落话把,又要让人说政法系。酒不喝,喝茶总可以吧?侯亮平挑了光明湖畔湖景茶楼,带了老师爱喝的碧螺春,老师总算答应来了。做学生的总得尽点心意,调来H省工作,侯亮平一直记着此事。另外也有公事——他还想单独汇报京州市中院陈清泉副院长的严重违法乱纪问题。此人曾任高育良的秘书,动他还是要给老师打个招呼的。

老师高育良还没到,侯亮平独自坐在窗前,眺望湖光月­色­。这茶楼卖的就是湖景,近水楼台,窗悬湖面,品茗静坐最是惬意。但侯亮平的幽思很快被赵东来的电话打断了,这位新结盟友乐呵呵地向他通报了一个刚发生的情况:对山水度假村的试探­性­扫黄竟然一把扫出了陈清泉,可算初战告捷了。侯亮平嘴上祝贺,心里却暗暗叫起苦来。盟友初战告捷是好事,可他又该怎么向老师兼领导汇报呢?这种无巧不成书的事只怕老师兼领导不会相信,必以为他和赵东来里应外合。又想到陈岩石对陈清泉的举报也是赵东来支的招,便觉得其中有蹊跷……

正想着,老师在服务员引领下出现在门口。侯亮平见了,急忙起身让座,鞠了个略带夸张的大躬:高老师好!高育良乐呵呵地道:你这猴崽子,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喝茶了?侯亮平说:一是尽尽心意,二来呢,向您汇报点要紧的事。高育良笑了:我就知道,你这猴崽子是有事情!说吧,你们反贪局又瞄上谁了?侯亮平严肃起来,称呼也变了:高书记,是您的一位前任秘书!高育良也严肃了:我的前任秘书好几个呢,哪个出事了?侯亮平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陈清泉。

高育良微微一惊:小陈有问题了?侯亮平点点头:是的,是实名举报,举报人是陈岩石。高育良狐疑地看着侯亮平:陈岩石?“第二人民检察院”?侯亮平知道老师想说什么,也没解释,又从笔记本里抽出其中的两张电脑截屏照片,递给高育良看。其中一张照片是陈清泉怀里搂着一个外国洋女人喝交杯酒。还有一张照片是陈清泉和高小琴一起在山水度假村打高尔夫球。高育良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着照片,问道:这是从哪儿下载的啊?侯亮平说:陈岩石最近从网上下载的。两年前大风厂股权案一判下来就有了,可当时没人管,照片及时删除了,最近又有人挂到网上去了。我初步了解了一下,陈岩石的举报不是空­茓­来风。

高育良放下照片,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侧身望着光明湖,湖面黑魆魆地浮着一层微光。远处有小船欸乃摇过,船影渐行渐远。高育良长叹一口气:陈清泉怎么会变成这样?亮平,你把陈岩石的举报内容细说说。侯亮平汇报起来。根据陈岩石举报,大风厂股权案涉嫌司法腐败,市中院所做的判决和省高院的终审判决都是错误的!负责此案的市中院副院长陈清泉,经常进出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蔡成功质押大风股权违规,是假造员工持股会授权书办的质押登记,中院却视若无睹。两名主审法官都和主管副院长陈清泉有利益输送关系,其中有一位还和陈清泉关系暧昧。正是这位女法官在陈清泉的授意下,走简易形式让山水集团拿走了原本属于大风厂工人的那部分股权,激化了社会矛盾。

服务员进来倒茶,侯亮平请她离开,自己擎起紫砂茶壶往高育良杯中斟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侯亮平继续说:陈清泉明知质押造假却不查证,和高小琴在山水度假村打着球、唱着歌就给判了,贪赃枉法啊!高育良仍有疑惑:中央三令五申啊,陈清泉还敢到山水度假村去?侯亮平又乘机汇报:他是坚持不懈去啊,今天嫖娼还被市局抓了现行。高育良一怔:什么?今天?嫖娼被抓?侯亮平实话实说:就在刚才,市公安局赵局长打了个电话来,谈工作时偶然说起的,应该不会错。

高育良看着湖水若有所思。环境改变人啊!当初在我面前,有我镇着,经常提醒,陈清泉有个怕头,也有所敬畏。到了市中院,当了庭长、院长,判人生死,判人钱财,感觉就不一样了,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老师有些掩饰不住的沮丧,不愿谈下去了:陈清泉的事我知道了,陈岩石实名举报了,又让人扫黄捉­奸­在床,还有啥说的?你们查去吧,他做过谁的秘书不重要,重要的是犯法没有?犯了法,就绳之以法!侯亮平一个笔直的立正:是,高书记,那我就按您的指示办了!高育良手向下压了压:坐,不说陈清泉了,说你吧。本来啊,我也要找你谈一谈的。你办李达康老婆欧阳菁受贿案,办得惊天动地啊!

侯亮平谦虚地摆手:高老师,没这么夸张,也就是正常执行法定程序嘛,换谁都一样。高育良竖起食指摇了摇:不一定,要是换上你学长祁同伟,他就不会去拦李达康的车了,更不会当着李达康的面,把欧阳菁请下车!祁同伟还指望李达康在省委常委会上投他一票,支持他上一个台阶呢!侯亮平笑道:这倒也是,人家厅长同志眼头比我活,情商比我高。高育良叹息说:但也不必讳言,他党­性­比你差,人格比你低。侯亮平得意了:哎,我也有这感觉呀,谢谢老师夸奖!

然而,高育良话题一转,流露出别样的意味。老师透露,祁同伟对他有看法,怪他横冲直撞打破了某种政治默契和政治平衡,可能会导致李达康的反击,形势将复杂化。侯亮平问:什么政治默契?怎么会复杂化呢?高育良审视着他:亮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这时,手机响了,竟是祁同伟来电!祁同伟竟找他捞陈清泉!

电话里,祁同伟火气挺大:猴子,你捅大娄子了知道吗?你不管不顾,抓了李达康的老婆,李达康就把账算到咱政法系头上了,就反击了!今晚突然发动扫黄,把老师最喜欢的秘书陈清泉扫进去了。侯亮平装糊涂:会有这种事啊?老学长,这真和李达康有关吗?祁同伟恼怒地说:李达康不发话,谁敢到山水度假村扫黄?山水度假村的高总打电话来求我捞人,我竟然捞不出来!赵东来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侯亮平道:你都捞不出来,还和我说啥?祁同伟说:你找找咱老师吧,让他和李达康讲和!现在老师最欣赏的人就是你,还要我向你学习呢!侯亮平看了面前的老师一眼:你向我学习啥?我正和老师说呢,你情商高,是我要向你学习!捞陈清泉的事你直接和老师说吧。

高育良接过手机:祁厅长,说吧,怎么个情况?听着电话,老师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语气也严厉起来:这些话都不要再说了!别说陈清泉只是我曾经的一位秘书,就算他是我亲儿子,也不能这么违法乱纪!我不相信李达康或者赵东来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陈清泉动手!那个山水度假村怎么了?是法外之地吗?祁厅长,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这个陈清泉,该拘留拘留,该双开双开,他自找的……

挂断电话,把手机交还侯亮平,高育良仍一脸怒气,愤愤难平。

这时,月亮已经升起,银光遍布,一片灿然。岸边脱叶的柳枝垂入湖面,一动不动宛如静物画。对岸几座大厦霓虹灯闪烁,在湖上投下波动的五彩光影。一艘观光游轮缓缓驶过,抛下一片欢声笑语……

高育良看着湖景感叹:好景,好茶,享学生的福了。侯亮平刚想说什么,高育良一摆手:该办什么尽管办去吧,遇到阻力,直接向我汇报!不要听祁同伟或者什么人胡说八道!亮平,你要给我记住,我们的检察院叫人民检察院,我们的法院叫人民法院,我们的公安叫人民公安,所以,我们要永远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永远,永远!

侯亮平充满对老师的敬意,激动地再次起立:是,老师!

二十八

祁同伟知道,事情没完,陈清泉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以及行政拘留,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而不是结束。他要尽最大的努力挽救败局,堵住漏洞。在祁同伟看来,陈清泉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如果老师肯偃旗息鼓,主动与李达康握手言和,未来的局面或可维持。

第二天一早,祁同伟破例没去健身房锻炼,而是早早来到高育良办公室门口等着。上班时间到了,老师还没来。这不太正常,老师是一个像钟摆一样有规律的人,不应该啊。祁同伟不时地看看手表,保养得光洁闪亮的额头蹙起两道深深的皱纹。陈清泉的分量很重,老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公子赵瑞龙也从北京飞过来斡旋了,现在正在李达康办公室谈着。他若是能说服老师也退让一步,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高育良的秘书从走廊尽头过来,看见祁同伟颇感意外。祁厅长,高书记病了您不知道吗?他今天不来上班。祁同伟道过谢,匆匆离去。

进了老师家,只见高育良倚着沙发,用一块湿毛巾捂着右腮。吴慧芬说:你老师昨夜在阳台站了半宿,可能受了风寒,早晨起来牙疼得不行,吃了止疼药也没用。祁同伟知道,这是老师的老毛病了,急火攻心容易牙疼。牙疼不是病,疼得要人命,圣人一般的老师只要牙疼,就显出了凡人原形。这么看来,陈清泉在老师心里也还有些分量。

祁同伟正犹豫怎么开口,高育良摆了摆手,口齿不清地道:想说啥就说吧,同伟,就知道你不会消停,我这儿正等着呢!祁同伟­干­咳两声,支吾着说,自己本来不愿麻烦老师,可想来想去,不麻烦还真不行,人家的反击来势凶猛啊!高育良捂着脸,看不出是啥表情。什么人家?嗯?哪来的反击?祁同伟还想捞人,说陈清泉在山水度假村以嫖娼的罪名被抓了。据高小琴报告,其实他们是一起学外语……高育良骂他狡辩!京州一个基层公安分局敢抓一个在宾馆学外语的法院副院长?这种鬼话谁会相信?弱智了?祁同伟当然也不信,他要强调的是,没有李达康的支持,京州一个基层公安分局没这么大的胆子——陈清泉当晚嫖娼被抓,李达康在当晚的常委会就做出决定,宣布双开!他电话打到会上都没用。高育良看了祁同伟一眼:这说明什么?祁同伟毫不讳言:高老师,这说明人家有预谋有步骤,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高育良把湿毛巾甩到一边,愤然站起,拿出陈岩石的实名举报材料,在手上晃着,责问祁同伟:难道李达康也和陈岩石、侯亮平串通好了?这可能吗?祁同伟深感意外,可仍倔倔地坚持说,这场大祸说到底还是侯亮平闯的!他不追到机场抓李达康的老婆,人家也不会打这种防守反击。高育良把举报材料拍放到桌上,失态怒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陈清泉这蛋有缝,是坏蛋,难道不该处理吗?倒是你,一天到晚和他们厮混在一起,竟然没发现这些问题,怎么回事?心里到底想的啥?党­性­呢?原则呢?你这个公安厅厅长是不是该下台了?!

祁同伟脸上浮现出幽怨的神情:现在人家就是想让我下台啊!高育良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该下台?你老婆梁璐前天又跑来哭诉,说你整天泡在山水度假村,和高小琴鬼混!祁同伟急眼了:她胡说八道,老女人简直变态!高育良嘲讽道:梁璐现在是老女人了?当年呢?是谁在大学­操­场上公然下跪,向人家热烈求婚的?一跪大半天,全校师生都知道!祁同伟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高育良进一步逼问:话既然说到了这分上,祁同伟,你也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在山水集团很发财呀?祁同伟矢口否认:发啥财?我哪有这胆啊!

祁同伟似有隐情,喝了一会儿茶,放下茶杯。好吧,在老师面前我实话实说!我和高小琴没有什么商业来往,但咱们老书记家的赵公子一直在和高小琴做生意,山水集团有赵公子的大股份。昨夜赵公子从北京过来了,他让我捎话给您,约您见个面,还代赵立春老书记问您好哩。高育良愕然一惊:赵公子又过来了?他怎么还不知收敛啊!

这时,吴慧芬走了过来,换了一块凉手巾给丈夫。高育良捂着脸,哼唧道:我这牙疼,哪里是着了风寒啊?就是让你们这帮混账东西烦的,我说你们能不能给我省点心?!祁同伟态度恳切,说他知道老师讲原则,不愿和绯闻丑闻不断的赵公子多啰唆,所以赵家的许多事,他都没敢来找老师。有些事替老师挡了,有些事替老师办了。昨晚为陈清泉的事,赵瑞龙从北京飞来,让他去找李达康,他不能不找啊!

高育良瞪大眼睛:找的结果呢?丢人现眼!祁同伟低下脑袋:我承认丢人现眼,所以得休战!双方都别这么剑拔弩张的。季昌明那边也做做工作,争取李达康前妻欧阳菁能有好一点的结果……高育良“哼”了一声:季昌明和检察院的家我当得了啊?你当真以为我这个政法委书记能一手遮天了?一点数都没有!祁同伟试探说:那侯亮平呢,您的学生,总当得了家吧?高育良不屑地道:你当他是你呀?!

……

祁同伟走了,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也带走了,牙不那么疼了。高育良扔掉手巾,在沙发上挺直身子,发了一阵呆。这时,吴慧芬送罢祁同伟,走了过来。高育良问:吴老师,你都听到了?吴慧芬点了点头:听到了。赵瑞龙竟能这么指使一位公安厅厅长,奇闻嘛!我估计他们在山水集团都捞了不少好处!你可得多加小心了!高育良讥讽:是啊,赵瑞龙有个好爹,现在就讲究拼爹嘛!吴慧芬叹气:只怕不知哪一天,他爹就被他害了……高育良说:可能已经被害了,据说中央巡视组就要过来了!吴慧芬道:巡视不是中央的正常工作吗?高育良摇了摇头:正常工作?哼!却也没再多说,独自到园子里去了。

在园子里走了几步,高育良在一丛菏泽牡丹跟前定定站住了。

省委书记沙瑞金、纪委书记田国富,全是中央先后派来的,啥意思?值得三思啊!赵瑞龙真在京州出了事,他也就脱不了­干­系喽。照说,前面总还有李达康挡着,赵公子是他老领导唯一的宝贝儿子,可李达康多滑头呀,这辈子替谁挡过事?欧阳菁还是他老婆呢,在他面前被侯亮平抓走,他也不管。想当年,他和李达康在吕州搭班子,赵瑞龙跑到吕州发展,要建个美食城,李达康拖三阻四就是不批,后来还是把难题摊到他面前,弄得他躲都躲不了,现在留下了一堆麻烦……

­操­起一把镐头,看着凋零枯萎的牡丹花,又想,赵瑞龙这时候来­干­啥?该不是为吕州美食城的拆迁吧?前阵子去吕州,听市委陈书记说,赵瑞龙的美食城这回真要拆了——那个升不上去也不想升的老处级易学习要对赵家动手了!美食城毕竟是他当年批给赵公子的,现在闹得沸反盈天,实在让他丢人现眼。而且就在今天,沙瑞金和纪委书记田国富又到吕州考察去了,赵家美食城该不会也是考察内容之一吧?

高育良抡起镐头,开始刨牡丹花。深秋季节,花早败完了,花叶皆落,只剩下­干­枯的枝条。春天朋友从菏泽带来送给他时,开了一季好花。吴慧芬在窗户里看见,跑来问丈夫,为啥刨了这些牡丹?高育良轻描淡写地说,想对生活做一些改变,以后不想种花了。妻子问,那种点什么呢?高育良说,还没想好,冬天就要来了,有时间慢慢想吧。

就说到这里,牙疼忽然又发作了,疼痛并没让祁同伟带走,反而发作得更加剧烈了。高育良回屋躺倒在沙发上,捂住腮哼个不停。吴慧芬急忙换一块凉手巾,给他捂上。高育良愁容满面,又呜呜噜噜说:这么一大堆烂事,难啊!吴老师,你现在知道我昨夜为啥在阳台上站半宿了吧?吴慧芬说:知道了,你呀,这不是牙疼,是急火攻心……

二十九

深秋时节,一艘不起眼的小游艇悄然划开了月牙湖平静的水面。

游艇上,省委书记沙瑞金和省纪委书记田国富在易学习的陪同下,视察湖区治理。两位大领导轻车简从,没让吕州市委安排,一头扎到月牙湖,直接找到了区委书记易学习。这让市里很意外,也让易学习很忐忑:月牙湖治理涉及前省委书记赵立春的儿子,赵立春现在又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沙瑞金和田国富这时候来了,啥意思?

月牙湖是吕州乃至H省的一张名片,风景优美,名气很大。这些年因为污染,成了舆论批评的焦点和当地官员的心病。湖边大量的饭店、工厂、生活小区把污水源源不断地排入湖中,水质长期富营养化,月牙湖变成了个污水坑。这回新到任的区委书记易学习下大力气治理,西岸一百八十家餐馆饭店都拆迁了。这是个艰难的历程,因为拆迁发生了不少矛盾,易学习还让群众包围踹了几下。但有的饭店就是拆不动,易学习指着沿岸景­色­,介绍情况,比如那个湖上美食城!

沙瑞金举起望远镜看:哎,这么一大片,为什么拆不掉啊?易学习一声叹息,点题说:赵公子的大买卖,哪那么好拆!沙瑞金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哪个赵公子啊?田国富倒是坦诚,拉高声调说:还有哪个赵公子?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呗!

易学习这才把话说白了:沙书记,赵立春是我们老省委书记,他儿子谁惹得起?您看,赵家这座美食城有多大的规模?排污量不下几十家小饭店!我们三下五除二拆掉了老百姓的小饭店,却拆不掉赵瑞龙这种权贵人物的美食城,老百姓能没意见吗?我虽说挨了老百姓的骂,心里还真不敢怪老百姓呢,的确是我和政府的工作没做好嘛!

沙瑞金脸沉了下来:易学习同志,你不容易啊!田国富道:再不容易也得­干­了,老易已经在电视台公开向老百姓表态了,今年一定要依法拆掉美食城,拆不掉他这区委书记就辞职不­干­了!沙瑞金瞥了田国富一眼:国富,你咋啥都知道?田国富说:那是,心里没数,我敢带您省委书记来考察啊?!易学习这才明白,此行纪委书记起了作用。

易学习便抓住大好时机,向省委书记汇报起来:拆美食城,阻力很大,麻烦不小。如果不是这座权贵人物的美食城挡着,月牙湖治理早就完成了。赵家一个权贵子弟把党和政府的威信,老百姓的期待,全搞没了!为这次碰硬,我专门赶赴京州,向省纪委和田国富书记做了一个汇报,准备把那些阻挠求情的权贵人物公开曝光……

这时,一片湖滨住宅楼渐行渐近。沙瑞金注意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月牙湖畔盖上这么一大片商品房?易学习自嘲说:还能是谁?还是老赵家呗!这就是吕州有名的湖畔花园了,八十万平方米,让赵瑞龙赚了十一二个亿。所以吕州­干­部群众都说,他们赵家,哦,具体地说就是赵瑞龙,发在吕州,发在月牙湖。

田国富感叹不已:赵家公子厉害啊,湖畔花园是第一桶金,美食城就是他的印钞机嘛。沙瑞金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赵立春做省委书记了吗?田国富说:赵立春那时已经做了八年省长,刚当上省委书记!易学习道:是的,当时吕州是高育良的书记,李达康的市长!

沙瑞金注意地看着易学习:那么,湖畔花园和湖上美食城是李达康批给赵家公子的喽?易学习道:这倒不是,是高育良批的,李达康调离后才批的。沙瑞金很奇怪:李达康不是赵立春的大秘书吗?他怎么不批啊?易学习说:这个事一直众说纷纭,有啥内情不是太清楚。

沙瑞金看着湖面,又和田国富说了起来:国富,你不觉得这个事有点意思吗?李达康是市长,又做过赵立春的秘书,可他没批湖畔花园和湖上美食城,倒是育良同志给赵家公子批了,岂不耐人寻味?

田国富意味深长地说:瑞金同志,是很耐人寻味啊!据我这段时间的调研了解,就是从那时候起,吕州市委书记的入常成了惯例!高育良同志就是从吕州入常以后,做的省政法委书记和省委副书记。

沙瑞金半晌无语,继而转移了话题。他知道易学习当年和李达康搭过班子,便问道:学习同志,你早年做过李达康的班长吧?说说看,你怎么评价李达康这个同事啊?易学习略一沉思:怎么说呢?李达康有开拓­精­神,有事业心,但比较霸道,当年一起搭班子,虽说我是县委书记,但李达康是强势县长,我基本上听他的。沙瑞金话里有话:是不是因为李达康是赵立春的秘书?有政治资源啊?请你实话实说。

易学习想了想,承认说:是有这个因素。当年不叫政治资源,叫后台。但也不全是这样。其实我还是挺佩服李达康的。他是个想为百姓做事的人。一到任就提出要让金山主要乡镇和县城通上公路。我怕加重群众负担,也怕惹出麻烦,不赞同集资修,李达康就一次次缠着我谈,说金山县自然条件差,我们可以混几年走人,但于心何安?哪怕有风险,咱也要负起历史责任,也要押上身家­性­命轰轰烈烈­干­一场!

沙瑞金笑了:最终,有后台又想­干­事的李达康说服了你?易学习点点头:是,李达康平时话不多,是个无趣的人,只有说到­干­事,才这么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私下里,他甚至和我开玩笑说,老易,我就是用枪顶着,也得逼你竖起大旗,领着我们去打冲锋,攻山头!沙瑞金道:后来的事我听说,为筹集资金,闹出了人命?

易学习说:是,这是二期工程时发生的。我和主管副县长王大路都不主张这么赶,民力民资不可使用过度,得一步步来嘛!李达康就是不听,开着县里唯一的一部破吉普,在山里乱钻,四处骂人督战!沙瑞金不解:哎,怎么你们全县就一辆破吉普啊?易学习说:穷嘛!这辆吉普就绑在县长李达康腚上跟他转,我和班子其他同志下乡都骑自行车。沙瑞金问:李达康知道不知道组织原则?谁是一把手啊?

田国富这时Сhā话了:瑞金同志,据H省­干­部群众反映,李达康强势啊,他做县长,县长就是一把手,他做书记,书记就是一把手。沙瑞金看了田国富一眼,半真不假地说:那他哪天做了省长,我是不是还得听他的?田国富道:这个省长他做得上吗?再怎么说,老婆总是出事了!沙瑞金马上纠正:哎,前妻,欧阳菁是李达康的前妻……

小游艇穿过月牙湖五亭桥,在2号码头停下,三人一起上了岸。

在岸边水榭喝茶时,田国富又对易学习说:老易,你也和沙书记、和我说说心里话,当年闹出人命事件以后,你为啥还要死保李达康?沙瑞金呷着茶:是啊,易书记,你这么高的境界是从哪儿来的?一般说来,这么一位霸道县长,又闯了祸,只要不保,你不就赢了嘛!

易学习笑道:这不是得考虑实际嘛!全县的路修到半截,谁也修不了,但是李达康行,他是赵立春的秘书,能到省里找到钱,能贷到款,当然,还有其他办法!所以我和李达康说了,路还得他来修!

沙瑞金明白了:所以你这个县委书记,就替李达康顶了雷?

易学习说:不是替李达康,是替金山的老百姓!保下李达康,让李达康继续­干­下去,把账算到我头上,我输了,老百姓就赢了嘛!

沙瑞金怔了一下,动容地道:好,说得好啊,太好了!有你这样的­干­部,金山老百姓有福了!你的牺牲造福百姓啊!易学习有些不好意思了:要说牺牲,牺牲的也不是我一个,我受了个警告处分,调到另一个县做县长去了,总还待在处级岗位上吃着皇粮。常务副县长王大路却被迫引咎辞职。我和李达康凑了点钱,让他下海谋生去了!

沙瑞金看着湖面感慨:困难时期,你们还能这么相濡以沫,不容易啊!哎,易学习,当时你和李达康给了王大路多少钱?算什么?田国富也问:是啊,算什么?是借给王大路的呢,还是投资呢?易学习说:谁也没想过算啥,就是为了帮王大路。那时大家都穷,王大路自己东挪西借凑了五万,我和李达康各自凑了五万。沙瑞金道: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大路集团?易学习说:是的,王大路因祸得福,还真就把生意做起来了。沙瑞金道:现在就有人说,你易学习和李达康也都跟着发了?易学习说:胡说八道!王大路讲感情,知道感恩,的确是找到我老婆和李达康的老婆欧阳菁,要补签投资合同,说给我们每家百分之二十五的集团股权,但是让我和李达康谢绝了!田国富说:老易,你谢绝了,但李达康或者他老婆真的也谢绝了吗?欧阳菁不是收了王大路一套别墅吗?易学习说:别墅欧阳菁也只是使用,房产证是王大路的。王大路还让我一家住呢,我没答应。而且,李达康是李达康,欧阳菁是欧阳菁,他俩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的婚姻本身就是场错误。

沙瑞金换了个话题:易学习,你咋没跟李达康去­干­啊?李达康后来顺风顺水,做了省委常委,跟他­干­,进步不就快些了吗?易学习手一摆:我跟他去­干­吗?让他不舒服,我也不舒服。沙瑞金不解:怎么会呢?你和王大路在关键时帮过他忙啊!易学习说:可那是公事!沙瑞金抱臂看着他:那你们之间就没有私人感情啊?易学习摇头:谈不上多少私人感情,李达康会工作不会生活,连扑克牌都不会打。因为工作力度大,得罪人多,为人就谨慎,总怕人家挑毛病,对身边人和熟人特别苛刻。所以他也是个很孤独的人!

沙瑞金一声叹息:我听明白了,难怪他老婆要和他离婚呢!说罢,起身就走:好,下一个节目,参观一下咱易书记的豪宅!

易学习一下子怔住了:哎,沙书记、田书记,我没准备啊!

田国富笑眯眯地说:老易,你要准备了,我们还不去了呢……

易学习住着一套简朴甚至是简陋的两居室。客厅一面墙上挂着一幅月牙湖全面治理规划图。沙瑞金、田国富进门看着几乎占满一面墙的规划图都怔住了。哎,你这是家呀,还是办公室呀?沙瑞金问。

易学习说:当然是家了,房改房,处级标准八十平方米!

沙瑞金道:我是说这图,工作用的规划图怎么挂在家里了?

易学习解释说:哦,沙书记,我有个习惯,到哪个地方工作,就挂上这个地方的地图。想到了啥,随时能在图上做个标记。沙书记,您看,这是正在整治的月牙湖东岸,赵瑞龙的湖上美食城就在这里……

沙瑞金看着摁满红绿图钉的规划图,心中感慨,这位同志脑子里有事业,心中有天下啊!便道:以前那些用过的图呢?也都拿给我们看看!易学习迟疑片刻,把七八张H省区县地图从里间屋的大床底下找了出来。一张张图纸破旧不堪,落满灰尘。易学习用­干­布擦拭­干­净,铺展到沙瑞金面前:沙书记,这些旧图纸有啥好看的?沙瑞金一张张翻看着:咋不好看?易书记啊,从些地图上,我看到了你二十多年的辛苦工作,看到了你在这场改革大潮中的矫健身影,你不容易啊!

易学习笑笑说:大家还不都一样?咱们总不能让老百姓白养活嘛!沙瑞金道:是啊,我们是人民公仆,是为人民服务的,不能让老百姓白养活。可是,这个最朴素的道理,我们有些­干­部就是搞不明白,不但让老百姓白养活,还祸害老百­性­,让人痛心啊!田国富说:就是嘛,像湖上美食城,就是祸害老百姓嘛,怎么就批了呢?

沙瑞金对田国富说:国富,美食城这件事情一定要搞搞清楚,是认识问题,就去提高认识,是别的什么问题,就积极主动去解决!田国富请示说:瑞金同志,您是不是也出面和赵立春同志沟通一下?沙瑞金摆了摆手:不必,易学习同志沟通过了嘛,依法拆除就是,有问题找省委!易学习受了感动:沙书记,谢谢您和省委对我工作的支持!

沙瑞金握住易学习的手:说错了,是我和省委要感谢你啊!你二十五年的正处级,不管在哪个岗位上,都这么任劳任怨,让我和田书记很受感动啊!哎,易学习同志,我有个要求,不知你能不能满足我?

易学习怔了一下:沙书记,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沙瑞金指着面前的工作地图:把这些图都送给我吧!

易学习笑了:这本来就是公家的嘛,沙书记,您拿走就是!

沙瑞金道:好,拿走,摆到我们的改革成就展览馆去,让­干­部群众都看看,我们这位处级­干­部是怎么工作的,日日夜夜想的是什么!

……

当晚,在赶回京州的路上,沙瑞金感慨良多,要求田国富配合组织部门做一个工作,查一查像易学习这种没有政治资源,也不屑于寻找政治资源,却一心想为老百姓做事,又能做事的­干­部,这些年H省埋没了多少?只要有,就一一挖掘出来,给他们一个­干­事的舞台。

田国富赞同说:就应该这样,H省­干­部队伍风气早就该改改了!

沙瑞金表态道:那就从这一批厅局级­干­部的任用改起。把易学习作为一个典型,用这个典型告诉大家,没有政治资源不要紧,只要有一颗火热的心,能清正廉洁为老百姓卖力做事,组织上就会重用你!

田国富补充说:反之,对那种政治资源丰厚,拉帮结派,心术不正的­干­部,我们一定要倍加小心!比如那个祁同伟,必须挡住……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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