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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邵一子道:“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诚意了!”

由于这篇藏宝说明,左光斗刚才已译过大半,再者邵一子也下过多年苦功,大体说来,他已有个概括的认识,只有几处关隘所在还有待推敲,所以想要瞒他实在困难。

基于这个因素,这个冒牌的左瞎子想要瞒他便十分的不容易了。

写了几行,左瞎子抬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邵一子道:“怎么不写了?”

左瞎子叹道:“我是在想,您真的决定把这些金银珠宝都交回给布达拉宫?”

“当然,这有什么不对?”邵一子手中剑向前微挺,剑尖刺进了半寸。

左光斗打了个寒颤,鲜血顷刻顺着剑尖汩汩地淌了下来,他啊了一声,不敢怠慢继续写下去。

邵一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宝图上那些奇怪字体的涵义,但是想要骗他却是极难之事。

写着写着,忽然左光斗觉得背上一痛,敢情邵一子的剑尖又挺进了一些。

“慢着,你再想想这句话没有错么?”邵一子冷冷的声音,就在他耳朵旁边。

左光斗颤抖了一下,两相对照之下,极不自然地提笔改了一个字。

邵一子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如果再有类似这样的情形,可就怨不得我剑下无情了!”

左光斗鼻子里哼了一声,忍着背后剑尖刺身之痛,一口气把译文写完,长叹一声道:

“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邵一子先收下了宝图,再把对方所书写的译文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相信无误,即使有错,凭自己的智慧观察也可解决。

多年忧虑,一朝解决,心里很是高兴,只是眼前这个左光斗如何打发,倒令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左光斗狞笑一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说话不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你这个人城府太深,我在想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瞎子,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左光斗呆了一呆,摇摇头说:“这个……无可奉告,而且与你没有关系。”

邵一子冷笑着摇了一下头道:“不会没有关系的!据我所知,你在甘州颇为富有,而且有几号买卖,当地住民都叫你是‘左瞎子’,就连为你作事的亲信手下也被你瞒过,现在我怀疑到,你这些财产的来路不正,莫非是你……”

左光斗嘿嘿一笑道:“老爷子,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只是说饶你不死,却没有说要放你离开。”

左光斗瞪圆了两只眼道:“你要对我怎么样?”

邵一子手中剑已改指向他咽喉,另一只手伺机抬起,待向他胸前拍去。

原来邵一子已认定了左瞎子定非善类,自己眼前虽以发掘那批宝藏为第一要务,却也不能轻易就放虎归山,况乎对方已尽悉了宝图机密,虽说不一定能全记脑内,到底是个隐忧。

有了这一层顾虑,邵一子便决定先把他留在身边,待机再作决定。

眼前他这一掌,明似无奇,其实却大有名堂,五指分开各自照顾着一处|­茓­道,这种打|­茓­手法,江湖上还不多见,左光斗一经中掌便只有听凭他摆布的分儿了。

左瞎子既非真的“瞎子”,当然不会这么受人摆布,况乎他早已城府在胸,一直在等待着适合出手的机会,这时见状,假作着往后一退的当儿,双手同时扬起,“咔”的一声,其实应该是两声,是因为声音混在了一起,乍然听起来好像是一声。一双极为细小但尖猛有力的弩箭,透穿了他的衣袖,直向邵一子身上直­射­了过来。

这一手邵一子真的没有想到,不禁霍地吃了一惊。

那双小小弩箭,体积虽小,却是劲猛力足,乍然一出已临向邵一子双肋打来,就算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当此一霎间,也不由逼得他向后打了一个踉跄。

左光斗的用心也正是如此,把握住此一霎良机,只见他左腕挥处,几上灯盏应手而灭,随着他腾起的身势,怪鸟也似地向外穿出。

这一手看似无奇,其实却能收到实效。首先灯光一灭全室顿呈黑暗,紧接着左光斗已快速飞身而出,等到邵一子打落暗器,警觉到对方消逝,忙速追出时,显然已落后了一步。

前文曾叙及这个“黄果树”客栈,是为一棵千古老黄果树所遮盖,浓荫把七八丈方圆的天空都掩遮得密密实实。

邵一子快速翻出窗外,只见一片乌黑,哪里分得清一切,夜风吹过,树帽子刷啦啦的一阵响动,才见几线月光穿枝­射­下。

猛可里就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子看不惯的就是你这种人,龟儿子的,还不给我下去!”

声音显示着浓重的蜀音,语声一落,耳听得头顶上衬枝“咔嚓”的一声,一根碗口粗细的横出枝丫蓦地齐根折断,由空中坠落下来。

随着这根折断的枝丫,一条人影同时坠落了下来,不是那个冒充瞎子的左光斗又是哪个?

邵一子正在心里纳闷暗中发话的这个人是哪个专便糊里糊涂地落下一个人来,既然是左光斗,岂能轻易放过了他?

只是既承暗中人帮忙,便不能失礼,当下双手抱拳,向空中那人拱了一下,道:“多谢阁下帮忙,等一会再当面谢过!”

那人显然藏身在树身之上,只是那么大片的浓荫,想要发现他的确实藏处,却也不是容易之事。

随着邵一子话声之后,空中嘿嘿一笑道:“老哥子用不着客气,这个老小子过去装疯卖傻,好好人要假装成瞎子,在西北地方坏事­干­绝了,行有行规嘛,老子早就想要整他了,今天正好碰在老子手上,本来早就想给他龟儿子来个大卸八块,咳,格老子话可又说回了,凡事总应该有个先来后到,既然你哥子出手在先,老子便只好在旁边打下手了,废话少说,你哥子这就快动手吧,不要叫这个龟儿子开溜了!”

话声显然来自树上,只是凭着邵一子这等­精­湛功力造诣之人,却亦不能分辨出那声音确切来处,声音一忽儿东,一忽儿西,仿佛全赖风力传送,确乎怪异已极。

邵一子默察之下,心中暗自吃惊,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见了极为厉害的人物了。

由对方暗中这个声音的传送,他已可断定这个人必然具有极高的内功造诣,所谓“收之藏芥子,放之弥六合”,声音的大小来处巨细,几可任意调整传送,邵老人虽是在西北道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他自信距离达到这门功力的地步,尚还有着一段距离。

刚才那一番话,听对方口气,似乎早已不耻左瞎子之为人,有心除此一害,现在却留给邵一子动手,那么沉重的蜀音,设非仔细聆听,还真不易懂。

”按说,邵一子忽然得了这么一个帮手,理当是高兴之事,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第一,这个人与自己素不相识,萍水相逢,还弄不清他的真实来意。

再者来人口气十分托大,邵一子自忖已是坐七望八的长者,对方居然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四川话老子即是父亲的意思,这一点邵一子心里非常的不快,只是眼前却不便发作,且待收拾了左光斗再说。

这只是邵一子这方面的想法。

另一方面的左光斗,其实在一听到树顶老人开口说话之初,已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他们早已是旧相识。

树顶老人话声方自一落,左光斗便不顾一切倏地飞身,施出全身力道,向外纵出。

邵一子一惊之下,正待追去,忽地空中传出一声狂笑,先前发话老者声音道:“龟儿子想跑?”话声发出,似乎整个黄果树都为之震动了一下,一股绝大的风力,倏地自空中逼下,其势之快,有如大风天降。

左光斗身子原已纵出了丈许以外,霍地为这阵风力当头迎面一击,便不由自主地倒震了回来,“扑通!”摔了个四脚朝天。

左光斗身子一个骨碌起来,第二次改向另一面奋身纵出,他自从听到了树顶老人特殊的口音后,早已猜知了对方是谁,自己要是落在了他的手上,可真是万死无异,是以不顾一切也要拼死逃命不可。

他又哪里想到树顶老人既是有意擒他,他又如何能逃得开?这一次并不比前一次好,身子才自纵出一半,倏地当头呼地一股疾风扫过。

一条人影,有如飞云过空,衬托着衣襟荡风的一片呼噜声,待到左光斗警觉不妙时,对方赫然已落身面前。

黑夜里邵一子还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来人有着一副瘦高的身材,身上衣服似甚肥大。

随着这人落下的身势,右手挥处,直向着左光斗迎头兜挥了过去。

左光斗来得快,退得更快!随着对方挥出的大袖,一下子迎了个正着,顿时摔出了丈许开外。

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摔得更重。

上一次是四脚朝天,这一次却四脚朝地,“扑通!”一下子,连头带脸都擦着了地面,顿时皮开­肉­裂。

左光斗一个骨碌再次爬起来,却被邵一子赶上来地迎面一掌打得满脸发花。

邵一子赶上一步,短剑一扬,待向对方前胸劈落下去,忽然间,他心中闪电般地兴起了一个念头:我与此人究无大仇,何以非要置其于死命不可?

这一念之兴,使得他原本已将递出的剑忽然中途改向,改劈为撩,倏地向侧方划出,“嘶!”一声,将他前衣划开了尺许长的一道口子。

左光斗自忖必死的当儿,忽然意外逃生。蓦地向后打了个闪,大声道:“老爷子救命!”

他不向邵一子讨饶,却反倒向对方讨饶,那是看准了邵一子居心仁厚,不会要他­性­命,骨子里怕的却是另一个索命的恶神。

邵一子一剑留情,耳中再听得对方呼救之声,便是无论如何万难再次兴起杀机,聆听之下,不禁呆得一呆。左光斗身子一闪,躲向邵一子身后,一时抖成了一团。

“老爷子……救命……老爷子救……命……”

邵一子心中正自狐疑,眼前人影再闪,先前发话的老人已来到了面前。

毕竟是强者的姿态,不同于一般。

随着这人的现身,带来了绝大的一股劲风,风力之强劲,竟然使得当面的邵一子亦不得不退后一步。

这人赫然面对面地站在了邵一子的脸前。

“怎么回事!你下不下手?”

邵一子怔了一下,天大黑,即使面对面,他也实在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只觉对方背上背着一个大草帽,仿佛在后肩部位现有一截剑把,可能他的年岁不小了,只凭着头顶上那一络高起的白­色­鹤发即可判知。

邵一子倒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发式,那样子很滑稽,乍然看上去就像是鹦鹉或是八哥儿头上的那络“角毛”一个样子。

黑夜里邵一子看不出对方穿的是一身什么样的衣裳,看上去肥肥大大的。总之这个人初初一现,却给邵一子一种似曾相识的印象,仿佛在哪里与他见过似的。

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倒使得邵一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对方一双瞳子似乎特别亮,即使在黑夜里亦显得­精­气逼人。

“噢!这……”微微一顿,邵一子一双手抱拳道:“还没见教这位朋友你贵姓大名。”

那人呵呵一笑,朗声道:“个老子的,哪一个要跟你闲话家常,这个姓左的老小子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邵一子想不到对方话这么冲,对自己亦口出不逊,当下面­色­一沉,道:“仁兄又打算如何?”

对方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这小子此番落在老子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刚才老子看见你哥子先来,所以把他让给你,要是你不下手,那就看我的了!”

这番话只把邵一子身后的左光斗吓得浑身战抖,道:“老爷于……老爷子……救命、救命……”

邵一子原是对他心存恨恶,此刻经他这一哭求,可就禁不住动了侧隐之心,再者对方高瘦老者又摆出一副以强压弱,君临天下的姿态,令人大是不忍。

邵二子苦笑了一下,道:“此人与我究竟没有深仇大怨,我的事可以不究,老兄你要如何?”

高瘦老者呵呵一笑道:“既然这样,没有你的事,你就闪开来!”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兄何妨对此人留些情面,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高瘦老者聆听至此,霍地发出了一声狂笑,头上那一络白发倏地倒立了起来。

“你也配给老子说教?快闪开来!”

邵一子一再为对方奚落,不禁无名火起,面­色­一沉正当发作,只见对面老者忽然长躯晃得一晃,面前人影闪烁,不及交睫的当儿,已然失去了他的踪影。

这一手功夫,奇妙无比,以邵一子之功力能耐,竟为他当面瞒过,当然绝非偶然。

这一惊,使得邵一子顿时如春雷乍惊,下意识地连忙回过身来。

果然没错,那个高瘦老者已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此时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霍地向身后左光斗袭到。

这么一来,邵一子反倒不好出手了。

观诸对方老者出手方式,邵一子大声喝道:“一鹤冲天!”

左光斗由于与对方‘老者乃系旧识,知悉对方的功力几可独步当今,自忖­性­命不保,由不住吓了个魂飞魄散,方寸早已大乱。这时听得邵一子口中喝声,猛可里拔身就起,“呼”

的一声腾起来一丈五六。

果然,就在他身子猝然腾起的一霎,对方老人高大的身影,有如奔雷疾浪般地自他足下扑了过去。

黑夜里虽然难以看清对方老人的真实面目,但是那条显示他高大异乎常人的身影却是十分清晰的。

他出手的方式极为特别,观诸他眼前所出手的这第一招,即可说明,特殊的地方是,他的动作是整体的,而非个别的,似乎整个全身上下都是力道的源泉,而并非仅是一手一足。

是以,在他这个动作的整体里,全身上下汇成一团狂风,大片劲力,这一拍一撞之下,只怕是一堵石墙也将会为其击成粉碎。

大股的劲风,狂啸着扫空而过。高瘦老者一击不中,星移电转般地倏地掉过了身来。

左光斗虽然听从邵一子指示,侥幸躲过了眼前这一式凌厉的杀机,但是却碍不住他打从骨子里对于对方的畏惧。

“高……高老前辈……”敢情这个高瘦老人姓“高”。左光斗也不过说出了这几个字,对方老者已第二次出手发难,依然是一式整体招式,随着他前耸的躯体,整个身子带出了一片力的狂涛,再一次向左光斗全身扑了过去。

由于在黑暗中停留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邵一子已大概可以认出对方一些轮廓了,越觉得对方那张枯瘦的长脸在哪里见过。

他只是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着过去若­干­年的经历,却不曾想到最近,特别是这一两天的遭遇。否则,立刻他就可能获知答案。

平心而论,对方高瘦老者所施展的招式,邵一子竟是前所未见,只觉得对方出手凌厉,深博雄厚,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劲敌,只看对方施出两招,邵一子已感觉出自己绝非其敌,下意识里显出一些紧张。

突然间,他看见了瘦老人对于左光斗的第二次发难,心里暮地一惊。

以他见解,这一式高瘦者的攻势,明面上是奔向前方,但事实上左光斗的背后也必将受敌,若是自己临敌,也似乎只有集功力于一身,与对方硬碰硬地对上一招,但左光斗是否有这一拼之力就不可知了。

左光斗显然已乱了方寸,迎着对方这第二式凌厉的杀着,他身子霍地向后一倒,施展出一手“铁板桥”的功夫,招法施展得不谓不快,无如对方敌人身法之快,简直出人意料。

左光斗身子才倒下一半,忽然间就觉出身后同时间也袭过来大股劲力,力道之强竟较正面攻来的力道不差上下,这一惊,吓了他个魂飞魄散,嘴里一声惊叫,挺身作势再次跃起,却已来不及了。

原来高瘦老人所施展的功力,乃是一种旋回之力,随着他前扑的身势以及抱出的双臂,无比的劲道形成了旋转的气招,是以,明面上看来,左瞎子是正面受力,其实背后亦同时受力。

左光斗不明白其中道理,自然吃了大亏,身子一倒不下,上亦不能,成了个进退维谷之势,猛可里两肋间一阵奇痛刺骨,已被对方双手紧紧拿住。

瘦老人一声狂笑道:“个老子,送你上西天去吧!”瘦臂扬处,左光斗身子球也似地被抛了起来,足足抛出了三丈左右,头下脚上地一头栽了下来。

旁观的邵一子看到这里,一声惊叱,身子疾晃,猝然间飞身而出,迎着左光斗落下的身子伸手向对方双肩上一托,用力一扬。左光斗身子随着邵一子这股扬起的力道,猝然间一个翻身,“通!”一声站在了地上。

站是站住了,晃了一下,他又坐了下来。

“你……好狠……”左光斗才说了三个字,已忍不住那口急涌而出的鲜血,“哧”的向天狂喷而出。紧接着他身子伸缩了一下,向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邵一子心里一惊,赶了几步,弯身把他扶了起来。

左光斗圆瞪着那并不是瞎子的眼睛,甚是吃力地道:“老爷子……请……相信我……”

说到这里已是气力不继,只是他的嘴皮子仍在蠕动着,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邵一子附耳其上,勉强可以听见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写给你的……都是……都是真……真……的!”说了这句话,他就死了。

邵一子呆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姓“高”的那个瘦老人,却在与他距离两丈以外的地方站着。他那一双炯炯瞳子瞬也不瞬地向邵一子注视着。

邵一子冷冷笑道:“他已经死了!”

瘦老人点点头道:“死了的好。”

邵一子哼了声道:“足下身手不凡,显非无名之辈,请教大名上下是?”

老者嘿嘿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你不认识我,我倒是认识你,姓邵的,我知道在西边你哥子有点名堂,你就该老老实实的守着你的地盘不动,偏偏你又不甘寂寞,哼哼,这样就对你很是不利!”

邵一子由对方话里,忽然领略出强烈的敌意,由不住心中一惊,脚下后退了一步。

“老兄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光棍面前不说假话!”对方姓高的老人冷冷他说道:“那张藏宝图你还不配享用,拿出来吧!”

邵一子陡然吃了一惊,这才发觉到敢情对方原来也是道上人物。事到如今,说什么已属多余。

邵一子由不住发出了一连串沉实的笑声,尔后道:“很好,这倒也是两句­干­脆的话!”

他探手在身后那卷宝图的卷上拍了一下,冷笑了一声:“不错,那卷东西就在我这里,老朋友,你要怎么样拿,画下道儿来吧!”

姓高的老人不屑地笑着道:“信不信由你,这个天底下只要姓高的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到不了手的,不要说你身上的东西了,就算是天上的月亮,老子要想摘下来它也跑不了!”

邵一子由对方浓重的四川口音联想到了他的姓氏,再想到了此人的狂态,忽然间,使他云雾洞开地想起了传说中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闪电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顿时禁不住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老兄的意思,可以说清楚一点么?”

“白鹤”高立一笑道:“这个你还不懂,我们就在这里当场比划,十招之内生死胜败一切认命,十招之后你东我西各不相犯,你认为怎么样。当然,我话也说在前头,你要是死了当然不说,要是败了,身后那卷宝图也就是我的了!”

邵一子内心略一盘算,暗忖着老儿,你好大的口气,尽管我邵某人可能不是你的对手,难道与你对拆十招的能耐都没有么!

心里想着,表面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这么说高老兄的意思是决意要在十招之内取老夫我的­性­命了?”

高立点头笑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天可要亮了,我们这就快点吧!”

邵一子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片院落,由于所居住处是一个单问,两面有高墙隔断,倒不会打扰到别的客人,一想到与对方此番搏杀,虽说是限于十招,然而这十招却是双方生死存亡和荣辱的抉择判断,焉能不令人为之惊心?

“白鹤”高立似乎已等不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下已悄悄有了移动。

地面上尘沙不惊,他已经掉换了一个方向,却站立在邵一子的右侧面。邵一子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他却并不急于把身子转过来。

东方天边现出了一线|­乳­白。空中的云块是暗灰­色­的。

显然,天­色­已不如先时之晦黯,在这个光度里,邵一子终于认出了对方那张脸了。

“呵,”邵一子惊异地向对方注视着道:“足下莫非是不乐帮的帮主,高……立,‘白鹤’高立!”

姓高的似乎呆了一呆,冷笑一声:“你我本无仇恨,高某人原有对你开脱之意,现在既然被你看破了行藏,可就怨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邵一子一经证实了对方真实身分之后,内心不禁暗自生忧,盖因为不乐帮多年在江湖上所作所为,早已为江湖上各界所传知,尤其是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事迹传说,更是被武林绘影绘形,传为魔怪人物,眼前这个瘦高老者既是三魔之首,其厉害可想而知,偏偏不幸自己竟然和他相遇,只怕难以善罢­干­休了。

把利害得失在心里盘算一通之后,邵一子缓缓抱拳道:“不乐帮与高帮主大名,久仰之至,能在此拜见,真是三生有幸,至于谈到兄弟背后的这卷宝图,倒似有必要向老兄说个明白。”

“白鹤”高立微微摇头道:“你又何必多说……不乐帮一向所遵行有年的,就是所谓的不乐之捐,如果你很乐意地捐出来,我倒是不能要了!”

邵一子原来想把自己的苦心孤诣说出,或能取得对方谅解,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多说无益。当下叹息一声道:“那么,老兄的意思……”

高立嘿嘿一笑道:“这样吧,看起来你哥子倒也是­干­脆的人,西天盟主的大名,我也久仰了,第一次见面,总该留些交情,这样吧,我们来个十招分胜负,赌个输赢怎么样?”

“噢,”他由不住脱口道:“原来你就是白天船上的那个人……”

犹记得白天与左光斗搭乘渡舟时,在船上后舱曾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头戴大笠,身着黄葛布的老人,原来就是他:“白鹤”高立。

由此可以证明,对方很早就已经踩上了自己的盘子了。

高立瘦长的脸上,拉出了几条深重的笑纹,他的两只手缓缓地平伸了出去。这是他每逢大敌时,动手亮招的第一式“白鹤亮翅”,虽是武林中常见的一个招式,可是在他施展起来的时候,却显现出异样的威力。

这只有那些对武功有­精­湛认识的人,才似乎能够体会出那种威力的存在。邵一子已经感觉了出来。

揆诸高立平伸而出的双手,以及手腕上垂下来的两截衣袖,简直像煞了翱翔当空的鹤,他这“白鹤”的绰号,必然是因此而来的。

※※※

夜凉如水,并没有风。

邵一子却感觉到迎面袭人的阵阵轻风,他似乎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早在双方对话开始的时候,邵一子已把功力提聚丹田,这时默运双腕,以备必要时的出手一搏。

高立已经亮出了架式,邵一子岂敢怠慢,他的身子徐徐蹲了下来。

一刹那间,他身子缩小了很多,倒是那双眸子在黎明之前的曙­色­里闪闪生光。

高立冷酷的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两只张开的手,忽然“叭嗒!”一声扇动,就在双臂开合之间,他身子已如疾雷奔电般地扑了上去。

邵一子原本蹲在地上的身子,蓦地向前跃出。

高立扑上的身子,像是一片云,一汪汹涌的浪花。

邵一子迎来的身子却似一条蛇。

随着高立扑身而来的无比劲道,邵一子身上忽然遭遇到了极大的压力,一团无形的气团霍地罩住了他,在这个无形的力道圈子里,白鹤高立鸟爪也似的一双瘦手却向着他两肩上力拍下来。

邵一于总算见机得早,在极快的一霎间,他身子作了七次调动。

双方的身子在几乎于撞的一霎间错了开来。

他们似乎都明白快手进招的重要。

一个鹰翻,一个兔滚,看来几乎是一般的疾快。

四只手掌“啪”的迎在了一块。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一阵快速的滚翻,在这滚动的势子里,似乎他们已交手了三四个回合。

蓦地,邵一子身形一个踉跄,向前方抢出了几步,一片肩衣随着高立瘦手落处,撕落了下来。

邵一子身形一闪,霍地飞起足尖,看是飞踢对方鼻心,其实已是力不从心,只是虚张声势,伺机遁形而已。好快,好漂亮的一个闪身的势子,闪烁之间已进出了三丈开外。

然而,他的对头高立偏偏放他不过,决计要给他一个厉害。随着邵一子前跨的脚步,高立如影附形地依了上去。

由于其间间隔的距离大近了,俟到邵一子忽然觉出不妙时,简直连抽身都已不及。

高立的身子以雷霆万钧的势子蓦地扑过去,邵一子在对方这个扑势里,只觉得两肋间一阵发热,顿时由不住发出一声呛咳,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接下去是一阵天昏地暗。

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高立狰狞的笑脸。

恍惚中,那个人似乎又在他身上摸索着什么。

接下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十一

邵一子幽幽醒转的时候,似乎已是另一个世界。

他直直地睡在一张床上,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透过他的视觉,一切是那么的模糊。

一张他十分熟悉的脸,就在他眼前。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时间,才算认清了这个人。

“啊,海兄弟。”说了这句话,他竟然气力不继地喘哮了起来。

面前这人,竟是曾经把宝图亲手还给他,那个令他心仪的年轻人海无颜。

邵一子想坐起来,可是他竟然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透过瞳孔的视觉,竟是那样的模糊,随着知觉的恢复,立刻他也就感觉出来身上的痛楚。他呼吸短促,两肋间既麻又痠,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好像随时即将毙命。先时的遭遇,立刻重现眼前,犹记得“白鹤”高立加诸于自己身上那离奇古怪的一招,以后就一切都不知道了,直到现在。他简直有些迷惑了。

“你先安静一下,”面前那个年轻人海无颜沉着声音道:“我必须告诉你,老前辈,你的伤很重,我正在想办法帮助你,只怕

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已经为你服下了一粒保命元丹,但是看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用。”

邵一子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在枕上微微点了一下头,两行泪水汨汨地由眸子里淌了出来。

“谢……谢你,海……兄弟!”

他虽然说了这个字,可是声音低到几乎连自己的耳朵都听不清楚。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是今天上午在‘黄果树老栈’发现你的,当时你的情形很糟,店里面的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正在等候官方发落,那位左朋友已经死了,我因见你还有微脉,才冒充你的亲人,把你救来这里,你可听见了我所说的?”

邵一子在枕上点了一下头,汨汨泪水,又自滑落了下来。

忽然他张大了眼睛,全身起了一阵剧烈的战抖。

海无颜立刻俯近了他,想到了他必然有重要的话要说。

邵一子很吃力他说道:“宝……宝……宝图!”

海无颜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已经注意到了,可是很不幸,我想是已经被别人拿去了!”

邵一子身子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较前更为急促。

“但是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这张手抄的字条。”一面说,海无颜随即抖开了那张奇妙的字纸,然后拿到距离对方眼睛很近的地方。

“你老人家仔细看一下!”海无颜一面说道:“这是不是与宝藏有关?”

邵一子顿时又张大了眼睛,只看了一眼,已认出正是左光斗在灯下为自己手抄的宝图译文。

于无比的失望伤怀之中,终于他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是……译文……你……你听见……没有?”声音既低又哑,然而海无颜显然已经听见了。

“我知道了,”海无颜一面折叠起,收在身上:“我先代你收着,你放心,一切听凭你的嘱咐行事!”

“好!”邵一子感激地点着头。

他再次地张开嘴,却是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海无颜眉头微微一皱,毅然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胸刚。

“邵前辈,你听着,你的伤势过重,请恕我无能为力,我真后悔我离开你早了一步,否则也许情形不至于会糟到如此地步!”

顿了一下,他接下去道:“这些都不再去说它了,现在我所能帮助你的,只不过把我内力暂时贯注在你身上,也只是可以使你暂时能够发声说话,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希望你一一回答,可好?”

邵一子缓缓点了一下头,眸子里交织着伤心、感激的神采。

海无颜点头道:“好!现在你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在他说这句话时,掌心里蓦地传过去一股力道,邵一子顿时­精­神为之一振。

邵一子发出了急剧的喘哮声。

海无颜道:“首先我要知道的是,你是被什么人陷害,受伤如此之重?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就够了!”

邵一子喘道:“他……他是……高……高立……”

海无颜一惊道“‘白鹤’高立?”

邵一子点点头:“是……就是他!”

海无颜脸上显现出一丝冷笑。

“我知道了,那么,那卷布达拉宫的宝图,必然也落在了他的手上了?”

邵一子点点头道:“不错,是他……拿去了……不过……”

海无颜用手势止住了他,继续说:“你只回答我所问的就好了。”

因为他确知属于对方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不能作重点说明,将为遗憾之事。

他接着问道:“这卷宝图落在了不乐帮手里,你以为他们能够拿到那批宝物么?”

邵一子摇摇头道:“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宝图上所记载的……文字,当今人世,除了左……光斗之外,再也没有人认识了。”

“我明白了,”海无颜接下去道:“那么左光斗现在已经死了,这卷东西如今岂非成了废物?”

“不……”邵一子喘成一片:“不是废物……海兄弟你听着……左光斗已把宝图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就写在刚才……你收起来的那张纸上……”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这么说,高立虽然夺去了那份宝图,却是一无用处,可是?”

邵一子点点头:“除非他们……能找到一个通晓前朝西藏五族秘体字迹的人……否则那卷东西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了。”

海无颜微微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如果当时高立在前辈你的身上再多搜一下,很可能就把这张译文搜到了。”

邵一子点点头,喘哮成了一片。

“好!”海无颜道:“现在我要问你一句重要的话了,你这么苦心孤诣地去发掘这批宝藏,真是为了藏族富强康乐么?”

“是真的,”邵一子喃喃道:“皇天可鉴,兄弟,你要相信我,相信我!”

“我相信你,”海无颜一脸正气他说道:“那么,现在在前辈你临去之前,我可以向你发誓,你的这个未了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邵一子顿时全身一振。

“真的?”

“苍天可鉴!”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邵一子喃喃地接道:“这样我死也可以安心了!”

海无颜道:“但是我对于这件事一点也不清楚,前辈你请说出原有的计划。”

“好!我说……我说……”接着他说出了他心里的话:“当今第十五王,是一个贤人可以信赖,但是他叔父……扎克汗巴亲王,却是一个贪婪无厌的小人,你要……防他一防,如今西藏所以贫穷、积弱,这个扎克汗巴应负一大半的责任……”

“扎克汗巴!”海无颜点了一下头:“我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不错……就是他……”邵一子咳了几声,呛出了一口浊痰,随即接下去道:“此人……的武功极高,有全藏第一奇人之称,他一直居住在天竺国,近五年才回转西藏……”

“这么说,当今第十五王,岂非要大权旁落了?他这个叔父,又如何能容他得下?”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忧虑……的问题……但今王得人民拥戴……或许因为这样……他才能存在至今……”

喘息了一阵,他才又接下去道:“所以……你的任务,不但要把这批宝物……交在十五王手里……最重要的是消灭……消灭……说到这里他又大声地呛咳起来。

海无颜点点头,接道:“消灭扎克汗巴……”

“对了……”

邵一子费了半天的劲儿,才咳出了嗓子眼儿里的一口血痰,喘哮得更加厉害。

海无颜眉头微皱,他两手贯聚了真力,沉实地抵附在邵一子的两肋,徐徐地上下推按,终于又把邵一子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一只脚给拖了回来。

“噢……我现在好像好一些了!”

“但是不会太长久的,”海无颜明亮的一双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垂死的老人:“你已经足以自傲了,你能健康地活到了今天这个年岁,是因为你一生正直,主持公理正义,当今武林中人、虽然比你武功高强的人还有不少,但是能有你这种侠义心胸抱负的人,却是微乎其微。人生难免一死,你的死并无遗憾。”他冷笑了一声道:“那个用手结束你生命的人,上天明鉴,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邵一子脸上带出了一种欣慰:“你说得对极了!我死而无憾了,往后的事,就交给了你吧!”他的眼睛眯成了一线,那么神秘地向海无颜注视着:“你是我眼前……仅有值得信赖的人……而我对你,却认识不多……不过,你的言行,已经告诉了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海无颜肯定地点点头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邵一子把身子弯起了一些,频频喘道:“我还忘了一件事,你虽然有那张宝图的译文,但没有原图指引,你是找不到宝藏所在的,所以,你仍要设法拿回原图,两相对照,才能成功。”

海无颜轻叹一声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是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一定尽力做到,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邵一子颓然点了一下头。

他的眸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采。

“邵前辈,你还有什么要关照我的没有?”海无颜轻轻地在他耳边问,这几个字传进邵一子耳中之后,他竟然又像是得到了一些鼓舞,微微合拢的眸子倏地又睁大了许多。

“贤弟……我今年八十六了!”邵一子声音沙哑地接下去道:“遗憾的是,我身后竟然没有一个弟子能够继续承我‘二天门’……失传江湖已久的身法……”

海无颜呆了一呆:“原来你老竟是二天门的传人,这一点我倒是不知。”

“岂止是你不知道……”邵一子接下去道:“这是一个隐秘……当今武林只怕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道:“二天门自从‘乾坤’二位先生去世之后,江湖上并没有听说这二位老人家有任何传人,想不到……”

“这是一个天大隐密……”

“天大的隐密……”

邵一子努力地想把身子坐起来,他忽然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海无颜忙把他扶坐起来。

“邵前辈,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邵一子未说之前,先自发出了一声叹息,汨汨的泪水又自他眸子里淌了出来。

“天大的隐密……”他注视着海无颜道:“本来我决心不说出来,让二天门武功随着我的死永沉人世,但是你的正义却感动了我,现在我到底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海无颜低头思忖了一下,苦笑道:“虽然蒙你信赖,但是我却无意探人­阴­私,如果没有十分的必要,我看前辈你也就不必再说了。”

“不……要说,要说!”邵一子挣扎着侃侃说道:“二天门武功神秘高奥,不是当今任何武林门派所可以想象臆测的,乾坤二先师在本门之中,充其量也只是中人之材,至于我,不怕贤弟你见笑,我只是为门下,至今犹未能踏入门径,得窥其真实武功菁华堂奥,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恨,万死不能饶恕的大罪!”

海无颜十分惊讶地注视着他,却不知说什么,在他想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以对方垂死前所说的一切,又岂能是假的?

邵一子抖颤沙哑的声音接着道:“我的前半生只是乾坤二先师座前的一名茶童罢了,二位先师穷其一生之力,即在想为二天门物­色­一个理想的传人,但是这个愿望,他们二位直到临死竟然都未能实现……在失望的心情下,才把我这个明知不成器的人收为门下。”

海无颜打量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你不要太激动,慢慢他说吧!”

邵一子仍然抽搐垂泪道:“事隔数十年了……我犹不能忘记两位先师当年造就我的苦心……”

他终于吐出了他心里想说的话:“海贤弟,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给你,只可惜那样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海无颜道:“什么东西?”

铁匣秘芨!邵一子喃喃道:“这是我二天门经三百年,早已失传武林的下传绝技,可恨我自两位先师手中接过之后,至今仍未能叩开门径,天怜我二天门,竟然会在我垂死前遇见了你……这本秘笈就赠送给你了……希望……你能珍视它……”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会的!”老实说,对于这件事他并无丝毫喜悦,面对着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他只觉无限悲伤。

邵一子身子开始缓慢地缩下来,似乎他这盏生命的灯,已经燃到了尽头,就将要熄灭了。

“大柱子……那里……找回……我的黑马……马鞍子,铁匣……秘芨……在……在那里。”

含糊他说了这些,他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海无颜看了他一下,只见他双颊间显现着一丝酡红,嘴里虽仍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却只是些吃语,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就这样,这位曾经在西北道上,被公认为那一带武林盟主的老侠客,就这样撒手离开了人寰。邵一子去了,可是他身后却留下了一副千斤重担,这副担子却交给了海无颜。

海无颜以简单的方式,料理了邵一子的后事,然后便潜返武汉近郊七里铺,在那里他找到了那个为人家种田的长工大柱子,取回了邵一子寄存在他那里的一匹黑马。

这匹黑马,端的是一匹罕见的伊犁好马!

一般伊犁马都是黄|­色­的,像这匹全身纯黑的,端是还不多见!想到了邵老人的遗爱,海无颜不禁对这匹坐骑十分爱护。

邵一子临终之言,果然含有深意。

海无颜整理老人身后各物,在那个古老的皮鞍座里,终于发现了隐藏于其中的秘物:

“铁匣秘芨”。想象中那必然是一本包罗万有的巨作,事实上却是不然,那仅是一本只有十二页的素绢薄册,其中所载,多是深奥意境的武学用语。

海无颜仅仅翻看了几页,已引起了内心极大的震荡,也只有像他具有如此深奥武学造诣的人,才能会有如此感受。只可惜他眼前待办之事太多,否则他必将觅一僻静之处,仔细研究一番。

“白鹤”高立竟然会离开不乐岛来到了中原,显示着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这倒非得要去探查一下了。

灯光下,那口剑现出蓝汪汪的一片光泽。

“无忧公主”朱翠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它,每一回当她向这口剑注视着的时候,内心即情不自禁地兴出一番惆怅,一番愤恨。

她这“无忧公主”的封号,乃是前朝天子所赐,用以告诫她要永远保持着快乐天真,无忧无虑。照常理来说,一个美丽的公主,是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值得忧虑的,然而她却是一猝惊变故,迭遭迫害不幸的公主。

当初离家习武时,曾经发过誓言,要以自己一身所学为人间除尽恶人,消除人间所见之一切不平之事,这是何等雄大的抱负,然而,如今呢?每一次想起来,她都会情不由己地皱起了眉毛。

父亲的死,母亲与弟弟的安危,这些不幸的事,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深深地刺扎着她。

这一霎,只见她紧紧握剑,拧眉剔目,忽然当啷一声,抛下了手中剑,蓦地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房门“吱”的一声打开来,闪进来黑衣窈窕的潘幼迪,朱翠忙自停住了泣声,把身子转到了里面:“是迪姐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潘幼迪微微一笑,先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宝剑,Сhā进剑鞘里,轻轻走过来坐下。

“你怎么了?又哭了?”

“没有呀!”

朱翠一面说,一个骨碌由床上坐起来,强自作出了一副笑容。

潘幼迪伸出手指,揩去了她脸上一滴泪水,朱翠顿时显得很尴尬。

“怎么啦,你又想妈妈和弟弟啦?”

朱翠摇摇头,眼圈一红,差一点眼泪又要淌下来,她可不愿在人前示弱,尤其不愿意被这个结拜的姐妹给看轻了。身子一翻,下了床,走向窗户向外面探望着。

潘幼迪笑了笑,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了一口。

“这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干­吗不好意思?”

“你再说……”朱翠霍的回过脸来,真像是要恼了。有心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奈何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偏偏又有些发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潘幼迪一笑说得:“得了,你也别难受了,倒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一定高兴!”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道:“是什么好消息?”

潘幼迪冷笑了一声,道:“我本来想找李妙真的,却想不到会偶然发现了你想要找的仇人!”

“是谁?”朱翠­精­神一振的道:“曹羽?”

“那倒不是,听说他已经离开了汉阳。”

朱翠顿时显得很失望地叹了口气道:“那么看起来,这一趟武汉又白来了!”

“那倒也不是!”潘幼迪冷笑道:“姓曹的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姓常的却跑不了。”

“姓常的?”朱翠立刻­精­神为之一振道:“你是说常威父子?”

潘幼迪一笑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

朱翠顿时兴奋的道:“那可好极了,他们不是已经搬离了汉阳府吗?”

“亨,那倒未见得,依我看只不过是搬了个家而已!”

朱翠用力地咬了一下牙:“好吧,你告诉我他们这两个狠心狗肺的东西藏在哪里,今天晚上我就找他们去!”

潘幼迪摇摇头冷笑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冲动,反正我既然找着了他们,他们就一定跑不了,不过经我初步打探的结果,常威那个老贼,大概是怕你报复,可是小心得很,保护他的人多极了,尤其厉害的是神机营的火器抬枪。”

朱翠挺了一下腰道:“我不怕!”

说着就过去拿剑,那副样子像是立刻就要走。

潘幼迪一把拉住她道:“给我坐下来吧!”

朱翠想到自己的过于冲动,不禁为之失笑,她一向是严密谨慎,想不到此刻竟然会乱了方寸。当下摇了一下头,苦笑道:“再这么下去我都要变疯了!”

潘幼迪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感叹道:“也难怪你了,任何人遭此大故也会有些反常,何况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已经很难得了!”

朱翠翻起眸子白了她一眼:“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你还当我是娇生惯养,哼!”

潘幼迪一笑道:“比起我来你还是够娇的。好啦,咱们先别斗嘴,言归正传吧!”

朱翠问道:“你真的看见常威那个老贼了?”

“那倒没有,”潘幼迪道:“不过,我看见了他那个宝贝儿子常孟!”

喝了一口茶,潘幼迪才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想更了解李妙真这个老尼姑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所以暗中跟了她一下午,想不到这个老尼姑­精­明得很,大概是被她看出了我的行藏,故意把我引到树林子里,转了一圈就没影了。”

朱翠道:“你也真是,就算这个老尼姑行为有些古怪,但是与我们没有关系,只要她不­干­坏事,我们又何必管她的闲事呢?”

潘幼迪摇摇头道:“我可不像你这么想,一个人做事如果光明磊落,自然不怕人知,反过来要是行事诡秘,掩掩藏藏,就一定有鬼。”她冷笑了一声,接道:“就像白衣庵主李妙真这个人,她明明没有退出江湖,却偏偏要装出已经封剑江湖,吃斋念佛的佛门中入,这当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好吧,那你就慢慢地查吧,可是这件事又怎么会与常威父子扯上关系呢?”

潘幼迪道:“他们之间有没有来往,我还没有听说,我只是误打误闯地碰见了姓常的而已。”

“你在哪里看见了常孟?”

“在茶馆里。”

潘幼迪于是说出了她的所见:“当时我被李妙真骗到了树林子里,才知道上了她的当,再找她已经没有她的影子。出了树林,见有一个小茶馆,因为肚子饿了就去吃碗面,却没有想到那个常孟居然也在座上。”

朱翠道:“他可看见你了?”

潘幼迪点点头道:“当然看见了,这人必定是作贼心虚,一看见我顿时吓了一跳,匆匆就走了。”

“你难道没有跟下去?”

“哼!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这个人作贼心虚得很,一出门就上马跑了,还有四个人暗中保护着他,可是仍然没有跑开我的眼去。”

朱翠道:“你可找到了他的住处?”

“那还用说!”潘幼迪冷笑道:“我要不说,你一定想不到,你猜姓常的住在哪里?”

朱翠道:“可是一个农庄里?”

潘幼迪摇摇头道:“不是,是个庙里。”

“住在庙里?”

这倒是朱翠事先猜想不到的。

潘幼迪冷冷地道:“庙虽然还是庙,可是里面的和尚却都搬空了,现在暂时变成了将军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姓常的大概想到了我饶不了他,所以想出了这个花样来,他又能瞒得了谁?”

潘幼迪道:“庙里的情形我也大概地看了一下,的确是戒备森严,住着很多假和尚,人人武功高强,我猜想这必然是曹羽那边派过来的人。另外神机营的火器班就散在庙外四周的民房,常氏父子自以为这样你就找不到他们了,哼,想不到偏偏鬼使神差地竟然会被我给碰见!”说到这里,她目光注视向朱翠道:“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下手?”

朱翠紧紧地咬了一下牙,点点头道:“那还用说,这种见利忘义,出卖主子的奴才,我恨不能立刻要他们的狗命!”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这件事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了!”

微微笑了笑,潘幼迪又接下去道:“谁叫我们是姐妹呢,这件事就算也有我一份!”

朱翠一笑道:“你也愿跟着我去蹚这个混水,可别忘了杀害朝廷的命官,是一等的杀头罪犯呢!”

潘幼迪出声笑道:“现在才说这个岂不是太晚了,第一天跟你在一块的时候,我呀我这个死罪的罪名已经扣在头上洗不掉了!”

两个人都不禁格格笑了。

“说真的,”朱翠道:“你看我们什么时候下手?”

“你先别急,这种事是急不来的。”说着,潘幼迪忽然站起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店,芝麻花汤圆搓得很不错,我们到那边去边吃边聊怎么样?”

朱翠一跳喜道:“好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肚子正饿着呢!”

一面说就去拿宝剑。

“用不着带这个,”潘幼迪道:“那里离常威父子住的地方太近了,要是被人认出来可就不太好。”

朱翠摇动着头上的两根辫子道:“你放心,我这副乡下姑娘的打扮,就是我妈也认不得我的。”

潘幼迪久历风尘,虽说岁数不大,可是江湖经验却远较那久处深宫的朱翠要丰富得多,当下由行囊里找出了两套粗布裤褂,拉着朱翠一并换上。

对着镜子一照,果然模样儿一点也不像了。

二女本来就年岁相若,虽然各有一身了不起的本事,到底年纪轻,稚气未退,此刻对镜理妆,看见了自己前所未见的怪模样,一时乐不自禁,历久以来所压诸在身上的万斤愁担,似乎一股脑地都暂时抛诸九霄云外,一时间对着镜子嘻嘻哈哈地笑个没完。两个大姑娘彼此调笑了一阵,这才手拉手地步出旁门,向大街上步去。

夜也已经很深了,但是眼前这条“王府井大街”,却仍然很热闹,许多夜市仍然开张。

这边上有卖面茶的,有卖面饽饽的,有耍把式卖艺的,还有玩猴儿戏的。

朱翠、潘幼迪两个并世无双的侠女,此刻混身其间,只觉得无比轻松,尤其是朱翠,自从家庭连遭事故后,还不曾像今夜这么开心过。

混迹在熙攘的人群里,看看这个指指那个,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逛完了夜市,找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家小店,两个大姑娘各叫了一碗汤圆,朱翠一尝之下,果然美味,一连吃了三碗,仍然意犹未尽。

潘幼迪白着她小声道:“够了,我的小姐,真是好吃相!”

朱翠笑道:“谁要你带我来的,这么好吃,我还要吃几个芝麻团呢!”

潘幼迪怔了一下,笑道:“好好!你就吃吧,待会夜里别叫肚子痛就好了!”

朱翠道:“管他呢,先吃了再说!”于是招呼道:“喂!老板,再来四个炸麻团!”

店老板答应一声,刚要转身,就听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道:“也给我来几个麻团!”

这一句话当然引起了两个大姑娘的注意。

朱翠顺着对方声音看去,就在自己左侧前方一个小方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客,白白的脸,尖尖的下巴,一双颧骨虽然嫌高了一点,却是掩不住对方独独具有的那种气质,是个相当美的­妇­人。

这个女人穿着一袭暗红­色­的衣裳,尤其是上身的那袭披肩,垂挂着一些金丝银珠,看上去亮晶晶的十分好看。

朱潘二女扭脸看她时,对方也正好在看她们,彼此眼光一交接的当儿,红衣­妇­人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

朱翠由于不惯与生人攀交,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转向一边。

潘幼迪却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个女人看上去有点邪门,还是少答理她,吃完我们走吧!”

她说话声音甚低,当然不愁被对方听见,谁知话声方落,却听见对方那个女人微笑着说道:“明明不是乡下人,硬要装成乡下人,那才叫邪门儿呢!”

二女心里一惊,对看了一眼,暗里诧异着对方好灵的耳朵,自然她这句话是冲着自己说的。

朱翠不由打量了那个女人几眼,对方却连这边看也不看上一眼。

潘幼迪微微一笑,向着朱翠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有所异动,随即站起来道:“我们走吧!别吃了!”

说时,店伙计正把炸好的一碟麻团端过来,潘幼迪就吩咐他包起来带回去吃,丢下一小块碎银子拉着朱翠就往外走。

二女经过那个红衣女人时,对方正自向着手上的一个麻团往里面吹气,一双深洼灵活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向朱翠注视着,并微微点头告别。

朱翠生怕为对方看破了自己的行藏,赶忙把眸子移向一边,匆匆同着潘幼迪步出店外。

猛可里一股疾风,直向着脑后袭到。凭着朱翠过去练武的经验,立刻就感觉出来必然有暗器袭到,当下也来不及向潘幼迪招呼,霍地一个转身侧步,把身子闪开一旁。

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一股风罢了,再看那个红衣­妇­人,一双筷子夹着一个热腾腾的麻团,正在微微吹气。

彼此间隔距离,少说也有三丈开外,难道对方这个红衣女人仅仅只凭嘴里吹一口气,就能使自己有暗器临头的感觉,这也未免太过玄虚一点了。

走出了小店,拐了一个弯,在巷头站住。

“这个人太怪了!”朱翠看着潘幼迪道:“你可看出来她的底细了?”

潘幼迪哼道:“照你这么一说,我成了神仙了,什么人一眼就能摸清她的底细,不过,只凭她刚才那种灵敏的听觉,就可以知道这个人内功极高,比我们不在以下。”

朱翠道:“她可能练的有‘提呼一气功’,迪姐,你可听见过这门功夫么?”

潘幼迪斜视着她,奇怪地道:“你说的是‘南风’老前辈的看家本领?”

朱翠点点头道:“不是她又是谁?”

潘幼迪一笑道:“这位老人家好像早已经死了,不,不是她!”

朱翠道:“当然不是她,不过,我在怀疑刚才那个女人可能与她有关。”

潘幼迪道:“你凭什么以为她擅长‘提呼一气功’?”

朱翠随即把刚才奇怪的感觉说出,潘幼迪聆听之后亦颇感怀疑。

她冷冷道:“听你这么说,的确有几分像,不过除了‘南风’的提呼一气功之外,武林中仍有几门高深的气功可以达到吹气伤人的境地,就好比我们‘观涛阁’的‘蝉觉之术’,就与你所说的提呼一气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翠心中着实佩服这位拜姐的见解高越,比较起来自己的经历差得太远了。

潘幼迪接着道:“无论如何,这个女人确是一个不大简单的人……奇怪,我居然认不出她是谁,让我想想看……”

朱翠一笑道:“算了,也许以后一辈子也看不着她了,何必费这个心思!”

潘幼迪看着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太单纯了,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的,等着瞧吧,早晚我们还会碰着的,是友是敌,到时候就知道了。”

说话时,只听见背后哗楞楞一阵铃声响,一头黑白花的小毛驴直由身后疾驰了过来。

二女方自看清驴背上的骑客,正是刚刚在小店所见的那个红衣­妇­人,无奈速度太快,瞬息之间,已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哦,”潘幼迪急急赶上一步,看着对方渐逝的背影,冷笑道:“看起来她还真是有心人了!”

朱翠也是纳罕地道:“这么快的小毛驴,我倒也是第一次见潘幼迪在脑子里仔细盘算了一阵,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

朱翠道:“我们走吧!”

潘幼迪问:“去哪里?”

朱翠一笑道:“别装了,你会不知道我要去哪里?难道我真的只是为了吃这个汤圆才来的?”

潘幼迪道:“去是可以,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今天晚上不许下手!”

朱翠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吧,我原来就没打算今天晚上动手,要不然我会不带着剑吗?”

潘幼迪道:“好吧,今天晚上我们只是去探察一下,不要惊动任何人!”

朱翠道:“我知道,你可真够小心,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潘幼迪看着她点点头道:“我们两个相处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你可曾想到我们就要分手了?”

朱翠一愣道:“你要走了?”

潘幼迪点点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还有我的事,哪能老跟你在一块……好吧,我们走吧!”

朱翠一听说她要离开,立刻就觉得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来,潘幼迪既催着走,也就不再多想,当下匆匆上道。

潘幼迪由于已经走过一次,就头前带路。二人撇开大路,来至乡野,施展开轻功提纵之术,好一阵子急赶,追追赶赶半个多时辰,才来到了潘幼迪所说的那座庙宇。

庙名“大方禅寺”;这是一座前朝古庙,碧瓦飞檐,甚具规模,尤其是庙门两侧的两个大石头狮,看上去更为庄严,朱翠忽然记起自己鄱阳湖畔的王府旧居,门前也似有这一般的立有两个大石狮子,触景伤怀,心里不禁越对常氏父子生出恨意。

二女远远来到了庙门正前,只见两扇庙门已沉实地关闭着,这已是大异常情(按:庙门是永远开着的),却在正门门檐内侧,悬挂着一溜子气死风灯,发出一片昏黄灯光,不过也只能照明三四丈方圆内外而已。

由外面看进去,这座庙宇的规模实在不小,飞檐交错里悬挂着点点红灯。

二女虽是站在庙前正侧,却隐身在一行柏树下。

潘幼迪打量着眼前的大方禅寺道:“这就是临时的镇武将军府了。”

朱翠恨声道:“也不知常威那个老贼藏在哪里,我们进去看看去!”

潘幼迪道:“这样吧,里面地方太大,我走东边,你走西边,半个时辰以后咱们来这里会面。”

话声方住,忽然身侧草丛里有一物蠕动。

二女几乎同时发觉,不待招呼蓦地左右分开。

就在这一霎,身边已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犬鸣,一条黑影直循着朱翠身上疾扑了过来。

朱翠乍惊之下,身子向前一伏,这条厉犬竟然擦着她的背脊扑了过去,“扑通!”扑落草丛。

显然这是一条经过训练的家犬,咬人都不出声音,一式扑空下,紧接着一个反翦之势,第二次掉过身来,再次跃起来,直扑向朱翠正面。

黑夜里也看不清这畜生是什么模样,倒是那双眼睛反映着月­色­,现出了两点绿光,­阴­森森的十分骇人。

黑犬一扑不中,第二扑亦未见佳。朱翠迎着对方来势,这一次是向后面倒下去,这只狗“呜!”一声,又自扑了个空。两扑不中,朱翠不容它再扑第三次,就在对方黑狗一式扑空前爪方自着地的一霎,她已借助两时之间的弹力霍地把身子弹了起来。

正当朱翠要施展特殊身法,向对方厉犬袭近的一瞬间,一线白光“哧”地划空而过,不偏不倚地正中黑狗前额正中。

“噗”的一声,黑狗原待第三次窜起了一半,即为暗中飞来的一口薄刃命中前额,当场深入脑髓,随即倒地不起,只见它四爪抓动,把附近乱草抓得一塌糊涂,狠狠地折腾了一阵子才毙命。虽然是一只狗,却也有其震撼人之处。

自然,发出飞刀的是潘幼迪了。

潘幼迪就站在朱翠旁边,见状,她冷冷地道:“好险!想不到!”

朱翠看了她一眼道:“幸亏你身上还带着有飞刀,哼,你叫我不要带剑,自己却带着暗器!”

潘幼迪一笑说道:“防身的暗器嘛,总是少不了的,你学过柳叶飞刀的手法没有?”

朱翠点点头道:“学过。”

“那好!”潘幼迪说:“我身上共有两件刀衣,每一件上面是十二口飞刀,呶,这里分给你一件。”

一面说她探手解下了一件递过来。

朱翠接过一看,见是寸宽四尺长短的一条布带,其上相交对Сhā着十二口细窄短小的薄刃飞刀。

观诸这类飞刀,每一口不过四寸许长短,刀身既薄,分量自然极轻,设非是具有极为­精­湛内功指力的人,简直无能施展。

拉起弹管,只须将刀衣往小腿上一缠,不过像是多穿了一双袜子样的,一点也不觉累赘。

朱翠方自把刀衣缠好腿上,蓦地一道强光直­射­过来。

方才一场虚惊,二女早已特别留下了仔细,这时灯一现,二人倏地左右分开。只是对方居高临下的势子,把现场情形看得十分清楚,灯光乍然一收,一条人影极其快速地已窜到了眼前。

这人头缠深­色­布巾,一身劲服,左手拿着一盏带有罩头的长灯,右乎握着一口鬼头刀,乍然现身之后,左手长灯忽然亮起一道匹练灯光,直向二女之一的潘幼迪藏身处照去。

朱翠有了前次被犬袭经验,深悉快战速决之必要,这人既然已有所发现,便无论如何也留他不得。

当下,趁着对方注意另一个方向的当儿,蓦地跃出,身子向前面一欺,右手纤纤五指,有如五把利刃,直向着这人后背上力Сhā了过去。

这人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身后劲风一现,他即倏地转过身来,只可惜朱翠的来势过于疾劲,迫使他措手不及,一口刀不过才吐出一半,已被朱翠的健步连身掌势击中前胸,整个身子直直向后倒下去。

他身子才不过倒下一半,却迎着了另一个要命的杀星潘幼迪。后者身形向前一欺,二指着力之处,已准确疾快地点中了对方后背的志堂|­茓­上。这个汉子不过“吭”的一声,顿时人事不省地直直倒了下来。

潘幼迪脚尖飞挑,阻住了他倒下的身子,慢慢地把他放下来。

这一切虽然发展快速而激烈,但由于她二人动作迅速而轻快,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一个人一条狗相继地被摆平了。

潘幼迪向朱翠比了个手势,二人悄悄向后撤开。在静中观察了一下,不见有什么动静,随即按照原来计划,分别向寺内掩去。

朱翠悄悄地掩近庙墙之下,仔细听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不再迟犹,霍地飞身纵起,落身院墙之上,紧接着身子一滚,已轻轻飘落墙内。

里面果然好大的地势,正面是高有两丈的隐蔽墙,两边是放生池。

顺着一条由石块砌成的雨道,可以直直地通向正面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四个字的金­色­匾额,在月光下闪闪放光,大殿里隐隐有灯光传出,却是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朱翠左右打量了一阵,确信没有什么人,随即现身快速向殿前贴近,身形一长,已拔起了两丈高下,攀住正面檐头,紧接着下身一弯,已贴向庙壁,双手一松,有如一只狸猫似的已蹲在了窗台一角。由她所处身的这个位置,很清楚地可以看清大殿里的一切。

一点不错,确是一座供有神佛的大雄宝殿,金身的佛祖与各路神佛供持正面左右,神案上的万年烛闪闪有光,却是不见一个坐殿的和尚,却有两个武职打扮的军官正在喝茶谈话,声音甚低,也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

朱翠已可确定,这座庙宇果然已为官方所征用,成了临时的将军府了。

她当下施展轻功,一路翻向大殿后侧方,见有一排亮灯的阁楼,可想而知这原是和尚就寝的禅房,现在倒不知让什么人占据了。心里想着。随即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直向那排亮灯的阁楼上纵去。那排阁楼虽然不很高,但是却不易攀登。

朱翠轻功极佳,也是她艺高胆大,随着她的“白鹤冲霄”之势,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五六丈高下,身子向下一落,两只手已攀向了阁楼窗户。

不意她双手方自一触及窗台,只觉得手上一软,像是触及了一根纲索或是钢丝之类的东西,心里顿时知道了不妙,慌不迭身子向后一个倒折,两只脚就势用力地向窗台上一踹,整个身子箭矢也似的倒窜了出去。

事实的发生确是过于突然,就在朱翠两只手方一触及窗台上那根线索的同时,身边上已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叮声,紧接她身子的倒折,一排弩箭已向她身侧­射­来。

朱翠惊心之下,双足两手同时翻动,将身边劲箭全数打落,紧接着身子一个倒翻,轻飘飘地已落向地面。

然而,已有人不容她这般施展。眼见着那排阁楼长窗霍地启开,嗖嗖嗖一连快速纵出了三条人影。三个人身法确实够快。

就在朱翠身子方自落地的一霎,三条人影已呈“品”字形自空而坠,散落在她身侧四周。

朱翠一惊之下,倒也好整以暇。

三个人衣衫不整,似乎仓促现身,各人连外衣都来不及穿着,只是里面的一袭内衣却是缎质紧身,看来极其仿佛,朱翠出身王族,一眼即可认出,这是朝廷大内的装束,不用说这三个人必然是此次随同曹羽下来的大内卫士了,只是据说曹氏已然返京,却不知他手下的卫士还留在这里作甚?

她脑子里这么想着,却是暂时按兵不动,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分别在三个人身上打转。

三人之中一个霍地扬手,“叭”地一声打着了手里的火折子,一团火光发自手上,方圆两三丈地方,都在火光照­射­范围之内,朱翠自然无所掩饰,顿时为对方看了个清楚。

“啊!”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人大为震惊地道:“敢情真是公主阁下你的大驾光临了!”

这人一口关外音调,说话时眉飞­色­舞,极其狡猾的样子,一面说两只手拱了一下,油腔道:“失敬了,公主,我们哥儿几个可是候驾多时了,您那也就别再折腾我们哥儿几个啦,留下来吧!”

话声随行的两个同伴连施眼­色­,忽然一声叫道:“上!”三个人霍地一拥而上。

其中一个个头瘦高的人,身子一扑过来,抖手打出了一串链子枪,蛇形的枪头,直奔朱翠前额正中点到。

朱翠本可从容退开,无奈她自悉对方身分之后,牵及旧恨,决计要留下来与对方一个厉害。

这时为首高个子的链子枪到,她头微晃,蛇形枪头已然走空。

高个子当然技不止此,一枪走空之下,手腕子力挫,那截蛇形枪头倏地又自收回,枪头上甩起了斗大的一片枪花,却向朱翠后脑上反兜了过来。

朱翠冷笑二声,仅凭两耳听风之术,已知对方枪尖来势,身子向前一个快速抢步,右手突回,只一下已刁住了对方枪头,就势用力向回一带,那个高个头由于上来得太猛,一下顿失重心,禁不住足下一跄,差一点摔倒地上。这么一来,链子枪竟然到了朱翠的手上。

其他二人乍见此情,俱都大大地吃了一惊,想不到同伴一上来才只动手一招,即落败服输。

朱翠显然技不止此,紧接着足下一上步,手里的链子枪已霍地抡了开来,雪亮的枪锋,划出了一丈七八方圆的一个大弧度,其他的两个人顿时被迫,双双跳出战圈之外。

这么一来,正好给了朱翠出手歼敌的良机。

她恨透了这群狗仗人势的大内鹰犬,所以下手也就绝不留情,链子锋运足了力道向前一送,“噗”的一声正中高个子后背。

这一枪就算没有扎他一个透明窟窿,却也够瞧的。高个头“啊”的叫了一声,瘦高的身子就像一扇门板似的,直直地向着前面倒了下来,顿时疼昏了过去。

剩下二人见状更加吃惊,他们原来就知道朱翠不是好惹的,现在尝到了味道,才知道不是好相与。

其中那个矮个子最是狡猾,一见不妙率先手指按­唇­,发出了尖锐的一声呼哨。同时左手翻动、打出了一掌“铁莲子”。

他虽是张惶应敌,不及穿衣、可是暗器镖囊及随身的兵刃一口“三尖两刃刀”,却是随手携挂,一见不妙,就势发出。

那掌铁莲子一经出手,蓦地大片散开来,有如出巢之蜂,霍地直循春朱翠全身上下涌了过来。

朱翠出来之时,因听从潘幼迪之言,没有带剑,想不到却演变至此,若非她即时由对方手上夺来了这串链子枪,此番胜负可就难以预言了,最起码眼前这片铁莲子便是首先躲它不过。

此时大片铁莲子漫天幕地飞到,朱翠手上运劲一振,链子枪唰啦啦杀出一天光雨,只听得叮当一片声响,来犯的铁莲子全数磕飞在天。

矮个子姓秦名耐,人称“飞天鹞子”,他身边的那个人叫“两头蛇”楚昆,两个人过去在关外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自从投了曹羽当了皇差,每个人都补上了一份功名,此番气焰较往日又自不同。

“飞天鹞子”秦耐一心想着能够生擒了无忧公主朱翠,便是大功一件,哪里考虑到自己­性­命的安危,真是名利膺胸。

眼前乍见朱翠的链子枪扫开了铁莲子,生怕她伺机逃开,嘴里向身边的两头蛇楚昆招呼道:“老楚,拾下这个丫头,可别叫她跑了!”话声一落,霍地揉身而上,手里的三尖两刃刀,对准了朱翠腰眼就扎。

朱翠想不到自己一再小心,仍然是动了对方,等一会少不了又被潘幼迪奚落,尤其恨恶的是,这么一来常威父子必将受惊逃离,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父子的藏身之处,以后又不知他们将藏身何处去了。心里越是恨恶,偏偏眼前越是不能抽身。

说时迟,那时快。秦耐的三尖两刃刀还没有递过来,另一面的“两头蛇”楚昆已飞跃而前。

楚昆的兵刃是两口牛耳尖刀,身子向前一扑进,两口尖刀霍地抖了出来,照着朱翠背上就扎。

朱翠冷笑一声,身子向左一侧,链子枪霍地反甩起来,飞出去撩向秦耐面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楚、秦二人施的都是短兵刃,这类兵刃只有在进身贴近之后:才能发出十分的威力,只要被它一贴近可就危险万状了,反之如果不使它近身,便一点危险都没有。

眼前朱翠所以感到惊险万状,便是因为被他们贴得过近,但是她立刻就了解到这种情形的不妙,是以链子枪一经抖出,直取秦耐面门,后者在没有贴身朱翠之前,便不得不赶忙退出,饶是这样,链子枪的银­色­枪头仍擦着他的面门滑了过去,险些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朱翠一招逼退了秦耐,毫不迟疑地侧身飞腿,直向楚昆心窝上踹去。

“两头蛇”楚昆向左一闪,就地一滚,霍地又腾身跃起,两口牛耳短刀,照着朱翠正面小腹上扎去,招式之猛看起来简直是在玩命。

这时,另一面的秦耐,却连响起了几声呼哨,只见眼前人影闪烁,一连六七条人影快速奔到了眼前,无数道灯光齐向朱翠身上集中。

立刻就有三人抖动兵刃,加入战局。

朱翠虽说艺高胆大,但目下到底情况特殊,第一众寡悬殊,第二是她没有称手兵刃,再加上各种心理原因,一口怒气难平,顿时就被困住,一时抽身不得。

“飞天鹞子”秦耐,眼看着自己方面人多势众,朱翠已被困住,他们几个大内武士,所以被曹羽留下来,自然并非为了保护常威父子,实在是旨在擒获朱翠。原来曹羽不愧老谋深算,他算准了常氏父子出卖朱翠,必不为后者所容,一定会来找他复仇,是以一面传出去自己返京的消息,好令朱翠与其友排除紧张心理,暗中却以保护“镇武将军”常威父子为名,将手下­精­锐八人留置常威身侧,密切注意朱翠之动态。想不到朱翠鬼使神差真的自行来到。

当然,秦耐等八人既负有擒捉朱翠之任务,显然技不止此。

事实上这么一闹,整个大方禅寺早已震惊。

在另一面负责刺探的潘幼迪一听见乱声,即知道不妙,当下匆匆由侧面暗中赶到。

潘幼迪身方临进,只见前院里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盏孔明灯围成了一个圈子,无数灯光所聚处,只见朱翠以一敌众,正与四五个厉害的敌人战在一处。朱翠手上施展着的链子枪,虽说看起来勇锐异常,奈何对方人物个个凶悍勇猛,其势已是危险万分。她心里一急,顾不得以身犯险,猛可里纵身而出。

突的,就在这一霎间,脑后哧的想起了一缕尖风。

潘幼迪是何等­精­细的人物?一听脑后风声,即知有人暗算,身子向前一个抢仆,已闪开了袭来的暗器。

其实那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已。那枚飞来的树叶劲道好猛,只听见“笃”的一声,深深地钉进了对面树杆。

潘幼迪一惊之下,不禁怒火中烧。她原是要抢救朱翠脱险,这么一来便不得不先照顾身后这个暗杀的劲敌。

怒火中,她霍地翻过身来,却只见三数丈外,一个瘦高身材的人影,正以潇洒的身法,拔上了一座亭子。

潘幼迪生平最恨人暗算伤人,对方虽然出手的暗器不过是一片树叶,可是观诸他出手的劲道,一旦中人也是不得了。对方出手之后并不后退,显然故示轻敌,潘幼迪便万难咽下这口气,一声清叱,腾身便起。

她身子快速腾起,手里却是不闲着,弹指间发出了一口柳叶飞刀。

一缕刀光,闪了闪已来至那人面前。瘦高的人影似乎嘴里发出了“呵”的一声轻笑,只见他双手倏地向前一夹,“啪”的一声,竟然以一双­肉­掌把来犯的飞刀夹于掌心之内。

这一手手夹飞刀,虽是看来极其惊险,其实也的确是危险万分,然而这个夜行人却施展得极其轻松自然,这等手法,确实武林罕见。

潘幼迪自从这人一现身以飞叶出手,就知来人身手不凡,这时见他施展了一手“贴掌”

的手法,便知这个人的确高明,只怕今夜遇见了厉害的对头。

潘幼迪外号人,称“燕子飞”,当知其轻功必然有特殊的造诣,这一猛扑上来,恰似燕子凌波,的确是快到了极点,身子向下一落,似乎发觉到对方有一张清癯的瘦脸,双目炯炯有神。

这张脸无疑对潘幼迪来说是陌生的。

随着潘幼迪的进身掌势,这个人已自亭子上倒穿了出去,双足登处,“哧”的一声,真个是疾若箭矢,这一蹿,足足出去有四五丈之远。

武林中尽管不少轻功颇佳之人,然而像眼前这人的轻功身法,还真不多见。

潘幼迪那么轻快,直似燕子的身法,竟然再次扑了一个空,眼看这个人倒穿的身子,已飞向高有两丈的墙头。

紧接着这人似乎向着潘幼迪微微点了一下头,倏地反纵而出。

潘幼迪作梦也想不到敌营之中,竟然会藏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虽然情知朱翠刻下身处险境,却也不得不先照顾了对方这个厉害劲敌为首要之途,眼下便不假思索地紧跟着向外纵身追出。

是对现场确是一片急乱。

朱翠以一当众,确是施出了浑身解数,那杆链子枪舞上盘下,八面威风,已经接连伤了两个人。可是饶是她如此勇猛,却依然难于脱因而出,对方的打法显然是无论你怎么厉害,伤多少人,就是决计不放你脱身,一任她身子转向哪里,俱都被一群顽敌紧紧裹住。

八名大内卫士,虽然伤了三人,剩下的五个却是滑溜得很,而且一番激战之下,打出了经验,五个人以三人近身对敌,两个人却伺机休息,轮番上阵。时间一长,朱翠饶是厉害,却也显出后力不继。

这时,环绕在身外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

一名身着官衣的武职军官,正在忙里忙外地调度着,在他的指派之下,埋伏了厉害的火枪。

战阵里,朱翠长发披散,汗流满身,身上多处已见了伤,虽然已有些气力不继,却也余勇可贾。

她当然知道这样打法于自己大是不利,只是对方这几个大内武士,确是不易对付,这一套交相替换的打法更是早经预习,时间越长对自己越是不妙,她不得不急谋脱困。

她这里心念才转,一名留着小胡子的卫士已揉身贴近,手中双刀斜刺里直擦着朱翠左腿劈了下来。这一招当真惊险到了极点。

朱翠由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值此千钧一发的当儿,另一个施镔铁拐黑胖子,亦乘机抢步上前,镔铁拐指中门挂两肩,好不厉害。

这一霎,朱翠稍一失策,便难免受伤,心里一急,一狠心,拼着受正面黑胖子一拐,也得脱身重围。

黑胖子手中镇铁拐虽是劲沉力猛,但是如非直接命中头部要害,其他各处着它一下,显然还要不了命,是以就在胖子拐势之下,朱翠仅仅闪开了头,却拼着受伤,把左面肩头让给了对方。

这群大内卫士虽然出手狠毒,那是因为朱翠太过扎手的缘故,不得不全力以赴,其实他们所负的使命是活捉对方,非万不得已不想伤害对方。

眼前这个黑胖子进招过猛,容到发觉手中镔铁杖已将招呼到对方的刹那之间,心里一阵子发慌。那是因为对方虽然是钦命要犯,到底是贵为千金的公主身分,自有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尤其是朱翠紧紧逼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十足的有“逼人”之势。

黑胖子的镇铁拐眼看已将落下,忽然为对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逼,便不禁陡地自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空中的镔铁拐顿时为之缓慢了半拍。

须知动手过招,要紧的决窍乃在乎一个“快”字。

黑胖子这一迟缓,便不啻失了制敌的先机。

朱翠自不会放弃这一刻良机,一声清叱,手中链子枪的尺半铁链已力扫而出。“叭!”

一声,正挥中在黑胖子的胖脸上。

显然朱翠对他留了一些厚道,没有用枪尖而用枪链,否则只这一下,黑胖子就休想活命了,虽然这样,对方却也受不住。

这个人嘴里怪叫了一声,随着朱翠的链子挥处,整个身子一溜子踉跄,向左面跄出,脸上鲜血立刻迸出,只疼得他“啊唷唷!”连声怪叫了起来。

把握着这一霎良机,朱翠蓦地腾身而起,纵出三四丈外,落向一条秘道。

是时灯火大作,渲染得这片地方宛若白昼一般,无数官兵捕役一个个持刀仗剑,严阵以待。

朱翠这般忽然自空而降,众人一阵大乱。

两名捕役猛地挥动钢刀就向朱翠身子扑过来,被朱翠挥起链子枪当场扎倒了一人。

这时的朱翠,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脱困的兽,随着那名捕役的跌倒,朱翠已再一次地拔身而起。

就在她身子起自半空的这一霎,一人怒声喝道:“放!”紧接着,只听见“轰”的一声大响,一阵子黄烟起处,爆溅出无数铁砂子儿,直向空中­射­来。

现场情形相当错综复杂。

按说在这种火器抬枪之下,朱翠万难全身而退,但她还不该死,就在那名抬枪手扬枪待放的一刹那间,猛地斜刺里传出来一股沉厚的掌力,将这名抬枪手身子击得一个踉跄,枪虽然是放了,却是大大失去了准头。

朱翠侥幸没有被火枪打中,却吓了个魂飞魄散。

她原意还想着一不做二不休,闯进后殿搜出常氏父子,当场给他们一个了断,这声枪响算是惊醒了她的如意梦,当下不能再有所逗留,随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庙外翻出。她虽然逃出庙外,可是身后仍传出大片喊杀声;惊慌中不及回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阴­魂不舍的人在后面追赶,只觉得脚步声十分凌乱。

二十二

夜­色­正浓,四野萧然。

朱翠一口气奔出了不知有多远,下意识里仿佛感觉出身后的脚步声不如先前多了,然而并非没有,最起码还有一双脚,似乎就紧紧钉着自己,一点也不肯放松。

这么一来,便迫使朱翠不得不继续跑下去。

心里一急,她­干­脆施展出轻功提纵之术,当真是施出了全身的劲道。这一阵快速疾纵,少说驰出了五六十里,这么一来,好像已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

朱翠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儿。她哮喘着在一树下坐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黑沉沉一片,不要说追赶的人了,就连住家的灯火也不见一盏,远处山上的野狗与狼的吠嚎一声声传来,听起来倍觉凄惨。

朱翠放下了手上的链子枪,这才觉得身上多处疼痛,敢情很多地方都挂破了,心里又惦念着潘幼迪,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忽然,身侧传出了一声冷笑。

一条纤细的人影,有似幽灵般地自树后传出。

朱翠倏地一怔,不禁喜道:“是迪姐么,把我吓了一跳,你怎么先到这里?”

话声出口,却见那个人影并没有移近,也没有回话,透过并不十分明亮的月光,发觉到这人的轮廓,并不十分像潘幼迪,一惊之下,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你不是……”朱翠后退一步,吃惊地道:“你是谁?”

纤瘦的人影缓缓地道:“我们见过,你再想想看。”声音清脆,毫无疑问的是个女人,一面说肩头轻轻一晃,已飘前丈许。

朱翠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一些。

她此刻惊魂未定,战志已消,突然间又杀出了一个人来,怎不令她吃惊?

“你真是好忘情,从庙里到现在,我紧紧地追了你一路,难道你不知道?”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知身后那双­阴­魂不散的脚步,原来是她,自己施出了全身力道,却未能逃开这个人的跟踪,而且人不知鬼不觉地反倒掩藏在自己前面,只是这身杰出的轻功就令朱翠暗中钦佩而自愧弗如。

“原来是你!”朱翠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问得好!”一面说,这个人缓缓移步向前。

忽然间,朱翠看清了她的脸:“啊,原来是你!”

就是刚才在汤圆小店一起吃汤圆的那个女人,后来还看见她骑着小毛驴远远地赶过了自己,想不到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你想起来了?我们刚才不是见过面吗?”

“可是我们以前并不认识。”

“那不要紧,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这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很怪,大概是南方宁绍一带的人,虽然她是北方官话说出,却掩不住那种独特的口音。

一面说,这个瘦削­妇­人,两只灵活的眼睛已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你虽然放下了装束,打扮成一个乡下人的样子,可是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我认识你!”

朱翠脚尖一挑,踢起了地上的链子枪,“唰!”一声扬起来,伸手接住。

“哼哼……这么说,你也是曹羽那个老贼一伙的了?”

朱翠经过了这一会的歇息,­精­神多少恢复了一些,对方既只是单身一人,正好趁机与她决一胜负,能够除一个劲敌自然是好。

瘦­妇­人冷笑道:“曹羽是什么东西!谁跟他是一伙的?我老实告诉你吧,你母亲与弟弟很想见你,所以我特别来带你回去。”

朱翠猝然一惊道:“啊,这么说,你是不乐岛上来的了?”

“对了,这一次你猜对了!”

朱翠不容她话声说完,早已忍不住一腔怒火,身子一闪已到了对方面前,链子枪哗啦一响,照着瘦­妇­人当胸扎了过去。

“且慢!”随着这声“且慢”,对方这个瘦削­妇­人已轻飘飘地闪身一旁。

朱翠链子枪向回一收,怒视着她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虽不是曹老贼一伙的,行为却是一样,更卑鄙,既然你们已劫持了我的家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瘦女人冷森森地道:“小丫头好厉害的嘴,你要跟我动手,我当然奉陪,不过我们话可要先说在前面,我这次来就是要把你带回不乐岛。”

“哼,你休想,”朱翠道:“除非你赢了我,要不然小心着你的命吧!”

瘦女人点点头:“那就这么说了,如果我赢了你,你就得跟我回去。”

朱翠冷笑道:“你要是输了呢?”

瘦女人道:“如果我输了,也就听凭你的处置,你说什么都好!”

朱翠看着她,忽然一惊道:“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瘦女人道:“这么吧,你先别管我是谁了,总之,我要是败在了你的手下,我就把你母亲弟弟所有的人都放回来,要不然你就要乖乖地跟我回去,一切听凭我的发落,你看这样好不好?”

朱翠想了想,颇是有些犹豫,那是因为这个­妇­人既然胆敢与自己挑战赌输赢,必然是不可能轻视的人物,当然自己未见得就怕了她。转念再想,自己若是赢了,对方即答应把母亲弟弟放回,自是梦寐难求,万一要是自己输了,大不了随她返回不乐岛,仍可与母亲见面,反正自己只答应跟她去不乐岛,至于去了以后再出来,显然是自己的自由了。

瘦女人见她脸上现出了一番沉思,只是默默不语,不由冷冷一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不敢,这样吧,你如果自认不是我的对手,脆下来给我叩个头,我也就放你回去,你看好不好?”

朱翠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用不着激将,好吧,我们现在就动手,只是怎么个比法,你却要划出道儿来!”

瘦女人道:“那很简单,我们以二十招分胜负,谁败了不许赖皮,大家心里有数。”

朱翠点头道:“很好,就这样吧!”一面说,她把手上的链子枪往地上一丢,抬了一下双手道:“请!”

瘦女人很快地围着她身子转了一转,站住点点头道:“好标致的一个姑娘,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成了天女下凡,果然不同!”

朱翠嗔道:“废话少说,你倒是发不发招呀?”

瘦女人身子站定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声才住,朱翠已扑身过来。嘴里叫着“第一招”,两只手“呼呼!”带出两股疾风,向着对方脸上抓去。

瘦女人尖叫一声道:“好招!”

身子一偏,上下两截躯体硬生生地错开了半尺,这种身法果然武林罕见,而且出奇的利落。

瘦女人身子方自错开的一霎,朱翠娇躯忽然一拧,两只抓空的手倏地向后一挫,纤纤十指一齐弯起来,有如十把锐利的铜钩,反向对方瘦女人后腰上力按下来。

虽然是一招,却连带着是连环双式,的确防不胜防。

瘦女人显然是有来头之人,一身功夫堪称出神入化。就在朱翠的双手突然第二次递出的一霎,只见她身子霍地向后一收,看起来只是数寸之间的差异,偏偏朱翠的双手又落了个空。

朱翠发觉到招式落空,慌不迭地向后就撤,进如风,退如云,娇躯闪处,已出了丈许以外。她这里身子还没有站定,空中一片风声,对方瘦削的身子,已如神兵天降般当头罩压了下来。

朱翠慌不迭向左一闪。

对方瘦女人挟着大股风力的衣袖,已向着她脸上卷到,风力之疾劲,显示着此女内力之­精­湛。

二人这一搭上手,转瞬间已对拆七八招。

忽然两个人的身子猝然接触一团。

瘦女人左手下沉,施展了一招“玉女投梭”,朱翠用“金丝缠腕”的一招,去反拧她的手。

两人招式其实都是虚式,猛然间朱翠往左面翻,瘦女人往右面转。

朱翠冷叱一声,倏地劈出一掌,这一掌聚集了她全身功力,掌势一出,真有力开山河之感。

无如对方这个瘦女人确有神出鬼没的身法,迎着朱翠的掌势,她瘦长的身子宛若无物地狂飘了起来,整个人身看起来就像是一匹缎子般轻飘。

朱翠掌势方出,见状心里暗吃了一惊,慌不迭想把出手的劲力收回,却嫌慢了一步。

身边上只听见瘦女人一声冷笑道:“你输了!”

眼前黑影子乍然一闪,朱翠眼前忽然现出了对方那白皙清秀的一张瘦脸,当真是捷如电闪,交晃间已至面前,只觉得一双肩头已给对方尖尖十指抓中,一阵奇痛,仿佛肩骨都将要为对方抓碎,由不住“啊”了一声。

这只是奇快的一刹,紧接着肩上一松,眼看着对方轻快的身子突地已拔上树梢。

“你可认输了?”话声出口,随即轻飘飘地由树梢上飘身下来。

朱翠怔了一下,这才似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下去。

瘦女人冷笑一声,打量着她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你还不怎么服气似的!”

朱翠轻轻叹了一声道:“算了,我输了!”

“很好!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瘦女人道:“那就跟我走吧!”

朱翠无可奈何地道:“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当然会跟你去,不过……”

瘦女人一哂道:“你又在想玩什么花样?”

朱翠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有一件事急着要办,办完了马上就可跟你回去!”

瘦女人道:“什么事?”

“我要杀人!”

瘦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是镇武将军常威?”

朱翠奇怪地道:“你怎么知道?”

瘦女人眼睛微微打量起她来。

“我们早就注意你了,还有什么事情瞒得了我?”她随即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给你两天的时间,事完之后我自会寻你就是。”说完点点头,随即退身而隐,真像是鬼舵一般,瞬息间已失其踪影。

朱翠略一分神,再想到与她说些什么,却已失其踪影。平白无故与人赌约,输了一阵好不懊丧,然而转念一想,若是随她转回不乐岛,正可与家人团聚,共谋对策,倒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心里这么盘算着,随即踏着淡淡月光,往来路上慢慢前进。

走了一阵,也不知前行多远,忽然面前人影一闪,扑向自己而来。

朱翠刻下已是惊弓之鸟,见状吓得忙自后退。

却听得眼前人影一笑道:“别怕,是我!”敢情是潘幼迪,只见她喘息急促,倒像是赶了百十里路似的。

二女见面甚是惊喜。

朱翠道:“我心里正惦着你呢!你可是从庙里刚出来?”

潘幼迪摇摇头道:“早就出来了,你倒是怎么出来的?可受伤了?”

朱翠懒洋洋地摇摇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幼迪道:“今天晚上是透着有点邪门儿,咱们边走边谈。”

朱翠自忖着与方才那个瘦女人动手落败,说出来不甚光彩,却先问潘幼迪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在庙里跟他们打得稀里哗啦,差一点把小命都送了,却也没看见你这位女侠客伸一把手帮帮我,你难道不知道?”

潘幼迪白了她一眼道:“还说呢,再没有比今天晚上更窝囊了。”

朱翠奇道:“是怎么回事?”

潘幼迪道:“你在那边闹事,我当然听见了,正想过去帮你一把,可是暗地里却出了一个冒失鬼,死缠着我不放,直到现在才摆脱了他。”

朱翠一愕,心说这可正巧得很,我叫人家欺侮了,你也没有逃过,当下急忙问故。

潘幼迪道:“这个人是我生平所遇见最厉害的一个人,一身武功高不可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幸亏他看来对我并没有什么敌意,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只怕在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

朱翠听她这么说,不免吃惊道:“啊!这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是个男的,”潘幼迪脑子里回忆道:“是个老人,年岁很大的老人。”

看了朱翠一眼,她又接下去道:“我被他引出了庙,还赶了一段路,却是怎么也追不上他,我以为他是故意引我出来,好让你寡不敌众,刚要转回去,他却又回来诱我,就这么打打跑跑,一直歪缠到现在,等到我决计与他一较高低时,他却又跑了。”

朱翠听后闷闷不发一言。

潘幼迪见她不说话,于是问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会跟他们打起来的?”

朱翠便把方才经过细细说出,至于自己败给那个瘦女人的事也不便藏私,照实说了。

潘幼迪停住脚步道:“这么说这就明白了。”

朱翠看了她一眼,像是在问:你明白什么了?

潘幼迪道:“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朱翠道:“你是说故意把你诱出去的那个老人和这个瘦女人?”

“当然啦!”潘幼迪冷冷一笑:“我真是糊涂,居然会没有想到,原来是他们两个。”

朱翠这时心里也忽然明白了:“你是说,这个瘦女人竟是不乐岛上三位岛主之一的那个风……”她一时忘记了那位姓风的岛主名字。

“风来仪!”潘幼迪为她接下去道:“那个把我诱出来的­干­瘦老头就是高立,白鹤高立,想不到不乐岛的三位岛主竟然全都来了。”

朱翠呆了一下喃喃道:“怪不得他们本事这么大……”

潘幼迪打量着她道:“你真的要跟风来仪去不乐岛?”

朱翠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也只好这样了,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我还不知道,也许不会,不乐岛上的这三个老怪物,虽然善恶不分,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但是他们却一向自负甚高,倒没听说过他们曾经用计谋陷害过谁,而且他们死要面子,尤其是对你一个后生小辈,大概还不至于用什么­阴­谋,再说你家人还在他们手上。”

朱翠轻轻一叹道:“就算他们安着什么坏心眼,我也顾不得了,哼!我就不相信,难道他们那个不乐岛真是铜墙铁壁,像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只能进不能出么?”

潘幼迪摇摇头道:“这个我也没办法告诉你,夜深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回到客栈里,点上了灯。

潘幼迪皱着眉道:“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厉害的人,那个姓风的女人固然我是不知道,如以白鹤高立这个人的身手来说,真是并世无双。”

朱翠听她把对方敌人首领赞誉得如此之高,心里大是不服。当下冷笑一声道:“那也不见得。”

潘幼迪看着她道:“你知道谁的武功又高过他了?”

朱翠冷冷地道:“最起码我就知道一个人的武功不会比他低。”

潘幼迪微笑道:“是谁?”

“海大哥!”脸­色­微微红了一下,她喃喃地道:“海无颜。”

潘幼迪怔了一下,半天没有吭声。忽然她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向窗前:“那你可说错了。”

朱翠原本是不好意思在她面前提起海无颜的,但又实在气不过潘幼迪长他人志气,这才把她心目中的第一强人搬了出来。当她说出了这句话,看见潘幼迪的表情沉重,心里颇是后悔,可是这时听见她这么一说,却又不由得代海无颜不服。当下不服地道:“我怎么说错了?”

潘幼迪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的海大哥真是天下无双么,哼哼!我虽然对这件事知道得不够清楚,可是却知道他曾经去过了一趟不乐岛,而且被高立打伤了,差一点还送了命呢。”

朱翠道:“事情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

“那又怎么?你说。”

潘幼迪忽然瞪大了眼睛,那样子就像是要立刻与她翻脸的神态。

朱翠竟然未曾留意。当下她侃侃道:“这件事海大哥曾对我说过。”

潘幼迪神­色­蓦地又为之一变,面­色­雪白,冷冷哼了一声。

朱翠哪里会想到这几句话竟然会伤了对方,而且伤得那么深,只有在饱受爱恨痛苦折磨之后,才能体会出爱情的尖锐。

朱翠偏偏没有觉察到,继续说下去道:“海大哥告诉我说,当时在不乐岛是三位岛主合战他一人,才不慎受伤逃走。”

“哼哼,真的么?”潘幼迪蛾眉双挑,冷冷地道:“海大哥海大哥叫得可真甜,你这位海大哥倒是对你无话不谈哪!”

朱翠忽然觉出了对方语气不对,抬头望去,正好接触到对方那双锐利的眼睛,那种眼神儿情不自禁地使她打了个寒颤,一时悚然。

潘幼迪冷笑一声:“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微微一顿,她强压怒容道:“既然你那个海大哥本事这么大,我这个姐姐显然是比他差得太远了,有他来帮着你,可比我强多了。”

朱翠想不到她竟然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一时大出意外,真不知要怎么回答才好。

潘幼迪看着她冷笑一声,忽然跺了一下脚道:“我走啦!”

朱翠一时大惊,赶上一步,说道:“迪姐。”

无奈潘幼迪­性­情古怪,说走就走,开门向外步出。

朱翠追上去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我……又说错了什么?……”

潘幼迪冷笑一声,狠狠甩下了她的手,说了声:“再见!”当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翠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门前,发了好一阵子呆,忽然追出去,早已失去了潘幼迪的踪影。好没来由的一番懊恼。

返回房间以后,朱翠一个人闷闷地喝了一杯茶,和衣躺在床上;却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越想越不是滋味,竟然趴在枕头上痛哭了一场。

几乎天已经亮了,她才矇矇地睡着,没有多久却又被客栈里的噪杂声惊醒。

朱翠缓缓地拥被坐起,想到了潘幼迪的负气离开,心里颇不是个滋味,忽然心里一动,忖道:“她还有个随身的行囊在这里,昨夜不曾拿走,难道她不要了?”

那个随身的行囊,潘幼迪原来放在床侧,等到朱翠想起来忙去看时,显然已是不见了。

这一惊,使得她仅存的一点睡意顿时为之消失了个­干­净,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很清楚,昨晚潘幼迪负气离开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走,她的刀连同那个随身草囊,都留在房里,何以一觉醒来,竟然不见了?

“莫非是被贼偷走了?”这个念头不禁使她顿时又为之吃了一惊。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对,如果真有贼人潜入,何以单单只偷走了潘幼迪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却丝毫未缺?

朱翠察看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包括金珠细软一样不少,所遗失的仅仅是潘幼迪的一个草囊。

“我明白了!”朱翠心里忽然想起来:“一定是她又回来过了。”这么想着,连忙趋前去察看窗户,果然窗扇虚掩,分明是有人进来过,再一回头,却见床顶帐帏上别着一张素笺。这便是了。

拿下那张纸来,上面果然是潘幼迪的留字。

翠妹:我之离开实有情非得已之苦,妹自珍重,后会有期!下款署名“迪姐”二字。毫无疑问自然是潘幼迪所留。

朱翠看着留书发了一阵子楞,苦笑了笑,随即把这张信笺叠好收起。

这一霎,她心里倒是出乎寻常的镇定,暗付着她走了也好,我反正也要去不乐岛,自己的事自己了,用不着拖累别人。

当下匆匆穿好了衣裳,暗忖着我这就去大方禅寺找常威那个忘恩负义的老贼去。转念一想,她不禁又犹豫了,盖因为昨夜那一闹,常氏父子必已震惊,防卫定然更为严谨,自己虽有拼死之心,却未见得能见得到他们,还是要定一定,另谋对策的好。心里思忖着,随即来至室外。

客栈正前方是一处茶馆,兼营早点生意,本地人的早餐食物,与川人甚是类似,除了烧饼油条豆浆之外,另有糍饭、米糕、麻花、棕子、豆脑豆花,林林总总,花样繁多,鄂人较诸川人更喜欢所谓的“摆龙门阵”,三五个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谈,真是热闹极了。

朱翠由于已经改了装束,看来不过是一个普通小家姑娘,自不如以前之惹人注目。

茶馆地方够大,却也坐满了,想要找一个单人小座确是不容易的事,好在这种场合也不必过于拘礼,一个小伙计问明了她只有一个人,随即把她带到了一个座位上。

那张桌子上原本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媳­妇­儿,还有一个小孩,朱翠与她们凑合着一起坐倒也不算挤。

要了一碗豆腐脑,一团糍饭(糯米饭),刚刚想招呼伙计泡一壶茶,不意眼光扫处,意外地发现了儿个人,使得她准备的话忽然吞到了肚子里。

她眼睛这一霎所看见的敢情是一式衣衫的八条汉子,正巧坐在隔壁座上。

八个人虽然每人外面都罩着一袭青布大褂儿,可是大褂的里层,却是不折不扣的衙门官衣,朱翠只消瞟了一眼,便可马上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物。

由于昨天夜里那番惊天动地的厮杀,朱翠实在难望不被对方一眼认出了本来面目,可是事实上对方显然是没有认出来自己。

八个人只是大口吃着烧饼,大声地谈论着什么。

一个­操­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胡子大汉道:“真是她妈的泄气,被两个雏儿吓破了胆!他妈的,老子是没有碰见,要不然非把那两个丫头给留下来不可。”

朱翠心里一动,暗付着:这么说来,很可能昨夜这些人都不在现场了,这倒是巧得很,自己正愁无处探听常氏父子下落,难得有人送言上耳,这倒要仔细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了。

听了那个胡子大汉话后,他对面一个浓眉瞠目的耸肩瘦削汉子嘻嘻笑道:“营座家里已经有了两个了还嫌少么?”

这句话一出口,引得座上其余各人俱都笑了起来。

朱翠不禁脸上微微一红,狠狠瞪了这个说话缺德的人一眼,即见那个胡子大汉嘿嘿一笑道:“我只怕还没有这个艳福!听说这两个丫头都是一等一的好姿­色­,只是只能看,却不能吃。”

另一个秃眉汉子喜孜孜地问:“那又为什么?”

“你问这话可就外行了!”胡子大汉道:“人家好不好还是个公主的身分,就是贱卖也轮不到你我的头上。你没听说么,两个雏儿本事大得很呢,要不然咱们主儿会被吓成这个样子?”

秃眉汉子道:“师爷也大胆小了,这一次是藏在庙里,再下一次不知道能躲到哪里?”

朱翠已知道一个大概,对方所谈到的那个“主儿”、“师爷”即是指的“镇武将军”常威,至于这些人的身分,个用说俱都是常威手下的武职人员了,那个胡子大汉被称为是“营座”,很可能是个营级军官。

是时对方座上一个黑脸矮汉子道:“老帅听说这次吓坏了,昨天夜里没睡。”

胡子大汉哼了一声道:“他一夜没睡没什么,我们手底下人可他妈的惨了。”

秃眉汉子道:“光沿途放哨,就好几百人,一天两天倒也无所谓,时候长了,真有点吃不消。”

胡子汉子道:“那有鸟的办法,谁叫咱们今天穿着这身号衣,哪天脱下来就轻松了。”

是时伙计又上来了几笼包子,还有小笼的扣­肉­,一副恭敬巴结的样子,想是对各人身分俱已清楚,才会有这些额外的接待。

朱翠一面吃着豆腐脑,心里想着:原来常老贼每天进出衙门,还有这番声势,这些人敢情是他放出的步哨,旨在暗中保护常威进出平安。这么想着,朱翠暗中向这几个人注意打量了几眼,果然看出他们都暗中带有兵刃。

就在这处茶馆前,是一条黄土驿道,而且是前往汉阳必经之地,朱翠由是联想到常威老贼很可能途经于此,是以他手下的人才会出现在眼前小店。

一念触及,不禁使朱翠顿时为之­精­神大振,想不到她与潘幼迪甘冒锋镝前往大方禅寺一探的结果,反而还不如目下无意中所得的收获为大,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一想到常威的车驾可能由眼前经过,朱翠简直耐不住心里的激动。

这时就见那个胡子大汉放下手上的筷子,向外面张望了一下道:“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得招呼着差事啦。”

他于是吩咐道:“老李老张你们先走一步。”

即席站起了两个人,匆匆拿起内装兵刃的包袱,马上离开。

朱翠注意到这两个人一出茶馆即顺着黄土大道向南面去,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站起来向北面去,两个两个一拨,最后只剩下了胡子大汉与那个秃眉汉子留在座上。

胡子大汉道:“我们这叫做白忙,大白天谁有这个胆子敢拦路行凶,我就不信这两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秃眉汉子道:“你,这可难说,老子不就是叫那个无忧公主给砍掉了一条胳膊吗?营座你可千万不要大意,见着了她千万不要硬上,我们借重神机营的东西来对付,就许能把这两个丫头给拾下来了。”

胡子大汉冷笑道:“包大勇那个家伙一直跟我作对,他那个神机营仗着上面的关照,可比我们神气多了,妈的,我就是不服气他,这一次我们要是能抓着了鄱阳公主,论功行赏,不但常帅那里面子上好看,说不定就许换换行头,调到宫里当差去啦,那可是露了大脸了!

兄弟,你说是不是?”

秃眉汉子咧嘴笑道:“秃子跟着月亮走,这可全靠营座你的宏福了,你老要是有­肉­吃,可别忘了给兄弟们也喝一口汤呀。”

胡子大汉嘿嘿笑道:“那还用说,走吧,咱们这就瞧瞧去吧。”于是吆喝伙计拿手个把儿。

胡子大汉关照那个伙计道:“我们走啦,关照掌柜的晚上给弄两桌饭,我们人多,一切开销写到账上。”

那个小伙计一连串地嘴里称谢,连连鞠躬打揖,才算送走了两位大爷。

他们刚离座,朱翠这里也坐不住了,吩咐伙计算账,顺便问那个伙计道:“你们这里可以赊账吗?”

那个伙计嘻嘻一笑,指着墙上“概不赊欠”几个字道:“对不起大姑娘。”

朱翠作惊奇道:“这就奇怪了,刚才我明明看见这桌上的几位大爷又吃又喝,最后临走却是一毛也没有付,说是写到账上,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伙计一怔道:“这……”上下打量了朱翠几眼,他趋前一步小声说道:“大姑娘,这话你可不能乱嚷的,要不然我们这个小店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朱翠冷冷道:“这又为什么呢?本来是你们不公平嘛。”

嘴里虽是与那个小伙计对答,眼角却是一直留意刚出去的那两个人,只见他们二人出店后先是左右张望了一阵,随后才徐徐迈步,沿着道边向前面缓缓踱去。

朱翠自信已把握了这条线索,倒也不过于惊慌,却想听听这个小伙计说些什么。

这个桌子上原先吃饭的老大太和那个年轻的媳­妇­及小孩都已吃完离开,说话比较方便。

小伙计被朱翠这句话一激,红着脸不自然地笑道:“大姑娘这你就不明白了,你当刚才那几位大爷是普通的老百姓、庄稼汉子吗?”

朱翠佯作不解地道:“怎么,难道他们还是跟皇帝当差的吗?”

“咳!大姑娘你还真猜对了!”小伙计道:“猜得八九不离十儿,他们当中还真有当差的,嘿,派头可大了!我们小百姓哪里招惹得起。”

朱翠假作吃惊地吐了一下舌头,才又道:“原来这样,那他们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难道这个小地方还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小伙计一面抹着桌子,大概这一辈子从来还没有跟像朱翠那么漂亮的女人说过话,乐得身子都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姑娘。”说时他把头凑近了,一张嘴都快挨到了朱翠的脸上。

“是这么回事,大姑娘,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对外人说,要是有人来问我,我可是不认账。”

朱翠皱眉说道:“快说吧,我可要走了。”

这个伙计才道:“是这么回事,你听说过鄱阳王抄家这件事吧。”

朱翠心里一阵子难过,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就对了,外面是说鄱阳王虽给抓去砍了头……”

朱翠一瞪眼道:“你胡说!”

小伙计一怔,摸着脖子道:“这……这……大姑娘你可别发火呀,外面人都是这么说的嘛。”

朱翠一阵子心酸,差一点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咦,大姑娘你怎么啦?”

“没什么!”朱翠说道:“你说下去吧。”

小伙计又是一怔,倒是看不出对方这个一身乡下装束的大姑娘,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说话的语气尤其是不同于一般。

“是是……”伙计还是真听话:“听说鄱阳王人虽然是死了,可是他家里的人皇上也要抓,娘娘、小王爷和公主都失踪了,这些人就是负责跟宫里下来的人联系,要把他们抓回去的。”

朱翠哼了一声道:“凭他们……”

小伙计道:“听说公主又露了面,所以这两天风声很紧。”

朱翠冷冷道:“难道他们知道鄱阳公主是藏在这里?为什么会来这里找呢?”

“这个……”小伙计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有个什么大官要在附近这里经过,他们防备得很紧。”

朱翠道:“什么大官,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伙计道:“反正每天早晚两拨人,定要到我们这个小茶馆歇脚吃饭……”

说到这里,只听见“笃”的一下,他的后脑袋瓜子上着了一下子,小伙计疼得“啊唷”

叫了起来。

一个小老头,拿着手里的旱烟袋杆子,狠狠地敲了他一下,看样子像是这里的掌柜的。

“妈那个巴子的,我敲死你这小子,这么多生意你不照顾,在这里穷蹭个什么劲儿,”

小老头圆瞪着两只鸭蛋眼:“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扒你的皮。”

小伙计抱着头,一溜烟似地跑了。

朱翠自觉无味,遂离座步出。

一个驼背的老头在卖伞,天上正好在下着毛毛雨。

朱翠本来已走过去了,临时又走了回来买了一把油纸大花伞,她察看了一下背上的长包袱,一把青钢长剑就藏在里面。

※※※

天是灰濛檬的颜­色­。

忽然,她像是一种预感,觉得今天一定能见着常威父子,这个出卖长官,见利忘义的好官要是被自己找着了,非得亲手杀了他不可。

打开了伞,脑子里尽是父亲临死遇害的种种假想,心里之凄楚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天空中一群乌鸦低飞过去,传出一片“叭叺……”令人沮丧的叫声。

驿道上来往行人,都是庄稼汉子,多半肩上都挑着挑子,两边旱田里难得被雨水浸湿,农户们都赶着牛在忙着耕地翻土。

走着走着,朱翠就看出了一些名堂。路边上似乎每隔不远,就有一两个官样的便衣人物,这些人虽然身上穿着看来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典型,逃不过朱翠的眼睛。

前面是一条岔道,道边生着几棵老榕树,一群人正在树下避雨。

朱翠借着花伞掩饰自己,来到了岔道前面,心里琢磨着:不知常老贼是走哪一条路?

一念方兴,即见四名身佩腰刀的官差一路喝叱而来,一路走过把一些在树下避雨的闲人赶开。

“走走走……不许在这里躲雨。”

“这里开道净街啦。”

一些避雨的人,如何惹得起他们?顿时纷纷走避。

朱翠见官兵把路人逐向正道,心里已猜知常威必将是走这条岔路了。她刚想转向岔路,却被横出来的一名官兵挡住了去路。

“不能走这条路!”这名模样神气的武弁指着另一条路道:“走那边。”

朱翠道:“不行呀,兵大爷行行好,我家在那边呀。”

这名武弁一瞪眼,正要发作,忽然接触到对方的笑脸,脸上立刻现出了微笑。

“大姑娘你可真会找碴,你家在哪儿呀?”

朱翠企起脚尖,用手指着老远的一些房子道:“呶,那不是么,就是那座红瓦房子。”

这个武弁可真是见­色­心喜,也忘了请示一下,随即自作主张道:“好吧,你就快走吧,可小心误了我的差事。”一面说,伸手就向朱翠脸上摸去,无奈朱翠早已防到了对方有此一手,身子一闪就躲开了,一溜烟地就走了。

这时另一名官差见状由后面赶上来道:“喂……”

先时的那个差官拦住他道:“算了,一个大姑娘人家,叫她走吧。”

朱翠耳中听见了二人的对答,脚下一路快行,生怕对方又改了主意,要自己回来。

快走了一程,忽然发觉到有几个身着蓝布大褂的汉子,正远远在一路岔口上站着。

朱翠顿时站住,心里忖着,自己要是这么走过去,保不住不为这些人刁难,万一出手可就露了痕迹,不如­干­脆就在这里避上一避。正好身边是一处秋收了之后的旱田,稻草堆一堆堆的比人还高。朱翠身子一转,就藏在了一堆稻草后面。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常威老贼的车驾由此经过,正好出手行刺,忖思着距离车道不过丈许左右,这个距离纵身可及。

正思忖间,身边上响起了一阵蹄声,两匹快马直由方才自己来处快疾过来。朱翠一望之下,已认出了骑马二人,正是方才在茶馆所遇见的那个胡子大汉与其同伴二人。

两匹马风掣电驰地驰过眼前,一会儿的工夫却又自前路折了回来,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

朱翠心里猜测着,大概常威快要出现了。

眼前这条黄土道虽然是一个岔道,倒也平整,道路两侧生着高高的白杨树,两两对生,看上去十分整齐。朱翠暗中察看了一下地势,选择了一处容易下手的地方,换了一个位置。

她决计要铲除这个出卖自己的好官,心里充满了愤慨,胆力大增,当下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一口青钢长剑紧紧握在手上。

她想到了常威必然是乘坐马车由此经过,身侧护卫必多,略一耽搁定会为他逃逝无踪。

心念一动,遂计生出了一个主意,当下查看了一下前后无人在侧,便悄悄趋前,把附近道边的白杨树树身之上用剑砍下一圈深深痕迹。

她胸有成竹,这么做没有留下一些痕迹,就这样她一连在前后十株树­干­上动了手脚。

正当她完成了这项看似无聊的工作之一霎,远处传过来一阵杂乱蹄声。

朱翠身子一转,快速纵起,起落间已藏身在一排苇草之间。她身子方才藏好,大群马队已驰过眼前。

一列少说也有十名之多的骑马汉子,夹杂着身后的辘辘车声,浩浩荡荡直驰眼前。

朱翠紧握着长剑,仔细地打量着这列人马,只见马上汉子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每人一袭油绸子雨衣,头顶大笠,为首一个昂然汉子高高举着一面旗帜,上书着一个“镳”字。

这套障眼法,自是瞒不过朱翠,只是若非是她事先已知道一些来龙去脉,是否还能看出其中诈情,可就难说了。

十骑人马之后是一辆黑漆四马双桅的宽辕马车,车身漆得油光黑亮,双门紧闭,难望其中坐着的是否常威父子,不过仅仅凭着这番气派,料必无差。

除了车前的十骑人马,车后也有十骑同式衣着的人马,另外在车身左右,紧紧贴着马车前进的另有两个人。

两个人虽然一样的套着一袭油绸子雨衣,可是衣式­色­泽却与前后人马有着显著的差别,头上大笠呈六瓣形,看来十分威武。

朱翠在这群人马甫一现身当儿,已敏感地察觉到前道那十骑人马当中,随有两杆火枪。

那玩意儿长长的,套在一个黄布袋里,各由一名汉子背着,外行人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朱翠由于连番遇险,几次三番地都差一点在这玩艺上送了­性­命,是以一看之下,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

她早先实在没有想到,常威的随行护驾人员竟是这么多,而且防守得如此严谨。

然而眼前朱翠却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决计一试。

放过了前进的十骑快马,朱翠忽然袭身向前,只见她单手用力照着道边的一株白杨树上击去,耳边上“咔嚓!”一声爆响。

一株高有数丈的白杨树,带着大片枝丫,蓦地直向着车前倒了下来。

由于其势突然,倒下的树身,几乎当场压中前行人马,只惊得众马长嘶,尤其是套车的四匹健马纷纷人立前蹄,身后马车一掀丈许,虽未仰翻,却也已大大地为之震动不已,土飞石溅,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朱翠伎俩又何止如此?

紧接着第一棵树身倒折之后,第二棵三棵……俱为朱翠快速进身的连环掌式劈倒在地,一时间爆响连声,人翻马仰,众声喝叱喧哗不绝于耳。

正在奔驰的黑漆马车,经此一阻,顿时困在中途,前进不得,退亦不能。

朱翠一经出手,中途岂能自止?一声娇叱,奋身而起,有如穿云白鹤,“嗖”的一声,已纵身子对方车棚顶上,长剑挥处,“咔嚓”一声,已经把车门砍开了尺许一角。

就在这时,一个人倏地暴喝一声,自马上纵身而起。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随在马车左右的两名汉子之一,这人手上的一口闪电刀,已是搂头盖顶般直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下来。

朱翠一经现身出手,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是以手下也就格外的狠辣,毫不留情。

对方闪电刀到,她连躲也不躲,掌中剑迎着对方面门,霍地快劈了下去。

休看这一招无奇,其实却是至为狠毒之极,此乃是她所学剑术中最为厉害的三式救命杀着之一,这一剑名叫作“力劈华山”,其凶狠处,在于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以身喂敌,却在最后的一瞬间,制敌以先机。

那名跃身而上的卫士,其实武功十分­精­湛,乃是奉令留守生擒无忧公主的八名大内武士之一,按常情而论,自然大有可观,无奈对方朱翠一上来即使出要命的杀着,这一剑“力劈华山”,妙在招式无奇而手法高异。

这名大内武士,只觉得对方剑身之上炫耀出一片异光,剑气所激处,冷森森浸入发肤,一觉出不妙,再想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说起来,朱翠的剑不过比对方的刀枪快了半步而已,然而这后发居先的剑势端的非比寻常。

随着那名大内武士的一声凄厉惨叫里,左上自肩臂连带着半截胸腔,整个地被朱翠一剑劈了下来,这个人连一声也没有哼,一头便直向着车下栽了下来。

朱翠一剑得手,手下更不少缓须臾,身子向前一探,左足施出全身力道,脚向着车窗踢去,“哗啦!”一声大响,那扇车窗顿时被她踢了个粉碎。

车座里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呼声。

透过破碎的车窗,朱翠发觉到那个卖主求荣的镇武将军常威,一身官带,赫然在座,他儿子常孟显然就在他的身边。

父子二人显然被眼前这番惊恐吓得面­色­苍白,尤其是当他们目光接触到朱翠的一霎,更是为之魂飞魄散。

朱翠瞪目怒叱一声道:“你这无耻的­奸­贼!”

话声出口,抖手一剑,隔着窗口直向常威脸上刺来。

这一剑本是非中不可,可是偏偏就有人忠心耿耿地在一旁护驾。

就在朱翠的剑几乎已经刺在了常威脸上的一瞬间,猛可里,斜刺里忽然劈出一刀,“当啷!”一声,及时震开了朱翠的剑。

敢情在车厢里面另外还藏有两名近身侍卫,想要一举手之间诛除常氏父子还真是不易。

朱翠身形一个倒折翻下车顶,正待施展全力攻开车门,就在这一霎,空中人影交晃间,已有多人拦在她前后左右。

一名身形矮壮的汉子,手里抡着两只银光闪烁的流星锤,大吼一声,飞起一锤,直向着朱翠正面出手掷出。

几乎同时,另一个用镔铁双拐的汉子却由侧面滚身而近,双拐上来着两股疾风,向朱翠侧面攻到。

这双锤双拐一时间带给了朱翠险象万端,无可奈何,只能暂时退开现场。

然而,她实在放不下车厢里面的常氏父子,而在身欲退前,反手发出了两口飞刀。

飞刀出手于俄顷之间,却也有十分的准头,两缕尖风夹带着两线白光,分别向常氏父子脸上­射­到。

常威惊呼一声,一时来不及闪躲,举手直向来物上抓去,哪里知道刀身的锋利,一抓之下,掌心立时划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鲜血立时溢出,常老头虽是武将出身,然久居高位,早已失却了当年冲锋陷阵的胆力,这时手上负伤,几乎当场吓昏过去。

二十三

这一面常孟比他父亲也不见得好,他乍见暗器飞到,慌不迭闪身让开,却失之于动作太慢,“噗!”一声,直被对方那口小小飞刀­射­中了肩窝,深入没柄,痛得他全身打颤。

朱翠虽然暗器出手,却未能将对方杀死,心里一口怨气出不来,偏偏环身敌人如附骨之蛆,一时想摆脱颇是不易。

现场这么一闹,顿时情势大乱,呐喊声中,二十名马上卫士,顿时跃身下马,蜂拥而至。

朱翠一不做二不休,豁出一死,决计要与对方一拼到底。当下一剑在手,施展出全身功力,左攻右实,招招剑势俱皆凶狠猛厉之极,瞬息之间已为她砍伤了多人。

几名近卫刀剑在手,拱侍在马车四周,保护着车内的常氏父子,更有人叱喝着要用火枪来对付。

常氏父子在两名车内卫士搀扶下匆匆离开了马车,急欲改换骑马离开。

朱翠一眼看见,心里大急,只是身侧敌人却是恋战不舍,虽为她一连杀伤了多人,却是摆脱不易,眼看着仇人父子奔向两匹坐骑,在环身众多侍卫保卫之下,正待认镫跨马。

猛可里,身侧响起了一声清叱。一条人影,像是火星天坠,直由道边上一棵高有数丈的树梢上纵身而下。

这人好快的身法,身形一经扑下,随即腾起如鹰,起落之间已袭向常氏父子身边,陡然伸手抓住了常威身后衣领,反手间已把他掷了出去。

这一手大摔活人当真还不多见!眼看着常威偌大的身体,在这人振臂之间,就像是球也似地被摔了出去。

朱翠虽是与眼前各人纠缠打斗,可是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辆马车,常氏父子离车待要上马之际,她眼看着不能脱身,内心之焦急可想而知,想不到却在危急一瞬间,半路杀出了这么一个人来成全了自己的心意。

猝然闪出的那个人手法好快,第一把抓住常威摔出,紧接着第二把就抓向常威之子常孟。

通过朱翠眼光所见,看见的只是此人一个背影,唯一可以断定的,对方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显然有惊人的快速身法,出手之招式更是奇怪得很,她想要抓谁好像那个人怎么也逃不开。

眼前她一把抓向常孟,常孟竟然是无法躲开,被她一把抓在了背上,尖尖五指有如五把钢钩深深陷入常孟背心,显然她无意取他­性­命,否则在进手上只要加些力道或是改抓为击,常孟就得当时毙命,然而她却也饶不过常孟。

随着她抖出的手势,常孟整个身子跟他父亲一样,球也似地抛了出去。

这一先一后两个人似球被摔出来,恰恰好就落在朱翠身边不远。

朱翠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见对方的正面之影,不过对方是站在自己这一方面,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尤其是她明明可以出掌致死常氏父子,何以却仅仅把他们抛开到自己跟前,这又是为了什么?然而这个问题,不过是一刹那间,就使她得到了回答,原来对方敢情知道自己对常氏父子的刻骨仇恨,是以特地把常氏父子抛向自己,要自己亲手予以剪除之。一念触及,朱翠顿时为之热血沸腾。

这可是难得的一个机会,当下娇叱了一声,身子霍地跃身而起,当真是起飞如鹰,其势之疾猛确是出人意外,起落之间已扑到了常威身后。

常威活该有此一劫,怎么也想不到拐弯抹角仍然是落在这个丫头手上。他随行虽有许多卫士,无奈在此要命的关头,却是一个也来不及救他的命。

朱翠身子一欺,正好来到他身后,掌势一抖,噗一声正击在了他后胯上。

由于常威身子方自爬起,正是一个前进的姿式,是以这一掌的力量无形中化解了不少,尽管如此,常威却也大大吃受不起,“哇呀!”一声,一头栽倒地上,一张脸顿时为地上沙石擦得皮破血流。

他毕竟是习武出身,当此要命关头,也只有拼命自救之一途,腰上既跨有腰刀,当下在地上一个骨碌爬起,蓦地抽刀在手,霍地回身,一刀向朱翠身上劈出。

这一刀他虽是施出了全身功力,在朱翠眼中却是不值一笑,只是一伸手已捏住了他落下的刀锋。

常威一连挣了几下,未能把刀夺下,急得大吼道:“来人……快来人哪……你们这些死人!”

蓦地朱翠把手里的刀一松,常威一个倒栽葱反跌了出去,猛可里,嗖嗖嗖一连纵过来三条人影,呐喊着待向朱翠扑来。

朱翠心里一急,掌中剑脱手而出,这一招显然又是她救命的绝招之一,宝剑一经出手,带出了一道醒目的白光,只听见“噗哧!”一声,正中常威前胸,由于出手劲道极猛,直把他刺了个前后透明窟窿。

这位镇武将军嘴里发出了沙哑的一声嘶叫,身子一个前扑,就倒下来不再动了。

朱翠一连两个快速的扑纵,纵身而前,自常威身上拔下了长剑,待要回头再去追赶常威之子常孟时,身边人影闪动,已有四个人把她团团围住。

只见为首一个黑壮高大的汉子在大声嚷道:“将军被杀了,千万不能放她走了。”四下里传出了一阵子喧哗之声。

镇武将军被刺身死,当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顿时所有各人俱都为之震惊。

常威之子常孟,这时乍听父亲被刺身死,不禁吓得双腿连连打颤,有心返回探看,却被身边两个侍卫拖着匆匆上马,三匹健马方自转身待行,猛可里先时那个云龙一现的女杀手霍地自空而降。

原来刚才这个女人匆匆一现,掷回了常氏父子随即隐身不见,却在常孟上马待逃的一瞬间,又忽地自空而降。树帽子“哗啦!”一响,带着这人纤细瘦削的身影,直直地由空中坠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常孟的坐马之前。

由于这个女人突然的来势,三匹坐马为之大受惊吓,长嘶声中,纷纷扬蹄人立而起,马上的三个人一时无备,俱都由马鞍上仰身折翻了下来。

常孟早已是惊弓之鸟,这时惊叫着由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迎面所见的这个女人有着瘦瘦的一张脸,明亮的一双眼睛,一身黑­色­长衣,并非她所熟悉的无忧公主或潘幼迪二者任何一人,实在陌生得很。

然而这个女人却是他父子不折不扣的勾魂使者、要命煞星。

若非是这个女人方才的现身,常威自是不会死在无忧公主手中,是以常孟乍然见到她现身眼前,早已吓了个魂飞魄散,当下大吼一声道:“救……命!”

他身边的两位卫士,乍然见状,俱都奋不顾身地向着对方那个黑衣­妇­人扑了上去。

二侍卫一人手拿大环刀,一人是虎尾节棍,一声招呼之下同时向着对方偎了上去。

常孟把握着这一霎良机,霍地翻身上马,策缰待逃。

他可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对方这个女人敢情出手之快,较之无忧公主更要快了许多,随着两名侍卫的刀棍双双挥下的一刹那,即见那个女人一双衣袖倏地向外一分一扬,乍开即合,两名持械的卫士,顿时像是被点中了身上的|­茓­道,一动也不动地僵立现场。

瘦女人好快的身手,一式分花拂柳,双双点中了二人的|­茓­道,身子却并不因此而略显缓慢,猛可里拔身而起,霍地向下一落,再一次迎向了常孟的马前。

常孟手上拿着一把剑,一声惊叫,霍地直向着瘦女人头上劈落下来。

这口剑眼看已经劈中对方脸上,忽地那个女人左手倏扬,只一下捏住了这口剑的剑身,略一连劲,“啪!”一声,一折为二。

随着对方的一只白皙瘦手,猛地向前一递,“噗”地一声,已把常孟当胸抓了个结实,紧接着她身形起处,不过是两三个起落,已扑到了朱翠与各侍卫混战现场,只听得她一声冷笑,倏地把手上的常孟用力抛出,扑通一声直落向朱翠面前。

常孟连惊带吓,再加上这一摔,顿时鬼也似地叫了起来,朱翠脚下一个上步,抢到了他身前,宝剑一吐,“噗!”一声,刺中了他的前胸,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时围附在他身边周围的十数名侍卫,纷纷大叫着扑身而上,却被朱翠一连砍翻了两人。

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闪,那个黑衣瘦长的女人己来到了。她眼前。

朱翠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日前邂逅的风来仪,不禁心里一惊,后者已欺身而近,大声道:

“还不快走,想死么?”

说话间,风来仪双手同时挥动,一连打倒了两个人,倏地拔身而起,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巨鸟,起纵之间已拔身在道边大树之巅。朱翠料必她话中有因,不能怠慢,当时聆听之下、紧跟着她身后也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拔身而起,落在了那棵大树上。

她身子方自踏向一根树­干­,未容站定,风来仪已蓦地附身而近,急唤道:“快!”紧跟着,她身子一个急转,已落向另外一棵大树。

朱翠不顾思索地跟着她腾身就起,她身子方自纵出的一霎,耳边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响,大片火光闪处,无数铁砂子儿飞向先前落足的大树,大片枝叶散飞得满天都是。

敢情是对方已发了火枪。

朱翠惊心之下,亦不禁对于这位不乐岛的女岛主暗存感激,若非她及时接引援手示警,自己即使能够杀了常氏父子,只怕也在敌人火枪之下丧失了­性­命。

朱翠一念之兴,对于自己侥幸捡得了这条活命,不禁大为庆幸,当下,哪里还敢多作停留。

一时间,只见风来仪在前朱翠在后,两条快速的身影有如星丸跳掷一般,倏起倏落起伏于群树之间。树下火枪更不迭连声发放,烟雾弥漫里,无数铁砂子儿轰向树梢,无奈对方二女的身法实在太快了,树下的火枪总是慢了一步,眼看着二女的背影一路腾纵如飞,倏起倏落消逝于视线之外,转瞬无踪。

在一阵亡命飞驰之后,前行的风来仪忽然立足于一座山神庙之前,略候片刻,朱翠方才来到了近前,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成一片。

“小女娃子不知天高地厚,哼哼!”风来仪打量着她冷冷地笑道:“要不是我救你,我看你非但报不了仇,恐怕再多两条命也早就完了。”

朱翠原本对她心存感激,打算见面之后对她说上几句感谢的话,这时听她这么一说,激发要强好胜之心,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风来仪说道:“怎么了,你还不服气么?”

“有什么好服的?”朱翠冷笑道:“你虽然帮了我个小忙,目的还不是希望我早一天跟你回不乐岛去!哼,你们不乐岛的伎俩,还当我不明白?”

风来仪倏地一挑长眉道:“好个丫头片子!”话声出口,霍地就像一阵风似地闪在了朱翠身边,蓦地一掌向着朱翠脸上打去。

这一掌劲猛力足,眼看着已将打在朱翠脸上,偏偏朱翠竟是不闪不躲,看看风来仪的手已将触及,忽然她却临时停住。

朱翠脸上含蓄着一片冷笑,分明并不惊怕。

风来仪奇怪地打量着她道:“你为什么不躲,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

朱翠冷冷地道:“我们已经打过了,不是么?”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你应该记住,从今天起你已是不乐岛的俘虏,可不是不乐岛的客人。”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接着道:“不乐岛上的规矩很多,这一点等你到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翠耸了一下肩膀道:“我就不相信不乐岛有什么了不起,我能进去就能出来,到时候倒要看看谁能阻挡得住!”

忽然风来仪身子一晃,快如闪电般已来到了她面前,朱翠不明她究竟何意,吓得怦然一惊,只觉得双肋上一阵发麻,再看对方时,风来仪却已退出两丈以外。

朱翠只觉得双腿关节处一阵发软,差一点坐了下来,不禁心里吃了一惊。

“你……­干­什么?”

说时她身子摇晃着,只觉得全身乏力,差一点又要坐下来。

“哼哼!丫头,这是我们不乐岛的规矩!”风来仪接着道:“凡是要去不乐岛的,都免不了的。”

朱翠这时只觉得两腿弯上一阵子发软,由不住膝盖一弯,扑通坐了下来。

风来仪这时候缓缓向朱翠走近,含笑道:“用不着担心,我只不过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点了你的|­茓­道而已,一天半天你就能复原如初,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翠咬牙忍着膝问的痠楚,心中燃着怒火,冷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来仪道:“为什么?你很聪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说罢身子一晃,已拔上了一棵大树。

朱翠心里一急,再加上填胸的怒火,抖手向着她背影发出了一口飞刀。

这口小小飞刀,一出手即化成了一道白光直袭向风来仪后脑。眼看着即将触及的一刹那,风来仪霍地一个快转,二指轻舒,其势绝快,只一下已将那口柳叶薄刃飞刀拿在了手上,紧接着她身形起落,一路纵跳如飞而逝。

朱翠娇叱一声,霍地跃身而起,想去拦住她,可是身子方自跃起,却觉得腿弯间一酸,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这一次由于力道用得过于猛烈,两腿弯间一时宛若针扎,只痛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野草地里,起亦不能,愈想愈气,拔出宝剑左右乱砍了一阵。忽然一阵心酸,趴在地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一直是要强惯了,想不到一连串的不如意事连番地打击着她,满以为此行前往不乐岛能相机救回母亲弟弟及家中各人,却没有想到这个风来仪手段如此毒辣。

看来她似乎已施展了特殊的手法,将自己双腿废了,年纪轻轻落成了残废,自是人生至悲之事!

想到恨处,朱翠真恨不能当时横剑来一个自了。

一个人正自伤心饮泣的当儿,忽然身前微风轻袭,以朱翠的经验,顿时测知有人来到了眼前,陡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地抬起头来,目光所接触处,乃是一袭蓝缎长衣,像是一整匹缎子那么的平整光华。

朱翠心里由不住怦然一动,因为这袭长衣是她所熟悉,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紧接着她目光已接触到了那张她所熟悉并深深盼望着的脸。

“噢……你……海……兄……”

由于心里过于激动,太过突然,使得她张口不知所言,这几个字说得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海无颜,正用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

“噢……海兄,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朱翠抓住了一株小树,想站起来,身子才站起一半,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来。

“看见没有?”朱翠红着两只眼睛,伤心地道:“我……我的腿……我已经完了!”

“哼!别说这种泄气的话!来,抓着这个!”说时,海无颜递出了手里的剑。那是一口连鞘的剑。

朱翠用力地抓住了剑鞘,只觉得剑身上含蓄着一股吸力,却是她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的,手上略一用劲,已站了起来。

“腿上发软是不是?”

海无颜声音显得很低沉,但是却掩不住他的关怀情谊。奇怪的是,听见了这个声音,朱翠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她渴望听见这个声音已经很久了。

“不是软,是酸!”一面说,她试着走了一步,身子一晃,嘴里“哎唷!”一声,差一点又坐了下来,幸亏通过了手里所抓住的剑鞘传过来的力道,总算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不要紧的,你只要紧紧抓住,倒不了的!”海无颜左右打量了一下,眼睛认定了前面不远的那个山神小庙:“走,我们到里面说话去。”

朱翠委屈地点了点头。海无颜一手握剑,用这口剑接引着她,缓缓前行。

朱翠侧过眼睛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道:“是风来仪,不乐岛上的那个风来仪,她……”

海无颜点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

“嗯!”海无颜似乎已猜到了她心里的疑团,“时候不到,我还不能见她,再说……”

二人目光接触,朱翠不知怎么回事,只感到脸上阵阵发热,心里一个劲儿地发慌,仿佛小说里所形容的那样,揣着一头小鹿似的。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她赶忙低下了头。

在海无颜这口剑的接引下,朱翠总算没有跌倒,当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山神庙前。山神庙就是土地庙,小得可怜,两扇门半掩着,想是长久没有人来的缘故,其上结满了蛛网。

随着二人足步踏近,两扇虚掩着的庙门自然地敞开来,朱翠情知这是得力于海无颜­精­湛的气波内功,心里不禁深深为之折服。

庙里就只是一间小小殿房,除去了那尊山神像外,余的空处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

有一方木制的神案,上面堆着稻草,不知何方的乞儿,曾在这里夜宿。

海无颜道:“你先等一下!”随即把供桌上的稻草清理­干­净,这才扶着朱翠坐下来。

朱翠感激地点点头道:“谢谢你,我中了风来仪的暗算,这双腿可能已经残废了。”

“还不至于吧!你先用不着担心,让我来看看!”

朱翠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海无颜道:“我是听说了镇武将军常威父子被刺的消息才匆匆赶来,当时就猜想到可能是你所为,大白天拦路行刺,哼……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面说时,他两只手已缓缓伸出,贴在了朱翠的两边气海|­茓­道上。

朱翠顿时觉得通过他的双掌,传过来两股温热气机,一经入体,随即蛇也似地顺着大脉向身上各处游去。她轻轻的呻吟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现在运施五行真气,试一试你到底伤在哪里。”海无颜微微一顿,随即接下去道:

“当时风来仪动手伤你时,我因为距离很远没有看清楚,你告诉我一下当时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朱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真是奇怪得很,其实她武功比我高得多,随时可以杀了我,又何必出此下策,我只记得她点了我的一双气海|­茓­,腿一麻就走不动了。”说到这里,象是海无颜双掌所运施而出的气机触及了痛处,身子抽动了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海无颜眉头一皱道:“是这里了!”

朱翠只觉得通过对方双掌所发出来那两股气机,忽然中途打住,那地方显然正是痛楚所在,一时只痛得花容失­色­,连声呻吟不已。

海无颜冷冷一笑,忽地收回了双掌,只见他双眉微蹙,沉思着什么。

朱翠痛楚稍失,看着他道:“怎么……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海无颜点点头道:“风来仪用‘太­阴­罡气’锁了你的下­体­十二处|­茓­道,手法险毒得很,但是你放心,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朱翠心里一惊道:“太­阴­罡气……”

海无颜道:“只要你运功调息,半日之后,痛楚全失,看来与好人一样。但是这种罡气一日不消除,就一日潜伏在你身体之内作祟,这倒是一件头痛的事情。”

朱翠一惊,低头不语。

海无颜道:“看来这是风来仪迫你就范的一种伎俩,这么一来,你便不得不听她摆布了。哼,今天既然被我撞见,我就偏不让她称心如愿。”

朱翠心里一喜道:“你难道知道解救的方法?”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道:“这也是机缘凑巧,这几年来,我为了打通身上各处关节,不得不强习‘太阳罡力’,已有七成的火候,正是对方太­阴­罡力的唯一克星,这个隐秘,不乐岛上三个老怪物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朱翠听后心里自是高兴,当下连连催海无颜快些施展手法解救。

海无颜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道:“好吧,我到外面去看看,你不妨先运功调息一下等到痛楚稍失之后,我再下手也是不晚。”说罢他站起来,潜身外出。

朱翠只以为他所以避开,是要让自己从容调息,当下宽衣解带,就在这神案上盘膝坐定运功调息起来。

小半盏茶之后,她已全身炙热汗下,这才知海无颜所说果然没错,自己下半身多处|­茓­门俱已被一种无形气机锁住,虽然运功调息,试通关|­茓­,亦无能打开。

这一霎,只觉腹部酸痛,十分内急。

山神庙内自是不便,只得由后门步出,寻一僻静处行一方便。只见排出之物腥红一片,大是骇异。

当她再行返回小庙时,海无颜已然在座。

朱翠脸­色­微红,生怕他问自己上哪儿去了,这类事女孩儿家自是羞于启齿。

海无颜像是成竹在胸道:“你可觉得好一些了?”

朱翠点点头道:“好多了!”

海无颜道:“你可试过运气调息?”

朱翠点头道:“试过了,你说得不错,确实有很多|­茓­道被锁住了。”

海无颜道:“你可觉得腹痛,想要入厕?”

朱翠瞟了他一眼,奇怪他什么都知道,当下脸­色­微红地点了一下头。

海无颜道:“这就对了,如果你入厕时注意到排出的秽物如同血块,那便是身中‘太­阴­罡气’的证明,我才可以放手与你医治。”

朱翠很窘地看了他一眼,索­性­大方地点头道:“你真料事如神,都说对了!”

海无颜由香案上取下了一束香,打火燃着,Сhā在香炉之中。

朱翠奇怪地道:“­干­什么?”

海无颜道:“我在施展功力时,除了不得有外力­干­扰之外,最重要的是不能见风,即使一些微风也要避免,否则对你不利,这束燃香正是要测知风力的流向。”

朱翠注意燃香时,果见香端冉冉升起的白烟偏向一边,海无颜站起来过去关上了窗户,才见那缕白烟一线升天。

海无颜点点头道:“现在可以了。”

朱翠奇怪地道:“你要怎么来治呢?”

海无颜道:“太阳与太阳罡气,都可以透过­精­神的感应传入对方身上,你我只要四目相对,专心一致,我即可将功力传入你身体之内帮助你打开|­茓­道,并把留在你身上的大­阴­罡气驱出体外。”

朱翠听后大感奇怪,她武功涉猎颇广,只是像对方所说仅凭彼此注目,即可将功力传送的神奇方法却是以前闻所未闻,不禁大为骇异。

海无颜这时已在神案另一端盘膝坐着,朱翠与他对面相向,四只眼睛自然而然地对在了一块。

立刻,她就感觉到通过海无颜的那双眼睛,传过来两股奇热的劲道。

想到了海无颜刚才的关照,当下她忙即镇定心神,运用本身气机向内收缩。

这么一来,果然大生功效,顿时只觉得通过双瞳传送进来两股热热的气机,就像是小蛇也似地顺体直下,用不了片刻时间,已聚集体内,一时满身生热,顷刻间已贯彻上下,简直按耐不住。

二人这时自是全神贯注,意不旁属。忽然之间,庙外传过来一声­阴­森的冷笑。

虽然声音不大,只是在眼前这般情况里,听在二人耳鼓之中,却有似黄钟大吕般地给人以震撼之感。尤其是朱翠甫一聆听之下,身子由不住大大地摇动了一下,一时间只觉得遍体上下万针齐扎,痛得她花容失­色­,几乎失声叫了起来。然而她毕竟知道此举关系着成败至大,虽然在如此情况下,也不敢稍微大意,一时咬紧牙关,不使意念旁驰,却是险状万般。

海无颜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朱翠,冷冷地说道:“不要紧,这是找我的,你千万不可分神。”

朱翠心里虽急,无如她知道这一霎对于自己太重要,只得强自镇定。

却听得门外传过来一男一女的口音。

男的说:“海兄弟,有财大家发,­干­吗一个人吃独食?光棍不挡财路,把我弄走了,自己来个独吞,太不够朋友了。”

女的说:“哼,我们夫­妇­一直敬重你的为人,这一次你可­干­得太不漂亮了。”

男的又说:“你杀了那邵一子和瞎子这件事,我们也都知道了,哼哼,当真是手段毒辣得很,比我们夫­妇­高明上百倍不止。”

女的冷笑道:“要我们不说出去也很简单,只要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了,只是又要做人又要独吞,那可是休想。”

这一男一女像是说双簧似地一唱一答,却把­性­命攸关的朱翠吓出了一身冷汗。

蓦地她身边响起了海无颜的声音道:“立刻闭气调息,守住中宫,只要气机不散,便对你无妨。”

朱翠点点头。她立刻抱元守一改守中宫,果然情绪大为缓和。

耳边上又响起海无颜的声音。

“来人是青砂堡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武功很高,但我足可应付,此二人诡计多端,不可不防,你只不声不动,一切听我嘱咐行事就好。”朱翠微微又点了一下头。二人虽相对咫尺,海无颜却以“传音入秘”的功力将声音再送过来,显然是预防到为外人听知。

也就在他话声方住的一霎间,耳边上砰然一声大响,掩着的两扇木门霍地大敞开来。门虽敞开,却不见人影进来。

甚久之后,才见人影闪处,门外双双现出了一双白衣男女,男的四十上下,面相斯文,额下留有半尺左右的三络黑须,身侧­妇­人姿­色­不恶,只凭外貌,任何人也都会以为他们是士林人物,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黑道人物,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来者二人果然是新近败在海无颜手下的澜沧居士童玉奇夫­妇­。

他夫­妇­二人,新败之余,再次找上门来,自然显示有几分“有恃无恐”,只是“所恃者何”?却显然又让人有几分费解了。

※※※

童氏夫­妇­乍然现身门口,对于里面的情形也像是全然不明,忽然发觉到“无忧公主”朱翠也在座,倒是吃了一惊。夫­妇­二人情不自禁地互相对看了一眼。

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立刻脸上堆满了笑容。

只见她细眉微挑,红­唇­轻撇,露出了瓤犀玉齿,含着微笑道:“唷,啧啧啧……真想不到,这可真是想不到,好亲热呀!”

童玉奇呵呵一笑道:“海兄弟,敢情外面传说你这‘苍海无情’是假的,但不知这位姑娘是什么人,能够得到一世奇侠海无颜的垂青,可真是不容易呀!”

这番话听在朱翠耳中,顿时大为激动,忍不住目光转移,向着童氏夫­妇­看去。

耳边上响起海无颜的声音道:“不必理会他们,我已将‘太阳罡气’尽其可能地都传进了你的身体,你只守住中宫,便可无害。”

朱翠原想点头示意她已知道,只是碍着强敌在侧,不便表示出来。

海无颜又传声道:“你原可闭目养神调息,但那么一来,敌人便有所戒备。”

微微一顿,他才又接下去道:“现在你我仍装成原样,敌人只以为我们­性­命相关之际,不能分神,必会有所蠢动,那时候便可出其不意地伤他们其中之一,这么一来,便容易对付了。”

朱翠又眨了一眼睛,表示会意,立刻目光直视着对方,不再移转。

童氏夫­妇­现身之初,已看清了眼前情形,心内大为兴奋,只以为对方处此要命关头,正是自己下手最佳良机。

原来他夫­妇­二人自从被海无颜逼退,将到手的宝图支出之后,表面上像似惧于海无颜的威势,不再二图,其实心里却是一万个不甘心,退回不久即再潜回。

二人知道海无颜厉害,不敢贸然再次出手,只是在暗中尾随不去,即使在暗中,他们夫­妇­亦不敢丝毫大意,生恐为海氏发觉,等到侧闻左瞎子与“剑花先生”邵一子先后死亡,才不禁大为吃惊震怒。

童氏夫­妇­不知下手杀害邵左二人的是不乐岛的白鹤高立,却直觉地认定是海无颜所为,只以为自己夫­妇­上了对方的大当,心里更生忿怒,无如海无颜实在过于厉害,终究不敢贸然出手。

直到海无颜进入了山神小庙,夫­妇­二人远远蹑上来略一商量,认为机会不可惜过。

原来童氏夫­妇­所习“澜沧门”之武功、以奇异之阵法见长武林,这时见海无颜入庙,正是下手良机,由是乃在庙外,按照本门最厉害的“九九生死吞合阵法”,在这座山神小庙外布下了厉害的埋伏。

他夫­妇­用心原以为海无颜过于厉害,如果在庙内动手,即使夫­妇­联手,只怕恐非其敌,所以才由童玉奇发声冷笑,只把海无颜诱出入阵,那么一来,夫­妇­二人再联合出手,加以阵势之威力,定可如愿以偿,将宝图逼交出来,无如冷笑之后庙内毫无动静,这才联合现身门端,向内探望。

这一望之下,不禁使得二人心花怒放,戒心大去。童氏夫­妇­自非泛泛之流,一看之下,即知海无颜正在运用本身纯阳内功,渡入对方那个姑娘身内,他们虽不知对方那个姑娘身罹何疾,但是却可猜知伤势不轻。他夫妻俱是内功高手,自然知道这一霎的­性­命攸关,这一霎不要说海氏无能向自己夫­妇­出手攻击,只怕说话声音略大,亦可令他心神失所,一个疏忽,气走玄关,即形成全身瘫痪,便成终身残废。

又他们哪里料到海无颜该是何等­精­细之人,眼前危机又焉能看不出来,是以海无颜在初闻童氏发声冷笑之际,已测知他夫­妇­到来,当时却是吃惊不小。

如果童玉奇冷笑之后立刻现身庙内向海无颜动手,后者便万万难与其敌,后果则不堪设想。无如童氏夫­妇­二人作贼心虚,发声之后等候甚久才入内查看,这么一来,便无形中给了海无颜从容防备的机会,只不过外表上仍然做出难以摆脱的模样,童氏夫­妇­初探之下,不及多想,自以为大是得计。

他夫­妇­发话探询,不见回答,更以为所料不差。”

童玉奇仰天一阵朗笑,其声嘹亮,声震屋瓦,这番笑声用意至为明显,自是旨在扰乱对方心神。

海无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脸上现出了无限痛苦的模样。

童玉奇细察之下,更是大为得计,笑声一顿,立刻现出了狂傲形态。身形微闪,已来至海无颜与朱翠身边站定:“姓海的,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童某人手中的一天,可真是天从人愿。”

海无颜仍然目光瞬也不瞬地向朱翠注视着,一副意不旁属的模样。

童玉奇嘻嘻一笑道:“我们不妨打开窗户说亮话,眼前情形我想你老弟应该比我还要清楚,只要我童某人一伸手,准保就能使你二人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念在你我过去多少还有点情谊的份上,我童玉奇不屑这么做,可是话得说回来,那可就看你­干­不­干­脆了。”

海无颜仍然是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眼前人影再闪,童妻“芙蓉剑”莫愁花现身眼前,冷冷地道:“这种人你又何必跟他多说,他怎么由我们手上把东西抢过去,现在要他怎么给吐出来,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童玉奇哼了一声,点头道:“海无颜,你可听见了,那卷布达拉宫的藏宝图,我们是要定了,你还是乖乖拿出来吧。”

“芙蓉剑”莫愁花一挑眉毛,尖着声音叱喝道:“说,那卷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童玉奇嘿嘿一笑道:“只怕他有心回答你的话也是不能了,这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只好由我们自己下手一搜了。”

说时身形轻闪,已欺近海无颜身边,探手摸向海无颜两肩。

海无颜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此刻原可以猝然出手反击对方,无如心里却想到更为适当的时机,竟然掩忍不发。

童玉奇一双手掌搭在对方肩头上,眼见对方宛若木人,分明无能为力,正是大可畅所欲为,心里好不得意!

冷笑一声,他俯身在海无颜身边道:“对不起,童某放肆了。”一面说时,两只手再也不客气,向着海无颜身上摸索起来。他先摸向海无颜后背,继而两肋,再摸向海无颜身上革囊。

就在这一霎间,猝然感觉到海无颜的坐姿有异,不容他意念多想,海无颜的一只右掌已蓦地翻起,直向他前心兜击了上来。

这一掌至为沉实有力,根本不给童玉奇有想念的机会,给童玉奇的感触,简直有如翻江倒海之势。

一念之兴,童玉奇吓得面­色­惨变,哪里还顾得出手反击,挺腰顿足,霍地腾身就起。他身子虽说是腾起得快,无如海无颜这一兜心掌起得更快,巨大的掌力发自海无颜反扣的五指,有如一个吸盘,正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乾元问心掌”。

这一掌更是十足劲道地扣在童玉奇前心,一任他铜皮铁骨,也是万万抵受不起,非得当场毙命不可,总算海无颜心存厚道,未曾施尽全力,却也未便轻饶,这一掌吐出了约有七成劲道、

眼看着童玉奇的身子,就像是一尾跃波的鱼也似地蓦地反弹了起来。这一弹足足弹起了有七八尺高,全身几乎与屋顶横梁相撞。

童玉奇身子一个快转,单手伸出去一捞当空横梁,把身子悬在了空中。悬是悬住了,却无助于他沉重的伤势,“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海……”才说了两个字,由不住又喷出了第二口鲜血,霍地身子一个快挺,随着整扇窗户破碎之声,人已箭矢也似地跌了出去。

“芙蓉剑”莫愁花大吃一惊,简直作梦也想不到海无颜竟会在此要命关头出掌伤人。眼看着丈夫在对方贴心掌势之下受了重伤,一时心胆俱寒,尖叫了一声,霍地长剑递出,化为一道长虹,直向着海无颜身上卷了过去。

当然,她并非旨在伤人,剑势一出,身子霍地腾起,夺门而出,眼看着大夫一只手扶着松­干­,面黄如蜡。

“芙蓉剑”莫愁花顾不得再向敌人出手,慌不迭抢上去扶住了他,倏地眼前人影乍闪,海无颜已欺近身边。

莫愁花一声怒叱,掌中剑施足了力道,照着海无颜当胸就刺。

剑势方出,只觉得手上一震,掌中剑已吃对方两根手指捏住了剑尖。与此同时,眼前寒芒乍吐,海无颜另一只手上的一口剑已比在了童玉奇的喉结上。

这一手双招,确是施展得又快又巧,饶是童氏夫­妇­心存机警,却也无法避开。

莫愁花用力挣了一下手中长剑,无能脱开,眼看着丈夫遇险,吓得手足失措,一时僵在了当场。

海无颜这时只须剑势向前一推,童玉奇便无活理,也就是这样,把一双夫­妇­吓得宛若木偶,动弹不得。

海无颜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面前二人。

“童玉奇,你夫­妇­俩居心不良,竟然打算乘人于危,这是第二次犯在我手里,”目光一转,视向莫愁花道:“你们是想死想活?”

莫愁花嘴­唇­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吐出声音,可是脸上神情不啻像是在求饶。

童玉奇终究是条汉子,目睹此情,长叹一声道:“我童某人行遍江湖二十多年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过脸,罢了……姓海的……你就……给我个……痛快吧……皱一皱眉,不算是英雄好汉!”他内伤颇重,勉强提着气息说了这几句话,早已喘成了一片。

“芙蓉剑”莫愁花却没有她丈夫那般骨气,聆听之下,打了一个哆嗦,忙道:“不!你不能下毒手!海无颜,这件事怪你不义在先,怪不得我们!”

海无颜冷笑道:“你们莫非真的以为邵一子和左瞎子的死,是我下的毒手?”

童玉奇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数!”

海无颜道:“我心里有数得很,下手杀害他们两个的,当然另有其人,抢走宝图的也是这个人,只怕你们两个都是招惹不起!”

莫愁花冷哼道:“谁?”

“不乐岛的‘白鹤’高立!”

童氏夫­妇­顿时为之一呆。

童玉奇冷笑道:“这是真的?”

海无颜道:“信不信由你,我这次姑且再饶过你们,要是再撞在了我手上,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你们请吧!”话声一落,松指抽剑,宛若清风一袭,已飘出丈许以外。

童玉奇呆立少顷,信疑参半地冷冷笑道:“这件事我不会就此­干­休的,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嘿嘿,就算他不乐岛上满了刀山剑树,我夫­妇­也要去闯上一闯,如果你姓海的玩的是花招,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告辞了!”转脸向身边的莫愁花道:“我们走!”

莫愁花一听说抢夺宝图的竟是传说中不乐岛上那个最难招惹的魔头“白鹤”高立,顿时心里凉了一半。

当下好不失望,眼前打既不行,丈夫又在重伤之中,面前这个姓海的,更是不易对付,若不见好就收,势将要吃大亏,只得忍气吞声,搀扶着丈夫,缓缓转身而去。

走前了几步,她忽然回过身来道:“这附近我夫­妇­布有厉害的阵势,说不得要劳你大驾自己动手来解开了。”说罢,搀扶着童玉奇,身子一连晃动了几下,随即消失无踪,海无颜运目四下观看了一阵,果见附近有些云气氤氲,料定莫愁花说的不是假话,他自信此道­精­通,并非门外汉,倒也不十分介意。

转回山神小庙,朱翠正践坐案上,只见她脸上汗下,像是方自运功完毕模样。

略一察看,海无颜脸现微笑道:“恭喜姑娘,你脱险了!”

朱翠试一运行,果然气血全通,由于方才自海无颜处贯入的气机与自己本身气机化合,元气大增,只觉得舒泰已极,当下十分高兴地向海无颜道了谢,又问起方才澜沧居士夫­妇­之事。

海无颜轻轻一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说起来竟然也与不乐岛扯上了关系,看来天下的坏事,到头来似乎都与不乐岛有些关系。”

朱翠好奇问故,海无颜遂将此一段经过详细地说出,直说到“西天盟主”邵一子与左瞎子为“白鹤”高立双双毙命,宝图为之劫走为止。

海无颜叙述完毕,微微苦笑道:“这件事我原是一时路见不平,有心想助邵前辈一臂之力,却没有料到后来的发展竟会演变至此,更没有想到,邵一子的千斤重担竟然会落在了我的肩上。”他轻轻一叹,接下去道:“我生平最重信诺,何况这件事又是邵前辈临终所托,简直推卸无力,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朱翠十分气愤地道:“想不到不乐岛上的三个老怪物竟然这么横行,不要说那位邵前辈死前托了你,就是一个陌生路人遇到了这种事,也不能袖手旁观,大哥你莫非后悔管了这件闲事?”

海无颜摇摇头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重大了,只怕我担当不了!”

“你太客气了!”朱翠含笑道:“如果连你也无能为力,只怕当今天下武林再也没有人能管这件事了!”

海无颜看了她一眼,感谢她的激励与信赖。朱翠在对方的目神注视之下,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片真情。

两­性­之间的情愫原本就极其微妙,情话款款,两情欢愉,固然得畅情怀,默默互视,心有灵犀,亦未尝不佳,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也。这一霎,二人目光互视,正不知已将无限心声彼此传送,即或刘桢平视,亦难抑无限相思。

渐渐地,朱翠风目含羞,微微垂下头,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却像是“不胜娇羞”,一霎间,脸上飞起了酡红。

海无颜陡然一惊,像是由梦中惊醒,慌不迭地移开眸子,却不禁暗自诧异:像自己这般定力之人,竟然有时也难免情难自己。

短暂的寂寞之后,海无颜道:“姑娘,你近来可好?”

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间了这么一句,自己也发觉到多此一问。

朱翠点点头道:“还好!”

她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对方道:“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海大哥,你可知道潘幼迪来了?”

海无颜微微一愕,点点头道:“我猜想她也应该来了,你见着她了?”

朱翠一笑道:“你猜呢?”

海无颜道:“你这么说,自然是见着她了。”

朱翠点头道:“不但是见着她了,而且我们还一路同行同住,结成了异姓的姐妹,你信不信?”

海无颜又是一愕,道:“这倒是我想不到的,她过去的­性­情不是这样的。”

朱翠白了他二眼,道:“你不信?”一面说一面捋起左袖,现出了紧束在腕子上的玉镯,在海无颜眼前晃了一下道:“喏,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海无颜抓住了她的手,细看了一眼那只玉镯,随即点点头:“这是她的东西……”

朱翠抽回了被对方握住的手、怪难为情地白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吧……”她接着说:

“人家都说她怎么怪,其实一点也不对……”

海无颜微微一笑,脸上不着表情。

朱翠道:“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美的一个女孩子,也是本事最大的一个女孩子。”

海无颜道:“能够被你这么夸赞的人,的确是不容易的了。”

朱翠微笑了一下,喃喃道:“海大哥,你难道不想见见她?我想她一定也想见你呢!”

在她说这些话时,似乎发觉到海无颜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微感奇怪。

果然就在她话声方顿的一霎,耳听得窗外一人冷笑道:“是么?只怕未必吧!”说话人分明是女子口音。

朱翠一听之下,顿时惊喜道:“迪姐,是你!”她功力已恢复,自是不碍行动,双手一按身下供案,全身蓦地拔空直起,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其时先她之前,海无颜亦已闪动身形,由正门快速纵出,二人一先一后,身法都称得上极为快速。

只是在朱翠来说,似乎仍然是慢了一步。

二十四

庙外一片清静,不要说潘幼迪了,就连海无颜也像是失去了踪影。

朱翠扯着喉咙叫了两声“迪姐”,听不见一些儿回音,正待纵身扑入前面树林,忽然面前人影连番闪动,现出了海无颜左闪右晃的身形。

那样子煞是奇怪,朱翠待要存心细看时,海无颜已满脸愤恚地站在眼前。

朱翠关心地道:“可是迪姐来了?”

海无颜点点头道:“就是她!”

朱翠一呆道:“那……那你们可见着了?”

海无颜怅恨地摇摇头,冷冷地道:“她对我仍然不存谅解,这倒也罢了,只是连你却也不睬,未免太过矫情!”

朱翠苦笑道:“她只是不好意思,你也不要错怪了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未免有些漠然,遂道:“我这就去找她回来!”说着就要纵出。

海无颜忽然横身拦住他道:“姑娘小心!”

朱翠道:“怎么?”

海无颜指了一下附近道:“刚才童氏夫­妇­在这附近布置了厉害的阵势,你不可大意,再说,潘幼迪早已潜行无踪,你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朱翠想一想也是实情,一时闷闷地不发一言。

海无颜一笑道:“你又何必介意宁她只是对我心存不谅,若非碍于我在这里,早已与你现身见面,她个­性­外刚内柔,这一点你显然还不十分清楚。”

朱翠苦笑了笑,失意地道:“当然喽,谁又有你们之间那么清楚?”说了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小庙。

忽然,一阵说不出的落寞笼罩着她,仿佛万念俱灰,独自个儿倚着神案,只是漠漠地看着小小的土地菩萨发呆。

庙外传过来海无颜的一声叹息,随即归于沉寂。

朱翠独自个儿发了半天呆,想想又觉好无来由,回过身来,向外看了一眼,才发觉到海无颜敢情已不在了。

心里一惊,赶忙纵身出去,果然已失去了海无颜的踪影,叫了两声“海大哥”,也听不见他的回音,心里一赌气,重重地走回小庙。

进了庙门又站住了脚,心想:“我­干­吗还回到这个地方?难道等着他们回来看我?”

想着想着,心里越觉得怪不是个滋味,仿佛无限委屈,眼圈儿一红,两行珠泪,情不自禁地顺着腮帮子滑落了下来。

忽然,她像是有所警觉,狠了一下心,擦­干­了脸上的泪,忖道: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爱上了海……这可怎么是好?

一霎间,她脑子里又兴起了潘幼迪的影子。

“不!不!我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大对不起迪姐了,她以姐妹之情对我,我岂能对她……

可是,我怎么能舍下了海……”

一霎间,脑子里就像是置了一团乱丝那般地纠缠不清,从而海无颜与潘幼迪不同的面影相继不停地在眼前打着转儿。

她深深地垂下头,摇着,摇着,摇乱了满头的青丝。

※※※

一只蝴蝶噗噗用力地拍打着翅膀。

静极的时候,这是一种惊天动地的震荡。

朱翠吓了一大跳,循声看去,一只蝴蝶被蜘蛛网粘住了,夕阳的投影,懒散地在门外摆着姿态。

敢情一天将尽,又是黄昏时候了。

惊觉着时光的消逝,朱翠一个骨碌由地上站起来,虽然是一抹残阳,亦不禁照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记得来时,天上还下着毛毛小雨,曾几何时,雨过天晴,又复日出日落,世事人情,是否也如同天穹这般神奇地变幻不定、虚实莫测呢?思索是移不动地上石头的,有些事多想无益,既不能改变现有的事实,还是待事实来证明一切吧!

朱翠似乎已经想通了这个道理,决定去面对一切。

夕阳残照里,她步出了小庙,一树麻雀在喳喳吵个不休,一弯彩虹斜斜地挂在林梢。

她前行了几步,忽然又站住,心里想:我现在该上哪里去呢?又想:风来仪既已与自己约定去不乐岛,她当然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转念再想,既然自己决心去不乐岛拯救母弟,若不主动去找到风来仪,只是又上哪里去找她?

想着,朱翠就移步前进,足下践踏着落叶,一径穿过树林。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到眼前景像十分眼熟,再一定神打量,暗吃一惊,才惊觉到显然还是起步时的那片方寸之地。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方才海无颜所关照的话,敢情这附近布置有阵势,自己一上来未曾料到,胡闯乱行,必然已入了阵门,这便如何是好?

朱翠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加以对各门阵法也曾涉猎研习过,如果一上来加以注意,这阵势多半难她不住,这也正是海无颜对她放心之故。只是却因她一时大意,上来未曾料到,俟到发觉不妙时,显然已深入阵内,此时再想破阵,却免不了更要大费周章了。

朱翠过后觉出不妙时,心里虽是吃惊,却并不害怕,自信­精­于此道,定能闯出阵外。她随即在这边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顺风将树叶掷出,却见那片树叶绕了个圈子,落向一处。

朱翠便向着那片树叶落处纵身而起。

这方法原是一般破阵的不二法门,谓之“风叶术”,对于五行八卦的阵势,一上来即能导入正途,不至迷失了阵脚,无如朱翠上来已先错了一步,这时施展“风叶”之术,便失了效用。

眼看着她纵起的身形,方自向下一落,似有云雾一片随着她落下的身势霍地升起。

朱翠一惊之下,忽然悟出了“正反相克”之理,霍地一个倒拧之势,把身子再次拔起,饶是这样,却依然慢了一步。眼见着面前树木,以一生十,以十生百,陡然间仿佛置身子密菶的丛林之内,这一霎固是黑云蔽空,难辨天日矣。

朱翠一连向前方试图脱困了两次,两次却都被硬硬地逼了回来,心里一急,抖手拔出了长剑,迎面一连砍了几剑,才知竟是些虚幻的倒影。

这阵势乃是澜沧居士夫­妇­用尽心智的一番布置,十分厉害,一上来如能抓住了窍门,便可无惧,若是一时大意,踏入阵门,像眼前朱翠这样,容得阵势发动之后再行辨认,便十分困难。总算朱翠心有明见,情知阵势既已发动,便万万不可乱了脚步,否则一番­阴­错阳差,便更是万难出困了。

她因为有这番明见,便强自镇定心神,每一次突击不成之后,便立即转回原处站定,再观后效。这样三数次之后,虽然仍未能看破对方阵势的奥妙,对方阵势却也一时莫能奈何于她。

双方僵持了一会,朱翠渐感不耐。

她自负极高,却因上来不察,被困阵内,感到奇耻大辱,决计要将此阵破去,出一口心中闷气。

方才之稍事镇定,已使她略微认清了这阵势的虚实生克妙理。

当下她略一顾盼,霍地腾身而起,在空中头下脚上一个倒折,落向正北一角。忽然眼前一暗,随着朱翠的落下之势,眼前树石林木突地来了一个倒转。朱翠胸有成竹,蓦地随着对方倒转之势,就空一个倒折,这样一来,果然稳住了阵脚。

等到她落实之后,不禁暗中欢喜。这一步算是走对了,她却要再定下心来观察下一步该是怎么个走法?

就在这时,耳边上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就对了。”

朱翠心里一惊,由对方口音里,她已听出是风来仪,不由抬头四下看望了一阵,却是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风来仪道:“你现在当然还看不见我,你刚才所施展的身法很对,记住,这个阵是按小先天易数排的,如果你­精­通小先天八卦易理,便很容易破阵了。”

朱翠原本心里正在纳闷儿,吃对方这么一点,顿时大悟玄机,即见她身子霍地纵起,在空中一个倒翻斜出之势,紧接着一连几个快速转动之后,眼前天光大现。

耳边上即听得风来仪笑道:“好聪明的丫头片子!”

等到她身子站定时,眼前阵势已破。

却见风来仪正自笑哈哈地看向自己,两手交抱地坐在一堵山石之上。

“我只离开了半日,想不到这里竟然出了怪事,这个阵又是哪个设下来的?”说时,风来仪一面由那堵山石上缓缓站起来,两只瞳子里显示着奇怪。

朱翠若是要说,难免要扯出海无颜来,她当然知道海无颜昔年与不乐岛的旧恨,海无颜本人既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当下冷冷一笑道:“你倒会装,明明是你怕我逃走而设下来的,却反倒问起我来了!”

风来仪细眉一挑,原思发作,忽然一笑道:“我马上回来!”

话声出口,瘦躯晃处,电闪般地已隐身林内,朱翠自从与她一度交手,并着了她的道儿之后,情知她武技高不可测,这时见她轻功亦是这般了得,心里好生佩服,暗自庆幸自己还没有什么异图,否则,定然逃不过她的手去,反倒受辱,自非聪明。

心里盘算之中,人影再闪,风来仪已回到了面前。

朱翠不知她这一去一来是什么用意,一时只是看着她,暂不说话。

“这里前后并没有外人……奇怪!”说着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你以为这阵势是我设下来的,你可是大大的错了。”

朱翠料定澜沧居士夫­妇­已为海无颜重伤而去,眼前死无对证,风来仪就算再­精­明,也猜不出来,乐得拿她消遣一番。

朱翠看着她,翻了一下眼睛道:“那么又会是谁呢?”心里却在想:你要是能猜出来这个人才叫怪呢!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人我虽然没有看见,已猜着了八分,看他布阵的手法,多系八卦生克,­阴­阳互换,除了澜沧一门,外人倒是很少这么施展!”

朱翠心里不得不刷已假作不解地道:“澜沧门?我倒没听过。”

风来仪冷冷地道:“澜沧门原是武林中颇享重望的一派,尤其是他们第八代掌门人‘澜沧龙’丘池掌派以来,武功夫盛,只可惜丘池过世太早,这一门自他死后,近百年以来,就没有听说过再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了!”微微顿了一下,她接着又说道:“现在的掌门人澜沧居士童玉奇,倒也不是弱者,只是为人浮华,太重功利,又好意气之争,较之他的那位家师丘池比较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一说,莫非是这个姓童的来了?”

风来仪微微点头道:“看来极像,我只是没有看见他罢了,要不然,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倒要问问他是什么居心!”说罢看了朱翠一眼道:“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我们这就走吧!”

朱翠轻轻一叹道:“多谢你助我一臂之力,杀了那卖主求荣的常威父子,中原已无我依恋之处,我这就跟你去不乐岛好了!”

风来仪高兴地道:“好!”她似乎对朱翠猝然间生出了许多好感,一双眸子在她脸上转了转道:“不乐岛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去的,你只要不心生逃走之意,我担保不会有任何人亏待你,甚至于你的母亲和你的弟弟:我们也都会好好看待,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朱翠既已决定随她去不乐岛,索­性­心情放开朗些,对方既是当今不乐岛上的岛主之一,权柄可想而知,不如乘此一路与她套些交情,将来在岛上也可多得方便。

当时听她说罢,遂笑道:“人家都说你们那个不乐岛是去得回来不得,真是这样么?”

风来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原来你也听信这种传说,那只是一般人的说法而已。”

“事实真相又如何呢?”

“问得好,”风来仪看了她一眼:“因为到今天为止,除了我们本岛的人外,还没有外人去过不乐岛,所以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朱翠一笑道:“答得好!”看了她一眼道:“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眼睛在她脸上一转道:“调皮!”

二人边说边行,眼前已出了这座稀疏的树林,前面是一条迂回于山坡之间的小道。

朱翠站住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我一天没吃东西,肚子实在饿了。”

风来仪点点头道:“你不提我倒没有想到,我也有点饿了,我们这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朱翠皱了一下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可是一点也不清楚。”

风来仪道:“你用不着清楚,一切只跟着我就是,保管你错不了。”

一面说,脚下放快,径向前面行去。朱翠不甘落后,也放快了脚步,紧跟上去。

风来仪笑道:“好啊,你要跟我比轻功吗,我们就来赛一赛吧!”说罢脚下突地加快,只见她上肩水平不动,仅仅足下迈动,这是轻功中最上乘的气波功夫。

朱翠虽知比不过她,却也不甘示弱,当下提聚真力,施展出师门中绝顶轻功“凌波步”

法,全力追赶。

朱翠、风来仪二人一展开绝顶轻功,简直就像是飘忽中的一双鬼影,瞬息间已是百十丈外。

起先朱翠倒也与她并肩而进,十数丈后才拉了下来,容得到达山下。

朱翠奋全身功力冲出面前石障,只见风来仪立在一排竹下,正在纳凉,不觉大为汗颜。

见面后,风来仪微微颔首道:“想不到你的轻功竟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江湖上把你说得那么厉害,真不容易,假以时日,前途无可限量。”

“你这是在夸我吗?­干­脆不如夸你自己好了!”朱翠心里一气,­干­脆把头扭向一边。

风来仪细眉一挑,冷笑道:“娇宠任­性­的孩子!你还想胜得过我吗?”

朱翠嗔道:“为什么不能,你也是人呀!”

风来仪倏地睁大了眸子。

说真的,在整下不乐岛来说,谁不知道这位风三岛主最难说话,瞪眼杀人,偏偏她竟然会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容再容,似乎对了脾胃。

“你今年几岁了?”说时,眸子缓缓在朱翠身上转动着,竟然现出了几许慈祥。

朱翠白了她一眼道:“你猜呢?”

风来仪也皱了一下眉:“你一直对人都是这种说话的态度么叶朱翠点点头道:“当然,难道在你面前我还会变了一个人不成?”

风来仪“哼”了一声:“任­性­!”

朱翠一笑,向着她道:“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在天地之间,原来就该无拘无束地活着,任­性­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不任­性­?”

风来仪冷笑了一声,缓缓走向一边,举目向前面看过去。

朱翠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跟她说话,居然处处都占了上风,虽然打不过她,口头上逞一时之快倒也不错,这时见她没有说话,心里大力得意。

“喂!我还忘了问你,”朱翠打量着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风来仪微愠道:“对于长辈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朱翠冷笑道:“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但对行为道德不像长辈的人,我却用不着客气。”

话声方住,蓦地眼前人影一闪,呼地一声,风来仪真像风也似地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猝然一惊,霍地向后退了一步,不容她抬起双眼,一双肩头已吃对方尖尖十指紧紧抓住。一阵刺肌的奇痛,使朱翠仿佛感觉到整个肩头都要被她抓碎了。

“你胡说!”风来仪眼睛里充满了忿怒,说了这句话,两手一抡,朱翠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内力将自己平空提起,霍地向外面抛了出去。这一下要是摔实了非受伤不可。

朱翠总算够机灵,身子骨够灵巧,随着坠下的身子,她本能的一个快翻,仅仅是手掌和右臂在地上沾了一沾,整个身子已旋风似地转了起来。

她侥幸没有摔着,却是吓了一跳。好汉不吃眼前亏,知道再逞口舌之利,更加不妙,当下向着风来仪怒视了一眼,把头偏到一边。

风来仪嘴里“咦”了一声,闪身来到了她面前。

朱翠只以为她要向自己出手,慌不迭比手待迎。

风来仪忽然一笑道:“用不着害怕,我不会打你!”

朱翠嗔道:“我才不怕呢!”

风来仪看着她微微皱了一下眉,摇摇头,似乎拿她没有办法。

“刚才你竟能够化解我的‘浪淘沙’手法,姿势很好,那个身法到底是谁教给你的?”

“谁也没有教过我,是我自己变出来的。”

“真的?”风来仪张大了眼睛道:“你再施展一次给我看看?”

朱翠一笑道:“为什么?”

话声方住,风来仪陡地欺身而上,和先前一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朱翠的两只肩头竟然又被紧紧抓住,一股巨大的气波力道,霍地又把她身子抛了起来,情形和先前一般无二。

这么一来,朱翠不得不重施故技,等到身子一经坠地,像刚才一样,一经施展已跃身而起。

风来仪因为这一次注意在先,是以看得很清楚。等到朱翠跃起站定之后,风来仪笑眯眯地连连点头道:“高明,高明,这一招施展得的确太妙了!”

忽然,她向朱翠注视道:“你师父是谁!”

朱翠扬了一下眉毛:“不告诉你!”

风来仪道:“你以为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么,总有一天我会猜出来的。”一面说,她看了一下笑道:“我们已经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走吧!”

说罢继续前行。朱翠一声不哼地在后面跟着。

“你知道,”走了几步,风来仪忽然定步回头道:“你实在是一块很好的练武料子!”

朱翠想不到她忽然会冒出了这么一句,当时却也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看看她翻了个白眼儿。

风来仪说了这么一句,转过身来又继续前行。

眼前来到了一处江口。

朱翠倒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条河,河道虽不甚宽,却是流水湍急。

正前方岸上搭有一座芦棚,算是临时的一个渡口,这种小地方,谈不上什么商业贸易,有之则是些­鸡­鸭菜贩子而已。

这个时候,天近黄昏,更是没有什么人。

二人来到棚下,即见一艘小船远远摆过来,划船的是位堂客(­妇­人),头上戴着竹笠,远远地张着一张红嘴,笑着招呼道:“要搭船么?今天是顺风,快得很呢!”

风来仪遂招呼她停了下来,问明了这地方敢情叫“仙女山”。二女方才走了半天,便是仙女山的山脚,这条河仍然是“汉水”,风来仪目的是要去汉阳,只要顺路,倒不在乎她在哪里停船。

划船的­妇­人,出身渔家,丈夫是鱼贩子,她平日在家织网卖钱,偶尔摇船搭客,赚上一点零钱施用,想不到今天碰见了贵客,风来仪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而且说明了只是顺江下去,找一个市城停下,去哪里都无所谓,简直喜从天降。

须知那时太平年月,这二两银子,足可养活一家人一月温饱有余了。

船­妇­庆幸今日碰见了财神­奶­­奶­,哪能不打起­精­神小心侍候。

小船炉子上,煮的是香啧啧的茶叶蛋和香茗,二女早就饿了,每人吃了两个茶叶蛋,手捧热茶,这一时倒也心旷神怕,自得其乐。

朱翠喝了几口茶,近看江水蔚蓝如碧,来去归舟渔歌互答,帆影片片,倒也自有其趣,默默中她不禁有些自怜起身世来了。

想到自己虽曾贵为公主,食邑万户,无奈一旦遭此变故,顿时家破人亡,萍飘天下,形若丧家之犬,未来情景更是难以判知,自是父亲,幼弟人影,一个个自眼前掠过。

一番伤感之后,又想到了方才匆匆一见的海无颜,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对他却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正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水花茫茫,舟行如矢,此一刻正所谓“晚来弄水船头湿”,虽不见“笑脱红裙裹鸭儿”

的江南娇媚,却也别有一番江上绮丽景致。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黑了,小船撑起了红白两盏灯笼,来去所见,五光十­色­,水面倒影更增情趣。

然而这一切,都似俱不为朱翠所见。

她的心已为海无颜装满,曾几何时这个人在她脑子里诚如其名地幻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涛涛巨浪一次次无情地拍击着她:“唉唉……沧海……沧海……”她对自己说:“当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猛可里,一片水花由她身边溅起来,朱翠躲不及被弄得全身透湿,“呀”然一惊。

一艘黑漆快舟,巨鲸般地自小船边擦身而过,耳边上立即听到风来仪一声低叱道:“小心!”

似乎船身一震,即与那艘黑­色­大船快速分了开来,身后的巨浪,把小船高高地涌起来,沉沉地压下去,划船的­妇­人见状,惊吓得“啊唷唷!”连声叫了起来。

这一霎忽见风来仪自船上站起,两足分踩前后,颠簸的船身,竟然在她的内力镇压下,渐渐平息了下来。

这番举止看似无奇,其实极为惊人。朱翠若非亲眼看见,简直不敢相信,想不到风来仪内功竟然到达如此境界,心内­奸­生折服。

果然风来仪在小船平稳下来以后,一声不响地坐下来暗中运功调息。虽然这样,她的一双眼睛仍然没有放过前面的那艘快船,朱翠也注意到了,刚才快速由身边擦过的那艘黑­色­大船,看来像似一艘官船,船面上除了两名舵手之外,不见外人,她心里难免有些希罕。

“你看见了没有?”风来仪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我们被人给缀上了。”

朱翠奇怪地道:“是么?我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多半是曹羽那个老畜生手下的鬼爪子,”风来仪慢吞吞他说道:“等着看吧,他们还会再来的!”

朱翠暗暗握了一下剑把,心中想着:那好,这条船真要再敢来这么一次,我可要给它个厉害。心念一动,却又忖道:“我现在既与这个老太婆同行,我的安危自有她来负责,我又何必多事,乐得放松了心情,来个天塌下来也不管,倒要看看她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虽然风来仪外表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不过她实在的年岁最少已是六十开外,所以朱翠下意识里仍然是把她当成老太婆看待。这么一想,她那只紧握住剑把的手不禁已松开了,偶一偏头,接触到风来仪微微含笑的脸,似乎自己的心意已被她看穿了似的。

“看起来他们对你还不死心。”风来仪慢吞吞地道:“你的运气总还算不错,这一次有我同行,他们要想动你,先要看看我答不答应。”

朱翠一笑道:“这么说我便可高枕无忧了!”

风来仪­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道:“往下看吧!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身后的船娘忽然道:“太太小姐,前面是二姑屯了,要不要靠岸?”

风来仪看着朱翠含笑道:“听见没有,二姑屯?这名字好像是为我们取的,好地方。”

转过脸来关照道:“好,就去二姑屯吧!”

船娘嘴里应了一声,刚刚转过了帆要把小船拢进眼前岔流。

身边上忽听见风来仪一声急叱道:“小心!”

船娘心里一惊,再一抬头,不知何时,敢情方才那只黑­色­快船去而复返,正以无比快速直向着小船迎头撞来。

朱翠正面坐着,对于这番情势看得最清楚。

原来眼前是条水道岔口,一条直放汉阳,一条是岔口,可通二姑屯,却在这岔道正面,耸起数丈高山石壁,形成一面水上石屏。

这艘黑­色­巨大快船,显然掩于短峰后背,俟到朱翠等所乘坐的小船来到面前,这才忽然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直向小船迎头撞了过来。

朱翠目睹此情,猝吃一惊,她虽有意作壁上观,当此生命关头,却也不能沉着,心里一急,顺手­操­起一只木桨,待向眼前快舟头上Сhā去,身侧的风来仪却又比她快了一步。

一技长篙倏地怒蛇般地飞点而出,“笃!”一声正中前面大船船头。

你看这小小一枝竹篙,所加诸其上的力道,何止千钧。大小二舟兑挤之处,眼看着风来仪手中这枝长篙变成了一盏弓的形状,在危机一瞬间,小船总算定住不动。

大黑船由于来势至猛,忽然吃风来仪手上长篙定住,奈何庞然大躯所带来的水势,却是无论如何难以压制得住,状若小山一般的巨大波浪,直把小船高高地打起来,像是要腾空而起。

大船两舷各立着两个身着劲服的汉子,原本打算以大吃小,目睹小船破碎时一场好戏,却万万没有想到一枝竹篙,就把行将相撞的危机轻轻化解,这一惊才知道不是好兆头。

原来船上四人,果然是曹羽手下配属常威之大内卫士,自从常威父子为朱翠刺丧之后,俱感责任重大,非抓住朱翠不足以向曹氏交差,此刻早已是绘影图形,水陆两遣散开了海捕公文,明察暗访,务必要把这个钦命要犯朱翠擒到手中,事情活该凑巧,想不到竟然会在江上遇见。

四卫士心知朱翠厉害,硬打硬拿不是她的对手,乃自想到了硬撞碰这个诡计,想不到这一伎俩临时却被风来仪给搅了局,功败垂成。

四人分别是“夜猫”方天,“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大力神”董江元。

没羽神箭齐天化站在最前面,眼睛也最尖,一看风来仪功夫了得,小船转危为安,情急之下,右手翻处“唰!唰!”一连掷出了两支白羽神箭。

他绰号“没羽神箭”,可知其暗器上必有高招。暗器一经出手,分向朱翠风来仪二人面门飞到,黑夜里更见惊险,一闪而至。

风来仪哼了一声,右手轻扬,已把迎面飞来的箭矢夹于二指之间,此同时朱翠亦把迎面箭矢拨打开来。

小船起伏的一霎问,风来仪已如同一只巨大的苍鹰,腾身直起落向对舟之上。

大船上四人乍吃一惊,哪里知道对方这个女人的厉害?

“夜猫”方天霍地拔出身侧“万字夺”,率先扑上,万字夺抖出一朵银光,照着风来仪心窝就扎。

风来仪原是气量狭窄之人,加以素日在江湖行走,黑白两道的人物多是对她望而生畏,日久天长早已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性­情,这一次江上遇险,对方竟然毫不把她看在眼里,更不禁激起了她的无边怒火,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眼前“夜猫”方天这只万字夺分心刺到,她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反手向对方兵刃杆上搭了过去。

方天一惊,心想:你这个女人可是来找死!

原来这种兵刃“万字夺”上,藏有两处暗刃,皆在杆柄两侧,施用时只须用力一抖一振,状若双翅的一双飞刃自会弹出,平常对敌对,用来封锁对方的兵刃最是有效,亦可作“方天戟”那般的施用。

眼前风来仪似不知,居然胆敢伸手,直向万字夺的杆子上抓来。

“夜猫”方天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容得风来仪这只手眼看着将抓住了万字夺柄的一瞬间,霍地用力一振夺身,眼前“铮”地一声脆响,突地由万字夺柄两侧跳出两口薄刃。

只听得又是“铮”然一声脆响。

风来仪的手依然抓了上去,只不过在危机一瞬间,改抓为拿,五指收处,紧紧拿住了对方万字夺上闪闪生光的刀锋。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却已快速递出,“碰!”一声击中在方天的左胸之上。

这一掌看似无力,其实却极其惊人。显然是风来仪盛怒头上,这一掌暗聚真力,内力吐处,夜猫方天的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抛了出去,不容他身子落下,在空中先已喷出了大口的鲜血,紧接着头下脚上,连同着手里的那根万字夺“扑通”一声,栽到了水里。

风来仪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一经出手势若疾风骤雨,脚下划动,一个快速的转移,已来到了“翻江鹞子”鲁平身边。

鲁平的兵刃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时不假思索地照着风来仪两肋上就扎。

其他二人“大力神”董江元和“没羽神箭”齐天化,眼看着上来的这个女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已将夜猫方天毙于掌下,俱都吓寒了胆,却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呼啸声中,全数向风来仪拥来。

大力神董江元施的是一柄雪花板斧,没羽神箭齐天化施的是蛇骨鞭,再加上鲁平的分水蛾眉刺,三个人自三个方向同时拥过来,声势端的惊人。

风来仪的身势怎么拔起来的,三个人可都没有看清楚,混乱之中,再听得一阵兵刃交击声。蛾眉刺、蛇骨鞭、雪花斧敢情这三样东西迎在了一块,叮当乱响中,击起一片火星。

空中的风来仪起得快落得亦快。

首先遭难的是“大力神”董江元,耳听得背后衣衫响处,却是连头也来不及转,即为风来仪的一双手掌击中在背胯之间。

大力神董江元虽说是自负神力,却难当对方双掌上所加诸的内元真力,脚下一个踉跄,一跤直向眼前摔了出去。

没羽神箭齐天化,翻江鹞子鲁平,一左一右同时快速转过身来,只觉得眼前疾风袭面,情不自禁地脚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却另有一股尖锐的风力混杂其间,二人只觉得身上一凉,顿时就愕在当地,动弹不得,敢情是为对方点了|­茓­了。

这种隔空点|­茓­的手法,当今武林还极其罕见,四个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对手,一举手之间,四名大内高手相继为之制服。

双方动手时,小船已错开一边,两者距离约在两三丈远近。

划船的船娘看着船上的这个女人如此神武,吓了个魂不附体,双手把着橹,只觉得全身上下连连打颤。

“这……这……位……小……小……姐……”她原意是想问朱翠怎么去把风来仪接回来,可是心里太紧张,只觉得两片牙骨上下直打战,说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风来仪去而复还,已好端端地站在了船上。

这个船娘只以为是见到了鬼,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地向着风来仪叩头不已……

“大仙……饶命……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朱翠看着不忍,一伸手,把她拉了起:“别害怕,这里都是人,没有神仙,快划你的船吧!”

划船的船娘惊魂甫定,再看看风来仪这个人确实与自己无异,当下真有点傻了。朱翠又连连催促,她才站起来把着桅舵,把小船驰进了原行的岔流。

好在二姑屯就在前面不远,一拐弯就到了。

风来仪与朱翠下了船,朱翠因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安抚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锭银子,这个船娘才又转惊为喜,几疑身在梦中,二女上岸走了甚远,她仍然看着她们发呆。

※※※

这一天她们来到“肇庆”地面。

时令虽说是已到了初冬,但这里却暖洋洋的,感觉不出一些寒意。

经过了数十日的相处,两个人在行迹上早已不再拘束,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对好朋友。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而已,事实上朱翠在内心里却不能不防范着她,生怕再着了她什么计谋。

对于朱翠来说,广东这个地方她实在大陌生了,话更是一句也听不懂,所以打从一踏进广东地面,她简直就成了聋子和哑巴,有耳朵听不懂话,有嘴却说不通,实在是苦恼极了。

反之,风来仪却好比回到了家乡一样,哇啦哇啦,广东话说得流利极了。

才来到肇庆的当天,即有一位被称为高先生的老广东亲自来谒,经过风来仪的介绍,朱翠才知道这个高先生敢情是在肇庆开大买卖的,他手下有钱庄、客栈、绸缎生意,然而对风来仪却必恭必敬,像是唯命是从的样子,而风氏对他却是派头十足。

“这……小姐……是?”

高先生有意撇着京腔,一双小黄豆眼骨碌碌直在朱翠身上打着转儿。

风来仪点头道:“这就是鄱阳湖的无忧公主,你见个礼吧!”

高先生像是吃了一惊,嘴里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连连向朱翠注目,一面抱拳道:

“久仰,久仰,失礼,失礼!”

京腔撇得又不标准,再加上有点大舌头,听在朱翠耳朵里真是浑身都不舒泰。

“这位高先生跟我们颇有渊源,在这里我们就扰他几天。”一面说时,风来仪向着高先生点点头道:“怎么样,房子可准备好了?”

高先生躬身道:“卑职已遵嘱备好了行馆,这一阵子粤江水浅,入冬以来海面上风大,岛主只怕一时半时还不能走!”

风来仪皱了一下眉道:“讨厌,要等多久?”

高先生赔笑躬身道:“等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也就行了,卑职已经派人观望去了,水位只要一高,马上就能成行,再说……”眼睛向朱翠瞟了一眼,嘻嘻笑了两声,想是碍于她在眼前,说话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风来仪点点头:“有话回去再说,大爷和二爷可回去了?”

高先生摇摇头道:一大爷往南边去了,二爷说是去广西办点事,大概下个月初才可以回去,倒是吴少爷来这里住了一个月,已经回去了。”

风来仪看了朱翠一眼,点头道:“好吧,回去再说!”

高先生答应着,亲自陪着二人出了客栈,栈外停着一辆黑漆描金纯顶的崭新马车,马车门上漆着一只怪样的鸟,朱翠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只猫头鹰,心里着实奇怪。

因为猫头鹰又名“枭鸟”,是一种不吉祥的禽类,却想不到竟然会被用来作为装饰门面的标志。

高先生亲自敞开车门,欠身说道:“请!”

风来仪点点头随即与朱翠相继登车,车把式向着二人深深一躬,跨上车辕,抖动车辔,马车即开始前行。

朱翠通过悬有薄纱帘的车幔,看见高先生骑着一匹枣骝红,随在车后,那匹马的配件十分鲜明讲究,在在显示着这位高先生是个很有钱的人。

当然,朱翠也曾留意到高先生上马的姿态,一按一旋,身轻如燕,只是这一手轻功,就不在自己之下。

看在眼里,朱翠暗存警惕,心里有了一个概念,不乐帮端的是大不简单,这位高先生明似殷商,谁又知他暗中在为不乐帮­干­些什么勾当。

车厢里摆饰得极为奢华。紫红丝绒的软垫,轻纱车幔,紫红檀木的活动长几,长度正好与坐椅一般平齐,上面置着­精­致的两个本朝仿宋青花窑瓷盖碗。

“口渴了,喝杯茶吧!”

风来仪揭开碗盖,散出来阵阵茶香,递与朱翠。

朱翠说:“不客气!”却把自己面前的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好香!”

风来仪道:“这是我们自焙的八珍茶,便是当今的皇帝老子,也只怕享受不到呢!”

朱翠点头说道:“你们真的很会享受。”

风来仪道:“人生苦短,若不好好享受一番,死了又将如何?”

朱翠一笑道:“只是你们一快乐,别人就糟了!”

风来仪道:“这就是我们的宗旨,要别人不快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道:“你大概注意到代表本帮的一个图案,是吧?”

朱翠想了一想:“你说的是漆在车门上的那个猫头鹰!”

风来仪道:“我们叫它‘宝禽’。”

朱翠道:“事实上它是禽类中一种最无情无义的鸟,宝禽这个名字不知从何说起?”

“这你就不知道了!”风来仪缓缓说道:“第一,它是我们岛上的特产,所见尤多;第二因为它的出现,天下武林望风披靡,为本岛带来了无限财富,所以称之为宝禽,应属无愧!”

朱翠道:“原来这样!”她微微一笑道:“至于让别人看了不舒服、不快乐,则更是切合贵帮‘不乐’的宗旨与涵义了!”

“对了!”风来仪嘉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越来越朗了我们了!”

朱翠暗忖道:“原来不乐岛惯以别人的不乐来取悦自己,我今后倒要注意,切莫着了他们的道儿。”随即又想道:“哼,你们要是让我不快乐,我就偏快乐给你们看,”想到这里,忍不住“哧”地笑了起来。

风来仪道:“笑什么?”

朱翠摇摇头,收敛住笑容道:“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们不乐帮这个规矩的确很好玩。”

风来仪白了她一眼,冷冷地道:“你这句话以后千万说不得,要是被大爷听见,你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要遭殃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谁又是大爷?白鹤高立?”

风来仪哼了一声道:“就凭你这四个字,他就饶不过你,以后你要称大爷。”

朱翠摇摇头道:“那可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风来仪忽然用力抓住了她:“你是我带来的,一定要听我的话,我可不希望你有意外,知道吧!”

朱翠一笑道:“好,看你的面子。”

风来仪一双菁华内蕴的眸子一刹那在她脸上转了几转,缓缓松开了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双眸子里显示着一些少见的慈辉。

朱翠已是第三次领受她这样的眼神儿了,心里不禁大为奇怪。

“咦,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风来仪微微窘迫地笑了笑道:“那是因为……因为……”摇摇头,她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

朱翠一笑道:“你今天好奇怪,说话吞吞吐吐的,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么?”

风来仪脸上红了一下。

朱翠一笑说:“算了,我不问也就是了。”

风来仪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有一个女儿,如果活着,大概也有你这么大了!”

朱翠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她现在是死了?”

风来仪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是死了吧……”一瞬间,她脸上刻划出无比的怅惘,像是触及了无边的往事,那是极痛苦的一霎,然而很快地又从她脸上消失。

笑了笑,她打量着朱翠道:“你知道吧,你的眼睛长得特别像她,看见你这双眼睛就使我想到了她!”

朱翠一笑道:“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多看看我吧!”

车行至为平稳,车把式称得上赶车的第一流高手,以至于眼前停下来时,也直如未觉。

风来仪看了一下窗外道:“到了,下来吧!”

那位高先生亲自前来开了车门,垂手一边。。

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下了车,发觉到来至一处深宅大院门前。

巨大的黑漆大门,门前左右各踞着一尊石头狮子,紫­色­如葡萄串儿的藤萝花,一串串地由巨大的门扇上垂下来、正门前方青­色­板路,打磨得光净净的,连片落叶都没有。

十名青衣小厮,分列在正门左右站立,虽然另有扇耳门却已启开了。

朱翠暗中赞了一声,这所巨宅虽不若自己鄱阳湖的故居那么排场,可是却也相差不远,再想到这里只不过是不乐岛驻在粤省的一处行馆,却已这等可观,那么其本岛的一切当是可想而知了。

当下朱翠随着风来仪身后,一径向正门步入,十名青衣小厮一律躬身为礼。

外面排场如此,里面更不含糊,在一片花树丛里,耸立着五座巨大的楼阁。

是时高先生趋前向风来仪请示道:“三岛主有什么嘱咐没有?大家伙已在候着了!”

风来仪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说的,让他们散了吧!”

高先生躬身道:“是,三岛主的行馆已布置好了,这就请吧!

风来仪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高先生又答应了一声,向二人分别见礼,随即退下。

朱翠看着风来仪道:“怎么,我们要在这里住很久么?”

风来仪摇摇头道:“不会很久,刚才你不是已经听见了,天旱水浅,再下一场雨也就行了!”说时,忽然闪电一亮,哗啦的响了一个焦雷。

风来仪一笑向天道:“说着说着就来了,要下雨了!”

绕过了一排冬青树,进入到一座朱红小楼,楼前有一池荷叶,枯黄残叶,看在眼里别具肃杀,将一座卧波的弧形小桥,衬托得别有诗情画意。

朱翠忍不住驻足看道:“真美!”

风来仪已走上小桥,用手指了一下眼前红楼道:“楼下房子很多,你自己挑一间随便住吧。”说罢自去。

朱翠缓缓步上小桥,顺着桥走到另一端,见有一座红柱茅草小亭,不觉住步走过去坐下来。

不意她身子方一坐下,却把一个正在睡觉的人惊醒,蓦地坐了起来。

朱翠事先不知道这里竟然会睡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那人忽受惊吓,乍见朱翠似乎吃了一惊,一时还睁着两只眼,直直地向朱翠看着。

饶是朱翠艺高胆大,可是却被这番突然的举止,吓了一大跳。敢情是眼前的这个人太可怕了。

旧小说里形容的“头如笆斗,眼似铜铃”,可正应上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对方正是如此。一头黄发又长又乱,其中一些却已苍白,再衬着这个人满脸的于思,形容“其貌如鬼”

都不尽然,因为鬼也不会有这么丑。

这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暴露在此人灰布短长衫下摆的一双足踝,敢情已齐踝断去,剩下的两截小腿光秃秃的,那伤处说红不白,尖尖圆圆,就像是两根舂米的桩子,乍然看上一眼,却会令你情不自禁地为之打了个寒战,实在可怕得很。朱翠简直吓得差一点叫了起来。

“啊,你……是谁?”

那人却似朱翠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对方,聆听之下显然吃了一惊,慌不迭单手摇动,蛇也似地溜了下来,紧接着枯草丛里一阵子颤动,再看这个怪人已走在两丈开外。好快的身法:

荒草堆里,掩饰着一个地洞的入口。那人方待一头向地洞扎入,忽然发觉不妥,倏地掉过身来,又向朱翠打量着,脸上表情一片茫然。

朱翠简直傻了。她只是无比惊异地打量着他。

那个人也打量着她。

二人足足对看了好一刻,心情几乎都是一样的。

朱翠之惊吓离奇固不待言,那人之惊奇也似较朱翠并不少让。

二十五

一段长时间的对看之后,双方都比较镇定了。

“你……到底是……谁?”说了句话,朱翠倒觉得有些过于冒昧了,因为自己第一天来,分明是客,岂有询问对方的道理,似乎这句话应该由对方来问才有道理。

然而这个人的行为,显然说明了他绝非这里的居停主人,甚至连客卿的地步都谈不上,天下哪有让客人钻地洞的道理?

这个人显然看清了朱翠不是这里的人,胆子才放大了,忽然他身子一收,朱翠简直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个移动的,总之人已经又回到了亭子里了。

“啊!”一惊之下,朱翠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再看那人敢情已坐在了板凳上。

他上下动作,极为轻灵,宛若蛇鼠,看在朱翠眼中,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人岂能练成如此身法?更何况对方尚还是一个残废。

“小姑娘,你是这里的人?”口音太难懂了,分明百粤口音,却似又问杂着一些别地的怪腔,若非是这点怪腔,朱翠简直还听不明白。

“不,我不是!”一面说,朱翠摇了一下头。

怪人听到这里才像是松了一口气,橘皮般的脸上绽开了几道笑纹。

“你……”朱翠咽了一下唾沫喃喃道:“可是你又是谁呢?”

“嘿嘿……问得好……问得好……”怪人跷起了光秃秃的一只断腿:“你先不要问我,我只问你,你可是从不乐岛上来的?”

朱翠摇摇头:“你说错了,我不是从那里来的,而是要往那个地方去!”

“你要去不乐岛?”

朱翠点点头。

“那你是……”说时,他那双铜铃般的眸子现出了一片惊恐。

“你是说我是不乐帮的朋友?”

“你是么?”

“不不不!你猜错了!”朱翠似乎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心意,接着说下去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只是被他们捉住,逼迫前往而已!”

怪人脸上一瞬间转换了儿种表情,像是将信又疑。

朱翠现在对他惧心既去,剩下来的只是无比的好奇而已。

“你不必担心我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我不会这么做的。”

果然这句话立刻像是给怪人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的表情立刻不再是那么疑惑了。

朱翠随即介绍自己说道:“我名叫朱翠……”才说到这里,即见怪人表情有异道,“住声!”

他一面说,一面机警地向着亭外看了一眼,又转向朱翠道:“奇怪,今天园子里不大安静,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人来么?”

朱翠点点头道:“不乐岛的三岛主,‘妙仙子’风来仪也来了!”

怪人顿时神­色­大惊,一怔说道:“噢,你应该早告诉我,她也来了?哼哼……”

一面说着,那双铜铃怪眼越加的灵活,不时地四下转动,两只耳朵也更像猫似地耸动不已。

朱翠这才注意到对方穿着一袭灰白­色­的皮质长衫,多处都已磨破了,上无领下无摆,形式简陋,根本谈不上手工,一望之下即可猜想到是对方自己拼凑成的。

“既然这样,我走了。”说时,怪人单手接动,肚子微挺,蛇也似地就滑落了下来。

这一次朱翠特别注意他离开的身法,饶是这样,仍然是看不住他动作的关窍所在,只觉得他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动,都是力道的源泉,就好像当一条大蛇在爬行时,你是不能看出来它何处着力的。

不过是眨眼的当儿,这个怪人已经出去数丈以外。像刚才一样,朱翠所能看见的只是草丛中一阵子蠕动,他已又来到了那个地道入口。他回过头来看了朱翠一眼,随即回身扎入,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天上乌云密布,闪电频频,一个个的焦雷自空中劈落下,却只是不见雨点落下来。

朱翠已被方才那个怪人所带来的一切给弄得有些神不守舍,一个人只是愣愣地发着傻。

忽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

一个身着杏­色­长衣的长身少女踏上板桥道:“公主可要休息了?”

朱翠不由一惊道:“噢,我倒是忘了。”

杏衣少女上来向着朱翠行了个万福,站起来道:“婢子青荷,奉了三娘娘的口谕,来侍候公主的!”

“三娘娘?”朱翠听了怦然为之一惊,几疑身在深宫。

“啊!”青荷笑起来,嘴角微牵,倒是蜜甜的:“三娘娘是岛上对三岛主的称呼。”

“哦!原来是这样,青荷姑娘,”朱翠唤着她的名字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公主了,我已经……”

青荷一笑道:“不可以的,公主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了,娘娘与小王爷殿下在岛上也过得很好。”

“啊!”朱翠道:“你是说我娘和弟弟?”

“是,”青荷轻移莲步走过来道:“娘娘与小王爷开始不大习惯,可是现在已生活得很好了。”

朱翠喜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在骗我高兴?”

“婢子说的句句实言,过几天公主到了岛上一看也就明白了。”

因为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到的事实,朱翠极信不会是假的,心里顿时大为轻松,无形中对面前这个叫青荷的姑娘,顿生出无限好感。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朱翠上前一步拉起了她的一只手,略似亲热地道:“你姓什么?”

青荷后退一步,道:“婢子不敢,婢子姓莫。”

“莫青荷,嗯!这名字不坏!”朱翠坐下来,手拍坐处道:“来,坐下来说话!”

青荷说道:“公主不要回房去歇一下么?”

朱翠一笑说道:“我不累,又不是七老八十,天不黑睡的哪门子觉?我倒宁愿在这亭子里坐坐,跟你聊聊,你看这样可好?”

青荷笑道:“公主说好自然是好的了,这样吧,婢子已为公主备下了晚膳,既然公主喜欢外面,我这就端到外面来好了!”

朱翠笑道:“这样最好,”心里一动摇摇头道:“这样也许不好,你需先问过你们三娘娘再说,看看她的意思怎么样?”

青荷道:“公主放心,一切您自可主张,三娘娘早已关照婢子了,就是公主闷着想出去散一散心,也可悉听尊便。三娘娘要婢子侍候公主,若是有不周不敬之处,还要拿婢子是问呢!”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敢当了!”嘴里说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她原以为不乐岛擒拿自己一家人,全系为了向朝廷勒索银子,这么看来倒似又另有原因了。她久闻不乐岛之种种非法行为,颇是对他们不耻,自非对方对自己一家之嘉惠,便能改变初衷。好在这件事日后不难明白,眼前倒也不必打破砂锅间到底,再说对方不过是岛上一个婢子,也不见得就样样知道。

青荷见她不说话,随即福了一下道:“婢子这就张罗着开饭了!”

朱翠道:“慢着,三娘娘呢?”

青荷一笑道:“三娘娘刚二回馆,就被高桐请驾出去了,可能要一两天才能回来呢!”

“啊!原来这样。”朱翠奇怪地道:“可是我却没有看见她出去呀!”

青荷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三娘娘行馆共有三道门,可以直通内外各处,所以她进进出出,公主不能尽知。”

“这就难怪了!”

一听说风来仪外出要一两天才回来,她顿时大感轻松,对方青荷口齿伶俐,秀外慧中尤其讨人欢喜。

“那就麻烦你了,”朱翠一笑道:“我肚子倒是有点饿了。”

青荷道:“菜饭都现成,厨房早预备下了,婢子这就张罗去。”说罢裣衽自去。

朱翠这一刻心里十分舒畅,仿佛忽然间又回到了昔日鄱阳宫内。人生苦短,况乎年来受尽内外煎熬,身心俱疲,能有这个地方少舒愁怀,重温旧梦,萍踪略定,岂非一得。这么一想,朱翠也就暂把心事抛开,难得青荷慧心兰质,倒要与她尽一夕之欢了。

那青荷倒也行动快速。”

其实正如她说,饭菜俱已齐备,只见她来至厅内,伸手拉动一根特制的丝练,这根丝练通着户外一根铜丝,铜丝又接向厨房银铃,银铃声响,便是传膳的信号。须臾间,便有专人打点,专用一个雕笼锦盒,将佳肴细点置于盒内送上。

青荷这才笑眯眯的,提着锦盒送来亭内。

朱翠一见,大为惊奇地说道:“这么快!”

青荷笑道:“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传就到,公主您可要点酒?这里有岛上带来的‘二头芬’,味道很好!”

朱翠点点头道:“我只要一杯,为什么叫‘二头芬’?”

青荷一面在石头桌上铺铺摆摆,回头道:“上来第一口香到喉咙,喝完了以后,嘴里还香,所以叫‘二头芬’,公主您一尝就知道了。”

一面说她轻斟玉壶,满了一杯:“公主请!”

经她这么一说,朱翠兴致大增,走过来坐下,石几上四样菜肴:“藕片糟小鱼”、“青笋的百叶”、“扬州狮子头”、“黄闷栗子­鸡­”,青瓷盖碗里是一盅“雪菜黄鱼羹”,另一碟花卷,一钵香米饭,还有一瓮小米清粥,四样下粥的小菜是“熏鱼”、“笋豆”、“卤虾小黄瓜”、“龙须菜”,满满地摆开了一桌子。

朱翠摇摇头笑道:“太讲究了!”

青荷道:“公主玉食琼浆惯了,吃吃这个倒也新鲜。”一面说,一面请听朱翠用饭还是用粥。

朱翠看上了那四样下粥的小菜,就道:“吃粥吧!”一面拿起一个花卷来撕下一块就口嚼着,侧脸向青荷道:“你来一块吃些!”

青荷道:“婢子早用过了,这里规矩大,婢子也不敢!”

朱翠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也就不再勉强。

青荷笑笑道:“婢子回房一趟,这就回来。”

朱翠情知道她是有意回避,好让自己尽兴吃喝,略略点头,青荷即行自去。

吃了一碗粥,两个花卷,又喝了一碗汤,约莫着差不多够了。

她这里斜倚过身子来,将一杯“二头芬”就嘴沾着。

忽然草丛里一物蠕动,现出了先时怪人去而复返的一只大头。

朱翠几乎吓了一跳,道:“呀,是你!”

怪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馋相地道:“好香,好香!”

朱翠回头看了一眼,又察看一下左右,确实无人才道:“你要吃点么?”

怪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朱翠一笑道:“好!”

手筷轻翻,先将一条藕片糟小鱼掷出,随着怪人大嘴张处,正好落入嘴里。

“酒!”怪人说。

朱翠道:“小心了!”

玉腕轻翻,满满一杯“二头芬”形同一团冰奇+書*網珠,落在了怪人大开的嘴里。

怪人一口吞向肚里,咂着嘴道:“好酒!太妙了,太妙了!”

朱翠一连掷出了三杯,杯杯不落空,全进了怪人肚子里。

怪人酒过三杯,频频呼菜,竟将四个盘子吃了一空,又吃了两个花卷儿,才向着朱翠点了点头道:“好姑娘,有人来啦,我走了!”黄草轻翻,人已无踪。

朱翠再回过身来,即见青荷裙带飘飘地由小桥一端移步过来,见面一笑道:“公主吃饱了!”

“啊!”朱翠说:“太饱了!”一眼看见桌上盘­干­碗净,不觉心里一动。

青荷也似微微吃惊,一笑道:“公主想必是饿了!”

朱翠点点头未待说出,两只哈巴狗,忽然吠着跑来亭内。

青荷一笑道:“我说呢,敢情这两个馋东西在这里,都是三娘娘把它们给宠坏了!”

朱翠只是笑笑未说什么。

青荷一面把碗筷收拾妥当,为朱翠斟上了一杯香茗,再把两只小狗引开,这才笑眯眯地回到亭子里,看了看天道:“看样子今天晚上要下大雨。”

朱翠说:“你坐下来我们聊聊吧!”

青荷道:“是。”

回头看了一眼,才在一边落座。

朱翠道:“这里地方很大,人一定很多吧!”

青荷摇摇头道:“不多,平常只有二三十个人。”

“都是岛上来的?”

“不,只有高桐和婢子我是岛上调来的。”

“高桐?”

青荷点点头:“就是陪公主和三娘娘来的那个高先生,他叫高桐。”

朱翠点头道:“原来是他……”遂道:“这个高先生我看他不但会做生意,而且武功不错吧。”

青荷怔了一下,才缓缓道:“公主眼光真准,他的武功得自大爷亲授,很不错。”

朱翠一笑道:“还有你,一定也不错,谁教你的?”

青荷想是知道瞒她不过,再说也无须隐瞒,遂含笑道:“婢子的武功是三娘娘传授的,只是比起高桐来可差远了。”

“这是说,三娘娘的武功,不及大爷了?”

“那倒也不是,是婢子练功的时候短,也没有高桐那么专心。”

朱翠点点头道:“你可知三娘娘上哪里去?”

青荷道:“婢子不知道,这里的事一切都由高先生负责,婢子只是管里面的家事。”

朱翠点点头,道:“三位岛主都出来了,岛上没有了主人怎么成?”

青荷道:“不,还有刘公刘嫂。”

“谁又是刘公刘嫂?”

“刘公公是岛上的总管,”青荷接下去道:“刘嫂是他太太,也是管事的。”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起来,这两个人的武功一定也是不错的了。”

青荷点头道:“刘公刘嫂是上一代岛主跟前的人,武功高不可侧,但他们对三位岛主却极为忠心。”

朱翠心里一惊,却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话题一转,她又问道:“青荷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婢子才来了八个月。”顿了一下道:“是随着三娘娘来的。”

“这么说平常你是专门侍候三娘娘的了?”

“是的。三娘娘顶疼我,到哪里都要我跟着。”

朱翠一笑道:“有几句话我也许不该问,但问问也无妨,你该说就说,不该说就不说,我不怪你就是。”

青荷点点头道:“婢子知无不言,不知道的也就不能说了。”

朱翠道:“这个自然,我问你,你家三娘娘为人怎么样,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青荷微微一笑,喃喃道:“这很难说。”

“不要紧,你说说看。”

“嗯!”青荷咬了一下嘴­唇­,喃喃地道:“她是个好人,不过你一定要顺着她的­性­子就是了。”

“你意思是说,她的好坏不定,­性­子好的时候就好,­性­子坏的时候就坏?”

“对,她就是这样的人。”

朱翠点点头道:“那她还是个坏人,因为人家并不能顺着她的­性­子过活。”微微一顿,她接下去道:“我听说她很喜好诗词,常常以此来作为生杀的取舍,可真有这件事?”

青荷一笑道:“怎么没有?光是我知道,就有好几次。”

朱翠微微一笑,暗思她对自己倒还没有这样,倒是未曾想到。

“好吧!”朱翠道:“我们再谈谈大爷这个人吧。”

青荷吐了一下舌头道:“我可不敢说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又怕什么?”

青荷道:“好吧,我说归说,公主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否则我可就惨了。”

朱翠点点头道:“当然。”

青荷咬了一下牙,两弯眉毛挑了一下道:“大家都叫这位大爷是魔王,公主你也就知道这位大爷有多厉害了。”

“大魔王?”

“比魔王还厉害!”青荷像是惊吓地道:“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就是了,反正瞪眼杀人,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谁能惹得了他?”

朱翠道:“难道说就没有人能制得了他?”

青荷想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现在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朱翠听出来她话中有病,遂问道:“现在没有,难道说以前有?”

“以前……嗯!”青荷点点头,喃喃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我可没见过。”

“谁?”朱翠颇为好奇地问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能够胜过这位高大爷吗?”

“现在是没有了,”青荷冷笑了一声:“以前可就难说,起码我就知道十年前有一个人的本事就比他大得多,而且是他唯一的克星?”

朱翠心里一动,想到了海无颜,想想又似不对,因为十年前的海无颜分明绝非高立的对手,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也未见得就能胜过他……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

“这个人……是谁?”朱翠忍不住问道。

青荷站起来,脸上显示着颇为后悔的表情,后悔她的多此一言。可是话既已出,想收口已是不及,再者,对于“白鹤”高立这个人她确实郁集着一种内心潜在的仇恨。当然,要追究这种仇恨的原因,可就把话岔开了。

“他是……”

“唉!”青荷叹了一声道:“我说出来以后,公主你一定要为我守口,否则大爷一定是不能留我活命,只怕三娘娘想保全我也是不能了。”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我发誓么?”

“婢子不敢。”青荷上前一步,悄悄道:“婢子实在害怕会被人家听见,这件事,关系太重要了。”

朱翠道:“你是说这附近会有外人?我看不会吧。”

“很难说……”青荷提起内置碗盘的锦盒道:“婢子陪公主进房去如何?”

这么一说,不禁大大引起了朱翠的好奇,倒是非要一听不可了当下她点点头,二人踏过小桥,即见一叶小舟,方自由竹楼一隅撑过来。

一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婆坐在船尾,正在采菱角。

撑船的人,是一个白白瘦瘦的汉子,头上戴着竹笠,一眼看见二人,先是一愣,遂笑道:“是荷姑娘么,这是上哪里去啊?”

青荷笑道:“天快下雨了,还不陪你娘回屋里去,小心淋湿了衣裳着了凉。”

白瘦汉子笑道:“放心吧,娘说啦,越是雷雨­阴­天,那玩艺儿才出来呢。”

青荷一笑道:“敢情你娘又要抓黄鳝了。”

说时已同着朱翠进入竹楼。

朱翠奇道:“这呣子又是哪个?”

青荷叹了一声道:“公主问得好,他们是‘桑氏呣子’,公主你可听说过‘南剑’桑太和这个人么?”

朱翠想了想,似乎这个名字很熟,但是却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

青荷道:“你大概想不起来了,这个‘南剑’桑太和,据说当年是大爷很好的朋友,武功也很高,刚才那个老婆婆就是他的妻子,叫什么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却知道她用一把泼风断肠刀,武功很了不起。”

“那个年轻人是她的儿子?”

“嗯!他叫桑平,武功得自他们桑家家传,也很不错。”

朱翠点点头道:“这么说,他们桑家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了?”

“桑太和已经死了。”青荷微微顿了一下,轻声道:“据说他死得很不明白,有人说是大爷亲自下的手,至于为什么,婢子可就不知道了。”

朱翠一惊道:“那么桑太和的妻子怎么会又住在这里?”

“这就是婢子想不明白的地方了,不过,桑老太太自从她丈夫死了以后,好像变得疯疯癫癫。奇怪的是,大爷把她呣子送到了这里,他们在后院种菜养­鸡­,过着与人无争的日子,真是一对奇怪的人,婢子就是想不通他们……”

朱翠心里也很奇怪,想了想笑道:“这也罢了,我们还是谈谈高大爷这个人吧,你刚才说高大爷十年前怕一个人……”

“婢子是听一个人说的,这个人是大爷的贴身跟班,他叫吕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忽然微微发红:“就是因为他多嘴,说出了这件隐秘,所以……所以大爷把他的舌头给割了……现在已变成了一个哑巴,真比杀了他还厉害。”

朱翠一阵栗然,若非听眼前青荷道及,她真不敢想象天下真有这么狠心的人。

青荷终于淌出了眼泪。

她抽搐了一下道:“公主您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在不乐岛­干­事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血恨,婢子的爹娘也都是这么死的。”

“怎么死的?”

“被大爷手下人杀的。”

“真有这种事?”朱翠一时怒火中烧:“这又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青荷一面擦着眼泪:“只是岛上的规距,凡是在岛上工作的人,都不许有家人拖累,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例外,这几个人却也是今生休想踏出不乐岛一步……公主……”

朱翠摇摇头,脸上悚然,道:“太可怕了!”

青荷破涕一笑,轻声地道:“婢子太激动了,其实这些仇恨在婢子来说,应该早已淡然了。”

朱翠摇摇头道:“这是什么话,父母血仇不共戴天,岂能淡然?”

青荷轻叹一声道:“您不是生活在那个天地里的人,您是不能想象的,其实有关我父母被杀之事,也只是婢子引证旁测而悉知,婢子虽可断定为千真万确之事,但是却难能有其真实的凭证,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朱翠点了点头,道:“这也难怪,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你们会了解真相的。”

青荷苦笑着摇了摇头。

朱翠想起来道:“你还没说出大爷所怕的那个人来,他是谁?”

青荷道:“他是大爷的……”

忽然竹楼一隅起了极为轻微的一声轻响,朱翠与青荷都听见了,因而青荷到嘴的话突然止住。

嘴里轻叱一声:“谁?”只见她纤腰轻拧,“嗖!”一声已纵身而出。随着青荷的两只手掌推处,两扇虚掩的门扇蓦地张开来,却在那里直直地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想是正伸手叩门,却不意房门猝然敞开,把他吓了一跳。

朱翠这时也由位子上站起,看见进来的人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原米是方才划船采菱的那个桑老太太的儿子。只见他一只手提着两串鲜菱,笑问青荷道:“荷姑娘要出门么?”

青荷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道:“原来是你,把我吓了一跳,­干­什么来啦?”

桑老太太的儿子提了一下手上的东西:“这是刚摘下来的‘老­鸡­头’(莲之一种,极鲜美),姑娘有客,所以送来给姑娘与贵客尝尝新。”

青荷接过来笑道:“谢谢你,你也许不知道三娘娘已经回来了,这院里,你们还是少来吧。”

桑老太太的儿子似乎吃了一惊,连连称是,看了朱翠一眼,抱抱拳正要告退。

朱翠忽然将身子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笑道:“谢谢足下盛情,还没有请问尊姓大名号?”

桑老太大的儿子顿时显出一副怪模样,连连望向青荷道:“这……这位是……是……”

青荷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忧公主,还不见过?”

桑老太太的儿子顿时吃了一惊,立刻伏地就拜。

朱翠白了青荷一眼,怪她话说得太直,一面闪身让开,嘴里道:“不敢当。”

桑老太太的儿子抱拳道:“公主的大名,在下久仰极了,在下桑平,这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又打了一躬,紧跟着双足顿处,一片彩霞般地飘了起来,极其轻巧地已飘身而出。

朱翠特别留意他的轻功身手,只见他一只脚尖轻轻在一片荷叶上一点,随即弹了起来,轻若无物地落向另一片荷叶,如此闪得儿闪,已隐入湖侧荷丛。

朱翠心里一惊,忍不住赞道:“好身手。”

青荷道:“他的轻功虽好,但是比起他母亲桑老太太来,却是差得远了。”

朱翠心里大为惊诧,她自付观诸方才这个桑平轻功身手,已与自己相去不远,如照青荷说法,那个桑老太太便不知深到何等程度了。

她越来越对不乐岛不敢等闲视之了,桑老太呣子、高桐以及隐身荒草的那个大头怪人,这么许多人,各有千秋,身分之玄妙、深奥,真个莫测高深。要想一一了解这些人,可又是煞费周章之事了。脑子里想着这些人,不禁傻傻地望着桑平离去的背影发起愣来。

青荷轻咳一声道:“公主。”

朱翠警觉道:“啊,我是在想桑氏呣子……”

青荷一面把剥好的­鸡­头莲­肉­,用荷叶托上道:“桑平的一番心意,公主您尝尝新吧。”

朱翠含笑取过一些就口尝着,果然入口甜­嫩­,昔日鄱阳湖湖鲜所产,总以王邸为先,这类湖产,每年都不曾错过,嘴里吃着脑子里“乱红秋千”憧憬着几许往事,真是别有一番感触了。

青荷一面把廊子里竹帘放下来,湖风穿廊,引得正檐角下那串风铃叮叮作响。

朱翠又似一惊,笑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这一次大概没有人再打岔了。”

青荷道:“好,我去去就来。”说罢离座上楼,须臾下来,手里拿来一面锦缎长披。

道:“公主披上这,天凉了。”

朱翠一怔,认识这领披风正是自己随身之物,只是连同两具箱笼,都似忘记在旅邸未曾带出,何以会出现在此,心里大是奇怪。

“这……你从哪拿来?”

青荷笑道:“公主的衣物箱笼。高先生己派人取回来,公主人还没到以前,这些东两都已来了。”

“啊……”朱翠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心里却在想,所幸自己随身所带并无不可告人的隐秘,否则,岂不尽落对方眼底、她虽然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是微微一定,不当回事地向青荷道:“你说下去吧。”

青荷道:“是。”

“据吕昆告诉婢子说,”她声音忽然变了许多道:“当初不乐岛的掌门大弟子,并不是现在的大爷。”

朱翠一怔道:“你是说当年金乌门的门主,除了现在的三位岛主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徒弟?”

青荷点点头道:“不错!那个人姓单,是当年云老祖的掌门弟子,据说这位单大爷一身内外功夫,尽得云中玉老祖宗的传授,武功要较今天的高大爷高多了。”

这倒是朱翠前所未闻的一件新闻,她不但不知道,就连海无须当日与她谈论起不乐岛一段始未事时,也未曾提到过,显然海无颜也不知道。

“他姓单,你可知他的名字?”

“这,婢子不知!”青荷摇摇头道:“除了三位岛主外,只怕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吕昆虽然知道一些,但也并不十分清楚。”

朱翠道:“这位单老爷子如今又在哪里?”

青荷苦笑道:“这正是婢子要告诉公主您的,听说他已经死了。”

“噢!这可真是太不幸。”

“详细情形,婢子不知!”青荷微微停了一下接下去道:“吕昆告诉我说,这位单老爷子出为贪好杯中物,而中了大爷的计,被斩去了手脚,已经秘密处死,详细情形婢子就不知道了。”

朱翠皱眉道:“高大爷为什么要这样做?”

“哼!当然有原因啦!”青荷挑动着一双眉毛道:“第一,要是那位单老爷子在,可就轮不着如今的大爷当家了;第二,那位单老爷子有数不清的家财,听说大爷是谋财害命;第三,他们师兄弟一直不和,反正,就是因为这些,大爷就把单老爷子给害死……”

朱翠低头在寻思着什么,忽似有所感触地道:“单老爷子真的已经死了?”

青荷点点头,忽然张大了眼睛道:“啊,对了,不久以前,好像有人传说单老爷子还活着。”

朱翠一怔道:“是么?是谁说的?”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青荷喃喃道:“反正岛上很多人都在暗中这么传说,有人说那位单老爷子被砍了两只脚,有人说被砍了两只手,现在还活着,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老人家的面,只不过是这么传说罢了。”

朱翠想了想道:“这个人要是活着,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青荷想了想道:“总有七八十了吧,谁也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朱翠微笑点点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隐秘,我倒是希望这位单老爷子如今还活在人世上,如果他没有死,如果真是高大爷谋害了他,这笔血海深仇,他一定会报复的,你等着瞧吧。”

说话之间,廊子外风势大起,黄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来。

青荷道:“下雨了。”说时她忙站起来,忙着去关窗户。

朱翠心里这一霎似乎想到了很多事,颇不宁静,就站起来道:“我也该回房问休息一会了。”

青荷道:“公主请随代来。”说罢迈出这间廊阁,只见正面一间雅室,湘帘低垂,她撩开帘子道:“请。”

朱翠迈步进入,鼻子里立刻闻见了淡淡的花香,只见正面白石长案上平列着一行石盆,盆子里种植着水仙,都已绽放,衬以室内其他摆设显得极为雅致,床是纯木­色­的,灯是贝质吊灯,衬以窗外的湖景古柏,真有几分仙气。

青荷点着了吊灯,朱翠才发觉那具别致的吊灯敢情是用二种不同­色­泽式样的海贝所缀制而成,映以灯光,尤其好看。

朱翠见自己的衣物,连同两只箱笼一样不少地都陈置在室内,这里琴棋书画无所不备,即使长此住下去,亦不会嫌得寂寞。

“看样子三娘娘一两天是不会回来了。”朱翠看向青荷道:“可是?”

青荷一笑道:“公主真聪明,三娘娘确是关照过,说是如果事忙,可能要多耽搁两天才能回来。”

朱翠一笑道:“她必定关照你陪我下棋了?”

青荷点点头一笑道:“婢子棋下得不好。”

朱翠坐下来点点头道:“我已经耽搁了你不少时间,你去休息吧。”

青荷道:“公主有事关照,只需拉一下这根绳子就好了,我就住在后面院子。”

朱翠含笑道:“今天,是不会有事了。”

青荷请安告退。

朱翠忽然道:“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青荷道:“不敢,公主千万不要客气,婢子奉命就是专门侍候您的,您请关照吧。”

朱翠道:“刚才你给我喝的‘二头芬’,味道很不错,如果有得多的话,请拿一瓶来可好?”

青荷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须臾,她又返回,手中拿着一个白瓷小坛,一面笑道:“公主的酒量好,­干­脆我就把坛子搬过来,够您吃几大的了。”

朱翠心里暗道:你道是我喝么?傻丫头!

当时笑着道了谢,青荷又留下了一个青瓷小瓶,说是用来盛酒,便于携带,这才退下。

这时雷声隆隆,闪电频频,雨愈下愈大,隔窗向外看去,整个院落都在狂风暴雨之中。

朱翠和衣坐床,盘膝运了一会儿内功,全身上下十分通畅,再看窗外夜­色­已浓,只是不复再闻雷雨之声,大概雨已经停了。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觉得有点冷,随即披上披风,信步步出室外。

※※※

整个楼阁,想必只有她一个人居住,显得那么静寂,倒是悬挂在客厅内的四盏别致的吊灯,散播出一片青霞流光,美固然美,却别有­阴­森之感。

她倒是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睡觉又大早,又不便再把青荷找来闲聊,一眼看见一旁大理石案上置放的一樽焦桐,不禁触发了她的雅兴。

朱翠缓缓走过去,随便播弄了几下琴弦,其音郁然,颇有古味,再看那琴式样,竟是一樽古琴,这一来更触发了她必欲一试的兴头。

窗外骤雨初歇,细雨连续,尤其是落在荷叶上的声音,十分凄然,古人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绝句,足见可以激发思古之幽情了。

朱翠大家出身,小小年岁时,已涉猎琴棋书画,那时虽皆通晓,到底造诣不深,真正领会音韵之妙,当在十六岁随师深居高山之年。然而离师后这两年来,整日忙于凡俗,不思此闲情逸致久矣,这时睹物思昔,便感到非弹一曲不足以排遣旅邸寂聊了。

这么想着,便不自觉地坐下来,弹弄起琴弦来了。

窗外细雨声声,她的琴韵不期然地与之凑合,一曲《雨打芭蕉》,简直如应斯景,两者配合恰到好处,弦音飘渺,如缩天音。

一曲方终,朱翠已不能自己,正待一倾余兴再弹上一曲《悲秋》,就在这一霎,她仿佛看见了一条人影由窗前掠过。

朱翠一惊之下,手按石案,蓦地把身子拔了起来,起落之间,翩若惊鸿地已扑出门外。

一条人影,自楼栏间扑向荷池。来人胆敢跃身荷池,足见其轻功造诣极深,朱翠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她冷笑了一声,足尖飞点之下,疾若箭矢地纵身而起。

她在空中强收真元,提起了一口真气,轻飘飘地落向荷丛。她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眼中已窥见前面人影极其轻捷地跃上了岸边。

天黑,又下着小雨,朱翠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只能约略辨别出一个人的影子而已。

并不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影子,似乎不像是一个男人的背影。

“难道是青荷那个丫头。”心里想着,决计要把这个人给截下来,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对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企图。

一驰一追,眨眼间已是百十丈外。

方才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左右,此刻反倒远了,约在三四丈之间。

这还像是对方故意示情,否则只怕两者距离将要拉得更远。

朱翠这一阵追赶之后,心里大为吃惊,敢情对方这身轻功是自己生平罕见的高,即以所知的海无颜、风来仪二人来论,亦不见得就能胜过对方。

大雨之后,小雨未歇,到处都是水淋淋的,由于出来过于仓促,未能来得及换上雨衣,这时已是全身透湿,行动越嫌不便。

更因为这样,她才决计不肯与对方­干­休,暗中咬了咬牙,俯展出。“凌波虚步”身法,连续几个起溶,向前快速欺进。

眼前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前面那个人一头扎进了像是开满了藤萝花的花架,脚下早已放慢,正因为这样,才被朱翠自身后霍地欺近上来,这人迎着朱翠猝扑的身子,倏地一个急转,差一点与朱翠撞在了一块。

黑夜里看不清对方那张脸,却可见对方已呈花白的头发,朱翠一愣之下,还不及思索下一步的动作,对方这个人已欺身上步,蓦地抖出右手,一式“二龙抢珠”,直向她两眼上点了过来。

好尖锐的指上风力。

朱翠倒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自己出手,暗吃一惊,当下右手用“分花拂柳”的一招,霍地去拨对方的那只手,同时身子滴溜溜一个快转,已到了这人左测,清叱一声,击出了一掌。

在内功招式上,这一招叫“吐气开声”。

这一招朱翠为的是测量对方功力深度,倒是用了八成的力道。

那人哑着嗓子一笑道:“丫头。”拧身错步,霍地劈出一掌,招式巧妙,大出常规。

朱翠心里一动,两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块儿。

一股内劲之力,通过对方那只手直传了过来,以朱翠之能,亦不能不腾身化解,当下不假思索,霍地腾身掠起,飘出丈许以外。

身子一经站定,却见对方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花架之下,天虽然黑,但朱翠已略能窥清对方面影。

她心里怦然为之一动,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敢情对方那个人竟然会是傍晚时分所见的那个桑老太太,当时她一言不发地在小船上采莲,只当她是个寻常­妇­人,虽然青荷没有对她介绍一番,到底令人费解,这时见她身手才知果然厉害。只是,彼此并无仇恨,何以她上来即向自已施以重手,却是令人难猜透。

“是桑老太太么?”一面说着,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失敬了。”

对方愣了一下,哼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桑?”

朱翠轻轻闪身,来到了她面前,再次抱拳道:“青荷已告诉了我你的一切,刚才也见过了令郎,贤呣子具有如此身手,令人佩服。”

桑老太太翻了一下眸子,嘿嘿冷笑道:“我就知道那个丫头最爱嚼舌,她都对你说些什么?”

朱翠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谈到你丈夫桑太和……”

她本来想说出桑太和被高立所害死事,但到底事属揣测,未便轻易出口,话到­唇­边,顿了一下又吞回肚里。

桑老太太上前一步:“我丈夫怎地?”

朱翠见她说话口气甚硬,心里未免不悦,只是到底来此是客,不便发作。微笑了一下,她接口说道:“桑大侠武功盖世,我很久就听说过他了。”

桑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你今年才多大,居然会听过先夫的名字!”

朱翠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她两句话一抢,一时只有翻白眼的份儿。

桑老太大冷笑一声,踏进一步道:“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朱翠见她这般盛气凌人,不禁心里有气,当下冷冷地道:“我的事又何劳你来动问?”

桑老大太碰了个软钉子,越加有气。“嘿嘿!说得是!”桑老大太眸子里闪烁着凶光:

“如果在你的鄱阳湖,我是管不着,亏你还是名门望族之后,竟然认贼作父,我倒是看错你了。”

毫无来由的一番臭骂,直把朱翠骂得火冒三丈。

“你胡说!”朱翠一时气得脸­色­苍白,大声道:“你凭什么开口骂人!哪个又是认贼作父了?”

桑老太太一双三角眼瞪得极大,聆听之下,沉声笑道:“事实俱在,还要狡辩,你以为有了风三婆娘撑腰,别人便不敢奈何你了,今天碰见了我,可是你八字排错了,先废了你这个贱人再说。”说时,陡地向前跨出了几步。

像是海无颜那般内功杰出之人一样,立刻就由她身上传出了大股的内力。

这股内力,宛如一面无形的钢箍,倏地紧紧勒住了她的四周。

二十六

朱翠顿时一惊,经验告诉她说,这就是动手出招的前奏,以朱翠个­性­,绝非欺软怕硬,只是平白无故被桑老大太误会,认为自己与不乐岛成了同路人,着了她的毒手,实在是有点划不来。

可是这件事亦非三言两语所能解说清楚,尤其是在眼前情况之下,更不容她分说。

桑老太太看样子像是要真下毒手,身子一晃,疾风般地袭了过来,来得疾,停得也快。

奇怪的是就在她身子霍地顿住的一霎间,朱翠却似当胸着了一锤般,身子一阵大晃,蓦地向后一连踉跄了三四步,尚未能拿桩站稳。

这种动手方法,显然是朱翠前所未闻,敢情桑老太太凭借着她的内功造诣,以所练经年的“无敌罡气”向对方猝下杀手。

朱翠因有备在先,早已提实真力护住了全身|­茓­道,可是尽管如此,亦不禁为对方桑老太大这兜心的一击,震得全身发麻,眼前金星乱冒,忖思着对方如果再来这么一次自己决计是当受不住。

桑老太太满以为凭自己苦心孤诣数十年所­精­练的“无敌罡气”,这么迎面一击一撞,对方不死必伤,最起码也当摔地不起,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只不过后退了几步而已,由此足证对方内功不可轻视。

“好个丫头!”凌笑着,桑老太太第二次提具真力:“你再试试这一次。”这一次她功力运足,一时间白发齐开,身上那袭长衣也似突然间涨满了气机,变得十分肥大。可以想见的,桑老太太再次地一扑之力,必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朱翠万万当受不住。也就在这要命的一霎间,对面长草地里忽然吹过来一阵疾风,冷森森的,使得一树藤萝连连打颤地落下了一地。

桑老太太原已将要扑出的一霎,忽然顿时止住。

那股冷森森的风力,像是专为照顾她才吹起来的,一时间使她一连向后退了两步。

“你……”桑老太太睁大了她那双三角眼:“又是你这个老鬼“不错……”声音是随着那股子冷风,由长草丛中吹过来的。

桑老太太神­色­立显张慌,用力地在地上跺了一脚:“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鬼总爱跟我过不去,我们不是约好了么,谁也不管谁的闲事!你怎么又变了?”

起自长草地里的声音,沉声道:“话是不错,倒却要看看是什么事了。几年来,我老怪物像个孤魂野鬼似的,谁又理过我了?好容易今天交上了个朋友,你这老婆子却要下手取她­性­命,呵呵,你倒说得好,这个闲事我能不管么?”

朱翠心里一动,这声音她并不陌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却是拿不准儿,倒要看着眼前这个桑老太太如何化解。

桑老太太冷笑道:“这么说,你们见过面了?”

苍老声音道:“笑话,朋友岂有不见面的道理?”

桑老太太看了朱翠一眼,一脸愤怒地道:“这么说越加不能留她活命了。好吧,老鬼,看你的面子我不出手,由你自己动手好了。”

“放屁!”那人粗鲁地骂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她是我新交的朋友,有我在,你休想对她不利,走你的吧。”

桑老太太脸上表情是怒极了,一连变了好几次颜­色­,却强自忍着,想是知道对方的不易招惹,可是一口气却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老鬼!”她声音气得发抖:“你这一辈子落成了眼前这样,还不够惨的?怎么还想一错再错,再错一次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哼……”声音里充满了凄凉意味,却并无愤怒之情。

“老婆子别只顾说我,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这几句话正是我要奉劝你的。”

桑老太太笑了两声道:“你眼花了,眼前这个丫头留不得,她知道得太多了。”

“我偏要说她留得,老乞婆,伤天害理的事作不得,”苍老声音道:“看我面子,你就高抬贵手吧。”

桑老太太似乎被这几句话勉强打消了一番盛怒,只是还有些不大甘心。

“要是我不给你面子呢?”说话时,桑老太太那双眸子频频在前面草地里搜索着,想是在搜索对方确切藏身之处。

“你最好还是给我面子的好。”声音里显示着那人的自信,“你虽然练成了无敌罡气,但是要想拿来对付我,还差得远呢,不信你就瞧瞧。”

话声一顿,立刻传过来一阵轻嘘之声,当此寒夜,这种声音一经入耳,真有点令人心惊胆战。

朱翠一直在冷眼旁观,她虽然仔细地观察着四周左右,却是怎么也找不着那个人藏在哪里。

眼前随着像是这人所发出的轻嘘之后,只见藤萝花架上的花叶纷纷四下离枝飞溅,散落了眼前一地都是。

桑老大太目睹之下,一时呆若木­鸡­。

“怎么样!你自信能胜得过我这一手‘古墓­阴­炁’,便可放手一试,要不然你还是卖我这个面子的好。”

桑老大太聆听之下,才似忽然惊醒模样,凌笑一声道:“我们也算是多年的邻居了,卖就个面子给你吧,不过我先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罢忿忿地瞪了朱翠一眼,倏地向后退出,但见她肩头轻晃,有如轻烟一缕,顷刻间便已消逝无踪。

朱翠目睹之下,心里着实吃惊,姑不论暗中发话人如何了得,只看这个桑老大太,已是她生平罕见的高手,眼前情形,设非是暗中这个怪人为自己缓颊,只凭自己绝非是她对手。

心里盘算着此番­性­命得失,不禁犹有余悸。

“用不着害怕了,她已经走啦。”声音仍然来自草丛:“回房去见面再说。”

朱翠犹豫一下点头道:“多谢相救,你老莫非就是那个断……”她原想说出“断腿怪人”四字,话到­唇­边,发觉不妥,连忙止住。

“不错,我就是,我就是那个断腿的老鬼……”

最后的两声笑,含蓄着无比凄凉:“这里是桑老婆子的地盘,回头她又要来惹厌,还是进去再说吧。”

朱翠自见他三言两语,即能将顽强如桑老太太般的敌人却退,足见其大非寻常,加以他离奇的身世,卒使朱翠不得不对他油然生敬。

当时聆听之下,向发声处抱拳道:“遵命!”随即施展轻功,像来时一般踏荷凌波,刹时间来到了居住楼阁。

推门进入,大吃一惊。敢情客人先已经到了。

暗淡的灯光下,那个蓬头散发,满脸于思的断膝老人,敢情已然在座。

入目相对之下,朱翠由于过于惊慌,一时愣在了当场,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断膝老人现出了一片­阴­森:“怎么,你真当我是个鬼么?”

朱翠一惊之下,这才发觉自己神态失常。

“我……”朱翠后退了一步,喃喃地道:“对不起,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老人家来得这么快。”

怪老人一笑道:“这还罢了,坐下说话吧。”

朱翠这时心情略定,加以双方已经有过两次交谈,倒也颇能自持。

当时点点头坐下来,又站起来道:“你要喝点什么?”

“酒。”说话时,这个怪人的一双眸子,早已直直地看向案上的酒坛子。

“好极了,这些酒,可是为我预备下的?”

“对了!”朱翠一面走过去斟酒,回过头瞅着他:“你怎么知道?”

“哈!”怪老人仰起下巴,笑了一声:“你是一个小姑娘,喝不了这许多酒的。”

酒递来了,他接过来,仰首喝了一大口:“好酒,”一双闪烁的眸子在朱翠身上一转:

“真是个好孩子,只为了这个就不在我对你另眼相看,你坐下来,今夜我的兴致很高,我们好好谈谈。”

怯意尽去,剩下来的,只是无限的好奇。朱翠在一旁坐下来,打量着他,微微含笑道:

“我已经大概猜出来你的一些身世,你可要听?”

怪老人又灌下了大口酒:“说吧!”

朱翠道:“第一,我猜出你姓单。”

怪老正自仰首,听到这里忽然停住,顿了一下,“咕噜!”又灌了一大口。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朱翠得意地笑着:“把几件事情连贯在一起。一想也就明白了。”

“不错,嗯!算你猜对了。”

放下了酒盏,他舔了一下­唇­:“再来点怎么样?”

朱翠点点头:“可以。”

一面说着,她又为他斟上了满满的一盏:“我知道你的酒量很好,可是酒能误事,”朱翠盯着他道:“不要忘了,当年你这一双腿是怎么断的。”

她记得方才青荷所说,一时脱口而出,不意这句话有如一根尖锐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对方心里。

怪老人仰首喝了一半,忽地中途顿住了。他脸上一霎间带出了极为忿愤的表情,突地一抖手,将手上青花瓷盏隔窗打了出去,“扑通!”落入水池之内。

“有理!不喝了。”

朱翠想不到他­性­情如此刚烈,倒颇为后悔有此一说。

怪老人脸上闪现出费解的神­色­,直直地注视着朱翠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翠神秘地一笑道:“你先静一下,听我说,看看我猜想得是否全对?”

“你说吧……”他显已经迷惑了。

朱翠喃喃地道:“第二,我知道你出身金乌门,算起来你应该是当今金乌门的第二代掌门宗师。”

怪老人“嗯”了一声,缓缓仰起头来。

“嗯嗯……金乌门……第二代掌门……宗师……”

“你可想起来了?”朱翠提醒他道:“现在金乌门的掌门人白鹤高立,其实只是你的师弟,对不对?”

怪老人缓缓点了一下头,脸上表情扑朔迷离。

朱翠道:“外面传说,‘白鹤’高立图财害命,暗中杀害了你,却没有想到你竟然还会活着。”

怪老人脸上忽然现出了几许­阴­森:“小姑娘,你果然知道得不少,怪不得桑老婆子要杀你。”

朱翠道:“那只是她的愚昧,其实我、她,连你在内,应该同仇敌忾,我们的遭遇其实大同小异。”

怪老人微微点头道:“你的眼睛已经告诉了我,你说的是真话,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声音尤其悦耳好听。”

“谢谢你!”朱翠一笑道:“也许你还不认识我。”

“你是公主?”怪老人那双眸子在她身上转着:“为什么他们要称呼你是公主?”

“因为……”朱翠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不幸出生在一个被称为‘王族’的家庭里。”

“啊!”老人那双眸子微微收敛着,但内含的­精­芒,却益为逼人:“这是一般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为什么你却用‘不幸’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朱翠微微苦笑着道:“你问得很好,那是因为我所出身的王族给我带来不幸的遭遇与苦难。”

“嗯!”老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了,难道安化王朱寘番是你的父亲?不……会吧。”

朱翠点点头道:“他是我的伯父。”

“这么说你父亲是……”

“那阳王朱葆辰。”

“噢,我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头道:“我知道了,当今的皇帝,还是厚照那个小孩子?”

“他已经不算小了,今年也有三十岁了。”

“这么说!他已经当了快十五年的皇帝了。”

朱翠咬了一下牙齿道:“他是一个昏君……我恨死他了。”

怪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大明江山的这几个皇帝,说起来简直都不是材料,比较起来,上一代的孝宗还算是好的了。”说到这里,他微微地叹了口气,显示着他如今虽是落得如此凄惨境界,却也并没有忘怀江山社稷。

“宦官当政,皇帝随喜怒乱杀人,这种事前朝屡见不鲜,你父亲不用说也定是遭遇奇惨了。”

朱翠冷冷地点了一下头道:“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死了。”

“嗯!”怪老人点着头道:“我风闻不乐岛上来了贵客,是一对呣子,被高立软禁着不许离开。”

“那就是我的母亲与弟弟。”

“这我就明白了……”怪老人连连点着那颗大头:“现在,他们终于又抓住了你。”

朱翠点点头道:“我很想我母亲。”

“当然……”怪老人冷笑道:“你非去不可,他们这一手的确很厉害……只是等你到了岛上……你就会觉得除非听凭他们的摆布之外,你没有一点办法……厉害……”

朱翠冷冷一笑道:“我不会就此甘心的。”

老人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岛上的情形怎么样,你是下会知道的,我最清楚,不要说你是一个人了……就是一条鱼,只怕也游不出去。”

“真有这么厉害?”朱翠惊讶地道:“我简直难以想象……难道说岛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逃出来过?”

怪老人摇摇头道:“据我所知,确是没有……当然,除了我以外。”

朱翠心里虽然想到了海无颜,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难道你老人家是逃出来的?”

“谁说不是……”怪老人脸上显示出微微的一笑:“对他们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隐秘,他们不会知道的,谁又能想到我这个老鬼历经百劫,至今还活着?而且就活在他们身边,在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就像是你!上天竟然会安排我见到了你。”

朱翠一惊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我就是为我的打算才活下去的。”

忽然他话声一顿,倏地转向窗外,冷笑一声道:“你已经听了很久了,可以进来了。”

“正要拜访。”

语声一住,人影猝闪,一个白发皤皤、身材略矮的老婆婆已站在了眼前。

朱翠猝然一惊,认出了来人正是适才与自己动手,几欲要置自己于死命的桑老太大,心里一惊,蓦地站起,闪身一旁道:“是你?”

来人桑老太太双手抱拳,向着朱翠拱了一下,道:“鄱阳公主不罪,老身这里有礼了。”

朱翠怔了一下,还没想到对方何以前倨后恭,一旁的单老头子一声怪笑道:“好,这叫不打不相识,小姑娘,桑老太婆给你赔罪来了。”

朱翠这才弄清是怎么回事,当下呆了一下,向着桑老太太道:“不敢当,你老请坐。”

桑老太太重重一叹,­操­着一口鄂省口音道:“我老婆子这几年真个是老了,还不如这个老怪物,连朋友敌人都分不清了,真是该死,公主要是不原谅我刚才的鲁莽,我老婆子哪里还敢坐下。”一面说,犹自连声叹息不已。

朱翠一笑道:“老前辈这么说,我便更不敢当了,快请坐吧。”说时,闪身而前,亲手搀扶她坐了下来。这一次桑老太太便不再坚持了。

“恭敬不如从命,我老婆子这就坐下了。”

一旁的单老头嘿嘿地直笑道:“人家要是不给你这个面子,我看你老婆子这张脸往哪里放?”

桑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鼻中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呢!敢情你这个老鬼今天也人模人样的像回事似的,你不说话人家不会把你当哑巴。”

单老头被她抢白了几句,出乎意外地竟自扬声大笑了起来。

这番笑声,端是惊人。

朱翠还没说话,一旁的桑老太太已惊得站起道:“老鬼,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不伯别人听见么……”

单老头笑声一顿,一双眸子直直地视向桑老太太道:“哼哼哼……这还要你担心么。”

桑老大太道:“这附近虽无外人,青荷丫头听见了也是不好。”

“这还要你来说!这个丫头现在只怕作她的春秋大梦还来不及呢。”

这么一说,朱翠才明白了。

“你老人家莫非点了她的睡|­茓­?”

“那还用说!”单老头摇晃着他那一颗大头道:“不单单是她,里里外外的人,哪一个我老人家都照顾到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桑老太太一眼,一笑道:“别见怪,你儿子到底年轻气盛,所以我也顺便照顾了他一下,要他多睡一会。”

桑老太太愣了一下,脸上一红道:“难怪我说他怎会睡得这么死呢!原来是你这个老鬼施的手脚。”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道:“怎么,难道你连我儿子也不相信了么?”

“哼哼……这可难说,倒不是我信不过他,有些事不得不防着一点。”

“胡说,我儿子有什么好防的?”

“你儿子人品也许还算不错,只是­性­情不定,再说这一阵子,我看他跟青荷那个小妮子似乎走得很近,你这个老乞婆平常昏昏沉沉,我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可要防着点呢!”

“什么!”桑老太大睁大了一双三角眼:“你说我儿子跟青荷那个丫头……”

“不错!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这……不会吧。”

“怎么下会,这个园子里,什么事又能够逃得开我的眼睛?哼哼。”

单老头眸子里闪烁着­精­光道:“你儿子暗恋人家己不是一天半天的了。”

“这……”桑老太太一时转不过口,冷笑一声道:“少年男女,彼此爱慕,理所当然,哼哼,我这个作娘的还没说话,你这个老鬼又管的是哪门子闲事?”

“闲事?”单老头冷冷地道:“这个园子,甚至于整个不乐岛,哪一件事我不能管?你那个儿子最近只顾谈恋爱,我看对你交待的功课反倒不当回事了。”

桑老太太一愣道:“原来什么你都知道了。”

“应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桑老太太顿了一下,冷笑道:“你倒说说青荷那个丫头又有哪一点不好了,多了这么一个人,对于今后大事岂不是好么?”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只是你的看法,我看那个丫头心眼儿太活,虽然有反叛之意,却无反叛之心,这件事还要往后再看看,为了防她嘴上不稳,所以连带着也要防你那个宝贝儿子。”

桑老太太嘴里说“你太多心了”,却未始不把他所说之话仔细地记在了心里。

单老头看了她一眼,叮嘱道:“这件事我嘱咐你了,要是由于你儿子嘴上不稳,泄露了机密,哼哼……我老头子第一个可就饶不过他。”

桑老太太冷笑了两声:“我儿子的事我自己会管,用不着你这个老鬼多事,有一天他要是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我这个娘第一个放他不过。”

“好!”单老头桀桀一笑,道:“可惜我戒酒了,要不然就为了你这句话也应该浮上一大白。”

桑老太太忽然发现只顾自己二人说话,把朱翠冷落一边,不觉笑道:“公主不要见笑,我跟这个老怪物是死冤家活对头,半年也见不上一面,一见面就是不欢而散,他倚老卖老,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会含糊他。”

单老头桀桀笑着,这一次却是不再抢白。

朱翠道:“二位老前辈的身世,我已由青荷那听了一个大概,想不到竟能在这里见面,真是太巧了。”

桑老太太道:“不乐帮最近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有些行为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强盗还不如,我老太婆活着睁着这双眼睛,就是等着看他们遭到报应的一天。等着看吧,他们快活不了多久的。”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只凭你我这两个老废物,那是难成大事。”说时眸子转向朱翠道:“这副千斤重担,却在姑娘你的肩头上了。”

朱翠苦笑道:“凭你们二位前辈的武功,尚担忧难成大事,我又怎么成呢?”

单老头道:“不然。”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老鬼说得不错,这几年我们挖空了心思,也难成大事,公主你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

单老头哼了一声道:“你倒说说看情形怎么个不一样法?”

桑老太太瞪着两只三角眼道:“这个……我……你倒是说说看。”

单老头摇摇头道:“这个你无须知道,眼前你唯一可行的就是好好在这里待着,时候一到,里应外合,才可一举将不乐岛歼灭。”

桑老太太叹了一声道:“时候一到,时候一到,这句话我听你说了七八年了。”

单老头道:“不会太久了,这几年我也没有白活,他们在岛外的十七处跺子窑,我已经摸清楚了一大半。”

“噢!”桑老太太­精­神一振:“老鬼,这话我可是头一回听你说过,你说什么?他们在岛外有十六个跺子窑?这我可是不知道。”

朱翠心里为之一惊,“跺子窑”乃是一句黑道的术语,意思乃指的是“巢|­茓­”之意,她懂,想不到不乐岛势力如此浩大,除了在岛上庞大的基业之外,竟然在内地设置有十六处分舵,其组织之庞大,诚可以想知了。

单老头桀桀一笑,看着桑老太太道:“现在知道还不算晚,我有一分名单要交给你,该是我们下手的时候了。”

桑老太太猛地站起来道:“你这个老……鬼,你怎么不早说?……好好……是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的时候了,名单呢?”

单老头冷哼了一声,道:“会交给你的。”说了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我该走了。”

朱翠本想留他下来,无如这个怪老头说走就走。这一次不是像蛇那么溜法,即见他两只手在椅子上霍地一按,身子箭矢也似地反穿了起来,人影闪了闪,已消失窗外。

桑老太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道:“老鬼这身本事,真可说举世无双,只可惜他双脚折断,难以直立,要不然,哼,只怕高立也不是他的对手。”

朱翠亦感叹道:“这位老人家真是身世如谜,想不到双腿残废之后,仍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桑老太太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着朱翠,微点了一下头道:“说起来也是一件怪事,公主也许难以相信,这十年以来,这个老怪物,除了必要之时,才会现身跟我说几句话,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跟别的外人交谈过,这一次对你居然破格相向,真正是奇闻了。”

朱翠微微笑了笑,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桑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这是你的机运,公主可千万不能错过!”

“我的机运?”

桑老大太点点头道:“一点都不错,公主你大概听说过‘金乌门’这个武林门派吧!”

朱翠点点头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过,今天的不乐帮,不就是这个武林门派吗?”

桑老太大道:“不错。”

“这是一门­精­深玄奥的武林秘宗,继承此一门派的三位岛主,哼!公主你当然也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

朱翠点点头道:“我听说过,而且也见识过!”

桑老太太点点头道:“他们三个人当中,高立的武功最高,风来仪其次,比较差的是宫一刀。”

朱翠点头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在说高立已经深得金乌门武功的传授?”

“不错!可是,也只不过六七成左右而已。”顿了一下,桑老人太才又接下去道:“金乌门真正的传人,就是刚才公主你所见的那个单老怪。据我所知,他才是当年‘醉金乌’云中玉的衣钵传人,公主你若能相机得他指点,必然是受用无穷。我见他对你似乎格外垂青,你可千万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朱翠一笑道:“是么?”

桑老太太忽然由位子上站起来道:“我走啦,这两天有事我会再来看你的。”

朱翠道:“应该我去拜访你老人家才是!”

桑老太太摇摇头道:“千万不可以,你可不能小看了青荷这个丫头,万一要让她看出了什么来,在风来仪那个娘儿们面前露一点口风,对你对我都将是大为不利,千万千万!”

朱翠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桑老太太这才转身,飘然而去,身法至为轻快。闪了闪已落身荷池之上,转瞬已消逝无踪。

※※※

青荷笑嘻嘻地送上了一份­精­致早餐。

“昨儿晚上真是好睡!”她脸上微微带着一些儿红道:“从来没睡得这么死过,一睁眼太阳都出来了。”

朱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含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园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不!”青荷说:“还有几个人,不过他们都被关照过了,不能随便进来,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静了一点,公主你在这里的时候,婢子还多少能跟你说上句话儿,要不然也只有一个人­干­坐着发愣了,有时候想想也真觉着怪无聊的!”

“三娘娘出门不都是你跟着么?”

“那可不一定啊!这要看是­干­什么事了。三位岛主的­性­情都够怪的。”青荷接着又说:

“他们很少一块儿出去的,都是单独去办事,各人­干­各人的,谁也不管谁!”

朱翠道:“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可好么?”

青荷道:“也是怪得很,平常根本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就是在岛上也是各人有各人的事儿,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很少看见他们三位在一块,就是说句话也是不容易。”

朱翠放下筷子道:“今天天气很好,如果你没有事,我们到外面走走可好?”

青荷笑道:“那敢情好,婢子也怪闷得很,我们这就走么?”

朱翠道:“太早了么?”

青荷摇头道:“不早、不早,只是我们去哪儿玩呢?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朱翠道:“这里你比我熟,我跟你走就是了!”

青荷样子像是很高兴,一会儿就把朱翠吃剩下的碗筷收拾­干­净。她翻着眼皮儿想了一会儿道:“昨儿个我听说这附近马王庙有庙会,我们就去马王庙逛逛好不好?”

朱翠这时情绪已然安定,再加上结识了单桑二人,对于未来对付不乐岛事,无形中增加了不少信心,心里的压力大为减轻,也就乐得乘此空闲时,四下走走消散一下心里的积闷。

于是听青荷这么一说,她就立刻答应了下来。

当下就由青荷前导,走出了居住的这座楼阁,向院中步出。

※※※

昨夜雷雨之后,今天的天­色­看起来便显得十分晴朗。阳光不烈不柔,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朱翠以乎觉得很高兴。

南国之秋,不似北地之寒,虽已入秋,除了池中荷叶,到处绿油油的一片欣欣向荣。

踏进了眼前这片碧茵的绿地,顺着一条花岗石铺地的迂回花径一直向外步出,便看见了来时所经过的大门。

朱翠边走边暗自打量着两旁景物,越觉不乐帮这处行馆规模庞大,气势雄厚,由于来时匆迫,又不欲被风来仪看出行藏,故未能仔细打量,此时心情不同,便细细地观察了一下。

只见在这片庞大的院落里,共有格式不一的六座楼阁,乍看上去各踞一方,各有一条专达的秘道通过去,并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布置。

然而,朱翠却警觉到这里面是大有名堂。

首先她注意到每条秘道的形式都不一样,而楼与楼之间对映得更是十分有趣,尤其特别的是尽管每一幢楼的格式不相同,却有一扇相同的门扉彼此连锁呼应。再者,每一幢楼的顶楼瓦面之上,俱都装有一个晶光四­射­的珠子,乍看上去六点星光,尤其刺人眉睫。

朱翠虽然一时弄不清这其中包涵的用意,但却可以断定必有深奥的意境,心里不禁暗暗庆幸,所幸自己没有四处乱闯,否则保不住就许被困在这个微妙阵势之内,岂非自讨没趣。

思念中,青荷已带同她来到了大门。

一股猛烈的气势,直朝着二人面前逼压了过来。眼前明明是一条通畅的秘道直通门外,却偏偏给人“行不得也”的感觉。

朱翠心里一惊,已见前面的青荷绕了个弯儿,由两具石狮之间的小道绕出来。朱翠心里一动,学样步出,再踏上直出大门的秘道时,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的压迫感觉便为之消失。

一脚踏出大门,青荷回眸笑道:“公主大概也看出来了吧!这里面步步都布着埋伏!”

朱翠哼了一声:“也只不过拿来唬唬寻常人,真要是有本事的人,只伯也困不住!”

青荷摇摇头道:“也不一定,是三位岛主用尽心血亲自布署的,不怕您见笑,婢子到现在为止,一个弄不好,还要出丑呢!”

朱翠道:“这么说,不乐岛上的埋伏就更厉害了!”

“谁说不是!”青荷一面说情不自禁地吐了一下舌头:“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朱翠道:“你可不能再这么称呼我的了!”

青荷一笑道:“好,那就叫你小姐好了!”

朱翠道:“最好什么都不要叫。”

说话时二人已步上一条街道,一个豆腐贩子扯着喉咙:“嗨,豆腐,豆花,豆腐脑。”

朱翠由不住站住了脚。

卖豆腐的是个白头老者,赶忙上前笑嘻嘻地道:“二位姑娘来两碗豆花吧,刚刚起锅,可好吃得很呢!”

朱翠看了青荷一眼,点点头道:“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就进去吃一碗吧!”

青荷一笑道:“不是刚吃过吗,您又饿了?”

说笑着已被那个卖豆腐的老人带着落座,只不过是马路旁边临时搭建的一个棚子罢了。

要了两碗豆花儿,朱翠觉得很开心,笑道:“我肚子是松紧袋,可以一天吃好几顿,三天不吃一顿也没关系!”

青荷一缩脖子道:“那我可不行,一顿不吃就饿坏了!”

经过两天的相处,两人的感情无形中像是拉近了许多,虽说如此,到底彼此立场迥异,朱翠在心里不得不留下几分仔细。

青荷看来确是童心未泯,吃了一碗豆花,直嚷着好吃,又叫了一碗,问朱翠还要不要?

朱翠摇摇头说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身着素衣,头上扎着一方丝巾,看来神态雍容的­妇­人,双方目光交接之下,那­妇­人似乎愣了一下,立刻低下了头,随即匆匆离开。

朱翠就在与对方­妇­人照脸的当儿,心里禁不住动了一下,只觉得对方那张脸十分面熟,只是就不知是在哪里见过白白的脸,细长细长的一双眼睛。

忽然她心里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差一点脱口而出:“李妙真?”

“青霞剑主”李妙真。

一点都没错,就是她。想着立刻离座,跑出街上,四下打量了一眼,哪里还有对方的踪影,

青荷见她忽然离开,想是有什么急事,当下也顾不得吃,丢下几个钱,赶忙跟出道:

“什么事呀?”

朱翠好生失望地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出来却又不见了。”

青荷一怔道:“怎么会呢,我们找他去!”

朱翠摇摇头说:“算了!”心里却十分纳闷儿,如果刚才所见那个俗装­妇­人果然是白衣庵的“青霞剑主”李妙真,实在有点令人想不透。鄂粤两省,相隔千里,好生生的怎会来到这里?再者她原是沙门比丘尼,怎地忽又改了俗装?这又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青霞剑主”李妙真这个人,前此已使她与潘幼迪二人大启疑窦,更令人深置怀疑了。

朱翠几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因为她怎么也想不通李妙真来到这里­干­什么?

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不觉同着青荷步入眼前街道,这时早市已开,来往的客商虽然不多,但已不复先时之清冷,石极铺成之街道两侧,种植着生满须茎的榕树,在上午的阳光里,显得很有生气,就像顶盔戴甲的两列巨人伫立左右。

一群人围看着什么,二女不觉也偎上去,一看之下,见是玩猴儿把戏的。

青荷尤其是稚气未退,心里先自高兴道,“好呀,这是玩猴儿的啊,我们看看吧?”

这种玩猴的把戏,朱翠见过几次,倒也不十分起劲儿,主要她实在听不惯广东话,打算少观即去,但一眨眼工夫青荷已挤到了前面,还回过身来连连向她招呼。

围看的观众忽然发觉到两个漂亮的姑娘,尤其是朱翠那般盖世风华,俱不禁惊为天人,纷纷自动让开,让她们走到前面。

朱翠反倒觉得怪不自然的,想告诉青荷离开,场子里却响起了震耳的锣声。两只猴子各自戴着一个面具,蝴蝶穿花似地在场子里走着,其速极快。再看那玩猴的,一个瘦小的老头,大模大样地坐在一个木箱子上,手上着锣,脚也不闲着,脚趾间夹着一根鼓槌,一声声敲着小鼓,两只猴儿,听见鼓声就来回地翻着斤斗,人猴配合得极其自然。

小老头嘴里叨着根旱烟袋,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黄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着。他身上穿着极为肥大的一件羊皮袄褂,越加显出他人的瘦小。

一阵子快翻斤斗,带来了满场掌声。小老头松下了手里的锣,扯着嗓子大叫道:“两个儿子都过来!”出口居然不是广东口音,倒是出乎朱翠的意料之外,像是很沉重的关中口音。

两只猴儿听得主人这么一招呼,立刻乖乖地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老头笑嘻嘻地道:“把脸子给摘下来?”两只猴子乖乖地就把头上面具给摘了下来。

“磕头,磕头!”猴子还是真听话,叫磕头就磕头。一时带来了如雷掌声,铜钱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小老头一口口地喷着烟,两只眼睛只是在人群里溜着,满地的铜钱根本不放在心上,倒是对于朱翠与青荷姑娘十分在意,不时地侧目斜上一眼。

两只猴子像是被他训练得极为灵巧,叫它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的铜钱一枚也没有错过,都被它们拾起来,放进袋子里。

小老头嘻嘻一笑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干­点像样的给人家瞧瞧,别叫人家说鹅们不懂规矩。”

一面说着由木箱子里拿出了两把木剑,丢向两只猴儿:“就玩一趟剑吧。”

各人倒不曾想到猴子还会舞剑,何止是舞剑,两双猴子敢情身手还挺不错地对打了起来,四下里的观众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这一趟剑法打得十分热闹,看在朱翠眼里,尤其觉得奇怪。她原以为猴子对招,无非是瞎比划一阵谈不上什么身手,哪里知道细一留意之下,才发现敢情大有名堂,两只猴儿所施展的竟是一路“六合剑”法,虽然不似武林健者那般得心应手,但是一招一式却也并不含糊,猴儿有这般身手,主人可想而知丫。

这么一想,朱翠不禁吃了一惊,不禁侧过眸子打量了一下那个小老头儿。

小小的个头,似乎腰上还不大得劲儿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练家子,然而朱翠却不敢小看了他。

一旁的青荷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过脸来小声向朱翠道:“我看这个玩猴的小老头儿有点邪门儿。”

话声未歇,只听见当空“呼”的一声,一条黄影疾若星坠般,直向着朱翠头上落来。敢情一只猴子手上的木剑,竟然向朱翠头顶上招呼了下来。

二女正在说话,根本就没注意到场子里的情况,四下里观众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乍见此情,俱都惊叫了起来。

青荷一惊道:“公主小心。”

话声出口,方待向空中猴子出招,朱翠却已抢先出手自卫,只见她身子微微向旁边一闪,那猴儿手上木剑“呼”的一声已砍了个空。想必是这只猴儿得了主人的暗示,出手甚为快捷,一招不中,紧接着在空中“吱”的一声怪叫之后,身子一个翻腾,却用左手连同左腿,猛地直向朱翠脸上抓去。

四周观众乍见此情,又是一阵惊呼。

朱翠原不想在众人面前展示身手,可是一来事发仓促,再者这只恶猴竟敢如此欺人,决计给它一个厉害。

这只猴儿虽是快到了极点,奈何却难以伤到朱翠。就在它两只手爪落下的一霎,朱翠已滴溜溜地一个快转到了猴子的另一侧。

身边上,又是“吱”的一声猴鸣。另一只猴子想是见同伴没有得手,由另一个方向实地跃出,连身带剑,同时向朱翠身上落去。

四下里观众没有想到看猴戏居然还附带了这么­精­彩的节目,一时大乐。尤其看到朱翠展示身法,竟是这么美妙,俱都爆雷般地叫起好来。就在这声爆彩方自出口的一霎间,现场人猴交手的情况已起了变化。

原来朱翠心忿那个小老头竟然听任猴子伤人而不加管束,决计出手给二猴子一个厉害。

第二只猴子连身带剑猝然向下一落,在朱翠疾若飘风的快捷闪身之下,竟然又落了个空。

朱翠蓦地一个抢步,用“火中取粟”的招式,一下子已抓住了第二只猴子手上木剑,倏地往起一抡,已把那只猴子摔了出去。同时她身形右转,斜出一掌,直向第一只猴子身上劈去。

她施展的是凌厉的劈空掌力,掌势一出,距离着那猴儿尚有两尺左右,又把那猴儿劈得滚了出去,嘴里“吱吱!”连声怪叫不已。

朱翠掌势如果顺势击出,凭她­精­湛的内力,不要说全力击出,只要有六成力道,这只猴子活命之机也是微乎其微。

就在这紧张的一瞬,耳听得那个玩猴的小老人一声怪笑道:“哎唷!大姑娘饶命吧:“说话间他身子可是丝毫也不迟缓,一只手拿着铜锣,一只手拿着锣槌,那副样子就像是喝醉了酒般的,一个踉跄直向朱翠身前扑了过去。

脚下如此,手上可不含糊。小老头借着前进的势子,手上的一个锣槌,直直地向着朱翠头上招呼了下来。

朱翠右掌向上一封,用掌沿封开了小老头的锣槌,身子半侧着,滑出了尺许以外。

她已发觉出对方这个小老头大不简单,只是眼前这个地方不易动手,心中犹疑着,另一面的青荷已猛地向着对方这个小老头儿身后扑到。

“可恶的东西!”青荷嘴里这么嚷着,二掌同时递出,用双撞掌的进手招式,直向着小老头背上击去。

这可正应上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话了。

小老头如果敢不回身,保不住可就伤在青荷的双掌之下。

“好家伙!”嘴里怪叫了一声,这个小老头霍地向前打了个踉跄,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倏地一个斤斗翻了出去,青荷的双掌乃至于扑了个空。

青荷一惊之下,才知道眼前这个小老头敢情不大简单,她冷笑一声道:“你哪里跑!”

往前一上步,正待用“夜叉探海”的一招,去伤小老头的面门。朱翠忽然唤住她道:

“青荷!”

青荷招式原已探出,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往旁一转,怒看着对方,跺了一下脚。

“公主,你……”

一想有语病,赶忙改口道:“噢小姐,”脸上一红道:“这个家伙好可恶,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朱翠只觉得全场所有各人的眼睛,似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确是怪不自然的。

“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说话时只听见“咭呱!”一声,两只猴儿叫着,又像是要偎上来。

这一次那个小老头出声制止道:“给鹅都站住!”

他这声喝叱还真管用,叱声一起两只猴儿顿时就站在了当地,一动也不动地把一双黄眼睛珠子直直地向小老头注视着。

“罪过,罪过,敢情是贵客驾到!”

一面说,这个小老头连连向朱翠拱着手:“不知秆不罪,狱们父子真是有眼无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二位您们请吧!”

朱翠想不到对方前倨后恭,转变得这么快,想必与青荷刚才失口叫出的那声“公主”有关,她自忖自己此刻是钦命要犯,朝廷早已行文天下,要缉拿自己全家归案,青荷这么一嚷嚷,只怕为自己惹上了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已是托庇于不乐帮,一切安危自然由他们负责,倒是看看他们怎么来保护自己,眼前大可坐山观虎斗,双方鹬蚌相争,自己正可坐收渔人之利。

想到这里,匆匆看了对方那个小老头一眼,也懒得跟他噜嗦,只向青荷道:“咱们还是回行馆去吧!”

青荷哪里知道她这句“行馆”正是在向对方透露消息,说了这句话随即走出场外。

青荷含怒地看了那个小老头一眼,冷笑道:“今天算是便宜你了,下次再看见你,哼,要你知道我姑娘的厉害。”

小老头只是嘿嘿笑着,连连的拱手道:“不敢,不敢,得罪!得罪!”

忽地一脚踹向二猴,骂道:“都是你们两个混蛋给鹅惹的麻烦,还不跪下给两个姐姐叩头!”

四周围的人听他这么说,俱都哄然大笑。

敢情这几句话,又被他讨了便宜。他日口声声吆喝两只猴子为儿子,现在却要“两个儿子”给“姐姐”磕头,岂非朱翠与青荷都变成了他的女儿?再者以披毛戴掌的畜类平称二女,寓意之刻薄毒恶,更属诬谚之至。

青荷娇叱道:“住口!”碍不住被朱翠的眼神儿暗示住,才没有发作出来。

在众人笑声里,两个人离开现场。

“太可恨了,这个家伙!”青荷一面走着道:“真恨不得好好地教训他一下才好!”

朱翠若无其事地一笑道:“你当这老头是好惹的么!我看他很有点来头呢!”

青荷奇怪地道:“也说得是,以前我就从来也没见过他,一个走江湖玩猴戏的能有这种身手,确实是不容易了!”

“你要是真以为他是走江湖玩猴的可就错了!”

“那他是……”

朱翠冷冷一笑道:“玩猴儿只是他的掩饰,哼,我看这个人不是公门里的捕快就是江洋大盗,反正绝不会是好人!”

青荷一怔道:“这么说,难道他是冲着公主你来的?”

朱翠摇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要是平常,朱翠一定会暗中留意,把这个人的底细摸清楚了,可是现在却大可不必。

倒是青荷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可就有些儿担心,因为风来仪要她照顾朱翠起居,虽说含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却也附带着有保护朱翠安危之意,要是略有失闪,何以向这位三岛主交差?这么一想,青荷可真是有点笑不出来了。

“婢子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翠一笑,站住脚道:“怎么,你害怕了?”

“那倒不是,”青荷道:“我想回去给馆里递个讯儿,叫他们来这里盯上这个人。”

“那太晚了!”

“怎么会呢?”

“你不信再看看去,”朱翠冷笑道:“他一定不在那里了。”

青荷愣了一下,果然回身跑到了街口,往方才玩猴的地方看了看。可不是,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已经收了买卖,围着的人正在散开,却已失去了那个小老头的踪影。

“怎么样,我没有猜错吧?”朱翠胸有成竹地道:“这么看起来更证明我的话没有错了,你小心注意一点,这一两天总还会见着他就是了!”

青荷道:“您是说他会到馆里来?”

朱翠道:“这就难说了,凭他一个人,难道还敢去碰不乐帮这块招牌?”

这么一说,青荷又放心了。

“那倒好!”青荷笑嘻嘻地道:“我倒是希望他来一趟,叫他尝尝厉害。”

朱翠笑笑没有说什么。

青荷又道:“我们还去不去逛逛庙会了?”

朱翠接道:“当然去啦,那地方远不远?”

青荷喃喃地道:“远倒是不远,我只是担心,怕万一刚才那个玩猴的要是对公主你不利……”

朱翠冷冷一笑道:“他不敢!”

青荷本是童心未泯,听她这么一说,顿时宽心大放,跳了一下道:“好,那我们就走吧!”

二十七

拐了两个弯,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前面行人越来越多,马王庙就在街对头。今天正逢庙会之期,庙前特为扎着彩牌,各样零食小贩、杂耍,把庙前都挤满了。当然每逢这个时候,也是那些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媳­妇­跟姑娘们的解禁之期,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进香还愿。因此朱翠与青荷的出现倒并不太惹人注意。

两个和尚在门口敲着木鱼,接受化缘,庙门两侧放着两个大箱子,接受各方布施。每个箱子旁边都站着一个小和尚,有人往箱子里丢钱,小和尚一定深深一揖,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

另有一个黑面头陀,一身穿着打扮,倒像是戏台上的“行者”武松那个样,手里拿着拂尘。

这人豹头环眼,就差脑门正中少了一个金钱印,否则真和武松一个样,只是他左手竖掌打着佛礼,右手的拂尘,照例对每一个进庙的人身上都拂上一下,嘴里还高声地叫着:“哈哧!”

被他这么一拂的善男信女,像是无限恩宠的,立刻跪倒地上,合十向着大殿一拜,再转过身向施礼的头陀一合十,嘴里连连念着“阿弥陀佛”,这才站起进殿。

朱翠以前在鄱阳湖也逛过几次庙会,倒还不见有这么一种规矩,遂转向青荷道:“这是­干­什么?”

青荷笑道:“这叫‘洗佛风’,说是被这个头陀拂尘沾上身子的人,主一年的好运,我们也去沾点喜气吧。”

朱翠摇摇头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我在这里等你就是了!”

青荷笑道:“好吧,我这就去,马上回来!”一面说着笑嘻嘻地走了过去。

那个头陀的眼睛似乎老远就注意到了她们两个,这时见青荷过来,单手打着问讯,高喧了一声:“哈哧!”随即用手里的拂尘向着她身上拂了过去。

青荷也学着别人的样跪下来,向着大殿拜了一拜,再转向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

黑面头陀道:“阿弥陀佛,与姑娘一起来的那位姑娘,长的好相貌,怕有一品之尊的封造吧!”

青荷站起来笑眯眯地道:“是么,我倒是不知道呢!”

头陀笑道:“好说,好说,今天是十一的日子,敝寺诸佛都显灵了,二位姑娘好好进去求个签什么的;保定将来福禄富贵。”

青荷点点头道:“当然,我们原是来求签的!”

黑面头陀嘿嘿笑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一面说扭头便向站在殿前的一个灰衣和尚道:“悟明,你这就带两位贵客进去参见‘妙一’师太吧!”

灰衣和尚一愣道:“妙……一?”

黑面头陀面­色­一沉道:“就是护禅的金脸大师,你不知道么?”

那个小和尚被他这么一叱,才似忽然记起道:“啊……这我知道了!”

即转向青荷打躬道:“女施主请!”

青荷随即把他带到朱翠跟前道:“这位小师父要带我们进殿去参见一位……什么金脸大师……”

朱翠皱了一下眉头道:“金……脸大师?”

青荷道:“这……我也不太清楚!”

一旁的那个悟明和尚合十道:“金脸大师是专门来敝寺观法护禅的,大概三四天就要走了,二位施主这一次能见着了她,可真是三生有幸!”

青荷笑向朱翠道:“听见没有,我们运气真好,马庙的神最灵了,小姐,我们快进去见见吧!”

朱翠笑道:“好吧,我们就见见这位金脸大师!”

悟明和尚单手打着问讯道:“请!”转过身子带领着二人向大殿步入。

大殿里香烟镣绕,各方善男信女拥挤一堂,确是十分热闹。

朱翠早先随母亲在鄱阳湖也曾进过几次香,凡是入庙少不了要向神佛行礼,这时乃上前点着了香,同着青荷在神前行了礼。一殿大神,一一行礼,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却见那个悟明和尚走过来道:“二位施主运气好,金脸师父原已过累打下了帘子,听说来了这样的贵客,便特别予以按见,二位施主请吧!”

当下二女便随着他进入殿侧的一条小小通道,来到了另一座偏殿。

只见殿前垂着一­色­的木质素珠垂帘,由一个身穿灰­色­尼衣的中年尼姑在前侍立着。

悟明和尚喧着佛号道:“二位贵客来了,请这位师姐代为接待吧!”

那中年尼姑似乎也在等待着二人,这时含笑在二女身上转了一下眼睛,遂向那和尚道:

“好了,没有你的事了。”

悟明应了一声是,正要退出,这个尼姑又道:“慢着,师父关照她今天不见客了!”

小和尚应了一声是,这才转身退出。

中年尼姑随即转向二女一笑道:“师父今天一大早就已算出今天有贵客上门,要我好好候着,果然料事如神,二位施主请进来吧!”说罢转过身子,双手合十向着室内高声道:

“二位女施主来拜会师父啦!”

“阿弥陀佛!”室内转出一声佛号,道:“请二位施主进来吧!”

中年女尼应了一声,这才撩开了珠帘,作姿请二女进入,朱翠也就不再犹豫,同着青荷迈步进入。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素洁的敝室,除了一些简单的家具之外,就只有一个厚圆的蒲团。

这时正有一个面罩金­色­面具,身着同­色­袈裟的人,双膝盘坐在蒲团之上。

“二位姑娘不必拘礼,”这人微微颔首道:“请坐,请坐!”

朱翠合十施礼,道了打搅,即与青荷就一旁木凳坐下。

若非是她们事先知道对方这个金面大师是个女的,只由外表上看还真弄不清是男是女。

原来在那个时候每当著名寺庙庙会或是对外开放,遇有大典之期,都有例行的借助别寺庙里的有道高僧高尼来到本寺短时驻锡,对外宏扬佛法,名谓“边禅”。这些所谓“边禅”

的高僧高尼,由于不是本庙的师父,来此只不过是短时的护法、讲佛,为了不致日后抢走了本庙的香火,所以本庙常常为他(她)们另起一个临时法号,本身更可易扮为各类佛相,有“以身代佛”的崇高意义在内。这类人物,自非身望隆重的佛门高弟而下为。眼前这位金面大师正是如此。

朱翠是明白这其中道理的,倒也见怪不怪,青荷却是第一次见过,不禁觉得甚是新鲜,一时频频向着这个金面女尼打量不已。

她虽是一再仔细打量,却也难以窥出对方的真面目。除了那张金­色­面具以外,这位师大头上还戴着一顶金冠,双手亦涂着一层厚厚金­色­,十根手指上俱都装着长长的金­色­指甲,再衬以那身金袈裟,如非事先知道她是由人所装扮,果真置身子殿上诸佛,任何人也难以辨别真假。透过这人金­色­面具之后,隐约可见她­精­光闪烁的一双眸子,此时正自向朱翠逼视着。

朱翠欠了一下身子道,“既来参拜,还请大师多多指点!感激不尽。”

金面女尼微微颔首道:“世人所求,无非功名富贵,这些在你来说,已是眼底浮云,你是享受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求呢?”

朱翠心里一动,暗暗惊奇不置,双方第一次见面,她竟然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倒也是怪事了。当下微微点头,轻叹一声道:“大师说得是,世事无常,所求越多越不可得,反不如平心静气,一切归诸天意的好!”

金面女尼喧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兰心蕙质,诚是不可多得。对了,一切因缘花果,冥冥中自有安排,世人每喜求问,实乃庸人自扰。”

她说话时声音不快不缓,象是发自丹田,声音柔中有刚,却只是一个单音。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朱翠不免有些费解。

金面女尼话声一落,即以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发出“笃!笃!笃!”三声轻响。

方才所见鹄立门外的那个中年尼姑立刻探身进来道:“弟子在!”

“上茶!”

中年尼姑合十道了声:“遵命!”看了二女一眼,即向金面女尼身后的禅房步人。

朱翠道:“大师不必客气,我们这就告辞了!”

“不不不,这位女施主可有什么话要说么?”说话时,她眼睛转向青荷,倒使得后者一时有些忸怩不安。

“啊!不必了!我只是同着我家小姐来上香的!”

“是么?”金面女尼微微点头道:“施主你亦非久居人下之人,只怕眼前就有一步大运要应验了!”

青荷聆听下大为高兴:“真的?那我可真得跟大师您好好磕几个头了!”

说话时,那个中年尼姑已经姗姗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盘,盘子里托着两个白瓷盖碗。

“二位施主请用茶!”一面说,她分别在二人面前各自放置了一碗。

“这是三心茶,有清心静心定心之妙,是我们大师由普陀亲自带来的,二位施主不妨尝上一尝。”

朱翠一笑端起道:“这么说,我倒要尝尝了!”

说时便揭开盖碗,只见茶­色­纯碧,果然有一股扑鼻的异香,只是在碧青­色­茶水的碗底,置着三枚不同­色­泽的果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朱翠轻轻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有些儿甜中带淡,大异常茶,心中一动便不欲再喝。

这当口儿,却听得一旁的青荷忽然“呀”了一声,朱翠情知有异,霍地转过脸去,即见青荷蓦地自位子上站起,脸­色­苍白,手上一抖,所持茶碗“叭!”一声摔落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随着茶碗的摔落,青荷连半句话也不及说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顿时人事不省。

朱翠一惊之下,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慌,怕是也要落得与青荷一般下场。

只见那个献茶的中年女尼哈哈笑道:“施主你也该躺下来好好休息休息了!”

朱翠乍惊之下,才知道敢情是着了对方的道儿。

“无耻。”嘴里叱了一声,霍地抖手将桌上茶碗直向座上那个金面女尼头上砸去。

金面尼姑一声冷笑,只见她右手猝翻,金­色­袈裟倏地翻空而起,迎着飞面而来的茶碗只一兜,已轻轻接住。

朱翠情知自己一时大意,多半误吞了对方含有毒质的茶水,所幸她多次经验之后,体内自然留下有抗毒的本能,还不致一时发作。无如对方这个乔装的女尼,似乎已摸清了她的底细,这一味所谓的“三心茶”便是特为她专门配置的,饶是朱翠具有强烈的抗毒本能,也不能完全免除眼前之一步大难。

因这时朱翠一面强自提聚真气,不令身中的气机扩散出来,一面怒视向金面女尼道:

“你这个尼姑好无来由,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要用这毒辣的手段对我?”

金面女尼冷冷哼了一声道:“朱公主你也未免太健忘了,我们原是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一面说时,抬手一杨,便已把戴在脸上的金­色­面具揭了下来,现出了素脸青瘦的本来面目。

朱翠一惊道:“你……青霞剑主……李妙真?……”

“施主你毕竟记起来了,好记­性­!”李妙真脸上出奇的冷,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其实今天早晨在大街上我们原是见过面的,想不到在这里我们又见面了!”

朱翠这时只觉得一阵阵恶心,有点神情恍惚,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李妙真,你好狠,怪不得迪姐说你内藏­奸­诈,我竟是看错了你。”

青霞剑主李妙真双手合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贫尼岂敢对公主加害,你大可放心,我这三心茶,也只不过是让你昏迷一个时候,药­性­一过毫无伤害,贫尼不过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公主还是少安毋躁的好。”说到这里忽然转脸,面向那个中年尼姑道:“你侍候公主睡下吧!”

中年尼姑合十欠身道:“遵命!”身子一转,倏地闪身来到了朱翠近前。朱翠不等她开口说话,嘴里叱道:“去你的!”一掌直向这个中年女尼脸上劈了过去。

这个中年女尼法号“慈一”乃是青霞剑主李妙真座下四大弟子之一。这一次随师而出,原就是有意对付朱翠来的,想不到得来却是如此之易。

想是得手过易,是以慈一并没有想到朱翠如此难以对付,这时见她一掌劈来,嘴里一笑道:“唷,好凶呀!”身子一个快转,已来到了朱翠左侧,猝然分出双手,向朱翠一双肩头上按去。

朱翠这时只觉头脑阵阵发昏,有点神情恍惚,知道药­性­已然发作,但是要让她现在就倒下,她可是一万个不心甘情愿。

这时见对面中年尼姑一双手向自己抓到,神态中大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便决心给她一个厉害。想念之中,身子霍地往下一蹲。

慈一双手落空,却不退身,嘴里道:“躺下吧!”

她这里正待以一手按脐力迫使朱翠倒地服输,却没有想到朱翠这一蹲之势正是旨在诱敌。中年尼姑慈一不察之下,再想后退,哪里还来得及?

暮然间,慈一女尼眼前翻出了朱翠一双雪白的手掌,恍惚中感觉到那双手上挟附着极大的劲道,仿佛整个上身的|­茓­路全在对方双掌控制之中。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这才知道对方的厉害,只吓得三魂出窍,无如眼前彼此相距如此之近,招式已然用老,再想退身,哪里还来得及?

一旁观看的李妙真,满以为朱翠既已误服了自己­精­心调制的迷|药,无论如何抵挡不住,乐得让自己徒弟露露脸,显显光彩,却是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乍惊之下,未及出声招呼,身子已猝然腾空而起。

室内动手比不得野外旷野。

李妙真身手显然绝高,身子一经腾起,活似一只金­色­彩蝶,随着她张开的一双袖子,合分之间,禅房里骤然间起了一阵大风,起落间已抓住了慈一女尼的后背,霍地向后一抡,摔了出去。即使这样,慈一女尼亦不禁被朱翠双手间的内力挤逼得发出了一阵子大咳,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

经此一击之后,朱翠亦由不住药­性­发作,身子晃了一晃,缓缓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接着身子后仰,人事不省。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好倔强的丫头!”转向慈一道:“你为她内力所伤,不过伤势不重,回庵之后我自为你治疗,不必害怕!”

慈一女尼在位子上缓缓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庵主,若非你老及时搭救,只怕弟子已经……”

慈一女尼说着又发出了一声咳嗽,一面喘息道:“她们两个就要醒过来了,如何发落,还要请庵主早作安排才是。这庙里除了外面的乌面师兄以外,别人都不知情,要是被他们发现,只怕不大好。”

李妙真冷冷一笑道:“她们两个只怕醒不过来了!”

慈一女尼睁大了眼睛道:“莫非庵主在茶里下的是……毒!”

李妙真摇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一面说,那双眼睛频频向朱翠身上转着。

忽然,她脸上笼罩起一片杀机:“去把我的剑拿来。”

慈一怔了一下道:“是。”

须臾,慈一持剑步出,面­色­微变地道:“庵主,莫非要杀了她们!”

李妙真接剑在手,微微叹了一声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慈一一惊道:“可是曹大人不是亲自交待,说是最好要活口吗?”

“我知道,可是活的太危险,只要有她的人头也就不负姓曹的所托了。”

说时青霞剑主李妙真,已缓缓抽出了长剑。

“这……”慈一似乎不脱善心,喃喃地道:“可是,庵主这里是庙呀,佛门善地,总不好杀人吧!”

李妙真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这个弟子一眼,忽然才悟出自己平时伪善的一番做作,竟然根深蒂固地早已种植人心,是以这位平日素称心腹的弟子,忽然间看穿了自己本来面目之后,难免内心忐忑,有些不能适应。

这也难怪,在慈一女尼心目中,只以为师父目的在帮助大内擒拿钦命要犯,此举虽然有悻师父平日为人,倒也勉强可以接受,这时眼见李妙真,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在殿庙之内,竟图举剑杀人,这与她平日一心念佛,持戒教人的立场完全不同,莫怪乎慈一惊惶不置了。

“不必多说,一切我自有主张!”李妙真吩咐道:“我要你带来的油布呢?”

“在弟子房里。”

“快拿来。”

慈一答应一声,匆匆转入,随即步出,手里拿着一张油布,李妙真接过在地上铺好。

“两个……两个都要……杀么?”

慈一虽然随同李妙真练有一身武功,但是李妙真阳善­阴­恶,一切坏事全是独自秘密进行,像这种杀人的勾当,确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接触过,几个字说得结结巴巴,看来已是魂不守舍。

“青霞剑主”李妙真看在眼里,心里自有主张,当下冷冷地道:“自然都要杀,这个丫头更是留不得活口。”

所谓“这个丫头”当然是指青荷了。微微一顿,李妙真冷冷接下去道:“她是不乐帮的人,再说这里接近不乐帮之行馆,一个风吹草动,哼哼,你我还能走么!”

慈一顿时吃了一惊,她久闻不乐帮之种种荒诞奇特罪行,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见了对方的人,有关不乐帮三位帮主她自然也有所闻,平日避之惟恐不及,今天要是杀了他们手下的人,结下了这个梁子,那还得了。

这个慈一尼姑虽然练有一身武功,但平素只吃斋拜佛,确是胆小得很,这一霎间,只吓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庵主,这……”

“你不必害怕,一切都有我在。”

“青霞剑主”李妙真一面说,缓缓向着地上的青荷走过去。就在这时,珠帘撩处,先前陪同二女前来的那个和尚悟明忽然探身进来,乍见此情景,脸­色­大变,嘴里“啊”了一声,慌不迭回身就退。

“青霞剑主”李妙真哪里容他从容退身,冷笑一笑,右手掌处,掌中剑已脱手飞出,白光一闪,正中悟明前胸,“噗!”一声刺了个前后贯穿。

悟明身子一连向前踉跄了四五步,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无比惊恐迷惑地看着李妙真,终于倒卧于血泊之间。

这番情景,只把慈一女尼惊了个魂飞魄散。“庵主,你杀了他……”

李妙真冷冷一笑,走过去由悟明身上拨出了剑,先在他僧衣上擦了擦,随即转向地上的青荷。

※※※

慈一吓得身子连连打颤。

蓦地窗外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冰冷地声音道:“这可是天下奇闻,佛门善地,居然尼姑仗剑杀人!”

李妙真陡地偏过脸来,左手弹处,“哧!”一丝极细的银光,透穿而出,嘴里同时低叱一声:“谁?”

随着这声喝叱之后,两扇窗户霍地大敞开来。

窗开,人涌,一条人影极其快捷地飘身进来。

李妙真一见自己那等微妙的暗器“弹指飞针”,竟然没有伤着来人,便知今天遇见了厉害的劲敌。

她动手过招,一向采取主动先发制人,几乎连来人是什么样子都不及辨知。随着这人扑进的身子,猝然间迎合了上去,双手平推,连带着自己本身的劲道,形成了一面其力万钧的力墙,直向着来人身上拍压了过去。这是她与入动手时惯常喜爱施用的招法,称得上从来没有失过手。

这一次她真的遇见了厉害对手。

李妙真本人清晰地感觉出来,就在她本身内力方自向外乍吐的当儿,一股与自己本身所发出、甚为相似的劲道,忽然自对方身上传出。等到两股无形的劲道乍然一接触的当儿,李妙真心中一震,才忽然感觉出对方这股劲道,敢情要比自己所传出的强大得多。

这种硬碰硬的对碰,简直无能取巧!李妙真如果存心硬接,那她便非得眼前受伤不可。

肩头微晃了一下,她迅速地向后退开了尺许左右,借以缓和了对方强大的气压。饶是这样,仍然使得她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两颊由于猝然充血之故,变得又红又热。

这一霎如果开口说话,保不住一口鲜血便将喷出。

李妙真当然懂得这个缘故,硬生生把这口气吞向肚里,却是闭嘴不发一言。

当然,这只是极短的一霎间事。在一阵面红心跳气喘之后,惭惭已恢复了平静。

既然有当中这一段时间的和缓,李妙真却也把对方这个人看得甚是清楚。

二十七八的年岁,高个子,白白的一张脸,身上是一袭蓝缎于长衣,其长几乎曳着了地面。

对李妙真来说,这张脸称得上是完全陌生的,她确实感觉到十分惊讶,因为就她所知,当今武林中虽然有几个人武功胜得过她,这几个人她却是印象深刻,多半也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一派宗师,像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是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的。

更使得李妙真惊讶的是,双方自从全凭内力相撞一击之后,对方发自身体内的那股无形罡力,直到目前简直丝毫一点也没有消失。像是一堵无形的铜柱,紧紧地顶迫着自己的前胸,使得她在这一霎休想有所异图。

自从习武以来,也只有在西普陀“观涛阁”参见阁主雷音时,使她有过类似眼前的这种感触,战栗的感触!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李妙真其实在方才颇具实力的双方内力一度接触之后,已确实地发觉出自己绝非对方的敌手。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擅闯禅房,不怕菩萨降罪么?”

蓝衣人冷冷一笑,先不答话,身子微转,已移向朱翠身边,探下身来察看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又缓缓探出一只手来把持在朱翠的手腕脉门之上。

按说这一霎正是李妙真向他侍招出手的最佳时机,只是她却宁可坐失良机,实在是对方刚才一接触间所传出的力道,已经使得她心胆俱寒。

“阿弥陀佛!”李妙真双手合十道:“施主现在总可放心了,贫尼对此二人,原本就没有存下什么恶意,只不过为人所托,忠人之事而已!”

蓝衣人眼睛里闪烁着隐隐的怒光,一面由身上取出了两粒丸药,分别放入朱翠与青荷嘴里,这才转向李妙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青霞剑主’的李妙真了?”

李妙真微微一愕,随即单手打着问讯,喧了一声佛号:“正是贫尼,请问施主是……”

蓝衣人冷笑一声,说道:“我的名字还不打算告诉你,我只问你,你一个出家人怎会­干­出这般下流勾当?你方才所说受人之托,我倒要问问看,这个托你的人是谁了!”

李妙真欠身道:“阿弥陀佛!”等她身子直起来时,却已巧妙地转向另一个角度。

只是蓝衣人显然早注意到了,就在李妙真身子方一转向的同时,他脚下已霍地向前踏进了一步。

休要小看了这一步之进。顿时李妙真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机,迎面直逼了过来。李妙真说得厉害,她本人当得上内家高手,这一霎她如果想退,敌人强大劲道乘势力吐之下,自己非受伤不可,被迫之下只得将内力再次运出。

禅房里顿时充满了凌人的劲道,两扇窗户在双方内力冲击下张开又合上,房架子咯吱吱在响,整个房子似乎在震动着。

这番情景,直把现场目睹的那个慈一女尼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不已。

这种全凭本身真元内力的交接,最是耗人­精­元,且又是货真价实,丝毫做不得假。

李妙真虽然明知自己不是对方敌手,可是眼前情形却也不容她不全力以应。

短暂的一段沉寂之后,李妙真已觉得有些面红心跳,微感不支。

恰恰就在这时,对面那个蓝衣青年,竟然又向前踏进了一步。

李妙真身子大大地摇动了一下,身上那袭金­色­袈裟飕然飘向后侧,面对着敌人强大的内力之下,她不得不强自再一次提聚真力,将身子稳住。

整个掸房就像是猝然间遭遇到了地震那般,房架子咯吱吱得尤其刺耳。

一旁站立的慈一尼姑先时昧于无知,这时总算看清了双方的情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情知师父眼前已受制于对方那个蓝衣人,在对方那种前所未见的无形罡力钳制之下,只怕有­性­命之忧。她再打量对方那个蓝衣人,显然菁华内蕴,一副神­色­自若模样!

此时此刻,果真这个蓝衣人再向前踏进一步,李妙真必将要伤在他强大刚剧的内力之下了。

旁观者清,慈一女尼一念之兴,不禁陡然间兴起了救助师父的念头。她缓缓地把一只手Сhā进后胯长衣之内,悄悄地摸到了暗器,菩提珠。

这种沙门暗器也颇是不可轻视,名为“珠”,其实并非真的是全圆的,而是六角形状,端看发暗器之人手腕劲力如何,劲力充沛者亦能置对方于死命。

慈一心救师,哪里想到对方的厉害,就在她一只手触摸到暗器的同时,忽然一股极为罡劲的风力,直向着她身上袭了过来。这阵风力有如一面无形的力罩,陡地向着她当头罩落下来。

慈一女尼一惊之下,发觉到对方那双炯炯的目神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着青霞剑主,似乎连自己看也不看上一眼。

“小尼姑你最好不要妄动,”蓝衣人缓缓说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那些暗器是伤不了我的,还是给我乖乖地站在那里的好!”

慈一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这才知道对方这个长身青年敢情武功高不可测,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观察之中。当下心事被他点破,也就真的不敢再轻举妄动,那只已经摸着了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又缓缓收了回来。

短时的寂静,却在这一霎忽然被打破了。青霞剑主李妙真不得不把握着这一霎的先机,无论如何蓝衣人分出内力去照顾一旁的慈一,就分了心,随着她的一声冷笑,整个身子蓦地腾了起来。

看上去她的背脊几乎已经触到了屋顶的天花板,却是紧紧擦贴着一闪而过,活像是一只凌空下击的金­色­巨鹰,直向着蓝衣人扑了下来。

蓝衣人似乎在李妙真落招之前,已经有所觉察,雪白的脸上陡地兴起了一片怒容。

李妙真这一式“鹰搏兔”端的厉害。休看她这一扑一击,其中变化端是万千,随着她的两手、两足、连带着微微拱起的两时,同时向着蓝衣人全身上下六处不同要害猛然攻了过去。

蓝衣人眉毛一挑,双掌也同时向外推出。这一手看似不大显眼,其实却扎实无比,双掌之间挟附着极为惊人的内家力道。随着蓝衣人微微蹲下的身形,这股劲道排山倒海般地自他双掌内推了出来。

李妙真来势虽快,无奈被这股劲道正面一逼,却也不敢正试其锋,当下就空一个倒折,轻飘飘地由空中飘落下来。

李妙真当然不会就此­干­休,她身子方自在地上一沾,铮的一声,已把一口长剑撤在了手上。

剑出即落!一道银光,随着李妙真踏进的身势,直向蓝衣人当面劈落下来。这一剑堪称绝妙!

“青霞剑主”李妙真,若以剑术功力论,当今宇内实无多人能出其右。这一剑急切间亦不失其准头,随着她落下的剑刃,剑上青霞在她内力运施之下,爆开了一片光雨,连头带身直向蓝衣人全身挥落下来。

蓝衣人再不能原地不动了。似乎他对于李妙真剑上功力吃了一惊,随着李妙真落下的剑身,只见他肩头轻晃,一片云彩也似地已飘开一旁,落在了窗前。

李妙真一剑落空,左手领着剑诀,第二剑分花拂柳,随着她身势巧妙的一转,这一剑平心而出,直向蓝衣人前心刺来。

蓝衣人长眉一个挑,冷叱一声道:“好剑!”右手倏拂,一截衣袖龙蛇般地飞卷了出去,不偏不倚,铮然一声脆响,已卷住了李妙真来犯的长剑剑身。

李妙真一振手腕,倏地抽出了剑,第二次上步,掌中剑唰唰唰一连旋出了三团剑圈,名为“三环套月”,直向蓝衣人一首双肩三处地方削落过来。

蓝衣人身子向下一矮,在极为局促的空间,连闪了几闪,李妙真三剑竟然全数落空。

李妙真的伎俩当然不止如此,她心恨对方如此托大,竟然胆敢以一双­肉­掌来迎接自己的宝剑,心忿之下决计要给对方一个厉害。

就在她三剑先后落空的一瞬间,只见她身子向前霍地一塌,猛然向后一个倒仰,随着她后仰的身势,手上长剑蓦地反崩了回来。

这一剑施展得极其险恶!蓝衣人乍见之下,禁不住神­色­一凌,不容他心念转动,对方那口碧森森的长剑已然当头罩落下来。

李妙真果然剑上功夫了得,在她本身剑炁内力贯注之下,那口长剑上猝然传出了一一声龙吟,剑上青光直如长鲸喷水,直向着蓝衣人正面卷了过来。这一手显然出乎蓝衣人意料之外。

就在这一刹那,耳听得窗外传过来一声尖锐的轻啸之声,两线黄光并排着,直由敞开着的轩窗破空而入。

“叮!叮!”两声脆响,似乎全都招呼在李妙真的这口长剑上,紧接着又是叮叮两声轻响,先后坠落在地,敢情是一双青铜制钱儿!不要小看了这一双小小制钱的力道,竟然是其力绝猛,李妙真手中的剑竟被击得向一旁偏了开来。

现场三人都怔了一怔。尤其是蓝衣人神态之间,更保持着极度的警觉,向外探了一眼,立刻转身由另一,扇敞开着的窗户纵身而出,以他的轻功绝技来说,显然超入一等,况乎眼前这全力的一纵,像是一支出弦的箭,“嗖!”一声,已窜出七八丈外,斜斜地落在了马王庙最高最大的殿瓦之上。

阳光似金,照­射­在黄琉璃瓦上一片灿烂,蓝衣人飞纵而出的身子尤其出乎意外的玄妙,那么翩然的落向殿瓦,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大漠落鹰,又似戏水的沙鸥,只是那么沾上一沾随即又腾身而起,已翻落向殿瓦的另一侧,不过是交睫的当儿,随即无踪。

就在蓝衣人方自纵出的一霎,却另有一个人纵入禅房。这个人无疑的正是方才发出青铜制钱的那个人了。

白白的脸,带点尖儿的下巴,瘦瘦高高的个子,虽然岁数可能不小了,却不失为标致,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穿着一袭紫红­色­的衣裙,腰间扎着一根银­色­的丝穗,越发显得身材瘦挺。

她进来的速度不谓不快了,可是蓝衣人似乎故意躲她,抢先一步去了,这一点不禁令她大大感到沮丧!

她仍然看见了消逝在黄澄澄琉璃瓦间蓝衣人的背影,那只不过是惊魂一瞥而已。

蓝衣人的杰出轻功使得她大为吃惊,若非是眼前情景不容她离开,她非得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不可!

心里这个疑团,一时却是难以解开,原因是面前这个强敌,李妙真不容她稍具轻松。原来她们双方并非完全陌生的,最起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正因为这样,当“青霞剑主”李妙真第一眼看见了这个女人的来到,才情不自禁地为之大大惊心!她心里最怕见到的人,终于让她见到了!

“阿弥陀佛!”李妙真强自镇定地抱回手中长剑道:“风施主别来无恙,请恕贫尼失敬了!”

绰号“妙仙子”的风来仪一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早已看见了地上的朱翠与青荷,尽管心里充满了愤怒,表面上却并不显著。

“李剑主久违了……哼哼!”

冷冷一笑,她随即轻移莲步,走到了朱翠面前,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又看了一下她的眼睛,这才转向青荷,察看如刚。

“风施主大可放心!”李妙真面现尴尬地道:“贵介并无伤害,只不过是睡上一会儿而已!”

风来仪在探知朱翠青荷并无­性­命之忧,内心大为放宽,只是她却不能便宜了李妙真。

“李剑主,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一面说,风来仪缓缓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李妙真原以为风来仪上来必定会向自己出手,说不得要与她一拼生死高下,却想不到对方竟是这么好的耐­性­,对方越是这样,越是难以作答。

“无量佛,善哉!”李妙真那张看来慈祥的脸上,情不自禁地罩起了一片怒容:“朱公主是钦命要犯,贫尼为情所托,拿她归案,虽属分外之事,但亦不失善功一件。阿弥陀佛,还要请风施主念在同属武林一脉多多成全!”一面说,这位白衣庵主就着蒲团缓缓坐下,一口长剑亦落入鞘内。

“慈一,来,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名震寰宇不乐帮三位帮主之一的妙仙子风帮主,还不上前见过!”

慈一原为一连串所发生的怪事吓得内心忐忑,这时一听来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不乐帮主,更不禁暗吃了一惊,庵主既这么吩咐,只得上前合十一拜。

“弟子慈一,参见帮主。”

风来仪一笑道:“不必客气!”眸子一瞟,视向一角倒卧于血泊里的悟明道:“这位大和尚又是怎么回事?剑主你敢情开了剑了?”

李妙真怔了一下,神­色­很不自然地点点头,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施主你见笑了!”一面说探手衣内摸出了一个羊脂玉瓶,一面站起来,打开瓶塞,用小指指甲在瓶内挑起了少许红­色­粉未,走过去到悟明尸身旁边,以手尖粉未轻轻弹向尸身伤处,随即回身坐下。

“施主见笑了!”

风来仪一笑道:“久仰阁下­精­解百家之毒,更擅炼制百药,这一回当是传说中的化骨散了。”

说话之间,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嗤嗤!”之声,眼看着悟明和尚身上起了一阵淡淡的黄烟,先是衣服溃烂,紧接着流出了一摊黄水,眼看着悟明的尸体渐渐缩小,最后终于消逝无形,地上只剩下一小摊绿黄|­色­的浓浓汁液。

风来仪不禁点头叹道:“果然高明,佩服,佩服!”

就只是这说话的当儿,眼看着那摊黄水亦变成阵阵黄烟升起,地上最后充其量只剩下了一些黄|­色­的痕迹罢了。这番情景不要说慈一女尼不曾梦见,就拿见多识广的风来仪来说,也是第一次目睹,她虽知江湖上流传有“化骨散”之一说,然而尸身上的发须衣着都是要加以善后处理,眼前这种情形如非目睹,简直是难以相信。

她久闻这位白衣庵主擅于调制秘药,却想不到手段如此之高,转念之间对于眼前的李妙真,却另有一番评价,暂时放在心里没有说出。

禅房里飘散起一阵腥臭气息,所幸时间不长,很快即告消失。

“好险,”风来仪冷冷地说道:“要是我晚来一步,只怕这两个人也将同那个和尚一样变得尸骨无存了!”

“阿弥陀佛,施主你言重了!”

李妙真看了一旁的慈一一眼道:“给风帮主献茶!”

“不用了!”风来仪冷冷地道:“我想她们两个大概就要醒过来了,我就再等她们一会吧!”

李妙真又喧了一声佛号,单手打着问讯道:“施主想必是已同意将朱公主暂时交给贫尼带回去了?至于错待贵门手下之事,改日老尼当亲自上门致歉!请多多海涵!”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清瘦的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剑主未免异想天开了,想要把人从我手里带走可没这么容易。这么吧,在这里我还有两天逗留,我随时恭候大驾。”说时站起来走向朱翠,后者似乎已经醒转,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在发愕,风来仪来到,使她突然一惊,蓦地坐起来。

“你醒得正是时候,我们也应该回去了!”

朱翠乍吃一惊,站起来看了各人一眼,才似想起了是怎么回事,一时又羞又愤,忿忿地看向李妙真。

风来仪这时走向青荷,后者正处于将醒未醒之间,风来仪一只手轻轻在她身上一拍道:

“还不醒么?”随着她手掌中传出的真力,立刻使得青荷睡意全消,随着她落手之势,霍地坐了起来。

风来仪冷笑道:“丫头你­干­的好事!哼!”

青荷目睹着面前的风来仪,先是一惊,立刻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骇得面­色­惨变。

“三娘娘,您回来了?”一面说慌不迭跪地行礼。

“算了,这件事回头再谈!”风来仪眼睛里交织着怒火,缓缀接道:“这都是这位李庵主特别照顾你,她总算对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只怕你现在早已尸骨不存化为飞烟了!”

青荷一时不明究竟,一双眼睛只是骨碌碌转着,脸上表情是惶恐不定。她深深了解风来仪这个人,更知道她怒时的威仪,如果这番盛怒果真冲着自己来,那自己这条小命多半是保不住了,想到这里,青荷一时就好像有置身冰窖的感觉,差一点为之失态。

风来仪冷漠的眼睛随即又瞟向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朱翠原对李妙真心里充满了怒火,想要出手与她一分高低,无奈风来仪既然在场,这个架还不如留给她们来打比较更合适。这么一想,她索­性­表现得一派轻松,根本不当回事地点点头道:“好吧,这就走么?”

却把一双妙目注视向李妙真道:“庵主下毒施­阴­的手法果然高明,倒还要谢谢你的手下留情,不知还有什么见教没有?”

李妙真虽然情知风来仪是个不易对付的人,无奈眼前情形既然已把话说明了,反倒不能这么轻松的就容她把人带走。

“无量佛,善哉,善哉。”一面双手合十,眼睛里却交织着隐隐的怒光:“公主少安毋躁,贫尼既然答应了那位施主,眼前实不便再放你离开,还请多多包涵!”

朱翠秀眉微挑,双手一抱道:“这么说,你是一定不放我走了?”

李妙真道:“公主海涵。”

“好吧!”朱翠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可就做不了主了,我原是答应同风帮主转回不乐帮在先,却不便再答应去成全你的人情,你看这又如何是好?”

李妙真口喧佛号道:“阿弥陀佛,”目光转向风来仪说道:“风施上诸多多成全!”

风来仪面­色­一沉,冷笑道:“这么说,庵主你是存心与不乐帮为敌了?”

李妙真又是一声“阿弥陀佛”道:“贫尼不敢,风施主多多成全!”

“我万难成全,庵主你又将如何?”

风来仪说话之时,霍地连施真力,在微微挺身的一霎间,这股真力已直向李妙真身上袭过去。

二十八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高手对招似乎一开始都是采用这种方式,这也是一种挑战的暗示。大体上本人内力的强弱程度也可在这个动作里传达过去,彼此当可知道对方的实力,用以衡量眼前自己的是否出手。

是以,眼前的风来仪这个动作,等于给了对方一个暗示,那意思是要她好好衡量一下自己。无如李妙真一来自己本身不是弱者,再者“不战而屈”对她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基于以上两点原因,她眼前就绝不甘心眼看着风来仪把朱翠带走。

是以眼前风来仪内力一经运到,李妙真也就绝不含糊地立刻还以颜­色­。只见她脸­色­一沉:“阿弥陀佛。”

先是她那一袭金­色­袈裟,在风来仪迎面的劲力暗袭之下,整个地向后甩了开去,现在在她本身内力贯注之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她方才在对付蓝衣人时,虽然未曾施展全力,但在那一霎相形之下,显然已落了下风,这一次她决计不甘再受对方摆布。

两股内力真元甫一交接,李妙真立刻改守为攻,身子陡然向左一个快闪,霍地却向中锋抢进了一步。

在一般传统武功的打斗方式里,是难以看见这种动作的,其威力似乎也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风来仪细长的眉毛挑了一挑,微微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凭自己功力与所代表的门户,对方万万不敢对自己轻举妄动,却是没有想到对方非但不买账,竟然抢先向自己出手,而且居心险恶,厉害无比!

即以眼前这一手急转中锋来说,当中所含蓄的凌厉杀机即有其不可思议之处。

原来李妙真这一式急转在内功真力交锋上来说,叫做“夹锋之刃”,威力至猛,大非寻常,如果时间部位配合得好,再加上施展人本身功力够强的话,只这一下即可置对方于死命。

风来仪自然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不过由于她事先没有料想到李妙真竟会对自己施展这种毒手,有失之意外,动作上便未免慢了一步。

只听见“哧”的一声,一片金刀劈风之声,直向着风来仪正面疾劈过来。

风来仪赶快向左一个快速旋转,同时运施内力霍地向外顶出。虽然这样,她依然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刷”的一声,疾风过处,把她上身左侧方足有半尺长短的一截衣角给平平地斩落了下来。

对于风来仪来说,这不啻是生平罕见的奇耻大辱,刹那间怒由心起,平素最重涵养的个­性­,这一瞬竟然也难以把持,一张脸变得雪也似白。随着她的一声冷笑,上身轻轻晃动,已如同一缕轻烟般飘出窗外。

显然地,风来仪是觉得禅室内地方过于窄小,难以施展得开身手,是以转移现场。

另一面的李妙真几乎与她抱持着同样的思想,她既然已向对方出手,自然只有全力之一图。一手得意的“夹锋之刃”,满以为在对方未曾料及之下,定然可以得手,却没有想到竟然被对方门过,这一惊较之风来仪更有过之。她当然知道风来仪这个人的不易招惹,更知道自己一战不胜可能遭致的下场,是以这一仗非得全力求胜不可。

高手搏斗,也许更较平常人注重制敌的先机。风来仪身子方自腾起,李妙真已尾随其后紧跟着闪身扑出。

那是一个颇算幽静的小小庭院,院子里除了数棵修竹外别无其他,这是庙方专为供应李妙真来此驻锡的住处,甚是静寂。虽然在庙会之期,亦不为任何噪音所­干­扰,然而这一霎却成了两位并世高手作殊命搏斗的战场。

风来仪身子还没有沾地,忽然间己感觉出背后的劲风袭项,已猜出李妙真自身后攻到。

一旁的青荷眼看着主人处危,不禁出声大呼道:“三娘娘小心!”

风来仪又何须她出声示警,随着身子的一个前俯,左手撩处,长长袖角,就像是一道倒卷的飞瀑,迎头挂脸,直向着李妙真上躯反卷过来。

李妙真发出了一声低叱,金­色­的袈裟卷起了一阵狂风,向着风来仪的来势迎了过去。

两股急迫的气流乍然在空中交接之下,发出了“嘭”的一声,其声虽然并不宏亮,可是力道却是极为猛厉,在场的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出扑面而来的一阵疾风。

风来仪的进身势子极快,红影乍闪,已切近了李妙真正面。

“剑主看招!”随着这声清叱,她的一只雪白手掌,配合着尖尖五指,就像是一口利刃,陡然间直向着李妙真腹间刺了过去,动作之快,出人意表。

李妙真冷哼一声道:“好!”

金衣掀处,一只素手由肥大的长袖底层翻了出来,不偏不倚,与风来仪的个掌迎在了一块。

“啪”的一声,两只手忽然间就像是被胶粘在了一块,然而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霎,紧接着双双分了开来。这么一来,双方功力的强弱立刻就分了出来。

风来仪在一震之下,不过往后面退了一步,李妙真却一连后退了三步,兀自频频摇动不已。

这一霎,朱翠、青荷、慈一三个人也都先后由房中跟出,李妙真自负极高,想不到今日一连失利,自忖当着面前各人脸上实在挂不住,再者她确实还有许多高明的招法不曾施展,就此落败万不甘心。

“无量佛,善哉善哉!”李妙真双手合十向着当前的风来仪欠身道:“久仰风帮主武技超群,天下罕敌,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贫尼不才斗胆还要向施主你请教几手高招,尚请不吝赐教才好!”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你放心,我们这不是已经动了手了么!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弥陀佛,”李妙真道:“风帮主真不愧是女中丈夫,既然这样,就请施主你划下道儿来吧。”

风来仪淡淡一哂道:“很好,只怕我划下的道儿大师你未见得喜欢吧!”

“阿弥陀佛!”李妙真冷笑道:“那也未必,贫尼是早已舍身为佛之人,善结四方之缘,施主你就不要客气了!”

这几句话已明显地交待对方,无论对方要怎么个打法她都奉陪。

风来仪点点头道:“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了!大师你可练过提江过海的气功么?”

李妙真神­色­微微一怔,但是她正如风来仪一般,生平最是要强好胜,这两个女人碰在了一块,可真应上了“计尖碰上了麦芒”,谁也不服气谁!

所谓“提江过海”之术,乃是内功中极为上乘的一门功夫,又名“提呼一气功”,练功人如没有极为­精­湛的内功根基,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待到开始人门练习之后,其中艰难更是与日俱增,功力越高阻力越大,而这门功夫较诸别种功夫不同之处,似乎是在于它的永无止境。当今武林固然不乏浸­淫­此功之人,只是还不曾听说哪一个使到了顶尖儿地步。

李妙真一听对方开口即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心里焉能不为之暗吃一惊。好在在这门功夫上,她确实也下过一阵子苦功,对方既要与自己较量这门功夫,说不定要与她放手一搏了。她当然知道,这门功力的厉害,一旦动起手来,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对方指名要施展这门功力,可见恨恶自己的程度已是昭然。

心中转动着这个念头,一面早已运施功力,将一口内力上至祖窍下至丹田中经黄庭,一气贯通。

“无量佛,就依施主所请,贫尼候教了!”

话声一落,只见她芒鞋轻企,整个身子看起来猝像是提高了数寸,俄顷间之后移了尺许左右。

风来仪自然早已调度好了内力,见状长吸口气,足尖点处,轻飘飘地升起了四尺左右却落足在一棵盆景中的海棠花巅。

这一手功夫,使得一旁冷眼旁观的朱翠大为心惊。说起这种“提呼一气功”,她虽然也曾练习过,但论功力不过入门而已,比起眼前两个人来,实不能等量齐观,尤其这时目睹风来仪施展时,更是自愧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风来仪足下不过往海棠花上轻轻一沾,随即腾了起来,只是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体,却像是一个轩飘飘的影子而已。然而飘起来的这个影子可真是太厉害了!像是一阵风也似的,忽然来到了李妙真身前,这一霎李妙真慌不迭地亦跟着纵了起来,如同风来仪一般,那么轻飘飘的,简直就是一条影子。

两个像煞影子的身体在空中乍一交接,彼此互换了一掌,李妙真的手掌直印对方前胸,风来仪的手掌却是拍向李妙真腰间。

那是极为奇妙的一霎,透过现场旁观者的眼睛所见似乎对方都得了手,双双都击中对方的身上,紧接着两条人影已交错着擦身而过。

像是一片彩云般,风来仪落身在一堵假山石上,眼看着她梦幻般的躯体在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闪烁之下,由虚幻而变为实在。

含着一抹似乎是属于胜利的微笑,她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李妙真。

李妙真的情形显然就不一样了。在一阵快速的疾转之后,她的身子终于站住了,只是看上去却颤抖得那么厉害,金­色­的肥大袈裟映着阳光闪出了片片耀眼光辉,相形之下,她的那张脸也就更加显得苍白。

“好,”半天之后,她才吐出了这几个字:“金乌门的武功果然奇妙,施主你好身手!

贫尼总算见识……”一面说时,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踉跄。

一旁的慈一女尼这才看出了不妙,敢情庵主多半是负伤了,当下慌不迭地上前赶忙扶住了她。

“庵主你……”

“个要紧!”

说话时她单手一分,慈一身子一晃,差一点摔倒在地,李妙真那双眼睛,含蓄着深深的仇恨,直直地向风来仪注视着。

“阿弥陀佛。风施个你们去吧,今后数月之内,贫尼定当还要拜访,面请教益,阿弥陀佛!”双乎合十,深深向着三人一拜:“请恕贫尼这就不相送了!”

风来仪冷笑一声道:“大师来访,不乐岛自当竭诚欢迎,只是为阁下今日盛誉计,哼哼,你还是不来的好,言尽于此,我们这就告辞了!”

李妙真直竖单掌,长长地喧了声“阿弥陀佛”,那张脸显然白中透青。

“就算是火海刀山,贫尼一定还是要来的,哼哼……”微微一顿,她才喃喃接下去道:

“当然,说不得,还有几位方外的老朋友要向施主等介绍!”

这话等于说明了,李妙真是绝对忘不了风来仪今日所加诸在她身上的仇恨,言下之意似乎是她自知不是风来仪的对手,但是此仇却非报不可,因此在下一次相会之时,她将要有几位方外朋友出手助阵。

风来仪当然明白她话中之意,聆听之下,脸上欣然带出了几丝笑容。

“那可是太好了!我们那个岛上样样都好,就只是太寂寞了一点,大师真要能引见几位武林同道朋友在岛上见见面,可真是皆大欢喜之事,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不乐岛随时恭迎大驾。”

转过身来招呼朱翠道:“姑娘,我们走吧!”

朱翠向着李妙真点头微道:“对不起,打扰了!”随即与青荷同着风来仪扬长而去。

目送着风来仪等三人步出了偏院之后,李妙真身子晃了晃,终于忍不住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

※※※

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转,朱翠有说不出的一种惆怅。

撩开帘了向外头看看,黑沉沉的不见东西,倒是小桥那一端的一盏高架挑灯,在夜­色­恨光彩夺目,不过也只能照清那方圆两丈左右的地方罢了,再远一点也就啥也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来,飘下了一些细雨星子,敢情是又下雨了。

夜雨、孤灯,天涯羁旅……唉……

回来已经两天了,下了两天雨,哪里也没去,只是闷在房子里。

风来仪昨天还在说,江水已经大涨了,再下两天雨就可以出海启程了。

已经决定去“不乐岛”,朱翠倒是不再三心二意,确实定下了这颗心了,心里何尝没有慕亲的冲动?只是兹事体大,可不能由着­性­子,是以三番两次地把这件事想过,现在依然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不乐帮的种种传说,江湖上传的多了,就自己所知,能够活着进去又活着出来的似乎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恩兄海无颜,再一个就是新近才结识的那个姓单的怪人。那地方既然被形容为只能进不能出,像是阎罗殿那般可怕的地方,自己却偏偏要往里面闯,也叫无可奈何。

一阵悦耳的琴弦声自楼上传出来,那个孤傲的女当家的风来仪又在自己作乐了。

只听风来仪边弹边唱,唱的是:

美人卷珠帘,

深坐蹙蛾眉。

但见泪痕湿,

不知心恨谁。

这二十个字李太白的诗句,出自她的­唇­齿,似乎别有意境,今夜听来,尤其感人。

朱翠随着音的猝然间为之神往。

她暗忖着:人闻风来仪喜爱诗词,直到今夜才领会到她的文采斐然,倒也难得。

弦声琤琮,和着窗外纷纷细雨,激发起一种起自内心的共鸣乐章。那弦音声声冰寒,似琴非琴,倒有七分像是琵琶。

她那里声声弦慢,­唇­齿送音:

寂寂竟何待……

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

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

还掩故园扉。

这是孟浩然当年赠别王维的绝句,喜读唐诗的人无不能朗朗上口,只是却不同用于朱翠今夜之感触至深,似乎只有今夜此时,这个人,这张嘴才唱出了诗句中的那般凄凉,也似乎只有楼上人的那双手,才能拨弹那么恰当的音瑟声韵。

朱翠情不自禁地微微发出了一声叹息,想不到风来仪竟是如此风华气质,自己倒是看错她了。

窗外夜雨声声,冰弦声既是如此之低,歌声掩抑更非意在撩人,朱翠想要听得十分真切便感为难了,她­干­脆敞开了门扉,轻轻闪身楼外,原想攀上阁楼外站立廊下,倒要听个真切,看个明白。可是这么一来势将惊动了她,焚琴煮鹤,却是大煞风景。

雨点飘落在她头上、身上,凉凉的,冰冰的,仿佛作贼似的,自己对于自己这一霎的举动也觉得好笑,敢情自己还有这么一股傻劲儿,好傻、好痴。

她的傻,倒也岂非没有代价,因为紧接着楼上幽人却又传出了悲切的词儿。

以上两者是触景而发的唐诗,刻下的这一段儿,却非出于前人手笔,想是她自撰的,却是分外感人。

只听风来仪和着拍切,声声唱道:

一叶飘零至露初,

数载相依二心从,

岂意今岁终化鹤,

遂将长剑束高阁,

南湖水槛三秋冷,

赤岸松门一径封,

萧瑟秋风吹身冷,

凄凄素帐忆君容……

未后两句,她更反复地唱着,琵琶弦已冰涩,弹唱人亦已泪眼迷离。

朱翠在她弹唱未半时,已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轻轻地落身在廊一隅,忍不住轻轻向前掩去。她自信轻功绝佳,身形落下翩翩如骛,确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却仍然惊动了房子里的那个人。

就在她身子方凑近窗前的一霎间,忽然眼前的那扇门扉倏地大张了开来。朱翠心里一惊,点身就退。

须知朱翠一身轻功,确实了得,眼前施展开来,真如当空夜蝙,两臂开合之间,翩若惊鸿地已落身在楼下阶前。

然而楼上那个女人风来仪却硬是要较她快上一步,朱翠身子不过方一着地,正待向房内扑进,猛可里面前人影乍闪,带着一阵子衣袂破空噗噜噜之声,风来仪已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只见她手里仍然抱着方才弹奏的琵琶,眸子里含蓄着不怒自威的神­色­,狠狠地盯着面前的朱翠。也许是方自由悲伤的情绪里惊觉,一时还难转过这个弯来,她只是冷峻地注视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朱翠愣了一下,既然为对方看破了行藏,索­性­放大方一点,当下一哂道:“刚才的琵琶是前辈你弹的么,弹得好唱得也好,我一时忍不住,所以……”

风来仪身子一闪,已飘身进入厅内。

朱翠才感觉到自己还站立在雨地里,当下身子微闪,跟踪进入。

厅内黑沉沉的,只有壁角的一盏小小琉璃灯,散发着略渗有绿­色­的光彩,整个大厅看上去­阴­森森的,衬以外面萧萧风雨之声,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觉。

朱翠想过去点灯。

风来仪忽然阻止住她,说道:“用不着!”

朱翠听她口气不善,当下站住脚,道了声是,随即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风前辈请坐!”

风来仪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家,还要你来让我的座位么?”一面说她也坐了下来。

眼前气氛似乎很尴尬,朱翠轻轻哼了一声道:“刚才我听见前辈所弹奏的曲子,唱的词实在凄凉感人,好极了。外面下雨听不真切,所以一时忘形上楼,尚要请你不要怪罪!”

风来仪冷冷地道:“你也懂曲子么?”微微一顿接道:“我是说你也会弹琵琶?”

朱翠点头道:“这……懂一点!”

话声才住,即见风来仪霍地把手上琵琶一抡道:“接着!”

“呼……”一道黑影,直向着她脸上飞了过来,朱翠突然一惊之下,伸手一托将来物接在手里,才知道敢情是对方个人的那个玩意儿。

她原以为一个空心的琵琶,不会有什么分量,哪里知道一接到手里,才知道敢情这玩意儿竟然不是琵琶,亦非木竹之器,通体遍平,上尖下圆,乍看起来像是琵琶,其实不是。概琵琶为四弦,这东西竟然有十来根弦子,通体上下看起来黄澄澄的,像是铜器,有一个圆乎乎,可以手握的把手,通体上下一式弯巧扁平,形状古雅,一看即知乃是古乐名匠­精­心所制。

朱翠出身大家,自幼王府即聘有工于此道的乐师。自己因为喜爱此道,便养成了日后的兴趣,但所弹无非一般乐器,举凡如七弦琴、琵琶洞萧,无不­精­通烂熟,而眼前这个乐器她却还是第一次见过,一时在手上把弄着,迟迟思索着它的名字。

风来仪一双眼睛一直都在注意着她,这时略似现出了几分神采。

“你现在还说这是个琵琶么?”

说时她那双眼睛微微收小了,脸上微微洋溢着几分笑意。

“这……”朱翠用手通体把这物件摸了一遍,心里思索着,已有几分知道,只是却不敢拿准。

“大概是太暗了吧,你看不清楚!”

说话时,风来仪已由身侧取出了火器,吧嗒一声打着了,亮起圆圆一团火光。

那是一个颇为­精­致的火招子,通体上下像是一根玉管子,却有一面斜削出来的管口,那股清清的火焰,即是由那个门子里喷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看清楚了!”

一面说,风来仪拨动那玉管底部暗置的弹簧,只听见“叭!”一声,自管内弹出了一团流焰。这团流焰有如黑夜流萤,在空中划出来一道弧光,“波”地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空中吊置的那盏吊灯里,顿时引着了灯蕊,全厅大放光明。

朱翠十分欣赏对方指法的巧妙与准头,微笑道:“真妙!”这才向手上那具铜制乐器注目。

“哼!”风来仪脸上显示着一丝冷笑:“你虽然贵为公主,出身王族,但是我确信你说不出这个东西的名字来,你服气么?”

朱翠经过一番盘算,确信对于手中物什已猜知了个八成,但是她仍然有些拿不准儿。

于是她试探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古乐器,这三百年以来早已失传,是不是?”

风来仪微微呆了一下,含笑点点头道:“大致不差,你可知道它的名字与用处么?”

“这就是一般常听的‘瑟’!”朱翠由对方的脸上表情,已可断定自己是猜对了。

当下她微笑了一下,接下去道:“我所以没有马上说出它的名字,那是因为你这一把瑟和我所知道的形象略有不同。一般乐具,如是出自宫制,则形象虽千百年也不会更变,看起来这座古瑟,必是出自前辈世代珍藏,多半是私家独创的了!”

风来仪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点点头道:“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显然高明之至!”

朱翠道:“前辈夸奖,这应说这个瑟是出自你的传家之宝了?”

风来仪摇摇头,轻轻一叹道:“确是传家之宝,只是并非是我家的宝物,是……我…个故世的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朱翠注意到她的脸­色­在诉说这位“故人”时,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是了……”她心里默默想着:“怪不得刚才那末尾一首歌词,听来像是吊挽友人的诗句,这样看来便不错了!”

风来仪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双眼睛又重新落在了朱翠身上,微微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座‘瑟’,是江南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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