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
我有点慌乱地说着。在这个古怪的人的古怪屋子里,一切都让我不舒服。我逃也似地逃下楼去,都不管是不是会摔断腿。我抓着放在地上的行李,推开了门。
“有空来。”那个人在楼上喊着。
我没有回答,在院子太刺眼的阳光下,我有点不习惯。可我还是快步向外走去,不顾满地的杂草拉住我的裤角,象是挽留,也象是死人的手指。
我终于逃出了大门。
在门口,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外面的阳光象水一样倾泻而下,照在我身上,让我的身体开始象一块冰一样融化。
“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一个人快步走来,那正是我的老同学。我长吁了一口气,他走到我身边,帮我拿包,笑道:“这么久不回来,老家都忘了么?”
我把包交给他,一语不发,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我道:“那个院子是谁家的?”
“那个?是文革里划成反革命的一家人的。听说我们上小学时,那家人被斗得只剩下一个女儿了。有一年,她不知为什么,也吊死在这楼里,后来落实政策,退还给那家人留在国外的一个亲戚,可也一直不来……”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跟着他走过。故乡那些青石板路和石桥,尽管拆掉了许多,毕竟还留着一些。踏上那些石阶时,几乎有点再生的感觉。
几个年轻的女子说笑着迎面从桥那一头走来,她们并没有注意我。在桥上,当我和她们擦肩走过时,我心头象被什么重重的撞了一下,不由回头望去。
两只灰褐色的眼睛,仿佛蒙着一阵细雨。那个女子看见我也在回头,只是微微地一笑。
我几乎震惊了,看着那个看上去比我要小七八岁的女子扭头走下桥,消失在石阶下,我一步也走不动。
“……后来听说那屋子里就闹鬼,反正也空了好多年了。”他说着,看见我没跟上来,喊道:“想什么,快走啊。”
我试图在那些小巷子里找到那两只灰褐色的大眼睛,只是,在千篇一律的小巷子里,在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什么也看不到,她象一朵最平淡无奇的水波,淹没在一道洪流中了。
也许,许多年前的约定,我们都已经忘记了?
“没什么,走吧。”我嘟囔着,用别人看不到的动作,拭去了眼角的一点泪痕。
妖楼
这幢楼里弥漫着一股妖气,我第一天住进来时就感觉到了。
这幢楼很大,但住的户数很少,因为太破了。听说本来早准备拆除,只是住在这儿的几户人家因为分到的新房不如意,赖在楼里不肯搬,城建局的人一听到这幢楼就头痛。
我分到的是三楼。里面有一些粗笨家具,一个几乎有五十年的破衣柜,一张没有棕绷的床架子,以及一面裂了一条大口子的大镜子,是在一个抽屉变形得拉出来就没法抽进去的梳妆台上的。也许,这家的原主是个很讲究打扮的女人,只是年华已逝。我在那面照出我两张脸的镜子前时,仿佛还可以看到一只干瘪的手在往满是皱纹的脸上抹粉。
我打扫了一下,买了些必要的东西就住进来了。我工作的酒厂里的领导跟我说过,我不能做钉子户,一旦城管委要正式拆迁时,我必须马上搬出来。我也答应了。对于我这种近乎走投无路的光棍来说,这么一间房无异于天堂。
这是个星期三,厂休,一大早阳光很好,我把有点霉味的被子拿出去晾晒一下。
楼里有四户人家。四层楼,每层四套房,一共十六套,连我算在内不过占了五套,显得空空荡荡的。尽管楼道里废纸堆得一地都是,好在煤饼炉子之类已经没了,也好走一些。
我在楼顶上拍打着被子的时候,一个人端了一盆洗好的衣服走上来。
“你好。”他看见我,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刚搬来?”
“找不到房,将就住住。”
“贵姓?”
“小姓张。”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给他,“你呢?”
“我叫徐贵,富贵的贵。”他放下脸盆,接过烟,看了看牌子,点着了叼在嘴里,“你就一个人住?”
“我这么个光棍,想两个人住也不行。”我笑了。
他深深吸了口烟,好半晌,才道:“我来晾衣服。”
我说:“是啊,天气不错。”于是,没什么话好说。他把一件件衣服摊开来,包括两件粉红色的胸罩和裤衩,让我有点想问他是不是有两个老婆。
徐贵也住在三层。三楼还有一户,另两户一户在二楼,一户在四楼。四楼那户是对新婚夫妇,就住在我顶上那间,想必也是饥不择食,没办法,先找个地方住。因为刚装修过,突然要拆迁,赔偿的事谈不拢,才赖在这儿不搬的吧,不然那个漏雨的四楼真不知有什么好住的。
徐贵有个女儿,叫徐嫣。他老婆是个瘦得吓人的四十岁妇人,样子还算端正,真想不出她穿那种粉红色内衣是什么模样。那位千金据说才十六岁,上高一,可我看见她和二楼那户马家的公子爷打得火热。马公子听说高中刚毕业,在一个什么厂里上班,烟酒不沾,老实巴交。
晚上,我胡乱吃过一些,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半导体收音机,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个块头很大的汉子手里拿着一瓶酒,手里还拿着个小包,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道:“有什么事吗?”
这人咬文嚼字地道:“请问,您是在酒厂上班的张╳╳先生么?”
我道:“是啊,有什么事?”
“我叫王强林,就在你对门。”他指了指对门,“过来串个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拉开了门,道:“好啊,进来说吧。”
我只有一张骨牌凳,桌子也没有。他探进头来看了看,道:“你这儿桌子也没有,上我那儿吧,想跟你喝两口,刚买了点熟肉。有酒无肴,如此良夜何?”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瓶子。
我笑道:“那怎么好意思?”我看见了,那酒是樟树的四特,也不算太坏。我没别的嗜好,烟也没什么大瘾头,就是有点贪杯。单位里因为这也吃过几回批评了,现在有个请上门,当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酒过三巡,我和王强林的舌头都有点大了。王强林嚼着一片猪舌头,口齿不清地道:“张兄,一客不烦二主,我有点事想麻烦你。”
我费力地夹着块猪鼻子,那块猪鼻子滑溜溜地夹不上来,我有点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就知道张兄是个爽快人,所谓惺惺惜惺惺也。你那个厂也生产酒精的吧?能不能帮我搞一点,价格上好说点。”
“你有什么用?”
王强林咽下了猪舌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有个亲戚,在乡下开了个酿酒作坊,想弄点酒精。”
我有点担心地看着面前的杯子,他笑了:“张兄,放心吧,这可不是假酒。怎么样?”
我也笑了,喝了口,让火辣辣的酒流进肚子里:“要是用食用酒精,也不便宜。工业酒精便宜是便宜,可是有毒的。”
王强林撇撇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没见喝酒还喝死人的。”
我道:“那成,我去说说,给个内部价。”
“行。成了,少不了张兄的好处,先弄上一吨来,咱哥儿也闹上两三百香香手。”
我心里突然有点烦,道:“喝酒喝酒。”
王强林喝了一大口,鼻子都有点红了。突然道:“其实你不该搬进来。”
“怎么了?”
他看看四周,神秘兮兮地道:“那屋子闹鬼。”他见我一脸的不信,忙道:“真的,不骗你,就在一楼。我睡着的时候,常听见一楼有动静,象女人在哭。”
“那算什么。”
“可一楼没人住。”王强林看着我,“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信了吧?”
“你就不许哪儿来的叫化子借宿一宿么?世界上哪会有鬼。”
喝完酒,天黑了下来。我睡了一大觉,做了许许多恶梦,似乎总有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太婆坐在床边盯着我看,而且什么也不穿。本来做梦梦到祼体女人该是件求之不得的事,只是现在倒象是讽刺,这让这些恶梦更加让人恶心恐惧。
日子一天天过去。隔一个星期,我跟王强林又喝了一通,那点酒精也卖给他了。平常,一回家就中听听收音机睡大觉。在收音机那种噪杂的声音里,有时我又想到那个恶梦里的祼体的老太婆。好在后来再没梦见她。很奇怪,那时怎么会梦见这么个老太婆?我并不是没有做过春梦,但梦到过的都是曲线玲珑,叫人一见就知道自己钱不够的那一类。
快立夏了,天也渐渐热起来。
徐小姐和马公子似乎有点偷鸡摸狗的意思,我有几次在街上见他们手拉手地走,回到楼里又行同路人。可能徐贵比较响应党的晚婚号召吧。
那对新婚夫妇隔个三四天就大吵一次,随后就是一次地动山摇的交配。我说地动山摇,也并没多夸张,大概他们的床有点重,每次办事时从天花板上掉下许多灰尘,象是有一列火车开过,弄得我连遐思也没有。
还有一家就是二楼的马家。男的叫马家骐,却没一点骐骥的意思,五短身材,很有点猥琐的小男人。他的老婆却滋润鲜嫩得象一截刚摘下来的黄瓜,真想不到她居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是过了四十五的人了。马家骐有一子一女,女儿有二十出头,还没出嫁,每天很晚才回家,听说是丝织厂里上班的。他们和我很少有交往。
这么幢楼,我们五户人家尴里不尴尬地住着。日子很平淡,也过得下去,也得过下去。
那天正好是星期二,加上刚发了薪水,不知为什么情绪很低落,我在一个小酒店里自暴自弃地喝了个半醉,东倒西歪地回来,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
走到楼梯口,只觉得平常走的楼梯一下陡得吓人,每一步都似乎要踩个空。也许喝得也有点到家了,我只看见地面也在起伏不定,于是坐在楼梯上,想醒醒酒再说。
月光很亮,是十五吧。天已经热了,春暮的晚上已经不再有剌骨的寒意,加上我的醉意未退,只觉身上很热。早出的虫子已经在墙角鸣叫,有如一只只小小的铃当。
我定定神。在虫声中,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声音很小,象是个哑巴在哭,闷而短促。这不由让我想起了王强林的话,背上凉飕飕的,冷汗直冒,酒意也醒了大半。
声音是从一楼边上一间屋里传出来的。
我走了过去,推了推门。那扇门是虚掩着的,锁也早被盲流拆走了。
我推开门。
这是一套中套的房子,二室一厅。大门左边是厨房,现在空空的,堆了些不要的杂物,右边是两间卧室,都关着门。月光照进来,地上白白的一块,亮而冷。
我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走过去。那种沉闷有如哭泣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我几乎可以分辨出,那是从靠西边的房里发出的。
我推开门。
里面是两个白色的人影。我一推开门,这两个人影象受惊的小兽一般,一下分开了缩成一团,我也吓了一大跳。
这两个人,正是徐小姐和马公子。他们正以最最坦诚的姿态相对,说白了,两个人都身无寸缕,光着。衣服扔在一边,徐小姐正抱着衣服,看着我。
我不禁失笑。原来我说到的就是这个声音。的确,女人在Gao潮时发出的声音,也类似于绝望时的声音。马公子的确颇有乃父之风,怪不得马夫人会如此鲜嫩,很久以前的重要指示不也说:“雨露滋润禾苗壮”。
我退了出去,关上门。马公子却追了出来,小声道:“张叔叔,你可别跟人说啊。”
我点点头。走了出去,道:“以后把门顶牢点。”
看来,王强林胡说什么闹鬼,闹的就是这个鬼。我不由失笑,脑子里,却是徐嫣那正在发育中的身体,白白的,也许,会让我不再梦见那个浑身鸡皮疙瘩的祼体老妇人吧。
打开房门,我洗了一把脸,躺了下来。
酒意多半散了,刚才的事使我心烦意乱。我又梦见了那个祼体的老妇人,倒象是喇嘛庙里的神像,她以一些淫荡的姿势摆给我看,让我冷汗直流。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在破镜子里,看到我的样子非常憔悴。
徐嫣看到我出门时,倒一点事也没有,坦然得很,反是马公子倒有点种羞涩。也许,做那种事被人撞见了,男的一向都有点不那么理直气壮,不象女的,处于强势地位,被人看了,那是便宜人。
王强林的假酒做得了,给我送了两百块钱。听他说,那假酒一瓶可以赚一块三,一吨酒精,可以兑两千多瓶酒,他亲戚一家伙赚了两千多。他有空还来找我喝两瓶酒。
转眼,又是一个月了。天热了,按节气,已经到了芒种。明天又是厂休,我心烦意乱,晚上想找王强林喝酒,他人也不在。自己在一个小店里喝光了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回来的时候天却还没全黑。我一进门,洗了把脸,倒头就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我爬起来,打亮了灯,只觉嘴里苦得要命,口水也没一滴。抓起杯子,里面也空空的。我倒了杯自来水喝了口,放下杯子,却见杯口有点红。当然不是口红,是牙龈出血吧,这些天我有点上火,加上生活没规律,老是乱喝酒,毛细血管容易破裂。
我趿着鞋,又洗了把脸。刚想回到床上睡时,突然,好象眼角瞟到了什么。我猛地回过头,那面裂成两半的镜子里却只有我的身影,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门外有脚步声,听那声音,是二楼传来的,大概是徐小姐又去颠鸾倒凤了。我舔了舔嘴唇,想象着徐嫣那白皙的肉体硌在地上时那种不舒服,好象我也有点不舒服了。其实他们跟我说一声,让我让出来就成。只是我这儿在马家楼上,大概马文骐会听得到的吧,让他们来他们也不要来的。
刚躺到床上,突然从底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杀人啦!”我吓得一激凛,从床上翻身起来冲到门口。
那喊声是从一楼传来的,很闷,这类房子是旧式的苏联式居民楼,隔音不太好,这声音就象从地底传来的一样。我打开门,徐贵和他老婆正跑出来,徐贵的老婆只穿了背心短裤,披了件衬衫,看得出她的胸部和她的身材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
王强林睡眼惺忪地光着膀子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道,“徐大哥,怎么了?”
徐贵的脸色发白,嘴唇也在哆嗦:“是马文江在叫。是不是闹贼了?”
这时,那对新婚夫妇也衣冠不整地跑下楼来,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走水了么?”
我道:“那声音是一楼传来的。”我率先跑了下去,心想多半是徐嫣得趣了咬了马文江一口吧,不知咬在哪儿了,这个乐子可不能错过。
一楼,马家骐和他老婆正在门口发抖。徐贵一把揪住马家骐,道:“出什么事了?”
马家骐道:“文江在里面,还有……你们家阿嫣。”他的脸一脸苦涩,象一条老了的丝瓜。我们一拥而入,只见马文江只穿了个裤头,衣服扔了一地,站在那厅里。
徐贵叫道:“我们家阿嫣呢?”
马文江冲里屋指了指。在里屋的地上,徐嫣赤身祼体地躺着,脸上,还有点笑容。王强林的眼珠子一下瞪了出来,几乎要掉在地上,我生怕他会说出“玉体横陈美不胜收”之类的话来。好在他说的是:“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不用人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月光很亮,窗子虽然关着,里面还是看很清楚,徐嫣的身体白得象一尾鱼,她的两条腿分开了,地上却有点血。马文江的胸口,也沾着点血,但明显不是他的,也不是从徐嫣下体流出来。
血是从徐嫣脖子上流出来的!
徐贵一把揪住马文江,叫道:“畜生,你把阿嫣怎么了你?”
马文江苦着脸,道:“本来说好,晚上来这儿……”
王强林Сhā嘴道:“来这儿干什么?”只是马文江还没说出他来这儿干了什么,徐贵喝道:“你杀了她!”
“不是不是,”马文江尖着声音道,“我……我以为她跟我闹着玩,可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我的胸口又粘粘的,我才发现她死了。”
王强林道:“哈,你是在奸尸?”
马文江象是被人捏住了裤裆,苦着脸点点头。徐贵大叫一声,一把攥住了马文江下体,那在后面看热闹的新娘子“嘤”一声掩住脸,徐贵的老婆忙伸手去拉,道:“阿贵,别这样。”我也伸手去拉,一手却碰到了那女人的胸部。我缩了缩手,却只听得马文江一身惨叫,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被徐贵扯了下来。
警察合上本子,道:“事情原委就是这样?”
马家骐的老婆道:“同志,我们家阿江不是这种人,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
“放心,人民民主专政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警察趾高气扬地说,“那个……那个徐贵是吧,他蓄意伤人,不会轻判。下午你们都来局里,询问一下。”
楼里的每个人都被叫了去问了半天,我被问完的时候,天也黑了。我走出门的时候,徐贵的老婆满脸泪水地也走出来,我叫了她一声,陪她一起回来。
“他们问了你什么?”她眼泪汪汪地说。
“也就是问我看到什么。”我听到那天的脚步声,只是我没有对警察说,想必这也不是件重要的事。“我什么也没看见。”
“真不知道阿嫣怎么会做这种事,她一向很乖的,成绩虽然不是很好,可老师说她听话。”
我没说什么。我记得我读初中时,就曾有一个女同学因为怀孕退学。好在徐嫣早满十三了,不然马文江就是个强Jian幼女罪,被阉了还得被关,那才不上算。这些话我当然没说,别人伤心的时候,我这点分寸总还有。
路灯亮起来了。我看见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短短,浓浓淡淡,在地上爬动。
回到楼里,她突然说:“我想去你那儿坐坐行么?我有点怕。”
我怔了怔,说:“好啊。”也是,她一下子两个家人都不在身边了,一个人在家,只怕会触景生情,受不了吧,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安慰她。我用这一类堂皇的理由对自己说,一边打开门。
“你很清苦。”她进门,打量了下空空的房间。我脸有点红:“其实也是暂时住住的,反正马上要搬,一个人方便点。”
她笑了:“你一个人住不寂寞么?”她的样子几乎立刻变了一个人。以前李笠翁有词说:“天意怜侬,只瘦腰肢未瘦容。”她的样子尽管清瘦得象从非洲刚闹过饥荒的那几国来的,只是在灯下看并不难看。我心一动,道:“你不也一样寂寞了?”
她无声地笑了,伸手来解我的扣子。
等我醒过来,有人在敲门,她正象一条蜕皮的蛇一样缠在我身上。
我推开她,从地上拣起短裤,套上了,又披上了衬衫,走出卧室时把门掩上了,才去开门。
门外,王强林提了瓶酒站在门外。
“喝两杯压压惊吧。”他看着我,“你的脸色也不好看。”
“是啊,我有点不舒服,改天吧。”
他探头向里看了看,脸上露出点古怪的笑容:“小心点。”
“怎么了?”
“没什么。”他的笑容还是有点古怪,走了。
等他走了,我关上门,回到里屋,她从床上抬起头,道:“谁来了?”
“王强林,就是你家隔壁的。找我喝酒。”我伸手到被子里摸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上保养得还好,四十出头的人,皮肤还很光滑。她媚眼如丝,道:“我还要。”
我笑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象是一部喜剧片里的场景。我蹬掉衣服,钻进被子里。
等她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大概因为从昨晚到现在没吃过饭,我象被抽去骨头的蛇一样,只觉浑身发软。这时,门又响了。我不去理睬,可是敲门声还是不停,轻,而坚决。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不去听这敲门声。
我做了个梦,那个祼体的老太婆穿着一双木屐走过长廊。
笃笃笃。笃笃笃。
好半天我才明白这不是做梦,是有人在敲门。我看看床头的钟,都已经七点多了。我有点心烦,穿好衣服去拉门。
门口,是两个警察。
“他们在隔壁。”
我想关上门,一个警察拉住门边,道:“我们不找徐贵。”
“那他们在二楼。”
这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笑了,一个对我说:“请问,你是张╳╳么?”
“是啊。昨天你们问过我了。”
一个高些的说:“我们就是找你。”
“我犯了什么事么?”
“你自己清楚。”
那个矮一些的粗鲁地说,伸手来抓我的手。我挡开他的手,道:“斯文点好么,不要因为美帝国主义说我们没人权你们就登鼻子上脸以为中国人真没人权了。我犯了些什么了要找我?”
那个高些的警察道:“在破案过程中有些疑点想咨询你一下,请你配合。”
“我又不是福尔摩斯,恐怕帮不了你们。”
那个矮个子忍不住了,喝道:“老实点,我们怀疑你杀人。”
我笑了:“得了吧。徐嫣是个黄毛丫头,我跟她熟都不熟,杀她做什么?”
“我们不是说她。”
“那是谁?”
“她妈。”
我的脸一沉:“人民警察对人民就这态度?怎么说脏话哪。”
那个高个忙打圆场说:“他不是骂你,他说的是徐贵的妻子,刘桂芳。”
我吃了一惊,道:“她?不可能,她昨晚还在我这儿呢。”
“你说是前天晚上吧。”那个高个儿说,“今天早上我们接到报案,说她死了。”说到这儿,他不怀好意地露出些淫邪的笑意:“从她那儿发现点东西,想请你取证。”
“不用验了,是我的。”我对正准备对我取样的那个瘦皮猴似的法医说道。
“你招了?”矮个子欣喜若狂,“人民专政的力量是无穷的。”
“什么就招了,我只承认她里面的东西是我留下的。我就知道人不能走歪路,谁知道什么时候女人就把你讹上了。”
“你们姘居多久了?”
“昨晚……不对,该是前晚了。”
矮个子一拍桌子:“胡说,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的什么我们都清楚。”
“我不清楚,”我冲着他一笑,“那时候我记得床底下也没你趴的地方。找个女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情我愿,其实这事我付出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你承认你杀了她了?”
“笑话。那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好了好了”,那高个子忙道,“那你们是在哪里发生第一次关系的?”
“我家。”
“她什么时候走了?”
我想了想,道:“是昨天吧,下午两点。”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冲他一笑:“同志,她走的时候我看了看钟。”
这时,那个瘦皮猴法医从外面进来,在高个子耳边说了两句,他叫道:“真的?”瘦皮点了点头。
那高个子转过头,对我道:“我问你,你们在发生关系时,有几个人?”
“两个。”
“撒谎!”高个子也有点沉不住气了。我的脸一沉:“这有什么好撒谎,我又不是性变态,受玩汉堡包什么的。怎么了?”
他象受到沉重打击一般,苦着脸,道:“你先回去吧,听候传讯。”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要求有知情权。”
“在她那里发现了第二个人的Jing液,而且比较新鲜。”他看着我,又正色道:“在没有结案以前,你必须随时等候传讯,不能离开本市。”
回到家里,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因为我的嫌疑少了,而在我之后与她发生关系的那人成了最大的疑犯。
那人就是王强林。
一进楼,那对新婚夫妇正走出门来。那新郎鄙夷地看着我,我只是低着头走过他们。走过他们时,在新娘的身上,一股浓重的香水味道扑面而来。
楼道阴暗潮湿,墙上,一些石灰剥落得不成样子,一片片挂下来象是些标语,整幢楼弥漫着一股妖气。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心里,突然跳个不停。
不久以前,这一层还有三户人家住着,转眼,就只剩我一个了。开门的时候,我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凄凉。
回到家,我倒头便睡。
夜已深。我被那个祼身的老妇惊醒的时候,才发现天下雨了,而我居然开着窗睡着了。因为我的床就靠在窗边,雨打在我身上,把我的被子也打湿了一些。
我开着了灯,去关窗子。
当窗子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看见,在玻璃窗上,隐隐约约地,映着两个人影。那另一张脸暗淡无光,象一张褪色的照片,那张脸上,似乎还有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
那是一张老太婆的脸。
虽然有着微笑,然而,在她的眼里,是一种盛气凌人的傲慢,还似乎有一种刻骨的仇恨。
因为太突然,我吓得松开手,一股风正吹进来,象从我手里夺走了窗户,那窗子“砰”一声,又开了,雨点登时又打进来。我回过头,毛骨悚然地看着我身后。可是,身后没有人,连一只老鼠也没有。
我转过身,关上窗子。现在,雨敲在玻璃窗上,“沙沙”的一阵阵,让我心头一阵阵发凉。
躺在床上,我还在想着那张玻璃窗上的脸。也许,那是我的幻觉吧?
躲在潮湿的被子里,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恶臭,伴随着轻轻的“咔咔”的声音,象是从梳妆台里传来的。
我忍受了一会儿,然而这声音细小而坚决,越来越清晰。我翻身起床,坐到梳妆台前。
镜子里,我的脸象涂了一层白粉一下,没一点血色。
这声音象是有什么东西在撞木板。也许是那种蛀木头的报死虫吧,欧洲人迷信地认为那是预示一个人的死亡,但我不信。尽管我记不清我小时候的事了,但我相信我不会迷信。
我拉开了一个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我发疯似地拉开了另一个,里面一样空空如也。可是,这声音却一下子大起来了,还是从梳妆台里发出来的,就象在我耳边一样,那股淡淡的恶臭也浓了一些。
显然有一个暗屉。
我猛地把那两只抽屉都抽了出来。
里面,果然有一扇小门。我伸手到桌肚里,拉开了这扇小门。一只蟑螂一下窜出来,吓了我一跳。
这只蟑螂相当肥大,我抓起拖鞋,猛地打下去。蟑螂被打得扁扁的,从肚子里冒出了白浆,六只小爪子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现在,那种声音没了,可是,那股恶臭更浓了些。
我凑上前去看了看,那股恶臭象是有形的一样一下钻进我的鼻孔,让我几乎要吐。
光线太暗,看不清,只依稀看到有一小段象粉笔一样的东西躺在那暗屉里。
我找了根棍子,把那一小段东西拨出来。“啪”一声,那东西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截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指!
我盯着这一截手指。它被切下也有很长时间了,断口的皮肉已经变色,流出脓水来,也许这成了蟑螂的美味吧。
我用一张废报纸把这截手指包起来,扔进了垃圾箱。就算这暗示了另一起案件,我也不想再惹麻烦了。
窗外,雨还在下。
王强林只承认那天晚上他钻进了了徐贵家里,和徐贵的老婆发生了关系,一口否定他杀人。也许他酸溜溜的咬文嚼字惹恼了人民警察,警察还在给他做工作,他认罪也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然而,有一个可怕的传说在漫延开来。据说,徐嫣和她妈都是因为被吸干了血而死的。据说被吸血鬼咬死的人也会变成吸血鬼,但那两个女人都没有回来吸血,可见这个传说只是谣言。可是,这个故事不胫而走,越传越真,厂里的领导怕影响不好,允许我带薪休息。
城管部门的人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做过工作了。马家骐还有点要求,那对新婚夫妇却已经同意了立刻搬走。但公安局的人却来干涉,说在结案之前所有人都不许走。好在王强林虽然还没松口,看情形也快了。
马家骐整天苦着脸,而他的老婆的脸上也开始淡了些容光,有了点不满足的表情。马文江因为就算治好了也只能尖着嗓子说话,让马家骐也高兴不起来。马家骐的大女儿马文虹却一直正常上班,和那新娘倒好得很,常在一块儿说些悄悄话,有时见到我忙停住了,象是商量什么军国大事,只是她们看我的眼神却让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的嫌疑实在不该洗清。
楼里,沉浸在一股阴森和恐怖的气氛中。
又是两个星期。
王强林还没松口,因为警察还没有来通知。
我还在休息。那天我去厂里领了打过折扣的工资,想再去那个去惯了的小店喝酒,可是门上贴着封条,边上的人告诉我,老板因为贩卖假酒,吃死了两个人,被抓了。我想他可能是冤枉的,至少他没卖我假酒过,我喝下去的酒除了头痛一些,没什么不适。
我找了另一个地方喝了一顿,昏天暗地地回来了。
天很暗,因为农历月初,月亮很小。我走到门口,又觉得眼前如此熟悉。楼梯象一条蛇一样在蠕动,我几乎踏不出一个稳一点的步子。我坐在楼梯口,想醒一下。
借着外面照进来的路灯光,我忧郁地看着手腕上的一个伤疤。
尽管我想不起来我以前做过什么,但我相信我一定受到过很大的刺激,因为那个伤口正好和大动脉呈直角,电影上坏人割腕自杀都是在这个位置的。
我正在忧郁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了那种细小的声音。低沉,象从一个密闭的箱子里发出来的,象是一个哑巴在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这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如果是徐嫣回煞,那可也太迟了点了,早断七了。
我不由闭上眼。
我疯了么?
那声音象针一样直穿过我的耳膜,刺到我脑子深处。
我站起身,做梦一样,推开了那扇门。
几乎和那一天一模一样,只是月光没那天亮。我听到了,那是女人压得低低的呻吟。
我推开了里屋的门。那扇门显然已经被踹开过,发出了“呀”的一声。
一个黑影向我扑来。
这让我吓了一大跳,可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黑影已经从我身边钻了出去。
那是条很大的狗。它冲过开着的门,跑了出去,象一道黑色的火。
“是你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在地上,马家骐的老婆正躺在徐嫣死掉的地方,一样以最坦诚的姿态对着我,分开了两腿,地上,衣服裤子扔了一地。她正懒懒地擦拭着两腿中间。
“你……”
“过来。”她抬起头。在暗中,她的脸上是一股媚笑。我惴惴不安地走过去。
“便宜你了。”她笑着,欠起身,伸手来解我的皮带。我吓得一动也不也动,直到闯进了她体内,或者更确切地说,她吞没了我。
我在她不停摆动双腿时,气喘吁吁地说:“你……为什么?”
她不说,只是笑。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反正我醒来是一个人在我自己床上,头痛欲裂。
我去洗了把脸。刷牙时,牙膏沫也染成了红色。
牙龈又出血了。
我有种可怕的预感,似乎她又要死了。这儿已经死了两个人,似乎和我发生关系后她就得死。尽管我没有进出过徐嫣的身体……
我的心一阵发凉。因为我听到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叫着:“死人啦!”
死的是那个新郎。她也死了。她死我并不惊奇,我奇怪的只是那个新郎居然也会死。我一直觉得死的似乎都是女人,可这回有男人也死了,死在一起,以出生时的样子死去。
我去看了看。在那个昨夜我有过一次奇遇的地方,他们搂成一团,心满意足而又恐惧万分。我看见了,在他们脖子上,的确有伤口,但并不是牙印,只是两个小孔,人的牙绝不可能这么尖的。
那个好脾气的高个子警察也失去了耐心,站在楼道口看着法医抬尸体,自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边跟站在一边哭成泪人也似的新娘说话,看见我在外面探头探脑,不怀好意地瞪了我一眼。马文虹陪在她身边,用一块手帕给她擦着眼泪。
真是是鬼怪杀人吧。我想起了那截手指,不由打了个寒战。
警察在街上一个乞丐身上发现了马家骐老婆的内衣。那个乞丐赌咒发誓说是在楼外拣的,但警察否决了这种说法,认为是他奸杀了马家骐的老婆,顺便把那正得趣的新郎也干掉了。
一幢楼,现在只剩下了四个人。那新娘已经马上要搬回娘家去,而马家骐的脸色已经从丝瓜变成了苦瓜。
我也准备搬出去。厂里给我随便什么房都成,就算让我住在值班室天天值班也成。只是厂里说一时腾不出空房,让我务必再等一些日子,反正城建局没有来催。
接连死了四个人,而且都是那种Se情的死法,尽管报纸上没有报道,但每天都有鬼鬼祟祟的人钻进来看看。用警察的话来说,“给破案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天黑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街上。在满身汗臭的人群中,一辆汽车正在身后按喇叭,可没人给他让路。我突然感到苦闷和孤独。
走进楼里的时候,马家骐苦着脸站在楼道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看见他,脸上一阵发烧,想溜进去,他忧郁地看了看我,也没有说话。
我刚走进楼,他忽然在我身后道:“小张。”
我站住了,准备接受一顿臭骂。
“最近的事,你不觉得奇怪么?”
我打了个寒战。不论是谁,对连着死了四个人,每个人都是那么古怪的死法都会觉得奇怪的。也许,他在怀疑我么?
“是有点奇怪。”
“那不是人干的!”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会是什么干的?”
他一字一顿,道:“鬼,吸血鬼。”
我笑了:“还是进口的?”
“你别笑。我看了本牛津大百科全书,里面有关于吸血鬼一条,据说是最早出现于罗马尼亚。他们平常和人一样,但是要靠吸人的血活命。”
“那可不对,据说被吸血鬼吸过血后,死人会变成吸血鬼的。可最早死的也快半个月了吧,也没变成吸血鬼回来。”
“那是因为中西的葬仪不一样。”他忧郁地说,“现在都火化了。”
我又激凛了一下:“听你的口气,好象你猜到了?”
他苦笑,把烟头扔在地上,踏灭了:“警察一直觉得杀人的是个男的,可是,为什么不能是女的?”
我的心抽紧了。现在,楼里的女人只剩了两个。
我道:“你说的是……”
“文虹。”他又摸出一根烟,“去年文虹她们厂和罗马尼亚一个厂交换技术,她去了两个月。她回来后我就觉得她有点不同,老是不理人,要她找对象也不肯,晚上还老是不回家。”
“那又能证明什么?”
“我要你去证明。”他扔下烟,“你去追求她,看她是什么反应。”
我看着他,他的样子一本正经,不象说笑。也许,他觉得,如果我也死了,那更证明马文虹已经是个吸血鬼了?
马文虹走进楼里时,没有一点异样的表情。
“你好。”我看准机会,从一边走出来,摆出我最能让人接受的微笑。希望她不至于尖叫起来。
“你好。”她只说了一句,脚下却没停。
“哪儿来?”
“厂里。”
“马小姐在哪里上班的?”
“丝厂。”
我笑了:“是不是你只会用两个字回答问题?”
她停了停,看了看我,道:“可能。”
她想越过我,我急了,拦住她,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荣幸请你吃饭?”
“没有。”
她扔下目瞪口呆的我,顾自上楼了。
“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灰心丧气地说,“她理也不要理我。”
“你的魅力不够。”他笑了。他这时候还开得出玩笑,实在让我佩服。我说:“你为什么老以为是她干的?我看不象。”
“要不,是吸血蝙蝠?”
我没理他。我当了一回傻瓜,没理由再当第二回了。
第二天一大早,楼下闹成一片,我醒来时,胸口郁闷得厉害,咳嗽起来,吐了一堆浓痰,痰里带了些血丝。难道我得了肺结核了?今天我又要上班了,大概厂长觉得养我实在不象样吧。我洗了把脸,楼下的人已经闹哄哄地上来了。
又死人了?我打开门,一条极粗的汉子道:“喂,金美霞住在这里么?”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是谁?”
“就是结婚没多久,老公死了那个。”
我恍然大悟,道:“噢,她住楼上。怎么了?”
“她今天要搬,说好了早上来搬的,叫我干等可不行。朋友,你也知道,我们这碗饭可不好吃,你要不要搬家?这是我的名片,价格从优。”
我接过他的名片,也没看,塞到口袋里,就下楼去了。在楼下,我还听得到那个粗汉在大声叫着:“金美霞,金美霞是住在这里的么?”
中午,我蹲在地上吃着食堂里打来的难以下咽的饭,车间主任领了两个警察走过来,指着我道:“他这是。”
那就是那一高一矮两个警察。我站起身:“又见面了,又是什么事了?”
那个高个子摸出一张纸,道:“你有重大杀人嫌疑,请跟我们走一趟。”
我被他们塞进车里,厂里的同志们围成一团,不过不是为了救我,只是象看猴戏似的看我蜷缩在车后面。我木无表情,让自己的姿势好受一些。
还是那两个警察。不过,这一次不是问话,是审讯。
那个高个子打开一支很亮的台灯,照着我的脸:“你的口味很独特?”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就爱喝上两口,别的也没什么特别。”
他喝道:“老实点,我们有了确凿的证据,你杀了马文虹和金美霞!”
我的心头一颤。要来的,还是要来,可是我的脸上还带了点笑意:“还是两个?”
“你不要自以为得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快承认吧。”
我笑了:“你这话是诱供。”
“他妈的。”高个子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斯文,他从桌后冲出来,一拳打在我脸上。我猝不及防,被他打得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爬起来,放好椅子,道:“法律规定,警察不得动用私刑。”
“放屁!你看见没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再不老实,还要让你吃生活。”
“你想要我说什么?我晚上爬到她屋里杀了马文虹和金美霞么?谁见到了?是不是楼里只剩了我一个活人了,就非是我干的。”
高个子还要动手,那个矮个子却按住了他,道:“老陈,消消气。”
我擦了把嘴角的血迹,道:“还是这个矮同志聪明点,当心我告你。”
“屁,”高个子鄙夷地看着我,“你告我有屁用,狗屁,揍你还不是象揍一条狗。你跟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我不信我就抓不到你的把柄。”
那矮个子道:“老陈,跟他多说些什么。喂,你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拘留室里,把我扔进里面,道:“你也不要太器张,要知道,好人是不是永远被的,历史早就证明了。”
第二天,那个高个子十分和蔼地向我赔礼道歉,因为他们又发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是马家骐杀了人。一切都有了圆满的解释,马家骐因为反对儿子与徐嫣交往,把趁徐嫣先在一楼等他儿子时杀了徐嫣。因为也只有他才会知道,徐嫣和马文江常在一楼空房里效鱼水之欢。他儿子被徐贵揪掉了下体后,他怀恨在心,因此为了报仇杀了徐贵的老婆。他的老婆性欲旺盛,因为马家骐越来越满足不了她,就把那个新郎勾上了,结果被马家骐发现,杀了那两人。至于马文虹和金美霞,她们早在中学里就已经建立了超越友谊的关系,也就是累斯班,俗称的女同性恋。金美霞结婚后,仍然不愿离开马文虹,所以他们一对新婚夫妇要住到这么套旧房里来。马家骐因为对这个女儿彻底失望,所以趁她们晚上睡在一起时杀了她们两人。由于他很方便就能从马文虹的钥匙圈上找到金美霞家的钥匙,所以他要进入金美霞家是很容易的。而且,他本身是个十分内向、十分脆弱的人,据警察估计,他一定有了精神分裂症,据他单位里的人说,他曾宣称他女儿是个吸血鬼,可见他的妄想症已很深了。
这些复杂的人物关系把我搞得昏头转向。我唯唯地听着,直到他说完。
当我第二次走出警局,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厌倦。
我又在外面喝了一顿。厂里多半已经做不下去了,这也让我失落。回到楼里,天已经黑了,在空荡荡的楼里,我开着门,想着不过才几个月,这儿人却几乎已经死光了,这么一幢楼,只剩了我一个人。兴奋的,也许只有城建局的拆迁办吧,因为钉子户几乎一下子全没了。如果按得益者算,城建局该是第一嫌疑人了。
我关上门,忽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金美霞和马文虹的死,在警察告诉我以前,我并不知道。可是,我却对那个高个子说“晚上爬到她屋里杀了马文虹和金美霞”!从这话里,我是知道她两人是一块儿死在房里的!
天并不太热,但绝对不冷。可是,我身上,却起了鸡皮疙瘩。
我躺下了。
“你是我的。”
风吹着,黑色的。我拼命地跑着,没有方向,盲目可笑地乱跑,可尽管自己花尽了力气,脚下却一动不动。我回过头,在黑暗中,我看见一个瘦小的人影站在黑暗中,跟着我。
那是个祼身的老妇。
她已经走近了我,向我伸出手,摸到了我的额上,我看见了她手臂上象蚯蚓一样的血管,在皮肤下活了一样在不停地跳动,不停地扭曲。她的Ru房象两个空了的面口袋挂在胸前,在风中铃铛一样晃动。
“你是我的,我的。”她笑着。如果从一个年轻女子嘴里说出来,那是句多么让人心襟动摇的话啊,可是,现在,我只是恐惧,好象是沉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水里,呼吸也困难。
“我说过,你会回来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她的长长的指甲刮在我脸上,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想躲开,可是,她那只爪子一样的手毫不迟疑地伸过来,以只有噩梦中才有的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力量,抓住我的肩膀。
“你是我的。”
她的脸凑在我眼前,张大了嘴,看得到她嘴里,那些因为蛀洞而变得黑黑的一口烂牙中,一条细长的鲜红色舌头在嘴里卷动,带着一股腐坏的恶臭。她铁一样的手抓着我的手腕,用她的右手那利刀一样的指甲划了一下我的手腕。我腕上的皮肤象熟透的水蜜桃皮一样被划得裂开,血就同固体一样冒出来。只是,毫无痛感。
这个太有真实感的噩梦让我毫不羞耻地大叫起来。
然后,我醒了。
我象炸尸似地直挺挺地坐起来。外面。月亮又很亮,今天又是个好天。玻璃窗关上了,月光在玻璃上象蒙了一层薄膜。我只觉心有余悸,再不敢睡了,和衣坐在床上,看着外面。
月光透过窗子,照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又映到地上,破碎的。
等我醒过来时,我发现我就坐着睡了大半夜,天早就亮了,阳光映在梳妆台上,也只是一件破家具而已。我第一件事就是看我的手腕,自然,手腕上只有那道很久以前不知什么缘故留下的伤痕,并没有新的伤口。
我看了看钟,已经是下午四点!我居然坐着睡了一个白天!这件不可思议的事让我极度忧虑,我怀疑我是不是住在这幢楼里患上了神经衰弱了。
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是提了瓶酒的王强林,一手还抓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神色很憔悴,胡子拉碴的。
“好久不见,刚回来?”
“他妈的,”他说道,倒不再咬文嚼字了,“这些天的钵头饭可真不好吃的。你这混蛋,一样玩了她,就因为玩得比我早,就什么事没有。”
我瞪着他:“妈的,想找碴?”
他呆了呆,道:“不是,在里面呆久了,说惯了。我哪会怪你,又不是你的事,我一出来就找你喝酒来了。反正,明天我就下海南,再不回来了。”
我笑了:“那好,喝吧。你带了点什么?”
“猪头肉。”
他挤进来,道:“妈的,你弄了张小桌子?”
“前两天拣的旧货。”
我把凳子让他坐,自己坐在床上。他倒着酒,我在他身后的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他的后脑勺头发也少了不少。
“真想不到会是马家骐。回头想想,却又什么都合得上。”他喝了口酒,有点大舌头地道:“在里面根本没酒喝,妈的,憋得好惨。那天我玩过她,看见拐角处有个人影,我还以为是你呢,想再找补一点,没想到是马家骐。笨,女人哪是用来杀的。”
“你看见有个人?”
他又倒了杯酒:“说这个干嘛,喝吧喝吧。”他又喝了口酒,忽然尖起鼻子道:“你这屋里怎么有股臭味?”
我嗅了嗅猪头肉,道:“肉没坏啊。”
“不是熟肉,是种烂肉的味道。”他又喝了口,道:“大概是我鼻子有问题了,反正,里头也是香臭不分的。”
他嚼着一块肉,忽然道:“不过,我觉得,那个凶手,还不是马家骐,至少不全是他干的。”
“谁?”
“杀人的人。”
我笑了:“你这是句废话,难道不是你就是我了?”
“当然不是,”他突然正色道,“是鬼。”
我笑出声来:“我听马家骐说是吸血鬼干的,你说是鬼,你们都是在见鬼。”
他道:“你知道你这屋以前是谁住的?”
“不知道。你知道?”
“我在里头跟一个老警察混得挺熟,他告诉我,二十年前,你这屋住了一个老太婆。她一个人住了好多年,从没见她出过远门。那时人警惕性高,报告说她老是倒做好的米饭。”
我道:“吃不完倒掉又不是犯罪,怎么了?”
他很神秘地说:“以前,她老是带一些小孩回家。这也不奇怪,可谁也没见过她带小孩出来。”
我打了个寒战。隐隐的,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有一天,就是我住那屋里的,忽然听到一声惨叫,一个小孩冲出来,几乎把人吓死。那个小孩瘦得皮包骨,脸也白得跟骷髅一样,没一点血色。尽管那老太婆出来追,可是那个小孩跑得太快了,没追上,反倒让人看见了她屋里。”
我慢慢地道:“屋里有什么?”其实我不用问,因为,我在他身后的镜子里,看见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发髻正慢慢地伸上来。那个人该是站在我身后,我的脖子里都感到那个人的冰凉的鼻息,可是,在王强林眼里,却看得出他根本什么也没见到。
“都是血!”他一仰脖,喝了杯酒,又倒了一杯,道:“就在这梳妆台前,一大滩血。”
“后来呢?”
我已经浑身瘫软,因为那个发髻已经伸得很高,我可以从镜子里看到那个老妇人恶毒而带有笑意的眼睛了。
“当时不知怎么一回事,后来来了两个警察把她带走了。对外面说她是卖淫,说也好笑,她那一大把年纪,那张桔子皮一样的脸,她就算卖也没人买啊。那个老警察说,那个老太婆其实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邪说,说是喝人血可以长生不老。那些米饭,都不是她吃的,是煮了来给那些小孩吃的。她骗来小孩,就在小孩手腕上……”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一刀,然后天天喝一些。那些小孩死了,她又把尸体切成一块块,带出去扔掉。喂,你那脸怎么这么怪?”
我摸了摸脸,道:“没什么啊。”
他嘟囔了一句:“又玩女人了吧?还被人抓破了一道口子。”
我象浑身浸入冰池中一样,冷得发抖,嘴里越来越难受。王强林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已经充耳不闻,只是看见,镜子里,那个老妇人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而我的眼,正盯着王强林的……喉咙,我的嘴里,两颗犬齿也正慢慢伸长。
我站起身。王强林惊愕地抬起头看着我,忽然,他张大了嘴,似乎想喊叫,可是,我猛地扑过去,抓住了他的头。平常,我绝对不会如此敏捷,我凑上前去,咬住了他的脖子,我那两颗尖利的犬齿已经刺破他的皮肤,刺破他的大动脉,血一下涌入我的嘴。我恬不知耻地大口大口喝着,几乎要呛着。
王强林几乎没有挣扎,就已经不动了。我在喝着他的血的时候,看见镜子里那个祼身的老妇正无声的笑着,胸前,干瘪的Ru房象两只口袋一样摆动,她的眼里,是包不住的恶毒的笑意。
喝完了王强林的血,我扔掉他尸首,抹了抹嘴。在镜子里,那个老太婆还在粗野地笑着,我也咧开嘴,笑了笑,在王强林身上擦了擦手上的血。
我换了件衣服。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也许是我身上残存的人性还在让我内疚,可是,另一种自鸣得意的疯狂象一株有毒的植物一样慢慢长大,我从容不迫地洗净,擦干,换上干净衣服,拿了些钱,走出门前,又把能烧的东西都抖松了扔在地上,摸出一只打火机,把屋里点着了。
我走在街上,月光亮得凄厉惨白。我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温暖的血腥味,都是从那些健康而丰满的人体上散发出来的,象絮状一样飘散在空气中,甜美而芳香,只是我知道,那已属于另一个世界,已与我无关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挤在人群中,看着火舌吞没了那幢楼,忧郁地露齿一笑。
月亮依然圆而亮。
夜雨幻花谭
雨下得并不大,蒙蒙地,在路灯下象一阵阵烟,散去了又聚拢,在伞上留下细细碎碎地一阵响。他站在巷子的拐角,呆呆地站着。
珠箔飘灯独自归。
义山的这句诗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吧。他想着,对着有点黯淡的天色出神。
风也不太大,但还是把树影也摇得象是鬼怪的手臂。在伞面上,那些影子忽隐忽现,仿佛攫人而啮。
那棵树是以前那棵么?暮色中,雨下得密,在树下却疏得仿佛屋漏。
记忆仿佛潮水,奔涌而出。
雨停了,他听得门外有人喊道:“啊,虹!”
那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廉价的欣喜和愉悦。他抬眼看了看父亲,父亲只是象木头一样打着座。他小心地把已经麻木了的右脚从左腿上放下来,想站起身。
“魔由心生。”
父亲的声音象是从水底发出的。他顿住了,重又把右腿压到左腿上,继续打着座。
窗帘厚重,隔断了外面的光线,但他还能想象得到,在这间破旧的房子外面,那一碧如洗的蓝天和一道七彩长虹,以及,那一个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他偷偷看了眼父亲。父亲威严的形象,更象是一个庙里的佛像。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重又端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坠入父亲所说的那种心定如水的境界。
打座持续了两个小时。两小时后,已经快到五点了,正是工人下班的时间。父亲开始出门,而他则在家中准备晚饭。
他舀了一杯半米,到外面的公用龙头上去淘。
这幢楼里,挤了大约两百来人,淘米的人很多,可只有一个公用龙头。他等了半天,人居然越来越多了。
从楼道里看出去,后面还有一幢楼。那里人很少,只晾晒着几件旧衣服。不知为什么,人们不喜欢去那儿。他问过父亲,但父亲并没有回答他。
那里也有自来水吧?
他为自己这个聪明的主意惊呆了。战争过后,自来水输送管道多半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重建委员会也只是修复了几个居民区里的管道。但那幢楼里有人住的,一定也会有水。
他提着水桶和米,走下楼去。
很奇怪,看着只不过是后面的一幢楼,居然围墙上并没有门。他绕了好大一圈,才发现那楼的大门开在另一边,掩映在树里。
淘个米走那么远,值得么?
马上,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已经走到这儿了,就去那儿淘米吧。父亲也快回来了,如果那时他还没做好饭,一定会挨打的。
走近楼,他马上听到了一阵水声。有人在洗东西,也看见了几个人正在那儿洗着什么,一个个都穿着从头包到脚的长袍。
是穆斯林吧。
他想。父亲也曾跟他说过,现在的四种大宗,穆斯林是其中一种,而他们的祝由科只是小而又小的小宗而已。穆斯林的妇女妆束都是如此,不论寒暑。
更重要的是,水龙头前,现在正空着。
他走到龙头前,接了一盆水,放在水泥地上,开始淘洗。
配给米很脏,有不少砂土,米倒入盆中,水面就泛起灰色的细小泡沫。当然,能有口饭吃也该满足了,不该抱怨。他小心地把脏物拣出来,忽然觉得背后有一种针刺一样的感觉。
有人在窥视!
父亲说过,一个好的祝由科必须随时随刻地谨慎,可以不用眼而直接用身体感知一切。他并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这种奇特能力,但此时他感觉到了,在他身后,有一种象针一样的微痛,但并不难受。
一定是有人窥视。
由于食物很稀少,因此只有有公职的人才能有配给米,不少好吃懒做的人就沦为盗匪,抢夺的主要就是食物。
他努力使自己不动声色。
“妖妖,不许淘气。”
一个女子粗重的嗓音突然从他身后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女孩咯咯地笑着,从他身后跑开,手里抓着一根小树枝,那张小脸上,满是一种狡黠的得意。很奇怪,在她脖子上,挂了一个项链,缀子是个十字架。也许,他们是基督教?
他笑了。自从他懂事起,从少这么笑过。而在他记忆中,他见过的人多半是板着个脸,很少这么笑的。
“小妹妹,过来。”
那个小女孩笑嘻嘻地看他,他想再说点什么,可笨嘴拙舌地说不出来。
“妖妖,哥哥叫你啊。”
那个嗓音很粗的女子口音虽然很硬,语气却很是温和。她大约是那小女孩的母亲吧。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她的斗篷有点散开,依稀可以看见她的脸。
天!那是张什么样的脸啊。
她的脸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打过一下,半边脸几乎是融化后又凝结起来的,眼睛挤在一堆红红的肉里,嘴也是歪在一边。
她是魔族!
魔族其实并不是一个种族。五十几年前的第一次战争期间,由于动用了核武器,使得很多受到核污染的人后来生下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后代,这些人被称为魔族。但政府已明令禁止这个称呼,也明令不得歧视他们,但这些人在一般人心目中还是神秘而恐怖。怪不得人们宁可挤在前面那幢楼里也不愿过来。
她似乎也知道他看见了自己的脸,转过头去,说:“妖妖,回家去。”
回到家,父亲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
“淘米。”
“不是问你这个,”父亲的脸阴沉,“你去哪儿淘米?”
“后面那幢楼。”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以后不准去了。”
“那是魔族住的地方,我看见了。不过,您说过,一个好的祝由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父亲的脸上稍许抽动了一下,也许是想笑吧,马上又正色道:“做饭吧。”
窗帘拉着。虹是什么样的?他在油炉上煮着饭,一边想着。
雨下得不大。他站在伞下,看着拐角处的那个“幻花居”。
名字很虚无缥缈,其实只是一个平常不过的酒吧。这种地方听说是大战前年轻人最常去的,但战后出现在街头的这些酒吧却成了成年人放浪形骸的好去处。当然,对于他这样的公务员,是没有闲钱去享受那一小杯酒精溶液的。
他等候着一个人。
说等着一个人,其实也并不一定。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人,只是奉命行事。在他二十一岁从国立大学毕业后,考入了国家安全局第五科,也就是秘密警察科。他并没有什么背景,他能进入这个极度排外的组织也只因为他背景清白。当然,那些很敏感的任务不能让他去完成,他做的只是整理资料的事。今天让他来监视那个人,只是因为原先定下的人选突发急病,“今天晚上给你一个任务,监视这个人。”
科长有点不情不愿地从抽屉取出一张高分辨率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忧郁的年轻女子。他不由一阵晕眩。当然,他不是因为爱上了谁,他早过了浪漫的年纪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子的脸上有一种熟悉的神情。哪里见过么?他不记得了。在他十七岁学成以后,再也记不得以前的事了。也许对祝由科的苦修有种本能的排斥吧,他似乎是有意要忘记。
忘记了。一切都忘记了,他记得的,只是他十七岁进入市立大学后的事。依稀,还有点印象的,只是那厚重的窗帘,以及……
“虹!”
那是一个小女孩又惊又喜的声音。很多次的午夜,从梦中惊醒时,他还记得这一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听到过这小女孩的声音?为什么他会对这句话如此敏感?忘了,忘记了。
虹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也困惑了他很久,一直得不到解答。后来他的国立图书馆的废墟里找到一本以前的科普读物,知道虹是光线通过悬浮在空中的小水滴时发生折射产生的,而现在因为空气中有太多的微尘,很难有产生虹的条件。那本书里有一幅虹的Сhā图,但那只是黑白的,因此他只能想象空中有一条长长的布条那样的景象,实在想不通那个小女孩为什么会激动成这样。
“你在想什么?”
科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接过照片:“是。我除监视她,还要做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你只要注意她几点出现,一出现就发信号,仅此而已。你可以在那个酒吧的门外等着。”
“是。”
他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一定是偷Pāi的,因为光线很不自然,能这么清楚一定是用电脑加工过的。那个女子很年轻,可能还不到十八岁,神情忧郁,衣着朴素。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十字架。
他眯了眯眼,想看清楚一点。不错,那是个十字架,但有点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他从小修习的祝由科,一向与别的几大宗没有接触。后来在国立大学里,在战后劫火中留剩下来的不多的资料中,他查了一些四个大宗的资料,而祝由科一点也查不到。看来,父亲尽管给他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却并没有骗他。
“心跳?”
“一百八。”
“血压?”
“低压三十,高压九十。”
“用镇定剂,不能让他激动。”
秦医生镇定若常。病人固然很危险,但不是没有救了。对了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外科医生来说,这是一起比较困难,但并不是没有把握的手术。
“真是可怜啊,五根手指都被人割掉了。”
“他背部还有很重的外伤,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
秦医生用口罩上露出的的两只眼睛看了看对面捧着手术器械两个护士。那两个护士心头一凛,不再说话了。
父亲已经睡下了。
天热得象要燃烧,拉着窗帘,屋里更是又闷又热。父亲却说什么“破头老祖七十二难都能受,这一点热又算什么?”一定要他也午睡。可是,他实在不愿意睡下。
他小心地翻下床。床发出了轻轻的一声,但不刺耳。他已经试过好多次了,需要怎样的姿势溜下床才能不被父亲发现。
轻轻拉开门,门外,阳光灿烂得让人害怕。树叶都是绿得发黑,但上面却已经积了一层灰尘了。他小心地走下楼道,走在树荫中。
会下雨么?
他看了看天,天空晴朗得难受,不会下雨。也就是说,不会有虹的。这让他有点失落,毕竟,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虹,而前些天的那次恐怕是非常难得的机会。他很少能出门,父亲只让他在那个大院子里活动,而他整天也只是打坐和练气,很少能有时间出来看看。事实上,外面也没什么好看,千篇一律的破旧房子和没几样东西的店铺。战争虽然结束了,但离复苏还早,一切都好象沉入了昏睡,再不能醒来。
沿着柏油马路,他独自走着。
路坎坷不平。自从战争以后,重建工作一直不能步入正轨,路面也只是马马虎虎地补了些大坑,而小破损就随他去了。走在被太阳晒得发粘的路上,他只觉得嘴里也发苦。
该回去了吧。
他想着。
这时,象是回答他的想法,一个人影从路边的楼房里闪了出来。
是那个小女孩。
他不由笑了,站在路边。那个小女孩也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灿烂如朝阳。她向他跑过来。
“你好啊,妖妖。”他弯下腰,向跑到他跟前的小女孩说着。
她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什么都知道。”他笑着,手指一擦,指尖冒出了一朵小火花。炽热的阳光下,这火花苍白而微弱,象一朵胆怯的蓓蕾。
“大哥哥真厉害!”她拍着手,蹦了起来。他笑了。这不过是祝由科的一点小把戏,那点火花其实毫无用处,光线十分微弱,也不能引燃什么。他以前一直不明白祝由科为什么要有这样华而不实的用处,但现在他觉得,这比那些反关七法和奇门遁甲要有用得多。
“还想看么?”
“想看。”
他绞尽脑汁,想再表演个什么。他学会的还不太多,那些蛊术当然不能用来给这小女孩看,而奇门遁甲,他只马马马虎虎地学会了两种遁法,而且这样一个大白天也没法使出来炫耀一番。
对了。他想起了父亲教过他的那种五鬼搬运术。父亲告诫过他,这种本事不能随便用出来,不过,他又不是去偷东西,只是给这小女孩看看,总不要紧吧?
他伸手摘了一片树叶,说:“你把这树叶藏在身上。”
她伸出手,接过了树叶,想了想,放进了小裙子胸口的口袋里,说:“好了。”
他笑了。她自然不知道,那种五鬼搬运术不管你放哪儿,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出来。他没办法弄出太大的东西,一片树叶却很简单,更何况,他知道这树叶在什么地方。
他把两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相扣,食指和大拇指伸直,结了个手印,站直了,调匀呼吸。一股热流渐渐从脚底走上百会,他细细地想象着那片树叶,直到那片树叶在他的思想中化成一道光。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流淌下来,他觉得掌心开始发热。
“好了么?”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他松开手印,说:“你摸摸你口袋里。”
她摸了摸口袋,叫了起来:“没了,没了。”
他伸出手,掌中,正是那片树叶。
“好看!”她笑着,拍着手,“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他不由苦笑。他不会什么了,看来以后要好好地修炼。
阳光炽烈,树叶挡不了多少,仍然象洪水一样直泻而下。
后来呢?似乎到了这里,记忆就中断了,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他站在伞下,摸出了一枝烟,点着了。
在烟雾中,他想到的却已是科长叫他去监视人的那一天了。很奇怪,记忆在不断地跳跃,他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想到什么。
那一天,也是下雨。也同样奇怪,自从那一天以后,好象白昼永远不再到来,永远都是夜雨,都是同样的路灯。他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人在等他?这些都说不上来,好象时间一下子停顿了,不再流逝。
随他去吧。他想着。伞下,烟气缭绕,周围却静得叫人害怕。雨也只象蚊蚋一般绕着灯光飞舞。
过去的事总是象笼罩在一阵烟雾里,只能看到些影影绰绰的影子,却看不分明。他曾经很苦恼地认为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症,大学里琴轩老师却说是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即使是得了健忘症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琴轩老师是道家子弟,自然可以随遇而安,而他却做不到。他只依稀记得的一个约定,好象很久以前就许下了,必须做到。
那是父亲死后的第二年,琴轩老师收养了他。他努力回忆,却记不得在琴轩老师收养他之前他做过什么了。好象一段空白,什么都填补不了。
那还是他大学里时,琴轩老师是量子物理的老师。在讲完一节隧道效应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进了琴轩老师的办公室。
“有什么不懂么?”琴轩老师见他进来,问道。
“老师,我想问你,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
琴轩老师放下笔记:“这问题很重要么?”
“大概是。”他想着,“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起这个。”
他摊开笔记本,在薛定谔方程下面,画着一个十字架。但这个十字架与一般的有点不同,上长下短。
“黑弥撒用的十字架。这是个崇尚魔鬼的教派,大战后没有出现过。他们用的十字架与正统耶稣教不同的就在于是倒着的。”
“黑弥撒?”他皱皱眉。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记号总是感到十分亲切。可琴轩老师说的,那却是个邪教的记号。
“是的。我听我老师说过,一次大战前,黑弥撒曾经盛极一时,当时不少政府高官也加入了。后来在战争中由于对抗战争公债,被宣布是非法宗教,取缔了。不过可能还有残余,一般很神秘,很少出现了。据说,二次大战后,黑弥撒的信徒绝大多数为变异人种。”
他不语。他没有告诉琴轩老师,他读过一本介绍几种邪教的书,讲到黑弥撒时语焉不详,只是说崇尚邪术,以及每逢大事就要焚烧教中的圣女做为祭祀。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应该和黑弥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又想不起来。
“老师,你知道我小时候在哪儿的么?”
“不知道。”琴轩老师看着他失望的神情,笑了,“不用多想这个。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我们祝由科崇尚的就是顺其自然。”
“老师,你认识我父亲么?”
琴轩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是。他是我师兄,是个祝由科高手,远比我厉害。”
“祝由科到底是什么?”
“顺其自然。”
看着他的不解,琴轩老师又笑了:“所谓祝由科,本是一个修身养性的教派。宁静淡泊,不问世事,所以你想成为一个好的祝由科,就不要多想。”
他沉默了。半天,他抬起头:“老师,我刚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
“什么书?”
“一九七九年版《辞海》。我查了下祝由科的词条,上面说,祝由科是医道十三科之一,也就是说,是用符咒治病。”
“是的。”琴轩老师点点头。“祝由科起初是起源于医术,但后来成为一门独立的术法,不再局限于治病。事实上,它已经揉合了不少其它东西,象你学的五遁术原先也是奇门遁甲的一门,而反关七法是是从属于正一教的。奇门遁甲不知还有没有传人,正一教已经灭绝了,只有这反关七法留在我们祝由科里。”
“可是,老师,用符咒治病,那有用么?”
琴轩老师伸出一个手指,擦了擦,指尖上跳出一朵火花。
“这门虚光术你也会吧?好象很奇幻,其实不过是你念力的反映。可是很奇怪,我用光谱分析仪分析过这火光,发现温度三十七点五度,里面却没有金属元素。可以说,这不是火,只不过是一道纯净的光。”
“这和符咒治病有什么关系?”
“符咒治病,一半是心理疗法,一半则是靠人的潜能。当一个人相信你手指尖上会喷火,那他一定会相信你会治好他的病。就好比你相信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那么抛头颅洒热血那种蠢事也都是有意义的。而人体的潜能是一种很难说的事,你的祝由科学得不算很差了,也该知道,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是。他也承认。也许会被说成妖术,但他确实有不少异于常人的本领。也许琴轩老师说得对,当你相信……
琴轩老师在说谎。
看着路灯光,他不由有种想笑的感觉。他并不怪琴轩老师,也不怪父亲。别人这么做一定也有道理。只有在这时,把一切回忆都穿在一起,重新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时,他醒悟到所谓顺其自然也并不容易。
父亲并没有死。所谓的父亲,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他看着暗淡的天空,雨正不住地从上面洒下来,不停。也只有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健忘的缘故。
他站着,仿佛那一天他接受了任务,打着把伞呆呆地站在路灯下,等着她出现一样。别的都一样,不同的只是现在的记忆象汹涌而至的潮水,他甚至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一切都在狂野地闯入他的脑海。那些记忆不是一点点挤出来的,而是疯了一样冲进来。
“万物的主宰,请你接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牺牲吧,狄亚波罗。”
那是个什么样的记忆?他闭上眼,试图在头脑中混乱成一片的图像中找出曾经有过的头绪。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
雨下得密。忽然,那个“幻花居”的门开了,象泼翻了一桶水,里面的声音一下冲了出来,夹杂着人的汗臭。
一个人出来了。
一个女人。几乎同时,他看见了她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在那个酒巴里光线中,那个倒着的十字架一闪一闪,倒象是活的。
是她。尽管在灯光中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看见了。或者说,他感受到了,正是她。
他伸手在怀里按了一下信号仪,一串中微子流登时直射出去,也许,在某一个地方,一台仪器会一下发出尖利的声音吧。
他的任务已经结束。
他转身走去。
“喂。”
拐过街角走了没几步,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声音传了出来。
“你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危险在临近。即使是那么暗淡的光线,他也看见了站在角落里那人。那是个络腮胡子,身体魁梧,手上抓了一把刀子。他有点想笑,看来,她还有保镖?不过,料理保镖不是他的任务。
他没有理那个人,顾自向前走去。那人嘴里骂了一声,人扑了上来,在他的手里,刀子象是一条危险的毒蛇。他转了个身,让过了刀尖,两根手指夹住那人的手背,左手指尖弹向眉心。
手指当然夹不住他的手背的,但左手上,已经有一小张纸片,贴在那人眉心处,那人如被电殛,登时不能动弹了。
“反关七法!”
那人嘴里叫出了声。这让他有点诧异,反关七法虽然源出正一教,但正一教这个派别早已消亡了,这人居然还能说出这名字来。他的小指一钩,那张小纸片一下被撕下来了。
“你知道反关七法?”
那人睁大了眼,似乎有一种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怖:“是你!真的是你!”
这更让他奇怪。他凑近了一点:“你难道认识我么?”
那人猛地挥起一拳,向他面门打来。这么短的距离,几乎用不了十分之一秒的,但他的动作更快,那张小纸片还是贴到了那人的肘关节处,那人的拳头一下子无力地垂了下来。
“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那人咧开嘴,笑了:“蠢货,跟你小时候一样。你快走,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这人的强硬让他很不舒服。他的手指点了几点,在那人四肢关节处,都被贴上了一张纸片。
“好吧,你不说随你。”
这时,有两个穿着雨衣的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凑近了还站在幻花居门口的她。他们是他在第五科执行组的两个同僚。她似乎有点惊慌,但那两个同僚温和而坚定地夹着她。
“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快放了我。”
那人小声说着,眼里,却已露出了恳求之意。
当然不应该听他的。他想着,可是,他的手已经轻轻在那人四肤处点了几点,那人身上的纸片一下都消失了。
那人动了动四肤,咧嘴笑了笑:“好一个反关七法。给你个忠告,离她越远越好,快走吧。”
话一说完,那人已冲了出去。
几乎象做梦一样,那人冲到了他两个同僚面前,其中一个在大声喝问道:“做什么的?”可是,他的话音未落,那人的拳头已重重地落在他头上。这一拳,只怕是一匹马也会一下倒地的。
另一个从怀里摸出了枪。
那人完了。他在黑暗中想着。第五科执行组的量子枪可以在千分之一秒里把一个人变成气体,如果那人硬要往前冲,那么前胸一定会出现一个大洞的。这种危险的武器连警察也不得配备,只有第五科的执行组才可以合法拥有。
那人的拳头没有停顿。象是一部电影里的慢镜头,那人的拳又打中了他同僚的头,但马上,那人背心处出现了一个大洞,血一下子直射出来。
“黑剑!”
那个女子撕心裂肺地喊着。可是,那人已经倒下了。
这种舍身行为几乎让他惊呆了。那人难道是疯子么?他看见那个同僚也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而那个女子向着他站着的这条巷子直冲过来。
在她跑过身边时,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是为了要立功,几乎是一种本能。她尖叫着,举起手来,手上,抓着那个倒着的十字架。
这十字架放出了强光。
这种突如其来的强光象是一道洪水,让他脑海中一下出现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他马上知道,那正是他的记忆。
他的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怔住了。那些记忆太多,也太杂乱,根本没有头绪,他也想不出那是些什么。而这时,她却停住了手,诧异地看着他:“小哥哥?”
“小哥哥!”
在这个秋天的夜里,有人这么叫,不会是叫自己吧?可是,路上分明没有人。
他回过头。在路的那一边,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树影下。
是妖妖。
他有点想笑。不为什么,见到她,总觉得内心喜悦无限。也许,是她那娇嫩的声音,一定也不象魔族的样子——父亲也说过,魔族的后代未必都是样子古怪,有些人会长得相当正常,这也是政府不准歧视魔族的一个理由吧。
他看着妖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弯下腰,道:“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
“妈妈到地底下去了,让我自己玩。小哥哥,你会跳房子么?”
他有点难色。跳房子?那是什么?也许,是小孩子的一种游戏吧。在他记忆中,他从没有过什么游戏的日子。跳房子到底该怎么跳,自然也不知道的。
“是什么?”
“很好玩的,来玩吧。”
她过来拉着他的手,跑到了路边一幢很有点破旧的房子。那幢房子很大,门上,挂着块匾额,写着“幻花居”三个字。推开门,里面却并不象外面那么糟糕,放着十几张桌子,还有一个柜台,后面放着许许多多酒。在这个年代,配给米都很少能按时发放,有这么多酒,可是一宗很大的财富。
“这是哪里?”
他话音未落,只觉头一阵晕眩,几乎要昏倒。很奇怪,父亲曾经训练过他的平衡感,他即使原地转上几十个圈,停住了也不会有头晕的感觉。可是,一进这幻花居的门,却觉得人象是踩在水面一样,直往下沉。
妖妖大约也注意了,她从脖子上摘下项链,说:“小哥哥,戴上,我头一次来也是这样的。”
那是个一头有十字架的项链。妖妖戴着正好,他一戴上,几乎是掐着脖子的。他想推辞,可妖妖已经给他戴上了。也奇怪,那项链一碰上他的皮肤,他一下没有了晕眩感。
真丢人。他想着。好在他穿着高领毛衣。他拉了拉毛衣的领子,把那项链遮住了。要是谁见了他戴着这个一个十字架,实在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妖妖很有点得意地说:“这是我爷爷的房子。来,我们来跳房子吧。”
她拖开几张椅子,地上,画着一个由两个等边三角形构成的六角形。
大卫王星。
他知道,这是基督教的标志。看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他笑了笑。魔族也是基督教么?可他马上发现自己这想法的可笑。魔族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信基督教?所谓魔族,原本只是个正常人对他们的蔑称,并不是他们天生就低人一等。
妖妖说:“你看,我在跳房子。”她背着手,轻轻一蹦,跳在了几个六角星的一个角上。
“你也来跳啊,小哥哥。”
他走上前一步。他的脚已经和父亲的差不多大了,父亲说,他正是发育的时候,马上会比父亲更高更大。妖妖的脚可以在那六角星里轻巧地跳动,他的一脚,却把一个角全盖没了。可是,看着妖妖那期盼的眼神,他实在不忍拂她的意愿。他伸出一只脚,想比划比划,然后告诉她叫他跳房子有多可笑。
“做什么!”
一个炸雷一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吃了一惊,本来只是作势的一只脚重重地踏在那六角星上。
他回过头,身后,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怒气冲冲地向他跑过来。那个少年的脸虽然也并不是象妖妖的妈妈那么可怕,还算端正,但也一眼看得出也是魔族。
“混帐!竟然敢亵渎神圣的大卫王星!”
这少年直冲过来,一拳打向他面门。他闪过了,说:“怎么了?”
“你亵渎了大卫王星!”
少年只说着这一句话,又挥拳向他打来。
忽然,妖妖在一边“哇”地大哭起来。那个少年的拳头挥到一半,停住了。
“妖妖,怎么了?”他与那个少年几乎同时说出口。马上,他看见那少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妖妖咧着嘴大哭着。他和那少年同时跑到她身边。他想安慰她几句,那少年却重重地推开了他,一边柔声说着:“妖妖乖,不哭啊,哥哥给你买糖。”
妖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着。这时,门外有人说着:“黑剑,你也期负妖妖了!”
那少年一下立了起来,嘴里嘟囔着:“不是,我没有。”
他看了看门口,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虽然用白布蒙着脸,他也认得出那是妖妖的妈妈。另一个,是一个老年人,看上去,几乎有九十多了。不过,魔族人的脸因为本来就奇形怪状的,很难看出真实的样子。
妖妖的妈妈看见他,显然有点奇怪。那老头子见了他,登时叫道:“你是什么人?我们不营业了。”
妖妖的妈妈忙道:“长老,这个小孩是附近的,妖妖跟他认识。”
那个长老摇摇头:“宛若,你总是那么心软。喂,小孩,你快回家吧。”
他看了看妖妖,妖妖已经在抽泣了,偷偷地看他,而那少年黑剑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笑了笑,向妖妖招招手,走出门去。
回到家,他才发现脖子上还挂着那个项链。
他努力地搜寻着记忆。记忆太多太乱,他拼命想整理出一点头绪,可是只是徒劳。
“你不记得了?我是妖妖啊!”她叫着。
妖妖?
在他混乱的思想中,似乎有过这个名字。他迷惘地看着她。她那忧郁的脸,除了从科长那张高分辩率的照片上见过,还在哪儿见过?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可是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那个幻花居门口,挤了一大堆人了。随着警笛,几个警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在他这个角度,还可以看到那些人,只是,隔了那么远,说些什么都听不清了。从那酒巴里,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老者。当看到这个人时,他浑身不由一颤,仿佛,在内心深处,一种难以遏止的恐惧直涌上来。这时,他才发现,他握着的这个女子的手也抖动了一下。
那个老人很有威严。他一走出来,原先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一下安静下来。他看见他那两个同僚被人扶起来,软绵绵地靠在那警察身上,钻进了警车。那些人又象倒回桶里的水,都回流回去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
他看着这个女子。不知怎么,她好象跟他很熟识的一样,偎在他胸前。
她会是个危险的魔族分子么?在空气中,依稀,传来了一种银铃一样的碎响。
“我要走了,小哥哥。”
她也许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脸微微一红:“你都三十多了吧?”
他看着她。在黑暗中,她象一个梦,渐渐地消失。他看着她的背影,她也不时回过头来,看着站在拐角处的他。
是个梦吧?他的心里,象有一支幽渺不可知的曲子,袅袅散去。记忆却象归巢的夜鸟,偶然间,若隐若现。
“失败了?”科长不为人察觉地皱了皱眉。“好吧,你下去吧。”
他站着。科长会怀疑他么?也许吧,然而他并没有多考虑。他鼓起勇气,说:“科长,那个女子是魔族?”
科长点点头,但马上,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在那个酒巴里,都是魔族。”
科长叹了口气:“是啊,魔族一直是个社会问题。好吧,你下去。”
他走出了科长的办公室。外面,同事正忙着。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同事中没有一个是魔族。在当代,魔族的人口并不少,据说已占到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三,如果不是因为魔族大多是贫民阶层,这数字还会更大。因此,在很多部门里都有魔族的工作人员,唯独他们这个科,没有一个魔族。
忘了她吧,他想。
回到住所,做了点方便餐,吃完了,他洗了个澡,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暮色沉沉,空中,偶尔有几架蝙蝠一样的单人飞行器飞过。整个城市破破烂烂,不象个样子。
妖妖到底是谁?
他泡了杯茶,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十层楼上,风就很大了。远处,一百三十层的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在夜空中象一把断剑一样兀立,上面的八个字也不太看得清。一百多年前,当它落成时有三百七十层,一千一百五十八米。当时世界上各大报刊竞相报导,说这是人类的骄傲,而现在这个骄傲更象是一个被剥光衣服的老妇人。
不要去想它了。他摇摇头,想把一切都抛掉。脑子里却总象有了点什么,挥之不去。
他倚靠在阳台里的躺椅里,杯子渐渐地沉重起来。仿佛,他的精神离开了身体,到了一个不可知的远方。
这一点是梦了。
可是,很奇怪,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个梦,可这个梦却那么真实,好象是一个……
一个记忆。
夜色浓了。浓得粘稠而厚重。
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空气冰冷得透明。其实只是秋天吧,从路边缝隙里长出的草拂过他的裤角,沙沙地响。而几只大限将至的虫子,独自躲在不知什么地方低低地吟唱。
他看着街对面。这是个梦。因此,在街对面,会出现两个人。两个穿着长袍的人,一个大,一个小。那个小的,就是……
好象在内心深处有个人要让他忘却,然而他还是记得了,那个小女孩就是妖妖。她们象突然出现在空气里一样,站在街的那一头。可是,妖妖却看见了他,正想挣脱拉着她的那人的手。
他笑了。边上那个长袍的女子就是她母亲吧?她拉着妖妖,似乎不让她说话。可是,妖妖挣脱了她的手,跑了过来。
“小哥哥,我们要到地底下去,你也去吧。”
她拉着他的手。路上,灯多半被打破了,只有十几米外有一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地底下去么?”
他微微皱了皱眉。魔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做法,让人总觉不可思议。可是,他马上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完全知道自己将要去地底下,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就象是宿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在不远处道:“妖妖,不要缠着小哥哥,小哥哥有事。”
他看了看那个女人。依然是从头裹到脚的白色长袍,而在蒙面的白布下,有着那么一张可怖的脸!他不由有点想呻吟了。
“妖妖,过来。”
妖妖很不愿意地走了过去,拉住了妈妈的手,回头向他招招手,道:“小哥哥再见。”
他也招了招手,看着她们走进了那幢楼里。象被一个巨兽吞没了一样,她们几乎是一下子消失不见的。
这是个梦。他想。抬起头,月亮圆圆的,在树梢上飘过,亮而惨淡。他向前走了几步,可不知怎么,象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从脚底传来。那是种象是弥漫得无处不在的胶水,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量。
是灵力结界。
他记得父亲说过,四大宗都有自己的结界方法,但效果都大同小异。结界的目的,当然是把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
他把两只手的食拇二指搭成一个框,从这个框里看去,地面上冒出了袅袅的蓝烟,象是受热后的蒸汽。这个结界还没有完全结好,而入口,正是那幢楼。
是魔族的什么仪式吧。他想。魔族很容易和邪术联系到一起,父亲也曾说过,魔族并不是邪术的发源地,但却是一块邪术的滋生地。
妖妖!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妖妖会有危险。那并不是什么预感,而几乎是一种直觉,根本想不到理由,也就觉得她会有危险临头了。
他看了看那幢楼。不从框里看出去,当然看不出结界,但他也感觉得到从这楼里散发出的一股妖气。妖妖会出什么事么?
自己和这魔族的小姑娘也并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值得亲近的人而已。他想用这些话来安慰自己,然后,想走开。然而,每走一步,却觉得似乎有谁在召唤着他。他回过头,看着那座楼。
现在闯入,一定不会有好处的。可是,他脑子里,总是想着妖妖的笑声。
不行,一定要进去。
他看了看那幢楼。结界已经完成,除了那扇门,已没有地方可以进去的。门已经关上了,然而这难不倒他。
他结了个手印,站在门前,闭上眼,想象着门那边的锁把手。几乎是象他自己动手的一样,那扇门的锁舌一下跳出了凹槽,无声无息地开了。
这解锁法也是五鬼搬运术的一种活用。他笑了笑,拉开了一小道缝,人闪了进去。里面是两条道,一条向下,一条向上。妖妖来时,当然不会去楼上的,而那结界也是从地底开始出现,那么,一定是向下。
那是幢老式的公寓楼,一楼是车库,乱七八糟地停放着摩托车和自行车。只是这些交通工具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生满了铁锈。他小心地沿着当中空出的一条道向里走去。
走过几道破门,那条小道变得黑暗无光。走了那么一段,已经不是那座楼下了,一定是一个地道。这让他有点兴奋,也忘了父亲要他早点回家的吩咐。
走了不知多远,周围只有很暗的灯光,是马马虎虎拉上的电线,电灯也用的是很小的瓦数,连路也看不太清,还好路很平,没有让他摔跤。现在,只怕已经远无离开了那幢楼的范围了。
前面忽然有一个大拐弯。走过去,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空|茓,当中是一个高台,大约有五六百人站在台边。
那些人,大多披着披风,把脸也蒙住了。然而,借着边上很暗淡的灯光,他看见了那些人稀奇古怪的相貌。如果一个人瞌睡未醒看见这些人,一定会以为还在做噩梦。
那些人,都是魔族。
聚集了这么一大批魔族,简直让人要发疯,他也只觉背上痒痒的,很不是滋味。好在,那些人十分专注地看着台上,根本没有注意进来了什么人。
在黑暗中,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
是妖妖。
她露齿一笑。在黑暗中,她的笑容一如春花灿烂。
“小哥哥,你来了。”
他也笑了。刚想说一句什么,忽然,台上发出了一声叫喊,那个那些人一下都扑倒在地,跪了下来。他慌慌张张地拉着妖妖也跪了下来,小声说:“你妈妈呢?”
“她要我在这儿等着,她去和长老爷爷说去了。”
他看了看台上,一个黑袍人站在那里。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小声说:“长老爷爷就是他?”
“嗯。”妖妖点了点头。那就是那个幻花居里见过的老者么?看着台上,他只觉心中很不好受。
“万物的主宰,请你接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牺牲吧,狄亚波罗。”
那个黑袍人跪到地上,双手扬着,对着屋顶高叫。这屋顶,其实是路面,难道万物的主宰就在路上么?他不由想笑,看了看妖妖,她也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人们都伏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脸都垂下了,看不出来,显得倒并不古怪。
台上,一扇小门开了,两个白袍人架着一个黑衣的女人走上来。那个女人并没有挣扎,甚至,有几分尊严。
她站在台上,黑袍人站起来,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刀。
“妈妈!”
在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绝望的哭叫。他一时还没注意到这是妖妖的哭声,她一边哭叫着,一边向台上奔去。奇怪的是,没有人拦着她。
他的动作远比他的思想要快。
他甚至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扑了出去,一把揽住了妖妖的腰。妖妖使劲打着他的手臂,却根本没办法挣开。
这时,那些跪着的人一下都站了起来。一个跪在他们边上的满是络腮胡的大汉跳了起来,伸手就来抓他。他抬起手,极快地在那条大汉臂弯抹了一把,那人臂弯粘了一张纸片,人一下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不由有点得意,他这反关七法虽然根本没学成,但他们还是抵挡不了。
“妖妖,快走,不关你们的事!”
他有点莫名奇妙,这是妖妖的妈妈在喊。难道,她并不是被抓来的?
那个黑衣人把手放在妖妖妈妈肩上,她痛苦地抖动着,说:“父亲,不关他们的事,你放他们走吧。”
黑衣人没有说话。隔着那么远,他仿佛看见在那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周围,那些人正在围拢,铁一样。
灯一下灭了,会场里陷入一片黑暗。有人叫着:“怎么回事?”
“居然还有人族进来了!大家小心。”
他吃了一惊,但不论是怎么一回事,总是有利的。他拉住妖妖的手,想要向门口跑去,台上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要慌张,不要动,守住门口,有谁靠近格杀勿论。”
在台上,暗起了一点微光,自然照不到这儿。但他已可以模糊看到,有两个人影堵住了门。
他站住了。台上,那点微光向他移来。
“少年,你不必打注意逃跑了,站住吧。”
那个黑衣的影子越来越大,山一般压住他的自信,让他几乎要倒地。他努力支持住自己的腿弯,汗已涔涔而下。
“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黑暗中一个人站在他身边,是父亲!在他印象中,父亲是那么高大,让他觉得自己的确只是个孩子。
“原来是琴轩先生。”长老的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并无冲突,琴轩先生何必强自出头。”
父亲名叫琴轩?他不由抬头看了看。他记起来了,他也确实从不知道父亲的名字,甚至,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
“长老,犬子无知,请长老看我三分薄面。”
长老沉吟了一下,道:“是琴轩先生公子,果然虎父无犬子,我自然要给先生点面子。不过,令公子破了我教的立圣大典,他再不能与圣女见面。”
“自然,我保证他再不与圣女见面。”
“那个可不成,虽然琴轩先生说一不二,但这事干系太大,我不能光凭你一句话。”
父亲咬了咬牙,道:“那长老有何吩咐?”
“琴轩先生大约听说过我圣教的忘情蛊吧?其实以后令郎再不与圣女见面,那是一点事也没有的。”
父亲看了看四周。周围,已经围上了五六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磨成匕首样的骨针。
“琴轩先生,也许你不怕伏都骨针,但令郎我想肯定不会有你那种本事。与其大家两败俱伤,不如听我的劝告吧。”
父亲想了半天,垂下头:“好吧。”
“还有,请把圣十字架还给我。”
父亲从他脖子上取下那串十字架,交给了长老。他叫了起来:“父亲,不要,他们要杀了妖妖的妈妈!”
“和你没关系。”
父亲说着,伸手按在他的头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人登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已经躺在床上。
床前,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穿着白袍的人。
是妖妖的妈妈!
毕竟,她没有被杀死。他心里不由有一阵安慰,也有一阵迷惑。
“琴轩,他没事吧?”
“没事,不过中了忘情蛊,以后不能再让他见你女儿了。而且,他一睡醒,就会把一切都忘了。”
不能再见妖妖了?他想坐起来,可是,身上却沉重得象压了铅。
“那你怎么办?”
“我只能成为他的养父,他的老师。”他听得父亲的苦笑,“反正也一样,这么多年我也没关心他多少。”
“他母亲呢?”
父亲垂下头,半天,才道:“在二次战争中去世了。”
“哼哼,”她笑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苦涩,“总比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要好。”
“对了,他怎么闯到你们那儿去了?”
妖妖的妈妈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她小声说:“他看见我去参加洗礼了。”
父亲站了起来:“是你参加?为什么?”他马上小声说:“为你女儿?”
在帐子里,他看见妖妖妈妈点了点头。父亲坐了下来,道:“我这儿子倒是胆子大。呵呵,拣回一条命,他自己还不知道。他破了你们的洗礼?”
“是。这么一来,妖妖就只能是下一届圣女了。”
这回轮到父亲沉默了。半天,他道:“对不起,我儿子把你们两个都害了。”
他心里有点愤愤。难道救了妖妖的妈妈反而是害了她么?他想跳起来,可是身体沉重得象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
“不要紧,我和他妈妈一样。”她的语气还带了点笑意,“他可真象你,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是你儿子。”
“是么?认识的人都说他象他妈。”
“不是指相貌,神态和你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倔强,桀傲不驯。你教他祝由科了?”
“是,他只学点皮毛。”
“够了,长老说他日后必须会成为我教大敌。呵呵,你可要看好点。”
“成不了。”父亲的话语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苦涩?“看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宛若,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族毕竟是魔族,”她的话里带着一点苦涩,“我只希望妖妖以后不会象我一样。”
“那天,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没有来见我?”
没有回答。父亲的声音:“那天,我买了一串风铃,想送给你。那天也下雨,下得不大,可是我身上全湿透了。也许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才会这么傻吧。”
“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这也是命运吧。”父亲微微地笑着,“年纪大了,我也越来越信命了。你们以后怎么办?”
“妖妖做了圣女,那么她也不会太难过的,毕竟,长老是她亲爷爷。”
父亲没有说话,妖妖的妈妈也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妖妖的妈妈小声道:“琴轩,我想我该走了。”
父亲站起身来,他听见门响了一下,父亲又坐回他床前。他想睁开眼,但眼皮也象粘住了一样,睁不开,只觉得人越来越困,越来越想睡。
终于,他睡去了。
脸上有点湿漉漉的,冰冷。他惊醒过来。天已经黑了,有几点雾露打在他脸上,头痛欲裂。从十层楼上看去,这个残破的城市白天那些肮脏和混乱都掩盖于夜色中,一切都好象纯净而柔和得美丽。
那杯茶已经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象是要溶化。他喝了一口,心底也微微的一抖,象是触动了什么。
那是个梦么?尽管他想忘却,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是那么执着地涌上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那些伏倒在地的人体,一切都历历在目,有如昨日。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会有如此深晰的印象么?可是,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记忆而今天突然回忆起来了?
他捧着头,头还是疼得象要裂开了。是感冒了么?医学已经发达到可以培育再生器官,然而还是无法消灭感冒病毒。他从抽屉取出一瓶药片,吃了两粒。旋紧盖子时,药片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怔住了。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一层层的,还是漾开去,慢慢的。他依稀记得了很多,可想要他细回想起来,脑中还是空空的一片。
门铃响了。
他有点奇怪。自从老师去世后,再没人来过他这住处,谁会来呢?他走到门边,朝着可视门铃里看了看。
是那个女子!
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仿佛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然而,他还是拉开了门。
“你真的住在这里!”她笑着,伸出手来,象是要搂住他的脖子,但脸上又微微一红,手放下了。
“妖妖。”他笑了。
“对!你想起来了?”
他只是笑。他什么也没想起来,记得的也只是那天在幻花居门口的事。但他没有说他是得了健忘症,也许,在很久以前他的确是曾和她熟识过的吧?
她进了房间,打量一下四周,说:“就你一个人住?”
他取出一个杯子泡了杯茶,道:“是。”
他把茶递过去。杯子上,白汽缭绕,如云雾翻滚。
不要。不要。在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叫着。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了。
“我是国安局第五科的职员,你不怕我去报告么?”
她笑了,露出了两排雪白的贝齿:“当然不怕你。”
“是么?”他多少有点没吓倒人的失望,可更多的是欣慰。“为什么?”
因为你是小哥哥。她的眼睛无声地说着。棕褐色的大眼睛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在科长的语气里,她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么?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做什么坏事。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魔族贫民窟。人族也有贫民窟,但人总自认比魔族高一等,所以连贫民窟也是分开的。
如果说人族的贫民窟里毕竟还有着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肮脏杂乱一些,那么这里不啻鬼域。在残垣断壁间,时而会钻出一个三条腿或者只有一半脸的人来,仿如走入噩梦。可是,每一个出来,都对他们十分恭敬地行着礼,她也十分温和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看到了么?他们都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有智慧的生命。也许他们的样子和你太不相同了,可是在内心,他们和你是一样的。”
他有点不舒服。也许是把那些魔族和自己相提并论让他觉得有点古怪吧,他说:“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和你在内心也一样?”
“是的,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也是人,也与你一样有着生存的权利。”
他更有点不舒服。
“其实又没人不让你们生存,现在不是纳粹的时代了,你的生存与否,并不取决于你的外表。”
她看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有点慌乱:“在你的话里,你把他们与你总是分开的。在你这样的平常人眼里也是如此,在那些手握大权的显贵们眼里,我们更无异于一只苍蝇,一只蚊子。”
这时,有一个浑身长着疥疮,怪模怪样的东西爬到她脚边,仰起那个好象是头的地方,小声道:“圣女阿姨,给我赐福吧。”
那声音居然还是十分娇甜的小女孩声音。从这样一个鬼怪一样的东西里发出如此优美的声音,几乎有种妖异的可笑。她没有笑,只是弯下腰,伸手抚摸着这一堆看上去象是癞蛤蟆皮肤似的东西。那堆东西咯咯地笑着,说:“谢谢圣女阿姨。”转身爬走了。
她直起身子,小声说:“她只有五岁。因为变异得太厉害,连我们这一族也不敢多跟她接触。”
她抬起头,盯着他。在她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可是,没有人忍心告诉她,她的样子是丑陋得让人害怕,所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很可爱。”她小声地说着,语气却非常地坚定,“事实上,她也的确很可爱。”
他看着这个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向前爬去,心底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抽动。在那个小小心灵里,世界也许依然是美好的吧——尽管有一些不太友好的人。
“你带我来看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么?”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们人族有一个大清洗计划,马上就要执行了,要清洗的,就是象她那样的人。以后,”她苦笑一下,“就会轮到我了。”
“什么?”
这是他真实的吃惊。法律明文规定,变异人种也享有正常人一样的权利,不得受到歧视。尽管事实上魔族不被人看得起,但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过份的事。尽管他听说过在议会上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动议,使得魔族议员当场愤然离席。这么一个计划,那只怕是疯子想出来的吧,那些平常也在歧视魔族的一般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不可能吧,议会不会通过这样的动议的。”
“已经通过了。”
她小声地说着,这声音却无异于一个炸雷。他看着她的侧影,她正看着那一片暮色。暮色如烟,笼罩了四野,看不出这里只不过比那些废墟稍好一点而已。
“你不信么?”她看着他。他无言,也说不出什么话。天更暗了,仿佛一个铅铸的盖子沉重地压下,远远的,是一点闪光。也许,在辽远处有阵雷响过,一百三十层的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冷森森地矗立着。即使已经千疮百孔,也仍然是现在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的族人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很愤慨,已经决定起义。”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空。暮色沉沉,又要下雨了。战争留给这世界的,除了残破和绝望,就是绵绵不断的雨季。
“那天那个人是谁?”
“哪个?”她扭头看着他。他不知怎么,有点酸酸地说:“那个为你死了的。”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那是黑剑。”她抬起头,看着天,“他从小就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谁。”
黑剑?他捉摸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然后又想不起来。
“他倒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不是为了我,”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不象她年龄的深沉,“他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说?”她的话让他有点不快,他也想不通那个黑剑为什么会是为了他死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个世界经历过几次战争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世纪的五十多年里发生了两次大战,这连小学生也知道。”
“那谁是战争正义的一方?”
他有点想笑。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政客们所宣称的一套。可笑的是,那些政客除了自称正义,还把这当成是胜利的条件之一,因为“正义必胜”。
结果呢?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
她见他没有回答,顾自道:“你不相信那一套,然而别人不会如此想。两次核战争,造成了一个新的种族。这个种族觉得自己受到歧视,决定起义。”
“你说过了。怎么起义?魔族一共不过二十几万人,而人族有两千多万。”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如此沉着。战争是什么?他没见过,然而他见过了战争后的破败和混乱。所以,就算魔族消灭了人类,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可值得悲哀的。
“你太多心了。即使你是魔族的圣女,你能做什么?拯救全人类?也许,当你拯救了全人类后,全人类又会把你当成公敌。呵呵,本来如此。”
他中邪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远处。灯火渐渐多了些,但依然昏暗不明。他转过头,却见她低着头,眼里,无声地落泪。这让他的心头一软。
“你做了什么?国安局的人在到处找你。”
她擦去了泪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离开了他几步:“我认错人了。我认识的小哥哥不是你!”
这是赌气的话吧?他想着,看着她转身走去。
暮云四合,雨马上主要来了。
她快步走着。
黑弥撒的人很神通广大,并不下于国安局。她带他来这里,实在很冒险。是不是该后悔了?
不对。
她想着,泪水却不住流淌。
忽然,她站住了。前面,几个白袍人跪在地上。
“圣女,回去吧。”
一个领头的白袍人抬起着看着她。
“五叔!”
那是张满面虬髯的脸。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我,圣女。”
“五叔,黑剑死了!”
“我知道。圣女,跟我回去。”
那张脸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不再有表情。她回头看了看。远处,他的身影已看不见了。
不去管他。
她抿了抿嘴,手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妖妖,回去吧。”
在那些白袍人后面,一个蒙面的老人象是梦魇一般出现。
象是一下被抽走了勇气,她的手松开了。
雨就要下了。
西山墓园。
这名字有点阴森森的,然而并没有什么。大战过后,死的人太多,连骨灰也没有存放的地方,因此只是把骨灰撒在地上,就算是坟场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条路他走得并不多,琴轩老师去世后,他每年只来一次。
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下,他站定了。
琴轩老师的灵魂,就在附近么?
他站定了,看着粗糙的树皮。由于这一块被当成了墓地,反倒使得草木很茂盛。
“老师。”
他低低地说着。
“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总是对我说,眼不见为净,万事不关心,是为至人。可是,我做不到。”
他小声地嘟囔着。琴轩老师会听到么?按他所受过的教育而言,实在不该相信这一类说法,可是,在他心底,他总是空落落的,需要什么来填补一下空白。
“老师,你说过你恨这个肮脏的世界。如果这世界不再存在,你说是不是更好一点?”
他呵呵地苦笑了一下,捡了块石头坐下。
“老师,这几天我发现自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事,这几天慢慢地都想起来了。老师,你说,生命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是很可贵的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那么多人轻易就抛弃了生命?”
没有人回答。这并不让他惊奇,他只是顾自说着:“老师,我想看看那份清洗计划。魔族长得丑不是罪过,老师你说是么?呵呵。”
他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夜色中,树叶沙沙作响。这些水杉长得十分高大,低处就长着冬青之类的灌木。天快要下雨了。他看着天出神。
这世界养育了万物和人类,人类还给这世界的却是什么?
他站起身,小声地说:“再见吧,老师……父亲。”
他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头。如果他回头的话,也许,他会发现在水杉的树影里,有一张透明的焦虑的脸。
议会会通过这样的决议?
大战过后,议会成立。议会的宗旨只有八个字:“尊严,自由,平等,兼爱。”这八个字就挂在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上,离开了几公里就能看见。
不可能的。他想着,的确,他也想象不出大力保护野生动物的人类会作出这样的决议来。
她说的并不都是真实。
科长办公室里没有人。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细密的字词。新通过的决议有一百多项,关于魔族的并不少,只是加强魔族保留区治安、提供免费医疗之类的事,他看不到她说过的那个决议。
窗外,下着雨,雨细而密。又是雨季。在这个雨季,晴天是很少见的,几乎到处一样的阴冷潮湿——当然,有良好空调设备的国安局大楼里并没有这种感觉。
的确是不可能的吧。如果通过了,必然是要发到国安局的,不可能绕过程度。按部就班,那也是旧时代的传统,现在依然如此。
他欠身,想关掉电脑。手动一动,却胡乱按了下鼠标,忽然,屏幕上出现一个十三位的输入区。
这是什么?他按了下ESC键,取消了。鼠标尚未动过,他重又按了一下,又出现了那个没头没脑的输入区。
那是个隐形按钮。
他试着按了几个数字,敲过回车,屏幕上跳出了几个字:“口令错误。”
那是块什么地方?他记得自己用的版本从来没有这个功能,其它的都是一样的。那会不会是秘密文件发布区?可是,要他破解口令,也非他所能。在大学里学过的一点计算机知识,也大多忘了。
他不再多试,站起身。屋子里很暗,尽管用的是单透玻璃,外面还是可能看见里面有点光的,因此他不敢开灯。
按惯例,电子文件一定有一个书面文件作底本。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科长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保险箱。如果有什么重要文件,他一定是放在那里的。
能打开么?
他笑了。五鬼搬运术不能从电脑里调出数据,可一个防范得再严实的保险柜也不在话下。
他盘腿在保险柜前坐下。要从保险柜里取出东西,可不象是从衣袋里取出一片树叶那么容易。
他摇摇头。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并没有从衣袋里取出过什么树叶啊?他想把这念头扔到脑后。
这保险柜很大,是焊在地上的,恐怕用喷枪也烧不开。他结了个手印,让思想开始凝成一条线,慢慢地进入。
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所以很困难。他没怎么用过五鬼搬运术,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他的感知力象一只无形的触手,伸入了那个铁柜中。
整齐的文件。太整齐了,不会是。那一定是单独存放的。
他努力地感知柜中的一切,额角,已渗出了汗水。
里面,只是些文件。但第六感告诉他,一定还有点什么。他把感知力收回一点。
是。就象离开一段距离,可以看清全貌一样,他“看见”了保险柜下面的一个暗屉。
里面是一卷纸。
在脑中,那卷纸慢慢地成为无形,化作一道光。他伸手在面前一抓,掌心一重,抓住了什么。
成功了!
他按捺不住欣喜,剥开了封条。让他们去猜测如何泄密的吧,他有点恶作剧地想着。
借着外面昏暗的微光,他辨认着纸上的字。
“啪”一声,灯被打开了,他吃了一惊,回过头。
一支黑黑的枪正着他,科长的脸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他把这卷纸扔在地上。
“这是个什么动议?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动议?”
科长的脸上是淡淡的嘲讽:“当然,已经被否决了。可是,别人并不知道。”
他几乎是大呼起来:“你知不知道,魔族认为人类已经通过了这个动议,觉得自己到了最后关头,已经决定要发起战争了!”
“正是要这样的效果。”科长的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你那个魔族情人跟你说了?可惜,她大概要变成一枝蜡烛了。”
他看着那黑色的枪口,慢慢地说:“我真觉得做一个人的耻辱。”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人族虽然是一堆渣滓,但也不至于要耻辱。”
“你也是魔族?”
他不由愕然。魔族固然有外表与人一模一样的,但一定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科长一向是个视魔族为大敌的人,竟然本身也是魔族!他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绝不是一件平常的小事,这里,一定是个阴谋。
科长笑了笑,张开嘴。在那张嘴里,他有点毛骨悚然地看见,本应是咽喉的地方,长着一个核桃大的人头!
“你看到的是我弟弟。”
科长闭上嘴,嘻嘻笑着:“他本身没有身体,或者说,他的身体和我是同一个。可是,在这个小小的脑袋里,却有着极为伟大的构想。”
他看看取出来的文件。那卷纸散开了,铺在地上,象是平平常常的几张废纸而已。
“你大概没有养过老虎吧?难怪,大战过后,老虎也剩不了多少了。一只老虎如果习惯了人工喂养,就会安于现状,不再有野性,连一只猪也无法捕食了。而我们魔族,正是一只被饲养起来的老虎。”
他没说话。科长大约难得有这样的经验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他有点滔滔不绝了:“而我,就是要唤起虎群野性的人!”
科长说的时候,在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前也只是以为是抽烟抽得太多,但那大约是就是那个小人头发出赞同的声音吧。
“这个动议,仅仅是为了让你们这个种族变得好斗?”
科长笑了。他嘴没有张开,但他也猜得到,在科长嘴里,那个小人头也露出笑容:“可以这么说,并且效果很好。你以这那些否决这个动议的议员是由于正义感而否决的么?当然不是,而是我用了大量黄金买通后的结果,不然,那些蠢货说不定真会通过这个动议的。感谢长老,他有多么伟大的经验,他有了我这么一个杰出的人物当他的下手,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站好!”
科长挥了挥量子枪,制住了他的行动:“你应该知道量子枪的威力,我不想把我的办公室变成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出去。”
“你最终想把长老也干掉?”
科长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笑容,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枪,他顺从地出了门。
科长是黑弥撒的人吧,他已经用了几种眩术,一直没能奏效。然而他并没惊慌,为了什么?不知为什么,他对黑弥撒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还有……恐惧。
进了电梯,科长不再说话。在黑黝黝的电梯里,那些红色的数字正在向上跳动。
“你要我去天台?”
这时,电梯停了。科长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手。
天台上没有人,雨细细密密地下着。这幢楼并不太高,但望出去,却也如绝顶。远处,国家银行的废墟上,“尊严,自由,平等,兼爱”八个字闪闪发光,即使隔了那么远,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雨水擦了擦:“科长,我是要死在这儿么?”
“我不会杀你,”科长冷冷地笑着,“我要放了你,让你下楼……只是,你要以一个自由落体下去。”
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电力不足,并没有太多灯,只有那些较富裕的人家,还能用得起电。尊严么?自由么?或者说,平等,兼爱,这些更象是讽刺而不是理想。
他站在天台边缘。看下去,幽暗深邃得象是无底的深渊。他回头看了看科长,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枪,脸上,不再有表情。大约在他眼里,自己已经不再有生命了吧。
他张开双手,人向前倒去。脸上,露出了微笑。
科长看着他消失在天台的边缘,耐心地等了一阵。这幢楼有二十几层,大约有六十七米左右。根据自由落体,一具人体坠到地面需要三至四秒。
十秒钟后,依然没有传来“砰”的一声。科长有点狐疑地走到天台边上。
在天空中,只有一件国安局的制服,象是一只蝙蝠一样飞舞在空中。远远望下去,地上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长老把一张白纸剪成一个圆形,贴在墙上,道:“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看吧。”
她闭上眼。再一睁开,眼前有点花,但马上好了。墙上那个白白的圆纸片却好象开始发亮。
“看见了什么?”
“开始亮了。”
长老的声音依然平板而单调:“对了,圆光的第一步是在你眼里发光。现在集中注意,盯着这白圈看,直到里面出现东西。”
她仔细地看着。那个白白的圆圈里,象是出现了一些灰黑色的污点,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马上发现不是。周围很暗,可是那里面很亮,亮亮的象一面镜子。
“现在是什么?”
她努力想从那个圆圆的白光里分辨出什么图象。渐渐地,那些黑点开始变大,轮廓变得清晰,开始可以看清了。
图象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她眼前一花,还是那张白纸,长老正莫测高深地笑。
“这不是真的。”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神的意旨,你在圆光中也看到了,你该向他们宣布的。”
她咬了咬嘴唇。那圆光中显示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可如果是真的,那对于那些正常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圆光未必准确……”
她还想用这些软弱无力的理由来推搪。可是,长老那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错了,圆光根本不准确,那只是一种光学魔术而已。”
什么?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长老,但长老的样子并不象在开玩笑。
“所谓圆光,不过是一种魔术。换句话说,你以前见过的一切,都只是我想让你看的。”
“那么,以前我都在骗人?”
“当然不是。”长老坐了下来,“事实上,你的预言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不过,因为你预言的,都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份,不能达到百分之一百,一是计划本身有失败的,二是太准确了会让人觉得是一场骗局。”
“那么,所谓的种族清洗运动,也只是一场骗局?”
“不是,”长老看见她愕然地坐着,笑了笑,“不过制定者并不是人类,而是我。”
“我们不是人类么?”
长老忽然站起身,在房里到处走着。他挥了挥手,道:“我们是人类?我也曾想过我是人类,可是,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么?被人围观,被人痛打,理由什么?只不过因为我是魔族!哼哼,魔族。他们那些厚颜无耻的官员还曾制定过隔离法,把我们活动范围限定在一个小圈子里。他们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过人类?哼哼,也好,既然他们不认为我们是人类,我们自然不是,我们是神圣的撒旦的选民,狄亚波罗的子孙!”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长老也许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他坐了下来,道:“妖妖,你很象是妈妈。”
“是么?”她有点想哭。她忘了妈妈的样子,每次对着镜子,她都想象着妈妈的样子。可是,别人说过,她长得一点也不象她妈妈。事实上,是她长得并不象魔族,即使是不以相貌为意的长老,在内心深处,也不认为他那样子很英俊吧?也许,那种审美观也代表了所谓的魔族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宛若也是这样。她年轻时跟你很象,那时我也很欣慰,以为下一代可以成为正常人了。可是,在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的样子忽然一下子变了,变得跟我差不多。哈哈,原来,魔族还是魔族,人类虽然蠢,这个名字叫得却对。她哭得一塌糊涂,因为那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过,要送给她一件礼物。而她变成这样子,只有我才认得出她来了。”
“后来呢?”她不觉追问着。她从没听人说起过母亲。也只有这时,长老,也是她外祖父,第一次和她说起这事。
“后来?后来当然就分手了,再没见过面。再后来她和你爸结了婚,二次战争中,你父亲被拉去当兵,死在战场上,你是他的遗腹女,根本没见过他的。”
“后来?”
长老哼了一声:“没有后来了。你母亲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长老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站着。她咬了咬嘴唇,有点疼,而身体却越来越冷。
外面,又在下雨。
“想好了么?”
她抬起头,小声,然而坚定地说:“不。”
“你没有想想黑剑么?他为了你,死在人族的枪下,你也不想为他报仇?”
她垂下头,没有说话。
“你是为了那个少年人么?”
她的脸上微微的一抹绯红。长老叹了口气:“算了吧,那是人族,孩子,非我族类。”
她没有说话。
“也许你不知道,你现在和人族没什么不同,然而当你一满二十三岁,就会产生极大的变异。”
“我知道。”
长老有点诧异:“是么?你相信他会对你依然如故?”
没有回答。
“孩子,再多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同意你们结婚,而且他的永远不会变心。”
她站起身。
“长老,你想错了。不管我变得什么样子,可是,我依然是一个人,不是怪物。”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想做一个平等的人。”
长老有点愕然,但马上笑了:“不愧是我的外孙女,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他站起身,走出门。
门掩上了。在门口,他小声对门外两人道:“用备用方案。”
那个络腮胡子惊道:“长老,如果不是圣女同意,用火祭的话会遭反啮的。”
长老冷冷地看着这人的胡子:“这不是你要操心的。”
“据新闻社报导,华东海域新近发现一些长达五米的巨蟹。据专家推测,可能是由于大战中未爆炸的一颗核弹发生泄漏而引起的生物变异。”
那些巨蟹多半是不能吃的吧。他切着发黄的蔬菜,想着。他在古书上曾见一个千年前的人说要到“有蟹无通判处”做官,那时的蟹能吃么?反正,现在除了配给米和配给蔬菜、配给肉以外什么都不能吃的。古人见了那五米长的巨蟹,也不会再有食欲了吧。
“昨天,本市郊外的一座废教堂发生一起火灾,现场发现一具女性的尸体。由于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警方尚无任何线索。该女性为变异人种,大约四十岁,没有证据证明是谋杀。据有关人士认为,这可能是某个邪教的祭祀活动。”
“老师,吃饭了。”
他把碗筷放好,琴轩老师却坐在电视前一动也不动。这让他有点担心。琴轩老师一向以遵守时间而著称,难道出什么事了?是那条消息么?那“某个邪教”指的黑弥撒吧,他记得他读过的那本书里提到过魔族在大事来临时焚烧圣女祭祀的话。那个被焚死的魔族女子,只怕也是个圣女吧,只是太远了,离他太远了。
透过半开的厨房门,他看见琴轩老师呆呆地坐着。
“老师。”
他又小心地叫了一声。琴轩老师抬起头,平静地道:“好,来了。”
他相信那不是错觉,琴轩老师那时很快地擦了下眼。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他的两根手指扳住了天台的边缘,大约近七十公斤的体重全部挂在两根手指上。生死系于一发,他再修上十年的祝由科,也挡不住量子枪的。为什么在这时脑中会想到那么多?
一个黑影落到他的视网膜上,他知道那一定是科长了。
好奇心,就算是魔族,也一样有的。
他的右脚在玻璃幕墙上一蹬,人已轻盈地飘了起来,左脚飞起,反着从肩后踢起。几乎用不了百分之一秒,他的一脚正踢在科长的面门上。
这一脚由于是反着踢上去的,当初他曾在健身器上测试过,只有八十千克的力,但也足以把一个人踢昏了。科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身体已腾空向后飞去。如果是另一个方向,一定是翻下楼去了。
他借着这一脚的力量,人翻了上来,站在天台边上,伸手去拣枪。
枪已脱手了,掉在一边。他的手指刚碰到枪,忽然,科长那一动不动的身体闪电一般跳起,象是装了什么弹簧在身上,一脚踢去了枪。
那把枪划了道弧线,溶入夜色。
他没有惊慌。他自信,就算没有武器,也足以把一分种内把科长打倒。他看着科长。
那张脸已经很古怪地向后翻去,一个小小的人头冒出嘴。现在,那个道貌岸然的科长已不存在了,只有一个妖怪一样的魔族。
他笑了:“我忘了你有两个头。”
他把左手的中指伸进嘴时,咬破了,脚下已经极快地移上前去。科长并没有反映,他的手指在科长背上画了一个符号。
雷念咒。
随着他嘴唇的动作,科长那套漂亮的西装一下撕成碎片。
没有一点声音,那具看上去很正常的身体倒了下来。
他不再看科长那具尚存一些知觉的身体,雷念咒足以让他躺上一整天了。他走进电梯,按了下一楼的钮。
在他脑子里,只是回响着曾经看到过的那句话:“如遇大事发生,每焚烧教中圣女为祭。”
幻花居。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如此熟悉?这让他极为不快,浑身有一种本能的不舒服。
他把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搭着成一个方框,从框中看去。
那是结界。
这结界把方圆几百米的地方都围住了,入口是边上一幢楼。
她在哪里?
他把感知边象章鱼的触手一样四散开去,伸到各个角落。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的力量,也许,很——邪恶,但也并不能再感觉多少。当他的感知力一接触到这股力量,这股力量一下象沉睡中的巨蟒一样发出反应。而在这股力量中,一种微弱然而温暖的感觉,就象嵌在石头里的一朵水晶。
是她!
他按捺不住的兴奋,看了看那幢楼。有扇门,已经关上了,然而这难不倒他。他结了个手印,站在门前,闭上眼,想象着门那边的锁把手。几乎是象他自己动手的一样,那扇门的锁舌一下跳出了凹槽,无声无息地开了。
走进楼里,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厚,仿佛就在昨天,他刚来过这里一般。也许在很久以前他来过这里?在他的记忆中,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下面是一个车库,破旧得仅能走人,没有一盏灯。而车库的最里面,是一个黑漆漆的地道,仍是一道门。
门后有些什么?
他的嘴角浮上一丝笑意。即使没有用他的第六感,他也感觉得那种温暖的力量。是她。
他刚把手放在门上,门开了,一个大胡子正走出来,与他迎面相对。
那个大胡子看着他,不由一阵惊愕,他的手却远远比这个胡子的反应快,已经扣住了他的喉咙。
“你们圣女呢?”
大胡子没说话,看了看里面靠左的一扇门。他推了这大胡子一下,道:“快开门。”
大胡子开了门。借着里面暗淡的光,他看见了她的背影。
梦一般的背影。这几乎让他晕眩。这一切,是不是以前见到过?
“小哥哥!”
她已经认出了他,惊喜地站起身,迎上前来。看着他抓着那个大胡子的喉咙,微微皱了皱眉:“小哥哥,把五叔放开吧。”
他放开了按在那个大胡子喉咙上的手,走上一步:“跟我走吧,妖妖。”
她把手放在他掌中,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眼底,闪过一丝很少有的欣喜,转身向外走去。
可是,那个大胡子站在门口,却没有让开的意思。
“五叔。”
妖妖叫着,那张络腮胡子的脸稍许变了变,却还是一动不动。他已不耐烦了,手指弹了弹,一张白纸一下贴在那人臂上。
“来人!有人抢走了圣女!”
络腮胡子忽然大叫起来。他的脸色一变,一步跃上前,一拳打在那人的太阳|茓上。不知为什么,他的反关七法居然错了一点位。
“五叔!”
妖妖叫了起来,他一把拉起她,道:“快走吧,没时间了。”
“是没时间了,年轻人。”
一个声音从楼道口传来,妖妖惊叫着:“长老!”
“年轻人,”长老的手里抱着雪亮的什么,“不必浪费精力了,跪下。”
仿佛有一个甜蜜的声音在心头叫着:“跪下吧,跪下吧。”可是,他的膝盖依然坚硬如铁。他握着妖妖的手,单手结个手印,嘴里,开始默念。
“年轻人,撒手。”
长老的口中发出断喝,手中象是泼出一道水光,一片刀光劈向他的肩头。
只是,刀光象掠过了烛火,他和妖妖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哼哼,”长老的鼻孔里冷笑着,“祝由科的五遁术。”
“长老,怎么办?”
长老把手里的刀在掌心划了道口子,血一下渗出。手猛的一挥,血光在空中象是遇到了什么阻碍,隐隐的,那是两个人影。
长老的刀一掠而过。向着那个背影。
他的呼吸均匀绵长。多亏了少年时的苦修。他暗自想着。在夜雨中,他们无法使用瞬时转移,而这样迷宫一样的巷子里,机动车很不灵活,而靠人力,他自信没有人能超过他。
危险!
几乎是一种本能,他猛地闪过。
那不是向着他的!
他这时才吃了一惊。他的手还抓着妖妖的手,而妖妖一个踉跄,人扑倒在地。
他一把抱起了她,脚下却没有慢,向前奔去。
可是,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让他有点担心。
他停了下来。
“你怎么了?”
在他的怀里,她微微笑着:“没关系,有点痛。”
她有脸色已经变得雪白,雨打在上面,象是飘落的花瓣。春天园中的最后一瓣花瓣吧。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脉搏极为杂乱。父亲告诉过他,脉搏反映的是一个人的心跳。那么,此时她的心跳一定很乱,忽快忽慢。他咬了咬嘴唇,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学一点医。
“不要紧,走吧,我们等天亮。”
她的声音象沉入水底,越来越远。她的手抓着他的手,紧紧地,仿佛抓着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小哥哥,看见你真好。”
“心跳?”
“一百。”
“血压?”
“低压五十二,高压九十七。”
“看来,必须用电击。”
主治医生伸手去拿电极,一个护士忽然推门进来,凑到医生耳边,说了句什么。
“手术期间,一律不见。”
“秦医生。”一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医生转过头,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医生的脸虽然蒙着白口罩,但也看得出变了:“谁放他进来的?”
“不要生气,”这人的声音很平稳,“我自我介绍一下。”这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医生。
“放心,”这个男人脸上带着点笑意,“不是为了你。我只是向你提一个建议,现在在手术台上的这个人,身体非常虚弱,已不可能救活了。”
“我是一个医生……”秦医生嘴里费力地挤出了这一句。
“说得对,秦医生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男人的笑意带着点讥讽,“我不过提醒秦医生一下而已。”
秦医生看看手术台上的那个人。监测心跳的示波仪上,那一个波峰越来越矮,间隔也越来越宽。他无语地看了看手,象剥去皮肤一样,撕去了手套。
男人笑了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走出了手术室。一个助手茫然地看着秦医生,说:“大夫,手术不做了?”
秦医生只是苦笑了一下,挥挥手,道:“把器械收拾起来吧,如果你们不想下半辈子在劳改营里过。”
“你先坐一下吧。”
他把妖妖放在地上。那根灯柱上,洒下淡黄的灯光,梦一般迷惘的灯光。
“你要走么?”
她已经半昏迷了,然而,当他一把她放下,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五指纤腻柔滑,如初放的菡萏,可是,却冷得象冰。他的心头也感到了一丝疼痛,轻轻地说:“不会的,记着,永远不会。”
这是个巷子的拐角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大战过后的几年里,治安一度极为混乱,人们的住宅别的可以不在意,但围墙一定要又高又厚。这里,也是那时留下的遗迹吧。
她坐在灯下,雨丝细细,被灯光洒作一片淡黄。
如非人世。
“在这儿!”
有人在不远处喊着。他们追上来了。他想着,必须要快一点了。
他圈起手指,弹了一下。随着他手指的一弹,象洒出一道淡黄的粉末,地上多了个淡淡的影子。
“小心,是祝由科的邪术!”长老的手里抱着十字刀,冲出了巷子,大声喊着,“不能让他把这阵势布全。”
随着长老的喊叫,他身后的五个白衣人手里出现了几根骨针。
伏都骨针。
他的心抽紧了。现在,这八反璇玑阵还不曾布全,如果他们冲上来,固然会有所伤亡,但势必冲动阵势的,反而会把他自己绕进去。但此时,他已是骑虎难下,也不得不加紧布阵了。
妖妖,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这不是我们的命运。他的眼角看到了倚靠在灯柱下的她,眼里却不由得湿了。
有一个白衣人小心试探了一下,才踏上一步,地上忽然象着火一样冒出一道黄烟。这个白衣人嘴里痛苦地叫了一声,缩回这只脚。
这脚已经烧焦了。
长老看着地,忽然,大踏步地走上来。身后一个白衣人惊叫道:“长老!”
“不用怕,他这阵势已经提前发动,不成阵形了。”
长老说得没错。他有点绝望地想。八反璇玑阵提前发动,威力大减,而且要再布阵起码要一两个小时,绝对布不全了。
他看着长老。长老的眼神阴鸷而冷漠,仿佛带着一点讥讽。
几个白衣人还是不敢上前,长老走上一步。
果然,没有发生什么事。八反璇玑阵提前发动,不但阵势已化为乌有,而且让他的灵力也损耗了不少。现在,他最多只能自己逃走。
他看看妖妖。她倚靠在路灯下,那么脆弱,如不胜夜风。
不,我一定会成功的。
他不等那几个白衣鼓起勇气,猛地脱下外套。在周围十几米方圆,一下子弥漫着一阵白烟。
长老的手一挥,十字刀象一道闪电,划开了烟气,刀尖象有什么吸力,那些烟气一下凝结在刀尖上,只不过几秒钟,周围又清清朗朗的一片。
雨正细细密密地下着,灯下,已没有人了。
“长老,”一个白衣人有点怯怯地说,“还要不要追?”
长老鹰一般阴鸷的眼扫视了他一眼:“他已是强弩之末,你还要怕他?”
长老弹了弹十字刀,刀尖上,霎时出现了一滴血珠,滴下地。
“他走不远,快把圣女追回来,狄亚波罗永远保佑着我们。”
背上湿淋淋的。那是血。
不知为什么,并不觉得疼痛。
“你愿意等我么?”她喘息着,小声说。
“愿意,愿意。”仿佛是承诺,也仿佛欺骗,他大声说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滚烫,苦涩。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好象雨后转瞬即逝的虹影。
“相信生命吧。”她轻轻地说着,更象是一句梦呓。嘴角流出了血。在他怀里,她象是一片羽毛一样失去了重量。他想喊,却如梦魇般喊不出来。
“他们在这儿。”有人喊着。
“不能让他们跑了。”
他呆呆地站着。在巷子的拐角处,跑出了几个穿着白袍的人。白色的长袍,在路灯下,几乎跟黑色的一样亮得刺眼。
有人举起了手,向他指了指。
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已不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是死么?
“死了么?”
“多半活不了了。”
“把圣女带走,不能让他玷污了。”
有人试图扳开他的手。
“该死的,他的手劲还真不小。”
“他也是一个超能力者。可惜。”
“不要叹息了,弄断他的手指,把圣女带回去复命吧。”
他的指骨发出断裂的声音,但他已不感到疼痛。
他们走了,白色的长袍,在路灯下亮得妖异。而他的身体沉重得象一尾误跳上岸的鱼。雨水正不住地洒在他脸上。尽管这只是条小巷子,可是也看得到在高耸入云的国家银行的废墟。
即使是废墟,仍然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笑。那八个闪亮的大字,“尊严,自由,平等,兼爱。”有三个字被挡住了,只能看到五个字,倒象是一句上气不接下气的话。
他躺着,雨水不停地洒着,温暖而温柔。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周围有人的声音。
“是他。”
“死了么?”
“还没有。看来是黑弥撒下的手,他的手指骨全断了,身上却没有伤痕。”
“快叫救护车。”
有人抬起了他。在抬起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另外三个字。只是,一切都那么红,“兼爱”两个字,几乎象是血写成的。
夜雨下得密密的,象织出了一张难以逃脱的罗网。他这时才发现,雨不停地打在脸上,却穿过了他的身体,落到地上。
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也许,许多年后,当雨洗去你的眼泪,在泪光中,你会看到虹的。
他回过头。街那一头的路灯上,雨细细密密,幻出奇彩,她微笑着,站在拐角处,不知是归宿还是开始,仿如梦境。
瘟疫
我知道我是疯了,一定是。没有一个人会自愿做这种事的。
每天我穿好从头到脚的防护衣,在我心中并没有一点对此的厌恶和不安。相反,很平静。一个正常的人不会如此平静,即使注定你会死,也没人肯干这事。可是我每天把一车车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扔进焚化炉里,却像这事有种趣味。
我知道我准是个疯子。
瘟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当第一个病例被披露时,人们还没有想到这事的严重性,,有一些愚蠢的生物学家甚至欢呼终于找到了另一种生命形式,因为引起这场瘟疫的那种病毒的分子链中是硅和氢、氧结合而不是碳。
当感染这种病毒的初期,除了全身关节稍有点不灵便,并没有什么不适。然而到了两周后,病人会突然不会动了,全身皮肤首先成为二氧化硅,也就是石头。但此时人并没有死,眼睛还能眨动。这时的人如果想强行运动,是可以动的,只是皮肤会像蜡制的一样碎裂。我看到过好几具石化了的尸体,身上凹凸不平,全是血迹。随后内脏也开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身彻底石化。换句话说,到第四十天左右,一个活人就成为一座石像。
没有人知道这种病毒是如何产生的。现有的抗生素也只能对蛋白质构成的病毒起作用,对这种病毒毫无用处。
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毒的传染性极大,甚至从呼吸也可以传染。而初起阶段,正因为没有症状,极难发现。你可能在人群中走过,就已经被感染了。
唯一的特效药是酒精。
酒精可以延缓这种病毒的活动,但充其量不过是让病毒的代谢延缓一周。即使你浸在酒精里,也不过多活一个星期。据科学家说,人体的石化,是因为病毒的代谢物堆积在细胞里。酒精其实不是杀死病毒,而是让病毒保持活性。所以,酒精不是药,而更像一剂毒品。通俗点说,因为病毒保持活性,它们活得更长,在体内同时生存的个体数就更多,因此在它们代谢时产生的尸体也就更多,到后期人体石化得更快。
可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人们觉得酒精还是一种灵药。
酒精的消费量呈几何级数增长。
当然,统计局早已经撤销了。世界也没有国家可言。在瘟疫早期,一些侥幸没有发现这种病毒的国家还在幸灾乐祸地指责是其他国家的国体以至于造成了这场瘟疫,而传到自己国家时又气势汹汹地指责别国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当这种瘟疫已成燎原之势时,谁也不说出多余的话了。不管意识形态如何,国体如何,在这场瘟疫面前人人平等。
在这种情况下,形成了世界大同,是在是种很奇妙的现象。
紧急应变机构建立了。而这种应变,只有一种对策。对感染的人进行隔离,未感染的人发防毒面具。好在这种病毒的个体尚通不过石墨过滤器,不然人类真的要无处可逃了。
当一个人被发现感染了病毒,立刻被收缴面具。因为对于尚未感染的人类来说,一个带菌者无异于一头危险的猛兽。这些人立刻被抛弃在外,有钱的开始酗酒,不管会不会喝。没钱的到处抢劫。事实上也不必抢劫,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住宅已经空了,随便进出,财物也随便取用。
我的任务是善后工作。说白了,就是到处收集已经变成石像的尸体,运到郊外焚烧。由于没有药,所以只能如此做,尽量把病毒消灭掉。做这事,不但感染的可能性更高,更可怕的是,我们往往收集到尚未彻底石化的尸体。而把这样的尸体投进焚尸炉,往往会从里面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有两个同僚因为不能忍受良心的谴责而自杀了。
这不是个好工作,但总要人做。
我说我疯了是因为我不但不害怕这种惨叫,反而在投入每一个石像时,总是满心希望它发出那一声绝望的呼叫。
毕竟,不是所有的石像都是门农。
我驾着大卡车驶过空荡荡的街道。今天只收了七具尸体,每一具都不想还会在焚尸炉里叫唤的。
我驶过一个幼儿园时,一个没有面具的男人男人抱着一堆东西跑出来。
由于儿童的身体小,他们感染病毒后发作的比成|人快得多,因此早就没有儿童了。然而这幼儿园门口并没有表明无人的白标牌,也没有红标牌,说明里面还有正常人。无人住宅是白标牌,病人住宅则是红标牌。
对于病人抢劫无人住宅,这并不违法。而他从这幼儿园里出来,只怕那里已没人了,不然,他是犯了抢劫罪,我可以将他就地正法。
我跳下车,拔出枪来,对他喊道:“站住。”
他站住了,看着我。他的手里,是一堆女人的衣服。
我说:“这不是无人住宅,你已经触犯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必须接受死刑。”
那个男人的脸也挤作一堆。能做这种表情的人,至少还可以到处跑上一个礼拜。他道:“我不知道,我是新来的。”
“不必解释了,你必须接受处罚。”
他的脸扭屈,变形,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着。我开了枪。在枪声中,他的脑袋像是一堆腐烂的烂肉,四处飞溅,在墙上形成一个放射状的痕迹。而他的尸体,也是真正的尸体,向后倒去。
紧急状态法第八条,凡病人进入未感染者住宅,不论何种理由,一律就地处决。
这条不近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过。
我踏进那幼儿园里。
生与死,在这个年代已不重要了。杀了一个人,我心中没有一点波动。我想的只是,他进入这里,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经死了,或者这里的住民已感染。不论如何,我必须要弄清楚。
“有人吗?”
我喊着。在教室里,还贴着一张张稚拙的儿童画。《我的家》。在那些夸张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画画的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尽管画笔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没有感染。
没有一个人。黑板上还写着“一只手,一口米”这样的字,但没有一点有人迹的样子。也许这真是个无人住宅,我是错杀了那个人了。但我没有一点内疚,他无非早死几个星期而已。
我穿过几个教室。后面是一排宿舍,但没有人。
看来是个无人区了。我的车里还有几块标牌,得给这儿钉上。
我想着,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在楼道下传来了一点响动。
楼道下,本是一间杂物间,没有人。从那里会传来什么?目前已没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于人石化,因为个体要小得多。现在,只有大象在感染后活得最久。
这里有个地下室!
我推了推门,门没开。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脚,“砰”一声,门被我踢开了。
下面,简直是个玩具工场。
我说那象个玩具工场,因为足足有三十个小孩的石像。有各种姿态,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确实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个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个,一共一千八百多斤。这可是件体力活。我搬起一个手里还抓着玩具汽车的小男孩,扛在肩上,准备走出这间地下室。
“你不能带走他们。”
我看到从墙上一个隐藏得很好的门里走出一个人来。听声音,那是个女子,可身上也穿着厚重的防护服。
我站住了:“还有人?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她盯着我隐藏在面具后的脸,像要看透我脸上的卑鄙和无耻。她慢慢地回说:“你是乌鸦?”
我不由苦笑。“乌鸦”中一般人对我们的俚称,因为我们的防护衣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而做的事也象报丧的乌鸦一样。
“算是吧。”
“你要把他们带走?”
我看看手里抱着的一个像个大玩偶一样的石像,道:“这可不是工艺品。”
“你要把他们烧掉?”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请与紧急应变司联系,电话是010—8894……”
“我不是与你说这些,”她有点恼怒地说,“你不能带走他们。”
“小姐,”我说,“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说断士断腕,也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没有生命,就同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危险,你把他们藏在这儿,能够保证你自己不会染上么?”
她愤怒地说:“不对,他们没有死。”
我有点好笑。这种感情至上主义者我也碰到过不少,如果由他们乱来,人类的灭绝那早就指日可待了。我说:“一个人已经成为石像了,你说他没有死?”
她说:“是。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成为另一个形式的生命。就像我们人类的身体里,纤维素极少,但不能由此说绝大部分是纤维素构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样。”
我有点生气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么?尽管政府告诉我们,如果遇上人无理取闹,可以采用极端手段,但我实在不想拔出枪来。我说:“小姐,你说他们有生命,那他们有生命活动么?植物不会动,可还会生长。”
她说:“他们不会动,只不过他们成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时间观念与我们不同了。我们的一秒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天,一个月,一年。但不能因为他们动得缓慢,我们就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力。”
我笑了:“小姐,科学家们早就证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园里那些艺术品没什么不同。小姐,你想成为罗浮宫里的收藏品,机会有得是。”
她尖叫着:“他们骗人!”她拖着我的手说:“来,我给你看证据。”
透过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软,却又坚硬。我吃了一惊,说:“你已经感染了?”
她苦笑了一下:“是,已经两天了。根据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还活上五天,所以我一定要你来看看。”
她给我看得是那个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这小女孩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我也并不陌生。每一个人大便后都是这样的不论年纪大小。然而她的手提着裙子,ρi股却不是坐在痰盂上的。
她说:“这个孩子已经石化两年了。两年前,在她还没完全石化时,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她想干什么?”
我说:“天啊,他想站起来!”
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是。她知道自己拉完了,该站起来了。只不过时间对于她来说慢得很多,在她思想中,可能这两年不过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会,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太快了,快得什么也看不清。你把她扔到焚尸炉里,她被焚烧时的痛苦甚至还来不及从神经末梢传到大脑就已经成为砂子了。你说,你是不是在杀人?”
我只觉头有点晕。根据统计,我一天大约焚烧二百个人。照这样计算,两年来,七百多天,我是杀了十四万个人了?
也许她在说谎?然而我不太相信。因为石化不是快如闪电,从能运动到不能运动的临界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我见过不少人在这三十分钟里强行运动而使本来的皮肤龟裂的例子。也就是说,这小女孩不可能在三十分钟里保持撅着ρi股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然她的皮肤一定会裂开。然而现在她的皮肤光滑无暇,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个变成石头的人还能动,还能思想,而思想比血肉之躯时慢上千百万倍,这难以让我想象。我不是知识分子,不会相信别人口头上的话,即使那非常可怕,非常诱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枪套。对于不想理解的事,枪声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没有开枪。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防护面具后面是一种怜悯和不屈,仿佛我只是一个肮脏的爬虫。
我移开了目光,道:“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经没有资格穿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个兵营里收到了一大队士兵。在回去时,我到那个幼儿园里转了转。
她正在晾晒衣服。我把车停在门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还是不太友好:“你来做什么?”
“你没有粮食配给,我给你拿来一些。”
粮食配给也是紧急应变司的一项措施。由于植物与动物一样,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极为稀少,每个正常人每月只有十八千克的食品。像我们这一类乌鸦,由于没人肯干,因此每月要多十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给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
她看着我:“是怜悯?”
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对她的目光:“是尊重。”
她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当我石化以后,不要把那些孩子烧掉。”
我抬起眼,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话。我垂下眼睑,道:“好的,我答应你。”
我无法告诉她,我的任务就是收集已经石化的人体,然后,烧掉,不论他们是不是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是不是还有感觉。然而我只能说些这种话,让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得到一点不切实际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食物给她,那也许是太蠢了。可是我总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不能要求我成为殉道者,那么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幼儿园里。她的衣服还晾在外面,大概她已不能运动了。我走到楼下,她正站在门口,张开了手,像不让我进去。但她已经是个石像,就算她有意识,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也许当她意识到我违背了诺言时,她早成了灰尘了。
我把她搬到一边,从里面把那些小石像一个个搬出来。当我最后去抱她时,看到她眼里,尽是对我的痛恨与不屑。我不敢去面对她,只是把她小心抱上卡车。以前我可是动作很粗野,不时有人在被我搬动时弄断了手臂和脚,然而这一回我像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细瓷器一样,先在地上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让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后,我在幼儿园门口订上了一块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处,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车后,没有把她们烧掉,只是有点羞愧吧。我把她竖在我住处的门口。
在满地从焚尸炉里飞出来的白灰中,她伸开了双手,站在我门口,那张开的臂弯仿佛在期待,但更像在遮挡什么。她的外表光滑之极,衣服也有点破了,然而并不给人不庄重的感觉。然而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厌恶。
眼睛石化得很晚,人石化后,即使无法动弹了,但眼睛有时还能转动。不过,她再过一两天就完全石化了。我有点羞愧,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好人,在她成为石像后,我还要把她变成一件装饰品。那些小孩,还是等她完全石化后再烧吧。
我把收来的另外十几个石像拖到了焚尸炉。在我把他们扔进炉膛,听到了一声凄惨的呼叫。然而,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快慰,心头只是一阵抽搐。
即使石化后没有生命,但此时他们总还活着,只是身体不如尚未感染者那么柔软。我们有什么权利剥求他们生存的权利?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地上,那些孩子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我小心地绕开他们,走到屋内。
第二天,我又出去拉了一车。
在路上遇上安检员,他十分赞许地给我的积分卡上加了一颗星。我现在是四星级,再加一颗星,就可以进入紧急应变司,成为安检员了。安检员告诉我,目前全球未感染人数只剩下五十几万,但由于措施得力,有几个地区已不再发现感染者。看来,彻底扑灭这场瘟疫不是不可能。
好消息如此,但他也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全球做我这种乌鸦的,一共有一万多人,平均每月有十几个自杀。
好消息和坏消息都让我心情沉重。
我把收回来的几十个人扔进焚尸炉。也许,她对我说,他们仍有生命,我口头上虽不信,但心底,却也有点动摇了吧,在把那些石像扔进去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刽子手。
回到住处,进门时,我看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经改变。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发现她眼里不再是那种厌恶和受欺骗的眼神——如果石像也有眼神的话。
是因为我没有把那些小孩烧掉么?
我看看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的小石像,那个小女孩孩提着裙子,但人却躺在地上,十分可笑。我把那些石像一个个放好,按我记忆中的样子,把他们一个个回复原来的样子。尽管没有痰盂,但由于重心的缘故,这小女孩也能撅着ρi股站着。
我放好孩子,走到她面前,慢慢地说:“如果你还能听到的话,你也该知道,我遵守了诺言。”
他当然没有反应。
我进了屋,在消毒室里让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到我身上。
生命是什么?那么脆弱。石头比我这种血肉之躯坚固多了,然而如果他们还有生命,他们却只是一堆可以让我随意消灭的沉重的垃圾而已。
可是,我有权力这么做么?
二十三天。
现在能收到的石像越来越少,我每天只能收上十几个了。如果我是在杀人,那每天杀一个和每天杀两百个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再一次遇上安检员,是在三十天后。他这一次是特意等我的。奇怪的是,他不敢来我的住所找我。也许,他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
“恭喜你。”他一见我,这向我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也感到他肌肉的柔软。
“恭喜你,经过讨论,一致同意你成为安检员。你做得很好,这一块已经大致扑灭了瘟疫。”
如果是一个月前听到这消息,我会很高兴。然而此时我并不怎么兴奋。
“是么?谢谢。”
“明天,我带你去紧急应变司总部。”
紧急应变司总部位于北方一个城市。本来有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现在只剩了不到几千人。
总部大楼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罩住,与外界彻底隔开。那是层离子化的空气。要维持这个罩子,每天都要消耗以前储存下来的大量能源。我和安检员经过严密的消毒,终于进入内部。
总部占地大约有两百万平方米,相当于一个小镇了。里面不需要穿防护衣,因此每个人都带着一种优越感。也难怪,那些人本来就都是国家上层机构的人物。
我被带到几个地方看了看。人们安居乐业,食物充足,和没有发生瘟疫时没什么不同。
“目前,这里周围两百平方公里内已没有再发现过那种病毒。预计,再过五个月,就可以撤除放护罩了。”
我看见在大道街心的广场上竖着一个女子的石像。那是几年前红极一时的影星,但她早就石化了,而且是第一批。据说就是她从国外染回的病毒。现在这石像却雕得极其精细,栩栩如生。
“这里也有她的影迷?”我有点好奇地问。
“是,司长很喜欢她的电影。”
我走上前,仔细地看了看,不由笑了:“怎么不把衣服雕出来,却要给石像穿衣服?多浪费,为了更有真实感?”
我吃了一惊:“那不会有病毒么?”
“没关系,据严格检查,石化后七个月,体内就不存在病毒了。她放在这儿足有一年了。”
我有点讪讪地一笑:“看样子,我们做的事,其实都是无用功?只需隔离,也可以消灭病毒。”
“那可不一样,你们把刚石化的都焚烧掉,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病毒的扩散,你们为人类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好,我带你去参观这里的食品加工基地。”
我跟着他去看食品加工基地。那是紧急应变司的中心,因为外面的食品不免会被污染,只有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离,可以放心。目前,所有正常人的食品配给都是来自于这里,通过无重力通道发送给各地的。
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他和我又来到广场上。坐在喷水池边,他小声说:“下午司长要接见你,和你面谈,你要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为什么?”
“目前,司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谁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他会说什么?”
“他说的话,你可能会无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忍耐。你能有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你要珍惜。”
我脑中一闪,道:“你是不是说,那些石化了的人,仍然有生命?”
他的脸变了:“谁告诉你的?”
我的脸色也一定变了:“这难道是真的?”
他没有回答我:“是谁告诉你的?这是一级机密。”
我的声音有点响:“那是真的了?”
他看着我,我逼视着他,他不敢再面对我,垂下眼,道:“是。你说话轻一点,这儿有不少人。”
我站起来,指着那个竖着的女明星说:“事实上,她也仍然是活的,只是动作、思想远比我们慢而已?”
他也站了起来,“是的,”他慢慢地,小声地说,“一年前我见她的手还是举过肩的,现在却已在肩头以下了,脚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
“所以说,我这两年来,是在杀人?”
“不用说得这么难听,”他说,“老鼠也是生命,可你以前抓到老鼠会毫不犹豫地浸死它们。”
“它们不是老鼠,是人!”
他突然坚毅地说:“不对,他们不再是人了。它们既然成为另一种形式的生命,那就是一种异类,当他们威胁到我们时,我们有权消灭他们。”
“有权?”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干笑。我想起那个女子的话。权力是什么?无非是无耻的代名词。在权力中,我只是这部绞肉机中的一个小螺丝而已。即使我反抗,只能是让机器的所有者换掉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零件而已。
我说:“我要求放弃成为安检员的资格。”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乌鸦尽管感染的机会少一些,可每年还会有近一百个感染。只有安检员……”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想我还有一点多余的,叫做‘良心’的东西吧。”
他看着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我知道,我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可能每个人都会不同,你再考虑一下吧。”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不必了,我想过了许多。”
“不,你还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检员资格申请是三个月后,希望你到时能回心转意。”他离开了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你知道吧,鸡蛋去碰石头,毫无意义。你再想想吧。”
我看着他渐渐地走向消毒室,心头有点冲动地想叫住他,告诉他我是有点意气用事了。然而我没有。
回到住处,天色晚了。我走进房时,看到她的目光已经显得很温柔,我不由苦笑。我是为了一个不值钱的信念放弃了一次好机会么?没那么高尚。我到此时,才明白我那些自杀的同僚才真正的伟大。
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让自己做到对一切都无愧于心。
第二天,我把车开出去。绕过一个街口,我突然听到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车想里走去。
有两个不穿防护衣的大汉在地上压住了一个穿防护衣的人。这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拔出枪,说:“住手!”
一个大汉抬起头,喝喝地干笑了几声,道:“是个乌鸦啊,没你的事,快走开吧。哥们没几天活头了,你就让哥们乐一乐。”
我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她头上还有戴着首饰。我把枪扬了扬,说:“快走开。你既然知道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应该害人。”
他从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乌鸦还会说大道理。要是信你这一套,老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了。让开,你要有种的话就朝老子身上开枪。”
我拉下保险。如果前几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了,但此时我却没有。我犹豫了,他却猛地把刀掷了过来,我一闪,刀擦着我的手臂飞过,扎在身后的墙上。
我开枪了。他的身体跳了跳,姿势十分优美地倒了下来,血像一条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个也跳起来。他的眼神却没那么狂妄,带着乞怜和忧郁。我扬了扬枪,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用处地掩着已经破损的防护衣,在那人身上踢打着,一边哭叫:“快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我拉开她,对那男子说:“你快走,真要我开枪么?”
他转身跑了。那女人开始踢打我,说:“你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长么?”我推开她,说:“小姐,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划破了我的防护衣。我的手臂上,有条血痕。尽管这点上根本无关紧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万个病毒已经涌入了伤口。我开始脱下防护衣,说:“是,你说得对。”
她几乎吓傻了。我脱下防护衣,只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快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
回到住处,我没有再进房里。现在,里面那种严格的消毒设施对我已毫无意义。由于是从伤口进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坚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许久没有见过星空了,闪烁的繁星那么美丽。从远古以来,它们就存在着,也许,也有星球上有过生命,也曾有过种种悲欢离合吧。
我也有点像苦笑。也只有这时,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沧海中,一粒粟米与须弥山都没什么不同,而在无垠的宇宙里,沧海又算什么?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汉就有权力取笑别人么?
我睡在温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还有着生命,在空气中浮动,落下,像大片的萤火。
月光温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动。然而我没有做梦。
安检员来的时候,我还没醒,并不知道。他给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够我吃两个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们烧掉。生命总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经决心,绝不烧掉她。
我已经无法移动。那病毒已经大规模代谢,使得我的身体迅速石化。尽管我的眼睛还保留着视觉,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彻底石化,还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强行移动,是可以移动的。在石化的皮肤下,肌肉还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与弹性,足以移动身体。但如此一来,势必要造成皮肤龟裂。当然,这并不疼痛,尽管会惨不忍睹,但神经末梢早已经石化,无法传送痛觉了。不,还是能传送痛觉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两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让我的身体千疮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动我的双脚,努力把我的身体向前移动,每一天能移动多少?一微米?一纳米?这一米多的距离对我来说,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两千年后,我会揽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会接触到她的嘴唇的。
我静静地等候。
“同学们,”教授在台上说,“你们大约也在前几节课上读到过,六千年前是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以前一直认为这个时期人类的文明还是很初级的,可能只会用火,但最近发掘出来的两个雕塑可能会颠覆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
他拉开了讲台前一块白布,两个雕塑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雕塑栩栩如生,尽管有过于写实的毛病,表情的刻画也有点错误,这男子过于炽烈而女子过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体的比例掌握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写生用。”
他开了句玩笑后,说:“艺术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要研究的,这堂课我要讲的是当时的工艺水平。以前我们认为当时不可能产生铁器,但有一点可能证明我们错了,因为没有铁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请看,”他从讲台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两个人像的脸之间,道:“请注意,他们嘴唇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两毫米!”
吸血鬼故事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很久了,桥已被政府用水泥封了起来,桥头竖了块石碑,写着这座桥的始建时期。一百多年了。他有点好笑。二十年前他记忆中的这座桥还和新的差不了多少,如今却已经千疮百孔,几乎不成样子了。
疯狂已经过去了,而在疯狂中那种特有的安详和无所事事也过去了。他看着桥的那一头。依然和以前一样,那一头有一根电线杆,上面有个大喇叭,不同的是以前电线杆是涂上柏油的木头,而现在却是水泥的。而喇叭里那里发出的多半是语录歌,而现在是两个人在Сhā科打诨地唱越剧。
什么都变了。他想。不变的只有自己吧。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他在桥上站了很久。
头顶,一颗彗星如一柄长剑,孤悬于天。其实,它更象一把扫帚,不过他喜欢它象把剑。至少,那要好听一些。
彗星把本来该很明亮的满月也逼得惨白了,带着一股桀骜不逊,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众生。
一个少女搀着一个老头走过来。那老头走到桥下,叹了口气,道:“扫帚星来了,又要起刀兵了。”那少女看了他一眼,轻轻道:“不要乱说话。”
他们走了。他看着这老少两人,心底却掠过一阵寒意。
谁知道他站在桥上要做什么?对于人们而言,出现一颗扫帚星不过是嘴边多了个话题。在这个夏天,地震的消息象杀之不绝的蚊子,总往人耳朵里钻,即使你不愿意。对地震和炎热的恐慌使得人们每天都在外面躲来躲去,他记得他已经随大人往田里躲了三次了,每次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人在街上大叫:“震了!震了!”于是人人都觉得象站在船甲板上一样,哭喊着从各个房间里奔跑出来,提着早准备好的大包小包,如末日即将来临。千里外那个被震成一片瓦砾的城市使每个人都有如惊弓之鸟。
他却总是没心没肺地想:怎么不真的地震?
他倒有点希望真的来一次大大的地震,好让他这个黑五类份子和别人一样。总之,在逃往田里时,平时趾高气扬的街道革委会主任也吓得眼泪鼻涕直流,不见得有多少革命乐观主义。每个人都声音颤抖地描绘着那个被地震破坏了的城市,仿佛他们曾亲眼目睹。而天边亮起来时,又几乎有点失望地看到每一座建筑还在原地,于是趾高气扬的还是趾高气扬,卑微的还是卑微。
今天,会是谁来叫那一声?他对这并不很关心,他只想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住在桥的那一头。
据说她是个“破鞋”,那些隔壁的老太太总是很神秘地说着她的轶事,象隔上半个月她会带一个不同的男人回家,而平常她很少出来。
“总是穿得来白塌塌,带孝啊。”她们说。
带不带男人回家和他无关,他只关心她是不是穿破鞋的。他虽然只是个狗崽子,可鞋子从没穿过破的。如果一个女人常穿着破鞋,对于他来说,那是件新鲜事,比最高指示出来了也没什么不同。
他常站在桥上,装着看风景。这种风景在二十年后名声大振,碧瓦粉墙,小桥流水,而在今天却被人熟视无睹。因此当他看风景时,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们总是斜着眼看他,有几次把他摁倒在地一顿打。每一次被打后他回家让祖母心疼地唠叨半天,补好衣服又来到桥上,于是别人也懒得再去打他了。
黄昏。吃完了饭,人们都在准备晚上的逃难。这几乎成为每天的惯例,如果哪一天不逃一回,反倒空落落地不那么实在了。可能逃得太多,都麻木了吧,那一次扶老携幼的狂奔,几乎是一点寄托。可也奇怪,认为地震来临,在房中很不安全,可平常却只躲在房里,即使天热得要命。
他等了很久,那个女人没有出来。这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好象他知道这女子该出来,却没有遇上。
天上,月亮大得怕人,金黄|色的,中秋也没这么大吧。圆圆的挂着,里面明明暗暗,依稀有点图案。有人说是兔子,有人说是桂树,也有人说是蟾蜍,可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点黑斑而已。可能,那也确实如此。现实也许没有幻想那么美丽动人,可毕竟是现实。
她应该出来。他想着,走下了桥。桥的那一头。
第一次看到她,还是几年前。那时他挤在桥头的人群中,听着有线广播里传出的中央又揪出了多少个反革命集团的好消息,而大人们摇着蒲扇,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诸如江猪有如船只一般大,某地雷劈死了一个扒灰老一类。他总是听着这些他半懂不懂的话,想象着他们说的那种情景。
这时她出现了。
在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心中,“美”只是女人的胴体,衣服绝对谈不上什么美与不美,因为所有的衣服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蓝布衣服黑裤子。如果看下半身的话,根本无法看出一个人是男是女。
然而,她给他心中带来的不仅是一次震撼,而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他记得广播里说过标准装是布拉吉一类的话,但没有说布拉吉可以是白色的。当她出现在桥头,人们的话语都已经停止了,他看到几个男人由于刚才说得性起,连嘴也忘了闭。口水正从他们嘴角滴出来。女人们眼角带着不屑,有意不去看她,然而却趁别人不注意,带着点鄙夷又带着点艳羡瞟她一眼,马上又转过头去。
她没有看别人,一步步走过桥。在男人和女人的目光交织成的罗网中,她好象走在荒无人迹的沙漠里。他有点兴奋地发现,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还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别人身上。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只是因为他还不是一个大人么?
在人群中,他偷偷地笑。然而,突如其来的却是一种仿佛站在旷野上的寂寞。他既害怕又兴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女子朝他笑了笑。
那些房子是陈旧的木头房,外面是一扇扇可以取下来的门板。听说很久以前这桥两边都是余庆堂卜家的产业,后来败了,店面一间间地卖出去,现在只成了人们的住宅。白天,由于天热,门板总卸下来搁在门槛上,可以午睡。当然,她这里,从不曾卸下来过。
他走过这门。门上,还依稀留着几个红字,但已漫漶不清,不知是什么。周围没有人,静得死一样可怕。他轻轻地碰了碰门,惊喜地发现这门没有闩上。
周围没有人。
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呀”地一声,如叹息。这让他周身发冷,几乎要夺路而逃,然而没有人。
门开了一条缝,对于一个成|人来说这缝太小了,然而对于他来说却足够了。他挤了进去,衣服擦过门框,他似乎听到空气为他带动的声息,象是虫吟,又象极细小的鞭炮噼啪噼啪地响。他几乎还不曾明白自己所做的事就已发现他已经站在门里了。
门里有些潮湿。
地面是青砖的,由于年代久远,砖面上结了一个个圆圆的泥钉,如同雨中水面浮沤。门是开在左边的,右边堆放着一张破旧的竹榻,几张破竹椅,几个积满灰尘的酒瓶,墙上还挂了一张破了的匾。这让他有点失望,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冒险有点代价,然而这一些不过平平常常,他家里也一样。
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惨白的,象冰,也象涂在地上的一点白灰。
他在一片死寂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如果她看见了他,会不会尖叫着,用一把扫帚打他?他不知道。
他走上了楼。
楼梯也是平常的木楼梯,当他踩上一步时,楼梯发出一声呻吟,让他有点惊慌,几乎要求门而出。
然而没有人说话。
沿着逼仄的楼梯上去,他站到楼上。
这楼上很空,只有一张挂着麻纱的大床。这床是很老式的,记得老人们告诉他,以前说的洞房其实就是指这张做得象个小房子的床。
床上没人。
这让他很失望。在他心里,他本希望在这女子家里,是很香艳而华丽,好让他觉得象做一个梦。然而一切都如此平常,在哪儿也看得到。
他正想下楼,这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
他的心登时收紧了,身上也有了寒意。
该怎么办?
他看看四周,只有那张床下了。他伏到楼板上,爬到床下。这时,脚步声已经上了楼。
有人打开了灯。
他看见两个人的脚。一个男人,一个女子。女子的鞋并不破,男人却穿着一双草绿色帆布军鞋,也并没有破。
他听见她在说:“咦,他没来。”
那个男子微愠道:“你还叫了别人?”
她道:“没什么。”
这两双脚并在一起,他听到一阵阵让人心头发冷的抽泣声。是那女子在哭么?他看不到。他只看到了那男子的脚边,几滴水落在木板上。
是那女子的泪水吧,他想着。
在床下,他的鼻子里闻到了一阵阵的霉变气味,几乎要让他打喷嚏。
不对,这不是霉变的味道。霉味他闻得多了,那是种象蛛丝一样,带着点干燥和辣味的味道,但这绝对不是,这种味道有点甜和腥,是柔软湿润的。那是眼泪的味道么?
他不知为什么,感到了害怕。
隐约地,他想到了那不是泪。那种暗淡的颜色也不是因为灯光的原因,而是它本来的颜色。在灯光下,楼板上那一小滩液体仿似活物在变化,流动着凄冷的微光,妖异而诡艳。
它象一条小蛇一样爬过来了。楼板本来不太平,它也真象一条蛇一样,蜿蜿蜒蜒,绕过了木板上的节疤,到他脸边。他伸出手去,轻轻沾了沾,在指尖,他感到一点温热。
这是血。
血液。含有百分之七的氯化钠,因此有点咸。这是他后来知道的,当时他只觉得那血液有点甜。不是真的甜,但在他的记忆中,那一滴血确实有如早晨花瓣上淌下的一滴蜜,在他舌尖上,象是一滴有色的水滴入水杯里,悠悠地扩散开去,漾遍全身。
他几乎沉醉在这一滴血液给他带来的快感中,以至于他认为自己当时无疑神经有些错乱。如果没有那重重的一声,他几乎象狗一样趴着舔楼板上的血了。
那一声其实也不太大,因为他趴在楼板上,因此楼板的震动给他这样的错觉。他象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有点慌张地望出去。
那个男人躺在地上。
那个男人有两张嘴,一张在脸上,一张在脖子上。
他当然立刻想通了,脖子上的那只是一个伤口。只是这个伤口本应该流出很多血,现在只是慢慢地滴出一两滴,因此使得伤口看起来象是一个人在笑。
她也躺了下来。这让他的心一下抽紧了。她虽然和她还隔了一个人,但只要她朝床下看时一定会看到他的。
幸好她没有看。她只是闭着眼,脸上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躺着。
爬出床去只有一条路。他静静地看着她,她一动也不动。
用肘轻轻地压着楼板,然后让整个身体向前挪动一寸,再一寸。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床底,离她也只有大约两尺,听得到她的呼吸长而缓。
她一定睡着了,不然她一定会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慢慢站起身,小心地挪出一步。好了,现在已经到了楼梯口,只要下去了,她再也不会发现。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已经移出这恍如鬼域的屋子。
这时,他忽然听见她叹了口气。这让他的腿一软,脚一下踏空了,人登时象一个包裹一样滚下楼去。他听见她的叫声,然而他根本不去注意她叫什么,也不知有没有摔断骨头,他昏天暗地地爬起来,却感到一只手搭到他肩上。
这只手柔若无骨,宛如白玉,然而他只觉得搭在身上的就象一只五色斑澜的蜈蚣。他尖声叫起来,本已站起的身子又摔倒了,人也在地上滚了几滚,一下滚到墙边,把那些空酒瓶也打翻了好多。他失魂落魄地想爬起来,只觉那只手还搭在他肩上。
手边,他正好摸到一只破了的瓶子。他没有多想,操起瓶子,猛地向后扎去。
象刺进一块腐木,又象刺进雨后泥土中,那只手松了,而在他身后,她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叫,让他向前滚了几滚。也正在这时,有人大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他回头看去,在她的脸正中,一个酒瓶正扎在那里。她痛苦地晃动着头,血液象水龙头里激出的水一样从酒瓶口中射出来,洒得遍地都是。奇怪的是,这时他不再有一点害怕,反倒有几分欣赏地玩味着这妖异而恐怖的情景。
外面已经哭喊一片,谁也不会怀疑这房里是一个女人在濒死前痛苦地喊叫。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身体象一只蠕虫一样扭曲着想象不到的形状。血流得遍地都是,真想不到她的身体里竟会有那么多的血。
门外,已经静下来了。整条巷子的人都已经逃向郊外,空无一人。
他拉开门,走下河埠头,洗了洗沾着血的手。当他的手伸进清澈的河水中,血丝就象游鱼一样,迫不及待地逃向水面,再无踪迹。
抬起头,看了看血一般红的月亮,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抬起头,看了看月亮,他的嘴角浮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那间屋子由于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一件事,尽管在当时不了了之,但在人们嘴里却流传了很多年。人们猜测着她的死因,最耸人听闻的无过于说她嗜好吸男人的血。至于在她死后,每隔几年总有一个女子被吸干了血而死,那归罪于被她杀死的男人的怨灵。这种不科学的异谈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好的消遣,尽管镇政府抓过几个有嫌疑的流浪汉,然而这流言象秋后的蚊子一样杀之不绝。
他摸了摸脖子上早已结好了的疮疤。那个齿印已不再象齿印,只是一个淡淡的标记了。他从嘴里吐出烟头,看着烟头在混浊的水面上亮了一下,灭了。
谁也看不到,烟头上带着的一点血丝。
和饼干盒子说话的人是没有的
在一个月色如洗的夜里,她把额角轻轻倚住蓝色缎带蝴蝶结的饼干盒子,喃喃道:“或许,我真的是个疯子。”
我对着橱窗里的玻璃,照照自己的模样。虽然不算怎么英俊潇洒,可穿着新西装,倒也并不碍眼。
二月十四日。十二朵红玫瑰。空气里也好象流淌着奶和蜜,一切都甜腻腻的。玫瑰每枝十元,一打优惠,一百元正。
只想让你知道,我生命中这段时光因为有你而璀璨。
这些话当然很俗,可是在今天,还是要说。我对着镜子里的我笑了一笑,那里面,一个手捧十二朵玫瑰的年轻人也笑得一如阳光般灿烂,璀璨得一塌糊涂。
按了按门铃,依稀听得到一小段幽渺的音乐。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谁呀?”
我按捺不住地激动,小声说:“亲爱的,是我。”
门开了。里面那个小院子,草长得乱七八糟,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我又惊又喜,看着那虽然小,掩映在树丛中美如仙境的小楼,几乎胆战心惊地走上了白色的台阶。
台阶光滑而细腻,是汉白玉的吧。很多年了,上面的雕花多半已漫漶不清,细缝里长了些苔藓,让柔润的白色里透出点绿意。黄昏的阳光斜斜照在地上,两根柱子的影子懒懒地拖在地上。
我又敲了敲门,连自己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进来吧,门没锁。”
我推开门。她坐在一张小圆桌前,一身白色衣裙,纤细的身材,楚楚动人,除了年纪大一些——她七十八岁。
她坐在桌前,一身白色衣裙。一个老太太穿成这样,不免有点惨不忍睹。好不容易,我忍住了不让自己撇嘴:“亲爱的,你好,给你的。”
她没站起来:“谢谢。”
“来晚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在聊天室时聊得够多了,也够熟悉了。”
我打量一下四周。里面远不及外面那么美丽,根本谈不上整洁。她坐着,膝上摆着一个结着蓝色缎带蝴蝶结的饼干盒子。那是一种老牌子的德国产朱古力曲奇饼干,香甜松脆,每盒七十八元,不是我这种无业游民可以随便享用的。不过这盒子很旧了,都几十年了。
桌上,是两个放在小碟子上的小杯,黑乎乎的液体在里面打着转,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
“想到了什么?”她看我打量着盒子,问道。
我笑了笑。我的联想并不是太好,所以不敢说。她好象知道我的心思,说:“没事,你说吧。”
“是《孤星血泪》。”我说。
“蠢货,是《远大前程》。”她没有看我,只顾自搅着咖啡。我讪笑了一下。自然,只有她这样的老太太老有空熟读狄更斯,我只在小时候看过那本连环画。
“喝吧。”
她把一杯咖啡推了过来。我喝了口,甜得发腻,但我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好喝极了,你的手艺真好。”
“不要乱拍了,只不过是速溶咖啡。”她冷冷地扫视了我一眼,“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老太太?”
因为你的钱,老东西。
我的脸上浮上了甜蜜的假笑。“因为你那种高雅的态度。第一次看到你,是那个冬天,你坐在窗前,淡黄的灯光洒了你一身,空中传来了钟声。那种圣洁和高贵让我的心也在颤抖。”
“说下去。”她眯起眼,象欣赏着一段音乐。
“在聊天室里碰到你时,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深深打动了我。那时我想,你一定是个有着长长头发、不快乐的女子,每天坐在窗前看着晚霞幻想。我就想,如果能与你携手到老,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事。”
“在平安夜我们约定见面时,你为什么不来?”
你当我是喜欢啃骨头的么,老东西?
“说实话,你虽然告诉我你七十八岁了,可我一直不相信。当我走在街上,看到你时,我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在回家的车上,我茫然若失,好象失去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那一夜我抽了很多烟,当我重又鼓起勇气,回到你窗前,你的窗子已经暗淡成一片,融化在周围的暮色中了。”
她笑了:“刚才你还说的,第一次见我时就打动了你,现在说出实话了?”
糟糕,说漏嘴了。
“第一次看见你,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对一个老人的爱戴,并不曾把你当成情人。”
这个理由不好。
果然,她笑了,咭咭地干笑着,对饼干桶说:“听啊,他说没把我当情人。”
“后来我就想,我不能只看到外表,应该看到人的内心。”
“你看透了我的心?”她有点讥讽地看着我。
我打了个哈欠,说:“不是这么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颗最美丽的心。年龄可能会相差很多,但心与心之间,是相通的。”不能困啊,这时候可不能想睡觉。
还好,她没注意我的倦意。
“你不在乎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
“年龄的差距不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老东西,我还嫌你不够老。
“你也应该知道,几个月前被查出,我长了肿瘤,确认是癌症。我的生命,恐怕只剩下一两年了。”
“所以我更应该及时向你表白。”是,老东西,你这张存折要到期了,我一定要抓紧。
她敲了敲那个饼干桶。那个有淡蓝色缎带蝴蝶结的盒子发出了“咣咣”的声音,却明显不是空的,很有点沉。
“听到了么?他来向我表白了。”
疯子,和饼干盒子说话的人是没有的。
“我把我的存款都带来了,”我取出一个包。“虽然不多,只有两万块,但我们可以举行一场象样的婚礼了。我们找一个安静的风景区,悄悄地渡过我们的蜜月。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白头到老……”
她看了看我那个寒酸的包,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不用了,你知道我有多少存款么?”
当然知道!若不知道这个,疯子才会向你这具木乃伊求婚!
“不知道。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两情相悦的快乐。”
她摇摇头,说:“我老了,这些话听得多了。”
“我可以把我的心给你!”
她哼哼地笑了两声:“是么?你们这些年轻男人,都这么说。”
她见我想说什么,扬起手,制住了我:“想听我说一个故事么?”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皮有点重。也许,因为装模作样了半天,让我太累了吧。我把身体靠进了椅子里,说:“好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只有十八岁的时候,那时我的头发光润油滑,象一道瀑布垂下。我的眼睛也象是夏天里最明亮的星星,手指仿佛初发的玫瑰花瓣。”
我出神地听着,不知不觉,又打了个哈欠。
“邻居有一个年轻人,比我大三岁。他高大,英俊,对我也温柔。我们订了婚约,说好平安夜去教堂举行婚礼。那一天,虽然不下雪,可天空中的星光也象是大大的雪片,悬挂在空中,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心醉。”
“后来呢?”
“后来?”她笑了,“没有了。平安夜,六十年前的平安夜,一九四八年,在徐家汇的天主堂我等了很久,他没来。一开始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他是不是出事了,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和他上司的女儿搭飞机去了台湾。”
我呼出了一口气。她的过去也象一本三流的言情小说啊。当然,一个职业骗婚者、杀人犯不会被这么个破故事打动的。我装出一副纯情的样子,说:“他伤了你的心。”
一个哈欠破坏了我的形象。
“没有。他不是伤了我的心,而是让我的心变成了石头。从那时起,我就想看看男人的心是不是都这样子。可是,我失望了,一开始红红的热热的,渐渐冷了,干了,硬了,都象石头一样,喂狗,狗都不要吃。”
“肮脏的男人!”
她的脸也变成了石头吧?奇怪,我怎么这么困?
她移动轮椅,来到我跟前:“见过蜘蛛么?母蜘蛛躲在网中心,等着飞过的昆虫。那些昆虫只看见网上的美丽,并看不到蜘蛛的牙。我就是那只蜘蛛,你,也是一只傻傻的虫子。”
“所以我把他们的心都挖了出来。”
她笑着,用干瘪的手指挖开那个饼干桶。
在一片昏沉中,我听见她吃吃地笑着:“你放心,尸体很好处理,在地窖里有一口枯井,你坐的椅子有轮子,连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很容易推动。而你们这些人本来就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你进来了没有出去。就算来了,我可以说你早走了,反正也没人会怀疑我的。嘻嘻。在那里,你不会寂寞的。”
一阵睡意袭来,我渐渐闭上了眼。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从里面取出一把雪亮的小刀。而合上盖前,我也看见了里面那几颗黑色的球状物。
我闭上了眼,觉得她凑到我跟前,随着一股恶臭,一片象鞋底一样的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在剩下不多的知觉里,我听到她说:“谢谢你的两万块,希望下一个也有这么多。”
铁血年代
(上)
“是这家么?”
我掏出通知对了对门牌号。没有错,确实是这家。我点了点头,让她走在前面。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让这户人家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女子,可能心里要好受些。
她按了按门铃,里面传出来一个人趿着鞋的声音。我有点百无聊赖地看看四周,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抽烟。只是就这么点时间,做事时抽烟总不太好吧。
门开了,一个男人探出半张脸看了看我们。她道:“请问,这里是邓宝玲的住宅么?”
这男人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我们,脸一下变得煞白,道:“你们……你们是……”
她还想解释什么,我有点不耐烦地走上前,道:“我们是。请邓宝玲女士快和我们走吧。”
“她还在梳洗,请你们……稍微等一下吧。”
我站在她身后,刚想说什么,她已经抢先说:“没关系,让她慢慢来吧,我们等她。”
那男人有点如释重负,道:“请进来坐坐吧。”
她已经走了进去。尽管有点对她那种心慈手软不满,我还是跟着她走进去。在十三个行动组中,她是唯一一个女子,我毕竟还得随着她点。
这邓宝玲家里并不是太富裕,但整理得很干净,墙上,还挂着几幅廉价的中国画复制品,倒也并不恶俗。
一进他们家客厅,刚坐下来,我便说:“请邓宝玲稍快一点吧,我们还要赶时间。”
男人低着头,道:“好,好。”
他抹了把眼角的泪水,这时,内室的门开了,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走出来,嘴里道:“爸,妈说……”他一见我们,象是被砍了一刀一样,叫了起来:“爸!你说过不去叫他们来的!”
男人没说什么,她站起身,道:“小朋友……”
那小男孩冲过来,想要去打她,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乱抓着,两脚还向我腿上踢来,嘴里叫着:“不许你们把妈妈带走!”
我把这男孩拖开几步,顺便看了看手腕上的探测器。还好,并没有信号,这个男孩还是个正常人。我抓着他,对那男人道:“请把你儿子管好吧。”
那男人又抹了把眼泪,一把抱住这男孩,道:“小康,听话,妈妈是跟叔叔阿姨住院去的。”
“你骗我!大人说过,妈妈要被烧掉的!我不要妈妈被烧掉,爸,爸,你去打他们,去打啊!”
这男孩象一头凶猛的小兽一样,在那个男人手里挣扎着,还想着冲过来打我们。男人死死抓着他,即使男孩拼命咬着他的手。
“小康,别闹。”
内室里,一个女子又走了出来。我有点惊愕,几乎有点妒忌这男人了。
这邓宝玲居然是个美人,婚前她身边一定聚集了一大帮献殷勤的男人吧。虽然现在年纪不算很轻了,依然还有着很大的魅力。
“请问,你是邓宝玲女士么?”
我也听得到自己语气里有点惋惜了。
“是的。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那男孩已经不闹了,突然,他大哭起来,叫道:“妈!妈!”
邓宝玲蹲到男孩跟前,摸了摸他的头,道:“小康乖,要听爸爸的话,妈妈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站直了,对我们道:“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她的镇定我也不禁有点佩服,我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走过去。
门关上了。门里,还传来那男孩的哭声。邓宝玲突然用手掩住嘴,无声地抽泣着。她关切地道:“没事吧?要不,再看看你儿子?”
这是违反纪律的,可是,我也没有阻止她这种女人气的做法。我坐在驾驶座上,敲了敲方向盘。如果她还要回去看看,我就不发动车子了。
“不用了,多见几次也没用,还不是一样。”
邓宝玲坐进了车子的后座。等她坐到前座我边上,我按了下起动钮。
车开了。在离开那幢楼前,我眼角扫到了那楼上下,不少窗子都开着,也几乎千篇一律,每个窗前都有一些面目呆滞的人看着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只是看着。
这车是特制的,前座和后座用强化玻璃隔开,是专门运用感染者的。当我开动车时,后座就完全被封死了,与外界一点气也不通,完全是一个密封的铁箱,要是呆久了会憋死人的。其实,不少时候连这点空气也不需要的,后座的杂物箱里放了几颗氰化物胶囊。那也是专门给那些不那么坚强的人。我向局长提过几次意见,要求氰化物胶囊不要在放在车上,可以下车后由我们提供,不然把死尸弄出这个铁箱子是很困难的,可局长说这是上级的意思,上级说要尊重公民的选择。
开着车,在肮脏的大街上走着,我的心里却更是一阵阵寒意。很不祥地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希腊神话,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福斯。我现在做的一切,与西西福斯不也很象么?在那些大街小巷里,每时每刻会出现多少感染者?我们又能处理掉多少呢?
我心里有点烦,打开了车里的全方位激光音响,登时,车里传来一阵柔美的江南丝竹的乐声。
那是她爱听的音乐。我不由看了看坐在边上的她。在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里有点茫然。
处理场马上就到了。我打开后座的车门,邓宝玲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在我手腕上的探测器显示屏上,格数又上升了一格。
“到了,请服药吧。”
邓宝玲手里已经抓了一颗药,但她象是没听到,只是看着远处。
处理场原先是个垃圾填埋场,现在好久没用了,长出了不少草和灌木,倒比使用时干净得多。因为是秋天,草木都半凋了,没什么生气,时面一阵风吹过,扬起一片尘土。邓宝玲几乎贪婪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忽然,象是自言自语地道:“你们放了我吧。”
我皱了皱眉,道:“不要想这些了,放了你,你也没几天好活,却有可能害死一大群人。你总不想这样吧?”
邓宝玲转过头,看着她,道:“小姐,你就发发善心,放过我吧,我保证不会害人的。”
她没说话。这些话我们也听得多了,我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个吧。”
那是一张未公开的新闻照片,是好些年前一个体内食尸鬼已经孵化的感染者的样子。那时感染者不多,那个感染者不知为什么漏掉了每周一次的大检查,可能是家里的亲属帮他瞒下来吧。结果,当邻居听到从那家人家里传出凄惨的叫声,通知警察来时,在那户人家里,看到了如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因为太过血腥恐怖,尽管这照片可能是让感染者自愿结束生命的最好武器,市长也严禁发布,只是让我们带在身边,给那些事到临头失去勇气的人看看。说实话,带这么张照片在身边,我也很不舒服。
邓宝玲看了看照片,象看见一只蟑螂或者死老鼠一样,一下扔到一边。我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道:“好了,请快点吧。”
邓宝玲闭上了眼,一下把那颗胶囊吞了下去。
氰化物,几百年来一直是一种有效的毒药。虽然随着科学的发展,自杀的手段也日新月异,但氰化物作为干净、迅速而无痛苦的自杀手段,很受人青睐。
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发青,我从车后箱里取出一瓶助燃剂倒在邓宝玲的尸体上。这具尸体虽然失去了生命,但还是有些魅力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邓宝玲在这时死去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留在世上的一切都还会让人有好感。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能幸运地活到轮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也许会想念这个美丽的妻子和母亲吧。
我取出枪,扣动了扳机,一道火光喷出,邓宝玲身体一下子被火舌吞没。在火光中,她的身体开始拼命扭动,发出尖利的声音。当然,这声音不是她发出的,可是听起来却象是她在挣扎喊着救命。我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具会动的尸体化成灰烬。
我注意到,她闭上了眼,不敢去看。我不由暗暗笑了笑,女人到底还是女人,不论她装得多么坚强。这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二十八世纪的人类,也许仍然留着很久以前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
天已经暗了下来。今天我们已经跑了三次,完成定额了。只是,我也觉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连前些天的新闻里也说,感染者已达百分之三点二,以一千万人计算,该有三十二万人。可按我们的进度,十三个行动组,每天四十人上下,做完的话那要多少年?
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在那一块宝蓝色的天空里,只不过一瞬,但让我好象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她垂下头,嘴里默念着什么。
我笑了:“流星早灭了。”
“是。”她抬起头,我看见她眼里,依稀有点泪光。
“你还相信这些?哈哈,长不大。”
“好吧,我们走吧。”她说着,飞快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我本想说两句打趣的话,可是,我的心头一酸,没有说出来。等她坐进车,我踩了下油门,又打开了车上的音响。
她是总局技术部主任老计的女儿。老计的兴趣,一是发明各种东西,二是喝酒。我刚进总局行动组时,她有时穿了一身破旧的衣服来给老计送饭。那时我也才二十出头,看着她十六岁的身体象只有十一二岁那么干瘪,做梦也想不到八年以后她会以总局第一美人的身份成为我的同事,而且是在这个一般人无法忍受的行动组里。
虽然我们是同事,私下却从没有交往,可是,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关于她家里的事。老计的妻子早亡,那时有一段时间他颓唐之极,而她那时才五岁,居然就撑起了一个家,每天一早去买菜,回家洗一下,在比她的人还高的灶台上做两个勉强能下咽的菜——当然那时指她小的时候,后来她的厨艺已经够好的了。
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我也想象不到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会蕴涵着这样的坚强,以至于以说怪话出名的我,也无法对她多说几句挖苦话。
我们回到了市中心。车开过大街,迎面一辆慢悠悠的车开过来。那是市电视台的宣传车,一个听上去掩饰不住惊慌的声音从车上传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所有市民立刻收看收听电视广播,市长即将发布紧急通知。”
我看着那辆漆得象救护车的宣传车开过。不知道那些政客又想出什么花样来了,可能又要发药品吧。宣传车开过好几次了,有时是新疗法,有时是毫无可行性的建议。
我手腕上那兼用作传呼的探测器忽然又发出了尖利的声音。我看了看,道:“要集合。今晚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回到总部,门口总台的七号大声道:“行动组,马上去会议室集合,就等你们了。”
我和她走进会议室,整个特勤局的人都在了,行动组的人坐在最前面几排,整整齐齐地。可是,我注意到第六组的古文辉却不见,和他同一组的柯祥坐在靠过道的椅子上哭得象个泪人一样,文秘室的花瓶正从用纸巾擦着他的眼。我不太看得惯他这样有龙阳之好的人,就坐在了另一边。
“老王,出什么事了?”
我坐下后,悄声问坐在前面的第四组的王世德。王世德回过头,小声说:“你不知道么?古文辉被寄生了。”
尽管我一向不喜欢古文辉,(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但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很尽忠职守的人,我们这十三个特别行动组二十六个人里,他是出类拔萃的人,比我的能力强多了,我也不得不承认。象他这样的人,反而没有一般人那么过一天算一天的想法,一发了薪水就去酒吧鬼混。他和柯祥两人总是安安静静地携手走在大楼里,让我见了也直发毛。可是,昨天还在让我发毛的人,今天就不见了,实在让我感到空落落的,也有点叹息。
“不是有治疗的办法么?”我们身上都带着老计研制的疫苗,在被寄生的十分钟内,趁虫卵尚未进入循环系统,可以杀死它。
王世德的脸上满是无奈:“在古文辉身上失效了。”
局长和老计走了进来。老计手里抓着一卷录像带,他走上台,打开录像机,灯灭了,墙上,露出一块亮块。老计站在阴影里,:“大家也知道了,六组的古文辉在今天执行任务中,受到一个感染者的袭击,尽管他及时使用了疫苗,但是发现疫苗已经失效。我们已经采取了全身换血,可是,在他血液里,还是发现了食尸鬼的幼虫。你们看,这是他的血液样本放大图。”
在那块亮块中,是一种淡红色,当中有一些褐色的小长条在不停地蠕动。这些小长条看上去毫不起眼,可是,有谁知道,这种幼虫不过零点零三毫米的幼虫子,竟然会在人身体里长成有近一厘米长的成虫。
这时,黑暗中王世德道:“不能再次全身换血么?”
老计道:“不可能了。这些幼虫在人体内已经开始繁衍,我约略计算了一下,每条幼虫两小时就对分裂繁殖一次。这种以级数增长的方式,我想大家也应该当知道,一条幼虫在八小时后,就成为十六条,二十小时后,成为四千零九十六条。比以前三小时自我复制的时间快了许多。”
有人惊慌地说:“那,也就是说,一旦被食尸鬼咬过后,那就是死路一条了?”
老计站在屏幕的边上,只看得到他的身影。他慢慢地说:“理论上,的确如此。”
在剩下的二十几个行动组成员中,发出了惊呼。以前,疫苗都发了下去,人们尽管对食尸鬼一样害怕,却并不太担心。老计的话,等于是把最后一线希望也打破了。
局长在黑暗中站起身,刚想说什么,忽然有人站起来,抢过话头,道:“局长,我要辞职。”
象有连锁反应,一下子又站起了好几个。这种局面局长也许也没料到。
灯亮了。
我看见他的脸上,憔悴而不安。
“大家静一静,”局长晃着手,可是他的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请听我说一句。”
人们静了下来,他毕竟还留有以前的威信。在灯下,我看见他的头发已白了许多。
“刚按到通知,本市已列入极度危险名单,特勤局已受令取消,所以大家不必辞职,过一会儿去财务室领补偿金,听候遣散。”
我叫了起来:“这怎么行?火灾大了,怎么把救火的先撤了。”
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道:“政府已决定放弃本市,给了十天时间疏散人群。”
有人道:“这消息公布了么?”
“市长正在做紧急通知。老计,把电视接进来。”
老计还没说什么,那个花瓶忽然尖声哭着,叫道:“我不要看,我要回家!”
以前,花瓶发出这种神经质的叫声时,总会有不少护花使者一拥而上,可现在,也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理睬她。每个人都木然坐着。老计在桌前转了一下,墙上出现了市长那气宇轩昂的样子,只是现在那样子更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这消息是循环播放的,市长正说着:“……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争取能抢在事态恶化以前离开本市。”说到这里,他已经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象是如释重负,画面一跳,却又正襟危坐地说:“全体市民请注意,鉴于目前那种寄生虫已经失去控制,即日起,本市在四周已设立了五百个检查站,并开始发放出境许可证。所有接到离境许可证的市民可就近接受检查,确认正常后即可离境。请大家不要惊慌,所有检查站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一定让所有正常人离开本市,以防发生更无法弥补的遗憾。大家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我没再听市长的讲话了。事实上,会议室里也已乱作一团,听也听不清市长在说什么。我也学着市长的样子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一开始,谁也料不到,一种小小的寄生虫会造成这样的后果。也许,这世界真的已到了末世了吧。
那花瓶正叫道:“局长,快给我鉴证!快给我!”边上还有几个人也围着他。局长手忙脚乱,大声道:“鉴证不是由我发布的,请自行去市公安局领取,每人限领一份。”
我摸了摸口袋,那里的烟还有半包。总算有时间抽烟了,我取出一根来时想着。
我把烟在盒面上敲了两敲,叼到嘴边。
如果以前在这里抽烟的话,一定会扣发奖金的,但这时恐怕也不要紧了。我点着烟,吐了个烟圈。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局长,局长费力地向外走,嘴里说着,吵得象个菜市场。我注意到,只有三个人没动。老计,柯祥,和她。
我没有和别人一起去财务室,而到了局长室。我没敲门就闯了进去,局长正在收拾东西,只是抬起眼看看我,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的无礼,道:“你领好钱了?我们走吧。”
我没动。
他看看我,诧异道:“有什么事么?”
“为什么不坚持到最后一刻?从小你就教育我,做事绝不能半途而废。做人,就要做得象个英雄。”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
“走吧。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
我看着他,想看出他眼神里的怯懦,可是他却坦然地看着我。在这个养育了我十多年,让我接受教育的人身上,我只能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你愿意再做一点事,那和我一起到检验处去吧。这十天,大约要检查近百万人,平均每个检查站每天要查两千个,人手缺得很。”
我终于退却了。我低下头,喃喃地说:“好吧。”
“在这种形势下,有谁能只手挽狂澜?不要太英雄主义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我通知你。”局长拍了拍我的肩,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他顾自整理自己办公桌,把那些过时的文件拿出来堆成一堆。
我退出局长室,不少人已经骂骂咧咧地从财务室走出来。以前一向很肃穆的特勤局,现在几乎象个娱乐场所。
我走进财务室,出纳小姐白了我一眼,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都最后一个了,害我也不能走了。”
我拿着光笔道:“对不起。”伸手在液晶书写板正签了自己的名字。电脑里,已经有一长串名字了吧,我放下笔时,道:“老计他们也拿了?”
她道:“老计比你早就来拿了,把他女儿那份也拿走了。”
她也拿了?我心中不禁有点失望,但马上也明白,难道拿属于自己的工资也错了么?我是有点求全责备了。
走出局门口时,在马上要离开时,我不禁回头看了看。这幢高大的特勤局马上就要成了一幢空局了。我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根烟,点着了。
街上人来人往,各种牌子的磁悬浮轿车还是不停穿棱在大街小巷。只是,这一切都象一块画布被抹上了一块错误的颜色一样,尽管还和以前一样,却总有一种病态的错误。
第二天,局长叫醒了我。他带我到市区边界的检验处报到。自从公众知道出了一种寄生虫,几乎一夜之间,这个市的四面都设起了电网。自从昨夜市长的紧急讲话发布以来,出境的人几乎象是狂潮般涌来。五百个出境口不算少,却也有些不够用了。每个人都希望早日离开吧,以前因为那电网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擅自外出者就地正法。现在正式可以外出,那些有钱人都有点迫不及待了。
对于偷越出境的人,军队接到命令,格杀勿论。以前很繁忙的空中出租车也停开了,军队每个士兵都配备有小型激光制导对空导弹,可以说想偷一辆空中出租车私逃的,绝对是死路一条。而假如真有一个病人逃出去,也有可能造成连锁反应,使得全国爆发一场大灾难。
我加入的是化验组。我不太会摆弄仪器,给我的任务是采血。为了防止作弊,所有要出境的人一律要经受辐射扫描、验血、消毒三道手续,我的任务是在每个人臂弯处的静脉上现场抽出二十毫升血,注入试管后通过自动检测仪。
食尸鬼只寄生在人身上,没有发现过别的动物感染过,这类似于另一些寄生虫只寄生于牲畜身上一样。但为了防患于未然,所有宠物一律不得带出外,一切随身衣物都要经过高温消毒,即使是正常人,也要经过严格消毒才能外出。通过的人欢天喜地坐着军用卡车前往郊外的火车站等着离去。自从发现食尸鬼以来,政府极为重视,几乎是一夜之间,市政府就军管了。以前外出手续非常复杂,保留着平常时的人浮于事,现在却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作。
我的事,也就是叫人撩起袖子,然后,把消毒针刺入他的动脉,抽取二十毫升的血。仅仅如此,如果这也叫事的话。
轮到下一个了。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西装,料子相当高级。他撩起袖子,我象一台机器一样,精确而无聊地把针头刺入他的手腕。他把袖子放下,道:“请问,什么时候能知道结果?”
“很快,请稍等。”
我把他的血液样本压住他的申请单。那些人大多象他一样,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人文质彬彬,看上去很象个有文化的人,可是他的表现和那些操皮肉生意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大腹便便的官僚差不多。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我的手腕上戴着探测器,如果他体内已有食尸鬼寄生,探测器一定会有反应的。
“能不能快一点?我急着要走。”
“很快的。”我没抬头,忙着给下一个抽血。这时,自动检测仪突然发出了蜂鸣,在那边敲图章的人跳了起来,冲到检测仪前。我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那台机器。
那人抽出了一张申请单,念道:“成凡,成凡是哪一位?”
我转过头,又有一个不走运的人了。检验处的门口装有一架高灵敏度的探测仪,那些已有危险的被寄生者根本走不进来,只有那些刚被寄生的人,虫卵密度很小,才能躲过门口的探测器,可是,却逃不过这台号称准备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六的血液样本检测仪。食尸鬼通过体液交换传播,尽管科学家宣称蚊虫叮咬不会传播,可我却知道监狱里的囚犯就有被寄生的,因此,患者也许自己也不知自己已被寄生。有时我真有点幸灾乐祸,因为如果来一次全民彻底大检查,完全可以即时消灭那种寄生虫,正是那些人莫名其妙的想法,使得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成为一纸空文,以至于我们这十三组特别行动组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这时,我看见了那个人。他脸上,是一种惊愕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奇特表情。我刚想说句什么,他忽然向我扑了过来。
这是不正常现象。这人体内的虫卵并未孵化,不然不会通过大门口的探测仪的。这时的人,并没有危险性。只有那些体内食尸鬼已经从蛹中孵化的人,才会象晚期狂犬病患者一样见人就咬,在另外几方面的症状也和狂犬病很类似。
我根本没有防备,但严格的训练让我的反应比他快得多。我的右手一把托住他的下巴,他的白白的牙就在我的虎口间合拢,咬了个空。他的双手乱抓着,我把右手向外送了送,叫道:“保安,快按住他。”
忽然,我的臂部微微一疼,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已死死按住他的两条胳膊,他的腿还在拼命踢着,踢得化验台上的东西也在乱震。我这时才发现,他在乱抓的时候,把一个针头扎入我的胳膊!
我的心一下抽紧。如果这是个用过的针头,谁知会不会带有食尸鬼虫卵?但马上我就放心了。
用过的针头都扔进了放在化验台下的一个高能焚烧炉里,立刻烧掉,化验台上的针头都是经过严格消毒的,没有用过,肯定是安全的。我拔下了针头,上面还带着一点血。
我的制服是不透气的,但到底不是铠甲,一根针头还是轻易就扎透了。我撩起臂上的衣服,手臂上一个小小的针孔里,正冒出一滴圆圆的血珠。我挤了一下,用吸管吸了些放在载玻片上,做了个样本,交给在一边的手工化验员:“快给我化验一下。”
不管怎么说,绝不能大意。我拔出腰刀,把刀尖贴在那针孔边上,如果化验员说我血液中已有虫卵,我会立刻把那儿的一块肉都绞下来。
那个成凡已经不再踢打了。保安还不敢放开他,危险份子完全可以立刻交给警方消灭,也许,他们也已经把他列为危险份子了吧。可是我知道,他目前脑思维完全正常,他要咬人,不过是一时神经有点错乱吧。
“一切正常。”
化验员抬起头看看我,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那个成凡不再挣扎,坐在地上抽抽答答地哭。每一次申请都会在中央计算机里留下基因信号,他以后别想再出去了。可是,尽管他差点要了我的命,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法恨他。我走出化验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想开点吧,就当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他抬起头,笔挺的西装已经一踏糊涂:“对不起,我妈得了重病,我一定要回去看她。”
我沉吟着。每个人都有这种那种的理由,可是,规定却是死的,绝不能变通。局长告诉我,一定不能弄错一个。
“这样吧,我再给你化验一个血液样本,再给你用人工看一看。”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想站起来,那两个保安还是死死摁住他,我说:“放开他吧。”
我带他到化验台前,那两个保安跟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夹着他。正在排队的下一个道:“喂,有完没完,我都等了半天了。”
人太多,各个取样的窗口都挤满了人,我这儿本来就还有不少人,因为闹了这么件事,新来的不再排了,可已经快轮到人却不肯走开。我陪笑道:“请不要着急,很快。”
成凡撩起左袖,我在他另一条手臂上取了二十毫升血,又做了个血液样本,一边安慰他道:“机器并不是很准确,说不定会出错。”
“不会错的。”他的眼里充满了绝望,却还带着一点明知不可能还想再试试的希望。我能对他说什么?说他可能属于机器出错的百分之零点零四么?我只能对他说:“希望机器出错了。机器也会出错的。”
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虚伪。
这里,第二次化验结果出来了。化验员没说什么,递给我一张化验单。
每立方厘米血液中检验出虫卵十二个。
这个数字并不多,如果是以前的,老计和他的同事们研究出的疫苗可以治好。可是,现在,这个数字没什么意义,就算每立方厘米只有一个,患者一样是被判死刑了。
他听到这个结果,眼里亮了:“可医治的极限数字是每立方厘米五十个吧?”
“是。”我不敢跟他说,这个数字已经作废了。
“那我还能治好?”他的兴奋很真诚,“谢谢你,谢谢你。”
“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送他出去时,我言不由衷地说。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头一阵颤抖。欺骗是什么?古代一个哲人说,欺骗如果是善意的,那比恶意的实话要好。可是,一个空幻的希望,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么?可是,当没有希望时还要人抱有希望,那只是种残忍。
回到检验台前,我开始给下一个抽血。
检验处的人,二十四小时不断,分为三班。我这一班到下午五点就到点了,本来检验处的人都实行军事化管制,每个人都有宿舍,但我是第一天报到,还没分配给我。
回去的时候,看着街上变得空空荡荡,我心里一阵阵地凄楚。说不上那是什么,事不临头时总是很达观地想,天塌下来压的也不是我一个,可是真正碰到这种事时,每个人还是惊恐万状。
生命,毕竟还是最宝贵的。
路过一个正在大甩卖的小店前,我用几乎白拣的价钱买了两瓶酒。我想去看看局长,我贪杯的毛病,是跟局长学的。工作后,我一个人住,好久没去他的住处了,可毕竟他是我的养父。
街上到处都在大甩卖,到处也一样的卖多买少,几乎每一个人,都已经开始绝望了吧。我有点不祥地联想到沉船。记得局长在我小时候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别的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赤字,船将沉时,船上的鼠会早于人感知,争先恐后地逃命,即使是跳下水也在所不惜。那些扛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让我联想到那群老鼠。
局长的住宅在城西,那是一片高层人物的住宅,我在那时渡过了生命中最难受的十二年,整日忍受边上那些趾高气扬的大小人物们的眼神,也让我过早地敏感。
门房还没走,盘问了我许久,才让我进院子。他一定不再记得,许多年前那个老是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和一大群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弟打架的少年了。他感到奇怪地也许只是居然有人送礼只送两瓶酒吧。
局长住的也只是一幢公寓楼。要住独门独户,他的级别也不够,不过近二百平方的大房子,在寸土如金的时代,也不是是常人所能想象的。我按响了对讲门铃,可是没人回答。
局长睡下了?
我看看楼上。他那间屋子的灯亮着,一定在啊。我又按了下门铃。等了半天,却听得有人嗵嗵地跑下楼来,有个穿着风衣,戴着大帽子象做贼一样的人走出来。当然,我不至于傻到真会以为那是个在平民公寓里常见的“白闯”。大概,那是个为了早日得到出境证而来送礼的人吧,只不过,羞耻之心未泯。
他推开门,匆匆地走了,走过我身边时似乎顿了顿,我没在意。我拉住门,又按了下门铃。尽管我有房门钥匙,可礼貌总得有吧。
还是没人回应。
我心中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局长不是个颟顸的人,如果听到了,早就该回答了。难道会……
我冲上了楼。
局长住在四楼。我在门上敲了敲,还是没人回答。我摸出钥匙,刚Сhā进匙孔,鼻端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出事了!
门一开,象是证明我的预感,我看见局长倒在地上,胸口,是一滩鲜血。
我把酒放在地上,直奔过去,抱起他的头,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瞳孔已经扩散。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谁,是谁干的?”
我毫不羞耻地叫着。尽管我一向只当他是我的养育人,现在,却觉得他的确是的我父亲,是我的恩人。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知道,这一枪正中他的心脏,他几乎是毫无痛苦地死去的,凶手一定是个受过严格训练的人,以我受过的那点半吊子军事训练,也看得出那人开枪时,手非常稳,一枪命中左胸。
忽然,边上一间紧闭着门的屋内,发出了点响动。我的心头一下燃起了怒火。我摸了摸裤腰上的火焰枪,尽管那并不是一把真枪,在射程内,也足以要人的命。
我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门反锁了,我扭了两下,门没开,退后几步,猛地上前,一脚踹去。
门开了,随着门开,一个面无人色的老妇人发出了尖叫。
那是局长叫的保姆。
我有点失望,忽然,门外已经拥进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
“什么事?”一个保安道。
我刚想说,那个保姆尖叫着道:“他……他杀了先生!”
我吃了一惊,但马上发现,我手上握着一把手枪,还一脚踢开了门,确实象个凶手,如果换个角度,我也会认为这么个人是凶手。我刚想解释,那两个保安取出了警棍,道:“把枪放下!”
我迟疑了一个,一个保安猛地冲上前,一棍向我打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只觉手腕处钻心似地疼,可能他打断了我的手腕了,火焰枪一下掉到地上。我左手刚握住被打的右手腕,那个保安又是一棍,“啪”一声响,那个探测器被打得粉碎,碎玻璃、小螺丝之类,一下嵌入我的皮肉中。还不等我叫出声来,后脑勺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警察局长把火焰枪还给我,道:“手腕不要紧吧?”
我试了试,虽然还疼,却只是因为缠着绷带有点不灵便,其余的没什么不正常。我收好火焰枪,道:“局长为什么被杀?”
“现在不知道。”他端过两杯茶,自己喝了一口,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公检法也彻底瘫痪了,犯罪率如果调查一下,一定几十倍于以前。唉,也没法,警察已经走了一半,现在只能维持一下最基本的治安。”
我猛地站起来:“难道,局长的死,只能是个无头案了?”
他没有看我,只是喝着茶,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那个保姆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她一口咬定你就是凶手。事实上,她说凶手先和老于说了半天话,后来还争吵起来,忽然,那人拔出枪来就是一枪,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躲在自己房里,只是听到枪声才从钥匙孔里向外张望了一下。”
我喝了口茶,道:“她看见了什么?”
“她说就是你的背影。”他喝了口茶,“她一口咬定,那个持枪的人就是你,太肯定了,甚至说你就一直站那儿,直到踢开门想进来杀她。要不是我检查了你的枪,我真要信她了。”
我有点绝望地道:“难道,没别的线索了?”
“没有了。”
看着我那副绝望的表情,他拍了拍我的肩,道:“老于和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只是……”
“我知道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顾及礼貌不礼貌。他道:“检验处你也别去了,快走吧,我给你开张签证,明天你做个检查就走。”
走出警察局,我的泪水再按耐不住地直往外流淌。
天空中,星光闪烁,不是有几颗流星划破天空,也仿佛泪水。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细细地撕得粉碎,对着风撒去,看着那些碎纸片飞得到处都是,又渐渐地落在地上,象一群受伤的飞蛾。
沿着路,我独自走着。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包烟。我摸出了一根,点着了,让辛辣的气体充满我的肺部,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那些烟气全吐出来,如果这样可以让我忘掉痛苦的话。路边,一家快打烊的店里,正放着很久以前的一首英文老歌《Take my breath away》,那是一部很久以前的美国电影里的Сhā曲,也许店老板不知道这歌的名字是那么晦气吧,放得欢天喜地的,天旋地转。每个人都忙着整理东西,争取用最少的重量带走最值钱的东西。每一个人想的,也只是尽快离开。
据说,船上的老鼠在沉船前,会争先恐后地离开船只,哪怕四周是茫茫大海。或许,人和老鼠,也并没有本质的不同。
当烟嘴里吸进来的烟变得灼热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这时,我才发现,我又来到了局门口。大门紧闭着,局里竟然还开着灯。
“啊,你也来了。”
我回头,她正提着一个饭盒,站在我身后。我道:“你还上班?”
“我爸还在实验室干活,我给他送饭。”
“老计还没走?”
她点了点头,道:“我爸说,他还想找找变种食尸鬼的对诊药。”
“还有人在局里么?”
她的脸有点阴沉,道:“一个局里,就我们两个了……对了,还有古文辉。柯祥一开始来过几次,现在好久没来了。”
古文辉大约体内的食尸鬼还没孵化,他被放在实验室的隔离罩中,尽管没死,不过已经没有知觉。这是他的要求,把自己的身体献出来当实验材料。对于这一点,我多少有点敬佩他了,我想如果我处于他的地位,可能不会如此通达。这个同性恋,居然也会如此高尚。
“老计还在么?我看看他去。”
她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我跟她走进去,只有走廊上开了一小排灯,以前那种肃穆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整幢大楼就象废墟一样,空旷冷清。在走过局长的办公室时,我不由自主地一阵心疼。
物是人非,世间最难堪事,无过于此。
老计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推开门,道:“爸,有人来看你了。”
老计正坐在一台显微镜前看着,抬头见是我,笑道:“你来了?坐,坐。还没走么?”
“还不走。”我不想告诉他,局长被杀了。
“来,喝酒,喝酒。”
老计贪杯这一点,和我有点象。她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了一张旧报纸,把拿来的一点熟食和酒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个小烧杯,给窗台上一盆植物浇水。老计把杯子给我,自己找了个干净的烧杯,倒了两杯,道:“先干一杯吧,就当预祝我成功。我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肯陪我喝酒。”
我端起杯子,道:“老计,你真的不想走么?”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拈了片猪头肉吃,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端着杯子,眼却看着别处,道:“我只是还有事没办完。”我不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眼底的泪光。
“说这些做什么,先喝酒吧。”他喝了口酒,道:“你要是乐意,来帮帮我吧,实验太烦,现在我也找不到人手。”
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好。”
我没有后悔,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了不起。我看了看她,她在一边装着收拾东西,可我也看得出,她的眼里,带着些欣喜,手底也有点手忙脚乱,水都洒到了盆外。
老计的实验实际上也没什么难度,从古文辉身上取得食尸鬼的蛹后,用各种人类已知的抗生素之类进行试验。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一种可以有效杀灭食尸鬼的药物。我的任务,也就是帮助老计调配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有时想到的东西,要是中世纪欧洲的那些野蛮医生见了,只怕也要摇头,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做完一天的实验,毫无进展。我和她告别老计,离开了局里。
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了。深秋的街道,本来就有几分萧条,现在更是显得衰败,到处都是落叶,夹杂着废纸。
她走在我身边,一声也不吭。这些天,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英气,纯粹成了一个小女人。不知为什么,我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离开?”
她抬起眼,有点吃惊地看看我,道:“当然想过。我劝过我爸,做那种事,并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笑了笑,道:“你那么劝他,他肯定不会听的。”我也明白老计。老计的性格和我有些相象,都是认死理的人,打定了一个主意,就再不会改变了。谁知道那是不是个好的脾气,反正,我已经不愿意再改变了。
她看着天,道:“你说,你们的实验有什么成功的可能么?”
我站住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不是我们个人的事了,那是为了整个人类。”
“是么?”她有点冷冷地笑了一下。一阵风吹过,一张被撕破了的报纸象一只小狗一样擦着地面滑到我的脚后。
“你不相信。”
“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成功。”
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的心酸。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英雄。如果我做不了这个年代的英雄,那只要无愧于心就是了。我默默地想着,忧郁地摸出口袋里最后一根烟。点着了,烟气飘入肺中,呛得很。
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一点进展。
老计和我每天都喝两盅后再象古代炼金的巫师一样想一些匪夷所思的药物。只是,每天的几十次实验都以失败告终,杀死食尸鬼的唯一方法是火焚。而烧死患者防止传染,我们一直这么做,似乎用不着我们花那么大精力去发明。麻烦的是,虽然古文辉在低温下食尸鬼的发育很迟缓,但我们采到的标本中食尸鬼一天比一天大。他可能马上会孵化了。
一旦他孵化了,那么只能毁灭。我们贴出过征求志愿者,也在硕果仅存的电视台里发了一回广告,可患者大概早不看电视了,根本没人应征。我有点怀疑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计那广告写得太吓人,什么“征求实验对象,保证毫无痛苦。”好象实验对象是要开膛破肚的一样。
广播里又通知了一回,由于城里人口越来越少,检查站不再二十四小时开放,改成早七晚十一。
其实他们也不必多说什么,留下来的,除了患者,只剩下我们三个傻瓜吧。不知城里别的傻瓜还没有了。
我没把真的傻瓜计算在内。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起床时,依然阳光明媚,今天是个好天。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时特勤局还没有成立,我所服务的,只是一个做些维护治安工作的国家机构,而局长还是那机构的负责人。那时,她刚进局里来,只是一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发育得不太好的女大学生……
为什么想这些?我有点好笑,可是,现在好象经常会回忆起过去。因为局长吧?
我无言地穿戴好,从食品柜里翻出点营养食品,对付着吃了点。这些天,这城市象一个漏了的浴缸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象水一样流出去。本来一大早这宿舍区吵得要命,现在却一直安静得甚至有点死寂。
走到离局里还有几十米的那街拐角处,远远的看见有个提着皮包的人站在门口。我走近了,有点忐忑不安。体内的食尸鬼孵化后,人会有一段时间的疯狂,因人而异,从两小时到两天。以前早期病人发现后送医院,当不能治疗后送回家由家人看护,到一定的时间由特勤局人道毁灭。现在对患者已完全失控,有时在街上走我都害怕会不会碰到一个已孵化的病人在我后脖子上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