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交错几下,平静了。“大节下的,迷题倒是应景。只是末一句难免悲凉。以后不要再说了。”
我点了点头。两人又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天空中的烟火。光亮明灭间,我转头注视他的脸。虽然依旧稚气未脱,却已看不出来他的心情,一副沉稳样子。突然间他也转头看向我,一时视线交错粘和,我和他都有些尴尬。
“你生日是在上元节?”他突然问我。我有些意想不到他如何得知我的生日,于是点头称是。
左手被他毫无声响地抓了起来,一阵冰凉的感觉透过拇指的关节传到心底。待我看去,原来是一个羊脂白玉的扳指。因为天色较暗,只约略看出大概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个全当是我给你备下的礼物吧。那日我是必见不到你的。”
右手摩挲着那只扳指,抬头看他,只说了一句,“谢谢。”
“你快回席上去吧,待会儿若散了,仔细你家里人找不到你。”
我应了一声就慌慌地往回跑。才跑出十多步时,回头看向他,依旧站在那里,一个人看着漫天烟火,忽明忽暗的脸上只有思念与回忆。慢慢地走回去,却已经满是心事。
康熙二十九年七月,噶尔丹入犯乌珠穆沁发动叛乱。康熙帝决定第一次御驾亲征。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子胤禔为副将领兵十万出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远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出喜峰口进内蒙征讨。
玛法和二玛法亦在讨伐噶尔丹大军之列。临行前,玛法交给我一封信,“若玛法回不来,就把这信交给你阿玛。”没顶而来的伤感袭击了我。来到清朝后,经历很多,但我知道,我一直是在玛法的照顾和宠爱下呆着的。如果不回来,如果玛法不回来,我又当如何?
战场,一将功成万古枯的地方,让我如何不害怕。“玛法一定会回来的,潇儿每天会在菩萨面前焚香祷告,保佑玛法早日平安归来。”
“傻孩子,记住,我们家是满州镶黄旗。保卫大清的江山是我八旗子弟的本分。连皇上尚且御驾亲征,我等奄有退缩之理?八旗子弟为了皇上马革裹尸还那是荣耀。为皇上尽忠,为百姓尽义,玛法即便不回来,也死得重于泰山。”
回头擦去眼角的泪水,静了静心思,“玛法,孙女等您砍了噶尔丹的人头得胜归来。”
玛法抱起我,摸着我的头,“这才是玛法教出来的好孙女儿。潇儿啊,玛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玛法不在府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学问骑术一样也不可荒废。虽然玛嬷不是你的亲玛嬷,但对你一向甚好。得了空,多去陪陪她。还有你阿玛,哎……玛法走了。”
康熙二十九年七月,恭亲王常宁在乌珠穆沁与噶尔丹军相遇激战不敌,向南败走,在吐力根河与裕亲王福全军伎会合。
二十万人马在河南北两岸扎十二连营,六十里拒敌。
噶尔丹亲率十万军追击常宁至乌兰布通,得知南下三道被阴,便依山面水,用万匹骆驼缚四蹄卧伏地上,上面用湿毛毡和箱垛盖在骆驼身上做掩体,成为驼城和清军对峙。
康熙亲于博洛河屯指挥战斗。
康熙驻博洛和屯,不久因疾回銮。
八月一日清军进攻乌兰布通,分两路出击,进攻驼城。
噶尔丹军在驼城内枪、炮、弓、弩齐发,清军久攻不下。调火器营布炮在前沿,万炮齐鸣摧毁驼城。噶军见清军势大,下令停战。噶尔丹遣喇嘛济隆来请和。
清军主帅被其假像所蒙蔽,没能乘胜攻击。夜里噶尔丹悄悄率军逃窜。
由于主帅裕亲王福全怯战,把原已准备好的歼灭战打成了击溃战,未即进师。康熙帝切责之。
乌兰布通之战虽然没把噶尔丹消灭,但使其有生力量受到了重击,给康熙帝统一内外蒙古创造了良好的机会。
战场上的喜讯如雪花般飞往京城,可佟府却收到了噩耗。
在乌兰布通战役中玛法不幸被噶军用俄国的鸟铳击中,以身殉国。
白色,满目的白色。苍白的挽联,惨白的身影,连绵不断白色的幔帐。来吊唁的宾客很多,叔伯们都在忙碌地应付着。我默默地跪在玛法的灵前,欲哭,却已经无泪。玛法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给我最多关爱的人,也是与我最亲近的人。而短暂的爱护之后,我所要承受的是巨大的亲人的离去。
短短两年的时间,我在清朝经历两次离开亲人的悲痛。命运总爱拿悲痛之人开着玩笑。阿玛回京奔丧,哭倒在灵前。没有人拦着他,似乎不相关。但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开始,我就知道,伤痛如斯,再没有人比阿玛更甚。
一对骄傲的父子,谁都不肯向谁先低下头。但一旦失去后,却是后悔莫急。彼此的伤害源于彼此间最深的真情。阿玛一个人在灵前哭着,似乎在追悔曾经的一幕幕。妨如玛法看我的神情。
夜稍微有些深了。我在灵柩旁给玛法守灵。突然间,眼前停了一双黑色的皂靴。抬头看去,是四阿哥。我俯了俯身子当作请安。他没有说一句话。突然站到我的身旁,跟我一并跪下来。
我忙推他,“快起来,你的身份,使不得。”
“你玛法也是我舅公。”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再没出声。
此时的灵堂,人已经很少。来来往往零星地有几个上前拜祭行礼的。没有人注意到灵柩旁一个堂堂的阿哥也在这里跪着。
夜已经深了,昏暗的烛火不时地跳动着。“想哭就哭出来吧。你才六岁,即便哭得不成样子,也没有人会笑话你。”他淡淡的语气一下子勾起我的眼泪。
忍了多日的泪水,似乎在一瞬间决堤了。空旷的灵堂里,只有我哭和喘息的声音泛滥着。渐渐得,没有了力气,只是趴在地上哽咽。四阿哥扶起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身上。泪水又再一次的淌了出来,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声音。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夜,好深。觉得脸下已经冰凉,才惊觉地抬头。四阿哥的肩膀上已经被我的泪水浸透一大片了。“对,对不起。”我有些慌乱。
“你哭的样子真的是天底下女子最难看的。”他有些想故意逗我开心,“不过你还小,我不会笑话你。”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觉得膝盖和小腿已经麻木。不由地晃动了两下身子。
“累了吗?”他轻轻地问。
“我要给玛法守灵。”我又跪好,目光里空无一物。
“舅公不会怪你的。靠在我身上吧。”
“玛法真的不会怪我吗?”我有些诧异他今天说话的语气。
“舅公总是想让你过得更好的。”然后指了指肩膀,让我靠下。
恍惚中,有些乏了。似乎看到了玛法冲着我含笑的脸庞。我冲着玛法跑去,想让他抱,却怎么也追不上他。耳边似乎有人在低声地说着什么,“舅公曾想皇额娘商量过,要让皇阿玛把你指婚给我。可是还没有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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