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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灵魂只能独行 > 十

个年头的史铁生的生活中没有出现奇迹,反而又有新的灾难降临。由于双肾功能衰竭,从此以后,他必须靠血液透析维持生命了。当时,一个问题立刻使我——我相信还有其他许多喜欢他的读者——满心忧虑:他还能写作吗?在瘫痪之后,写作是他终于找到的活下去的理由和方式,如果不能了,他怎么办呀?现在,仿佛是作为一个回答,他的新作摆在了我的面前。

史铁生把他的新作题做《病隙碎笔》,我知道有多么确切。他每三天透析一回。透析那一天,除了耗在医院里的工夫外,坐在轮椅上的他往返医院还要经受常人想象不到的折腾,是不可能有余力的了。第二天是身体和­精­神状况最好(能好到哪里啊!)的时候,唯有那一天的某一时刻他才能动一会儿笔。到了第三天,血液里的毒素重趋饱和,体况恶化,写作又成奢望。大部分时间在受病折磨和与病搏斗,不折不扣是病隙碎笔,而且缝隙那样小得可怜!

然而,读这本书时,我在上面却没有发现一丝病的愁苦和­阴­影,看到的仍是一个沐浴在思想的光辉中的开朗的史铁生。这些断断续续记录下来的思绪也毫不给人以细碎之感,倒是有着内在的连贯­性­。这部新作证明,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不是一个残疾人和重病患者,他的自由的心魂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神命与法律、写作与艺术等重大问题,他的思考既执著又开阔,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的“写作之夜”依然充实而完整。对此我只能这样来解释:在史铁生身上业已形成了一种坚固的东西,足以使他的­精­神历尽苦难而依然健康,备受打击而不会崩溃。这是什么东西呢?是哲人的智慧,还是圣徒的信念,抑或两者都是?

常常听人说,史铁生之所以善于思考,是因为残疾,是因为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思考便无事可做。假如他不是一个残疾人呢,人们信心十足地推断,他就肯定不会成为现在这个史铁生,——他们的意思是说,不会成为这么一个优秀的作家或者这么一个智慧的人。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加肤浅的对史铁生的解读了。当然,如果不是残疾,他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但也可能走上,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智慧决不是残疾解释得了的。一个明显的证据是,我们在别的残疾人身上很少发现这一显著特点。当然,在非残疾人身上也很少发现。这至少说明,这种智慧是和残疾不残疾无关的。

关于残疾,史铁生自己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在此意义上,残疾是与生俱来的,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这样。看到人所必有的不能和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就是因为知道人之必然的无知,而被阿波罗神赞为最智慧的人的。众所周知,苏格拉底就不是一个残疾人。我相信,史铁生不过碰巧是一个残疾人罢了,如果他不是,他也一定能够由生命中必有的别的困境而觉悟到人的根本限制。

人要能够看到限制,前提是和这限制拉开一个距离。坐井观天,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之大和井之小。人的根本限制就在于不得不有一个­肉­身凡胎,它被欲望所支配,受有限的智力所指引和蒙蔽,为生存而受苦。可是,如果我们总是坐在­肉­身凡胎这口井里,我们也就不可能看明白它是一个根本限制。所以,智慧就好像某种分身术,要把一个­精­神­性­的自我从这个­肉­身的自我中分离出来,让它站在高处和远处,以便看清楚这个在尘世挣扎的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

从一定意义上说,哲学家是一种分身有术的人,他的­精­神­性­自我已经能够十分自由地离开­肉­身,静观和俯视尘世的一切。在史铁生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能力。他在作品中经常把史铁生其人当做一个旁人来观察和谈论,这不是偶然的。站在史铁生之外来看史铁生,这几乎成了他的第二本能。这另一个史铁生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的尘世命运,时而冷眼旁观自己的执迷和嘲笑自己的妄念,当然,时常也关切地走近那个困顿中的自己,对他劝说和开导。有时候我不禁觉得,如同罗马已经不在罗马一样,史铁生也已经不在那个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的躯体里了。也许正因为如此,­肉­身所遭遇的接二连三的灾难就伤害不了已经不在­肉­身中的这个史铁生了。

看到并且接受人所必有的限制,这是智慧的起点,但智慧并不止于此。如果只是忍受,没有拯救,或者只是超脱,没有超越,智慧就会沦为冷漠的犬儒主义。可是,一旦寻求拯救和超越,智慧又不会仅止于智慧,它必不可免地要走向信仰了。

其实,当一个人认识到人的限制、缺陷、不完美是绝对的,困境是永恒的,他已经是在用某种绝对的完美之境做参照系了。如果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看到的就只能是限制的某种具体形态,譬如说­肉­体的残疾。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以自己的残缺比别人的肢体齐全,以自己的坎坷比别人的一帆风顺,所产生的只会是怨恨。反过来也一样,以别人的不能比自己的能够,以别人的不幸比自己的幸运,只会陷入浅薄的沾沾自喜。惟有在把人与神作比较时,才能看到人的限制之普遍,因而不论这种限制在自己或别人身上以何种形态出现,都不馁不骄,心平气和。对人的限制的这样一种宽容,换一个角度来看,便是面对神的谦卑。所以,真正的智慧中必蕴涵着信仰的倾向。这也是哲学之所以必须是形而上学的道理之所在,一种哲学如果不是或明或暗地包含着绝对价值的预设,它作为哲学的资格就颇值得怀疑。

进一步说,真正的信仰也必是从智慧中孕育出来的。如果不是太看清了人的限制,佛陀就不会寻求解脱,基督就无须传播福音。任何一种信仰倘若不是以人的根本困境为出发点,它作为信仰的资格也是值得怀疑的。因此,譬如说,如果有一个人去庙里烧香磕头,祈求佛为他消弭某一个具体的灾难,赐予某一项具体的福乐,我们就有理由说他没有信仰,只有迷信。或者,用史铁生的话说,他是在向佛行贿。又譬如说,如果有一种教义宣称能够在人世间消灭一切困境,实现完美,我们也就可以有把握地断定它不是真信仰,在最好的情形下也只是乌托邦。还是史铁生说得好:人的限制是“神的给定”,人休想篡改这个给定,必须接受它。“就连耶稣,就连佛祖,也不能篡改它。不能篡改它,而是在它之中来行那宏博的爱愿。”一切乌托邦的错误就在于企图篡改神的给定,其结果不是使人摆脱了限制而成为神,而一定是以神的名义施强制于人,把人的权利也剥夺了。

《病隙碎笔》中有许多对于信仰的思考,皆发人深省。一句点睛的话是:“所谓天堂即是人的仰望。”人的­精­神­性­自我有两种姿态。当它登高俯视尘世时,它看到限制的必然,产生达观的认识和超脱的心情,这是智慧。当它站在尘世仰望天空时,它因永恒的缺陷而向往完满,因­肉­身的限制而寻求超越,这便是信仰了。完满不可一日而达到,超越永无止境,彼岸永远存在,如此信仰才得以延续。所以,史铁生说:“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这条路没有一个终于能够到达的目的地,但并非没有目标,走在路上本身即是目标存在的证明,而且是唯一可能和唯一有效的证明。物质理想(譬如产品的极大丰富)和社会理想(譬如消灭阶级)的实现要用外在的可见的事实来证明,­精­神理想的实现方式只能是内在的心灵境界。所以,凡是坚持走在路上的人,行走的坚定就已经是信仰的成立。

最后,我要承认,我一边写着上面这些想法,一边却感到不安:我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无情的事实是,不管史铁生的那个­精­神­性­自我多么坚不可摧,他仍有一个血­肉­之躯,而这个血­肉­之躯正在被疾病毁坏。在生理的意义上,­精­神是会被­肉­体拖垮的,我怎么能假装不懂这个常识?上帝啊,我祈求你给­肉­身的史铁生多一点健康,这个祈求好像近似史铁生和我都反对的行贿,但你知道不是的,因为你一定知道他的“写作之夜”对于你也是多么宝贵。

2002.1

灵魂的高贵苦难的­精­神价值

维克多?弗兰克是意义治疗法的创立者,他的理论已成为弗洛伊德、阿德勒之后维也纳­精­神治疗法的第三学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受尽非人的折磨,九死一生,只是侥幸地活了下来。在《活出意义来》这本小书中,他回顾了当时的经历。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他并非像一般受难者那样流于控诉纳粹的暴行,而是尤能细致地捕捉和分析自己的内心体验以及其他受难者的心理现象,许多章节读来饶有趣味,为研究受难心理学提供了极为生动的材料。不过,我在这里想着重谈的是这本书的另一个­精­彩之处,便是对苦难的哲学思考。

对意义的寻求是人的最基本的需要。当这种需要找不到明确的指向时,人就会感到­精­神空虚,弗兰克称之为“存在的空虚”。这种情形普遍地存在于当今西方的“富裕社会”。当这种需要有明确的指向却不可能实现时,人就会有受挫之感,弗兰克称之为“存在的挫折”。这种情形发生在人生的各种逆境或困境之中。

寻求生命意义有各种途径,通常认为,归结起来无非一是创造,以实现内在的­精­神能力和生命的价值,二是体验,藉爱情、友谊、沉思、对大自然和艺术的欣赏等美好经历获得心灵的愉悦。那么,倘若一个人落入了某种不幸境遇,基本上失去了积极创造和正面体验的可能,他的生命是否还有一种意义呢?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是靠希望活着的,即相信或至少说服自己相信厄运终将过去,然后又能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然而,第一,人生中会有一种可以称做绝境的境遇,所遭遇的苦难是致命的,或者是永久­性­的,人不复有未来,不复有希望。这正是弗兰克曾经陷入的境遇,因为对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战俘来说,煤气室和焚尸炉几乎是不可逃脱的结局。我们还可以举出绝症患者,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相关例子。如果苦难本身毫无价值,则一旦陷入此种境遇,我们就只好承认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了。第二,不论苦难是否暂时的,如果把眼前的苦难生活仅仅当作一种虚幻不实的生活,就会如弗兰克所说忽略了苦难本身所提供的机会。他以狱中亲历指出,这种态度是使大多数俘虏丧失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他们正因此而放弃了内在的­精­神自由和真实自我,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彻底成为苦难环境的牺牲品。

所以,在创造和体验之外,有必要为生命意义的寻求指出第三种途径,即肯定苦难本身在人生中的意义。一切宗教都很重视苦难的价值,但认为这种价值仅在于引人出世,通过受苦,人得以救赎原罪,进入天国(基督教),或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佛教)。与它们不同,弗兰克的思路属于古希腊以来的人文主义传统,他是站在肯定人生的立场上来发现苦难的意义的。他指出,即使处在最恶劣的境遇中,人仍然拥有一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即可以选择承受苦难的方式。一个人不放弃他的这种“最后的内在自由”,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种方式本身就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所显示的不只是一种个人品质,而且是整个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证明了这种尊严比任何苦难更有力,是世间任何力量不能将它剥夺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受难者如同伟大的创造者一样受到世世代代的敬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陀斯妥耶夫斯基说出了这句耐人寻味的话:“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我无意颂扬苦难。如果允许选择,我宁要平安的生活,得以自由自在地创造和享受。但是,我赞同弗兰克的见解,相信苦难的确是人生的必含内容,一旦遭遇,它也的确提供了一种机会。人­性­的某些特质,唯有藉此机会才能得到考验和提高。一个人通过承受苦难而获得的­精­神价值是一笔特殊的财富,由于它来之不易,就决不会轻易丧失。而且我相信,当他带着这笔财富继续生活时,他的创造和体验都会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底蕴。

1996.10

灵魂的高贵人的高贵在于灵魂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他的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致人于死地。可是,即使如此,人依然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否认­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贵却在于他有灵魂生活。作为­肉­身的人,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唯有作为灵魂的人,由于内心世界的巨大差异,人才分出了高贵和平庸,乃至高贵和卑鄙。

两千多年前,罗马军队攻进了希腊的一座城市,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专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古代最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罗马军人的剑下,当剑朝他劈来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在他看来,他画在地上的那个图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的。更早的时候,征服了欧亚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视察希腊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便问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在他看来,面对他在阳光下的沉思,亚历山大大帝的赫赫战功显得无足轻重。这两则传为千古美谈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腊优秀人物对于灵魂生活的珍爱,他们爱思想胜于爱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灵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显赫的权势更加高贵。

珍惜内在的­精­神财富甚于外在的物质财富,这是古往今来一切贤哲的共同特点。英国作家王尔德到美国旅行,入境时,海关官员问他有什么东西要报关,他回答∶“除了我的才华,什么也没有。”使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拥有不能用钱来估量的艺术才华。正是这位骄傲的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告诉我们∶“世间再没有比人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

其实,无需举这些名人的事例,我们不妨稍微留心观察周围的现象。我常常发现,在平庸的背景下,哪怕是一点不起眼的灵魂生活的迹象,也会闪放出一种很动人的光彩。

有一回,我乘车旅行。列车飞驰,车厢里闹哄哄的,旅客们在聊天、打牌、吃零食。一个少女躲在车厢的一角,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她读得那么专心,还不时地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望着她仿佛沐浴在一片光辉中的安静的侧影,我心中充满感动,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也和她一样,不管置身于多么混乱的环境,只要拿起一本好书,就会忘记一切。如今我自己已经是一个作家,出过好几本书了,可是我却羡慕这个埋头读书的少女,无限缅怀已经渐渐远逝的有着同样纯正追求的我的青春岁月。

每当北京举办世界名画展览时,便有许多默默无闻的青年画家节衣缩食,自筹旅费,从全国各地风尘仆仆来到首都,在名画前流连忘返。我站在展厅里,望着这一张张热忱仰望的年轻的面孔,心中也会充满感动。我对自己说∶有着纯正追求的青春岁月的确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

若­干­年过去了,我还会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列车上的那个少女和展厅里的那些青年,揣摩他们现在不知怎样了。据我观察,人在年轻时多半是富于理想的,随着年龄增长就容易变得越来越实际。由于生存斗争的压力和物质利益的诱惑,大家都把眼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其结果是灵魂日益萎缩和空虚,只剩下了一个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躯体。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暗暗祝愿他们仍然保持着纯正的追求,没有走上这条可悲的路。

1996.7

灵魂的高贵­精­神栖身于茅屋

如果你爱读人物传记,你就会发现,许多优秀人物生前都非常贫困。就说说那位最著名的印象派画家凡高吧,现在他的一幅画已经卖到了几千美元,可是,他活着时,他的一张画连一餐饭钱也换不回,经常挨饿,一生穷困潦倒,终致­精­神失常,在37岁时开枪自杀了。要论家境,他的家族是当时欧洲最大的画商,几乎控制着全欧洲的美术市场。作为一名画家,他有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完全可以像那些平庸画家那样迎合时尚以谋利,成为一个富翁,但他不屑于这么做。他说,他可不能把他唯一的生命耗费在给非常愚蠢的人画非常蹩脚的画上面,做艺术家并不意味着卖好价钱,而是要去发现一个未被发现的新世界。确实,凡高用他的作品为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万物在阳光中按照同一节奏舞蹈的世界。另一个荷兰人斯宾诺莎是名垂史册的大哲学家,他为了保持思想的自由,宁可靠磨镜片的收入维持最简单的生活,谢绝了海德堡大学以不触犯宗教为前提要他去当教授的聘请。

我并不是提倡苦行僧哲学。问题在于,如果一个人太看重物质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价。人的­肉­体需要是很有限的,无非是温饱,超于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来却是没有尽头的。温饱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则是不断膨胀的市场刺激起来的。你本来习惯于骑自行车,不觉得有什么欠缺,可是,当你看到周围不少人开上了汽车,你就会觉得你缺汽车,有必要也买一辆。富了总可以更富,事实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于是你永远不会满足,不得不去挣越来越多的钱。这样,赚钱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即使你是画家,你哪里还顾得上真正的艺术追求;即使你是学者,你哪里还会在乎科学的良心?

所以,自古以来,一切贤哲都主张一种简朴的生活方式,目的就是为了不当物质欲望的奴隶,保持­精­神上的自由。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得好:“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奴隶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柏拉图也说∶胸中有黄金的人是不需要住在黄金屋顶下面的。或者用孔子的话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非常喜欢关于苏格拉底的一个传说,这位被尊称为“师中之师”的哲人在雅典市场上闲逛,看了那些琳琅满目的货摊后惊叹∶“这里有多少我用不着的东西呵!”的确,一个热爱­精­神事物的人必定是淡然于物质的奢华的,而一个人如果安于简朴的生活,他即使不是哲学家,也相去不远了。

1996.7

灵魂的高贵孤独的价值

我很有兴味地读完了英国医生安东尼?斯托尔所著的《孤独》一书。在我的概念中,孤独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境遇和体验,为哲学家、诗人所乐于探究或描述。我曾担心,一个医生研究孤独,会不会有职业偏见,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病态呢?令我满意的是,作者是一位有着相当人文修养的­精­神科医生,善于把开阔的人文视野和­精­到的专业眼光结合起来,因此不但没有抹杀、反而更有说服力地揭示了孤独在人生中的价值,其中也包括它的心理治疗作用。

事实上,­精­神科医学的传统的确是把孤独仅仅视为一种病态的。按照这一传统的见解,亲密的人际关系是­精­神健全的最重要标志,是人生意义和幸福的主要源泉甚至唯一源泉。反之,一个成|人倘若缺乏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的能力,便表明他的­精­神成熟进程受阻,亦即存在着某种心理疾患,需要加以治疗。斯托尔写这本书的主旨正是要反对这种偏颇­性­,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为孤独“正名”。他在肯定人际关系的价值的同时,着重论证了孤独也是人生意义的重要源泉,对于具有创造天赋的人来说,甚至是决定­性­的源泉。

其实,对孤独的贬损并不限于今天的­精­神科医学领域。早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已经把无家无邦的人斥为自然的弃物。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据以发挥,断言人是最合群的动物,接着说出了一句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这话本身说得很漂亮,但他的用意是在前半句,拉扯开来大做文章,压根儿不再提后半句。后来培根引用这话时,­干­脆说只有前半句是真理,后半句纯属邪说。既然连某些大哲学家也对孤独抱有成见,我就很愿意结合着读斯托尔的书的心得,来说一说我对孤独的价值的认识。

交往和独处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两种方式,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两种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罢了。由于­性­格的差异,有的人更爱交往,有的人更喜独处。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反过来说,不擅交际固然是一种遗憾,不耐孤独也未尝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缺陷。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唯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斯托尔引用温尼考特的见解指出,那种缺乏独处能力的人只具有“虚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顺从、而不是体验外部世界,世界对于他仅是某种必须适应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满足他的主观­性­的场所,这样的人生当然就没有意义。

事实上,无论活得多么热闹,每个人都必定有最低限度的独处时间,那便是睡眠。不管你与谁同睡,你都只能独自进入你的梦乡。同床异梦是一切人的命运,同时却也是大自然的恩典,在心理上有其必要­性­。据有的心理学家推测,梦具有与独处相似的整合功能,而不能正常做梦则可能造成某些­精­神疾患。另一个例子是居丧。对丧亲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情和劝慰,而是在独处中顺变。正像斯托尔所指出的:“这种顺变的过程非常私密,因为事关丧亲者与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别人没有分享过,也不能分享。”居丧的本质是面对亡灵时“一个人内心孤独的深处所发生的某件事”。如果人为地压抑这个哀伤过程,则也会导致心理疾病。

关于孤独对于心理健康的价值,书中还有一些有趣的谈论。例如,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是动物的本能,“不反应的能力”则是智慧的要素。又例如,“感觉过剩”的祸害并不亚于“感觉剥夺”。总之,我们不能一头扎在外部世界和人际关系里,而放弃了对内在世界的整合。斯托尔的结论是:内在的心理经验是最奥妙、最有疗效的。容格后期专门治疗中年病人,他发现,他的大多数病人都很能适应社会,且有杰出的成就,“中年危机”的原因就在于缺少内心的整合,通俗地说,也就是缺乏个­性­,因而仍然不免感觉人生的空虚。他试图通过一种所谓“个­性­化过程”的方案加以治疗,使这些病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我怀疑这个方案是否当真有效,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够通过心理治疗而获得他本来所没有的个­性­。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即个­性­以及基本的孤独体验乃是人生意义问题之思考的前提。

人类­精­神创造的历史表明,孤独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孕育、唤醒和激发了­精­神的创造力。我们难以断定,这一点是否对所有的人都适用,抑或仅仅适用于那些有创造天赋的人。我们至少应该相信,凡正常人皆有创造力的潜质,区别仅在量的大小而已。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独中,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一种情形是牢狱之灾,文化史上的许多传世名作就诞生在牢狱里。例如,波伊提乌斯的《哲学的慰藉》,莫尔的《纾解忧愁之对话》,雷利的《世界史》,都是作者在被处死刑之前的囚禁期内写作的。班扬的《天路历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也是在牢狱里酝酿的。另一种情形是疾病。斯托尔举了耳聋造成的孤独的例子,这种孤独反而激发了贝多芬、戈雅的艺术想象力。在疾病促进创作方面,我们可以续上一个包括尼采、普鲁斯特在内的长长的名单。太史公所说“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等等,也涉及了牢狱和疾病之灾与创作的关系,虽然他更多地着眼于苦难中的发愤。强制的孤独不只是造成了一种必要,迫使人把被压抑的­精­力投于创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狱或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的,而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条件。

不过,对于大多数天才来说,他们之陷于孤独不是因为外在的强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气质。大体说来,艺术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卡夫卡、吉卜林,多是忧郁型气质,而孤独中的写作则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如同一位作家所说:“我写忧郁,是为了使自己无暇忧郁。”只是一开始作为一种补偿的写作,后来便获得了独立的价值,成了他们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创作过程无疑能够抵御忧郁,所以,据­精­神科医生们说,只有那些创作力衰竭的作家才会找他们去治病。但是,据我所知,这时候的忧郁往往是不治的,这类作家的结局不是潦倒便是自杀。另一类是思想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牛顿、康德、维特根斯坦,则相当自觉地选择了孤独,以便保护自己的内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地专注于意义和秩序的寻求。这种专注和气功状态有类似之处,所以,包括这三人在内的许多哲学家都长寿,也许不是偶然的。

让我回到前面所引的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一方面,孤独的­精­神创造者的确是野兽,也就是说,他们在社会交往的领域里明显地低于一般人的水平,不但相当无能,甚至有着难以克服的­精­神障碍。在社交场合,他们往往笨拙而且不安。有趣的是,人们观察到,他们倒比较容易与小孩或者动物相处,那时侯他们会感到轻松自在。另一方面,他们却同时又是神灵,也就是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出和不很需要通常的人际交往了,对于他们来说,创造而不是亲密的依恋关系成了生活意义的主要源泉。所以,还是尼采说得贴切,他在引用了“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一语之后指出:亚里士多德“忽略了第三种情形:必须同时是二者——哲学家……”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而且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创立过程中,孤独的经验都起了关键作用。释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家以后,而且是在离开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后,他是独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树下连日冥思,而后豁然彻悟的。耶稣也是在旷野度过了四十天,然后才向人宣示救世的消息。穆罕默德在每年的斋月期间,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里隐居。

我相信这些宗教领袖决非故弄玄虚。斯托尔所举的例子表明,在自愿的或被迫的长久独居中,一些普通人同样会产生一种与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体感”,一种“与存在本身交谈”的体验。而且,曾经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表示,那些时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对于他们的生活观念发生着永久的影响。一个人未必因此就要归依某一宗教,其实今日的许多教徒并没有真正的宗教体验,一个确凿的证据是,他们不是在孤独中、而必须是在寺庙和教堂里,在一种实质上是公众场合的仪式中,方能领会一点宗教的感觉。然而,这种所谓的宗教感,与始祖们在孤独中感悟的境界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精­神视野就未免狭隘。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缺陷。一个恰当的例子是弗洛伊德。在与他的通信中,罗曼?罗兰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来源是“对永恒的一种感动,也就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洋似的感觉”。弗洛伊德承认他毫无此种体验,而按照他的解释,所谓与世界合为一体的感觉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欺,犹如婴儿在母怀中寻求安全感一样,属于­精­神退化现象。这位目光锐利的医生总是习惯于把一切­精­神现象还原成心理现象,所以,他诚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师,却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思想家。

在斯托尔的书中,孤独的最后一种价值好像是留给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的。他写道:“虽然疾病和伤残使老年人在­肉­体上必须依赖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赖却逐渐减少。老年人对人际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作者显然是赞赏这一变化的,因为它有助于老年人摆脱对人世的依恋,为死亡做好准备。

中国的读者也许会提出异议。我们目睹的事实是,今天中国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喜欢集体活动,他们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谊舞,活得十分热闹,成为中国街头一大景观。然而,凡是到过欧美的人都知道,斯托尔的描述至少对于西方人是准确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静,绝无扎堆喧闹的癖好。他们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单独一人,坐在公园里晒太阳,或者作为旅游者去看某处的自然风光。当然,我们不必在中西养老方式之间进行褒贬。老年人害怕孤独或许是情有可原的,孤独使他们清醒地面对死亡的前景,而热闹则可使他们获得暂时的忘却和逃避。问题在于,死亡终究不可逃避,而有尊严地正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项光荣。所以,我个人比较欣赏西方人那种平静度过晚年的方式。

对于­精­神创造者来说,如果他们能够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独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们与死亡和解,而且会使他们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斯托尔举了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证明他们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领域、不太关心听众的接受的特点。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灵、更超脱、更形而上的,那时候他们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国的门口,人间的好恶和批评与他们无关了。歌德从三十八岁开始创作《浮士德》,直到临死前夕即他八十二岁时才完成,应该不是偶然的。

1997.10

灵魂的高贵灵魂的在场

现代生活的特点之一是灵魂的缺席。它表现在各个方面,例如使人不得安宁的快节奏,远离自然,传统的失落,环境的破坏,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丧失,等等。痛感于此,托马斯?摩尔把关涉灵魂生活的古今贤哲的一些言论汇集起来,编成了这本《心灵书》。书的原题是《灵魂的教育》,可见是作为一本灵魂的教科书来编著的。作者在前言中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问题是训示太多,教育太少。”在他看来,教育应是一门引导人的潜能的艺术,在最深层次上则是一门诱使灵魂从其隐藏的洞|­茓­中显露出来的艺术。我的理解是,教育的本义是唤醒灵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种场景中都保持在场。那么,相反,倘若一个人的灵魂总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学问或多么有身份,我们仍可把他看做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蒙昧人。

关于什么是灵魂,费西诺有一个说法,认为它是连结­精­神和­肉­体的中介。容格也有一个说法,认为­精­神试图超越人­性­,灵魂则试图进入人­性­。这两种说法都很好,加以引伸,我们不妨把灵魂定义为普遍­性­的­精­神在个体的人身上的存在,或超越­性­的­精­神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存在。一个人无论怎样超凡脱俗,总是要过日常生活的,而日常生活又总是平凡的。所以,灵魂的在场未必表现为隐居修道之类的极端形式,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恰恰是表现为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追求和­精­神享受。这就是作者所说的“平凡的神圣”之涵义。他说得对:“能够真正享受普通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今天,日常生活变成了无休止的劳作和消费,那本应是享受之主体的灵魂往往被排挤得没有容足之地了。

日常生活是包罗万象的,就本书涉及的内容而言,我比较关注这几个方面:工作与闲暇,自然与居住,孤独与交流。在所有这些场合,生活的质量都取决于灵魂是否在场。

在时间上,一个人的生活可分为两部分,即工作与闲暇。最理想的工作是那种能够体现一个人的灵魂的独特倾向的工作。正如作者所说:“当我们灵魂中独特的一面与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相融合时,我们发现本­性­与勤奋结出的是甜蜜的果实,它可以医好一切创伤。”当然,远非所有的人都能从事自己称心的职业的,但是我始终相信,一个人只要真正优秀,他就多半能够突破职业的约束,对于他来说,他的心血所倾注的事情才是他的真正的工作,哪怕是在业余所为。同时,我也赞成这样的标准:一个人的工作是否值得尊敬,取决于他完成工作的­精­神而非行为本身。这就好比造物主在创造万物之时,是以同样的关注之心创造一朵野花、一只小昆虫或一头巨象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尽善尽美,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这样的工作态度中的确蕴涵着一种神­性­,不是所谓职业道德或敬业­精­神所能概括的。关于闲暇,我在这里只想指出一点:度闲的质量亦应取决于灵魂所获得的愉悦,没有灵魂的参与,再高的消费也只是低质量地消度了宝贵的闲暇时间。

在空间上,可以把环境划分为自然和人工两种类型。如果说自然是灵魂的来源和归宿,那么,人工建筑的屋宇就应该是灵魂在尘世的家园。作者强调,无论是与自然,还是与人工的建筑,都应该有一种亲密的关系。在一个关注灵魂的人眼中,自然中的一丘一豁,一草一木,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故事。同样,家居中的简单小事,诸如为门紧一根镙钉,擦­干­净一块玻璃,都会给屋子注入生命,使人对家产生更亲密的感觉。空间具有一种神圣­性­,但现代人对此已经完全陌生了。对于过去许多世代的人来说,不但人在屋宇之中,而且屋宇也在人之中,它们是历史和记忆,血缘和信念。正像黑尔诗意地表达的那样:“旧建筑在歌唱。”可是现在,人却迷失在了高楼的迷宫之中,不管我们为装修付出了多少金钱和力气,屋宇仍然是外在于我们的,我们仍然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说到人与人的关系,则不外是孤独和社会交往两种状态。交往包括婚姻和家庭,也包括友谊、邻里以及更广泛的人际关系。令作者担忧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的消失。譬如说,论及婚姻问题,从前的大师们关注的是灵魂,现在的大师们却大谈心理分析和治疗。书信、日记、交谈——这些亲切的表达方式是更适合于灵魂需要的,现在也已成为稀有之物,而被公关之类的功利行动或上网之类的虚拟社交取代了。应该承认,现代人是孤独的。但是,由于灵魂的缺席,这种孤独就成了单纯的惩罚。相反,对于珍惜灵魂生活的人来说,如同默顿所说,孤独却应该是“生活的必需品”。或者,用蒂利希的话表述,人人都离不开一种广义的宗教,这种宗教就是对寂寞的体验。

我把自己读这本书时的感想写了下来。说到这本书本身,我的印象是,作者大约也是一位心理分析的信徒,因此,把容格、希尔曼这样的心理分析家的言论选得多了一些。在我看来,还有许多贤哲说过一些中肯得多也明白得多的话语,那是更值得选的。不过,对此我无意苛责。事实上,不同的人来编这样的书,编成的面貌必定是很不同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来编一本心灵书。我还希望每一个关注灵魂的人都来编一本他自己的心灵书。说到底,每一个人的灵魂教育都只能是自我教育。

2001.6

灵魂的高贵守望的角度

若­干­年前,我就想办一份杂志,刊名也起好了,叫《守望者》,但一直未能如愿。我当然不是想往­色­彩缤纷的街头报摊上凑自己的一份热闹,也不是想在踌躇满志的文化­精­英中挤自己的一块地盘。正好相反,在我的想象中,这份杂志应该是很安静的,与世无争的,也因此而在普遍的热闹和竞争中有了存在的价值。我只想开一个小小的园地,可以让现代的帕斯卡尔们在这里发表他们的思想录。

我很喜欢“守望者”这个名称,它使我想起守林人。守林人的心境总是非常宁静的,他长年与树木、松鼠、琢木鸟这样一些最单纯的生命为伴,他自己的生命也变得单纯了。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守护森林,了望云天,这守望的生涯使他心明眼亮,不染尘嚣。“守望者”的名称还使我想起守灯塔人。在奔流的江河中,守灯塔人日夜守护灯塔,了望潮汛,保护着船只的安全航行。当然,与都市人相比,守林人的生活未免冷清。与弄潮儿相比,守灯塔人的工作未免平凡。可是,你决不能说他们是人类中可有可无的一员。如果没有这些守望者的默默守望,森林消失,地球化为沙漠,都市人到哪里去寻欢作乐,灯塔熄灭,航道成为墓|­茓­弄潮儿如何还能大出风头?

在历史的进程中,我们同样需要守望者。守望是一种角度。当我这样说时,我已经承认对待历史进程还可以有其它的角度,它们也都有存在的理由。譬如说,你不妨做一个战士,甚至做一个将军,在时代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发号施令。你不妨投身到任何一种潮流中去,

去经商,去从政,去称霸学术,统帅文化,呵叱风云,指点江山,去充当各种名目的当代英雄。但是,在所有这些显赫活跃的身影之外,还应该有守望者的寂寞的身影。守望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并不直接投身于时代的潮流,毋宁说往往与一切潮流保持着一个距离。但他们也不是旁观者,相反对于潮流的来路和去向始终怀着深深的关切。他们关心­精­神价值甚于关心物质价值,在他们看来,无论个人还是人类,物质再繁荣,生活再舒适,如果­精­神流于平庸,灵魂变得空虚,就绝无幸福可言。所以,他们虔诚地守护着他们心灵中那一块­精­神的园地,其中珍藏着他们所看重的人生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同时警惕地了望着人类前方的地平线,注视着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在天空和土地日益被拥挤的高楼遮蔽的时代,他们怀着忧虑之心仰望天空,守卫土地。他们守的是人类安身立命的生命之土,望的是人类超凡脱俗的­精­神之天。

说到“守望者”,我总是想起塞林格的名作《麦田里的守望者》。许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大学生的时候,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印着“内部发行”的字样,曾在小范围内悄悄流传,也在我手中停留过。“守望者”这个名称给我留下印象,最初就缘于这部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被学校开除的中学生,他貌似玩世不恭,厌倦现存的平庸的一切,但他并非没有理想。他想象悬崖边有一大块麦田,一大群孩子在麦田里玩,而他的理想就是站在悬崖边做一个守望者,专门捕捉朝悬崖边上乱跑的孩子,防止他们掉下悬崖。后来我发现,在英文原作中,被译为“守望者”的那个词是catcher,直译应是“捕捉者”、“­棒­球接球手”。不过,我仍觉得译成“守望者”更传神,意思也好。今日的孩子们何尝不是在悬崖边的麦田里玩,麦田里有天真、童趣和自然,悬崖下是空虚和物欲的深渊。当此之时,我希望世上多几个志愿的守望者,他们能以智慧和爱心守护着麦田和孩子,守护着我们人类的未来。

1995.4

灵魂的高贵被废黜的国王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否则就不会因为自己失了王位而悲哀了。所以,从人的悲哀也可证明人的伟大。借用帕斯卡尔的这个说法,我们可以把人类的­精­神史看作为恢复失去的王位而奋斗的历史。当然,人曾经拥有王位并非一个历史事实,而只是一个譬喻,其含义是:人的高贵的灵魂必须拥有配得上它的­精­神生活。

我不相信上帝,但我相信世上必定有神圣。如果没有神圣,就无法解释人的灵魂何以会有如此执拗的­精­神追求。用感觉、思维、情绪、意志之类的心理现象完全不能概括人的灵魂生活,它们显然属于不同的层次。灵魂是人的­精­神生活的真正所在地,在这里,每个人最内在深邃的“自我”直接面对永恒,追问有限生命的不朽意义。灵魂的追问总是具有形而上的­性­质,不管现代哲学家们如何试图证明形而上学问题的虚假­性­,也永远不能平息人类灵魂的这种形而上追问。

我们当然可以用不同的尺度来衡量历史的进步,例如物质财富的富裕,但­精­神圣洁肯定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维。正如黑格尔所说:“一个没有形而上学的民族就象一座没有祭坛的神庙。”没有祭坛,也就是没有信仰,没有神圣的价值,没有敬畏之心,没有道德的约束,人生唯剩纵欲和消费,人与人之间只有利益的交易和争斗。它甚至不再是一座神庙,而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市场。事实上,不仅在比喻的意义上,而且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在今日中国,这种沦落为乌烟瘴气的市场的所谓神庙,我们见得还少吗?

在一个功利至上、­精­神贬值的社会里,适应取代创造成了才能的标志,消费取代享受成了生活的目标。在许多人心目中,“理想”、“信仰”、“灵魂生活”都是过时的空洞词眼。可是,我始终相信,人的灵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会生活更为本质,每个人的人生质量首先取决于他的灵魂生活的质量。一个经常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和一个沉缅在歌厅、肥皂剧以及庸俗小报中的人,他们肯定生活在两个绝对不同的世界上。

人是一个被废黜的国王,被废黜的是人的灵魂。由于被废黜,­精­神有了一个多灾多难的命运。然而,不论怎样被废黜,­精­神终归有着高贵的王室血统。在任何时代,总会有一些人默记和继承着­精­神的这个高贵血统,并且为有朝一日恢复它的王位而努力着。我愿把他们恰如其分地称作“­精­神贵族”。”­精­神贵族“曾经是一个大批判词汇,可是真正的”­精­神贵族“何其稀少!尤其在一个­精­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倘若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精­神贵族”,以­精­神的富有而坦然于物质的清贫,我相信他就必定不是为了虚荣,而是真正出于­精­神上的高贵和诚实。

1995.4

灵魂的高贵读圣经札记

一不可发誓

古训说:“不可违背誓言;在主面前所发的誓必须履行。”耶稣针对此却说:“你们根本不可以发誓。你们说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再多说便是出于那邪恶者。”

只听真话,除此之外的多一句也不听,包括誓言,——这才是我心目中的上帝,

同样,一个人面对他的上帝的时候,他也只需要说出真话。超出于此,他就不是在对上帝说话,而是在对别的什么说话,例如对权力、舆论或市场。

有真信仰的人满足于说出真话,喜欢发誓的人往往并无真信仰。

发誓者竭力揣摩对方的心思,他发誓要做的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是他以为对方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如果他揣摩的是地上的人的心思,那是卑怯。如果他揣摩的是天上的神的心思,那就是亵渎了。

有时候,一个人说了真话,他仍然可能会发誓。他担心听的人不相信或者不重视他说了真话这件事,所以要就此发誓,加以强调。他把别人的相信和重视看得比说真话本身更加重要,仿佛说真话的价值取决于别人是否相信和重视似的。因此,如果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他就随时可能放弃说真话。一个直接面对上帝的人是不会这样的,因为他无论对谁说话,都同时是在对上帝说话,上帝听见了他说的真话,他就问心无愧了。

二恨是狭隘,爱是超越

耶稣反对复仇,提倡博爱。针对“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旧训,他主张:“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让他打吧。”针对“爱朋友,恨仇敌”的旧训,他主张:“要爱你们的仇敌。”他的这类言论最招有男子气概或斗争­精­神的思想家反感,被斥为奴隶哲学。我也一直持相似看法,而现在,我觉得有必要来认真地考查一下他的理由——

“因为,天父使太阳照好人,也同样照坏人;降雨给行善的,也给作恶的。假如你们只爱那些爱你们的人,上帝又何必奖赏你们呢?……你们要完全,正像你们的天父是完全的。”

从这段话中,我读出了一种真正博大的爱的­精­神。

人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为什么会仇恨?因为利益的争夺,观念的差异,隔膜,误会,等等。一句话,因为狭隘。一切恨都溯源于人的局限,都证明了人的局限。爱在哪里?就在超越了人的局限的地方。

只爱你的亲人和朋友是容易的,恨你的仇敌也是容易的,因为这都是出于一个有局限­性­的人的本能。做一个父亲爱自己的孩子,做一个男人爱年轻漂亮的女人,做一个处在种种人际关系中的人爱那些善待自己的人,这有什么难呢?作为某族的一员恨敌族,作为某国的臣民恨敌国,作为正宗的信徒恨异教徒,作为情yu之人恨伤了你的感情、损了你的利益的人,这有什么难呢?难的是超越所有这些局限,不受狭隘的本能和习俗的支配,作为宇宙之子却有宇宙之父的胸怀,爱宇宙间的一切生灵。

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就一定要回打他吗?你回打了他,他再回打你,仇仇相生,怨怨相报,何时了结?那打你的人在打你的时候是狭隘的,被胸中的怒气支配了,你又被他激怒,你们就一齐在狭隘中走不出来了。耶稣要你把左脸也送上去,这也许只是一个比喻,意思是要你丝毫不存计较之心,远离狭隘。当你这样做的时候,你已经上升得很高,你真正做了被打的你的­肉­躯的主人。相反,那计较的人只念着自己被打的右脸,他的心才成了他的右脸的奴隶。我开始相信,在右脸被打后把左脸送上去的姿态也可以是充满尊严的。

三天上的财宝

耶稣说:不可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地上,要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天上,因为前者会虫蛀、生锈、遭窃,后者不会。

也就是说,物质的财宝不可靠,­精­神的财宝可靠,应该为自己积聚可靠的财宝。

那么,何时能够享用天上的财宝呢?是否如通常所宣传的,生前积德,死后到天堂享用?

耶稣又说:“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哪里。”

看来这才是耶稣的见解:当你为自己积聚财宝在天上时,你的心已经在天上;当你的灵魂富有时,你的灵魂已经得救了。

四行­淫­的女人

有一天,耶稣在圣殿里讲道,几个企图找把柄陷害他的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带来了一个女人,问他:“这个女人在行­淫­时被抓到。摩西法律规定,这样的女人应该用石头打死。你认为怎样?”耶稣弯着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字。那几个人不停地问,他便直起身来说:“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说了这话,他又弯下身在地上画字。所有的人都溜走了,最后,只剩下了耶稣和那个女人。这时候,耶稣就站起来,问她:“­妇­人,他们都哪里去了?没有人留下来定你的罪吗?”

女人说:“先生,没有。”

耶稣便说:“好,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别再犯罪。”

约翰福音记载的这个故事使我对耶稣倍生好感,一个智慧、幽默、通晓人­性­的智者形象跃然眼前。想一想他弯着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字的样子,既不看恶意的告状者,也不看可怜的被告,他心里正不知转着怎样愉快的念头呢。他多么轻松地既击败了经学教师和法利赛人陷害他的­阴­谋,又救了那个女人的­性­命,而且,更重要的是,还破除了犹太教的一条残酷的法律。

经由这个故事,我还非常羡慕当时的世风人心。听了耶稣说的话,居然在场的人个个扪心自问,知罪而退,可见天良犹在。换一个时代,譬如说,在我们的文化大革命中,会出现什么情景呢?可以断定,耶稣的话音刚落,人们就会立刻争先恐后地用石头打那个女人,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那个女人会立刻死于乱石之下。至于耶稣自己,也一定会顶着­淫­­妇­的黑后台和辩护士之罪名,被革命群众提前送上十字架。

五­精­神领域里的嫉妒

一个葡萄园主雇工人整理葡萄园,说好每人一天的工资是一块银币。这一天,他先后雇了五批工人,有清晨就雇来的,也有傍晚才雇来的。结算工资的时候,他给每个人都是一块银币。清晨来的工人因此而提出了抗议。他的回答是:“我并没有占你便宜。你不是同意每天一块银币的工资的吗?我也给最后来的这么多,难道我无权使用自己的钱吗?为了我待人慷慨,你就嫉妒吗?”

耶稣用这个故事说明,在天国里,不论信教早晚,上帝都是一视同仁的。对于那些因为早来而嫉妒晚来者的人,他毫不掩饰蔑视之意,断然宣布:“那些居后的,将要在先;那些在先的,将要居后。”

的确,在­精­神领域里,包括宗教信仰、思想探索、艺术创造等等,资格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倘若有人因为资格老而嫉妒后来者的成就,那么,他越是嫉妒,就越是表明他在­精­神上的低下,他的地位就越要居后。

六本乡人眼中无先知

耶稣回到家乡宣讲,人们惊讶地说:“他不是那个木匠的儿子吗?他的母亲不是玛利亚吗?雅各、约瑟、西门和犹大不都是他的弟弟吗?他的妹妹们不是住在我们这里吗?他这一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于是他们厌弃他。

耶稣就此议论说:“在本乡本家以外,先知没有不受人尊敬的。”(马太福音)或者:“先知在自己的家乡是从不受人欢迎的。”(路加福音)

其实,何止不受欢迎,在本乡人眼中根本就不存在先知。在本乡人、本单位人以及一切因为外在原因而有了日常接触的人眼中,不存在先知、天才和伟人。在这种情形下,人们对于一个­精­神上的非凡之人会发生两种感想。第一,他们经常看见这个人,熟悉他的模样、举止、脾气、出身、家庭状况等等,就自以为已经了解他了。在他们看来,这个人无非就是他们所熟悉的这些外部特征的总和。在拿撒勒人眼里,耶稣只是那个木匠的儿子,雅各等人的哥哥,仅此而已。第二,由于生活环境相同,他们便以己度人,认为这个人既然也是这个环境的产物,就必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不可能有什么超常之处。即使这个人的成就在本乡以外发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们也仍然不肯承认,而要发出拿撒勒人针对耶稣发出的疑问:“他这一切究竟从哪里来的呢?”

当然,先知在本乡受到排斥,嫉妒也起了很大作用。一个在和自己相同环境里生长的人,却比自己无比优秀,对于这个事实,人们先是不能相信,接着便不能容忍了,他们觉得自己因此遭到了贬低。直到很久以后,出于这同样的虚荣心,他们的后人才会把先知的诞生当做本乡的光荣大加宣扬。

可是,一切­精­神上的伟人之诞生与本乡何­干­?他们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本乡,他们是以全民族或者全人类为自己的舞台的。所以,如果要论光荣,这光荣只属于民族或者人类。这一点对于文明人来说应该是不言而喻的,譬如说,倘若一个法兰克福人以歌德的同乡自炫,他就一定会遭到全体德国人的嘲笑。也所以,地方与地方之间为伟人出生地发生的那些争执都是可笑的,常常还是可耻的,因为它们常常带有借死去的伟人牟利的卑鄙意图。

2001.1

灵魂的高贵孤岛断想

一灵魂只能独行

我是与一个集体一起来到这个岛上的。我被编入了这个集体,是这个集体的一员。在我住在岛上的全部日子里,我都不能脱离这个集体。可是,我知道,我的灵魂不和这个集体在一起。我还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

灵魂永远只能独行。当一个集体按照一个口令齐步走的时候,灵魂不在场。当若­干­人朝着一个具体的目的地结伴而行时,灵魂也不在场。不过,在这些时候,那缺席的灵魂很可能就在不远的某处,你会在众声喧哗之时突然听见它的清晰的足音。

即使两人相爱,他们的灵魂也无法同行。世间最动人的爱仅是一颗独行的灵魂与另一颗独行的灵魂之间的最深切的呼唤和应答。

灵魂的行走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寻找上帝。灵魂之所以只能独行,是因为每一个人只有自己寻找,才能找到他的上帝。

二内在的眼睛

我相信人不但有外在的眼睛,而且有内在的眼睛。外在的眼睛看见现象,内在的眼睛看见意义。被外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大脑的贮存,被内在的眼睛看见的,成为心灵的财富。许多时候,我们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于是,我们看见利益,却看不见真理,看见万物,却看不见美,看见世界,却看不见上帝,我们的日子是满的,生命却是空的,头脑是满的,心却是空的。

外在的眼睛不使用,就会退化,常练习,就能敏锐。内在的眼睛也是如此。对于我来说,写作便是一种训练内在视力的方法,它促使我经常睁着内在的眼睛,去发现和捕捉生活中那些显示了意义的场景和瞬间。只要我保持着写作状态,这样的场景和瞬间就会源源不断。相反,一旦被日常生活之流裹挟,长久中断了写作,我便会觉得生活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碎片。事实上它的确成了碎片,因为我的内在眼睛是关闭着的,我的灵魂是昏睡着的,而唯有灵魂的君临才能把一个人的生活形成为整体。所以,我之需要写作,是因为唯有保持着写作状态,我才真正在生活。

三灵魂之杯

灵魂是一只杯子。如果你用它来盛天上的净水,你就是一个圣徒。如果你用它来盛大地的佳酿,你就是一个诗人。如果你两者都不肯舍弃,一心要用它们在你的杯子里调制出一种更完美的琼液,你就是一个哲学家。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灵魂之杯,它的容量很可能是确定的。在不同的人之间,容量会有差异,有时差异还非常大。容量极大者必定极为稀少,那便是大圣徒、大诗人、大哲学家,上帝创造他们仿佛是为了展示灵魂所可能达到的伟大。

不过,我们无须去探究自己的灵魂之杯的容量究竟有多大。在一切情形下,它都不会超载,因为每个人所分配到的容量恰好是他必须付出毕生努力才能够装满的。事实上,大多数杯子只装了很少的水或酒,还有许多杯子直到最后仍是空着的。

四­精­神之树的果实

我感到我正在收获我的­精­神的果实,这使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欢愉。

有人问我:你的所思所获是否南极给你的?

我承认,住在这个孤岛上,远离亲人和日常事务,客观上使我得到了一个独自静思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完全可能从别处得到,我不能说它与南极有必然的联系。至于思考的收获,我只能说它们是长在我的完整的­精­神之树上的果实,我的全部­精­神历程都给它们提供了养料。如果我硬把它们说成是在南极结出的珍稀之果,这在读者面前是一种夸大,在我自己眼里是一种缩小。

假如我孤身一人漂流到了孤岛上,或者去南极中心地带从事真正的探险,也许我会有很不同的感受。但是,即使在那种情形下,我仍然不会成为一个鲁滨逊或一个阿蒙森。在任何时候,我的果实与我的­精­神之树的关系都远比与环境的关系密切。­精­神上的顿悟是存在的,不过,它的种子必定早已埋在那个产生顿悟的人的灵魂深处。生老病死为人所习见,却只使释迦牟尼产生了顿悟。康德一辈子没有走出哥尼斯堡这个小城,但偏是他彻底改变了世界哲学的方向。说到底,是什么树就结出什么果实。南极能够造就伟大的探险家,可是永远造就不了哲学家,一个哲学家如果他本身不伟大,那么,无论南极还是别的任何地方便都不能使他伟大。

五灵魂的亲缘关系

我偶然地发现了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把它翻开来,一种他乡遇故人的快乐立刻弥漫在我的心间。泰戈尔曾是我的­精­神密友之一,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拜访他了,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孤岛的一间小屋里和他不期而遇。

读书的心情是因时因地而异的。有一些书,最适合于在羁旅中、在无所事事中、在远离亲人的孤寂中翻开。这时候,你会觉得,虽然有形世界的亲人不在你的身旁,但你因此而得以和无形世界的亲人相逢了。在灵魂与灵魂之间必定也有一种亲缘关系,这种亲缘关系超越于种族和文化的差异,超越于生死,当你和同类灵魂相遇时,你的­精­神本能会立刻把它认出。

灵魂只能独行,但不是在一片空无中行进。毋宁说,你仿佛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里,这森林像原始森林一样没有现成的路,你必须自己寻找和开辟出一条路来。可是,你走着走着,便会在这里那里发现一个脚印,一块用过的木柴,刻在树上的一个记号。于是你知道了,曾经有一些相似的灵魂在这森林里行走,你的灵魂的独行并不孤独。

六小爱和大爱

住在岛上,最令我思念不已的是远方的妻女。每个周末,我都要借助价格昂贵的越洋电话与她们通话,只是为了听一听熟悉的声音。新年之夜,在周围的一片热闹中,我的寂寞的心徒劳地扑腾着欲飞的翅膀。

那么,我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责问我:你的尘躯如此执迷于人世间偶然的暂时的因缘,你的灵魂如何能走上必然的永恒的真理之路呢?二者必居其一:或者你慧根太浅,本质上是凡俗之人,或者你迟早要斩断尘缘,皈依纯粹的­精­神事业。

我知道,无论佛教还是基督教,都把人间亲情视为觉悟的障碍。乔答摩王子弃家出走,隐居丛林,然后才成佛陀。耶稣当着教众之面,不认前来寻他的母亲和兄弟,只认自己的门徒是亲人。然而,我对这种绝情之举始终不能赞赏。

诚然,在许多时候,尘躯的小爱会妨碍灵魂的大爱,俗世的拖累会阻挡­精­神的步伐。可是,也许这正是检验一个人的心灵力度的场合。难的不是避世修行,而是肩着人世间的重负依然走在朝圣路上。一味沉湎于小爱固然是一种迷妄,以大爱否定小爱也是一种迷妄。大爱者理应不弃小爱,而以大爱赋予小爱以­精­神的光芒,在爱父母、爱妻子、爱儿女、爱朋友中也体味到一种万有一体的情怀。一个人只要活着,他的灵魂与­肉­身就不可能截然分开,在他的尘世经历中处处可以辨认出他的灵魂行走的姿态。唯有到了­肉­身死亡之时,灵魂摆脱­肉­身才是自然的,在此之前无论用什么方式强行分开都是不自然的,都是内心紧张和不自信的表现。不错,在一切对尘躯之爱的否定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动机,就是及早割断和尘世的联系,为死亡预作准备。可是,如果遁入空门,禁绝一切生命的欲念,藉此而达于对死亡无动于衷,这算什么彻悟呢?真正的彻悟是在恋生的同时不畏死,始终怀着对亲人的挚爱,而在最后时刻仍能从容面对生死的诀别。

七偶然­性­的价值

我飞越了大半个地球,降落在这个岛上。在地球那一方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我的家,有我的女人和孩子,这个家对于我至关重要,无论我走得多远都要回到这个家去。我知道,在地球的广大区域里,还有许多国家、城市和村庄,无数男人、女人和孩子在其中生活着。如果我降生在另一个国度和地方,我就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家,对我有至关重要意义的就会是那一个家,而不是我现在的家。既然家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对家的依恋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爱我的妻子,可是我知道,世上并无命定的姻缘,任何一个男人与任何一个女人的结合都是偶然的。如果机遇改变,我就会与另一个女人结合,我的妻子就会与另一个男人结合,我们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故事。既然婚姻是这么偶然的一种东西,那么,受婚姻的束缚到底有什么道理?

可是,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就不可避免地遇到最后一个问题:我的生存本身便是一个纯粹的偶然­性­,我完全可能没有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那么,我活着到底有什么道理?

我不愿意我活着没有道理,我一定要给我的生存寻找一个充分的理由,我的确这么做了。而一旦我这么做,我就发现,那个为我的生存镀了金的理由同时也为我生命中的一系列偶然­性­镀了金。

我相信了,虽然我的出生纯属偶然,但是,既然我已出生,宇宙间某种­精­神本质便要以我为例来证明它的存在和伟大。否则,如果一切生存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永恒的­精­神之火用什么来显示它的光明呢?

接着我相信了,虽然我和某一个女人的结合是偶然的,由此结合而产生的那个孩子也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家一旦存在,上帝便要让我藉之而在人世间扎下根来。否则,如果一切结合都因其偶然而没有价值,世上有哪一个女人能够给我一个家园呢?

我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正确的,因为所论证的那种情感在我的心中真实地存在着。

我还知道,我的这番论证是不必要的,因为既然我爱我自己这个偶然­性­,我就不能不爱一切偶然­性­。

八生活的减法

这次旅行,从北京出发是乘的法航,可以托运60公斤行李。谁知到了圣地亚哥,改乘智利国内航班,只准托运20公斤了。于是,只好把带出的两只箱子­精­简掉一只,所剩的物品就很少了。到住处后,把这些物品摆开,几乎看不见,好像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可是,这么多天下来了,我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回想在北京的家里,比这大得多的屋子总是满满的,每一样东西好像都是必需的,但我现在竟想不起那些必需的东西是什么了。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需的东西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都很忙碌,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直到这次出发的前夕,我仍然分秒必争地做着我认为十分紧迫的事中的一件。可是,一旦踏上旅途,再紧迫的事也只好搁下了。现在,我已经把所有似乎必须限期完成的事搁下好些天了,但并没有发现造成了什么后果。于是我想,许多好像必须做的事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许多东西,我们之所以觉得必需,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它们。当我们清理自己的居室时,我们会觉得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都舍不得扔掉。可是,倘若我们必须搬到一个小屋去住,只允许保留很少的东西,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那么,我们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间小屋的标准来限定必需的物品,从而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间?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只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如果让我们凭空从其中删除某一些,我们会难做取舍。可是,倘若我们知道自己已经来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们就会判断出什么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那么,我们即使还能活很久,又何妨用来日不多的标准来限定必做的事情,从而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时间?

九心灵的空间

在写了上面这一则随想之后,我读到泰戈尔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话,不过他表达得更好。我把他的话归纳和改写如下——

未被占据的空间和未被占据的时间具有最高的价值。一个富翁的富并不表现在他的堆满货物的仓库和一本万利的经营上,而是表现在他能够买下广大空间来布置庭院和花园,能够给自己留下大量时间来休闲。同样,心灵中拥有开阔的空间也是最重要的,如此才会有思想的自由。

接着,泰戈尔举例说,穷人和悲惨的人的心灵空间完全被日常生活的忧虑和身体的痛苦占据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补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例证,就是忙人。

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强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这里我还要说一说那种出自内在责任的忙碌,因为我常常认为我的忙碌属于这一种。一个人真正喜欢一种事业,他的身心完全被这种事业占据了,能不能说他也没有了心灵的自由空间呢?这首先要看在从事这种事业的时候,他是否真正感觉到了创造的快乐。譬如说写作,写作诚然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但必定伴随着创造的快乐,如果没有,就有理由怀疑它是否蜕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事务,乃至一种功利­性­的劳作。当一个人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这样的蜕变是很容易发生的。心灵的自由空间是一个快乐的领域,其中包括创造的快乐,阅读的快乐,欣赏大自然和艺术的快乐,情感体验的快乐,无所事事地闲适和遐想的快乐,等等。所有这些快乐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是埋头于写作,不再有工夫和心思享受别的快乐,他的创造的快乐和心灵的自由也是大可怀疑的。

我的这番思考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警告,同时也是对所有自愿的忙人的一个提醒。我想说的是,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唯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的果实。

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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