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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来岁,同样一脸病容,坐在庆春面前不住地打抖。庆春还是先问“罗长腿”,犯人说听说过没见过。又问胡大庆,犯人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庆春拿出照片,犯人抖抖地看,看罢抖抖地摇头。庆春隐隐有些绝望。

第三个进来的犯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刚从泥地里走来的腿上溅了许多泥点子。管教­干­部当着犯人的面,笑着对庆春说:“刚才那两个是又吸毒又贩毒的,这个是只贩不吸的,你看,身子骨儿就是不一样吧。”

庆春对那彪形大汉打量一番,那人也对着她直视,对管教­干­部的议论无动于衷。

庆春索­性­不再从头问起,直接把胡大庆的照片拿了出来。

“认识这人吗?”

犯人乜斜眼睛看着照片,慢吞吞地说:“这人是不是姓赵啊?”

庆春心中一跳:“叫赵什么?”

犯人眯眼看照片:“是不是叫赵虎啊?”

“赵虎?”庆春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朋友家见过。”

“在谁家?”

“侯老八。”

“侯老八是­干­什么的?”

“也是玩儿毒的。”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和赵虎?”

“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侯老人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大概侯老八跟他做生意吧。”

“这个赵虎你还知道什么情况?”

“就这些,我们在一块儿呆了也就一根烟的功夫,就没怎么说话。”

“侯老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进来了?”

“没有,”那汉子笑了一下,“他倒是想进来,‘没这福份。”

管教­干­部敲桌子斥责:“哎,别油腔滑调的啊,怎么问你就怎么说。”

犯人耷拉着眼睛,半天才说:“让你们枪毙了。”

管教­干­部板起脸:“让谁呀,知道怎么说话吗,犯什么刺儿呀你。”

犯人无所谓的样子,但还是改了口说:“让政府给毙了。去年,在云南德宏,他过境的时候撞上武警了。”

庆春心里一冷,接着问:“你听说过”罗长腿‘吗、’“听说过。”

“赵虎是给他­干­吗?”

“这我不知道。”

“你知道还有谁认识这个赵虎?”

“我不知道,按说我也不算认识他,只是看这照片觉着面熟。

觉着是见过一面。“

庆春住了嘴,再也找不出可问的话来。打发走这个犯人,管教­干­部对庆春笑道:“这帮兔惠子,就欠把他们都毙了,你瞧他们一个个的这德行。我们这儿近几年进来的毒犯,就这么三个。因为贩了毒的人,抓住十人能毙了八个。可能市第一监狱和清河农场那边多一点。大概你们同学和我最熟,就把你支到我这儿来了。”

庆春连连道谢,又礼貌­性­地闲扯了几句别的,便起身告辞。

她辗转换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快八点钟的时辰。她浑身又乏又累,饥肠辘辘,直接跑到父亲的房里来找饭吃。一进屋她就愣住了,父亲正和李春强在屋里聊天呢。

李春强见她进来,从沙发上站起来。父亲说:“庆春,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没去上班呀?”

李春强疑惑地上下看她,她的裤子上溅满了泥点子。

庆春和李春强冷淡地打了个招呼,转脸对父亲说:“我钓鱼去了。”

“不去上班你怎么钓鱼去了?”父亲看她情绪不对,问:“鱼呢?”

“没钓着。”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转脸对李春强说:“你看看她,这么大人了,又不知道哪儿不痛快了,老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庆春嘟哝说:“我有什么情绪?我没情绪!”

父亲还想说什么,被李春强劝住了,他说:“伯父,庆春是冲我来的,您甭说她。”

父亲看一眼李春强,说:“那好,你们有事你们慢慢谈吧,饭在厨房里,要是凉了你自己热。我到那边屋里看电视去。”

父亲拿着茶杯和眼镜,走了。庆春走进厨房,打开火热饭。

李春强讪讪地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和她说话。

“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庆春没有回头,说:“你不是说让我调整几天吗。”

李春强怀疑地说:“你还真钓鱼去啦?”

庆春慢慢转过身,看着李春强,她想说“对”,可她没这么说。

“我上团河农场了,我和三个贩毒案的犯人谈了谈话。”

李春强平静地靠在厨房的门上,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他问:“谈出什么了?”

庆春说:“有一个犯人见过他,说他叫赵虎。”

“噢,还有什么?”李春强不为所动。

“还听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

李春强冷笑一下:“噢,还是个领导­干­部呢,那你信吗?”

“有个叫侯老八的认识他,可惜这人已经死了。”

李春强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但庆春察觉到了。

“这么说,你今天是一无所获喽?”

庆春用冷冷的,争辩的口气说:“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别管是真是假,至少他用过这个名字。我还知道他和一个叫侯老人的毒贩有过来往,而且自称是东阳县的一个厂长,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毫无价值,那我保留意见。”

虽然李春强提升队长已经一年多了,但庆春此时的态度,依然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无所顾忌,言语之间并且带着女人特有的凌厉。李春强虽然也是各脾气,但对欧庆春,自同学少年一直到他当了队长,倒是从未红过脸。于是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一个话不投机的晚上。而且,胡新民尸骨未寒。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热饭,说:“你吃了饭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庆春回过头来,和李春强的目光相对了瞬间,她说:“队长,别生我的气。”

李春强非常宽容地笑一下,说:“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的情绪。”

庆春默默地没再说话。李春强告别了便下楼走了。他在楼前一大堆自行车里,拖出自己的那一辆,还没有骑上,庆春就追了下来。

“队长。”庆春跑到他面前,有些微喘,她递过一只小盒子。

李春强一看,竟是自己几大前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只纯金的小牛。他面­色­难看地站在那里,没有接。

“队长,这个还给你。”

李春强的心直打哆嚏,他几乎有一种被伤害的痛觉:“庆春,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可以扔了。”

庆春的脸上的表情毫无恶意,“春强,你千万别生气,这礼物我很喜欢。可这是你送给我和新民结婚的礼物,现在我们不能结婚了,所以应当还给你。”

这语气中的真诚使李春强的心情得到了一点安抚。他说:“那就算我送给你一个人的吧,东西不大,就算为了咱们的交情。”

庆春还是执意把那­精­致的小盒放在李春强的怀里,摇头道:“不、不,如果不是结婚,咱们同事之间送什么礼呢,而且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心里承受不下。”

李春强眼睛看着那红­色­的小盒子,闷着气说:“你实在不要,我不勉强。”他抬起头,冲庆春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算我自作多情吧。”

庆春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新民,她突然觉得满脑子都是胡新民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睛湿润起来,但竭力故作镇静,强迫自己若无其事。

“春强,你照顾我,对我不错,这我心里知道,其实我心里挺感谢你的。我,我也替新民谢谢你了。可你知道,新民刚走,我心里,还乱得很。我要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李春强理解地点点头,他转身骑上自行车,骑了几步又下来了。回头看去,楼前的路灯下,庆春依然在原地站着,李春强说:“明天去上班吧,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这个案子。”

当欧庆春在家门口送走李春强的时候,肖童正衣冠楚楚地随着他过去的历史课老师郁文涣坐在中国大饭店日本餐厅一间雅室的“塌塌米”上,救场如救火地客串着一幕“拉郎配”呢。

肖童过去在慕尼黑探亲的时候,曾有一位日本老头儿请他们一家吃过一次日本料理,所以对吃这种“和食”的规矩,他不算是白丁。他可以不用人教就把绿芥未用筷子熟练地在酱油盅里调匀,把“天­妇­萝”的萝卜泥倾入配好的料计儿里搅开。

连郁文涣都禁不住把眼睛斜过来,亦步亦趋地学着他的“法儿”吃。好在“塌塌米”也是改良的,虽然进屋照例要脱鞋,但用不着屈膝下跪。桌子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恰好能把双脚放进去。

肖童最终之所以跟着郁文涣来了,基本上是为了“好玩儿”。

他在医院里瞑目卧床那么多天,不知不觉萌生了许多顽童心理。

如今乍一解放出来,对一切未曾体验过的事情都产生了兴趣。他想,不就是陪着吃吃饭吗,人家问什么答什么。反正有郁教授周旋着场面,他这个逢场作戏走过场的角­色­,没什么难演。

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叫欧阳天的老板和他的千金小姐已经在座。郁文涣一边弯腰脱鞋一边仰脸寒暄,首尾不能相顾。那位老板瘦而­精­­干­,穿着雪白硬挺的衬衣,袖口还扎着晶亮耀眼的袖扣。上好料子的西服随意地扔在“塌塌米”的竹席上,脖子上却古板地系着宽幅的领带。他言谈不多,笑容更少。而那位小姐大约二十多岁,同样不苟言笑。眉目虽端正,表情却­阴­鸷。说好听了算是个“冷美人”式的女于,只是肖童并不喜欢这种类型。

坐在席子铺就的“塌塌米”上,脚伸进桌下的大坑,双方才正式彼此介绍。其实介绍都是由郁文涣来完成的。按礼节他先把肖童介绍给欧阳父女:“这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学法律的。我教过他,所以知根知底,挺本分挺用功挺有才的……”

接着他又介绍那位老板:“这就是欧阳老板,哎,你可不能叫老板,你得叫叔叔,咱们今天得论辈儿儿”之后,依序轮到此时此刻的主角儿,“这是欧阳兰兰。

兰兰,你管我也得叫叔叔啊。“

欧阳兰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肖童飞快地偷看了她一眼,不料和她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孩儿真不知道害羞,眼睛正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呢。

这下倒印证了郁文涣事前的介绍。肖童想,看来这女孩儿对自己确实毫无“相亲”的意思,否则脸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羞涩之态,目光不可能没有一点躲闪回避。

她面无表情地对他直视,像看着一个同­性­或者路人。这也难怪,因为据郁文涣讲,她爸爸托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清一­色­的书香门第,结果见过之后都让她给“毙”了。肖童想,像这类的“见面”她不知已经是几番经历了了。

介绍完毕,喝着日本的绿茶,他感觉那父女俩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的脸上。虽然他知道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在完成着一项任务,但依然感到有点难堪。他甚至觉得在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那目光不像是相女婿倒像是挑保姆。

这使他的难堪几乎转而变成了一种愤怒。

女孩儿的父亲开口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了。

“你不是研究生吗,怎么才二十三岁?”

郁文涣连忙替他遮掩,“刚考上的,可不二十三岁,年轻有为呀。”

肖童心里最怕的是他们问他的生肖属相,因为二十三岁该属什么,他完全没有常识。而女孩的父亲却只是在问郁文涣:“你原来不是说,他有二十七八岁了吗。”

郁文涣硬着头皮装傻:“没有,没有,二十三岁,我一直说二十三岁。嗅,兰兰今年多大了?”

父亲替女儿说:“他们同岁。”郁文涣牵强地笑着:“那正合适,正合适嘛。

接下来郁文涣又要男女双方通报出生月份,肖童说自己五月生人,女孩的父亲说女孩是十月。郁文涣击掌道:“也合适,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点。”

女孩儿的父亲并未理睬郁文涣,而是用一种过于严肃的态度继续盘问肖童:“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呀?”

“就我一个。”

郁文涣笑着Сhā嘴:“他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计划生育搞得好。”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搞金属材料研究的。”

“在哪个单位呀?”

“他们已经出国好几年了,他们和德国几个科学家共同搞了一个实验室。”

“那么你以后也要去德国吗?”

“也许要去吧,不过我得先上完大学。啊,得先读完研究生。”他无意间差点说漏了嘴,但女孩的父亲没有注意。

这场“相亲”的气氛,与肖童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女孩儿的父亲像是查户口一样,不断地对他的年龄和父母盘根问底。

而女孩儿则一直看着他,像看一件东西那样直眉瞪眼,不加表情。这都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虽然他只是替郁教授应付差事的一个角­色­,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道具,但这一晚上的境遇仍然使他觉得受了屈辱。他几乎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充这份傻冒儿。

他看着郁文涣和那女孩的父亲高谈阔论着什么项目开发,贷款担保之类的生意经,心里不免有些厌恶。后面上来的菜他赌气几乎没吃,并且除了简短回答一两句问话外,一直沉默到结束,以此来表现出应有的气节。

女孩儿的父亲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话,散席后双方很简单地分了手。他们没有要他留下电话和联系地址,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约定。郁文涣几杯清酒下肚,略有醉意,看不出眉高眼低地和女孩儿的父亲约了明天见,说明天再细谈。女孩儿的父亲很冷淡地说好吧。

肖童没有回学校,他的被子床单都送去拆洗了,最快要第二天才能去取。他晚上一个人回了家。打开电视却没有心情看,直到熄灯上床他还对这一晚上的窝囊感到气愤。好在第二天早上他就把昨晚的坏心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起得很早,按时赶到学校上了第一节课。中午又势不可挡地吃了一大饭盒米饭外加两个好菜,因为昨天晚上他压根儿就没吃饱。

下午上完了课,他和系里的同学在­操­场上踢球,郁文涣找他来了,站在­操­场边上向他招手。

他跑到场边,笑着问他:“郁教授,你们那项目谈成了吧,你说应该怎么谢我?”

郁文涣目光奇怪地看他,问:“你知道人家今天怎么跟我说吗?”

肖童没正形地说:“知道,那女的说不成,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不够魁梧,太没感觉了。他爸就说,郁经理,郁教授,这个既然不行那就麻烦你帮忙再找一个吧,今天晚上在……在香格里拉吧,再来一顿,哈哈哈!”

郁文涣冷笑:“算你猜对一半,她爸爸是不喜欢你,他觉得你年龄太小,完全还是个孩子,照顾不了兰兰。可你猜不出来吧,这次兰兰倒是把假戏做成真的了。

她说她觉得你行,她同意和你交朋友。为这事昨天晚上她和她爸爸已经吵了一架了。

她爸爸坚决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你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了,你要真和兰兰好了,她爸爸非得埋怨我不行!“

这一席话说得肖童直愣神儿,他都搞不清郁文涣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他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郁教授,她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您饶了我吧,我这是替您完成任务去了。您可是跟我说好的,就一顿饭,吃完了各走各的。您可千万别给我招上那么多郁文涣眨着眼,有苦难言地点头:”那是,那是。“

郁文涣嘴上这么说,可是到晚上他还是跑到学校图书馆来找肖童。他把肖童叫出安静的阅览室,叫到楼道里没人的地方,说:“哎,这事还真麻烦,兰兰又找我了,非要你的电话号码不可,你说怎么办?”

肖童心里有点烦:“你就说那天见了面我没看上她。”

“那可不行,那女孩儿自尊心强得不行,你不­干­归不­干­,别拿话伤人家。”

“那你说我没电话,这也是真的。我们宿舍里的电话特别不好打,打通了他们也不给叫。”

郁文涣噢噢了两声,低头琢磨着什么,然后抬头说:“你有BP机吗?要不,你把BPat号码给她。”

肖童倒确实有个汉显BP机,但他说:“没有啊,有我也不给她。”

肖童说着返身就想走,郁文涣叫住他:“哎,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跟人家回话呀。”

肖童本想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但毕竟要顾及郁文涣的师道尊严,他只好耐着心说:“不行的话,你就说我有朋友了。”

“你开什么玩笑,有朋友了我还带你去见面。”

“那你就说我有急事到外地去了,或者你就说我刚查出有甲肝、肺结核、羊痛疯。再不然你就说我犯事了,让公安局给拘起来了。随便你怎么说,啊,我不在乎!”

郁文涣在他的脖颈子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送上门的好事你不要,活该。”

郁文涣苦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肖童晚饭后照例去图书馆看书,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同学过来在他耳边说:“肖童,外面有人找。”

“谁呀?‘”

“是个女的。”

“女的?”‘肖童疑疑惑惑地走出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大门口,他看见了一位身穿警服长身玉立的漂亮的女民警,他不禁有点纳闷,这是找我的吗?但女民警一开口,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女民警说:“你不认识我了?”

“啊!你是欧庆春,对吧!”

一听她这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快乐极了。他热情地领她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却不知要带她到哪儿去。“我还以为我犯什么错误了呢,你穿这身”官衣‘来吓了我一跳。“

“没打扰你看书吧?”

“没有没有,书看多了人就呆了。”

他们顺着校园里幽静的小路走,庆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是一个学生命运的梯子。我上大学那会儿,最不喜欢晚上看书的时候被人打搅。”

肖童说:“你不来找我,我也应该去找你的,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他的这句话使女民警站下来,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久久不肯移去。肖童有意把眼睛睁大,问:“像他的吗?”

“什么?”

“我说眼睛,像他的吗?”

庆春未即回答,仿佛有泪花在眼里打了一个转,她的目光不再和肖童对视。她低下头,说:“你的眼睛比他的漂亮,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肖童问:“你未婚夫,一定也很漂亮。我真想看看他的照片。”

庆春说:“不,他不漂亮,但人很好。”

肖童脸上笑着,他看着庆春,说:“你知道吗,你差点儿骗了我。”

“我骗你?”

“是啊,你说你不漂亮,这不是真话。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警察。”

庆春笑了:“是吗,真谢谢你夸我。”

“真的,包括电影里的女警察,你比她们都漂亮。”

庆春不置可否地换了话题:“那天,你出院那天,我单位里正好有事,走不开,不然我会来的。”

肖童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真不愧是个警察。”

庆春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在燕京大学法律系吗。你们这儿有几个肖童?”

肖童说:“有两个,不过那一个是女的。”

他们在小路上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转到了校门口,庆春说:“行了,我看见你的眼睛好了,就放心了。你注意保护,看书别太狠了。”

这像是告别的话了,可肖童意犹未尽,他提议:“咱们到那边再转转吧,时间早着呢。那边有个湖,很美的。你来过我们学校吗?”

庆春说:“我得走了,我们以后还见得着。”

“你们很忙吗?当警察是不是很辛苦?‘”

庆春说:“还行吧,我前几天一直出差,要不我早来看你了。”

肖童把庆春送出学校大门,两人握手告别,肖童说:“以后我想找你的话,可以去你们单位吗?”

庆春想了想,说:“可以,我给你留个BP机号码,你有事可以呼我。”

肖童说:“我也有BP机,是汉显的。你也可以呼我,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随叫随到。”他们互相记下了对方的BP机号码,然后肖童一直目送庆春走远。她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是一个金黄的轮廓,既真切又朦胧,使人依依。在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见一个本校学生和一位漂亮得像模特一样的女警察恋恋不舍的样子,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语。肖童觉得很有面子很开心。

回到宿舍,立即就有人问他,“嘿,他们都说你有女朋友了,就是那个警察吗?”

肖童思绪恍惚,不想回答,走到床前倒头便睡。伙伴们更认定了他们的猜测。

第二天班上就有同学在议论那个漂亮的警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就叫新闻,全校最俊的小伙子和一个英姿飒爽的警花,在月下惜别……,几乎可以炒作成一部校园传奇!

那天晚上肖童根本睡不着觉。庆春突然的来访真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带给他长时间的兴奋和愉快。庆春的声音充满磁­性­,给人无穷好感。过去看不见她的时候、肖童便用想象勾勒她的容貌。想象总是高于现实的。可肖童没想到,现实中的庆春比想象中的更好。

一连几天他心神不定,上课时他反复把庆春的BP机号码在纸上涂写。他想他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约出来再见见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她有什么难处吗?家里需要个人出力气帮忙­干­活儿吗?家里生活困难需要钱吗?肖童想,如果庆春能把他当成最亲近的弟弟,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那该多好,他会用自己的全部所能来帮她的。

他带着失恋者一样的心情单相思了好几天,转眼到了周末。

肖童决定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无论如何要使用一次那个BP机号码。他想最好她能出来和他找个地方聊一会儿。他可以说自己找她是为了要联系个公安单位做点社会调查。他是学法律的,找她要点案例什么的也名正言顺。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他就着急回家。他的比较满意的衣服都是放在家里的。他刚刚把山地车从车棚子里搬出来,一个外系的球友跑过来告诉他,有个女的不知从哪来的要找他,正在球场那边打听呢。

是庆春吗?他心口一跳,马上又冷静下来。不会的,他想,一定是文燕,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他以前和她约法三章,不许她到学校来找他的,可她怎么还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球场走,心想今天晚上绝不和文燕呆在一起,顶多一起上街吃个饭,然后各回各的家。不料他还没走到球场便蓦地一下愣住了,他看见从球场那边向他走过来的并不是郑文燕,而是那位冷眉峻眼的富商之女欧阳兰兰。

欧庆春和肖童说她出了几天差,并非虚言,几天前她去了天津和河北省的宁河县。而且这次也并非一个人的独往独来,李春强给她派了个杜长发做助手。他们俩用了三天的时间,在天津监狱和茶淀劳改农场提审了十一个贩毒案的案犯,收获不小。在这十一个服刑的在押犯当中,至少有三个人从照片上认出了胡大庆,并且供出胡大庆以往的一些行迹和他常用的假名。从他们提供的情况看,胡大庆确实不是一般的毒品贩子,他贩毒的次数之多,与毒贩的联系之广,贩毒的数量之巨,都超过了庆春他们原来的估计。

于是,在他们回京以后,李春强专门安排了一次向处里的汇报。处长马占福亲自听了这个汇报,也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不大常见的涉毒巨案。

因为庆春在汇报结束时的结论是非常明确的:第一,胡大庆贩毒的点线很广。

仅从几个案犯的交待看,已经遍及北京、天津、东北和广东,算得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了。第二,他长期使用数个假名以及假身分,进高档酒楼,住高档酒店。在康宏娱乐城缴获的登喜路牌的西服,市价可卖到上万元,可见他贩毒已经非常职业化而且毒资巨大。第三,随身携带武器,并且开枪杀人,手段凶残且极有经验。仅这三点,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小贩小倒。从那天在那幢西洋楼现场缴获的毒品看,他一次出手就是上千克海洛因,说明他并不零售,而是那些批发商的供应者。

在庆春汇报的过程中,马处长没有提问和Сhā话,但从他脸部的表情上,看得出是认真听了。庆春谈完之后,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李春强先发表看法。

李春强说:“庆春的结论我同意。现在提出的问题是,胡大庆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进行这么大数量的专业贩毒,他显然不是一个‘个体户’。只有集团犯罪,才能做到这种水平。我们现在可以假设这是一个内部系统严密并且有很好保护措施的贩毒组织。他们有人进货,有人储藏,有人运输,有人销售,有人洗钱,甚至,有专门的制毒据点。那么这个胡大庆,也许只是整个毒品销售网络中的一个骨­干­销售人员,也就是这圈子里的人说的那种‘批份儿’的角­色­。我们现在寻找胡大庆的目的,应该是要挖出这个毒品集团的主体,还有这个集团的首犯。”

处长点头,脸上有了点笑容:“不错。”他说。“你们队这段搞得不错,这本来是个线索不多的人物,你们能搞出这么多情况来,而且推断出一个集团犯罪的背景。不管抓没抓到胡大庆,这都是个重要的收获。”处长抓抓头皮,接着说:“不过,推理可以大胆,论证须要小心。你们还是要多找些证据,不忙下结论先人为主。

另外,你们抓紧把刚才汇报的内容整理成一份专题报告,我们向局里报一下。我看,查清这个案子首先得找到胡大庆,找胡大庆光咱们一个处在北京地区常规的这么查远远不够。我们可以建议局里请公安部协调,要求一些重点城市重点地区,一齐查找他的下落。“

处长对刑警队的这几句表扬,和对下步工作的这个安排,让庆春的心情大为开朗。她这几天的辛苦,算没白忙。既对得起死去的胡新民,也给刑警队和李春强叫了彩争了光。李春强毕竟还算新官上任,她知道他对领导的评价还是比较在乎。

给局里的报告是她连夜写的,第二天一早就交到了李春强的手上,李春强几乎没改就转呈了处长。因为处长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一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原则意见,所以李春强并不等着这份报告的批复,便着手布置力量开始了对胡大庆的搜寻工作。庆春当然参与其中,到各分局部署排查,搜集线索,忙得起早贪黑,一连几天连父亲那边都没照过面。她早上出门时父亲还未起,晚上回家时,父亲已睡去,他们每天只是互相留条子问候一下。

周末又忙了一天,星期天的上午他们在一起开了个情况碰头会,散会后,李春强下令:下午什么都不­干­了,休息!

等队里的同志大部分都走了,李春强叫住庆春,约她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

“我妈叫我请你去的,她今天晚上做大蒜烧黄鱼,你过去吃过的,我妈还记得你最爱吃她这道菜呢。”

庆春想了一下,回绝了,“下回再去吧,”她说,“我爸爸好几天都留条子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吃个饭,我今天想陪陪他。”

其实,她回绝李春强并不仅仅是因为要陪父亲。她觉得新民去世还未足月,她不应该和李春强打得火热。

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家超级市场买了几斤­鸡­爪子,父亲爱吃这个,做得也拿手。

可还没进家门,她的BP机便响个不停,BP机一响她就有点条件反­射­,每个汗毛孔都紧张起来。她猜不出又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和父亲共进晚餐的计划刹那间又变得遥远了。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她回家先跑到父亲房间的门厅里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的心情立即松弛下来。呼叫她的人原来是燕大法律系的那个大学生肖童。

肖童在电话里的声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样,充满青春的朝气,这使庆春隐隐被某种已经遗忘的东西所感染。肖童问她下午是否有空,她故作老成地反问有什么事吗?肖童说没什么大事有点小事能不能见个面?她问到底什么事大概是哪方面的事?肖童说这是公用电话不便久占最好见面再谈。见他这样神神秘秘,庆春心里发笑,她本想让他到家里来找她,犹豫了一下,转念约了另一个地方。

放下电话,又把买来的­鸡­爪子放进冰箱。她看一眼父亲的卧室。卧室的门是虚掩的,里边没有声响。她叫了一声:“爸爸!‘”依然无人应声。她推门进去,见父亲睡在床上,鼻息很重,她又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才哑哑地应道:“回来啦。”

父亲的床头柜上,零乱地摆着药瓶和水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看到了父亲苍白的脸­色­和像是几日未刮的胡子,她问:“爸爸,您生病啦?”

父亲侧动了一下身体,把脸对着她,说:“‘啊,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庆春坐到父亲床边,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啊!”她说:“怎么搞的,什么时候病的,去看了吗?”

“好几天了,可能快好了。”

庆春着急了,因为父亲的额头依然滚烫。她手忙脚乱地把父亲扶起来,嘴里一劲儿地埋怨着。

“您­干­吗不去看病呀,您起不来可以呼我呀,这都几天了,非耽误了不可。”

父亲说:“你这几天不是忙吗。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后来一想,算了。”

庆春说:“您每天不是都给我留条子吗,为什么不说呀。”

父亲说:“我自己有药。你妈不在以后,我生病还不就是这样一顶就过来了。

你整天在外面跑,出差,还能指着你?“

庆春帮父亲穿鞋:“您这不是骂我不管您吗。您又不说,您说了我可以请假。”

父亲说:“你现在要奔事业,我老耽误你­干­吗。你妈一死我就想好了,我自己能克服的,不拖累别人,……你给我穿鞋子吗,我不去医院,我有药……”

庆春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就成‘别人’了。”她硬给父亲穿上鞋,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没忘了在肖童的BP机上呼了一句话:“我陪父亲去平安医院,见面取消,抱歉。”

半小时后,出租车来了。父亲还不想去医院,她强迫地扶着他下了楼。父亲毕竟已经六十岁了,万一拖出更大的病来如何了得,她想。

平安医院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医院,也是父亲单位的合同医院。从她家到平安医院一共五分钟的车程,出租车费加上来她家的空驶费也不过区区二十八元。但麻烦的是,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那司机死活找不开。她把自己全身翻遍了,全部零钱也凑不足二十块。司机说你让这老同志在车里等着,你去换。她说这附近也没商店也没饭馆到哪儿去换?司机说,你可以到医院里的收费处去换。庆春说,收费处总是排大队,给不给换钱还不知道。两人正在交涉,突然有一只手从敞开的车窗外把三十元钱钞票递进来,说:“这是三十元,不用找了。”

庆春抬头一看,原来是肖童,不由惊讶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肖童得意地一笑:“我无处不在。”

他们一起扶着庆春的父亲走上医院的台阶。在整个儿看病的过程中,庆春一直陪着父亲,而挂号、取单、划价、交费、领药等等一系列跑腿排队的差事,全是劳驾肖童。父亲得了肺炎,幸亏来了医院,打了青霉素,否则弄不好就会转成了别的。

庆春心里有些后怕,所以,尽管父亲非常不愿意,她还是坚持让父亲留下来住院。

医生说:住也行,不住也行,不住就把针拿回去按时打。

庆春说:不能不住,万一病情变化,在医院里每天有医生查房可以马上采取措施。再说回家打针也不方便。

于是医院给安排了病床,并且马上给吊了瓶子。庆春要回家替父亲去取东西,肖童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父亲。庆春有些过意不去,让他回去。肖童执意不走。他说你在医院里陪了我那么多天,总得给我个机会报答一下吧。庆春只好不再客气,她说:“那好,马上该吃晚饭了,你回头问问老头儿想吃什么,你帮他订上。另外你盯着这个点滴的瓶子,要是打完了赶快找医生来换。”

庆春嘱咐完便匆匆走了。她没坐出租车,而是乘公共汽车回的家。这时正是上下班交通的高峰时间,她在路上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家。父亲自己的东西都是自己放的,放在什么地方庆春并不清楚。她翻了半天才把父亲住院要用的牙膏牙刷、内衣­内­裤、半导体收音机和老花镜等等一应物品打点齐全。刚要走的时候门铃响了,李春强突然不速而来。

他拎来了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他妈妈做的大蒜烧黄鱼。他听庆春讲了父亲生病的情况,说那正好把鱼送给你爸爸尝尝。

两人没有多谈就出了门一齐往医院来,庆春拎着给父亲带的东西,李春强拎着那饭盒烧鱼。两人赶到医院,庆春的父亲已经打完了吊针,正在喝粥。李春强不失时机地送上大蒜烧黄鱼,口齿不甚利落地说了些慰问的话。父亲看了鱼,夸奖了几句便让他们带回去自己吃。李春强坚持留下来并说这鱼不用热,冷着吃也别有滋味。

父亲说,我一不舒服,胃口就不好,不喜欢味厚油腻,我就想喝几天粥,清清肠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肖童Сhā嘴说:“伯伯现在就喜欢喝粥,已经喝了两碗了。医院的饭我知道,菜做得一点味儿没有,就是粥熬得好。”

李春强上下打量肖童,庆春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这是肖童,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小弟弟。”

肖童显示出年轻学生那份特有的大方和交流的主动,向李春强伸出右手:“你好!”李春强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庆春对肖童说:“这是我同事。”

天­色­已晚,医生过来轰人了:“不是陪住的都走吧,快点快点,明天再来。”他们不得不离开病房。走到街上,庆春饥肠辘辘,建议就近找个饭馆随便吃点什么,两个男的一齐说好。

他们转了半条街,才找到一个说不清是个体还是国营的餐厅,进去坐下。推让了一番,才由庆春点了菜。没有要酒。在等菜的时候,肖童从背包里取出早已为庆春买好的那个水晶玻璃的相框,打开来给庆春看。问她喜欢吗?庆春说太好看了,既高雅又纯净。说得肖童脸上春天般的灿烂一片。他说,我一猜你就喜欢,这就是送给你的。庆春说真的吗,那太不好意思了,不过你眼光不俗挺会买东西的。

菜上了,庆春去了洗手间。两个男的便搁着筷子等她。李春强把那相框拿在手中把玩,随口问道:“这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肖童说:“你看不出来吧,告诉你这是水晶的,两千八百块钱呢,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要不她该骂我了。”

李春强抬眼看着肖童,满脸疑惑地问:“你是她什么人呀,­干­吗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肖童并不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没什么,朋友嘛,我觉得她好,所以就送她,花多少钱心里愿意就行。”

也许是二千八百块钱这个数字使李春强格外不舒服,这居然和他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同等价值。他皱着眉头问:“你不是学生吗?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跟你爸爸妈妈要的?”

肖童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春强又说:“小伙子,以后要送人这么贵的东西,应该自己挣钱买,别伸手向家里要。这个习惯不好。”

肖童似乎对李春强的这番教训很反感,收起笑容,顶嘴说:“我还没有工作,我父母供养我是应该的。我把他们给我吃喝的钱省下来,给我自己喜欢的人买件东西,既合法又合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李春强有点板脸了:“你喜欢她?你多大了?”

肖童也有点顶牛的口气:“我二十多了!怎么了?”

欧庆春在这关键的时候回来了,笑着问肖童:“­干­吗呀,报户口哪。”

两个男的都住了口,一齐拿起筷子,但互相在感觉上已经有了点对立,谁和谁都不说话,要说话也都随着庆春的话题。

庆春说:“你们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最不爱住医院吗?他每天必须看电视。医院里看不了电视。”

肖童马上深有同感地附和:“没错,我住了这一段医院,一出来就是喜欢看电视,连广告都看不腻。你平常看电视吗,你都爱看什么节目?”他问庆春。

庆春还未答,李春强便鄙夷地回了肖童一句:“­干­我们这行的,一天忙到晚,我们不能和你们这些有闲阶层比,可以天天没事守着电视。”

庆春看一眼李春强,一时不懂他的话里为何带刺儿。肖童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心没肺,继续发表议论:“现在的电视节目看得多了也就不爱看了。历史剧全是戏说,现代剧全是瞎写,无论是写男盗女娼还是写无私奉献,都是生活中找不着的,离现实太远。”

李春强正­色­道:“男盗女娼是瞎写,无私奉献怎么也是瞎写?

生活中不容易看到的才更要写,才更要提倡。现在的文艺作品,写献身­精­神的,写高尚品质的就是太少了。“

肖童像是不屑与辩地笑一笑,脸冲着庆春说:“写的少是因为现实中太难找,人人都是雷锋你信吗?”话音一转,他的嘴又甜起来:“不过庆春我最佩服你了。

你陪了我这么多天,你图什么呀,就算是为了你以前的那个人吧,那也让我挺感动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你特伟大。“

庆春笑了,她是笑肖童的幼稚和天真。“肖童,你身边的老师和那么多同学,就没有高尚的人吗?肯定有,你不注意罢了。

年轻人热血沸腾,最容易为什么东西而献身。“

肖童笑道:“你说的是‘追星族’吧。”

李春强皱着眉头对庆春说:“你别跟他讨论这个,他听不懂。

咱们上大学的时候也不像他们这样玩世不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肖童一脸不服的样子,眼睛依然不看李春强,只看着庆春,说:“可世界总得向前走!”不知何故,庆春竟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无甚道理地互相顶牛,倒也十分有趣。她微笑着,用一种母­性­的宽宏和达观的口吻,说:“一代不如一代其实就是一代看不惯一代,自古已然。处里那些老同志还觉得咱们不如他们呢,可你李春强现在还不是当了一队之长,也管上大要案了。你别看肖童现在这么没正形,也许说不定今后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壮烈献身的英雄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服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一条自然规律。咱们现在­干­得再好,未来也是肖童他们的天下。”

李春强倒不去反驳庆春,肖童却疑惑地瞪起眼睛:“嘿嘿,咱们年纪也差不多呀,你这口气怎么像比我大一辈儿似的?”

庆春不置一答,她笑ⅿⅿ的,端起饮料杯子,先向李春强,后冲着肖童,说:“为我们当前的英雄和未来的英雄,­干­杯!”

和欧庆春、李春强一起吃完了饭,肖童和他们就分了手。他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上呼了郑文燕,他呼文燕是因为从上个星期五的晚上到今天一整天,文燕已经呼了他无数遍。

文燕在电话里当然不高兴,克制着委屈掩饰着怀疑问他整个几大礼拜­干­什么去了。他说朋友有辆车跟朋友上郊区学车去了。文燕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你连回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他说郊区BP机收不到,收到了也没电话。文燕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百呼不回都把我急坏了。肖童说没事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确实,除了今天他去找了欧庆春外,从星期五的晚上到星期六一天,缠住他整个儿周未的,是欧阳兰兰。

他在球场边上见到欧阳兰兰时有点不知所措。他是一个讲面子的人,既然在一起相过亲吃过饭,此刻见了面他就得主动寒暄。他故做惊讶地和欧阳兰兰打着招呼:“哟,是欧阳……欧阳兰兰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找人吗?”

欧阳兰兰依然是冷面孔,见面的笑容在脸上稍纵即逝。“是啊,找人。”

她的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他的脸,那目光使肖童知道没必要绕圈子。他也学着她的样儿,一点不笑地问:“是找我吗?”

“对!”

“有事吗?”

“想和你谈谈。”

“呃,那么,郁教授,郁教授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对我印象挺好。”

肖童直犯愣,心里暗暗骂街。郁文涣居然为了自己的教授面子,把他像“击鼓传球”那样扔给欧阳兰兰就不管了。他本来以为这是一场事先约定了结局的游戏,结果发起人自己反倒破坏了游戏规则。肖童带着一种恶毒的报复心理,一脸戏谑,甚至谑而近虐地说道:“对,我爱上你了。”

欧阳兰兰没有一点动容,摇头说:“我看得出真假。”

欧阳兰兰的这句话使他马上又打消了恶作剧的想法。他和这女孩儿无怨无仇,犯不着拿她开心出气。他说:“你当然知道了,昨天晚上那顿饭,就是你和郁教授一起策划的一场表演。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爸爸蒙在鼓里。”

欧阳兰兰说:“可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肖童不得不也客气一下:“我也很高兴,可这对我们并没什么意义。”

“相识就是缘份,这本身就有意义。”

女孩儿的执著使肖童有点着急,他不想伤她的自尊,但又不知怎样表白自己。

他喘了口气,问:“我们郁教授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欧阳兰兰笑一下:“刚才我骗你呢,郁教授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了。”

“我的什么意思?”

“你觉得和我交朋友不合适。”

“呃——”肖童斟酌着词句,一时拿不准说什么来圆场。欧阳兰兰既如此宣言,他反倒不能把话说得不客气,“其实,其实,……”

“其实不接触一下,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其实我不是说不合适,我是说,我现在是学生,还不想这么早找女朋友。学生以学为主,我刚休了好几个月病假,得抓紧时间把课补上。”

“我不会影响你的学习,也许在你学累了的时候,我还会成为你的一种调剂。”

肖童有点傻眼,他从未见过女孩子竟有如此主动的,连文燕当初也不曾这样。

他心中纳闷:这女的看上我什么了?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女方居然已经开始约他散步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哎哎,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不是研究生,郁教授骗你们呢,我才上大二,而且我比你小,我才二十一岁。”

欧阳兰兰平静地说:“女大三,抱金砖。”

肖童说:“你再好好想想得了,我脾气坏着呢。我虚有其表,和我接触的女孩儿,没有熬过三个月的。”

“三个月?那我更要试试。我想­干­成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肖童直吸气,不过这女孩的­性­格多少使他有了点好奇。但他还是说:“那就抱歉了,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是他最后的一张牌。欧阳兰兰果然愣住了,这句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半信半疑地盯着肖童,肖童的表情上,镇定中暗藏着得意,他有点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真的,我不骗你。”

欧阳兰兰严肃地点头:“好吧,我不能强迫你,那我们就做个普通朋友吧。要是三个月后,你的女朋友照例熬不住逃走了的话,你别忘了,这儿还有一个替补的。

我喜欢你。“

肖童环顾左右,摆着手:“别别,别这么大声。做普通朋友可以,但有个前提,咱们得约法三章,你同意不同意?”

欧阳兰兰冷笑一下:“你的毛病可真多!”

肖童说:“第一,普通朋友就是普通朋友,相互接触得保持距离。”

欧阳兰兰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会弓虽暴你!”

肖童笑了,“瞧你这个­性­,你什么不敢于。”

欧阳兰兰说:“第二是什么?”

“第二,以后你不许到学校来找我,让同学老师看见了影响不好。万一再让我女朋友知道,我就死定了。”

欧阳兰兰说:“看来还有比我横的。”

肖童说:“你答应不答应?”

欧阳兰兰说:“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你吧,你别害怕,我不会总招你讨厌的。”

“呃,你呼我BP机吧。我是汉显的,有什么事可以呼在上面,别老让我回电话。

我们学校打电话特不方便。“

欧阳兰兰记了他的BP机号码,接着问:“第三呢?”

肖童想了一下,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就先这两条吧,想起来再说。”

欧阳兰兰说:“好,我也要约法三章。”

肖童说:“你别跟着起哄好不好。”

欧阳兰兰说:“我得要平等。”

肖童无奈:“好好,你说吧。”

“第一,我们既是朋友,就应该彼此真诚,讲真话,不撒谎,不欺骗。你做得到吗?”

肖童:“你说第二条吧。”

“做得到吗?”

“好,我做到。第二条是什么?”

“你不许再和第三个女人谈情说爱。”

“怎么叫第三个?谁是第二个?”

“除了你现在的女朋友之外,不许再花心。”

“我还有没有点自由了?”

“我最讨厌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

肖童正­色­道:“这我不会,可咱们算什么关系,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欧阳兰兰理不相让地说:“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有权利提醒你。”

肖童苦笑:“行,行,我服你了。”

欧阳兰兰也笑了一下:“第三,……”

肖童打断她:“没第三了,我也只有两条,你不是要平等吗?”

欧阳兰兰没有再争,说:“好,平等!”她好像办成了一件事似地长出一口气,说:“为了庆祝咱们的友谊从今天开始,咱们现在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好不好?”

肖童经这一番­唇­枪舌剑,真是有点累了。他急于摆脱地说:“不行不行,我得早点回家,我还有事儿呢。”

“什么事这么重要?”

肖童扬起一只手指:“嘿,你听着,我答应你彼此说真话,不撒谎,可不等于什么都得向你汇报。我还有没有点个人隐私了!”

欧阳兰兰用同样强硬的口气回敬道:“你有不说的权利,并不等于我没有询问的权利。”

肖童一下让她顶住,一时语塞,不想恋战地说:“好,好,咱们相互尊重对方的权利。我得走了,我确实有事。”

欧阳兰兰说:“你去哪儿,我可以送你,我有车。”

肖童说:“不用了,我有自行车。”

欧阳兰兰说:“自行车可以放在我的后备箱里。放心,我把你送到就走。”

肖童犹豫了一下,说:“行,那就谢谢了。”

肖童推了自行车,和欧阳兰兰一路走出校园。为了避免口舌,他故意和她拉开间距,路上也不说话。出了校门,路边停着的一辆簇新的宝马740,“哗”地一声作响,车灯粲然闪亮,欧阳兰兰手执遥控钥匙,打开车门,然后“砰”地一声按起后备箱盖。这一连串动作和声音,把肖童看得呆了。

“这是你的车吗?”

欧阳兰兰没答,把后备箱盖高高掀起,命令道:“把你的车放进来。”

肖童放进自行车,问:“不会碰坏你的车吧?”

欧阳兰兰无所谓地说:“不会。”

这是肖童坐过的最为宽大豪华的汽车。那皮制的座椅,闪亮的挡板,太空船一般的仪表,无一不令他怦然心动。欧阳兰兰开起车来风度优雅,在这一刻竟也十分动人。肖童禁不住由衷赞叹:这车真是太­棒­啦!欧阳兰兰问:你会开吗?要不要试试?肖童摇头:可惜我不会,不过以后我肯定要学的。

华灯初上,他们行驶在宽敞明亮的街道上,风驰电掣。发动机雄壮的轰鸣,使肖童感觉犹如驾驶着一辆高速坦克,那份势不可挡的豪情,令人心花怒放,直到车子停稳在他家的楼前他还兴犹未尽。欧阳兰兰问:我技术好不好?他说:不错,女的开车别有味道。兰兰问:什么味道?他答:英姿飒爽!

看得出欧阳兰兰被夸得兴起,她主动提议说:“我教你开车,怎么样?”这时肖童已经拉开车门下了汽车。他用手拍了一下车子的顶篷,半是当真半是玩笑地说道:“要教就得拿这车教。”

欧阳兰兰无所谓地冷笑:“免费!”

“那谢你了。”

肖童替她关好车门,无可无不可地认下了这个师傅。

其实肖童早就打算学车的,先是因为出国探亲,后是因为眼睛失明,一拖再拖。

他本来计划这个夏天的暑假,无论如何要把车本儿考下来。开车是他自小以来的一个梦想。

墨绿­色­的“宝马”扬起一阵烟尘无声地开走了,充满诱惑的红­色­尾灯展示着迷人的奢华。肖童一直目送那尾灯在视线中消失,才返身上楼。他并不是送欧阳兰兰,他只是喜欢“宝马”。

进了家,他给自己下了点速冻饺子,对着嘴喝了一瓶啤酒,边喝边从书包里翻出前一天辅导员卢林东给他的演讲比赛的演讲稿。他必须在下周三以前把稿子背熟,因为卢林东专门请来的演讲老师下周三要指导他做第一次排练。另外,他还得看书。

下周国际金融课要考试,他欠课太多。好在国际金融课的老师比较喜欢他,私下里已经指点了方向。但他必须再突击看看书,否则不及格被补考的话,面子上未免难堪。

时间并不晚,人也并不乏,但书上的字迹却总是模糊。他几次晃晃脑袋试图集中­精­力,但思绪还是再三飘忽出去。他想此时不知欧庆春在­干­什么,一个公安人员的周未将是怎样度过?她穿警服的样子帅得逼人,那感觉给他一种意外的冲击。她说她有二十七岁了,可看上去像与自己同龄。在图书馆的大门口见到庆春的第一面,他便认定这就是自己多年以来的梦中情人。美丽。矫健。成熟。这种英雄式的女子最让他心动。

他一静下来,脑子里立即便充满了庆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一静下来便热衷于这些想象。想象她身穿紧身的迷彩服,腰佩小巧的坤式枪,驾车飞驰,短发飘扬。那车子不是富贵的宝马,而是敞篷的吉普“沙漠王”……,这道心中的风景让肖童有点迷醉。而这魅力四­射­的想象与其说是对异­性­的暗恋,不如说是一种对偶像的崇拜。崇拜总是为幻想而存在的。当对异­性­的迷恋已使他沉湎于疯狂的幻想时,他对她的爱,便超越了­性­的欲念,而升华为一种灵­肉­分离的崇拜了。

有时他也会非常务实地盘算,不知自己毕业后会否被分到公安局成了庆春的战友。尽管他知道在燕大学法律的学生以后个个都会成为法官和律师,很少有去公安局的。但没准他今后会选择去当一个民警。

这天夜里他做了多少佳人有约的梦,第二天醒来时已全然忘记。冲了一个清晨的冷水浴,感觉又回到了现实之中。看着依然摊在桌上的书,心中茫然若失。他穿好衣服,没有心情做早饭,只洗了一只苹果,一边啃着一边下楼。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回文燕的BP机。从昨晚到现在,他的BP机已经叫了无数遍,每一次他都怀着极大的希望拿出来看,结果每一次都照例是失望。所有的响声都是文燕呼出来的。如果不是期待着BP机上突然出现庆春的名字,他早就把它关了。他不断安慰自己:事情的成因总是需要一点点耐心积累的。

下得楼来,走没几步他便站住了。他看见不远处横着那辆墨绿的“宝马”。而它的主人,一身牛仔打扮,正坐在车子的前罩盖上,极为罕见地对着他粲然一笑!

“嘿,几点才起床?”

肖童愣愣地看着她,心里说不清是惊讶,反感还是麻木。昨晚对她尚存的那一点好奇已荡然无存。他冷淡地问:“你­干­吗来了?”

“等你呀。”

“等我­干­吗?”

欧阳兰兰从车盖子上跳下来,挑战般地仰面而视:“你不想学开车了吗?”

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元气未伤还是点滴青霉素的作用,他在病床上只躺了四天便痊愈出院了。在父亲出院的第二天,又是一个周未,欧庆春和李春强以及杜长发突然离开了北京,匆匆飞往九朝故都——洛阳。

走以前,她按照父亲爱吃的做法,把那几斤­鸡­爪子给炖出来了。其实父亲的身体已经复原,她并不是担心他不能动手烧饭,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对父亲的歉意而已。

她对父亲说:“我很快就回来,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天。”

父亲说:“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习惯。”

从她毕业分到刑警队以后,父亲确实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突然出门,然后多日不归的情况。他们从下午四点接到洛阳公安局的电话决定出发,到登上飞机,不过三个小时的时间。洛阳发现了胡大庆的踪迹,据线报他可能有一个秘密的接头安排在明天,处里本来决定多去几个人,万一捕获,好乘火车把他和与他接头的人一并押解回来。但时间仓促只搞到了三张机票,庆春和李春强他们只好先行一步。

庆春匆匆回家炖上­鸡­爪儿,作为对父亲的告别。临出门时又接到大学生肖童的呼叫。她回了电话,肖童说上次找你想谈点事情结果没谈,所以又来讨扰。庆春说讨扰不敢当,但我要出差马上就走,只能改天再见。庆春心里隐隐纳闷,她隐隐觉得这小子一次次找她也许没事只是故意纠缠。

肖童依然不肯放下电话,他问庆春你走了你爸爸怎么办,是不是还住在医院,要不要我去帮忙照顾?庆春说父亲病已经好了,人已经出院,你就别管了。肖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去多少天?庆春心里有点急,因为飞机不等人她已经有点晚了。

“就这样吧,我必须得走了。”她没有回答肖童的问题,既客气又冷淡地说了结束的话,就把电话挂断。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又有点后悔,想想肖童毕竟是个蛮可爱的青年,最多是年纪太轻不太懂事,但肯助人为乐,个­性­开朗透明,……她那电话也许不该挂得那么武断。

飞机降落在洛阳时天­色­已晚,当地公安局派车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接到了位于市区的招待所。布公安局的刘副处长已经等在这里,他们就在招待所顶层尽头的一间会议室里连夜开会。

先是由洛阳市局的一位石科长介绍情况,一上来先是抱歉:“今天给你们这电话打得晚了点儿,因为到今天下午这个情报才基本落实。你们要的那个人现在住在花城饭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这个名字,还有他的外貌特征,与你们提供的线索一致,这是我们今天下午拍的外线照片,你们看一下,我们认为和通缉令上的是一个人。”

洛阳的同志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庆春一眼认出:“就是他,没错!”

队长李春强问:“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石科长说:“我们有个案子,盯了有两个月了,案犯是一个叫‘大牙’的。现在基本可以认定,以这个‘大牙’为首,有一个吸毒。贩毒集团。这些人的毒品,基本上都是‘大牙’提供的、现在的问题是,‘大牙’的毒品来源还不太清楚。他的上线是谁,一直没有查到。昨天晚上我们得到耳目的报告,说‘大牙’今天要和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在茫发书店见面。我们上了手段,对他们见面的情况进行了监视。

结果证实,你们找的这个赵虎,也叫胡大庆,对吧,很可能就是他的供货人。“

刘副处长提示石科长,说可以给北京的同志看看这两个家伙见面时的监控摄像。

庆春这才注意到屋角已经摆好了电视机和录相机。

于是他们关暗了灯看录相。这次监控显然动用了两台摄像机,其中一台摄录的是见面地点的外景,是一座街头的小书店。摄像机大概是隐蔽在这书店对面的一座楼上,镜头的画面全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书店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胡大庆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庆春突然恶狠狠地兴奋起来,当她看见胡大庆东张西望,步履姗姗,连站在门口点烟观望的动作全被镜头——吃进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复仇的快感。录相里不时传来现场侦察员的交谈声和联络声:“大概就是这个家伙。镜头近一些,……喂喂,五号注意,五号注意,对象进去了……”接下来的画面显然已是第二台摄像机拍下的,那摄像机拍摄时不知是藏在侦察员身上的什么部位,所有镜头都变成仰视的近景。镜头的边缘被伪装遮得朦朦胧胧,像电视台经常播放的那种偷Pāi下来的“现场目击”。画面已经移到了书店的室内,可以看到胡大庆在书架中东转西转,挑了一本洛阳旅游地图册,然后拿到门口柜台去交款。

收钱的人相貌猥琐,长着一口大包牙。摄像机断断续续录下了两个人在结账时的几句交谈:“……您喜欢旅游对不对?”

“还可以……明天去龙门石窟,……那儿人多吗?……我不喜欢人多。”

“你早点去,八点以前人少,人多了挤着不方便。八点……”

胡大庆交完钱出了书店,沿着街道向右走了,摄像镜头就此中断。会议室的灯重新打开。大家对摄像机的角度和画面质量轻松议论几句,石科长便接着介绍:“‘大牙’就是这家个体书店的老板。那个赵虎呢,我们跟踪下来,他住在花城饭店六0七房间,住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说明他这次使用了赵虎这个名字的身份证。我们的人一直在饭店里盯着,除了吃饭之外,到现在没见他离开房间。据我们的耳目今天傍晚报告,‘大牙’说他明天一大早要出去。去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不清楚。我们判断,他们真正的接头可能在明天早上八点前后,地点可能在龙门石窟。”

石科长说完了,目光去看他的上司。那位刘副处长是个年纪不小的河南大汉,身材魁梧,口音也重。他说:“我们局里的意见,如果他们这次真的交了货,可以当场抓获,如果没有交货,我们这个‘大牙’还准备再留一留,我们必须把他的货源搞清楚。对那个赵虎,你们北京方面的意见怎么处理?”

李春强说:“不管他这次交没交货,我们都准备逮捕。”石科长说:“如果‘大牙’我们暂时不惊动的话,抓这个赵虎就不要在接头现场抓,等他们分开以后再说。”

刘副处长说:“龙门石窟我们已经做了安排。罪犯选这个地方是非常狡猾的。

第一,时间定在八点,或者八点以前,游人很少,周围环境极不利于我们的人员隐蔽;第二,那是从北魏到盛唐,用了四百○三年才建成的艺术宝库,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古迹。万一我们动起手来,使用武器很不方便。弄不好损坏了石窟,那可要犯历史­性­错误了。“

杜长发Сhā嘴:“这倒也是,龙门石窟我去旅游过一次,佛窟三千,佛像十万,光宝塔就有四十来个,确实是非常壮观!地形也是曲里拐弯的……”

石科长说:“整个儿龙门一带,佛像佛龛确实成千上万,龙门石窟中心地带没有那么多,不过中心几个窟地形复杂倒是不假,拐弯多,死角多,不易监视,也不易隐蔽。”

李春强道:“明天怎么搞,你们肯定有办法。你们地形。情况都熟,你们说怎么­干­,我们服从命令听指挥。”

洛阳的同志都笑笑,说:“客气客气。”

不过洛阳同志的办法确实不错。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庆春他们便被从床上叫起。

早饭也是在车上吃的,吃的是洛阳市局的同志带来的包子和可乐。他们坐了一辆中型的旅行车,车身上写着“洛阳花都旅行社”的字样。车里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五六个洛阳市局的侦察员。大家全是便衣,并且一身游客打扮,挎着水壶背着相机,每人头上还戴了顶花都旅行社的遮阳帽。有的人还故意穿了印有北京通县某厂字样的汗衫。大家互相评价着同伴的装束,问庆春他们这一车人像不像北京来的旅游团。

杜长发说北京人和你们长得不一味儿,北京人自己能看出来。在长安街上这么一走,谁是北京的谁是外地的一目了然。李春强说你们别听他吹牛,他这德行就绝不是北京人的样儿,要是的话也是远郊区的农民。我不是贬低农民,我是说我们这大个子憨厚。

庆春笑着说:“你们只要别开口说话,要说话也别露出河南腔来,和北京人就没什么两样。北京也快成了移民城市了,我老家就是山东的。”

洛阳刑警对庆春非常好奇,七嘴八舌的问她:“你是大学生还是演员,是到我们公安局来体验生活的吧?看着可不像­干­我们这行的。”

庆春说:“不像吗?”

他们说:“不像。”

庆春问:“为什么?”

他们说:“­干­刑警风里来雨里去,女同志­干­个半年就得成了假小子,没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呆会儿到龙门石窟你就在车上留守,帮着看看东西什么的,打起来万一你牺牲了那就太可惜了。”

李春强和杜长发全在一边笑,任那帮小伙子和庆春贫嘴。庆春在刑警队呆了这么多年,脸皮子早就锻炼出来了,也真一句假一句连荤带素地和他们胡扯。

这个行动一共分了四个组,他们这一组先期赶往龙门石窟,预先设伏。还有两组人马,分别盯住花城饭店的胡大庆和小书店的老板“大牙”。第四组人马作为预备队,隐藏待命,以防罪犯临时变更接头地点。也许因为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在逃的贩毒要犯,又因为传闻他凶狠残忍,所以洛阳市局投入的力量特别大。

早晨七点钟,他们的旅行车到达龙门石窟附近的一个预先定好的隐蔽地点。从这里可以看到东西两山的崖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蜂窝一样的洞龛。伊水贯穿两山之间,淙淙南去。雄伟至极的奉先寺大龛遥遥可望,大龛中间的卢舍那石佛寓笑于­唇­,含爱于目,敦厚而庄严,在晨雾中若近若远,神秘地凝视着这个­阴­冷的清晨。

隐蔽的据点是一个不算大大的院子,看上去像个餐厅什么的。扮装成旅行社导游的石科长一边和餐厅的经理聊天,一边用手持电话与盯胡大庆和“大牙”的两个组联络。他把餐厅经理介绍给李春强,说这是自己人。

他们到达这个隐蔽点不到十分钟,花城饭店和益发书店的两个小组先后传来消息,胡大庆和“大牙”都出来了。通过和这两个组不断联络,他们始终了解着这两个目标到了什么位置。在最初的半个小时里,他们都没有向龙门石窟的方向来,而是不断换乘着出租车。在王城公园和中州东路那一带的街道上盘桓。有一刻石科长甚至怀疑自己昨天的判断,这两个家伙也许根本不是在龙门石窟接头,而是另有地点。只有刘副处长信心不减,“再用电话嘱咐他们隐蔽好耐下心不要动,果然,七点四十分左右,两个组相继发来消息:对象乘坐的出租车已经先后开上了龙门路。

算好时间,他们也上了车,把旅行车驶出院子,往龙门石窟开去。按预定的计划,他们赶在罪犯之前到达了石窟。这一天天气不好,乌云压顶,风也很冷,像是暴雨将临。石窟的停车场上,只有孤零零的几部车子。也许时间还大早,游客寥寥无几。他们下了车,站在石窟的入口处,听任执导游小旗的石科长装模作样地为他们背诵导游词,磨蹭着时间。李春强看看这地形,脸­色­严峻,悄悄把庆春和杜长发拉到人后,小声说:“这地方太不好控制了,咱们可得灵活点儿。如果一切正常,就按计划在他们交货时动手。如果胡大庆没交货,咱们的任务主要是盯住他,别管那个‘大牙’。

要是盯不住的话,索­性­就先当场动手弄住他,你们看我眼­色­!“

杜长发说:“哎,他们要是不交货,洛阳市局不是说就不在这儿动手吗,要不交货他们就不想惊动那个‘大牙’。”

李春强压着声音说:“咱们管不了那么多了。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的要犯,比他妈那个‘大牙’重要多了。咱们得以胡大庆为主,再跑了没法儿交待。”

“OK!”庆春和杜长发一齐点了下头。八点十分的样子,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进了停车场,“大牙”从车里钻出来。石科长立即挥动小旗,大声招呼自己的“游客”往奉先寺方向走去。

李春强犹豫片刻,俯身对庆春嘀咕了几句,他临时决定让庆春留在停车场进行观察。

李春强和杜长发都随他们的“旅游团”进去了,欧庆春一个人留下来,站在路边一个卖纪念品的小摊儿上浏览。“大牙”还在那边东张西望,他没有找见胡大庆,便站下来吸烟。跟着他来的那几个侦察员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在远处。

终于,胡大庆的车出现了,开进了车场。不知是司机结账太慢还是胡有意要观察一下周围动静,他磨蹭了半天才姗姗下车。看也没看路边吸烟的“大牙”,径直向石窟里走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庆春不管跟在胡大庆身后那几个洛阳市局的便衣是否有意见,她离开小摊,紧随胡大庆身后往里走,那个“大牙”。反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胡大庆穿了一身运动衫,背上掮了一只看上去沉甸甸的旅行背包。他目不旁顾,大步流星,做出一种长驱直入的姿态,倒让庆春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只走了百十米,他又突然止步,未加迟疑地转身返回。庆春不及回避,只得迎面和他擦肩而过。她心里一急,全身似乎都冒出了热汗。她想主力还在里边等着呢,这混蛋怎么不进去了?为了避免过早暴露,她告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马上返身去追,她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才停下脚步。但她还没来得及回过身来,就听见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喊声。这突然一喊,把她的心几乎从嗓子眼儿里拽出来了!回头一看,原来跟在后面的便衣们不知何故已经动起手来。看不清几个人扭打在一起。而胡大庆,她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挣脱出来,夺路而逃,向她这边狂奔而来。庆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进随身的小提包里,脚下却不知绊在什么东西上,身体失去平衡,往下一软,嘴里却已大喊出来:“站住!”

胡大庆身后追来的便衣警察们也齐声大喊,喊的什么庆春没有听清,她只看到胡大庆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她举枪,她清晰地看到那张粗糙的麻脸,和被疯狂扭曲的狰狞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已和她对峙了几百年!

她的六四式手枪在手里震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响,胡大庆的身体剧烈地颠了一颠,紧接着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在她的眼前。她跌坐在地上,依然举着枪,抖动的枪口依然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血污的脸。

十一

欧庆春一枪击毙胡大庆给了洛阳刑警极大的惊讶,原来这如花似玉的女同志真不是演员,真不是大学生,真不是体验生活的。他们立即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连久经沙场的刘副处长也大加称赞,说女同志如此年轻即能临危不惧,出手果断,实在难能可贵,回去一定是披红挂彩立功受奖。你们立了什么功,受了什么奖,发了多少奖金,到时候可要通个消息,我们怎么弄也好有个参照。

李春强私下里问庆春:“怎么回事,怎么在外面就打起来了?”

杜长发也说:“是不是洛阳的同志暴露了,那小子要跑?”

庆春说:“我也搞不清,据说胡大庆一返身马上就和‘大牙’交货了。是市局的同志先动的手,按住了‘大牙’,没按住胡大庆。”

李春强叹口气:“要是能活捉就好了,还可以搞点口供。”他看一眼庆春,连忙又说:“当然,现场那个情况,也只能果断击毙,否则损失更大。”

杜长发倒是由衷地对庆春说:“胡新民也是在大有灵,他这杀身之仇,还就是该你亲自来报才行。”

这话把庆春心中的快慰一语道破,但她皱眉说:“我可没想着官报私仇。”

杜长发理直气壮地正­色­道:“这有什么,国恨家仇,让你这一枪给了啦,咱们全队都出了这口气!”

胡大庆解决了,“大牙”也被洛阳市局逮捕。在胡大庆的背包里,当场缴获四号高纯度海洛因两公斤零五十克。这个毒品的数量也足以使洛阳市局的刑警们作为大案告破而论功行赏了。

对胡大庆所住的花城饭店的房间进行的搜查,没有获得更多的战果。除了一张身份证外,胡大庆身上没有任何通讯簿。工作证之类可供查证面目的证据。身份证上的住址是广东的一个小镇,给当地公安局挂电话一查,结果查无此人。身份证显然也是假的。只有胡大庆随身携带的一只手持电话引起了侦察员的兴趣。通过这部电话的重拨功能,他们看到了上面储存未消的一个电话号码。那号码打头的地区号是广西桂林的。李春强在临回北京前就和桂林公安局通了情况,请他们协查这个可疑的电话。

回到北京,向处里做了汇报,处里队里自是兴奋不已,总算把因胡新民牺牲而压在胸口的这股压力卸下来了。电视台和报纸也对这个重大贩毒案的破获做了宣传报道。刑警队记了一个集体二等功,庆春记了一个个人二等功。而且据李春强私下透露,由于刑警队长期以来一直未配副职,他已经向处长提名,由欧庆春来做他的副手,处长已经报请政治处进行­干­部考察了。

这些名利上的热闹,常常使庆春更加念及新民在­阴­间的孤独。而胡大庆的死也并未使她觉得事情已经完结。她更关心桂林公安局关于那个电话的调查,那个调查不知遇到了什么周折,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他们才知道结果。

那是一个私人住宅的电话,住宅的主人是桂林环江运输公司的经理,名叫关敬山,是近几年才发起来的私企老板。一听此人的身份情况,处长便认定胡大庆和关敬山的关系有些不一般。指示李春强专门派人南下广西,揪住这根线索,仔细查证一番。

去广西担当此任的是杜长发和另外一个新手,他们在桂林呆了四天就匆匆返回,带回来的材料很大一摞,有直接价值的却十分少见。李春强翻看了一上午也没看出所以然来。“你们是不是游漓江,逛芦笛岩去了?”李春强叫过杜长发,说:“这材料不成啊。”

“谁要是游了漓江,谁是这个!”杜长发用手做出一个王八状,赌咒发誓地辩解:“人家当地公安局的同志倒是安排了,我们还真没去。我就知道你以为我们去了。”

李春强说:“游游漓江倒没什么,关键你们得把活儿给我炼出来。你们这材料没一样过硬的,你们四天都­干­吗了?”

庆春见杜长发笨嘴笨舌,支吾难辩,确实有些窝囊,又觉得李春强也过于少年得志,刻薄寡恩了。于是就替杜长发开脱,她翻着材料说:“材料是显得外围了一点,但也还是有些价值的,至少说明这个关敬山发家发得不明不白。他先是做鳗鱼苗生意亏了钱,又做旅游纪念品蚀了本,从大前年开始,搞了这么个运输公司,突然路路通了。倒钢材,运水泥,置了四五辆卡车面包车,还开了个小餐馆,又临江盖了私宅别墅。他是把老婆许给赵公元帅了吗,这财是怎么发的?”

杜长发得到声援,口齿利索多了,又说了些自我开脱的话:“我们提供的情况,人家桂林公安局也很重视,他们也打算对这个关敬山做做调查。光靠我们两个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磕点材料回来,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关键人家桂林市局得上手才行。”

杜长发的自我开脱,实际上暗含了对李春强刚才指责的牢­骚­和辩解,李春强没有察觉。他想了想,反而补充说:“就算桂林市局自己上手搞,只搞一般­性­的调查恐怕也不行,我们应当促成桂林市局对关敬山立案侦察。不投人力量,不动用侦察技术手段,恐怕他们也搞不到什么。”

庆春当然也是这样看,于是极力怂恿李春强到处里把这个关敬山搞大搞严重。

晚上她主动去了李春强家里,和他策划如何向处长做一次汇报。

李春强在自己的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嫁娶,只有他一个人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父母都是话剧演员,只是多年没演什么戏了。退休后在家赋闲,被一些工厂企业、大专院校请去教教表演,排排节目,挣得倒比退休前还多。庆春以前是李春强家的常客,吃吃喝喝都很随便。和胡新民明确关系后,就再没来过。这次主动上门,举手投足,心理上都有了些不自在。

李春强的父亲这段时间在一个电视剧的剧组里帮忙,一直不在家。他的母亲对庆春的到来一如既往地热情,她拉着庆春问长问短,说起过去,快乐不已。她当然知道庆春和新民的事,也当然知道新民的牺牲。但她没有再唠叨什么安慰的话,对这些事情一句也不提起。只是在庆春告别时,李春强的母亲才拉着她手说:“你呀,什么事都要想开。一个人要是闷了,或者有什么难过的事了,就到阿姨这儿来坐坐。”

庆春听得懂她的意思,感激地点头。李春强是开队里的吉普回来的,因此可以开车送庆春回家。本来庆春是来找他商量向处长汇报的事,结果只顾得与他的母亲叙旧,这事就只好在路上谈了。

李春强说:“最好处里能同意我亲自去一趟桂林,把关敬山的活动情况和社会交往尽快搞清楚。我就不信胡大庆在洛阳给他打的那个电话,和毒品没一点关系。”

庆春说:“关键要让处里把关敬山的情况往局里报,得让局里有个态度,不能把胡大庆的死作为结案的依据。胡大庆的毒品从哪儿来,他的上线是谁?绝对应该盯住关敬山,查清楚。这是唯一的线索。得把关敬山提到这个高度来看。”

李春强说:“咱们前不久报的那份材料,不知道马处是否送上去了,还是他自己看看就算完了。对胡大庆这案子的看法,你在那个材料里写得很清楚,按说上面应该重视。”

两人商量一路,观点一致,话也投机,到了庆春家,言犹未尽,于是上楼接着聊。坐在庆春家的客厅里,李春强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个晶莹透明,一尘不染的水晶相框,相框里装了胡新民的一张生活照片。胡新民笑得非常憨厚。

庆春给李春强倒上饮料,见他正对着胡新民的相片发呆,便问:“还嫉妒这张脸啊?”

李春强有几分尴尬地接过饮料,说:“哪儿能啊。”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嘿,你知道这个相框卖多少钱吗?要两千八佰块钱。真是宰人,这是不是真水晶的还说不定呢。”

“两千八百块钱?”

庆春仿佛第一次知道似的,吃惊地咋舌。李春强说:“现在自称是水晶的东西大多了,其实不过是质量好一点的玻璃。那个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呀,­干­吗送你这么贵的东西?”

庆春打开电视机,站在那里调台,没听明白似地问:“哪个小子?”

“那个大学生,我看他非常喜欢你,是不是有点心理变态?”

庆春说:“这是什么话,喜欢我就是心理变态?”

李春强解释道:“我是说他那年纪,比你小好几岁呢。”

庆春说:“男的比女的小好几岁结婚的有的是。我有个表姑,四十好几了,就和一个三十七八的男的结的婚,过得还挺好。”

李春强揶揄道:“那你也想找个小的?”

庆春斗嘴似地回道:“只要相爱,年龄无所谓。你给我介绍一个?”

李春强笑道:“就那大学生吧,怎么样?”

庆春做认真状:“好啊,下次见到他,你替我做个媒。”

两人如此这般地闲扯,忽而玩笑忽而正经。李春强说:“你呀,要真嫁了这么一个人,在咱们全处,非成头号新闻不可。”

庆春抬杠地说:“那我还真想过过这把新闻人物的瘾。为什么我就不能嫁个比我小的?”

李春强说:“不在于年纪大小,那个人跟你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说真的庆春,如果,如果你现在真的觉得寂寞,真的想找个伴儿的话,我……,我知道你对我过去有成见,但我还是,还是,我其实一直是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的。”

庆春没想到轻松谈笑之中,李春强话锋一转,竟转到这么严肃的主题上来了,使她有点猝不及防。她愣了半天,甚至竟不知该把自己的目光回避到何处,心情也变得有些无措。

“春强,如果我过去伤害过你的自尊心,那我不是有意的。但今天你谈这个话题,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是时候。新民刚刚走,还没有走远,说心里话,我还忘不了他。所以,所以我没有心情,也不想谈这种事……”

李春强低着头,手里抱着盛着橘子水的杯子,他没让庆春说下去。

“对不起庆春,新民出了这个事,我真是怕你心里受不了,所以我想帮你。你也应该知道,我和新民一样,都是最希望你幸福的,当然,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会为难你。”

李春强放下杯子,站起来,他把这句话当做告别语。庆春没有再留他,也没有送下楼去,但是她站在窗前,听着他的吉普车走远,才回到卧室。她想也许今天她不该去李春强家,也不该把他带到自己的客厅里。李春强是一个喜怒哀乐形于­色­的直­性­子,暴脾气,她这次躲闪不开,又伤了他的面子。

第二天上班之后,她用心留意了一下李春强的举止,他表面上声­色­不变,但视线与庆春相遇,果然多了些不自然。和庆春说话,也带了过去不曾有的严肃和矜持。

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多上午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找处长汇报,反倒先被马处长叫到了办公室。他们一进屋,处长便问:“杜长发去桂林回来了没有?”

李春强说回来了。

处长问情况怎么样?

李春强把杜长发回来谈的情况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处长几乎没听完就表示:“我找你们来,一句话,就是你们搞的这个案子,不能自为胡大庆死了就停下来。

上次你们报的那份材料局里很重视。昨天我去局里开会,局长还问起这案子的进展。

你们赶快准备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局领导就要当面听汇报,你们可别什么都谈不出来。“

庆春和李春强相视一笑,他们当然设想到会有这样顺利的局面。这说明局里处里头头们的观点和直觉,与他们相当接近。

局里果然很快就安排了汇报会,汇报会由李春强主讲,庆春和杜长发补充,由于他们准备充分,所以这案子尽管线索不多,但推理有力,分析­精­辟,材料运用恰如其分,因此他们提出的判断很受赏识。会上局头儿当场指示,这个案子就以汇报会的日期,六月十六日,作为案件的代号。要作为大要案认真查办。要­精­心组织,周密计划,长期打算,力争尽快找到这个贩毒组织的踪迹和主脉。当前,要取得有关地区的公安机关的支持。首先从桂林关敬山人手,顺藤摸瓜,扩大线索,取得深入。

会议结束后,处里马上宣布成立6.16案专案组,由李春强任组长,欧庆春任副组长,并且增调了其他科。队的人员加强此案的力量。庆春将要提升副队长的消息本来已有流传,这下更是不胫而走。舆论上普遍认为,这么重要的专案由庆春出任副组长,显然是升职的前奏和见习。

很快,李春强和欧庆春分头带队,两下广西,重点调查关敬山的社会关系。开始进展并不顺利。关敬山除了运输公司的日常业务外,社会交往简单得出奇,当然这反而加深了专案组的怀疑。从他私人企业主的身份和公司活动的需要看,他很少走动关系也是一种反常。他是怎么发财致富的?几天之后,欧庆春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们请出税务部门找上门去查账。庆春也穿了一身税务­干­部的制服跟着去了环江运输公司。毕竟她对财税知识一窍不通,所以只是装模作样看看账本,留心一下关敬山的反应,不敢多言。一切问题都由税务所的一个女专管员出面提出。

关敬山的外表一点不像个私人老板,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倒像是漓江上的一个老船工。对税务所的查账他非常配合,让提供什么就提供什么,从不做半点遮掩,态度相当积极。查账进行了一天。快收工的时候,庆春把带队的女专管员叫到僻静处,她问:“怎么样,查出什么了吗?”

女专管员像是没完成任务似的,面带歉意,说:“账面上没什么大问题。在现在的私营企业中,像这么规矩的账还不多见呢。基本上做到了账账相符,账实相符,凭证也很齐全。手续制度方面有点问题,但不严重。”

庆春有点失望,但她心里总是解不开这个疙瘩:“我就不明白,他这几年发得这么快,又买房子又买车,他哪儿来这么多钱?”

女专管员说:“是有人给他投资。这环江运输公司严格地说,不算他个人的企业。他只不过是个小股东,然后兼着经理。大股东是广东红发有限公司,是红发给他投的资,他也算是红发公司的一个子公司吧。”

庆春感到心头豁然亮了一片天,她用力握了一下女专管员的手,“好,有这一条就够了!”

第二天他们派人去了广州。在广州市局的协助下,也是用税务所查账的方法,查了同样是私营企业的“红发”有限公司。发现“红发”公司和桂林的“环江”运输公司一样,主要股本也是另有东主。大股东是北京的“大业”公司。

绕了一圈,根子竟在北京。专案组除留了个别人在桂林和广州继续查证外,其余人马班师回京,直扑“大业”公司。“大业”公司的账要复杂得多,他们请税务局查了好几天,才查完大账。这是一家投资控股公司,老板是做进出口生意发家的,如今在很多城市都有投资。在房地产。饮食业。贸易运输等等方面均有涉足,因此收支往来的账目也比较复杂。但没有查出问题。

案子查到这个份上,似乎又陷入了停顿。本来对花这么大­精­力去查这几家公司的账就持不同意见而又一直隐忍未说的杜长发,此时便站出来发表看法,建议对这一阶段的工作好好总结一下。这个“总结一下”的意思自然是检讨一下,用杜长发的话说,人家就是真的贩了毒,能把这种杀头的生意往账上记吗?能记上今天卖出海洛因三仟克,大麻五公斤。鸦片一板车,收入五十万吗?杜长发的矛头是指向欧庆春的。因为查账是庆春的主意,查账工作也是庆春一手组织的。李春强对查账的态度既不像杜长发那么虚无,也不像庆春那么热衷。他认为查账并不是没有一点意义,至少搞清了几家公司之间的投资关系,也看到明面的账上没有问题。但这点收获值不值得投入这么大­精­力,应有疑义。正在李春强态度尚未明朗之际,从广东传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这消息一下子就确认了庆春的胜利。

消息是他们留驻广州的侦察员打电话回来报告的,庆春也是第一个看到这个电话记录的人:“……据广州市局告,昨天珠海市武警支队在斗门堵截海上贩毒船只,发生战斗,击毙毒匪三人,重伤一人。在击毙毒匪中,有一人查系广州‘红发’公司经理段汉强……”

庆春几乎跳起来,她按捺不住兴奋,立即把这电话记录拿给了李春强。李春强也没有耽搁,立即转给了处长,处长当即决定,对北京“大业”公司的主要负责人实施监控。

根据处长的批准,他们首先对“大业”公司的总裁挂了外线,每天跟踪他的出入。一连跟踪了二天没有结果。那位总裁除了生意上的会见。谈判之外,几乎总是蜗居在他的郊外别墅里,看不出任何反常和不轨。尽管如此,庆春对外线的跟踪工作,仍然抱有奢望,每天都盼着能有什么重要情况发生。她每天下班很晚才走,说是想等着看当天的外线报告和照片。李春强先是劝她,说这外线的报告第二大一早看也来得及,如果外线侦察员真有重要发现他们会随时报告的。李春强的话当然没错,外线的工作日报一般不会记载重要情况,只不过是监控对象一天出入的流水账而已。其实庆春每天坚持坐等,倒不是认定外线方面真会有什么突破,她更主要的心情,只是不希望一个人早早回去,面对那间空空的“新房”。

于是,李春强也每天留下来陪着她等。杜长发到了第四天也不好意思早走。直到李春强发话“轰”他回家,他才暧昧地笑笑,把房子留给了正副组长。

这天杜长发走后,外线的报告就来了。庆春看看表,才六点半钟,心里对外线这几日收工过早隐隐不快。但毕竟外线侦察员不归刑警队指挥,所以不便指责。她照例仔细地阅读着字迹潦草的外线日报,把她认为应当留意的一些人物和地点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刚看到一半,身边的李春强突然叫出声来:“嘿!你看这是谁呀!”

她看见李春强手里拿着外线侦察员今天拍下的一张监视照片。她接过照片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照片上,“大业”公司的总裁和一对青年男女正站在一部轿车的旁边,从那女孩的相貌和年龄看,像是总裁的女儿。而那个男的,却是非常的面熟。

“这不是那个小子吗?”

李春强惊讶地指给庆春看。不错,那男青年正是她在医院里陪伴了很多个夜晚的那位漂亮的大学生,肖童。

庆春呆呆地看着那张照片,暗暗感叹着天下真小!她想不到这种三教九流的毒案,居然会闯进一位清清朗朗的肖童,也猜不出6.16案山重水复的此刻,这位总是不期而至的肖童,会不会成为一个柳暗花明的角­色­。

第2部分

十二

“当你进入了角­色­,就必须忘掉自我!”当肖童不得不反复体会这句话时,他早已厌倦了自己的角­色­。

这些天的晚上,他被卢林东强迫着,已经连上了两堂朗诵训练课,却始终没有搞懂如何按照那位朗诵教师的要求,把演讲词念得更加铿锵有力,抑扬顿挫。那演讲词本来已经写得满篇慷慨激昂,一咏三叹,再朗诵得如此声嘶力竭,在肖童看来,实在是抒情得过分了。但卢林东不知从哪里请来的那位专家仍不尽兴,不断地启发他“忘掉自我进入角­色­”,致使肖童的“忘我”,不知不觉到了一种疯癫的程度。

难怪路过教室的同学常要把一张受惊的脸从门口伸进来,看是不是谁在这儿犯病了!

他演讲的题目是:“祖国啊,我的母亲”。稿子是卢林东请人写的,又经过系里其他教师七改八改,最后改得几乎成为一连串政治口号和情感辞藻的排列组合。

肖童总在想,要是谁真把自己的母亲感慨得这么­肉­麻,母亲肯定会觉得你并不爱她。

为了提高他的积极­性­,卢林东总是以毕业分配和入党来引导他学会顺从。说实话肖童并不想毕业留校或者分配到什么热门单位去,也并没有急着入党。他毕业后是要到德国去的,如果是共产党员的话也许签证什么的还不方便呢。他一连两天在这里违心地声嘶力竭,主要是不想扫众人的兴。系里这么看得上他,对他一炮打响寄予如此厚望,卢林东又是奔前跑后,每次排练都不离左右,这都使他受到感动。

他因为代表系里参加比赛而受到的多方面的关注,也无形中激发了他的集体荣誉感。

他必须尽力为之,才能不辜负领导和老师们的一片苦心。

于是他既顺从又卖力,甚至一个人在宿舍里压着嗓子背词的时候,也是表情丰富全神投入。周围的同学都说他做作,但朗诵教师说过:你只要往台上一站,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夸张一点绝不会过!

于是在曲径通幽的树林里,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上,在太阳落去的湖水边,总是断断续续地响着他一丝不苟的朗诵声:“我们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母亲,是母亲给了我们生命。养育和温情。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那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壮丽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像我们中华民族一样,在漫长的生存历程中充满了灾难。坎坷。危机和厄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我们中国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遗传。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就像念经也能陶冶灵魂一样,朗诵得久了,他对祖国母亲的爱戴和仰慕,也真地变得虔诚起来。除了练习朗诵外,还要应付考试,他的时间每天都占得满满的。

星期六的晚上,文燕到他家来找他,看见他赤膊伏案,面前全是摊开的书本,脸上的表情立刻宽慰了许多,立刻一声不响地帮他做了顿饭。饭后他说,你在这儿我看不进书去,文燕又立刻心甘情愿地走了。

除了看书、背词、排练之外,下了课他连球都不踢了,剩余时间全都用去学车。

他明明知道和欧阳兰兰这种女孩儿交往如同湿手沾面粉,将来想甩也甩不掉。但他还是经常在黄昏时站在校门口,等着那辆墨绿­色­的“宝马”740来接他。

欧阳兰兰是个极称职的教练,既耐心又严厉。每次课程从黄昏一直安排到晚上十点,他可以在郊外的一个空地上,爱不释手地开上三个小时。兰兰说,你学车其实不该用“宝马”,“宝马”太好开了。你开惯了好车,只知道无级变速,你就开不了差的了。所以有时她也开一部手排挡的桑塔纳过来,让肖童感受一下物质生活的品质一旦高了,再低下来是多么的难以适应。

欧阳兰兰的心计就像她驾车一样,超乎寻常的老到。她­精­心为他俩安排了多次情调浪漫的晚餐,以加深肖童对一种温情的记忆。她甚至迫不及待地安排了肖童和她父亲的“邂逅”,以使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她的生活和家庭。

肖童和她一起学车,一起出去吃晚饭。但对吃晚饭他坚持了一个以每顿为单位的AA制原则:如果上顿是欧阳兰兰请客,那么下顿则必定由他付钱。他不想给人一种占便宜吃大户的感觉。

无论如何忙碌,这些天他心里还是不断地想着欧庆春。他呼叫过无数次欧庆春的BP机,回答却总是“对方没有开机”。这是他和女人交往的不算长的经历中,第一次感到失败和无望。像对待文燕一样,他又常常不自觉地将这种沮丧和气恼喜怒无常地发泄在欧阳兰兰的身上。好在欧阳兰兰无论怎么受不了,第二天照旧会开着车子,在学校的门口等他。

欧阳兰兰给他买了一件皮尔卡丹的衬衣,他不要。他说这衬衣是配着西服穿的我又没有西服。结果第二天欧阳兰兰又给他买了一套同样牌子的西服。他仍然推回去,说我一个学生穿什么西服,穿了让人笑话。欧阳兰兰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哆嗦着说:“肖童,人说为师一日,终身父母,好歹我也教了你这么久的车,你就不能跟我说句人话!”

两人立即吵架,肖童说:“是你非拉着我学的。你不教,我花几千块钱找个有钟点课的驾校。人家是正规教练,一样随叫随到!”

欧阳兰兰气急败坏地抡起胳膊要抽他耳光,被他一把抓住,他们俩就这样在车子里扭打。最终欧阳兰兰甩开他的手,眼圈红红地说:“肖童,我这样低声下气地教你,你觉得就是给你省了几千块钱吗?你就是为了省那几千块钱才让我教你吗?”

这是肖童第一次看见欧阳兰兰的哭相。他心软了想劝劝她,但面子上软不下来。

他拉开车门,看也不看她,说:“算我欺负你了,你可以不再教我了,算我欠你的。”

他用力关上车门,走进学校。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那“宝马”是停在原地还是已经开走,他不想让欧阳兰兰察觉他心软。

但是第二天黄昏,当他有意走出校门时,不出所料地看到欧阳兰兰的车子又停在那里。他知道她在反光镜里看着自己,故作漫不经心地溜达过去,拉开车门,坐进车厢。欧阳兰兰冲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下,昨天的争吵,谁也不再提起。

他有时宽慰自己,他和欧阳兰兰是有言在先的,他和她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

学车也罢,送衣服也罢,活该她愿意。他用不着为此而承担什么。可他有时又想,男女之间是没有友谊的。要么是爱,要么什么都不是。尽管他们之间约定了“游戏规则”,但还是应该注意距离。至少要把距离搞得清晰明确。和文燕也一样,也应该早点说清楚。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就要把话讲清。如果还愿意来往就以普通朋友的关系来往,不愿意就拉倒!

星期五下午通常没有课,他终于忍不住按着庆春以前给他的地址找到她的单位去了。他清楚地记得她答应过有事的话可以到单位去找她。于是他编好了一个事由就去了。可传达室不让他进。他们问他是她什么人,他说是弟弟。他们说没听说欧庆春有个弟弟呀。他说是表弟。他们说欧庆春不在她出差了。他问什么时候走的,他们说早走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说且回不来没有见到人,可他的自信心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原来她是出差去了,怪不得总是“对方已经关机”。

他那几天又变得格外快乐,常常忍不住在宿舍里大声地朗诵:“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这些激昂的段落配合着他的心情,被念得声情并茂,动人心魄。

有同学疑心地问:“肖童你是不是傍上个女大款呀?”他愣了,“女大款?”同学说:“可不是,每天用‘宝马’740接出去爆撮,你本事可大了。”

同学说的这个“本事”他承认,只要他是认真的,还没有哪个女孩儿会不爱他!

他期望的这一天来得比预想的要快。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上课时腰间的BP机突然振动,上面有人呼了一行字:“欧女士请你晚七点在学校门口等。”他当时没有在意,以为欧阳兰兰原来约好是晚上六点半来的,大概有事要拖到七点。晚上七点他走出校门,上了欧阳兰兰的车。一问才知道欧阳兰兰下午并未呼他。他突然猛省到那欧女士会不会是欧庆春?心头不禁狂喜,连忙对欧阳兰兰撒谎说另有急事,今天的训练取消以后再约。

欧阳兰兰敏感地诘问:“下午是不是有女的呼你了?”

肖童说:“没有没有。”

欧阳兰兰说:“你还能骗得了我,女人和女人隔着一千里,也能闻出味儿来!”

肖童生气地说:“对,是有个女的呼我了。”

欧阳兰兰问:“谁?”

肖童仰起脸,说:“我女朋友!”

他的肆无忌惮的态度激怒了欧阳兰兰,还没等他下车站稳,便一踩油门疾驰而去。他顾不得生气,便往校门方向张望。一眼便看见欧庆春正站在那边已朝他注视良久。

他快乐极了,见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说:“嘿,你回来啦!”

欧庆春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

他开心地说:“我侦察过你。”

庆春像大姐姐一样用手指指他:“我说呢,业余警察都是你这么鬼头鬼脑的。”

这种嗔爱的口气让他感到周身温暖。他问:“你怎么想起来看我?”

庆春说:“看看你的眼睛有没有犯病。”

肖童说:“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你未婚夫的眼睛?”

庆春说:“眼睛已经长在你的脸上,已经是你的了。”

肖童说:“那你是关心我啦?”

庆春说:“允许吗?”

肖童说:“我会失眠一星期的。”

两人边说边走进校门,肖童说:“想不想去看看我的宿舍?”他很想让同屋的人看看庆春。他们一定会觉得她非常体面。

但是庆春提议:“你不是说你们学校里有一个湖,很漂亮吗,我们可以去那边坐坐。”

这主意也不错,湖边会很凉快。肖童兴致勃勃地引路,两人到了位于校园中心的内湖。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幽蓝的湖水泛着夕阳的金辉,岸边的垂柳风止欲静。

他们沿着湖边的矮栏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湖并不大,也许这样走一圈也用不了半小时。但庆春还是对校园里能有这样一个美丽的湖景赞叹不已。

他们谈着这里的景致:湖边的树,石凳,湖面上泊着的一只小船;谈了医院里的气味和伙食,还谈了已经开始的期末考试和将要开始的政治演讲……,总之这是肖童出院后第一次单独和庆春这样从容地聊天,全是轻松愉快的话题。他们围着美丽的湖水转了一圈后,庆春站下了。她问:“你最近是不是和文燕吵架了?”

肖童被这个看去无意却很突然的问题弄得一愣。他敏感地说:“没有。我和文燕的关系你可能误会了。其实我们只是邻居,只是普通朋友,是很不错的普通朋友。”

庆春笑笑,说:“噢,我还以为你又有了一个新朋友,所以对文燕冷淡了呢。”

肖童说:“我可没有新朋友。我这个人,不走这个运。我看不上的人,人家哭着喊着要跟我;我看上的人,人家心里又未必看得上我。”

庆春刺探地说:“啊,我知道了,你看上了一个有钱的女孩,而那女孩并没有答应你,对吗?”

肖童说:“你说什么呀,我才不会看上那些有钱的阔妞呢。”

庆春说:“能开一辆大‘宝马’,总不会是摆地摊儿的‘摊儿妹’吧。”

肖童万般委屈地摆着手:“你是说她呀。我们是假恋爱,做戏给他爸爸看的。

现在是普通朋友。她教我学开车呢。“

庆春说:“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们两个在吵嘴,你下了车她好像很不高兴。普通朋友不致于这样吧?”

肖童有些急了:“是她一厢情愿,我对她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你要不信,我可以发誓!”

庆春似是非常关注地再问:“你真不喜欢她吗?她长得也不错。”

庆春对这事的重视和敏感,令肖童心中暗喜。同时也让他有了一个机会可以说清和声明:“我绝对不喜欢她这种类型的。”他盼着庆春能问他喜欢哪种类型的,但她没问。她只是思忖片刻,出人意料地用一种工作­性­的口吻,对他说道:“肖童,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请你帮我们一个忙。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肖童没听明白似的,愣愣地问:“帮你们一个忙?你们是谁?”

庆春说:“公安局。”

肖童心里一冷,脸上飘过一丝­阴­影:“这么说,你今天来找我,是因为公事了?”

庆春圆滑了一下:“公私兼顾吧。”

肖童脸上的笑容顿时失去了光彩,显得十分勉强了,他说:“我能帮你们公安局什么忙。”

庆春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问:“认识这个人吗?”

肖童一看,疑惑地说:“这是欧阳兰兰的爸爸。”

庆春问:“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好像叫欧阳天吧。他怎么啦?”

庆春说:“我们怀疑他和一起贩毒案有关。我们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调查。”

肖童惊呆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他很有钱啊,公司也很大,怎么会去贩毒呢?”

庆春:“我们只是怀疑,所以想请你协助我们获取必要的证据。”

肖童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和他们认识?我们刚认识没几天呀。”

庆春想了一下,说:“有人看见你和他们在一起。”

肖童面露反感地盯着庆春:“你们是不是在跟踪我?”

“我们是在跟踪欧阳天!”

“那他女儿呢,欧阳兰兰,她有没有事,她是不是也搅进那种事里去了?”

“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

肖童低头沉思,其实他什么也没有想,他的脑子全乱了。

庆春说:“你要是真的关心欧阳兰兰,就更应该协助我们搞清这件事,避免她陷进去,甚至可以把她解脱出来。”

肖童抬头看了庆春一眼:“不,我不是关心她。我讨厌她。而且她是她我是我,你别把我们俩搅在一起。”

庆春说:“那你更不应该再有什么顾虑。是的,他们很有钱,可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欧阳天二十年前还一文不名,后来自己做生意也是一波三折。可现在,连他的女儿都开着‘宝马’。也许他手上的每一分钱,都沾着罪恶!你应该帮我们查清他。”

但是肖童摇头:“不,我不想参与这种事,我也­干­不了密探这种事。我也不打算再和欧阳兰兰有什么来往了,我以后也没法知道她爸爸的事。”

天­色­已经黑了,身边的湖变得暗淡无光,像一潭死水。肖童看不清庆春的脸­色­,他知道她很失望。他自己也很失望。他原以为庆春是出于对他的好感和挂念才来学校看他的,结果他自作多情。她是为了一桩实际上和他毫无关系的公案而来。这一刻他心情败坏,恨不能立刻跑回家去,蒙头哭上一场。

但那位女警察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沮丧,仍然不遗余力地忠实于自己的公务,对肖童循循善诱地做着说服动员:“你是大学生,你应该学过中国近代史吧,你应该清楚中国近代的民族衰落和毒品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吧。你看过《中华之剑》吗?你知道毒品在中国现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吗?如果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一下戒毒所。你可以看看毒品毁了多少人,拆了多少家庭。你可以了解一下在你周围有多少家破人亡的真人真事,你要是了解了,我相信你会明白的。你会勇敢地站出来,为禁毒出一份力,尽一份责任的。我希望……”

肖童突然粗暴打断庆春的“希望”,他哑着嗓子说:“对不起警官,我不是吸毒者,我没有必要去戒毒所!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我很高兴!但是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你陪我在这儿散步,聊天,是在占用你宝贵的工作时间,你是为了你的公务,才这样耐心地陪我……,我很抱歉!”

肖童说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种戏弄和讥讽刺伤了。他向庆春狠狠地鞠了一躬,转身跑开,头也不回地把庆春一个人丢在突然降临的夜幕和湖水的寒意中了。

十三

第二天早上,庆春上班时在机关门口碰上了处长。处长也是刚来,他的老式奥迪从她身边缓缓开过,停在办公楼前。处长从车里下来,没有进楼,站在台阶下等她。她紧走了几步,打招呼说早上好。处长没答,只是问:“昨天你去了吗?”

她知道处长在问肖童的事,于是答道:“去了。”

“工作做得怎么样,他同意不同意?”

庆春摇摇头,她跟着处长走进办公楼,一时不知该怎样描述昨晚在燕京大学湖边的那场无功而返的谈话。处长反倒见怪不怪地说:“我早就料到了。现在不少年轻人,包括一些大学生,爱国主义教育不知忘到哪里去了,和自身的利益无关的,一律不感兴趣。一点献身­精­神都没有。过去五六十年代,公安机关要是让谁协助完成个任务,那都是争先恐后啊,那是对自己政治上的信任啊。真是时代不同了。”处长感慨万千似的,然后说:“你再耐心做做。

工作吧,实在不想十也不能强迫。你告诉他,如果他提供的情况对破案有价值的话,当然啦,得是那种直接的有决定意义的价值,我们可以给些适当的经济奖励,或者叫补贴吧。现在真是没办法,有些人不给钱就不­干­。“

庆春低头听着,最后表示一定抓紧再做做工作,“不过我估计希望不大,他要真的不愿意,这案子就只能另想主意了。”

处长说:“你们抓紧,外线再挂一阵我看必须停了,不能总是这么硬盯着。盯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们总的出路还是要把内线侦察搞起来,不能长期依赖外线。”

处长话里的不满当然是清楚无误的。这个案子进展艰难,主要是没有内线。庆春也明白,涉毒案缺了内线,仅靠外线跟踪和一般查控是很难取得胜果的,这也是一条规律。所以当他们意外地发现肖童居然和欧阳天的家庭有一点交往之后,她和李春强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楔入的良机。

肖童的拒绝倒并不像处长感叹的那样简单。在庆春的感觉上,这小伙子显然不是那种单纯图财的俗人,看上去他也并不缺钱花。那么是不爱国吗?是缺乏社会责任感吗?似乎也不完全如此。昨晚肖童突然发作的原因,庆春内心可知,只是不想向处长说出来而已。她知道肖童气愤的,是她去看他时那个实用主义的目的。

李春强的态度比处长还要激烈一些,他似乎对肖童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他面目严肃地听完庆春的报告,马上表示这事没那么简单算完。“下次再谈的时候你可以给他几句硬的。这不是我们求他,协助公安机关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治安是一个公民起码应尽的义务。社会需要你尽这个义务的时候,你躲可不行!你往哪儿躲呀!你要硬不­干­,我们也可以到你学校去向组织上反映,也臭臭你。起码品德分就不能及格。将来毕业分配也得考虑考虑。”

庆春没有和他共鸣,只是表示:“这种事,还是得说服人家自愿,不自愿也­干­不好。”

李春强抬杠说:“没有点压力能自愿吗。你回头把他找来,我跟他谈。你们女的嘴太软,不论什么事都是掰开揉碎了讲道理,有时候不一定管用。对有些人就得来横的,连哄带吓唬。”

欧庆春还是劝李春强先别急,再让她继续做做工作以观后效。她现在也多少了解一点肖童的个­性­,她相信,李春强要是自己赤膊上阵冲上去和他谈,那就非谈夹生了不可。

这一整天欧庆春忙忙碌碌,那些协助他们秘密调查大业公司分支机构的外地公安机关近日已纷纷有信息反馈过来,需要——分析汇总。偶有空闲她还是反复琢磨下步如何继续争取肖童。她想要不要去燕京大学找找学校领导说明情况,请学校的党团组织出面晓之以理?细一想又觉得不行,这种事必须高度机密,一找学校等于把肖童暴露了。又想可不可以去找找文燕,“让她从侧面做做工作动之以情?但想到肖童对文燕的态度,足以证明文燕的话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思来想去无计可施。

晚上下班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再亲自去一趟燕大见一下肖童。

下了班,她从楼前存车棚里取出自行车,推着刚要出门。传达室的同志喊她:“庆春,你弟弟找你。”她应声看见传达室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那人竟是肖童。

“肖童,你怎么来啦?”

庆春极其热情地大声招呼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默默地走出传达室,低着头并不说话:庆春想了一下,说:“走,到我办公室去坐一会儿。”

肖童背着书包,很听话地跟庆春进了楼,到庆春的办公室里坐下。同事们都下班走了,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庆春一边问着些你刚放学吗,今天上什么课之类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一边找杯子给他倒水。杯子找到了但暖壶是空的,她便让肖童稍坐一会儿自己出去找水。肖童就这么沉默地坐着,也不笑也不动也不言声。

就在庆春出去找水的空当,李春强进了办公室。他本来是想看看庆春是否已经回家,没承想在这里见到了肖童。

“咦,你怎么来啦?”李春强不无惊讶地挑起眉毛,问:“是不是想通了?”

肖童见李春强进来和他打招呼,不甚礼貌地坐着没动,明知故问:“想通了什么?”

“什么,昨天我们欧警官和你谈什么来着?”

李春强在肖童对面骑着椅子坐下来,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想起问:“你抽吗?”

肖童说不抽。

李春强问:“你们现在大学里有没有禁毒教育啊,现在要求都要有的。”

肖童说没有。

李春强说:“全世界现在的刑事犯罪,三分之一都和贩毒吸毒有关,全世界每年毒品交易额高达八千亿美元,仅次于军火占世界贸易的第二位,这些数字你知道不知道啊?哥伦比亚,麦德林集团,这你听说过吧?光这个集团控制的毒贩在全世界就有两万多人。一个贩毒组织能跟欧美好多国家的政府都开了战,连美国在内,都搞得不得安宁,够猖狂的吧。你真没听说过还是跟我装傻充愣呢?当然咱们中国的毒品犯罪没那么严重,不过现在也是毒潮泛起,有的贩毒组织是把中国当成一个毒品通道,把缅甸。泰国那边的毒品从中国内地通过香港运到欧美国家去,美国有百分之二十的毒品,就是从香港这边走的。所以,咱们国家的反毒斗争也是世界反毒斗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个光荣事。别的我不了解你,我想不管怎么说你肯定得爱国吧,社会给了你上大学的机会你总得报效社会吧……”

当庆春拎着一把暖壶回来的时候,李春强还在情词恳切,滔滔不绝地进行着他的反毒意识的正面教育。肖童则面目冷淡,无动于衷,坐在那里似听非听。庆春给肖童倒了水,问李春强:“你怎么还没走?”

李春强说:“这不正帮你做工作呢。”

庆春说:“是吗。”她转脸问肖童:“你们谈得好吗?我们李队长说话可直。”

肖童这才开口,他说:“庆春,我只想和你谈。”

庆春看看李春强,李春强气不打一处来地问道:“嘿,小伙子,我刚才口­干­舌燥地说了那么多,你听进去没有?”

肖童斜着看一眼李春强:“你刚才说什么?”

李春强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说你这人,年纪轻轻的,四六不懂,你怎么这么混哪!”

庆春连忙半笑着缓和着气氛,说:“算了春强,你先走吧,我和他谈谈。”

李春强半是气恼半是威胁地说:“甭跟他谈了,跟他们学校谈去。这人一点道理听不进去,这学校是怎么教育的!”

欧庆春面孔严肃起来:“春强!”她压着声音说:“让我来谈!”她怕李春强怒不择言把事情搞僵,那以后的工作就更没法做了。

李春强住了嘴。说了句:“好,你谈!”他悻悻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对庆春又说:“我在我屋里等你。”

屋里平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庆春靠在桌子上,想这场谈话该从哪儿入手,肖童却先开了口:“我想知道,这件事,是你想让我­干­,还是你们领导想让我­干­?”

庆春感到奇怪地笑一下,说:“这有什么不同吗?我去找你是和我们领导请示过的,是我们共同研究决定的。”

肖童盯住她说:“我只想知道,你希望我怎么样?”

庆春说:“我?我当然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肖童依然盯着她,说:“那好吧,我­干­,我为你­干­!”

庆春笑笑,说:“不,你不是为我,你是为国家做工作,是为社会做贡献。”

肖童说:“为国家为社会我可以去做别的,报效国家服务社会不一定非­干­间谍不可。你们别把爱国不爱国的帽子扣给我。我去­干­就是为了你,如果你不需要,那就算了。那就让你那位李队长另请他人吧。我不­干­这个也一样爱国!”

庆春愣愣地听着。肖童口口声声为她才­干­这事,她心里不知是感动还是不安。

但她还是点点头,表示领情。

“好,那我就谢谢你了。”

肖童站起来,背起书包,像是要告辞的样子,却又突然问道:“这件事我答应了你,你能也答应我一件事吗?”

庆春想,这是要提交换条件了,她不清楚肖童会开出一个什么“价”来。但她脸上十分冷静,问:“你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你以后别把我当小弟弟。小孩子。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庆春心里完全清楚肖童要的是什么,但她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本来就比我小嘛。”

“你那么不能接受比你小的人吗?”

“我说过了,我很高兴认你做我的小弟弟。”

“我也说过了,我不想做你的小弟弟。”

“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拿我当个平起平坐的朋友,当你最信任最要好的朋友!”

两人都沉默了,少顷,庆春说:“平起平坐可以,但你要和我做最信任最要好的朋友,这要看以后我们相处得怎么样。这可不是用嘴巴就可以指定的。”

肖童想了想,似乎这道理无懈可击。他点头说:“好,那我会努力的。但你得保证,你和我交朋友不是为了要完成你的那个任务。”

庆春想,现在的大学生就喜欢搞这种形而上的东西,随他怎么说法吧,只要案子破得能顺利,怎么个说法都行。于是她承诺:“当然,我们交朋友是为了纯洁的友谊。但既是朋友,就应该认认真真地共同来完成这个任务。而且有一条你必须记住,在工作方面你不能任­性­。一切都听我指挥,否则你会坏了事情。”

肖童看上去已经轻松下来,态度不像刚才那么严肃了,他说:“没问题,我听你指挥!”

庆春笑了。肖童也笑了,笑得有些腼腆。庆春说:“咱们一言为定。”

肖童答:“一言为定。”

两人一齐走出了办公室。告别的时候,庆春说:“上次你送我的那水晶相框,我得还给你,我可受不起这么重的礼。”

肖童说:“绵轻礼重无所谓,关键是心意,哪有把人家的一片心意退回来的。”

庆春说:“我们公安人员有‘八大纪律十项注意’,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

肖童说:“你要退回来我就不给你们­干­了,你们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庆春愣了一下,说:“好吧,我不退给你。”见肖童笑了,又说:“再给你提个要求,以后不许老拿这个威胁我,再这样可就俗了。”

肖童咧嘴笑:“知道。”

这一天晚上庆春睡得非常安稳。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踏踏实实地睡过觉了,以致第二天早上在向处里汇报的时候,她一进门马处长就心明眼亮地笑道:“准有好消息了,不然庆春的脸­色­怎么这么红润!”

庆春和李春强向马处长汇报了她昨天和肖童“谈判”的结果。当然她省略了肖童最后提出的“附加条件”。对肖童这么快就端正了思想,同意做公安的“特情”,处长感到意外和满意,并且表示了对这个特情的关切和重视。

“你们今后准备由谁来负责和他的日常联系?”

庆春看一眼李春强,说:“还是我联系吧,我对他有一定的了解。”

李春强马上接话:“由杜长发联系也行,或者由我亲自联系。我看这小子脾气太生,还是找个男同志对付他。”

庆春说:“对这种人只能以柔克刚,男同志处理矛盾容易生硬。而且……”她本想说“同­性­相斥”,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于是没有说出来。

马处长点头,算是认同了庆春的意见,又问:“他和欧阳兰兰,是不是肯定没在谈恋爱?如果他们之间有感情关系的话,那就绝对不能用他了。”

庆春说:“没有,我都了解过了,绝对没有。”

李春强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庆春说:“我和他侧面谈过这个问题。我都工作多少年了,他不过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学生,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我还看不出来。”

处长没再纠缠这个问题,接着问:“你怎么和他联络?”

庆春说:“我把BP机。手持电话。办公室的直线电话的号码都给他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也给他了。我也有他的BP机号码。万一他发现什么情况要紧急找我随时可以。”

马处长提醒道:“做这种情报工作的基本技巧和基本规矩,你们之间联络的注意事项和保密要求,都要教给他。别工作还没做就先把自己暴露了。对他本人,你们也不要露太多的底,他掌握太多了,弄不好反而把事情搞坏。开始给他的任务,可以具体点,但尽量不要太复杂。”

向处长的汇报持续了一个小时,基本上把这个案子下步的路数和要注意的问题,——议定了。从处长的屋里出来以后,李春强反常地沉默。他们顺着楼道往刑警队办公室走,步履显得有些沉闷。庆春侧目看他,几次目光相碰,见李春强欲言又止,庆春索­性­自己开口问:“怎么啦,你觉得有什么不放心吗?”

李春强先是摇摇头,既而却问:“对这个肖童,你怎么看呢?”

庆春不知他指什么,只能正面地答道:“这案子现在没什么更好的出路了,只能让肖童杀进去试试。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你是不是怕他和欧阳兰兰接触长了,少男少女控制不了感情发展,突破了普通朋友的关系?”

李春强说:“你不是说肖童对她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吗。我不是担心他们俩,我倒是担心他对你……怎么说呢,这点你清楚不清楚?”

庆春看着李春强,她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问:“他对我怎么了,我清楚什么?”

李春强移开视线,说:“他对你,我觉得倒有点那方面的兴趣。”

“哪方面?”

李春强正视着庆春:“他可能喜欢你!”

“是吗,”庆春平静地面对着李春强的注视,说:“所以让你担心了。”

庆春说完这话,转身径自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李春强皱着眉,在她身后说道:“庆春,我是在谈工作!”

庆春停下来,转过身,在楼道的昏暗中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异常透明。她的声音在周围的空寂中仿佛是一种遥远的回声:“好,那我告诉你,我欧庆春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就是工作。没有任何事,比工作更能吸引我。所以在这个刑警队里,我永远会是最好的。你尽可放心吧,队长!”庆春说。

十四

这天晚上的朗诵练习,肖童突然神不守舍。本来已经烂熟于胸的演讲词,总是念得支离破碎。朗诵老师一再强调他马上要去外地讲课,这是给肖童的最后一次练习,希望他能珍惜。可包括卢林东在内,他们都不明白这学生今晚何以如此一反常态心不在焉。

卢林东说你嘴里有什么东西怎么总拌着舌头?

肖童说我累了也困了。

卢林东说你不是都考完了吗,是不是没有考好?

肖童脸上若有所思,口中答非所问:“卢教师,今天先练到这儿,行吗?”

朗诵教师顿感受到轻视,面带愠­色­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说了句:“那就这样吧,我又何苦呢。”便走出了教室。卢林东连声抱歉地追了出去。

肖童没有更多地抱歉,只说了声“老师再见。”便低头收拾自己的书包准备走。

卢林东送客回来,一脸的埋怨:“你今天哪根筋不对了?是失恋了还是又迷上谁了?”

肖童说没有。

卢林东恨铁不成钢地批评道:“你瞒我瞒得住吗,你现在傍上了一个富婆还是款姐,每天开着高级轿车来接你,好多同学都看见了。我得提醒你一句肖童,你可千万别对不起郑文燕,她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能伤害她。”

肖童说那全是造谣呢,你非要传谣信谣我也没办法。他自顾走出教室,听见卢林东还在身后喊道:“你抓紧把词儿背熟!”

肖童离开教室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学生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去呼叫欧庆春。可他刚刚呼完,就有人排队打电话。他和他们商量能不能等一会儿再打他等人回电。

可人家说我们也有急事打一会儿就完。没办法,他走到另一个楼里去打,结果那里的电话也有人占着。他又往前走,还没走到第三个楼,欧庆春回呼他了。从留的电话号码看,她此刻在家。

给她家里拨通了电话,庆春在电话里的口气有一点急切:“有情况吗?”她问:“你说话方便不方便?”

肖童说:“方便,没人。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你不生气吧?”

庆春说:“怎么会生气,我不是告诉你有事找我的话,多晚都行吗。”

肖童说:“没事,没什么事。我心里有点闷,就打了电话。没事。”

庆春在电话那头儿沉默了一会儿,呼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呢。”

“是不是没有情况就不许给你打电话?”

“那倒也不是。不过没有情况尽量少打。现在咱们联络是秘密的,就像过去做地下工作那样,要减少无谓的接触,你知道吗?”

肖童没有答。

庆春在电话里又问:“和欧阳兰兰见过面了吗?”

肖童萎靡不振地说:“还没有,她上次可能真生气了,所以不来找我了。”

庆春说:“你可以主动找找她,你要设法和她爸爸尽快熟起来。你尽快去找她,好吗!”

肖童沉默了一会,唔了一声,庆春似乎无话可谈了,说:“那就这样吧,你早点休息。”

肖童说好吧,祝你晚安。他心情乱乱地挂掉电话,回到宿舍。宿舍里没人,同学大概都去图书馆了。他想要不要也去?可站起来又坐下,六神无主。他想坏了,难道人们说的那个所谓一见钟情的“恋爱”,真的来了吗?

这一刻他口­干­舌燥,全身所有的细胞和神经都陷入一种失控的痉挛中,妈的我真爱上这个人了吗?真爱上这个比我大而且距我那么远的女人了吗?

这一晚他上床很早,但入睡很迟。在几人同室的集体宿舍里,只有在被窝里才能打开幻想的空间。但幻想的结果又是自卑和无望,他隐隐感到欧庆春一直是把他当个好玩儿的小弟弟看待的。她看上去对他并没有他希望的那种感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看了窗台上新鲜的阳光,和站在窗外的一只灵气逼人的麻雀,他的情绪又转而高涨起来。想到庆春交给他的任务和由此而产生的对他的需要,又感到内心的充实和快乐。

的确,正是由于欧庆春对他表现出来的这种需要,才激发了他­干­这件事的热情和兴趣。借着清晨的阳光和朝气,他未及洗漱就跑到楼下打电话,在欧阳兰兰的BP机上呼了一行字:“晚上请来接我。”到了晚上他还是在那个时间走出校门,他看见在老地方果然停了那辆熟悉的“宝马”。他照例慢悠悠地走过去,想象她依然像往常那样在反光镜里看他。而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车的前座,而是拉开了后门,他想一开始还是和她保持一点距离,不要太亲密了为好。

但是他一进车子便觉得不对,欧阳兰兰没在车里。坐在司机位置上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侧的车门同时打开,两个大汉一左一右钻了进来,车子随即轰地一声吼叫,快速地开动起来。他只是下意识地挣扎了一秒钟便放弃了反抗。两个男的紧紧挟住他,不用估量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恐惧刹那间占满心头。他想,公安方面一定出了纰漏,或是有内­奸­通报了消息。

他答应为庆春­干­这件事时也想到过危险,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现实。他的脑子一下子变得空白了,心跳之快如刚刚冲刺了百米,可声音居然还勉强地保持了表面的无畏。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左右两个人,不知是谁在说:“老实坐着,别找不自在!”

他提高了声音,既是壮胆又是绝望:“上哪儿去你们说清楚!”

他的腰被重重的杵了了拳,剧痛令他眼冒金花:“你他妈老实点儿,会跟你说的!”他怀疑自己的肋骨像是断了。

车是往郊外开的,开得飞快。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夜幕的降临使他心中更充满了死亡的气氛。这时他的思绪也越来越单纯,他只想,他们会怎么折磨他,他能不能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视死如归。他想这些人总有一天会被抓住的,公安局会审讯他们,如果欧庆春能够知道他死得壮烈勇敢,那她会不会在心里对他留下一点点惊讶和感叹?

车子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停下来。他被他们推下车。借着饱满的月光他看见身边都是一垛垛的砖坯。他想这准是一个砖厂。但这里已是机器停转,工人下班,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他们把他顶在一排刚刚脱好的泥坯垛上,揪住他胸前的衣服。他不反抗也不挣扎,甚至不发一言,只听到一个有点口音的声音在问:“兔崽子你对欧阳兰兰­干­什么了,啊?你耍流氓也不看看门槛!”

他这才大声呼喊:“欧阳兰兰说什么啦!她说什么啦?”

他脸上马上吃了一拳,这一拳再次使他眼前金星万道,他不知为什么拼命地捂住自己的双眼,他只想着保护自己的眼睛,身上任凭他们拳脚相加。他们一边踢打一边痛骂,骂得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但肖童耳鼓里最清楚的只有那个带着外地口音的骂声,那骂声不停地重复:“叫你耍流氓!叫你耍流氓!叫你耍流氓!”每骂一句便踢他一脚,直到他瘫在地上,身后的坯垛塌了一片。

打骂完了,他们拍拍手扔下他往车上走,边走边回头警告他别以为算完。“你再敢缠着她就试试看!下次再见到你非把你阉了不可!”肖童靠着砖垛坐直了身子,他也想骂可张不动嘴。嘴里全是血,脸也肿了半边。

那漂亮的“宝马”亮着大灯卷着尘土,气宇轩昂地开走了。肖童­精­疲力尽地坐在原处,他甚至没有力气来挥赶那些闻见了血腥的蚊子。坐了一会儿体力有所恢复,他才站起身来,晃晃地走出这个在月光下不免荒凉的砖厂,走上了来时的大路。路上投入,偶有汽车通过,他抬手拦车,但那些车无一不是突然加速从他身边轰鸣着驶过。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皮­肉­受苦,也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的屈辱。他沿着公路走,不再拦车,只知道他的脸肿了,流血了,但不知道具体什么模样,为什么没有一辆汽车敢停下来搭他。

沿着公路歪歪斜斜地走了很久,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灯光疏朗的小镇,镇上一个小商店的门口,挂着公用电话的招牌。店主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见他模样可怜不像坏人,便打了水让他洗去血污,还问他要不要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他摇摇头,他想做的只是给庆春打电话。

庆春接电话的声音不像第一次那么急切了。她问他有事吗,现在在哪儿。他说就算有事吧,你能不能出来。庆春问什么事你电话里说方便不方便。他说你最好出来我想见你。对方有些犹豫,搞不清他到底有什么事,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见面的地点约在庆春家附近的一个商店的门口,肖童按那女店主的指引,很快坐上了近郊的公共汽车。他在三环路下车又换乘了“面的”,赶到约定地点时庆春已经满脸不快地等候了多时。

肖童下了车,他的这副面孔让她大吃一惊,脸上的不满为之一扫。她问这是谁打的。他说是他们打的。她马上感到了问题的严重。立即把他领到自己家中,一边问一边帮他擦药检查伤势,并且让他在自己的卫生间里冲了澡,还去父亲的房里要了衣服,让他换下沾着血迹和泥土的衣裤。在这个过程中他有意让她看见了自己半­祼­的身体,他的身体匀称而健康,他深信上面的青紫伤痕反而会使自己显得更加­性­感。他偷偷地留意着庆春的眼神,不免暗暗失望。因为那眼神居然没有半点回避,她看着他时就像是他的姐姐,甚至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和文燕和欧阳兰兰的目光完全不同。

洗完澡,穿上­干­净松软宽宽大大的衣服,坐在庆春的小客厅里,喝上一杯她亲手泡的热茶,肖童被这温馨所述醉。这使他在叙述今晚的遭遇时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心情。庆春一边听,一边记,一边问,——时间、地点、过程、人数、每个人的长相,他们说了什么骂了什么,带没带凶器,详尽而具体。问完了她松了口气。

“你别害怕,我看你并没有暴露。可能是欧阳兰兰真的生你气了,所以找几个朋友教训教训你,这不要紧。”

肖童说:“我不能让他们这么白打吧!”

庆春说:“你明天可以再呼欧阳兰兰,你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质问她。我想这事出了以后,她会和你接触的,你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千万别跟她斗气。”

肖童说:“那我挨的这顿算为了谁呀?”

“为工作嘛。”

肖童鼓着嘴说:“工作是你交给我的,我是为你­干­的,所以应该说是为了你!”

庆春点破他的无赖:“这个情我不能领,在你为我们工作之前,欧阳兰兰已经跟你闹翻,我给不给你工作你这顿老拳都逃不掉。再说,就算你为了我,那我又为了谁?”

“你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事业。破了案你可以升官。受奖。我没说错吧?”

肖童一脸狡黠地看着庆春,庆春索­性­笑笑,不拿这话当真。“那我将来要是得了奖,全都给你。”

肖童说:“君子一言!”

庆春道:“驷马难追。”

轻松了这一下,肖童又说:“告诉你,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管,就光护着眼睛来着。只要眼睛保住,怎么都行。”

庆春问:“为什么?”

肖童说:“因为眼睛是你给的。”

庆春这回很领情地笑了笑,马上又严肃起来,她说:“肖童,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你只要说的是实话,我就不批评你,但必须是实话。”

肖童疑惑地问:“什么事?”

“你和欧阳兰兰,你们之间到底怎么样,你们之间有没有那种事?”

“哪种事?”

“就是那种事。”

“我和她?绝对没有。”肖童马上对这个问题重视起来,大有不平反昭雪誓不罢休的架式,“我可以发誓,以我的人格,以我爸爸妈妈的人格发誓。”

“那为什么他们骂你耍流氓?”

这一问倒把肖童问愣了,他不由恨得咬牙切齿,“这个欧阳兰兰,我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她,她怎么可以这样血口喷人!”

“好了。”庆春安抚地说:“我相信你,但我有个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肖童说:“什么要求,你说!”

“你和欧阳兰兰,今后如果恢复接触,要尽快和她父亲建立某种联系。对欧阳兰兰,可千万别摆出谈恋爱的架式,也别让她往这方面发展。更不能到最后真的和她有了这方面的关系,那你可就不能自拔了。”

庆春居然会忌讳他和欧阳兰兰的这种事,这反倒让肖童感到惊喜。他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庆春看。“我绝不会和她做那种事的,我心里只要有喜欢的人,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动一点心的。我不能对不起我心上的人。”

肖童很希望庆春能问:“谁是你心上的人?”可庆春偏偏没问。她把记录本一合,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趁现在街上还有出租车。另外,明天你一定要到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伤着骨头。”

肖童依依不舍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在把杯子放到旁边的茶几上时,他的目光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他送她的那个水晶相框,相框里镶着一个男人的照片。他知道那老气横秋的男人是谁。刚刚明朗的心情一下子又变得暗淡起来。

他站起来告别,庆春看着他穿着父亲那肥大的汗衫和长至膝盖的裤衩,发笑说:“你就穿这个回去吧,别嫌难看,脏衣服留下来我帮你洗一洗。”

肖童告辞了出来。他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在庆春家的楼下站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庆春房间的灯熄了才走,并且用心记下周围的特征标记,以防下次自己来时找不到这里。

第二天上课,几乎人人都问他脸上怎么回事。他说和人打架打的。再细问他便语焉不详顾左右而言它了。卢林东消息灵通也专门跑来探问伤势,见了他这青肿模样更是一脑门的焦灼。“这都几号了,离七一演讲比赛没多少天了,你这样子怎么上台?”

肖童说:“赶快换人吧。”

卢林东说:“别废话,你赶紧好好养!”

确实,他身上的疼痛昨天还不觉得什么,今天才开始发作出来,疼得他一有空就想往床上躺,一躺就不想起来。中午,欧庆春又呼了他的BP机,他只有在这时才会忘掉周身的疼痛,从床上跃起,三步并两步跑下楼去打电话。庆春在电话里问他是否已经去了医院,医生怎么说,有无大碍。他说我还没去,本来同学老师就已经议论纷纷说什么都有了,我不想再为这事缺课。庆春说,无论如何你还是得去,万一有事耽误治疗,年纪轻轻的别再落下点残疾。他笑笑说:我会去的不过残疾还不致于,残疾了我顶多独身谁也不娶了,残疾了我也就不做那个梦了。

庆春在电话里停了一会,才说:“别总在梦里。梦总归是梦,总归要醒的,身体没病才最现实。”

肖童问:“你是真心疼我,还是怕我残疾了耽误了你们的工作?”

庆春口气显然有些不快了:“随便你怎么想吧,我话说到了,去不去医院在你自己。”

肖童还没来得及说抱歉的话,那边就把电话挂了。他怏怏地拿着话筒发愣,直到有人喊他:“肖童,有人找你。”

一个路过的同学指指楼门外,他顺指出了楼。在楼前红红绿绿的黑板报下,一身­精­­干­打扮的欧阳兰兰正目光如灼地看着他。他心头蹿起一股怒火,扭身就往回走。

欧阳兰兰迫过来,拦住他的去路。他冲她喊了一声:“你还想­干­什么!”欧阳兰兰一把抱住了他,失声痛哭。

这一弄反而把肖童弄得手足无措,周围过往的同学无不侧目而视。肖童想他在学校真是快成一个绯闻人物了。他推开欧阳兰兰,冷淡地说:“你还哭什么?”

欧阳兰兰仰头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她想用手摸摸但肖童躲开了。她停止抽泣,说:“肖童你应该听我解释。”

肖童看看左右,过来过去的人络绎不绝。他狠狠地说:“好,我听你解释。”便领头向楼外走去。他想把她领到湖边,走到一半又转念。那湖边是他和庆春第一次畅谈的地方,已成为他心中的一道风景,有纪念的意义。于是他改道把欧阳兰兰领到了学校的图书馆,那图书馆的门前有几十级宽阔无比的台阶,中午这里只开侧门,所以台阶上肃然无人。

没等她开口,肖童第一句便说:“告诉你,我不会让你们白打的,你让那几个小子等着点!”

欧阳兰兰说:“不是我让他们去的,是我爸爸,是他让他们去的。他们去找你我完全不知道。”

肖童恶狠狠地看着她:“你不和你爸爸胡说八道,你爸爸怎么能让他们找我!”

欧阳兰兰眼圈又红了,她红着眼叫喊:“他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可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

这句“我爱你”,让肖童躲闪不及,他最怕欧阳兰兰说出这句后来。面对这句话他显得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只是不假思索地冲她叫喊:“你爱我,所以我就得接受你爸爸的教训!是不是!”

欧阳兰兰稍稍平静了一下,说:“因为他不让我和你来往,他说我应该找一个稳重的,条件更好的,年龄大一些的人。他想让那人带着我到国外去。我爸有钱他可以让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好,但是必须有个牢靠的人带着我去。可我只喜欢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忘不了你。”

肖童看看天,天蓝蓝的,蓝得那么透彻那么饱和,而几朵白云又蓬松得恰到好处。他想,他也是这样,从见到庆春的第一天就忘不了她了。

欧阳兰兰说:“我告诉我爸我一定要跟你。我爸这几天不停地劝我,我怎么解释都不管用。我一急,索­性­就告诉他我和你已有了……”

欧阳兰兰停下来,肖童脑门上几乎冒出火来,瞪着眼问:“有了什么?你和我有了什么?”

欧阳兰兰理直气壮地说:“有了那种关系,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有了那种关系,我不想再跟第二个人!”

肖童气急败坏得几乎无法言语:“你你你,你凭什么把这桶脏水扣在我的头上,你有什么权利!”

欧阳兰兰像吵架一样大声地辩解:“我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我这么说又没有恶意!”

肖童手足无措地骂:“你混蛋!你必须,你必须去和你爸爸说清楚,我和你什么都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永远没有!”

欧阳兰兰说不出话来,她只是红着眼睛,憎恨地看他。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都累了,有点­精­疲力尽。沉默了很长时间,肖童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他闷声说:“我要上课了。”便往台阶下走。欧阳兰兰在身后叫他。

“肖童,下了课我来接你。”

肖童回头,说:“我不学车了。”

“不是学车,是我爸爸要见见你!”

“还要揍我吗?”

“不,他同意我们交往了,所以他要见你。”

肖童一挥手刚想拒绝,但他张开嘴又闭上了,手也只是空挥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庆春给他的那个任务似乎已可以开始,意识到他接近欧阳天的机会,已经明确无误地摆在了面前!

十五

晚上天刚擦黑,肖童终于又坐上了欧阳兰兰的汽车,离开了学校。他以前想不到,在和城里几乎同样拥挤的北京的近郊,在离他们学校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竟然藏着这样一座华丽而又幽静的庄园。

汽车不过只疾行了七八分钟便离开公路,穿过一片果林,又绕过一片樱桃园,一条笔直的林荫路把他们带到那世外桃源般的院落。院子里有青翠的草坪和苍绿的老树,簇拥掩映着一幢欧式的别墅。别墅灰白­色­的墙壁上,爬着这个夏天新生的藤蔓。百叶窗里泄出的灯光下,有三两飞虫起舞,舞出了几分怀旧和有闲的情调。

这就是欧阳兰兰的家。

欧阳兰兰把车停在别墅的门前,立刻有一个农村小伙儿模样的佣人跑下台阶,学着酒店门僮的动作,毕恭毕敬地为她拉开车门。另有一位穿着笔挺西服的臃肿的男人站在门口,笑嗬嗬地招呼道:“兰兰回来啦。”

欧阳兰兰并不理睬那中年男子平庸的微笑,拉着肖童的手走上台阶,目不旁顾地进了客厅。她把外衣脱下扔在沙发上,才可有可无地把那中年人介绍给肖童:“这是老黄,我爸的助理。”

欧阳兰兰并未向老黄介绍肖童,便在沙发上坐下。一个女佣端来两杯茶水,摆在茶几上。肖童向老黄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我叫肖童。”

“啊,我是黄万平,幸会。”

老黄谦恭地和他握手通了姓名。然后对欧阳兰兰说:“你爸爸在楼上,我去告诉他你们来了。”

老黄上楼去了。一只大黄猫敏捷地跳上沙发,弓着背在欧阳兰兰身边蹭来蹭去,极尽亲热之能事。欧阳兰兰抱起它对嘴亲了一下,又向肖童介绍说:“这是小黄,不过现在也该叫老黄了,它刚刚做了妈妈。这可是最纯最地道的波斯猫。”

小黄和主人亲热完了,像完成迎接仪式一样跳下沙发,步态雍容地走了。欧阳兰兰喝着茶,让肖童坐下。肖童没有坐,站在屋子当中举目四顾。这是一间很不小的客厅,家具和灯具显然都不是国货。装饰和摆设不无俗气地堆金砌玉,夸张地展览着一种并不协调的奢糜。欧阳兰兰问:“喜欢这儿吗?”

肖童应景地答应:“还行吧。”

“以后这房子也是你的。这儿叫‘樱桃别墅’。”

肖童没有对这种千金一掷的慷慨做出任何反应,反而冷淡地问:“你们家是暴发户吧?”

欧阳兰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丝毫不觉尴尬地答道:“就算是吧。”

肖童站在窗前向外看。天已经黑了,外面什么也看不见。窗户都是紧闭着的,玻璃上星星点点趴着不少野外的飞虫。这是个闷热的夜晚,但屋里的空调却冷得逼人。

他问:“你们­干­吗要住到这么个荒郊野地里来,住在这儿不寂寞吗?不害怕吗?”

欧阳兰兰说:“我们在城里有公寓。带你到这儿来一是离你们学校近,又不堵车,二是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儿。在城里住惯了的人都会喜欢这儿。说不定你还能爱屋及乌。”

肖童看一眼欧阳兰兰:“你就是乌?”

欧阳兰兰笑而不答。

老黄从楼上下来了,传旨说老板请肖先生上去。欧阳兰兰从沙发上跳起来,对肖童说:“走。”

老黄说:“你爸爸叫肖先生自己上去,他想单独和他谈谈。”

欧阳兰兰把探询的目光递给肖童。肖童镇定了一下,竭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独自向楼上走去。楼梯是木制的,模仿了欧洲古堡里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防御型楼梯的狭窄。肖童竭力把脚步放慢,显得若无其事地拾级而上。除了他的脚步声,楼上静得如同一座空宅。

正对着楼梯有扇房门。和楼梯的狭窄恰成对照,那门又宽大得不成比例。门半开半掩,肖童敲了敲,无人应声,他便大大方方地推门而入。这是一间光线黑暗的书房,和楼下客厅的浮华相比,这里又显得古朴有余。通天到地的书橱上,略嫌繁复地镶满古罗马风格的雕花木饰,不无刻意地强调着一种贵族式的陈旧。写字台置于窗前,宽大而厚重。遮光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头上低低地悬垂着半亮的青铜吊灯,光线的萎靡不免使这屋子有了几分昼夜不分晨昏不辨的陈腐气和颓废感。倒是写字台右侧安装的一台电脑,赫然示意出房间主人所处的时代。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但能听见隔壁卫生间里,有冲水的声音。肖童身边,一只仿旧的皮制沙发,显然也是模仿了三十年代的样式,且磨损的皮面和褪漆的木框,都逼真得恰到好处,像摆在角落里的一个陈年的故事。他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在此坐下。

他的心跳有一点慌乱。

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欧阳兰兰的父亲欧阳天出来了,穿着绸子的中式睡衣,有点像电影里那些三十年代的民族资本家。他几乎没对肖童看一眼,便径自在写字台后的大班椅上坐下,然后才说:“你也坐吧。”

肖童在皮沙发上坐下来,那沙发比他想像的要硬。他们隔得很远,灯光昏暗,他几乎看不清欧阳天的脸,只感觉比初见的印象要病态苍老。声音也显得沉闷粗哑。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肖童如实说:“二十一岁。”

欧阳天“啊”了一声,然后头枕椅背,仰面朝天,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才说:“我原来一直想,给兰兰找个年龄大一点的对象。兰兰太任­性­,需要男人哄着她一点,让着她一点。过一段时间,兰兰就要到国外去定居了。国内各方面总是变来变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不适合我们这些私营企业生存了,所以我想让兰兰先出去。

我一时还得留在国内,所以就希望有个人能在她身边照顾他。你能吗?“

肖童含糊其辞地说:“这我说不好。”

欧阳天似乎对他的回答有点不满,也有点意外。他愣了一会儿,无奈地说:“随她了吧,只要她心甘情愿。”

两人都沉默着,似乎话不投机,欧阳天最后闷闷地说:“你下去陪她吧。”

肖童没想到与欧阳天的见面如此短暂就告结束。他松了口气,站起来,说了声再见就往门口走,不料欧阳天又叫住他:“兰兰有几个大哥,平时很疼她,所以对你出手重了一点,我替他们道个歉。”

肖童站在门口,一只手已把那扇宽大而沉重的门拉开,欧阳天一说到这件事,肖童脸上的表情不由带出了几分凛然。

“可惜你们都搞错了,我对欧阳兰兰什么也没有做,我不是那种见了女孩子就走不动的人。”

他看见欧阳天张开嘴,一脸愕然。他带着胜利的微笑说声打搅了,便走出书房的昏暗。他此时的心情因为最后的这个声明而痛快起来。他鲜明地感觉到自己在他们面前的形象,比起在日本餐厅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增添了应有的尊严。

晚饭就在这问别墅的餐厅里吃的。菜是家常菜,但做得极­精­致。餐具也极讲究。

欧阳兰兰边吃边喂小黄,而欧阳天则和老黄对着喝了一点白酒,话也多了一些,席间的气氛由此而透出几分轻松和随意。欧阳天问肖童身体如何,有无得过大病。肖童说除换过角膜从未住过医院。欧阳天说好像瘦了点。兰兰马上维护地Сhā嘴:瘦才­精­­干­呢。他这么小岁数要是像老黄这样那就叫胖墩了。老黄扭动着中年发福的身子说:我年轻时其实和肖童一样,也瘦得­精­­干­。肖童解释说:学校里的伙食差,谁要是想减肥,到我们那儿吃上一个月,保险见效。欧阳兰兰于是不失时机地盛邀肖童以后可以每天晚上到这儿来吃饭,这儿的厨师做饭特别好吃。瘦倒没什么,但营养要跟上。肖童推辞道:你天天去学校接我,同学都有议论了,还是免了吧。欧阳兰兰口惠实至地说:我给你一部车,你存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停车场上。自己开车来,不过十几分钟的路。吃完了你就走,一点不耽误你晚上自习。

肖童听到能让他独自驾车,不免动心。他刚学会开车正是瘾大的时候。于是问:“我的技术你放心吗?”

欧阳兰兰笑道:“我看可以出师了。我刚上路的时候还不如你呢。回头我再给你搞个驾驶证,有了本子你就是司机啦。”

肖童说:“刚学这么几天,考本子谈何容易。”

欧阳兰兰歪门斜道地说:“到外地去搞个本子,再到这儿慢慢想办法换,有什么不容易。”她指指老黄,“他有办法,别说车本,连身份证也能给你弄几个来。”

老黄讨好地对肖童说:“兰兰交办的事,我比老板的事还办得勤谨。”

这个晚上肖童和樱桃别墅主人的每一句对话,都在第二天中午与庆春的接头时,一段不落地做了复述。他们接头的地点就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商场的后门,这是庆春早就选定的地点。肖童按照她教给的反跟踪的方法,从学校出来先是装做逛商场,三转两转转到后门,后门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庆春的车就停在那里。肖童上了车以后车便开动,五秒钟之内已拐出胡同,融人了大路上滚滚如潮的车流。

庆春对他进入欧阳家第一天的表现感到满意,说了几句鼓励的话,这使肖童非常高兴。同时庆春也赞成他利用每天去吃晚饭的机会更多地接触欧阳兰兰的父亲。

在这次接头时,她还告诉他应该对什么东西更仔细些观察,对他们说的哪一类话要特别留意,以及诸如此类的侦察要领。交待完了,庆春让那个叫杜长发的司机把车开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僻静处,把他放了下来。

肖童下了车,自己慢慢往学校走,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早,所以走得不必太急。

天上的太阳非常刺眼,但并不毒热。肖童轻松愉快地看看挤在路边小摊上叽叽喳喳的孩子,和在人行道上慢慢行走的老人,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非常动人。

晚上欧阳兰兰来了,她给肖童带来了一部手持电话。她说既然你在学校电话那么难打,这大哥大你就留在身边用吧。她同时开来了一辆日本丰田,肖童对车很熟悉,他告诉兰兰这车的车型叫丰田佳美。车子八成新,正是好开的时候,也是无级变速,肖童一路开到樱桃别墅,感觉非常顺手。

别墅的院子里,已经停了好几部汽车,想必屋里已是高朋满座,但他们走进大门才发现客厅里空空如也。欧阳兰兰见老黄从二楼下来,便问他谁来了。老黄指指楼上,说了句什么,兰兰也没再多问。肖童看出来他们都有点神神秘秘。

晚饭是兰兰单独陪肖童吃的,吃完以后兰兰问肖童是否着急要走,肖童看一眼楼上,说不着急。于是他们就一起去后面小黄的窝里去看小黄的两儿一女。一个女佣正用拔了针头的注­射­器塞在猫崽的嘴里喂­奶­,看得肖童煞是惊奇。然后他们又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泡了茶聊天,肖童问你们这房子盖了多久了,这是谁的地?欧阳兰兰说,我们要在这儿投资建一个大型主题游乐园叫“樱桃乐园”。地是农民的,他们很希望大业公司到这儿投资,所以就先划了一块地给我们。我们就盖了这幢“樱桃别墅”。肖童问,那游乐园你们到底盖不盖呢,是真打算盖还是随便说说骗人家农民?欧阳兰兰说,当然要盖,正办审批手续,什么征地。青苗。环保。农转非安置。文化娱乐行业管理,等等等等。要盖上百个图章,要办妥一切绝非一朝一夕。再说资金也没筹齐,距凑满投资总额还差了一个亿。

肖童笑道:“看来农民要沾上你们的好处,怕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子子孙孙等好几辈子了。”

欧阳兰兰辩解说:“哪儿啊,我们已经跟他们有合作了。他们在城里原来开了个酒楼,不景气净亏钱。我们投资把它改造成一个豪华歌舞厅了,叫‘帝都夜总会’,听说过吗?生意火得不行。你喜欢唱卡拉OK吗?”

肖童说:“唱歌不行,蹦迪还凑合。”

兰兰说:“哪天你有空,我陪你去蹦。”

两人正漫无边际言不及意地聊着,只听楼梯响动,肖童侧身一看,见欧阳天陪着几个男的走下楼来。那几个男的除一人西服革履,气宇轩昂外,其余皆是短衫仔裤,一副走街串巷的打扮。那位绅士派头的客人冲欧阳兰兰打着招呼,说欧阳小姐越长越好看了,是人逢喜事还是保养有方?欧阳兰兰只是站起身来表示礼貌,面容却冷冷地并不回话。

那几人的目光一致扫了一下肖童,老黄连忙介绍说:“这是兰兰的男朋友。”他们才收回审视的目光面露和气地啊啊了两声。

一行人走到门外,站在汽车边上说话,欧阳兰兰起身说去卫生间。老黄则向肖童要了丰田佳美的车钥匙,说这车挡了路他去挪一挪。客厅里不期然只剩下肖童一人。肖童走到门边,轻轻把门打开一道缝,想听听院子里的交谈。这时有人已经上了车,几个声音都在说着告别的话。突然有人说道:“罗老板,明天那货你最好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如果有问题可以和他们当面谈。”

接下来是欧阳天的声音:“你们原定在哪儿看货?”

“在004国道的边上,那儿有个仓库。”

又是欧阳天声音:“要当场交钱吗?”

“如果对货满意,对方倒是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所以你还是亲自看一看为好,毕竟是上百万的东西。”

欧阳天还是说:“我不去了,货好不好,你要比我懂,你去看看就行了。你把钱带好,确实货真价实的话,你就替我拍板。”

这几句话肖童听得十分清楚,从门缝里看,说话的正是那个西服革履的客人。

这时兰兰突然在身后叫他,冷不防吓了他一跳。

“肖童,你要走吗?”

他回头强作镇静,顺水推舟:“对,我也该走了。过几天学校有个演讲比赛,我还得抓紧背词儿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那几位客人都已经上了车。他特别留意了那位西服客人的车子,是停在最里边的一辆白­色­的奥迪。他礼貌地和欧阳天简短道别,然后拿过老黄递来的钥匙,上了自己的丰田佳美。车还没发动,欧阳兰兰又跑过来敲他的玻璃。他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用目光询问,欧阳兰兰说:“明天来吃饭。”

他冲她点了下头,把车发动起来。见那白­色­奥迪不知磨蹭什么尚未启动,便又转头对欧阳兰兰说道:“告诉你们老黄,向别人介绍就说我是你朋友,前面别加那个‘男’字。”

兰兰翻着眼睛:“你不是男的?”

这时连同白­色­奥迪在内,几辆汽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声充满了这个本来十分清静的院落,肖童不得不抬高声音:“咱们说好的,现在是普通朋友,您忘了吗!”

欧阳兰兰生气地在汽车上拍了一下,她也抬高嗓门,声音中透着一股豪气!

“好,我没忘!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肖童看着她,也看着那白­色­奥迪从他面前开过。他大声对欧阳兰兰说:“欧阳兰兰,我佩服你!”

“你佩服我什么?”

“我佩服你的个­性­!”

他踩了一下油门,丰田佳美冲了一下,向开出院子的白­色­轿车追去。

夜幕深重,那条笔直的林荫道两旁,栽着高大的白杨。黑黝黝的华盖把头顶遮得不见一线星云。他们这一串闪亮刺目的车灯在林木问鱼贯蜿蜒。穿过苹果林,绕过樱桃园,开上通往城区的大路后,方做鸟兽散,肖童紧跟在白­色­奥迪之后,寸步不离。通过自己车前的大灯,他看见奥迪那被照亮的尾部,挂着:津E05320的牌照。

很快,他们上了三环路,奥迪加大油门,高速行驶。肖童驾车的技术开始捉襟见肘,现出本相,眼看着那辆奥迪像野马一样在三环路的车流中左冲右突,而自己的丰田佳美稍做追赶便险情无数。没用多久他就望尘莫及,任凭那一团白­色­忽隐忽现淹没在前方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红­色­尾灯之中了。

十六

这两天欧庆春患了感冒,所以晚上不到十点便上床睡觉。父亲上次生病剩下的药里,大概有扑尔敏的成分,吃过之后便昏昏欲睡。正睡得模棱两可,她的BP机突然狂叫起来,又是肖童!

她强睁着眼用手持电话回电。

肖童说他正在三环路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有点情况希望与她见面。庆春凭经验感觉到这次可能确有情况,因为肖童的口气不像前两次那样有种没事找事的无聊。她和他把接头地点约在位于两人之间的建国门立交桥下,便匆匆下楼,拦了辆出租车便向二环路方向开去。时间毕竟太晚了,她不方便再让肖童到她家来,尽管他自称有车。

他们很快在建国门桥下见了面。肖童果然开着一辆漂亮的丰田,他们就在这车里做了大约一刻钟的交谈。然后庆春又当着肖童的面,呼叫了队长李春强。

午夜十二点钟刚过,庆春、李春强、社长发和刑警队能叫到的所有­干­警,已经集合在指挥中心开会了。处长马占福也从家里匆匆赶到,主持了这个会议。情况既简单又紧急,根据肖童听到的情况判断:在天亮后的某个时间,有人要向欧阳天交一笔货,价值在一百万元以上。地点是004国道附近的一个仓库。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是当欧庆春把情况汇报完以后,处长却表现出一反常态的犹豫,不做明确表态反而不断地把刚才已经谈到的细节又拿来重问,仿佛其中有什么矛盾和破绽。李春强不得不僭越地抢先发言,他力主抓住时机,把这个案子一举端掉!

“如果能在那个仓库里人赃俱获,我看6.16案就完全可以全案破获了。哪怕欧阳天并没有出现在交货现场,但凭肖童的证词,再加上其他嫌疑人的口供,也完全可以给他定罪。”

大家全看处长,处长摸着下巴。谁都解读不了他脸上的迟疑。那迟疑在此时仿佛格外的深刻。

“这样一来,这案子就太小了。”处长摇头说:“我原来估计这个案子的架势要大得多,很像是有国际背景。远远不止一个欧阳天,一个一百万。”

杜长发也觉得这是个疑问:“这一端,即便人赃俱获,后面的事可就难了。他那些分公司和他有什么内幕关系,他的点线部署在什么地方,他的货源的来路和出路,这些我们最想搞清的问题就全得依赖审讯和搜查的结果了,能扩大多少战果非常难说。”

李春强见杜长发并未呼应自己,有些不满。口气生硬地坚持己见:“可一百万的货在那儿摆着,两方毒贩光天化日之下在那儿交接,我们现在不动手,更待何时啊?以后万一没这个机会了,这责任谁来承担?再说了,要是真让一百万的毒品流人社会,那损失可就更大了。”

社长发显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但李春强的口气使他多少觉得有点拿大道理扣帽子的味道,于是壮胆再次反论着说:“咱这不是讨论问题吗。我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办这种大案子,就要有点大气魄,大手笔。有些小得小利,放在那里,别动心。有些小败小失,也要承受得了,沉得住气。咱要盯就盯到底,要端就端那大个儿的。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笑。当然了,我不是说咱成心把一百万的毒品流到社会上去不管,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听来听去,你就是这个意思,客观上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李春强的帽子这下真扣上去了:“要不然怎么说你这人常有理呢,你是既当表子又立牌坊,造成损失了还落一个大手笔。”

杜长发一看李春强话说得比较难听,知道自由讨论的空气已不存在,便忍气吞声住了嘴。处长摆摆手,示意李春强打住。他转脸问庆春:“这情报你看准不准?”

处长的这么一问,庆春预感到他是决定要端这个案子了。她点头说:“应该没问题,他听得很仔细。尽管内容不全,但时间。

地点、事件的­性­质,基本都有了大致的方向。他还跟踪了那家伙一段。可惜他刚学会开车手太潮,跟不上,半路给丢了。“

大家都笑笑,议论说这小伙子还行啊,连外线跟踪都自己招呼上了。庆春没有笑,她倒是想,如果这时让她也表个态的话,她也只能同意李春强的观点。拿一百万的毒品放长线扩大战果,万一人赃两空,谁负得了这个责任?但是作为主办这个案件的侦察员,杜长发的想法确实投合了她的愿望。她想,我们现在手里毕竟有了一个可以深人进去的耳目,内线侦察大有可为了,这是多么不容易的机会呀。如果匆匆破案,确实有些可惜了!

处长没有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由于时间紧急,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来中止这场讨论。

“这样吧,你们分几组行动,第一,马上查清那辆白­色­奥迪的下落。内线说是天津的牌照,肯定停在什么饭店旅馆的停车场上。要马上通知各分局连夜查找。第二,马上派人到004国道沿线的派出所去,查这条公路附近的所有仓库,包括单位内部的仓库。派出所对情况一般会掌握。第三,对别墅里的欧阳天,只监视,暂不动,等交接现场我们的抓捕行动结束后再动手。对欧阳兰兰,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倒是可以留一留,看看她以后会有什么动作。”

杜长发咧嘴笑了笑,李春强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杜长发看看处长,有些不好意思地忍住笑,说:“怎么像杀了李玉和,留个李铁梅似的。”

全场都笑了。

散了会,按照李春强刚刚分好的组,刑警们离开了指挥中心,分头出动了。处长还留在指挥室里给主管局长的家里打电话汇报。庆春分工负责那辆汽车的查控工作,向各城区分局部署完毕之后,已是凌晨三点,她坐在指挥中心等着各分局的报告。人一静下来,晚饭后吃进去的感冒药和感冒好像同时发作,全身隐隐作寒,困顿百生。她想到肖童,那个既玩世不恭又充满热情的大男孩,居然这么大的手眼,刚进欧阳家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奇迹般地拿到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以前也真是看低了他。从肖童的神情上,她知道他更是希望这案子早点结束,他也许已经对欧阳兰兰那种死缠硬打的追逐和他自己这种必须若即若离的角­色­感到厌倦。也许他巴不得早一点­干­净漂亮地向她交了这个差……,庆春想想自己也笑了,如果明天大功告成,肖童更该有资本缠住她没完没了了。

凌晨五点三十分接到西城分局的电话,他们在民族饭店的停车场上找到了那部挂着津E05320牌照的白­色­奥迪。从这时开始,一切部署都有了实现的可能。004国道沿线的派出所也报来了几个可能会用做交货地点的仓库。一时间指挥中心忙乱起来——接听报告,调遣力量,沟通情况,电话声此起彼伏。杜长发带着负责监控欧阳天的小组已经出发到樱桃别墅那边去了。庆春用自己的手机呼了肖童,然后带人离开指挥中心开车前往燕京大学。路上接到肖童回的电话,庆春叫他马上到老地方等。他们说的老地方,就是学校对面商场后门的那条胡同。

在胡同口他们接了匆匆赶来的肖童,往民族饭店走。这时整个城市刚刚苏醒,街上行人的脸上还挂着睡意未消的倦容。马路上汽车喇叭的呜咽由稀疏而渐渐密集。车速慢下来,他们不得不挂起警灯拉响警笛,在三环二环的车流中像FI大奖赛那样摇摆超越。快到复兴门立交桥他们才收起警灯和警笛,僵旗息鼓地悄悄开进民族饭店的停车场。

先期到达的刑警已严密地控制了车场的各个出口。庆春的车停在那辆“津”字头奥迪的斜对面,没有熄火。肖童坐在车的后座上,庆春让他透过贴了茶­色­太阳膜的车窗盯住那辆车子。

“他们什么时候出来呀,我今天上午有大课。”

肖童被带到这里似乎有点不倩愿。他拔出手机的天线要打电话:“我得打个电话先请个假。我们现在考勤可严呢,缺课就扣分。回头我要是毕不了业到哪儿喊冤去。”

车上的一个刑警说:“没事,真影响了你毕业,我们可以去和你们学校领导交涉。实在不行让你再多学一年。”

“留级呀,我可丢不起这面子。”

庆春疑心地问:一你拿谁的电话?“

肖童嘻地一笑:“是欧阳兰兰给我的,倒为你们破案发挥作用了。刚才我就是用它给你回的电话。”

庆春夺过电话,把它关掉,又扔还给他:“听着,以后凡是和我们联系,都不要用这部电话,你知道他们扒没扒过机?你知道他们会不会串个分机?你用它和我们联系不是找死吗?万一你打完电话没消号,电话号码留在里面也是个隐患。”

肖童听罢,看一眼手上的电话,像拿了个炸弹似的脸­色­发白,“他们不会已经知道了吧?”看上去他就像小孩子听了大人的吓唬,立即害怕起来。但庆春没有回答他,因为这时车上的无线通话机已经发出了警报。

他们一齐抬头往外看,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目标。庆春问肖童:“是不是他们?”

肖童说:“开车门的那个是!”

庆春马上用无线通话器发布命令,“注意,目标移动,跟紧了。”

他们的车子也迫不及待地挂上了档,肖童急着说:“没我事了,我要下车。”

开车的刑警说:“来不及了。”说话时他的车子已经开动。

“让他下去。”庆春命令。司机踩了制动器。肖童拉开车门。

在他下车的一瞬间,庆春嘱咐了一句:“晚上别去那儿吃饭了。”

“当然啦。”

肖童把一句如释重负的回答留在了车里,车便开了出去。这时至少已经有四辆满载着刑警队员的车,尾随着那辆白­色­奥迪离开了车场。

路上,庆春和李春强通了电话,沟通了一下情况。这时的李春强,已经率队到达004国道的起点,正等待着与庆春的会师。

那辆白­色­奥迪果然连圈子也没绕,直奔了004国道。上了004国道以后,李春强命令用三部车轮换着跟踪奥迪,其余车辆全部远远地跟在一里地以外,以防暴露。

走了并没有多久,白­色­奥迪便下了国道,改走小路。刑警们的车辆仍然分成前队后队两个阵形,互相用无线通话器联络着,以便随时策应。

庆春和李春强的车子都在押后的一队。当接到前队通报目标已经停车,并且已经进人了一处院落时,他们才全队加速,旋即赶到了现场。那是一个有保安人员站岗的院子。从围墙的展幅看,院子的平方并不大。从洞开的大门向里张望,里边果然有一幢大库房似的建筑。刑警的车辆已开往围墙的四角,对院子形成了包围的态势。李春强用无线话机布置了一番,然后集中了五辆车,从大门正面,对院子发动了强攻!

庆春的车子是第三辆冲进院子的,她看见那辆白­色­奥迪和另一辆桑塔纳一左一右停在仓库的门口。他们下了车,如迅雷不及掩耳破门而人,齐声呐喊气势如虹。这间仓库大而空旷,顶部有窗,像一个拆空了机器的大厂房。

除了边边角角上堆着些货物外,房子正中央,有四五个人正围着一只两三米高的大木箱在说着什么。众多警察荷枪实弹突然涌人使他们惊慌失措,一个个面如土­色­。

警察们大声命令:“举手,别动!不许动!”杀气腾腾。

那五个人全部高高举起双手。庆春快步上前,命令刑警将他们从木箱边带开。

从上到下仔细地搜了身。搜身时那五个人方开始喊冤。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你们在抓什么?你们有没有逮捕证?我们要告你们侵犯公民权利,侵犯自由……

他们七嘴八舌不停地叫喊。李春强挥挥手,让刑警们将他们带出仓库,押上汽车。剩下的刑警全部围住那只放在房子当中的高大的木箱。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根撬杠,破坏­性­地撬劈着木箱。木箱的板子顷刻间开裂破碎,散落一地。当箱子里的货物完全暴露之时,包括李春强和欧庆春在内,所有人都惊讶得鸦雀无声。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尊高至两米的释迦牟尼鎏金大佛,高髻长鼻,大耳垂肩,面容慈祥,结跏跌叠于莲花座上,双眼庄严地凝视着前方。从仓库顶部的窗户里斜­射­进来的朝气勃勃的太阳光,强烈地披散在佛像的头顶和两肩,使这尊释迦牟尼的金身,更加大放异彩。刑警们全部仰起脸,看着那高不可攀的方额慧目,全都凝固在这艺术的辉煌中了。

五位嫌疑人被就近押到了管界派出所,由欧庆春负责做了讯问。讯问中未发现任何问题。那辆白­色­奥迪的车主,是天津津业贸易公司的经理,也是靠北京大业公司投资支持的私营企业。他自称是替香港天蓝公司向北京通华工艺品公司购买工艺品,而在大仓库里同时被拘的,就是通华工艺品公司的销售经理和仓库的管理人员。

这个仓库也就是通华工艺雕刻厂的仓库。木箱里的那个坐佛,是按西藏大昭寺供奉的由文成公主人藏时带去的释迦牟尼等身镀金佛像仿制而成的贴金铸铜工艺品佛,售价一百一十人万元人民币。今天是由买卖双方当面议价验货。从五个人身上搜出的发票本、产品说明书等物证上看,他们之间所进行的,确实是一场正常的,没有任何违法行为的商业交易。

欧庆春还没审完,李春强就来了电话,告诉她对大佛的检查已经结束,未发现任何可疑。李春强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不知是冲谁而来的明显不满和埋怨情绪:“赶快放人吧,杜长发那个组我已经通知他们撤了。”

庆春也知道这事是非常坐蜡了,但她还是压着懊恼问了一句:“对抓的这五个人怎么解释呀?”

李春强没好气地说:“这不是你那特情提供的情况吗,你就再替他圆圆场吧,就说有人举报你们走私文物。你该道歉的就别顾面于了,人家弄不好还告咱们呢。”

庆春无话可说。放下电话,她到派出所的所长办公室里找到协助他们问话的所长,通知放人。那五个人听说公安局承认搞错了,道声对不起要放他们走,竞一齐闹到所长办公室来了。你们说抓就抓,说放就放,你们有没有法律手续?你们把我们的产品包装破坏了你们得赔偿;你们拧伤了我们经理的胳膊得负责看病,报销医药费和营养补助和误工补助;你们必须做出书面道歉承认错误没个正式结论不成!七嘴八舌,气势汹汹,不依不饶。

正在这时,前边接待室有值班民警报告,说大业公司的负责人来了,要求见公安局的领导。欧庆春请所长帮忙应付一下那几位闹个没完的人,自己到前边的接待室来了。

她想,这也是一个机会,索­性­正面会一会这位大业公司的负责人。

来人是个梳着背头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递上来的名片上写着姓黄名万平,职务是大业公司的董事长助理。他说刚刚接到了通华工艺雕刻厂的电话,他们的人在这儿被公安局扣了,所以特来交涉。

“他们犯了什么法吗广他问。

“请问他们当中,谁是你们的人?”庆春反问。

“曹万来和徐明德,是我们天津公司的人。”

他显然在说那辆白­色­奥迪的车主。庆春问:“这尊佛像是你们大业买还是天津的公司买?”

“都不是,是香港天蓝公司买,我们是受托代理。”

庆春见这位黄万平人虽臃肿,但口齿清楚,答得不慌不忙,并无破绽,遂改变了按部就班推进谈话的策略,突然转移话题,问道:“广东红发公司也是你们大业的子公司吧,红发的经理贩运毒品被武警部队击毙了,你们知道吗?”

黄万平依然不疾不徐,应答如流:“‘这是他个人的问题,与大业和红发都没有关系。他参与犯罪罪有应得。”停了一下,他也承认:“不过,对红发公司和我们大业,声誉上确实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

欧庆春其实也是试探一下,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言归正传,说:“今天有人举报你们走私国家文物,看来是搞误会了。

我们很抱歉。“

黄万平这时才做出义愤状:“这究竟是谁在诬告我们,啊!

真是商场如战场,明着竞争不过,就用暗器伤人,太卑鄙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谁。商圈里真是小人太多,太卑鄙了!“

庆春应和着他:“给你们带来的惊吓和麻烦我们深表歉意。

希望你们能安抚一下你们公司的人,另外也做做通华工艺雕刻厂那几位的工作。我们表示感谢了。“

“这没问题,我们董事长交待我,只要事情搞清楚,就不要揪住不放。山不转水转,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嘛。以后我们各方面的工作,还需要公安方面多多支持。我们大业公司在各地的子公司分公司,和公安局的关系都很好。你们在经济上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们责无旁贷,出点赞助什么的绝没问题。也算我们对社会治安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吧。”

谈得很好,很融洽。黄万平又到后面和那五个人一说,果然全都息声消气,不再吵闹了。雕刻厂的几位开始还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在黄万平表态一定买下这尊坐佛,并且负担这个事件造成的损失之后,也就不再较劲儿了。他们在离开派出所和庆春等人告别的时候,双方的关系看上去甚至还有了几分亲热。

他们走了,派出所的所长悄悄问庆春:“你们怎么搞的,这情报不准嘛。”庆春没有回答,她走出派出所大门坐上了自己的汽车,周身都感到无尽的疲倦,心里恨不得宰了肖童!

十七

中午肖童下了大课,顾不上吃饭就跑回宿舍给庆春的手机打电话。他掩饰着兴奋故意轻轻松松地问庆春吃没吃饭,喝没喝酒,是否已经大功告成正在庆贺。庆春在电话里沉默着,一句不答,他这才感到有点不对劲。“哟,怎么啦,是不是让他们跑了?”

庆春的口气有点像审犯人:“你说他们今天要看货,他们要看什么货?”

从这口气上肖童当然猜到出了问题,他心里有点发慌:“就是看货呀,……他们今天看的什么货?”

“你问我呀!”庆春极为不满地抬高了声音。肖童脸上的汗咕噔一下冒出来了,嘴里一时说不出话来。庆春说:“算了,电话里别谈那么多了,我以后再找你。你今天晚上还得照常去欧阳兰兰那儿吃饭,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记着,一定要去!要是碰见昨天那几个人,你注意听听他们说什么。你听准点!”

庆春挂了电话。肖童兴高采烈的心倩,一下子破坏殆尽。他心里骂道:“我明明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他妈搞砸了怎么赖我!”

他心情败坏地走到食堂去吃饭。在食堂碰上刚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洗碗的卢林东,坐到他身边不无得意地白乎:“知道吗,演讲比赛延期了。这对咱们可是非常有利。”

他低头吃饭,他哪儿有心情谈什么演讲比赛。可卢林东依然兴趣盎然喋喋不休:“‘七一’党委要安排的活动太多了,市委、国家教委都有布置,安排得太挤了。我和韩副书记说,与其挤在一块儿仓仓促促,还不如改到校庆去呢,各系也可以准备得充分一点。韩副书记还真同意了。其他系的演讲词我都知道,大部分都是歌颂党的,只适合‘七一’用。这一改时间,他们全得另起炉灶重新编词儿,我看他们这个暑假是轻闲不了了。可咱们这词就没问题。

校庆离‘十一’很近,所以这次演讲会的主题就圈在歌颂社会主义祖国上了,咱们这词正好用上。咱们从从容容以逸待劳。你脸上的伤到时也能养好了。不过你放暑假可别松劲儿,别有轻敌思想,抓空还得巩固巩固。这次志在必得,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卢林东后面说的什么,肖童几乎全没听进去。他只听见卢林东最后的盯问:“我的意思你都懂了吧?”他糊里糊涂地敷衍着说了句:“懂了。”卢林东才端着碗走了。

黄昏时天上下了场短促的阵雨。雨停后他自己开车去了欧阳兰兰家。他一进门就问:“你爸爸呢?”欧阳兰兰说:“下午去公司了,一直没回来。你找他有事吗?”肖童摇头:“啊,没事,随便问问。”

从欧阳兰兰的表情上看,好像任何事都没发生过。她亲亲热热地陪着肖童吃饭。

吃完饭肖童见欧阳天仍然没有回来,便不想久留,抹着嘴就说要走。欧阳兰兰说:“今天是星期五,过周末你都不能少看一天书,坐着咱们聊会几天吗?”可肖童还是想走:“我晚上还有事呢。”他说。

“是去会你的女朋友吗?”欧阳兰兰歪着头,有意把“女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肖童一笑:‘哦这张脸让你们打成这样,怎么见她?“

欧阳兰兰说:“那等你快好了,我们就再打一次,让你永远别见她。”

这时肖童已经走出门外,走向自己的汽车,他回过头,看着靠在门口的欧阳兰兰,说:“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他拉开车门,欧阳兰兰叫他:“嘿,明天你于吗?”

“还没一定呢。”

“晚上来吧,咱们一起去蹦迪。”

“我要来会呼你的。”

他匆匆离开别墅,驾车往学校开。行至半路,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又劈劈啪啪响起了雨点声。他想起今天是周末,于是又调转车头往家开。他此刻的心情和这潮湿的大气一样,晦暗得几乎要发霉。这样的晚上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只想回家独处。

他把车开到家,停在楼门前的空地上,锁好车门刚要上楼,猛然发现楼门口站着一个轮廓熟悉的身影,他心情黯然地收住脚步,向那身影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站在楼门口的是郑文燕,她不敢相认地看着雨中的他,疑惑地问道:“是你吗肖童?你怎么会开车了?”

“啊,我不是跟你说我学车呢吗。”

“这是谁的车呀?”

“啊,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

他们一边说,一边上了楼,肖童拿钥匙开了门,文燕跟着他进了屋。看着屋里家具上的浮士,她问:“你多少天没回家了?我来了很多次。都没有人。”

肖童脱掉外衣,打开空调,说:“学校里事多,除了上课,系里又布置很多额外的任务。像校庆演讲什么的。”

他挂好衣服,回头看见文燕在弯腰脱鞋,便问:“你等多久了,找我有事吗?”

文燕换上拖鞋,到厨房里找出抹布要打扫卫生。她回答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嗅,”他也换上拖鞋,走到沙发上坐下,看着文燕半蹲在面前擦着茶几上的尘土,犹豫了半天,他说:“文燕,这么长时间了,我觉得咱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他的郑重的语气,像是意味着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文燕的手慢慢停下来,但她没有抬头,问:“谈什么?”

“呃,咱们,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你觉得,你觉得咱们合适吗?我是说,咱们俩的个­性­,爱好,你觉得谐调吗?”

“你说呢?”

文燕抬起头来,她的声音是平和的,但目光却带出论战的味道。肖童把心一横,说:“我觉得不那么谐调。我这人你也知道,脾气不好,心硬,又不懂如何心疼你。

你应该找个更加知冷知热的人。而且,我觉得,我目前还在上学,年龄也太小,也不能把­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文燕辩论似地打断他:“我并没有让你把­精­力都放在这上面。”

“你看,我今天回来本来是想抓紧时间看看书的,你一来,我就得陪你,你在这儿我什么也看不下去。”

“你别找借口了,我两个礼拜才见你一面,我怎么影响你了?

我和你相处两年半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要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找借口好不好。“

肖童这一刻心里承认他是对不起文燕的。生活上她对他一直无微不至。可他没有办法,因为他不爱她。他和她不能永远这样像演戏一样地耗下去。他不得不下定决心吐出这么几个字来:“我们分手吧。”

文燕无力地坐在地板上,哭了。她知道肖童迟早要说这句话,但当他终于说出来的这一刻,无论她做了怎样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的泪水还是禁不住夺眶而出。肖童也不劝她,也不看她,硬着心肠听任她在自己身旁抽泣。

“肖童,你说要分手,那好,我可以同意。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又有喜欢的人了?”

肖童真想脱口而出:“是!”但他开口时却忍住了,他说:“你别瞎分析了,没有。”

“你敢保证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说了,我现在是学生,我不想拿­精­力去琢磨这种事情。”

“你敢保证吗?敢用你的人格保证吗?”

文燕盯住他,他心里有点火:“你­干­吗?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干­吗。

我讨厌你动不动就拿我的人格说话。你要信就信,不信就算了!“

文燕突然膝行几步,扑在他身上痛哭起来:“我不要离开你,我不愿意离开你,你这是为什么……”肖童推开她,站起来拉开房门,光着脚就跑出了屋子。他跑到了楼下,站在楼门口,望着眼前细密如织的雨幕,什么也不想,只想躲开她的哭声。

雨越下越大,伴着雷电和风。楼门口黑着,没有开灯。

也不知过多久,楼梯上响起文燕的脚步声。她下来了,不再哭。她对肖童说了句你快回去看书吧,便跑进雨中。肖童喊了一声:“‘文燕!”但他的喊声和文燕的背影都在一眨眼间被急风骤雨吞并。

他心里有点酸楚,尽管他希望就这样结束,也知道文燕并未做错什么,他们分手全是自己的薄情。

他回到房间里无心看书,酸楚之后,又感到几分轻松。毕竟该结束的已经结束。

而结束之后又如何开始呢?幻想的一切遥不可及,这使他心烦意乱。

庆春中午在电话里的态度使他又一次猜想他和她之间是否只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来往。当他拿到她所期待的情报,她就对他兴致勃勃,热情有加。当他的情报被证实没有价值,她又马上板起脸来。想起中午庆春的口气他便心灰意懒,有几秒钟甚至决心不再为她­干­了。

但是,当文燕走了没多久他的BP机突然狂叫起来的时候,他还是怀着小兔一样的心跳,手忙脚乱地拿出来看。天哪!是她!看到BP机上那行“欧女士请你回电话”的字,他的激动不可抑制。

他迫不及待不顾后果地用手持电话投了庆春家的号码,铃声只响了一次庆春便接了。她问你现在在哪儿,怎么回电话那么快?肖童说对不起我用手机打的,我怕你有急事。我家里没电话。

庆春似乎思考了一下,问:“有空吗?”

他说:“有啊。”

庆春说:“算了吧,外面下雨,明天再说吧。”

他说:“没事,我有车,我可以去你家找你。”

庆春说:“那就在你上次来时我等你的地方吧。我还在那儿等你。你开车慢点,我会等你的。”

“OK!”

他挂了电话,迅速打扮了一下。换了他最喜欢的红格休闲衬衣,下面是一条直筒的Lee牌牛仔裤,那裤腿很瘦,可以展现出腿的修长。臀部也包得非常有形。但是在临出门最后一次照镜子时,他又犹豫。庆春是那类喜欢成熟男人的成熟汝人,而他这身打扮似乎太­嫩­了点。于是他又走成熟型的路子换上一身深蓝­色­的西服。那西服是在德国买的,像度身定制一样的合身。

匆匆下了楼,把那辆丰田佳美开出泥泞。他反复不断地享受着庆春最后的那句话——“你开车慢点。我会等你。”心中的委屈郁闷为之一扫。他壮起胆子不顾后果地把车子开得飞快。这湿漉漉的雨夜,那路面上汽车大灯璀璨的反光,都使他快意盎然。

庆春站在路边,穿着白­色­的衣裙,打着红­色­的伞。白和红在雨中都鲜明触目,使人猜测她也是经过了刻意的打扮。她上了肖童的汽车,不经意地收着伞说你到的真快。这种只有对最熟近的人才会流露的不经意,使肖童有一种被认同的亲密感。

他笑着说:“我怕你不等我了。”

庆春歪着头看他,用英文说:“‘哟,怎么这么绅士。”

她当然指的是肖童的西服。肖童笑笑不置一词。庆春又问:“中午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啊。”

“中午我心情不好,所以对你的态度比较生硬,你别往心里去呀。”

“没有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我听错了吗?”

庆春不知如何回答似的,她问:“他们说要看的货,你根据什么认为是毒品呢?”

肖童眨着眼睛,说:“你不是说他们是贩毒的吗?那他们看什么货广庆春哭笑不得地叹口气:”你呀,昨天晚上那么肯定说是毒品,原来是自己推测出来的。你真是诲(毁)人不倦,害得我们彻底玩儿了一次心跳!“

“那他们,他们看的是什么货?”

“一件工艺品。”‘“他们,他们到底是不是贩毒的呀?”

“你觉得像吗?”

“看不出来,不过绝对是暴发户。”

“今天他们说什么了广”欧阳天晚上不在,欧阳兰兰说他去公司了没回来。“

“欧阳兰兰说上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一句没提。”

欧庆春陷人思索。肖童说:“哎,咱们之间除了你的工作,能不能也谈点别的?”

庆春惊醒道:“啊,可以呀,谈什么?”

雨似乎停了。肖童看见街上有巡警走过,向他们的车里张望。他把车开起来。

庆春问:“上哪儿去?”

肖童回头看看,说:“别停着,你没看巡警直看咱们。大晚上的别怀疑咱俩在耍流氓。”

“咱俩,耍流氓?”庆春大笑起来,“你玩儿幽默呢吧!”

“怎么叫幽默,难道咱俩就不能耍流氓了?”

“啊?”庆春几乎听不懂。

“啊,不是,难道咱俩就不能被人怀疑耍流氓?”

“你才多大?”

“不大,但耍流氓够了。”

庆春笑:“你耍过吗?”

肖童也笑:“没有,但说实话挺想试试的。”

庆春道:“你是不是也和那些街头无赖或者先锋青年一样,什么都想试试?吸毒想试试吗?”

肖童道:“这可不试,上瘾就麻烦了。”

庆春说:“你也有怕的就行。”

两人聊着,汽车沿着大路无目标地开着,庆春问:“你到底往哪儿开呀?”

肖童说:“开到哪儿是哪儿。要不要去我家看看,我那儿没人。”

“没人我不去,不方便。”

“你还真怕我耍流氓呀?”

“我是警察我怕谁?”

两人逗着,庆春说:“去吧,去认认门,以后抓你我可以带路。”

这么晚了庆春居然同意到他家去,这对肖童来说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他又留意到庆春说他家没人不方便的那句话,可见她现在终于不再把他当做孩子而是当成一个男人。这种变化肖童非常敏感。

有车就是方便,他很快把庆春领进了自己的漂亮的公寓。让庆春看墙上的汽车图片,告诉她每一款车的名气和它们厉害在哪儿。庆春应景一样地听着,尽量不扫他的兴。看了一圈,她问:“文燕常来这儿吗广肖童说:”我们吹了。“

“吹了?为什么?”

肖童说:“我说过,我们只是邻居,是一般朋友。是那种关系很好的一般朋友。”

“一般朋友能在医院里陪你那么多天吗?这一定是有很深感情才做得到的。”

肖童说:“你也在医院陪了我那么多天,你对我有感情吗?”

“我?”庆春愣了,“我去陪你,情况不同。”

肖童说:“不管你对我有没有感情,那几天我会记住一辈子。”

大概是他的表情和口气太郑重了,郑重得几乎像是个盟誓,庆春似乎有点受用不住了。她笑着说:“你现在帮我们工作,是不是就为了知恩图报?”

肖童依然郑重其事地答道:“也是也不是。你知道吗,我佩服你,也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庆春尴尬地站着,肖童的话令她不知所措,好半天她才说:“太晚了,我要走了。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可以乘公共汽车。”

肖童没有说话,他和庆春一起走出屋子,——起下楼。雨不知何时停了。他打开车门,庆春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两人一路无话。

肖童一直把车开到庆春家的楼下。庆春拉开车门,没有看他,低声说:“再见。”

肖童叫住她:“庆春,你知道吗,我今天,今天差点不想­干­了,我差点不想再­干­了。”

庆春没动声­色­,问:“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讨厌我。”

“我刚才已经道歉了,我中午态度不好。”

“那我也道歉。”

“你道什么歉,是因为你昨晚虚报军情吗?”

“不是,是因为今晚我可能说了冒犯你的话。是因为我有一个不该有的梦想。”

庆春抬头看他,他不知道那眼神里蓄涵的是冷静还是温情。

庆春说:“每个人都有梦,但每个人都会醒!”

十八

庆春也有过一个多梦的年龄。在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她也是一个最狂热的追星族。

她心中第一个热恋的对象是齐秦,他的《大约在冬季》、《玻璃心》和《外面的世界》,倾倒了她无数个日夜。随后她转而投向了童安格,这位情歌王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最后一个心逐的对象是黎明,但对那张娃娃脸的迷恋非常短暂,因为这时她已迈入梦醒的年龄。

多梦时节之后,她又走得格外极端,几乎拒绝了一切遥远的幻想,在大学毕业以前她已变得极其现实。她最终能喜欢上老成持重的胡新民,最说明她已远离了那种少年式的浪漫和激|情。她哪会想到快二十七岁了竟会撞上一个疯狂追求自己的青春族。她比肖童大了差不多五岁。尽管许多不熟悉的人常常看小了她的年龄,尽管她的外表确实一如少女般的柔­嫩­,但她心里早有了一种沧桑历尽的感觉。似乎很难再习惯与小虎队式的少年为伍了。

所以她很难解释为什么这些天的心情终于又有了一点纷乱。

她的生活中突然闯入了一个肖童,他不可抗拒地带来一股生气勃勃的青春之风。

青春是每一个人都喜爱和羡慕的东西,哪怕是垂垂将暮的老人。庆春倒并非觉得肖童的外表有多么赏心悦目,是他那份难得的天真和执著,那种追求女孩的方式,还有他灿烂的笑,让人怦然心动。

同时她也为自己的魅力而暗暗满足。她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了肖童对她的那些举动和表情。在那一刻她自己也非常吃惊。当初她把肖童带到自己家里是因为他那时被打得全身青肿,必须立即给予帮助。她跟肖童去了他的家是因为想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她作为他的联系人必须掌握他的行踪。但是,一种初衷往往会带来另一种结果。当那个雨夜肖童脱口而说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之后,她几乎被他拉人梦境。

胡新民也好,李春强也好,其他人也好,追求过她的人无一不含蓄矜持,肖童使她第一次遭遇激|情。

幸亏,她站住了,她还清醒。

幸亏,她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也幸亏她坚守了自己的承诺,——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她会放纵个人的感情和欲望。她永远是一名最好的刑警!

星期六肖童在她的BP机上呼了一行字:“是否有空,我想见你。”她也回呼了一句话:“我很忙,如有重要事再打电话。”

这是一句拒绝的话,既冷漠又严肃。

星期六她确实很忙。前一天那么大的行动白忙一场,需要善后,需要检讨,需要总结分析。6.16案的几个主办人员,当然不能休息。

马处长对这个行动扑空几乎未动声­色­。他认为在桂林环江运输公司和广州红发公司被税务部门突然查账之后,大业公司自己紧接着又被查账。红发公司的经理再因贩毒被狙击,胡大庆继而在洛阳被击毙。这一连串事件发生后,欧阳天应成惊弓之势,按常规也该蛰伏一时,停止活动。他用这么大价钱买工艺品,还投资了不少目前并不赚钱的夜总会之类,很可能是一种洗钱行为。

也就是说,把非法的,账外的黑钱,变成合法的有账可查的物业和收藏。那个买下巨型工艺坐佛的香港天蓝公司,说不定就是欧阳天和欧阳兰兰自己在香港攒的。这次行动虽然又是打草惊蛇,但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以前在查大业的账时并不掌握的天津公司和天蓝公司,等于又开辟了一个调查的方向,也算是一个收获吧。

处长此论一出,欧庆春的心里自然宽慰了许多。但李春强认为马处对这次行动的评价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次行动最后是他拍的板,把行动彻底论为失败,不仅会挫伤专案组的积极­性­,他也要承担拍板的责任。因此李春强的心情并不轻松。

他在小结会上做了一个检讨,主动承担了责任。但会后他找庆春,很自然地,把气出在了肖童的身上。

“这小子说话有准没准,他太玩世不恭了,让人都不敢相信。”

庆春没有表态,只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李春强说:“我会上必须检讨。处长虽然那么说,可他心里最窝囊。你是处里培养准备提拔的­干­部,他得保你,保咱们队。

所以我会上必须站出来当这个替罪羊。“

李春强的分析不无道理,庆春的心情又转而沉重并且惭愧。

李春强提醒道:“以后那小子送的消息咱们可得好好分析分析,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了,你别让他给毁了。”

对李春强的提醒,庆春表情上没有露出什么反应,心里却翻个不停。肖童的形象在她心中突然变得轻率、主观、责任心差。

能力低下。有一刻她甚至怀疑她是否把肖童对这案子的作用和价值看得太重。

星期天一早肖童又急急地呼她,说有重要事情请她回电。她搞不清是真有情况还是他借故纠缠。犹豫了半天才回了电话,态度也故意做得冷淡。

电话里她几乎没有寒暄,接通后直接问有什么事吗?肖童说有事必须面谈。她想了想,问:“你现在在哪儿?”肖童说:“我刚从她家出来,在路边打公用电话,这儿是哪儿我不知道,这儿离香山比较近。”

庆春问:“你还有车吗?”

肖童答:“有车。”

庆春说:“我往北,你往南,咱们在颐和园见。颐和园西堤玉带桥,不见不散。”

肖童在电话里笑:“你们接头都是选这种浪漫的地方吗?我以前还以为得在废墟、坟场或者谁也不去的地下室呢。”

庆春砰地挂了电话。

这次接头她想好了,她要叫上李春强。一来要扫一扫肖童的兴,他别以为约个浪漫的地方就一定有浪漫的故事,这回一定要让他失望,让他失望。二来肖童又提供什么情况你李春强自己来听,信不信由你,你自己定!

李春强接了她的通知,立即开车来接了她,然后同往颐和园。他们把车从西侧门直接开进了园子,沿昆明湖西岸绕湖而行。远远地看见玉带桥飞扬的桥拱,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如一轮浑圆的满月,而肖童已经站在了那满月之上。他不时看表不时东张西望,但只顾远眺忽略近观,以致他们走上桥头他才刚刚发现。

不出庆春所料,李春强的到来显然使肖童感到意外和不快。

他眨着眼看他们相偕而至出现在桥上,僵僵地几乎忘记和他们打招呼。

庆春怀着一丝快意看着那张生气的脸。

李春强粗声粗气地问:“早来啦?”

肖童郁闷地吭了一声:“啊。”

桥上桥下除了他们三个人再没有任何过往游客,李春强便就地发问:“有什么情况,你说吧。”

任­性­的肖童看也不看队长李春强,不成体统地只冲着庆春说:“接头都是单线联络,你们怎么来了一帮?”

庆春脸上暗藏了幸灾乐祸的笑意,说:“我们队长亲自来,是重视你。你到底有事没事?”

李春强则一脸严肃地说:“你不是约我们来昆明湖观鱼吧。

今天你没课,休息,所以你问了,要约欧警官来汇报汇报思想,对不对!“

庆春看着肖童,并不为他辩解。肖童脸涨红了,嘴­唇­哆嗦。

他说了句:“那我还不说了!”便大步走下玉带桥。庆春想叫住他,但见李春强的脸­色­,终未开口。

肖童气急败坏地跑了。李春强扒在汉白玉桥栏上,观赏着那上面雕搂着的一只只振翅欲飞的仙鹤,故作轻松地吟道:“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而庆春却毫无半点闲情逸致,索然地问道:一他跑了,怎么办?“

李春强说:“跑就跑吧,我看他也没什么情况。他居然把你约到这种风花雪月的地方来,是不是想谈情说爱呀。”

庆春说:“这地方是我约的。”

“你约的?你­干­吗约到这儿来?”

庆春不知该怎样答,她当然不能把自己对肖童恶作剧的念头说出来。只好胡乱搪塞地说:“今天是星期天,这不是想让你们都轻松一下吗。”

李春强笑一下,问:“你多久没逛公园了?”

庆春记得今年和胡新民还去过一趟紫竹院。但她未即答言,李春强就说:“我从警院毕业后就再没进过公园。没时间,也没心情。”

庆春说:“没心情,那咱们走吧。”

李春强看着庆春,一向严肃不苟的眼神变得温情脉脉了,他说:“今天开戒,咱们既来之则安之,我今天有心情。”

庆春说:“可我今天没心清。”她这时已开始对刚才肖童的事后侮。她走下玉带桥,对跟上来的李春强说:“队长,我看还是再找他一下吧,他可能真有情况。‘”

李春强沉默了一会儿。两人都没了心情,开了车向大门的方向走。李春强说:“你找吧。不过你得知道,对他这种政治素质比较一般的特情,还是要加强思想工作,严格管理。别让他拿你一把。你看他刚才多大的气­性­,我就说了他那么一句,扭头就走。他是想逼着我求他。他上次误报军情连道个歉说声对不起都没有说,还要我们怎么着?”

庆春说:“要不然怎么说一个特情不能谁都管呢。上次的事,我已经批评他了,你再对他这个态度,他当然受不了。他又不欠咱们的。这和你利用那些有把柄在我们手里的社会渣滓当耳目终归不同。他去卧底是凭他的积极­性­,凭觉悟。因为不管怎么说,多少要耽误他一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多少有一定的危险­性­。

他能于本身就反映他有基本的政治素质。对这种人的管理方法就应该不同,至少应该当做自己的同志和兄弟那样爱护他。“

庆春把自己的后悔和隐隐的内疚,全都表达在替肖童的这番打抱不平的议论中。

李春强嘴上虽然还硬,其实观念上还是认同她的看法:“我要是把他完全当自己同志,我早就处分他撤了他了。就因为怕打击他积极­性­,我都没和他提前天那档子窝囊事。前天差点没把咱们折腾出毛病来。而且他既然是由你联络管理,我还是一直比较尊重你的,很少过问Сhā嘴。今天是你叫我来我才来的。他的情绪不好,这是你的事,得你来负责。”

两人把车开出公园。李春强把气氛缓和下来,问:“我送你回家?或者你想去哪儿?”

庆春说:“你先开车走吧,我下来要到这附近有点私事。”

李春强当然不便细问,只笑一下:“你把见面地点约到这儿,敢情是公私兼顾呀。”

他们就在路边停车分手。李春强驾车自去,庆春拿出手持电话就地呼叫肖童。

然后她顺着大路往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

公共汽车还没来,肖童回电了。他说:“你呼我?”然后就不说话。庆春说:“还生气哪,至于吗。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肖童说:“我讨厌你和那家伙在一起。”

庆春息事宁人地解释:“他是我的领导……”

肖童说:“他领导你可不领导我,我又不欠他的。”

庆春顿了一下,问:“那你欠我的吗?”

肖童哑了片刻,问:“你在哪儿,我过去。”

庆春举目四望,街对面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酒楼,她便把会面约在那里。

肖童显然并未走远,不到五分钟他就驱车而至。庆春上了车,他不看她也不主动开口说话。庆春说:“你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一言不合,拔脚就走。将来大学毕业走向社会,怎么和人相处啊。”

肖童答非所问:“他怎么没来?”

“谁?”

“你领导。”

庆春说:“你不是不想让他来吗。”

肖童说:“你不是成心带他来吗。”

庆春问:“既然你是因为工作要和我们接头,我们谁来都是可以的。你今天约我,到底有没有情况?”

肖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们有一批货,藏在延庆龙庆峡那边的一个小旅馆里。”

“是什么货你搞准了吗?”

“没有,我也搞不准。只是昨天晚上听他们谈话时这么说。

欧阳天的助理老黄告诉欧阳天那批货已经存在十八盘旅店了。欧阳天就说最近不大顺先存一阵儿再说。这是他们背着我说让我听见的。“”。

庆春面孔严肃起来:“你怎么知道那十八盘旅店在龙庆峡?”

“老黄后来在吃饭的时候和欧阳天聊天,说今年北京这么热,老板你真该到龙庆峡住几天。风景好不说,是真凉快,比开空调的感觉可舒服多了。不过十八盘那儿没法住,那儿条件太差。他说可以住坝上。”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庆春没有马上兴奋起来。她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又询问了许多昨晚谈话的细节。肖童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庆春说,不是不相信,这事必须慎重,有些细节必须问清。这些细节你不一定看得出问题但我却能分析。

谈完了,她自己心里也分析完了,她对肖童说:“对不起肖童,我今天不能陪你多聊了。你的这个情况我得马上报告一下。”

肖童这回懂事地点头:“你要去单位吗?我可以送你。”

庆春没有回单位,她拨了李春强的手持电话,然后让肖童把她送到离处长家不远的地方,下车和肖童告别:“也许我很快还会呼你。”

她赶到马处家的时候,李春强已在屋里端坐。就在客厅里那过于软陷的沙发上,马处和他一起听了庆春不厌其详的汇报,似乎谁也不能马上挑出破绽,但谁也不急于发言。

后来马处笑:“你们是不是都给上次弄怕了?”

庆春说:“没错,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绳。”

马处笑:“情报要是个个都准,也就不叫情报了,情报分析工作也可以取消了。”

不知李春强是吸取了上次表态过急的教训,还是对肖童个人的不信任,他始终只是听着,不发一言。最后还是处长先说:“这样吧,从理论上说,对这种情报,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既然那小伙子上次的情报不准,对这次的可信度也不妨稍稍打个折扣。所以,咱们在行动上可以多留一点进退的余”地。“

庆春和李春强把眼睛盯住处长,等待具体指示。马处长看着李春强说:“今天下午你先派人去一趟龙庆峡。摸一摸有没有这么个十八盘旅店,踩踩点,再留两个人监视,今天晚上用常规治安检查的方式也行,借口搜捕逃犯也行,搜它一下。万一情况虚假,也不致于找不到个台阶下。”

庆春和李春强对视了一眼,从互相的眼神上看,似乎都觉得这主意行。

领了命令,他们从处长家出来,已接近吃午饭的时间。李春强提议由他请客就在外面吃,庆春说还是早点口处里把人员安排妥当,今天是星期天找人要费时间。

于是两人就开车回了处里。

午饭也是去机关食堂吃的。

星期天在食堂里就餐的人照例不多,所以饭菜也是凑合,大多是前一天剩的。

庆春吃了一半就没了胃口,正思量着把剩的倒掉影响好不好。杜长发走进了食堂,见了庆春便牢­骚­满腹:“真是没有一个星期天能过得好,我正带着我老婆做人工流产呢,这BP机就把我呼来了。”

庆春问:“你也该要孩子了,做什么人工流产?”

杜长发大大咧咧地说:“我是想要,可我太太不­干­。她说了,你只管生不管养,没门儿!要生你自己生去。我太太那工作,出差太多,生了孩子她也没­精­力管。你说咱们­干­的这工作,真是把千秋万代的正事都耽误了。”

庆春笑道:“我看那么多老同志,­干­公安几十年了,个个有子有孙的。你将来要是断子绝孙,准是­干­了别的缺德事了。你最近没对不起你老婆吧?”

杜长发憨厚地笑道:“不敢不敢,刚才门口来了个女的找你,长得还行,我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庆春问:“是吗,谁找我?”

“门口呢,你去吧,我打饭去了。”

杜长发拿碗去了。庆春倒掉剩菜,没洗碗就来到机关大门口。她看见站在门口等着她的,是肖童的女朋友郑文燕。

十九

见了郑文燕,庆春不知为什么竟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胆怯。她不很自然地和她远远地打了个招呼,问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郑文燕的神情气­色­与以前初见她时几乎判若两人。她气若游丝地告诉庆春她在市公安局有个熟人,是托他辗转打听才找到这儿来的。她和庆春握了手便没再松开,问能不能占她一会时间有事想谈谈。庆春看看表,说来不及了我下午一点前有事要出去。文燕说那还有半个小时呢,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外面阳光猛烈,于是她们移步到机关对面一间清静的咖啡室里,各要了一杯冷饮坐下。还没开口文燕已泪水盈眶。一看这眼泪庆春心里不问自明。

文燕的第一句话是:“肖童和我吹了。”

庆春只能佯做惊讶:“吹了?为什么?”

“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

庆春心里跳了一下,但脸上保持了镇定,问:“他爱上谁了?”

文燕抬眼,盯住庆春,庆春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做回避。文燕说:“他让一个有钱的女人缠上了,那女人给他汽车,给他大哥大,也许还给他钱。所以他就变了,他控制不了自己。我太了解他了,他要喜欢上谁就控制不了自己,就会不顾一切。”

庆春的心跳稳定了许多,但她又突然警惕起来,肖童该不会把他接触欧阳兰兰的事在外面到处乱说吧?她问:“这个女人的事,是肖童告诉你的吗?关于他和这个女人的来往,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不是他说的,他当然想瞒着我。他说他要和我分手是不想耽误学习,是我们的­性­格不合。可我去找过他的辅导员,是他们卢教师告诉我的。肖童搭上一个款妞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卢老师说这样下去会害了他,他希望认识肖童的人都做做工作,劝劝他。肖童现在因为这个在学校里都快臭了。”

庆春看着两颊垂泪的文燕,她脸上的优点本来是那股子文静的神态,一旦换上了愤恨和悲哀,面相就不免大失水准。庆春心里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突然问:“那么,他当初对你,是不是也不顾一切呢?”

文燕用手绢擦眼,擦了半天才坦率地承认:“没有,是我不顾一切追的他。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对他好,照顾他,所以养成他生活上是很依赖我的。我们认识不到两年,可我们俩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只有柴米油盐,没有谈情说爱。真的,他对我一点都没有一个二十岁的男孩子应该有的激|情。”

一既然他是这样一种­性­格,那你怎么知道他在感情方面控制不了自己呢,你怎么知道他对女人会不顾一切呢?“

“凭我的感觉,凭我对他­性­格本质的了解。我的社会经验比他多多了,我看他不会看错的。”

“那,”庆春疑惑地问:“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文燕的表情立刻充满信任与恳切,“你给过他光明,你是他最信赖最佩服的人。

他一定会重视你的话的,我希望你能和他谈谈。“

庆春想,这女孩子也真是傻得可以。找上她来做肖童的工作几乎有点“引狼人室”了。她勉为其难地推脱道:“我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但是一想如果一点也没有帮忙的表示似也不大合乎情理,便又补充道:“当然如果见到了我会说说他的。可我怎么说呢?和谁恋爱是他的自由。”

“是他的自由。他不爱我我不能强求。可他那么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不该自甘堕落,去贪图一个女人的汽车、电话和钱!那女的那么年轻就那么有钱,她能是个正经人吗!”

“也许是她家里有钱吧。”

欧庆春见时间快到了,口气上已有些敷衍。但文燕仍是义愤填膺,恨之人骨地说:“用父母辛苦血汗挣来的钱去追男的,能是什么好人!”

文燕对情敌的深恶痛绝,使庆春心里感到一种震撼。看来,再文静的女人,当自己的感倩领地遭到人侵时,也会变得恶毒起来。

她含糊、笼统、原则地答应了文燕的要求,表示尽量做做肖童的工作。从咖啡室和她告别后,庆春匆匆赶回机关。她上午和李春强说好了一起去龙庆峡踏勘踩点的。李春强在她和文燕谈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搜查的一切准备工作,并已和延庆县局取得了联系。

庆春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去龙庆峡。他们一行人便衣打扮,分成几组,乘车穿过居庸关和八达岭,直抵龙庆峡。他们把车停在龙庆峡宾馆的门口,然后乘古城河口的电动扶梯,‘翻上了七十米高的拦河大坝。站在大坝的顶端。庆春的眼前为之一爽。遥目四望,南方山峦浩荡,灰白­色­的八达岭长城蜿蜒其间。山下绿水如带,炊烟袅袅,与山间雾霭飘浮的岚气,合为一体。回身北眺,峡内青峰四合,一水中流,碧蓝如镜。这诗画般的情境让庆春激动万分。杜长发在身边感叹一句:“真仙境也。”可她反倒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从不停顿的机器里周而复始地运转了多年,这一刻才又回到了人间。她站在大坝上,任微风拂面,忘乎所以地向山谷里喊了一声。弄得周围同伴无不大吃一惊,以为遭遇了敌情。李春强拽了她一下,她才清醒过来,随众人下坝登舟,向峡谷深处徐徐而行。一张船票六十元钱,初嫌昂贵,但船行一路,两岸峰峦人水,水动山摇,步换景移,自然野趣和人文景观兼收并蓄。

一一入目,倒也觉得所费不枉。

他们在十八盘弃船登岸,沿山道盘旋而上。山并不高,山后便是一片平原,有公路可通达至此。在十八盘等候他们的延庆县公安局的侦察员充做向导,十分便捷地领他们找到了十八盘旅店。他们在旅店附近查看了一番,确切掌握了前后出口,然后这地形便无可再勘。李春强忽发奇想,临时决定和庆春假扮夫妻到旅店里开个房间住进去。

庆春心里并不太愿意和李春强假扮夫妻,无奈李春强以命令的口气说出,庆春只好服从。李春强和杜长发交待几句,然后偕庆春离开队伍,向那旅店走去。

旅店安静得似乎门可罗雀,他们东张西望走进大门。想不到这么小的旅店也有个接待室服务台,听说他们要住店,一个睡眼惺松的服务员问住一间还是住两间。

李春强不假犹豫地说住一间。服务员问那你们有结婚证吗?李春强笑道,你们这儿还这么正规?服务员也笑了,给他们拿了钥匙,说可不是吗,我们这儿有时候还住外宾呢。

这是一个中国古典庭院式的旅舍,红梁绿柱,虽有些俗气,却不失特­色­。三进的大院,前廊后厦,倒是个郊游避暑的好去处。李春强和庆春装做看新鲜地前后院转了一圈。客人未见一个,服务人员也仅二三。回到屋里,李春强即用手持电话命令留在外面的杜长发提前行动。

庆春问:“不是晚上吗,为什么要提前?”

李春强收好电话,说:“现在客人不多,而且白天看得清楚,我想也没有必要耗到晚上再搜。”

半小时后,杜长发带着一批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和一只比警察更有训练的缉毒犬,从正门登堂人室。他们带了马处长刚刚批出来的搜查证,口口声声要搜寻一件杀人的凶器。警察们散在各处搜索,连服务员的休息间、更衣柜,旅店的办公室都一一搜过。搜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最后杜长发“搜”到了李春强和欧庆春的房间。

“什么也没搜到。”他小声向李春强汇报。

李春强习惯­性­地问一句:“你们搜得细不细广杜长发夸张地甩着头上的汗,说:”就差挖地三尺了。“

“那狗呢?”

“东闻西转就是不叫。这狗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呢,能识别几十种毒品。破了好几个案子了,总不会到咱们手上就闹情绪吃大锅饭了吧。”

李春强喘口粗气:“‘算了。你们撤吧。”

杜长发离开屋子。庆春隔窗听见他们装模作样地和旅店的人交待了几句,牵着狗呼隆呼隆地走了。李春强说道:“咱们也走吧,赶得及回去吃晚饭。”

门口的服务员见他们也要走,极力挽留。李春强笑着说:“刚才那帮穿‘官衣’的可把我吓着了,我们还是趁早走了的好。”

门外已经不见杜长发他们的人影,庆春跟着李春强又翻过十八盘,乘最后一班船无功而返。船上的座位很空。他们坐在后排,谁也无心欣赏侧岸峭壁上的落日金辉。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了一个问题:对欧阳天和大业公司的怀疑会不会是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这话由李春强脱口,但他们两人又同时否定了它。伴着隆隆的船机声和哗哗的水浪声,他们又默默地做着其他猜测。李春强说:“会不会是肖童凭空编造故事哄你去和他约会,骗取好感也骗取重视?过去就发现有的特情有过这种表现。”庆春没有作声。

她的不作声已经表明她否认这个可能。李春强马上也意识到他的假设不能自圆其说。

“如果那样岂不适得其反?”

其实庆春心里最怕的,是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他们已经怀疑了他,利用这两个情况来试探他?或者,利用他传出这两个他们设计好的现场来麻痹我们,证明他们其实奉公守法做的全是正经生意什么问题也没有?”

庆春的这个假设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因为这不仅意味着他们的侦察意图及内线手段已暴露殆尽,今后获取证据破获全案将极为艰难,而且还意味着肖童的生命面临危险。当然这危险不是现在。如果欧阳天真的清楚肖童的面目,至少现在还不敢对他下手。

从龙庆峡回到市区时天­色­隐约有些擦黑,只有在拥挤的三环路上还能看到西边遥远的残红。他们直接把车子开到处长家,处长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对十八盘旅店搜查的结果处长已经从延庆县局那边知道了消息。对李春强和欧庆春所做的形势判断和各种猜测,他似乎都不以为然,而他自己又没有提出任何新的假设。他说,你们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不足以服人,更不足以确定。看来我们得看一段时间再说了。看看各方面的人,包括肖童,下一步都是如何表现。

从处长家出来,早过了晚饭的时间。李春强再次邀请庆春到他家或者一起在街上吃饭。庆春感冒刚好,体质正虚,心情郁郁,便说改日吧队长,我现在没有一点胃口,只想早点休息。

李春强说那好我送你回家。

路上,庆春闷闷不语。李春强一边开车一边宽慰:“这不是咱们的问题。‘特情’的素质有高有低,能量有大有小,有时候情报质量差,是常见的事情,你用不着有挫折感。我看也不致于影响你的提职问题。你安心回家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明天上班,高高兴兴带个好心情。”

李春强的话语充满了体贴和关切,他近来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变得越来越频繁。可也许是他们太熟了,距离太近。是同学,是同事,是朋友,也是上下级,庆春对一切都有点司空见惯。他们之间无论是激烈争吵还是脉脉温情,庆春心里的感觉都有点迟钝。

她在她家的路口下了车。她下车时对李春强说了句谢谢你队长。李春强说以后下了班别叫我队长。她便又说谢谢你春强,这两天你也累了也早点休息。她也搞不清她这样说是出于常规以外的关心嘱咐,还是一种正常的礼貌和客气。

她下了车往街口走。她知道李春强的车直等她拐了弯看不见了才开走。她想这样下去不行,和李春强的关系应当保持怎样一个距离必须有个确定。要么拒绝,要么接受。若即若离久了只会导致是非和伤害。

想到这里她似乎必然地,想到了肖童。她几乎不能否认肖童给她的感觉,要比李春强更加强烈。也许同样是因为距离。因为她和肖童的距离太远了,才会使相处的感觉和结果变得难以预测。不能预测的东西常常使人产生期待和想象,而期待和想象便是一种迷惑。他们的年龄,职业,经历,个­性­,都是那么迥然不同。正是这种距离使她一夜间成了他的偶像,而肖童少年式的追求也带给她巨大的新鲜感和难以躲避的刺激。在这刺激面前她承认有快感,而且她没有拒绝和厌恶这种带有叛逆意味的快感。

但快感之后她又有点害怕,她害怕自己的心智发生迷乱。和肖童也同样不该再这样顺流而下了。因为她知道这种快感一旦离开了内心活动的范围而要去寻求什么外在的结果那几乎是匪夷所思。

她只希望这案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破了。大家皆大欢喜,各得其所、以后她又会像往常一样接了别的案于。像往常一样为那新的案子终日心焦神虑。肖童则埋头书本或者移情别恋,他那少年的激|情又有了新的寄托。多年以后。事过境迁,当肖童也长大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共同想起这个夏天的浪漫,他们似水年华的记忆中,会共同珍藏这短短的一页。

如此而已。

庆春走到自己家的楼门口,她首先看到楼下停了一辆丰田佳美。那车子的前灯稍纵即逝地亮了一下,俏皮地晃得她眼前发黑。车门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横在路边。

庆春站下了,心里不知是兴奋还是不安。她向那影子问道:“你是等我吗?”

黑暗中的人影向楼上看了一眼,说:“方便上去坐一会儿吗?,!

庆春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来吧。”

他跟在她身后上了楼。楼道里没有灯,黑得只能凭感觉走。

庆春听见肖童在身后跌跌撞撞地磕碰着楼梯拐弯处堆放的杂物,她并没有停下来等他,对他不加提醒地径自大步走上四楼。她用钥匙打开门,拉开客厅的电灯,肖童才借着光找了上来。

“你没事吧?”庆春问。

“没事。”肖童进了屋。

父亲正坐在庆春这边的客厅里看电视呢6看见肖童来了,特别高兴,站起来寒暄得极为亲热。庆春给肖童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靠着柜子站着,一边喝一边看电视。

肖童和父亲东拉西扯,聊得很热乎。父亲问他放假了没有,考试考得怎么样,现在的大学都是怎么教怎么考还有没有师道尊严。肖童问他身体怎么样,还爱不爱喝粥爱喝稀的还是爱喝稠的。他和父亲说话,时不时拿眼睛去膘一下庆春。庆春视而不见冲着电视慢慢喝水。

父亲留意到他们的表情,醒悟地站起:“你们有事吧?那你们谈你们谈。我到那边屋里去看。”他收拾起茶几上的茶杯,报纸,眼镜盒之类。肖童客气一句:“没事,您坐这儿看吧。”父亲还是让出了地方:“我那屋也有电视,就是小点儿。”他说。

父亲走了。庆春坐下来,她坐在父亲刚才坐着的地方继续看电视。她知道肖童会先开口说话的。

果然,肖童开口了,他小心地问:“你们今天……去了吗?”

“去哪儿?”庆春明知故问。

“去十八盘旅店了吗?”

“去了。”

“怎么样?”

“和上次一样,什么也没有。”

庆春的口气平平淡淡,她说话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她很想看一看肖童的表情,但她没让自己转过脸来。

肖童哑了,显然这个坏消息令他备感沮丧。屋里只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庆春的目光其实只是机械地停在那画面上,上面演的什么说的什么她一概没有留心。

肖童的声音再一次怯生生地进入她的耳朵:“你们,都挺生气的,是吗?”

“生什么气?”

“我两次都让你们……劳而无功。”

庆春不动声­色­,“这对我们是常事。”

肖童说:“可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丢脸。”

庆春这才转过头来,她把一种故意做出来的夸张的迷惑放在脸上,说:“你的情报没搞准,我丢什么脸?”

肖童感到尴尬,但依然牵强解释:“终归我是你负责联络的人。”

是的,他是她负责联络的人。庆春心里的窝囊和失败感似乎如此简单的都缘于此。她终于没好气地说:“你觉得丢脸那是你的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我会知我们领导说,这小子提供的情况总是没谱,我也没办法。领导还能把我怎么样?能给我一个耳光还是扣我的工资?”

肖童应该听出来她是在羞辱他,脸上红红的像憋足了气。他说:“那我引咎辞职吧,我不­干­了。”

庆春笑了,她是被他的这句话,被他的表情逗笑的。肖童无计可施时便显露出儿童一样的天真。庆春笑道:“你辞什么职,你有什么职可辞?就因为这两次情况没弄准?

你把我们折腾得半死我们说什么啦,几乎一句也没有指责你,没让你承担任何责任。你辞什么职!“

肖童低头不笑,说:“这个差事不好于。”

庆春激将了一下:“你害怕了吧?你怕他们还像上次那样打你个鼻青脸肿或者更狠,所以你想退缩了,是不是?”

肖童并未如她预期的那样激动和辩白。,他仍然低着头,沉闷地说:“这差事再­干­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干­了。我能接触欧阳天全是因为欧阳兰兰,可欧阳兰兰是个进攻­性­很强的女孩儿,我总是原地不动她会怀疑的。我现在每天去和她纠缠心里很烦,每天和她演这种戏我都快受不了啦!我真的不想­干­了。”

肖童的话把庆春说哑了,她一直忽略了他面临的这个最尖锐最棘手的问题。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教他好自为之,只能先笼统地安抚一番:“你放心,这个案于不会拖得太久,我们会加快速度的,你再坚持坚持。我想象你身边肯定有很多女孩子,你不一定都喜欢她们但你肯定能周旋得挺好,这个本事我相信你有。”

庆春故意用了这种轻松幽默的口气,以便大事化小,减轻肖童的心理压力。不料肖童抬起头来没有笑,反而一脸严肃地问:“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个花花公子?”

庆春说:“没有没有,我的意思你正面理解。”

肖童移目,看着茶几上水晶相框里胡新民的相片,他说:“我和她周旋是为了你。”

庆春没有接这个话题。一到这个话题她便没法表态。少顷,她犹豫着说:“今天,今天文燕找过我。”

她看见肖童摹然盯住她,她尽量把口气放得自然:“她和我说了你们吹的事,她说你和她吹是因为欧阳兰兰。”

肖童的脸上显现出气愤:“她凭什么来找你!她怎么知道欧阳兰兰?”

“你和欧阳兰兰来往这么频繁,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她怎么会没有耳闻。她来找我是想让我劝劝你……”

“劝我什么?再跟她和好吗?”

“这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了。肖童,等这案子破了,我可以替你向文燕解释的。

文燕对你确实有感情。不管你对她怎么样,你们毕竟有了两年多的交往,我觉得你应该珍惜,一个女孩子真心爱上一个人不是儿戏。“

肖童说:“你不会是要求我为了她的真心就得牺牲我自己吧。

凡是爱上我的女孩儿,文燕也好,欧阳兰兰也好,其他人也好,我都应该珍惜,都应该去回报吧。她们有选择爱的自由,我就没有了吗?“

庆春知道这个话题是不宜继续的,她以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说:“那当然,选择什么样的爱在你自己。”她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肖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似乎还有想要说的话,但都咽了回去,爽快地站起来告辞。她把他送到门口,说:“楼道里黑,要我找个电筒送你下去吗?”

肖童说:“你送我我当然不反对,不过还是免了吧。再黑的路我也趟得过去!”

肖童下楼去了。他的这句话还留在屋里,“再黑的路我也趟得过去!”庆春喜欢他说话时那股子劲儿,那口吻虽然听起来有几分幼稚,有几分吹嘘,不像胡新民那么稳,也不像李春强那么酷,但同样也使人触及到一股男子气!

庆春关好门,回到卧室,脱去衣服洗了澡。对她来说,洗热水澡向来是解除疲劳的最有用的一招。洗完澡以后头脑果然变得清醒多了,她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今晚和肖童的谈话让她迫近了一个非常无奈的现实,——这条内线看来不能再继续长期经营下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欧阳兰兰对肖童的要求会变得日益明确而迫切,肖童也不可能一味推三挡四故做糊涂再含混下去。

废止这条内线看上去势所必然。想到这里庆春头脑中一片茫然,因为6.16案其他几个侦察方向迄今为止均无战事。如果肖童这条内线再停了,破案必是遥遥无期。这局面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使她隐隐预感到大势已去。

二十

肖童已经连续两天没去欧阳兰兰家吃晚饭了,但他答应今晚和她一起去“蹦迪”。

他下午在图书馆里抄了一下午的资料卡片。晚上在空荡荡的食堂里随便吃了点饭。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外地的学生都走光了,校园里一下清静下来。本来系里组织一部分同学去南方搞假期的社会实践,让他参加。他因为替公安局­干­的这件事还未了结,没法儿离开北京,正好学校面向社会办了一个赚钱赢利­性­质的暑期英语短训班,由卢林东具体负责,拉他充做辅导老师。他便借此推脱了南方之行。好在今年的假期学校的图书馆照常开放,他也想利用这段时间多看些书,补一补落得很惨的功课,以便在下个学期能恢复学习成绩的名次。他本来一直是班上的“尖子”。

吃完晚饭他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因为他不认识去帝都夜总会的路,所以约好晚上七点半欧阳兰兰来接他。本来时间还很充裕,不料他换好衣服刚走出宿舍楼就让不期而来的郑文燕不偏不正地堵在了楼门口。

一见文燕他就想起她去找庆春的事,心里不免有些气愤。他态度冷淡,言语僵硬,十分没好气地问道:“你­干­吗来了?”

文燕面容平静,但也不像以往那样唯唯诺诺。她说:“想找你谈谈。”

肖童板着脸说:“要吵架咱们上外头去吵,你别堵在学校里毁我。”

文燕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是想约你上外面去谈。”

肖童看表:“对不起,我今天有事,要谈可以,再约时间。”

文燕说:“我这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有事你去办,我可以等你。”

肖童指责道:“你要谈为什么不事先约好?”

文燕顶撞说:“我呼你你回我吗?我怎么和你约?”

肖童咽了口气,咽得理屈辞穷。只得粗声粗气地说:“我今晚有事不回来,你不用等了。”。

文燕目光逼­射­:“是去找那个开宝马的女人吗?”

肖童被逼情急,下意识地撒谎:“不是,是我们一个老师找我,我说好要去的。”

文燕的声音有些激动,眼泪又在打转,“肖童,好歹我也爱了你两年多了,我心里有话想对你说出来;你就不能给我半小时的时间吗?”

文燕的话和她的语气使肖童有一种被强迫的感觉。他个­性­中最不接受的就是被强迫,无论是被暴力还是被眼泪、谈话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你凭什么不事先约好,堵住人家就立即要谈,不和你谈就好像是欺负了你!肖童心里堵着这口气,毫不妥协地说:“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有事,要谈以后约时间,今天绝不和你谈!”

他说完便走,文燕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他不回头。一路走出校门,欧阳兰兰的宝马已经候了多时。他上车以后一言不发,欧阳兰兰问他脸­色­为什么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肖童闷闷地说,没事,你开车吧。

帝都夜总会门前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示意着欧阳兰兰所言不虚——这里确是生意兴隆。夜总会的门卫头上裹着又厚又圆的红布,装扮成印度“红头阿三”的模样。看见老板的千金驾到,无不毕恭毕敬。欧阳兰兰把车停在大门正中,将钥匙扔给“印度人”便拽着肖童长驱直人。一路上颐指气使,威风八面。夜总会的经理,领班,服务小姐和打手模样的警卫,迎面见了或亲热或恭敬,众星捧月般地把他们簇拥至一个豪华的KTV包间。欧阳兰兰进去了又出来,说今天是专门来跳舞的,就在舞厅里坐吧,给你们省了这个VIP房可以多赚点钱。经理笑着说你好久没来了生意可好呢还缺这点钱。

他们俩于是占据了大舞厅里一处最好的座位,视线开阔,远离过道。这时舞厅里陆陆续续已开始上客,灯光转暗,音乐变强。肖童四下里一看,黑暗中游荡的妓汝似乎比客人还多,个个打扮得肆无忌惮。她们时聚时散,互相聊着笑着,盯着每个从她们身边走过的男人,笑靥里不知藏了多少个风情万种的陷阱。

肖童大声压过音乐,对欧阳兰兰说:“怪不得你们生意好,这里都快成妓院了。”

欧阳兰兰辩解道:“她们买了票我们也不能不让进,不过进来了我们也不许她们乱来。除非客人把她们拉出去,出去了她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们不管。”

肖童说:“你要天天站在这儿,我准以为你是老鸨呢。”

欧阳兰兰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怎么回事你,整天的冷淡我还不够,还要这样欺负我。”

肖童没有回嘴,胳膊上感觉上有点不对——这是欧阳兰兰第一次确切地触及他的身体。他不知是为了躲避还是舞曲已热,他率先离开座位,跳入空敞无人的舞池,没规没矩地乱跳起来。

欧阳兰兰也跳进来了。顷刻间舞池里拥进了一大批舞兴难耐的男女,标志着这个疯狂之夜的开始。

因为眼病,因为课紧,肖童很久没有跳舞了。那节奏激烈的音乐使他振奋,那眼花绦乱的灯光使他忘乎所以。他跳了一曲又一曲,啤酒换着可乐,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他终于累了也腻了,坐下来挥汗如雨。心里的郁闷似乎仍未发泄出去。夜总会那位叫老袁的经理上来讨好地搭讪,让人给他调了一杯用黑­色­的咖啡酒和白­色­的牛­奶­配制的­鸡­尾酒,美其名曰“黑白天使”,喝得肖童苦不堪言。老袁又递上香烟,欧阳兰兰在旁边说,人家是好孩子从不抽烟。经理笑道,抽烟提神解乏排忧消遣,有百利而无一害,男人嘴上叼根烟看上去才有味道。肖童对这位袁经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伶牙俐齿左右逢源的职业本能颇开眼界,于是捧场地接了他的烟,点上大口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欧阳兰兰看得眼花缘乱。也许老袁确实说得对。

“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在女孩子的眼里,小伙子的魅力就是沉着、洒脱、叛逆和浪荡不羁。

迪斯科音乐疯狂了半天,转而给追随者们一个喘息的时间。

舞池里的灯光不再那么光怪陆离,打出一种紫­色­的浪漫。音乐换成了慢三慢四,疲倦的人们陆续搂在一起开始跳。“贴面”。欧阳兰兰执他,“我们也去跳一个!”不容他拒绝便把他拉进了那令人骨软的节拍。

这下他们的身体接触无可避免。欧阳兰兰的体形不错,在舞池里显得很有身段。

肖童的双手所及,能感觉出她肌肤滑润,腰部细软。欧阳兰兰双目似开似合,十分陶醉。一曲终了,他们下场小憩。刚喝了半口水,音乐又起。欧阳兰兰拉着他还想跳,肖童则有些勉强。两个人都未防备另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伸出一只手,对肖童说道:“这位先生,我想请你跳一曲,请赏我这个脸!”

肖童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郑文燕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欧阳兰兰心明眼亮聪明异常,她从肖童的脸­色­上已洞悉一切。她故意不疾不徐地问:“肖童,这是你什么人哪?”她嘴上问肖童,目光却凌厉地­射­向文燕。

肖童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文燕,说:“这是我女朋友!”

这一声“女朋友”,说得文燕泪水盈眶!欧阳兰兰不动声­色­地向文燕伸出一只手来。

“幸会。我是欧阳兰兰。”

文燕对欧阳兰兰不置一顾,颤抖着问肖童:“这就是你的老师吗?你们约好的事情就是来这里跳舞吗?”

文燕的蔑视使欧阳兰兰有点涨红了脸,她不顾礼貌地横在他们之间,拉着肖童的手往舞池里走,她说:“走,我们去跳舞。”肖童甩开她,向文燕伸出手。

“我陪你跳舞!”

文燕只流泪,没有动。肖童上前拉住文燕的手,把她领进舞池。欧阳兰兰一脸冷笑,也要了一杯一黑白天使“,眼睛盯住舞池,慢慢啜饮。

舞池里的音乐凝重而舒缓,压住了肖童肩头的哭泣。肖童说:“我真想克隆一个自己交给你,然后你给我自由。”文燕抱紧他,“我只要这个你,只要现在这个你。”肖童说:“你对我好我知道,你让我来世再报。”文燕说:“你报不报都可以,但我不想让你这样堕落下去。”

他们跳跳停停,文燕总要抱住肖童,肖童总是挣脱开架着她跳下去。肖童说:“你对我有点误解,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你相信我没有堕落也不会堕落。”文燕环看舞池四周:“你跟她泡在这种地方,你们就像一对妓汝和嫖客,你还要怎么堕落!”文燕越说越恨她要挣脱被肖童抓住的手,肖童同样怒气冲冲地扭住她,两人不像跳舞几乎是在厮打。肖童叫:“谁是嫖客谁是妓汝你说话负不负责任!”文燕喊:“你跟她到这种地方鬼混你对我负不负责任!”

肖童猛地推开文燕,大声喊:“你走吧!既然你讨厌这里你还呆在这儿­干­吗?你为什么不走?你赖在这里是不是也想像她们一样?”他指着那些游荡在暗处的妓汝,冲文燕发泄。恰在此时,巨大的迪斯科音乐声重新响起,霹坜般的节拍像重锤一样每一下都砸在人的心里。淹没了男人的喊叫,也淹没了女人的哭泣。文燕冲他哭喊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只见她掩面而去消失在狂乱的人群里。

肖童没去追她,离开舞池回到座位,把杯中残剩的“黑白天使”一饮而尽。欧阳兰兰非常聪明地不言不语,她知道如果这时自己不识时务地攻击文燕或者哪怕只是问上一句,肖童都会大发脾气。

刹那间他也突然厌恶了这里。轰鸣的音乐,疯狂的舞蹈,明灭不定的灯光,以及粉面红­唇­的妓汝,无不带给人光怪陆离的嘈杂和丑陋。他摇摇晃晃地向外走,他也搞不清自己是要寻找安静还是什么新的刺激。

欧阳兰兰尾随出来,说:“我们去玩儿游戏机?”

他醉了一样说:“去!”

舞厅的侧廊里,排满了各型各式的游戏机。其实欧阳兰兰对游戏机并无兴趣,她只是陪他玩。他在那里“打­飞­机”,“打坦克”,“砌墙”,“排雷”,变“数字游戏”,全神贯注,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喝着可乐大呼小叫。

那一晚他满载赫赫战功收场,她也观战喝彩得­精­疲力尽。欧阳兰兰把他送回学校时已近午夜。他回宿舍也未洗漱便倒在床上和衣而睡,结果第二天上午耽误了英语短训班的整整一堂课。

中午卢林东找了他,他问他昨天上哪儿去了。宿舍管理员反映你半夜三更还没回来,而且就因为这个你上午居然把课给我撂了。那些学生都喊着要退钱呢。肖童还没睡醒似地说是和朋友出去玩儿了。“什么朋友?”卢林东问。“朋友就是朋友呗。”他答。卢林东说:“肖童啊肖童,你才貌双全,聪明绝顶,你可别毁了自己!”

他嘟哝着说:“我知道。”可到了晚上他又和欧阳兰兰去了“帝都”。他不是去蹦迪。他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孩童,对游戏机充满了迷恋。面对一个个绚丽多彩的屏幕,耳畔的嘀嘀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置身于硝烟弥漫的逼真的一战场“,他的喜怒哀乐那么简单、明确、自然而然。这些游戏使他回归了生理意义上的自我。

第一个受不了的倒是把他带回“纯真年代”的欧阳兰兰。肖童一连几天在游戏机前聚­精­会神,除了投币用完请她去拿外,几乎和她没有一句话交谈。她坐累了喝饱了为他的胜利欢呼腻了,开始百无聊赖。于是在某天晚上她和他在别墅吃完饭她便拒绝再去“帝都”。

她病恹恹地说:“我今天不舒服,你陪我在家坐一会儿好吗?”

肖童无奈地说:“那好吧。”眨眨眼睛又问:“你家里有游戏机吗?小型的那种。”

欧阳兰兰有些恼火地说:“你都二十多了,一天不玩都不行吗?”

肖童说:“行、行,我不过是问问。”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肖童低头妥协,欧阳兰兰马上转怒为喜。

装出的病态为之一扫,“咱们喝点酒好不好。”她提议。

肖童有些无聊地坐下来,无可无不可地说:“行。”

于是欧阳兰兰打开酒柜。看上去她家有丰富的酒藏。“人头马”、“轩尼诗”还有显赫的“路易十三”,她问他喜欢喝什么,他说随便,反正我不会喝,喝什么都一个味儿。欧阳兰兰说,那就别喝“路易十三”了,喝了也是浪费。

于是他们开了一瓶“轩尼诗”。杯觞交错,东拉西扯,用些黄|­色­笑话之类档次不高的话题助饮。肖童看时间不早,仍不见欧阳天打道回府,便问欧阳兰兰你爸爸­干­什么去了?欧阳兰兰说,他有应酬今晚不回来。肖童于是看看表、说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欧阳兰兰脸上喝得半红,见肖童要走,急忙挽留:“我家有台电脑,里边能玩很多种游戏,你想不想玩玩儿?”

肖童愣了一会儿,刚想谢绝,忽然想那会不会就是楼上欧阳天那间神秘书房里的电脑?在他谒见欧阳天时,那电脑和书房气氛的失调曾给他留下印象。于是他连忙表示乐意。

“好啊,那就再玩玩儿。”

果然,欧阳兰兰带他上了二楼,她用随身钥匙打开了那扇宽大厚重如保险柜似的大门。屋里黑黑的,木头的香味和终日不见阳光的陈腐味混合着,浸润着肖童的嗅觉。欧阳兰兰没开吊灯,只是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打开,把屋子搞得幽幽暗暗,说不清是浪漫还是恐怖。她打开电脑,调出游戏节目,然后把大班椅摆正,招呼肖童。

“来吧。”

肖童上座,开始­操­纵,眼睛飞快地在写字台面上扫了一下。

台面上零乱摆放着一些纸头和文件,好像是什么项目的可行­性­研究,什么产品的­性­能说明,以及一些不知何故随手在便笺上记下的只言片语。欧阳兰兰倒了一杯矿泉水给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他做出聚­精­会神的姿态开始“打­飞­机”。他感觉欧阳兰兰的身体慢慢倚过来,双手拢着他的肩。她的富有弹­性­的胸部若即若离地贴在他的背上,只隔了薄薄的T恤。他没有动,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一架又一架地消灭那些不顾死活汹涌来犯的“敌机”。欧阳兰兰的­肉­体乘隙也在步步进犯,纤细的十指Сhā入他的头发,轻柔地摩拿着。继而抚弄他的耳朵和脖子。肖童回头躲开她的手,说:“你下去把酒拿上来,我想再喝一点。”

“好啊。”欧阳兰兰顺从地站起来,下楼去了。书房里只留下他一个人。他迅速地按动电脑的键盘,打出“菜单”,调看着里边储存的文件。他紧张地检索着一个个像代号一样的英文标题,快速判断着那些字母的含义。他带着点盲目地选了一个叫“现金”的标题,按下去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些难以看懂的名称和数字。他来不及琢磨,楼梯上已响起了欧阳兰兰的脚步声。他连忙按下恢复键,重新回到了游戏的厮杀中。

欧阳兰兰拿来了酒,斟在酒杯里递给他。他心不在焉地玩儿着,心不在焉地喝着。欧阳兰兰说时间太晚了你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他犹豫片刻竟然答应了。

她为他安排的住所,是一楼拐角的一间十来平米带卫生间的睡房,与欧阳兰兰的卧室相邻。她让女佣铺上崭新的被褥。又让他去参观她的卧室。欧阳兰兰的卧室陈设华丽,但明快有余,温馨不足,缺了点女孩子的脂粉气。他应付差事地看了看,发表了些褒贬不清的评价。正要走时,欧阳兰兰堵在门口抱住了他。

这一抱来势突然吓了他一跳,尽管他早料到这麻烦事迟早要来。他不进不退地让她抱着,让她把脸靠在他的胸前。少顷,他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拍拍她的背,说:“好啦,休息吧。”

欧阳兰兰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目光逼视着他,她松了手,问道:“你是不是并不喜欢我?如果是的话,你应该明白地告诉我。

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等着你给我一点热情。我是女的不能总是我主动。你应该明白告诉我,我是不是在自做多情?“

肖童被问得无法应答,只能支吾其词先做应急搪塞。他甚至主动地轻轻搂了一下欧阳兰兰,说:“兰兰,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乱来的男人。男的轻浮起来是很容易的,我相信我真的那样了你并不会喜欢。

将来我们要真从普通朋友的关系往深里发展,我希望是靠感情而不是靠别的。感情嘛,要慢慢积累。一见钟情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他如此这般冠冕堂皇地说一番,让欧阳兰兰对他的真诚和理念信以为真。她果真拿得起放得下地说:“好,你有道理我就听你的,反正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我不相信我的­精­诚所至,不能叫你金石为开。你对得起我就行。”

一切疑惑和冲突暂告缓解,他们互道了晚安。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反Сhā了门,脱衣睡下,关灯后凝神检讨了一下自己,在欧阳兰兰的进攻下搂了她是否算是失节。

他又想如果他心里没有庆春今晚会不会就­干­了兰兰?欧阳兰兰的体形不错皮肤也不错。她用胸脯触及他的那一刻他显然有了一种纯生理的舒适感。

虽然有些困乏但他没有闭眼,靠胡思乱想眼睁睁地熬到半夜两点。他悄悄起床,穿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整个儿别墅都睡熟了。他凭着不知从哪里折­射­来的一点点光线,摸索着进了客厅,然后又一步一步顺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更是漆黑一片。他凭感觉摸索着书房门上的把手。把手没有摸到忽听到“瞄”的一声怪响,吓得他心跳几乎停止,随即便是一身冷汗。

黑暗中他看到两只发着荧光的猫眼,出窍的惊魂才又归位。原来是小黄,那小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使他怀疑是不是猫也有看家护院的本能。

他终于摸到了门的把手,刚才他离开书房时已从里边悄悄拨开了锁环。他打开门摸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打开电脑,在菜单里调出储存的文件,用自己并不到家的英文底子翻阅着那些难以看懂的文字。储存的文件并不多,多数只一两页,很短。这时他已经镇定下来,他决定用旁边的打印机把几页他觉得看不懂的“文件打印出来。在这间密封得几乎与世隔绝的屋子里,他听不见远处的响动。他一点也不知道欧阳天突然能在半夜返回,他的汽车这时已经开进了院子。

打印机哗哗地响着,打出的文件清楚无误。不知是哪根第六神经让他鬼差神使地走到门前,拉开那扇沉重的门探看外面的动静。他听见楼下别墅的大门砰然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没有开灯,直接向楼梯处走来。肖童心里跳得几乎窒息,跌跌撞撞扑向电脑,拿上打印好的文件。关掉打印机的开关,然后拉开门夺路而出。这时欧阳天已经走上楼梯,两人几乎不可避免地就要狭路相逢。肖童别无选择,只好退到楼道的黑暗处埋头一蹲!

欧阳大上了楼,摸着钥匙,熟门熟道地打开书房门。门没锁,他似乎感到疑惑,思忖了片刻,推门而人。书房里的灯光从半开的门缝中刷地照亮了半个楼道。肖童听见欧阳天的脚步声向写字台方向走去,便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弯着腰顺着楼梯迅速无声地向楼下逃逸,直到溜进了自己的睡房他才像卸下千斤重负,全身疲乏至极。

他飞快脱下衣服,躺下装睡,同时竖起耳朵听得楼梯处欧阳天自上而下的疾步。

他来到肖童的隔壁,敲击欧阳兰兰的房门。

欧阳兰兰开了门,声音中充满了睡意:“你怎么回来了爸爸?”

“兰兰,晚上你一直在家吗?”

“在呀,怎么啦?”

“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吗?”

“怎么啦?”

“我的电脑被人打开了。”

“嗅,我和肖童晚上玩儿电脑游戏来着。”

“肖童?”

“啊,他今天没走,玩儿太晚了就睡这儿了。”

“嗅”

欧阳天的声音松弛下来,问:“你们睡在一起了?”

“没有,他睡那屋了。您­干­吗那么不放心!”

父女俩的说话声在万籁俱静的深夜显得异常清晰,接下来就是关门声,脚步声,再接下来一切复归于平静。肖童躺在被窝里,悬心归位,深深地透出一口气来。

这一夜他没有睡,凌晨时也许迷糊了一下,旋即又醒。天是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六点三十分钟他起了床。在卫生间里洗漱了一番,走出房门时,看见欧阳天已经在餐厅里坐着喝茶看昨天的报纸。他抬起头来看了肖童一眼,哑着嗓子问道:“夜里你睡得好吗?”

二十一

6.16案的行动两次失败之后,整个儿专案组的气氛连续多日比较沉闷。桂林、广东和天津方面的线索,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查证,终无进展。当地公安机关继续协查的积极­性­已经难以为继,侦查的力度因此成为强弩之末,有的地方甚至已经事实上停止了日常的监视工作。可以说,6.16案彻底地陷人了僵局。考虑到肖童和欧阳兰兰那种若即若离的相处方式也确实难度太大,不宜继续,马处已经向李春强明确表示了这条内线可以适时中止的意见。同时庆春也知道,处里也正酝酿着把李春强和杜长发从这个日渐沉寂的案子上抽出来,只留她自己独守残局。

一连数日肖童也再未与她联系,这更加重了庆春内心的失败感。李春强劝她:“别指望那小子了,泡个妞什么的他还在行,正经事他就没那么大能耐了。你不是说过让他去卧这个底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吗,你还能指望枣树上掉下个大西瓜来?马处既然同意中止他的工作,你就尽快约他来谈吧。

这也算遂了肖童的心愿,他不是早就不想­干­了吗。“

肖童终于要退出了,欧庆春深深地松了口气。虽然案件的前景会因此而更加暗淡,但他的退出,不知为什么却让庆春如释重负。她想,当他们之间没有了这层严严肃肃的工作关系,彼此的面对也许会变得自由轻松。也许他们真的会成为一对感情单纯的姐弟,她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再­操­心肖童和李春强那常常紧张的工作关系。想到此庆春倒觉得既然肖童这条线不能长此以往,他适时退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在她还没有拿起电话的时候,肖童倒先呼响了她的BP机。她给他回了电话。

她回这个电话时第一次感到全身是那么放松。

像往常一样,肖童在电话里说有事要面谈。一听有事她照例习惯­性­地问事情急不急。肖童大概记着前两次十万火急见了面,而最后又让他们无功而返的教训,所以这次说不着急,说今天晚了可以明天见。于是他们约定把故宫的东华门作为次日清晨接头的地点,因为庆春每天上班都要从紫禁城下那条宁静而古老的护城河经过。

她觉得那里的气氛与时代与现实都有几分游离,很适合谈肖童结束工作这件事。

她曾经特别留意过清晨的护城河上那一片青­色­的雾气,是那雾气使护城河及故宫的城廓和角楼呈现出一种经典的东方式的静谧。她每天上班常常有意绕出半里远经过这里,就是想呼吸一下河边清新的空气,作为一天愉快心情的开始。

她在这里见到肖童时还不到早上六点半钟。他穿着一件短袖的套头衫和一条青灰的牛仔裤,打着一辆夏利从将要散去的晨雾中赶来。他下了车见到她站在河边便露出灿烂的笑,这笑容在薄雾的清晨显得格外单纯。

她的心情也由之一下子好起来,她的好心情让她也回报肖童一个亲切的表情。

她问:“你怎么打了夏利,怎么不打个便宜些的。”

肖童无所谓地说:“街上没有‘面的’。”又说:“好在我没用你们的经费,否则你准以为我慷公家之慨故意浪费。”

她笑一下,反­唇­相讥:“怎么和欧阳兰兰呆了几天,嘴就变得这么尖刻?”

肖童说:“我原本就是这样不饶人,只不过一见到你就变得厚道了。算是一物降一物吧。”

他们靠在河沿上,款款谈笑。远处有两个打太极拳和遛鸟的老人不时向他们源上一眼,大概纳闷这一对儿年轻人怎么大早上的跑到这儿谈情说爱来了。

庆春先不说结束工作的事,先问:“有什么情况,你说说吧。”

肖童拿出几张纸递过来给她看,上面的内容全是英文的。庆春的英文这几年丢得差不多了,吃力地看了半天还是不甚了了。

肖童说:“这是我在欧阳天的电脑里打出来的,我也看不懂。我想你们也许能看懂。”

庆春问:“你约我就是把这个给我吗?还有没有别的情况?”

肖童说:“就是给你这个,可能你们需要吧,也许能研究出点什么。”停了一下,他又说:“别的没有了。”

庆春隐隐有些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反而鼓励了他两句。

她问:“你去他办公室了吗?怎么能看他的电脑?‘”

肖童不无炫耀地笑笑:“那别墅的书房里有一台电脑,我半夜溜进去从里面调了这几份文件出来。还差点让他发现呢。”

“半夜?”庆春有点不可思议:“你半夜三更潜人到人家家里去偷文件?这可不是你这点儿经验能保险的。你是怎么溜进去的?”

“我不是溜进去的,那天我住在那儿了。”

“住在那儿了?你住在欧阳兰兰那儿了?”

庆春口气上的疑惑使肖童脸上一红。他嘴里拌蒜似地解释着:“你别瞎想啊。我又不是和欧阳兰兰住一个屋。她家有的是地方。我是等她睡着了才去书房的。她要是发现了,我就说我睡不着觉所以自己来玩电脑游戏。她知道我喜欢玩游戏。”

庆春嘴里仍然吸着凉气,她说:“还真看不出你也敢玩儿这种勇敢者的游戏。

再说,你住在欧阳兰兰家,也不怕她有非分之想吗?万一明天她向你求爱你怎么办?“‘1这句话把肖童说哑了。庆春敏感地注意到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表情,因此视线没有离开他的眼睛。肖童说:”我实在不想再跟她缠了。“

庆春问:“是不是她对你,已经有什么表示了?”

“她给我车,大哥大,每天请我到家里吃饭,总不会是义务扶贫吧。”

“那你对她的感觉,和以前相比,有没有变化呢?”庆春警觉地问:“你过去说并不喜欢她,现在呢?”

肖童并不回避她的注视,说:“我说过,只要我心里有了爱的人,就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哪怕她挥金如土,或者貌比天仙,我都不会看她一眼。去欧阳兰兰家是你让我去的。”

庆春态度郑重地说:“肖童,爱什么人是你的自由,但你既然答应为国家工作,就必须遵守我们的纪律和约定。欧阳一家有犯罪的嫌疑,你和他们接触完全是为了工作,和她千万不能发生感情。就算你以后不再为我们工作了,也不能和她有这种来往。

你为我们工作的事今后也不能有半点透露。肖童,你要知道像你这样漂亮的小伙子,让女孩儿动心并不稀奇,你别见一个爱一个。“

肖童的面容也严肃起未,直瞪瞪地对着庆春的脸看,半晌才说:“我爱的是你,和你相比,任何女人都一钱不值!”

庆春只是担心欧阳兰兰那风情万种的陷阱会毁了这个案子,因此极力向肖童晓以厉害,说服教育,竟忽略了他会将她所提醒的感情问题直接转向自己,一时哑然。

她回避开肖童的直视,也许因为那双眼睛本来就覆盖着胡新民的角膜,那一刹那的目光竟和新民逼真的相似。

她说:“对不起肖童。咱们在一起,也是为了工作。”

肖童没有表白,也没有争辩,他只是把视线摇向高高的紫禁城头,和远处被朝霞洗礼的金碧辉煌的角楼。

“那就快点结束这个工作吧,我不想再为你们­干­了。我讨厌和欧阳兰兰在一起,讨厌总去和她逢场作戏地吃晚饭。我不想和你再有什么工作关系。没有工作关系我也有权利和你做朋友。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不是什么工作关系!”

他说。

这个清晨的气氛被肖童搞得过于沉重和尖锐了。庆春并不准备向他表什么态。

她想自己最终还是会觉得这个大男孩只适合做一个可爱的弟弟。但她又不想把这感觉马上说出来刺伤他。她今天本来可以顺水推舟地遂了他的心愿,向他宣布中止工作,但由于他交来的那一纸文件所以暂时没说。她想,这就算他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吧,无论价值几何,他的勇敢和机智是值得嘉奖的。

但嘉奖的话她也没说。这些话她准备留着下次见面宣布中止工作时,用作对他的评价和总结。

肖童依然是打着出租车回学校去赶那短训班的课,欧庆春则骑车来到单位。这时还不到上班的钟点,她就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把肖童交给她的那几张纸在早晨的阳光下——展读。上班以后,她又把这几张查了英汉词典也没有看懂内容的纸交给了李春强,李春强又拿去给处长过了目。处长找了几位文字分析的专家,指示要做专题研究,处里对这几张薄纸的重视使庆春多少感到了一些宽慰,至少说明这东西的来源和出处本身就有所价值。

当天夜里三点钟她在家里被BP机叫醒,通知她立即赶到处里开会。这种半夜突然呼叫的情形近来并不多见,她猜不到出了什么事情,而且是否和6.16案有关。

赶到处里时她看到李春强和杜长发都已来了。会议室除了处长之外,还坐着那几位“文字专家”。处长开宗明义说昨天特倩交来几张电脑打印的材料,经过研究分析已发现明显疑点,很可能将导致6.16案的重大突破,情况紧急所以要立即商量出一个意见报局里审批。_这个开场白之后,便是几位文字分析专家介绍情况。他们认为在这几张纸中间,有一页标题为“现金”的材料,很可能是一个随笔记下的不正规的现金账单。这张账单上最可疑也是最惊人的一笔,是一项标着2100数字的账目。经过和同一页纸上的其他账目金额数字书写习惯的分析比对,这个2100很可能是表示两千一百万元的巨额数字。从文字上下的衔接看这数字可能是发生在两个户头之间的一次往来收付。

付出一方的名称,目前尚不能确定含义,而收到一方的名称与前不久被我们查证过的桂林环江运输公司的英文名称的缩写,完全相符。这似乎不应该推为巧合。

几位文字分析专家奇思异想而又丝丝人扣的分析,让庆春既目瞪口呆,又将信将疑。连一向自作聪明总喜欢提出悖论的杜长发,也被这分析的神秘弄得不知所云。

处长说:“之所以这么紧急地把大家叫来,关键是在环江运输公司的缩写之后,还标了8.26三个数字。如果我们把这三个数字分析为日期的话,那就是,明天。”。

每个人的心里在这句话之后都一下子紧张起来。的确,现在已是八月二十五号的凌晨。

处长说:“‘我们现在继续假设:明天,将有一笔两千一百万元的现金,注意,账单上的标题已经注明是现金,要付给桂林环江运输公司。我们都知道环江运输公司的经营规模和业务范围,肯定不可能发生这么大数字的资金流动。而且这么大额资金收支不用支票或银行转账,而用现金流动,也是国家财务制度所不允许的。所以,我们姑且判断,这笔现金是账外的,秘密的,用于非法交易的。如果是用于毒品交易……”处长停顿了一下,目光一扫,接着说:“那就是我们所遇到的第一个上千万元的贩毒区案!”

全场都静了,庆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处长在众人脸上环视一周,慢慢地问:“对这个分析,谁有异议吗?”

静了一会儿场。李春强开了口。

“我认为这个分析是可以成立的,但下一步在­操­作上,还是留有余地为好。因为,因为同是这个特情,已经开了我们好几次玩笑了。”

庆春马上反对这个说法:“前两次情报是不够准确,但不能说成是开我们的玩笑。再说,除了这两次情况不准外,他提供的关于欧阳天家庭和住处的情况以及他的一些交往关系,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庆春也知道由她跳出来替肖童辩解,恐有自我标榜之嫌。她其实并不在乎该怎样评价自己在特情管理工作上的得失,她只是觉得对肖童应有起码的公正。

处长照例不去裁判他们的争论。他点了一下头,打断庆春的话:“好,我们就这样上报市局:——这个分析成立,但在具体行动的设计和­操­作上,要谨慎,要留有进退的余地。”

凌晨五点钟,马处长和李春强一起离开机关,到主管局长家去进行紧急汇报。

按照处长的指示,庆春和杜长发已开始着手南下的各项准备工作。早上七点半钟,李春强独自回来了。处长和主管局长则一起去了公安部请求支援。李春强等到八点钟上班时间一到,即和广西桂林公安局进行了电话联系。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他和欧庆春以及杜长发三人,已经与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旅游者一起,坐在前往桂林的飞机上,遥看脚下滚滚无际的万顷白云了。

在飞机上吃了午饭,打了半个盹,当他们透过机舱窗户看到了那些平地拔起形态万的奇异山峰时,庆春恍若还在昨夜的梦中。

桂林在下雨,山­色­空蒙。一条不知是不是漓江的水系,像一条墨绿­色­的罗带,散漫地缠绕在深黛­色­的石灰岩峰林之间,显得凝重而疲惫。飞机在山峰包围着的机场震荡着落地,旅客们在湿冷的细雨中走下舷梯。桂林公安局已有汽车在门口等候,载上他们亮起警灯,风驰电掣地向市区开去。

在路上桂林的同志介绍了一个新的情况:上午他们在接到李春强的电话以后,马上对环江公司的动态做了摸底,结果了解到公司的老板关敬山昨天一早带着几辆卡车到云南昆明去拉货,已经离开了桂林。经过侧面打听,只知道是广东还是福建的一家公司在云南采购了一批商品,交由桂林环江公司承接了运输的生意。桂林公安局的同志谈了情况以后问他们打算怎么办,李春强未加犹豫便决定立即应变,跟踪追击赶到昆明去。

二十二

桂林公安局在他们到达的当天就为他们安排了去昆明的汽车。汽车在下午三时半从桂林市区出发,沿滇桂公路向西飞驰。

一路上但见奇峰挺拔,秀水萦回,田野似锦,步移景换。驶出广西境界天也黑了。汽车亮着大灯,并不减速。这辆溅满泥浆的面包车终于赶在八月二十六号的凌晨。风尘仆仆地开进了春城昆明。

找到昆明公安局,知道这里已接到公安部的指示和桂林公安局发来的情况,从昨天傍晚即在全市部署查找那几辆带桂字头牌号的卡车,在他们赶到之前已经有了下落。卡车是带篷的,一共四辆,正停在一家公司的招待所里,车牌号与桂林公安局提供的牌号完全一致。据初步侦察,车上已经装了货,全是一箱一箱的烟叶。何时启程,去往何处,均不清楚。跟车的司机,一共八个,也都住在那个临街有院的招待所里。而他们的老板关敬山,则不明下落,昆明市局正在查我。

天亮以后,李春强打电话向处长汇报情况。杜长发跟昆明市局的几个侦察员去招待所看看地形看看车。四辆车一上午都没有动。吃午饭的时候,接到五华区分局的报告,在他们辖区的锦华大酒店里,查到了关敬山的住店登记。

于是,昆明市局立即布置了对关敬山的监控。也许是有了公安部的通知,庆春看到桂林和昆明方面都非常支持,不仅出动大批警力,而且夜以继日。这使她更加担心和怀疑那几位文字分析专家是否“秀才误国”。他们只是凭了肖童从欧阳天的电脑中随意调出来的那一页账单,便做出了如此玄而又玄的分析,迹近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如果又是虚惊一场,那才真是劳民伤财,让他们在兄弟局面前丢尽面子。

但是走到这一步,也只能往下走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盯住关敬山。今天正是八月二十六日。

关敬山中午是在酒店里吃的饭,饭后乘出租车离开了酒店。

他离开酒店后,杜长发和昆明市局的技侦人员一道,秘密搜查了关敬山所住的客房,结果毫无收获。如果真有两千一百万元现金的话,随身带不了,屋子里也不会搜不着。

欧庆春和李春强一道,盯着关敬山的行踪,尾随在他后面像个游客一样游览了倚江临海的大观楼。站在大观楼上极目滇池,烟波浩渺,一碧万顷,风帆点点。下得楼来,穿堤岸,过通桥,走蓬莱仙境,画舫游艇。关敬山像是无事一身轻,那份悠哉游哉的闲情逸致,怎么看也不像是做作出来的。出了大观楼,他游兴不减,又去了不远的西山,看古木参天,听泻涧流泉,如饱食终日的文人墨客似地沿山间石磴随处测览。庆春心里越发狐疑,这哪里像是有要事在身的行状,他到昆明来会不会就是押车和游玩?在关敬山离开西山他们跟踪他回市区的路上,庆春把自己的疑惑去问李春强,李春强沉默不言。关敬山的那份闲在,几乎把他们此行已经疲弱的信心,彻底地动摇了。

晚上,昆明市局布置警力,在锦华大酒店和放车的招待所继续蹲守监控。一夜无事。

二十六日就这么无是无非地过去了。李春强的面­色­,也一分。一秒地变得难看。

当二十六日夜里十二点最后一分钟走完之后,他甚至和杜长发嘀咕说现在到了该认真考虑善后事宜的时候了。

庆春心里也清楚,这事闹大了,上惊了公安部,下扰了好几个省市局,何以善其后呢?她想这事其实赖不着肖童,肖童只不过是把那文件拿过来让咱们看看,是处里那几个搞文字分析的学究,纸上谈兵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李春强的脸­色­多少像是给她看的,因为肖童送出来的虚惊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了。

二十七日早上,天刚放明,停在招待所的四辆卡车突然一齐启程。守候的侦察员用手持电话请示怎么办,应李春强的要求,昆明市局命令守候的侦察员进行跟踪。

奇怪的是,关敬山并未跟车走,早上他只是到招待所里来和司机们交待了几句,便乘出租车去了机场,搭乘上午回桂林的飞机离开了昆明。

他们马上通知了桂林。中午接到桂林公安局反馈回来的消息,说关敬山下了飞机从机场直接回了家里,设与任何人发生联系。

听到这个情况时,庆春和李春强等人正在吃午饭。她和李春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是绝望,并且几乎都不敢往云南省厅陪着他们吃饭的同志脸上看。杜长发却聪明外露,非要点破说:“瞧见没有,看来咱们这趟又得和前两次一样,竹篮子打水白忙活了。”他呼噜呼噜地大声喝着汤,歪着头问:“队长,咱们是不是也该打道回府了?”

不知是李春强的心情不好还是嫌杜长发的吃相难看,他皱着眉板着脸答非所问:“你喝汤别出那么大声儿成不成,显得那么没文化!”

杜长发知趣地不再发问,索­性­连汤也不喝了,冲着庆春做苦脸。庆春也绷着面孔装没看见。

每个人的心情都败坏到极点。

饭还没吃完,昆明市局的同志找来了,说跟踪卡车的侦察员报告,四部卡车现在已到达开远市,正在市区停车吃饭。市局的同志婉转地表示这四部车子不仅早已驶出了昆明地界,再往下走,马上就要走出云南省界,再这么继续跟踪下去,确有困难。

“问题是我们只有一部车跟着,从昨天守在招待所到今天跟出去,他们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合眼了,汽油也不多了。路上车多人多岔口也多,跟紧了怕暴露,跟松了又怕丢,再跟下去恐怕是不行了。下一站可能是砚山,我们市局的意见,最多跟到那里。

而且他们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我们不清楚,也许是去桂林,也许是去广东,也许是去贵州,到底应该通知哪个地方的公安局接手呢?即便请几个省的省厅共同调集力量,这种在公路上的长途跟踪也不大现实。“

这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默然无语。确实,车子再往下走就到了几个省的交界,再动员几个省共同出动警力沿途跟下去显然不太现实。李春强一拍桌子站起来,孤注一掷地说:“­干­脆,端了他!”

大家全一愣,杜长发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队长,咱们在北京可是有两次都搞空了,这几辆卡车上能搞出什么东西来我看更是没谱的事了。”

李春强像是决心已下,“既然走到这一步了,那索­性­就搞个放心,该采取的措施都要采取,不留后患。就是什么也没搞到,心里也踏实!”

庆春也表示赞成:“我也觉得应该搜一下这几辆车,别回去再后悔。”

李春强马上拨了北京马处长的电话。汇报了想法,马处也表达了相同的意见。

如果能跟踪到底,查出目的地和收货人,最好。如果困难太大不现实,对这四辆车也一定要搜一下,不管把握有多大,绝不放过一丝可疑。

省厅的同志当然也赞成马上采取行动,一了百了。他们立即安排了车辆和警力随同李春强等人沿公路全速追击。同时昆明市局也命令在开远执行跟踪任务的同志不能放弃,要他们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克服困难继续往下跟。

中午李春强一行从昆明市区出发,一共三辆小车,拉着警报器,颂公路全速前进。一路上与在前面跟踪的同志不断保持着联系。晚上九点钟他们赶到了滇桂交界的富宁县。那四辆卡车正静静地停在一家旅店的院子里,八位司机也就在这间略显简陋的旅店里歇息。他们和当地公安局的同志经过短暂商议,决定动用武警,在晚上十点半钟包围了旅店。有的司机这时已经睡下了,有的还在盥洗,一个个张皇失措地被全副武装的橄榄绿警察带出卧室,带到院子里,然后交出了汽车的钥匙。由公安局的司机连车带人统统弄到了县局大院。

县局大院里有个篮球场,四角竖着晚上打球的大灯。四辆卡车在灯光通明的球场上一字排开。八位司机中的六位押在二楼,由李春强逐一叫到会议室里问话。另两位被叫出来蹲在球场边上,作为搜查的见证。

离开了春城气温便不一样,富宁的这个夜晚闷热难当。武警战士们全都脱光了上衣,赤膊爬上汽车拆卸车厢的雨篷和被粗绳捆住的纸箱。纸箱东一堆西一堆放了满场。打开的和没打开的乱得难以分清。烟叶也被翻出来摊得到处都是。庆春和昆明来的同志一起参加­干­活儿,只­干­了几下便大汗如雨。当地的同志笑着说,女同志靠边站,男同志向上冲,回头让女同志给咱们唱支歌!庆春说,那我还是­干­活儿吧,比唱歌强。杜长发说,你还是上楼帮着李春强去问那几个司机得了,这儿也不多你这一把手。

庆春站在场边喘口气,说:“也好,男女有别。”又嘱咐杜长发:“我估计搜搜也就这样了。你盯着点,武警那帮小伙子动作太猛,你让他们别把烟叶都弄散了,万一人家有损失以后来索赔也是麻烦事。”

杜长发点点头:一刚才队长都跟他们说了。可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手,管得住吗,这些小伙子哪知道咱们还想‘留有余地’呀。只能尽量和他们说吧。‘“

两人说着话,庆春正要转身上楼,忽听有人发出惊天一喊:“找着啦!”她和杜长发全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喊声跑去。一群汗油油的兴奋的光背围着一个纸箱。、七嘴八舌地大声议论着那箱里的东西。杜长发替庆春扒拉开一条缝,庆春探进身去,她全身的汗毛孔豁地扩张了一下,她清楚无误地看见在那纸箱里,在被扒开的烟叶下,齐齐密密地排列着一块块像砖头一样大小的东西。庆春一看见那熟悉的赛璐玢包装便意识到胜利。昆明市局的一位­干­部下手取出一块,刚撕开一角,手指头马上沾了些粉末,那粉末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白得刺目!

市局和县局的同志冲上二楼,把正在接受询问的六名司机和球场边的两位,一并铐起。八只喉咙顿时齐声喊冤,喊得声泪俱下。欧庆春看见李春强从会议室里冲出来,站在二楼的露天走廊上向这边张望,她冲着他把右手高高举起,那手上托着的,是一包高纯度的­精­制海洛因!

在司机们的哭嚎和武警战士劳动号子般的吆喝声中,所有纸箱全被打开了,烟叶子被无所顾忌地洒得满场都是,每发现一箱毒品大家就欢呼一阵。共有十五只箱子里发现了那些包装严整的毒品。这十五只箱子全部是从一部卡车上卸下来的。搜出的毒品被运到楼上的会议室里,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称重的结果令人瞠目,居然有九十五公斤!望着这价值两千多万元的战果,大家额首相庆,谈笑风生。有人抱来几个大西瓜,当场切开。又有人再次提议要庆春唱歌,大家随之起哄。庆春没有应,她甚至连笑都没有开怀地笑一下,她站在堆得高高的海洛因面前,只是在心里欢呼,为自己,为新民,也为肖童!

李春强在隔壁屋里激动地给马处长挂电话,向他报告富宁大捷。庆春想这消息如果现在肖童也知道该有多好,但只是想想而已。

尽管大家疲惫至极,但胜利之夜所有人都了无睡意。吃完西瓜落完汗,便分几组突击审讯了八个司机。桂林方面也在凌晨采取行动,拘捕了正在熟睡的关敬山。

对司机和关敬山的审讯分别在富宁和桂林同时进行,清晨太阳升起,李春强和桂林方面在电话里沟通了情况。放下电话后他眉头不展,因为两地的审讯结果均不理想,让人无法满意。

关敬山和他手下的司机全都矢口否认与这批巨额毒品有任何牵涉,每一个人都做出被冤枉死不瞑目的表情。司机们说我们只是开车拉货,出力气挣工资养家糊口。

货不是我们出的,也不是我们收的,连装车都不是我们­干­的。我们怎么知道这烟叶里还藏着“大烟”呢。

关敬山说,这货是广东粤力达公司订了出口的,供货的云南石桥贸易公司也是他们自己找的。我们环江运输公司只管运输,运到广州交货我们就没事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车里会藏了杀头的东西。

审讯的结果上午向北京做了汇报,公安部很快便通知广东和昆明方面,拘传了广州粤力达公司和云南石桥公司的负责人。石桥公司和粤力达似乎更是坦然,一个说货是我们供的,可供的是正宗的云南烟叶,不是从鸦片烟里提炼出来的海洛因。

另一个说,境外一家公司要货,境内一家公司有货,我们公司有进出口权,做做转手生意,代理进出口的业务,别的一概不知。

两个方面的讯问结果都通过北京传到富宁。无论是云南的石桥还是广东的粤力达,都拒绝对运输途中查获的毒品承担责任。

但在富宁的李春强和欧庆春他们看来,毒品几乎可以肯定不是在运输途中上的车。因为一路上昆明市局的跟踪车从没掉过链子漏过梢,没有发现有半途装货的情况。

对石桥公司和粤力达的审讯结果传到富宁以后,庆春和李春强、杜长发一行,随武警部队一道将九十五公斤海洛因及八位涉嫌的司机押至了桂林。尽管在审讯和讯问中每个当事人都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但案情毕竟还是有了一些眉目。

最关键的是两个情节:第一,司机们交待,他们的车在石桥公司装完货以后,老板关敬山没有着急让他们赶路,而是让他们在昆明休息到八月二十七号的早上。

在二十六号的早上关敬山自己借用了一辆车说是去昆明北郊的黑龙潭公园玩,中午又还了回来。他用的这辆车正是搜出毒品的车子。另外,从关敬山的家里,搜出了一张八月二十八号去广州的机票。因此可以假设,他二十六号上午把一辆车借出去,在十五箱烟叶中塞进了毒品。而二十八号他又准备赶到广州去交接这批毒品。

第二,广东粤力达公司反映,这批烟叶的求方和供方,都是广州红发公司联系的,运输也是红发公司自己找的环江运输公司。只不过红发公司没有进出口权,因此找粤力达做代理。粤力达一来可以收取代理费,二来可以扩大本公司的年进出口额,何乐而不为?红发和环江又都和北京大业公司有投资关系。这两个情况使整个儿案情不言自明。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证据,那就是富宁大捷的最初动力,——肖童从欧阳天的电脑里窃取的那张“现金账单”。

广州市局拘捕了红发公司的负责人,红发的负责人也同样否认与这批毒品有关。

根据马处的意见,红发的负责人和环江的关敬山均留押当地,由当地公安机关继续审讯攻心。李春强则率领庆春和杜长发班师回京,解决这个贩毒集团的老巢,欧阳天的“大业”公司。

因为是旅游旺季,返程的机票最快只能搞到九月三号的,九月二号他们便在桂林休息。当地公安局的同志就安排他们去游了漓江。

他们清晨乘了游船,从叠彩山,象鼻山顺流而下。一路上的漓江,水波不兴,平滑如镜,两岸奇峰异洞,如诗如画。杜长发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和桂林公安局的陪同聊天,说上次来就没有游成漓江,回去还被领导冤枉了一顿,鼓动当地的同志替他鸣冤作证。庆春见船头挤着的人多,便绕到船尾,图个清静。

船至斗米滩,李春强踱至船尾。与庆春一起,背风而立。望着岸上的仙人石和望夫石,默默无言。庆春的目光随了舷边滑过的几只渔筏,眺向远方的峰峦云影,和山垄间的翠竹茂林,无限感慨,油然而生。她又想到了那批祸国殃民的毒品,想到胡大庆、关敬山的嘴脸,与这仙境般的山光水­色­,竟同日而在,同世而存。美丑对照,真是不可思议。李春强似乎也被这胜景陶醉,傻傻地在她耳边说:“山水相依,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地方。”

庆春笑道:“天未下雨,你何来湿(诗)意?”

李春强说:“自古以来,诗人灵感都来自江山如画,来自美女如仙。”

庆春又笑:“那你可做首‘画中仙’。”

李春强说:“什么叫‘画中仙’呀?”,庆春说:“古词的曲牌呀,这也不懂。”

李春强说:“我是不懂,曲牌只有‘临江仙’,哪有‘画中仙’。别忘了在警院的时候,你的文学课就不灵。”

庆春反躬自省以解嘲,索­性­做出诚恳征求意见状,问:“我还有什么课不灵?”

“­射­击课也不灵,你眼睛有点近视。你说巧不巧,咱们系你的­射­击成绩最差,可现在你的实战成绩最好,首次实战­射­击,首发命中,一枪就崩了胡大庆!”

庆春再笑:“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咱们全系­射­击比赛的冠军。咱们系的同学中,你一直是最出­色­的。功课门门全优,又是在学校人的党。毕业到现在,你也是提得最快的。上次同学聚会,你的警衔最高。往他们当中一站,鹤立­鸡­群,魅力四­射­。我那天都不敢往你身边靠,怕自己相形见细。”

李春强若有所思,似乎并未细想庆春的口吻,究竟是恭维还是奚落。这山水胜境大概是一种气氛,一可借以抒发情感,坦露心声。什么日常不好说的话,在这儿都可以说了。

“庆春,前些天我一直在想。等这个案子破了,我就向你正式提出求婚。我多少年来一直做这个梦,可如果案子没有眉目就提出来,我怕你拒绝我。”

他没有提到胡新民,显然是一种故意的回避。胡新民牺牲已数月有余,庆春如果拒绝的话,不应该还是这个借口。

庆春自己也没有再提起新民。她的态度超然得几乎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如果这案子破不了,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提这个事情?”

庆春的反问使李春强不明含义,他说:“我相信这案子一定会破,现在看来我没有想错。”

“前些天这案子的工作还几乎停摆,、你怎么这么自信?”

“因为有你,有你的细致和耐心,因为有我们俩的配合。我觉得和你搭班珠联壁合。”

‘不,“庆春摇摇头:”我承认你的魄力和才能,我承认咱们配合得不错。但你别忘了,这案子有今天的成功,也因为有马处的英明决断,有文字专家的聪明智慧,有方方面面的通力支援,还因为,有一个肖童广说到马处和专家的判断,说到方方面面的支援,李春强一说一点头,最后说到肖童,他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他把庆春扯远的的话题又拉回来:“总之案子已经破了,我现在要向你说我爱你,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态度。”

庆春依然摇摇头:“不,案子还没有破。主犯没有落网,整个这个犯罪集团还没有摧毁,那两千一百万巨款付给谁了,那些毒品的来龙去脉,都还没有搞清楚……”

庆春见李春强面­色­不悦,便冲他笑笑,缓和着气氛,又说:“咱们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言胜利!”

李春强也笑一下,他的笑既勉强又凶狠,却依然自信。他说:“你要的这些,已经是囊中之物,最后的胜利,指日可待!我相信那时候,你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对!我这人就是这么自信!”

第3部分

二十三

在欧庆春出差的这些天,肖童觉得日子真是难捱。烦乱的心情使他再也没有情绪每天去陪欧阳兰兰吃晚饭。除了给短训班那些年龄和水平都参差不齐的学员上课,去图书馆看书之外,他很少再与欧阳兰兰约会,也不回她的电话,也很少回家。一天到晚几乎总是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晚上实在烦了,就自己开了车去帝都夜总会蹦一会儿迪,然后把整个儿晚上消磨在游戏机前。“帝都”的门卫和经理老袁都知道他是兰兰的“傍尖儿”,所以一切免费,照顾得十分殷勤。

于是欧阳兰兰也开始每天在“帝都”等他。他要跳舞她就陪他跳,他要玩游戏她就在一边看。“帝都”的人都纳闷,老板的女儿一向脾气乖桀,怎么让个小白脸活活弄成了个贤妻良母型的女孩?他们私下说这天地宇宙真是无奇不有,人间正道就是一物降一物。

整个儿暑假就这么既无聊又疲乏地过去了。新的学期已经开始。通过一个假期的补课,肖童在课程方面已显得比较轻松。压力的消失使他更加肆无忌惮地每天晚上流连于夜总会的舞池和游戏机的,缺乏节制。白从他出现在“帝都”以后,也使这里的人对老板的女儿增加了更多侧面的了解。如果说,过去人们只是对这个不苟言笑不可触犯的女人感到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话,那么现在在肖童面前,他们看到了她作为女人顺从和服帖的一面。

他们也知道了她还有一个情敌,她是从另一个女人手中把肖童夺来的。这三角关系的故事在“帝都”夜总会的职工休息室、更衣室和办公室里广为流传,已经被滥加演绎搞出了无数变了味的版本。

这几天故事的中心移向了粉墨登场的郑文燕。肖童和她相处了两年半竟没有认识到她居然是这样一个好生了得的女人。他过去被她一贯的唯唯诺诺迷惑了,以为她的反抗武器不过是有限的谴责和说来就来的眼泪。所以当文燕穿扮得和那些妓汝一样妖艳­性­感,在一张擦得几乎像日本艺妓一样厚厚脂粉的脸上,涂了鲜红欲滴的嘴­唇­,走进夜总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两年前在那棵大槐树下看他踢球的文燕。他甚至猜不出她那身超短裙是打哪儿弄来的。

他那时正坐在夜总会的吧台前喝一杯啤酒,文燕看也不看他便坐在离他不远的吧凳上,她居然还点了一支烟,动作稚­嫩­地叼在嘴上夸张地吸吮。肖童看了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半天还是目瞪口呆。文燕的装束和神情无处不表达出一种报复的心态。说不定她是有意将自己的样子弄得比其他妓汝更拙劣更低档,来刺激肖童的心情,来伤害他对往昔的记忆。她这样子马上勾引着一些低档男客过来搭讪,请她喝酒。她一律来者不拒,故意大声而浪荡地笑着,笑给肖童听!

肖童受不了,他冲上去推开缠着她的男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吧凳上拖下来,拉拉扯扯地拖到走廊上。文燕一路挣扎,冲他大喊:“你放手!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是谁呀你!”

他拖她到走廊上放开手,他脸涨红了,哆嗦着喊:“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堕落无耻!”

文燕揉着让他拽疼的胳膊,毫不示弱地和他对喊:“你也知道什么叫无耻?你也知道什么叫堕落?你想开了我也想开了!我管不了你你也别管我!”

肖童软下来:“文燕,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再怎么样也不能这样,你一个女孩子!你这样就完了广文燕冷笑:”对了,我完了,我早就完了,我现在只想换个样儿活着。我学学你,看看这儿是不是很刺激!“她用眼睛四下看着这华丽的走廊,笑,”这儿可真不错!“

肖童几乎是哀求的声气:“文燕,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下辈于当牛当马回报你行不行。你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我求你别这样作践你自己行不行,你是个好人,是我的好姐姐,你要恨我报复我也用不着这样作践自己!”

文燕脸上那恶毒的微笑,说明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胜利。

这种快意使她愈发不可收拾,愈发想更残酷地挥霍一下自己。

“你算我什么人?你也有资格来教训我?难道你还真的在关心我吗?你以为我相信你还会关心我吗?”

她的语气已经蜕变为一种单纯的发泄,而语言的本意反而变得不重要了。肖童确实被激怒了,也开始用语言和语气来伤害对方:“好,好,那你去吧!我不管你了,王八蛋才管你呢!你愿意当表子没有人拦你。你以为你涂红了嘴­唇­就有人要你吗,这儿的­婊­于个个都比你漂亮!”

文燕给了他一个耳光,又给了一个。他抓住她的手,把她狠狠推开。然后他昂首回到酒吧台前,要了啤酒大口地喝,喝了一杯又一杯,还喝了白兰地,喝了“黑白天使”。醉熏熏地,他看见文燕被几个男人搂着,让夜总会的袁经理领进了一间KTV包房。那几个男人也醉了。他听见他们和文燕大声的笑。文燕也醉了,她的笑格外变态。肖童摇摇晃晃向那KTV包房走,老袁上来了,问,肖先生喝高了吧?我给你弄点醒酒的东西吃……,他把老袁推了个趔趄,闯进了KTV包房。

包房里的灯光昏暗得有些暧昧,电视的画面里是一个扭捏作态的泳装少女。几个男人随着她的扭动正在胡乱唱着,而文燕则被一个大汉压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骂一边挣扎。肖童指着那大汉说,你放手,你他妈混蛋!他脑子里在酒­精­之外还剩了一点空间,因此他突然认出了那人正是在郊区砖厂替欧阳天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伙。旧恨新仇一起冲上头顶,他把文燕从沙发上拉起来,那人上来抓住他的领子,破口大骂,他顺手抄起茶几上的酒瓶,像砸一个西瓜那样,向下噗地一砸,那人的脸上迅速出现了几条自上而下的血的溪流,整个人像失去重心的米袋子一样,随即摔在沙发的一角。

唱歌的人全愣了,手持话筒傻站在那儿,肖童扔了破碎的酒瓶,拉着文燕推门而去。

老袁赶来了,拦住他要和他交涉刚才的流血事件。他揪住老袁指着文燕,扯着嗓子吼着:“她,以后你们不准让她进来,她是我女朋友,你们不准让她进来,买票也不行!听见没有!”

老袁说:“肖先生,你喝醉了!没醉?没醉你怎么把建军的瓢开啦!他可是老板的司机!”

这时,欧阳兰兰出现了,她是老袁呼来的。肖童和文燕一闹老袁就呼了她。她看见有人扶着满头是血的建军,张张罗罗地备车上医院。还看见被几个警卫架出夜总会的浓妆艳抹醉得无形的郑文燕。最后,她看见呕吐了一地的肖童,还抓着老袁胡叫乱喊:“她是我女朋友,你们不准让她进来!”

肖童几乎是让人拖着,塞进了欧阳兰兰的汽车,车子一开动他便开始昏昏睡去。

欧阳兰兰把他带回了樱桃别墅,让人抬进屋里,除去鞋袜和吐脏的外衣,放到床上,他依然神志不清如死人一样。

这是肖童生来第一次醉酒,那感觉像发高烧打摆子生了大病。半夜时他记得自己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看见欧阳兰兰坐在床边,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庞,问了一句什么话,他没有答出口便又朦胧睡去。

再次苏醒是第二天中午,太阳的强光使整个屋子明亮异常,他的头依然如针刺般的疼痛,全身乏力无骨。左右一看这竟是欧阳兰兰的卧房,明快有余温馨不足。

慌乱中他发现自己竟是半­祼­,那瞬间竟有失身之感无地自容。门声响动,欧阳兰兰进来了,手里拿着他的洗好熨平的衣裤,放在他胸前问他要起来吗?

起来吃点东西吧。他把被子拉严,说你出去我穿衣服。

欧阳兰兰冷冷一笑,说,你还怕我看吗,昨天我给你脱的时候早就看了个全面。

她话虽如此说,人还是出去了。

穿好衣服,他看见镜子里的脸,触目地惨白,眼圈围了一层黑晕。他想昨天是喝醉了,醉的滋味真难受,以后一定滴酒不沾。他仔细回想昨晚是和谁喝酒为何而醉,猛然想起大概因为文燕。为文燕他还和人动手打了一架。但如果不是欧阳兰兰后来告诉他,打架的对手是谁以及胜负输赢他已全然忘记。

欧阳兰兰叫人做了些口味清淡的饭菜,他的胃里有股烧灼感难以下咽。兰兰说你就在这儿休息两天吧,恢复一下身体。她这句话使他想起什么,火急火燎地说你赶快送我回学校,我们明天校庆的演讲比赛今天下午要彩排。

无论路上怎么赶,他回到学校时还是误了走台的钟点。走进礼堂时彩排已到一半。他顶着无数批评的目光走到卢林东面前低声检讨,卢林东说明天就是正式比赛了,你该收收心了不能还是这么个状态。

彩排是为了计算时间,演练节奏和调试音响,因为有不少选手的演讲都配有音乐。肖童的《祖国啊,我的母亲》就是用钢琴协奏曲《黄河》做配乐的。演讲比赛的总导演是校团委的副书记,她要求每名选手都把演讲词像实战一样朗诵一遍。尽管肖童晚到了,被安排在最后演练,但走完台卢林东还是信心大增。认为其他系的选手声音平谈表情呆板,到明天必是不堪一击。肖童说,人家今天都留着一手,故意表现平平兵不厌诈,你得和系里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我输了可别承受不了。卢林东说,他们可没那么高的智力搞这种­阴­谋诡计,咱们争一保三方针不变。肖童说,要弄个第四是不是就得把我开除学籍?卢林东笑道:你放心咱们明天走着瞧!

傍晚肖童给欧庆春的单位打了个电话,问庆春出差回来没有。他很想让她来看看这场演讲比赛。为了这场比赛他经过了旷日持久的演练,他希望庆春能够目睹他的那种只有在舞台上才适合表现出来的风采。

庆春办公室的人说她出差刚回来,但现在开会去了会还没有散。他过了四十分钟又打,接电话的正是庆春自己,听到她的声音他兴奋得难以抑制:“咳,是我。”

“啊,是肖童啊,你好吗?”

“还行吧,你呢?”

“我也挺好。”

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很疲惫,但语气还是快活的。他问:“你的任务完成了吗?你们这次顺利吗?”

“还算顺利吧。你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应该好好地谢谢你呢。”

肖童说:“想谢我的话,就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电话那边笑了,“你总是喜欢讲交换条件。你又有什么事?”

“来看我明天的演讲比赛吧。有你助威我会赢的。”

“我去了你不紧张吗?”

“不会的,我从小就是个人来疯。”

“好吧,明天我会提前一会儿去,还有事要和你谈。”

肖童没想到庆春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这毕竟要占用她的上班时间。他和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约了不见不散。

演讲比赛就在他们学校刚刚落成的礼堂举办,那礼堂是好几个香港大亨联合赞助的,由一位曾在本校建筑系毕业早年留学海外后来举世闻名的设计大师亲手设计,现已成为燕京大学的一个体面。它的外观高大雄伟,看上去卓尔不凡。又给人一种陈旧感,一种空荡荡的整洁,这就避免了一团新气的浮华和俗艳,也避免了以后的陈旧。学校里到处都是饱学之士,任何重复,抄袭,套裁和流俗的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得到喝彩。尽管它朴素简洁,但毕竟有教堂般壮观的结构,这结构又使你感到它的奢侈和价值。建筑的­精­神含义也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也许它的本质和宗教一样,就是使人卑微。

肖童把在演讲比赛前和庆春的见面就约在了这里。这礼堂一落成便成为学校的一个新的标志­性­建筑,非常好找。他们在礼堂的背面见了面,背面是一片青青的草地和树林。在一个庞大建筑前的草地上与情人约会,在肖童看来有些欧式的情调。

况且站在礼堂魁伟的躯于下他并无卑微渺小之感,反而觉得仰仗了它的庇护和威风。

因为今天是正式比赛,所以他穿了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他的身材挺拔,而西服又是在德国买的,质量很好,所以看上去极其妥帖。他和庆春坐在草地上,他把西服上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以防弄皱。庆春今天倒是穿得很随便,不认识的看了会以为她也是本校的学生,是肖童的同窗。

肖童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不像前几次和庆春见面时那么深沉严肃。他有些放荡无形地在草地上或坐或躺,有时还把腿放肆地跷到天上。他和庆春吹嘘着他的男人气概,也就是前天喝醉以后的那场表演:妈的我把那个打我的小子揍了,揍得满脸开花见红见彩。我说过我不会让他们白揍的,下次我见了他还得揍,那种王八蛋吃硬不吃软。

庆春问:“你在哪儿揍了他?”

“在帝都夜总会。”

“你­干­吗总去那儿,­干­吗迷上夜总会了?”

“没有,我去玩游戏机。”

“你这么大了怎么还对这东西人迷?”

“我不玩这东西怎么能给你们找到那张账单。”

庆春说:“肖童,那是另一回事。我觉得你已经不小了,你应该成熟些,别再总玩游戏机,别再动手和人打架,嘴里­干­净点别骂骂咧咧的。我知道在大学里嘴粗是一种时尚,但我看不惯你这样。”

肖童半是认真半是嬉皮笑脸地说:“行行行,我听你的,我把一切都改了,我变得深沉了文雅了你就会爱我吗?”

庆春不作声。她可能对肖童说这种事所用的口气过于轻浮而反感。

肖童一点没看出庆春的不快,依然毫无眼­色­地嘻笑着穷追猛打:“你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你说说又怎么啦。”

庆春说:“肖童,我们今天不谈这个。”

肖童说:“为什么不能谈,我心里想什么就要说出来,你也用不着憋着。你喜欢我吗?还是不喜欢我,讨厌我,觉得我不成熟,啊?”

庆春说:“肖童,我们年龄差了那么多,你觉得你的想法现实吗?我们都清醒一点好吗。”

肖童说:“差了这么几岁算什么,你不能算老我也不算小了,只要两个人愿意没有什么不现实的,你是不是怕别人说什么?”

“不,你知道我喜欢成熟的男人。”

“我可以成熟。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玩游戏机了,不骂人不打架了,我说到做到!”

“一个人的成熟不是靠他自己的决心,而是要靠时间岁月。

你现在整天还迷恋于打架和游戏机这种东西,几乎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水平。等你何年何月成熟了,我可能已经老成了黄脸婆了。“

说到这儿肖童开始严肃认真了。“你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的。

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庆春从草地上站起来,似是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她转过身背向肖童,说:“你说这话也只能表明你太不成熟,这是无知少年才喜欢说的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决心在说的时候比谁都真诚,但用不了多久就全变了。年轻人都是这样激|情和善变。

我也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

肖童也站起来,追在庆春身后:“既然你也幼稚过,你凭什么不相信我也会逐渐老练起来!”

庆春回过头,她回过头却不知说什么好:“我已经快二十七岁了肖童,我该结婚了我不能等。”

肖童愣住了,他没想到在这个最晴朗的日子里,这个最幸福的话题会说得这么艰难这么沉重。在他一向的自我感觉上庆春是喜欢他的。这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女孩子能不喜欢他。他怀着一丝侥幸,说:“我也可以马上结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马上准备好。”

庆春笑了一下,似乎还是在笑他的幼稚。“别忘了你还在上学呢。”

“那不妨碍结婚。”

庆春严肃着,说:“肖童,我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我和你,咱们在一起不现实。”

肖童脑袋里嗡的一声,他颤抖地问。“你和谁,和谁,订婚了?”

庆春耽了一下,说:“这是我的私事。”

肖童想笑一下,随即却用哭腔大喊:“你在骗我,你骗我!

你为什么要骗我!“

庆春用冷静的声音压住他的激动:“你不信就算了,我没必要让你相信。”

“是谁你都说不出来,你是怕我去找他打架吗?”

也许是他的泼皮无赖的行状激怒了庆春,庆春冷笑一声说道:“那个人叫李春强,是侦察英雄,刑警队长,擒敌高手,散打冠军,你可以去找他打架!我不拉着你!”

肖童狠着面孔僵住了。庆春欺人太甚地又问:“你上了人身保险吗?”

肖童脸­色­发白,被失落、气愤和怨恨煎迫着,他从地上拎起衣服,扭身就走。

庆春把他叫住:“嘿,你是男人,你应该多少有一点风度吧。我们今天还没有谈正事。”

肖童站住了,忍耐着:“你要谈什么正事、‘庆春从他背后走上来,说:”你前一段为我们工作,有成绩,有贡献。下一步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你做,我们希望你再接再厉。“她从自己带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我们领导批了一千块钱给你,给你当个车马费补贴,也算是一种奖励吧。你给我签个收条。“

肖童并不去接那个装了钱的信封,那信封里的钱更刺痛了他的心。“我不是为了钱,庆春,我是为你!你想拿这一千块钱把我做的事来了结掉吗,我还不致于这么便宜!”

庆春正­色­地说:“我告诉你,你做这些事是为国家为社会,我欧庆春个人绝不欠你的!”

肖童的眼里霎时充满了血丝,声音也抖起来:“庆春,你,你为什么这样说,这么多天,这么多天我冒着危险……,我和我不喜欢的人没完没了地泡在一起,因为我想着你,我心里想着你才坚持下来。

你今天,你今天为什么这样说……“

庆春的口气也一下子软下来,她想用手绢替他擦拭眼泪但他没哭。她说:“肖童,你为了我我很感谢。但是,我们并不是在做一项交换,我不可能拿自己的感情去和你的情报进行交换。”

肖童的泪水­干­涸在眼里。他带着一种输不起的愤怒和暴躁,说:“我也不是在交换。可我有我的自由,我的权利。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想­干­了。我不再给你们­干­了!你们另找别人吧。”

肖童说完,并没有因发泄而获得畅快,相反,他感到自己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和崩溃。他撇下庆春,向礼堂里跑去。

庆春在身后没有叫他。

跑进礼堂的后门肖童才发觉自己跑错了方向,他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场。但此时礼堂的后台已全是忙碌的人群,盛大的演讲比赛马上就要开始。工作人员和比赛的选手都各就各位进人角­色­。他必须立即收住痛苦,擦­干­眼泪,循规蹈矩和别人做出同样喜悦和庄严的面孔,见了每个老师同样要热情礼貌地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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