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微娘泪盈于睫,深深拜道:“今日始知娘子高义,董微几年来有眼无珠,实在惭愧。术无止境,德与天参。怜娘子悲天悯人之心,才是独占秦淮河鳌头。”
楚楚脸皮再厚,也觉老大不好意思,面上晕红,连连道:“惭愧惭愧。”只觉一道锐利的眼风扫过面上,回头一看,却见方世珲转开脸去,向了那顾喜和杨宛笑道:“今日不分胜负,纯属高山幸遇流水,伯乐识得良驹。还请两位姑娘赐舞,让我等再一饱眼福。”
顾喜娇笑道:“哎哟哟,风向变得快啊,刚刚还吹西北风,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东南风了?”起身道:“长夜已深,不若我与杨姐姐共同献艺,免得耽搁了怜妹妹休息。”
楚楚本来满腹骄矜之心,至此也完全消失。只见得两人站到舱头,顾喜轻舒广袖,杨宛拔剑而舞。一个犹如龙女凌波,在天池中升腾隐伏,一个仿佛碧海潮生,江海凝光,令天地为之低昂。然则这还不是最奇妙的,但只见顾喜身后立了一个锦屏,屏上悬挂着立轴,她袖管中分持朱毫,回环之间,便落笔其上,不过少顷,便见得兰生其上,浓墨写叶,雄健沉稳,淡墨点花,点滴如泪。楚楚脱口吟道:“芳草碧萋萋,思君漓水西。 盈盈叶上露,似欲向人啼。”突听红萼惊呼了声,极是短促,含嗔薄怒,望了方世珲一眼。
顾喜惊叹道:“怜娘子才华横溢,果然高绝。”沉腕怀钩,将诗句提于画上,并提曰:横波娘子赏鉴。盖上篆印,待得墨干,双手向楚楚捧上。楚楚惭道:“愧无怀絮才,报君赠兰恩。” 杨宛收了双剑,含笑立在一边,道:“不必客气,久闻横波娘子以鼓舞名闻秦淮,若是怜妹妹支撑得住,还请赐舞一观,成全我姐妹今日美谈。”
红娘的什锦团子卡在喉间,险些咽不下去。已听楚楚笑道:“姐妹们如此厚爱,应怜虽未大好,也要勉强一试。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姐妹们海涵。”扶了案角站起身来,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方世珲鬓边,笑道:“单是击鼓,实在无聊,我瞧着方公子头上这朵红槿花委实不错,不知可否赠于应怜片刻,少顷必当原璧归赵。”方世珲正在沉吟,闻得此言,不觉呆了呆,眼中阴晴不定,这样倜傥的人物,居然怔怔无语。
那绿衣公子拍案笑道:“只要怜姑娘喜欢,就算是要方兄的头颅,我宋某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亲自绕到方世珲身畔,取下了他头上的花朵,双手捧着,送到楚楚那席的案上。楚楚嫣然一笑,将花Сhā到鬓上。底下少年哄然叫好,红娘气得不行,使劲在楚楚鞋面上踩了几踩。
正中间已有人抬上来一直径达数尺的牛皮镶金红鼓,旁边围立着十二小鼓,都是镶金嵌玉,牛皮蒙面,华贵异常。楚楚一个纵身,翩然落在大鼓之上。雪娘子轻笑道:“怜妹妹现在还遮着面纱,就不嫌闷得慌?”
楚楚不慌不忙,含笑道:“应怜将适大家,规矩甚多,有言在先,要应怜不得抛头露面。今日众姐妹如此盛情,应怜即便闷死在面纱下,也要一舞酬谢知音。”身体飞旋,银罗长裙招展开来,露出底下红鹦莲勾,在鼓面轻轻一点,鼓声叠叠而起,犹如万马奔腾而来,红尘滚滚,蛟龙载日以归,气象万千。
只见她身躯窈窕,在鼓上忽而跨腿分击、忽而弯腰下击、忽而反击擂鼓、忽而交叉互棰,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鼓声千变万化,雄浑有力,刚才还是春雷滚滚,顷刻就变夜雨凄凄,转眼又是云收雨歇,紫气东来。到后来,根本分辨不清她在鼓上的身影,只见得一团银光,在其上奔雷赶月,飚驰到极处,忽而铿锵一声,万籁俱寂。银色花萼慢慢拢合,她缓缓定下身形,从云鬓上取红槿花,但见得花开如故,这样激越的舞蹈,竟没有令它折损一片花瓣。
四周掌声雷动,惊叹声一阵高过一阵。原来不知何时,河边已挤满了人,观者如山,在那里不住叫好。待得侍女将红槿花送回到方世珲手中,他才似乎从震惊中醒觉过来,含笑道:“多年不见,怜娘子技艺竟然精进如斯!”目光如电,似乎要穿透她的面纱。
楚楚心想,横竖这应怜娘子要嫁入雷家,从此与此地无干,即便有人觉察到什么不同,也无法追根究底,毫不怯场,笑吟吟道:“是人都要进步,一再固步自封,岂不成了傻子么?”刚走到席边,突然皱眉哎哟了声,便软倒在红娘怀里。
红娘猝不及防,连扯了好几把,才算将她扶住。欧阳霏见她美目半睁,向自己连眨了好几下,早就会过意来,团团拱手道:“怜娘子身体尚未大好,小弟要送她回去歇息,就不叨扰诸位雅兴了。”站起身来,一手提着红娘,一手扶着楚楚,身形翩翩,准确无误,落入了一直跟在几丈开外的画舫中。船头有一斗笠男子,手中竹篙一点,画舫便溯水而去,停到四角重檐亭桥边。不过少顷,这些人影,便逐个消失在粉墙内。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