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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05年,开始在文学城连载纪实­性­长篇小说,相继推出《致命的温柔》、《十年忽悠》、《不懂说将来》、《三人行》、《至死不渝》、《同林鸟》等作品,但真正让她在华人世界名声大噪的则是2007年推出的《山楂树之恋》。这部作品以清新淡雅的文笔、感人至深的故事和明快唯美的影像获得读者极大好评,引起空前轰动。

作为一名常年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作家,艾米多年来一直关注着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和情感变化,以清丽、唯美、温情、朴素的文字,书写着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和平淡复杂的日常生活,她的每一部小说就像一条涓涓的小溪,从作者的笔下静静地流淌在读者心里,使人在不经意间被深深打动、感染。

编辑推荐:

“只有最懂爱情、人­性­,最坦诚的作家才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充满激|情却又平淡真实。”——严歌苓

《山楂树之恋》续篇,艾米半自传体小说〔十年忽悠〕倾情演绎一段同林鸟中的三人行,在经历了比〔山楂树之恋〕更致命的温柔后、至死不渝,却不懂说将来……

“一直都想写点自己的故事,但知道故事的男主角不会同意,所以一直没写,像他说的一样,一个故事,只有到它完结了的时候,才好写出来。故事故事,就是故旧的事嘛,没有成为过去,怎么算得上故事呢?”艾米在讲述她自己的爱情故事前如是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在生命面前一切制度、道德、规范都是苍白的;真爱无敌,要大胆追求,而不是小心回避。故事中的人也是经历了很多的坎坷和伤痛才明白这一点,才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就像是受伤的小动物,远远躲着,舔自己的伤口,等待时间慢慢平复。然后再过很久很久,才有勇气检视昨天的一切,为了别人不再那么痛苦,把这些以很细腻的笔触写下来。能否真正理解他们所写的,并有勇气克服自己的弱点,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则因人而异,看每个人的悟­性­和经历。

正文

艾米从中国飞到美国的过程,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写的,一是她没有看到什么令她触景生情的影片,二是她一路昏睡,几乎没有清醒到能回忆从前的地步,至少是没有清醒到能回忆出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地步。可能是上飞机之前的那几天,兴奋过度没睡好,所以上了飞机就开始猛睡。

即使是没睡着的时候,她也是脑子空空如也,所以这一趟国际飞行,对她来说,就像中国巨龙一样,“昏睡百年”,到了底特律,才“国人渐已醒”,不由得套了一下那个谁的名言:

那个谁说:“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成了名人。”

艾米篡改为:“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到了美国。”

(读书人,窃个名句,不算偷,更何况还篡改过了,好歹也加入了自己的心血,至少是拥有联合版权了。)

接机的当然不是Jason,如果是,故事就不是这个写法了。而且对五六年前刚从中国到美国来的艾米来说,Jason这个名字毫无特殊意义,因为她所认识的那个男孩,英文名并不叫Jason,而是叫Allan,中文名当然不叫江成,而是叫成钢。Jason和江成都是他后来才用的名字,可能是为了逃避认识他的人,或者是表一下与过去划清界限、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决心。(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艾米看来,都是该打pp的。)

艾米那时老是说:“艾米艾伦,亲如家人,你是不是我的亲哥哥?”

Allan就龇牙咧嘴:“你说得我汗毛立正,细胞跳舞,亏你——”

艾米从来不叫他成钢,却叫他“百炼”;不叫他Allan,却叫他“Poe”。这只是她比较持之以恒的两个称呼,大多数时候,她几乎过两天就会想出一个新的词来称呼他,而他也早就习惯于她的瞬息万变、有始无终了。不管她叫他什么,他都是扬一扬眉毛,表示知道那是在叫他。

刚到美国的时候,艾米还不知道Allan就在她将要去的C大。她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也很久没有费劲去打听他的消息了。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但艾米不舍得让自己的心死掉,所以就安慰自己说:“只当他已经死了。”

不过她也就是“只当”一下。她知道他肯定没死,他应该是在国内什么地方。全国所有的省、自治区、直辖市,他都有可能去,就是不可能在国外,因为他是学比较文学的,而在国内,很多搞比较文学的是隶属于中文系的,中文系的人出国?有当然是有,不过通常是换了专业,不然的话,万里迢迢跑到美国来学中文或者中国文学,总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

Allan跟着艾米的爸爸做研究生时,搞的是诗学研究,但你不要以为他是个诗人,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不仅算不上“诗人”,连“散文人”都算不上,最多最多算个“杂文人”。

所谓“诗学”(Poetics),其实是文学理论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对中西方文学理论做比较研究的。他说他跟作家和作品的距离,用“隔靴搔痒”都还嫌太近了,应该是在靴子外面包一层皮子之后再搔。因为搞文学评论的人对别人呕心沥血泡制出来的文学作品指手划脚,而搞文学理论比较研究的人,则对文学评论家呕心沥血折腾出来的文学评论指手划脚。那么谁对搞文学理论比较研究的人指手划脚呢?

艾米说:“当然是他们的女朋友或者老婆,所以说她们才是文学作品的终极审判者。”

不喜欢对人指手划脚,是Allan弃文从商的原因之一。他比较爱说的话就是:自己写不出漂亮的文学作品,也就罢了,还要指指戳戳地评价别人的心血?过分了点。而做文学理论比较研究的,竟然是指指戳戳别人的指指戳戳,那就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私下里,Allan常问艾米,如果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文学评论,是不是中国文化就不存在了?一部《红楼梦》,如果没有人评价,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问题,艾米答不上来,不过那时候的艾米,年少气盛,从来不承认世界上有自己答不上来的问题,所以总是很有理地说:“如果《红楼梦》没人评价,那些红学家靠什么谋生?如果没有文学评论,那我爸爸靠什么赚钱养家?”

Allan便会笑着说:“记下这句,以后编撰《艾米格言》的时候用得上。”

所以艾米认为Allan是死硬爱国派,打死也不会出国的。他父母移民去加拿大后,也一直劝他去加拿大,办探亲移民也好,办技术移民也好,总之是跟父母待在一起就好。但Allan不以为然,他说:“我一个学英语、学文学的,到加拿大那种地方去­干­什么?去教加拿大人怎么说他们的母语?还是去教他们中国文学?”

这种爱国的态度是好的,艾米当时也是很赞成的,因为她不想他去加拿大,怕他一去,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每每对他的这种想法大加鼓励,看到一个中国移民在加拿大混得不好的故事,就拿来添油加醋地讲给他听。他起先是一本正经地听,听多了,就笑她:“艾米,你不用跟我搞爱国主义教育了,我不会跑那地方去的。只怕有朝一日,你改变了主意,自己跑出国去了。”

一语成谶,现在真的是她自己跑出国来了。

艾米想:我跟Allan的情况不同呀,我是学英美文学的,我不出国,谁出国?在国内拿个英美文学的博士学位,谁把你当回事?不管怎么说,你的英语也是跟着中国老师学出来的。

她记得他们系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中国老师什么都可以教,就是不可以教英语口语,因为系里信不过你的口语。英语系的口语课都是请外教教的。有一次,那所谓的外教,其实并不是英语的nativespeaker,而是比利时人,只不过嫁了一个美国人,当丈夫来B大政治系教书的时候,妻子也就到英语系教口语,好像只要是在美国待过几年的都可以教英语口语一样。

既然是学人家的语言文学,就­干­脆跑到别人的大本营去学。艾米到美国混个博士学位的决心是早就有了,但也是像她所有的决心一样,想的时候是很慷慨激昂的,等到要­干­的时候,就怕苦怕死,怕累怕输,怕这怕那,所以迟迟按兵未动。后来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居然把个留学美国的事搞成了。

艾米出国居然是跟哈佛燕京有关的。艾米有极为严重的“哈佛情结”,严重到只要是沾个“哈”字的,她都格外上心,像什么“哈尔滨”啊,“哈萨克”呀,等等,都能引起她的极大兴趣。据说Allan有N分之一的哈萨克血统,这可能也是艾米爱他的一个原因。

不过艾米是个典型的君子,因为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你说你既然有这么严重的“哈佛情结”,那你就努力啊,不是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吗?

艾米就恰好是个“有心人”,也就是说她只有心,没有行。她上哈佛的决心是有的,但她不想费力去行动去争取。她把自己的不成功归咎于“只怕有心人”这句话。如果古人不是这样说的,如果古人说的是“只怕有行人”,那她就肯定会行动起来了。既然古人都说“只怕有心人”,她光有心没有行也不能怪她了。古人的古人说了:不听古人言,吃亏在眼前。

所以艾米有两个百用不厌的词,一个是“说说而已”,另一个就是“以后再说吧”。她父亲问她:“你一直说想去哈佛念书,为什么总没见你着手准备呢?”她就回答说:“去哈佛念书?说说而已啦。”如果父亲再追问一句:“不去哈佛,别的学校也行啊。”那她就懒洋洋地回答说:“以后再说吧。”

你可以试一下这两个词,只要你说得真心诚意,说得百无廉耻,包管可以应付各种追问。艾米在文学城海外原创论坛不怎么用“说说而已”,盖因坛子里有过一个大名鼎鼎的女写手,网名叫做“与子成说”,人称“说说”,艾米怕一用这词,别人就以为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与子成说罢了”。

艾米会成为一个出国的“有行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有心人”,主要是因为系里突然来了一个留学哈佛燕京的机会,说是什么“庚子赔款”的钱,拿来赞助国内学人的。艾米搞不清什么根子赔款,叶子赔款,她感兴趣的是“哈佛”这两个字,强烈地刺激了她的“哈佛情结”。

当时艾米正在R大教英语,而她之所以会进R大教英语,应该说跟Allan有关,虽然Allan并不在R大。

回首往事,艾米发现自己的生活基本上可以分为PreAllan和PostAllan两个时期。PostAllan时期,是从Allan离开J市到深圳去工作的时候开始的。那个清晨,当出租车来载Allan去火车站的时候,艾米赖在自己房间里,没有送他下楼去。他临走前,来到她的卧室,跟她说再见,说保重,说takecare.她也鹦鹉学舌地说了那几句话,然后他在她门边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了。

她已经不生他的气了,但她不想跑到楼下去,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的不舍。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不舍了,她想通了,或者是被爸爸一通大道理讲通了,或者是被妈妈一通妖言迷通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是“通”了。通则不痛,既然通了,就没有什么分离的痛苦了。

爸爸说:“你不要把他当成你的洋娃娃,带在身边,想玩的时候就拿出来玩一下。他是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大人,他有他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如果他想到南方去工作,你为什么不让他去呢?”

“那我做他的洋娃娃行不行呢?”艾米对父亲的大道理从来就是不屑一顾的,她知道对付大道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横扯,“我跟他到深圳去,让他把我带在身边,他想玩的时候就拿出来玩一下,不好吗?”

父亲可能是把这个“玩”字想歪了,断喝一声:“女孩子,不要瞎说八道!”

如果说爸爸是义正词严但收效甚微一类的演说家,那么妈妈就是妖言惑众类的。妈妈说话,总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无的放矢,好像是在说不相关的什么人,或者是在说妈妈她自己,但妈妈说的话,却像海妖的歌声一样,穿过夜空,轻轻向你飞来,不知不觉之中就把你魅惑了。

妈妈说:“男人的通病就是一鸟在手,不如另一鸟在林。紧追着他的,他就不当回事,他追不到手的,他才挖空心思去追。”

妈妈说话常常是泛指,不知道是为了达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效果,还是为了推卸责任,但认真的听众就会以为是在特指他。所以这样的话题,多半是被爸爸捡起,纠缠住妈妈,与她探讨“你究竟在说谁”的问题去了。

“你这是说谁呢,你?听你这意思,是说我不够珍惜你了?”爸爸气呼呼地说,“还是说你当初对我就是使的欲擒故纵大法?”

艾米就在心中嘿嘿地暗笑,不管他们谁胜谁负了。她知道他们接下去会回忆他们自己的往事,­唇­枪舌战地探讨当初究竟是谁追谁。然后文斗不解决问题,就上床武斗去了。如果依她文化大革命的脾气,她就要擂他们的门,吆喝“要文斗,不要武斗”。但她现在是不会那样损了,因为她也算是个“过来人”了,知道正在兴头上的人,被外人这样一吓,肯定是兴味全消,不知在心里怎么咒骂那个打岔的人呢。严重的,落下个病根都未可知。

她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看来我要做个Allan追不到的人,这样他才会挖空心思地来追我。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傻呼呼地先对他示爱了。也许他现在这么坚决地走,就是因为他得到的太容易了。

悔之莫及!不知道从现在起开始欲擒故纵,还来不来得及?但这样想,至少自己思想上比较好过一点:你以为是你自己要走的吗?别自己恭喜自己了,是我在纵你呢。

艾米就躲在窗帘后面看着Allan坐进出租车,看着出租车开走了。那车是一溜烟地开走的,肯定是个搞笑版不懂诗意的司机,不知道此刻应该开慢一点,要“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有些事件,其现实意义往往不如历史意义重大深远。事件发生的时候,你体会不到什么,但事件发生后的漫长日子里,事件的影响才慢慢显示出来。

Allan的走,对艾米来说,就是这样一个事件。看着他在楼下对着她卧室的那扇窗挥挥手,然后钻进出租车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痛苦,感觉跟他去出个短差一样,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但那个场景,会那么久,那么经常地出现在她眼前,使她一次比一次深地体会“永诀”这个词,却是在那个场景过去之后很久才开始的。

PreAllan和PostAllan这两个时期的区别,就在于一切的一切,是否跟Allan相关。在她漫长的PostAllan时期里,她做的每一个决定,几乎都是与Allan有关的。毕业后,她本来是想南下的,因为Allan去了南方,南方对她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但她父母死活不同意。

爸爸说:“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待在大学比较好。到南方去­干­什么?进公司?做花瓶?你一个学英语的,难道还能当上公司总裁?充其量也就是做做office小姐,做到老,也没有什么出息。”

妈妈呢,就东扯西拉,从office小姐一下子扯到office先生上去了:“其实当初Allan选择进公司,我就知道是长不了的。他学英语学文学的,那家公司录用他,也是用他的外语知识。他不是个庸庸碌碌的人,肯定不会甘心一辈子做人家的助手和翻译,估计他现在也该离开那家公司,进大学教书去了。”

艾米迫不及待地问:“那他会进哪个大学呢?”

“那谁知道?不过还有哪个城市比J市更大学林立、重点大学比比皆是的呢?”

于是艾米就满怀希望地进了位于J市的R大。

艾米原以为在R大教英语会是个很浪漫的勾当,你想想,可以成天puton一张《感伤旅程》的脸,带着《傲慢与偏见》,与学生讨论《呼啸山庄》之呼啸,《咆哮山庄》之咆哮,或者意味深长地询问:Forwhomthebelltolls?或者富有哲理地追问:Tobeornottobe?再不济也可以对白瑞德的小胡子发表一点高见,在课堂上放放《与狼共舞》的英文版小电影,再教学生唱唱“DoRayMe”。

教英语不就是图这一份浪漫吗?穷虽然穷一点,但浪漫还是应该有的,而且浪漫从骨子里讲,不就应该是穷的吗?

艾米没有想到,当今国内大学里的英文系,已经将浪漫彻底摈弃了。可能也不是有意摈弃浪漫,主要是为了摈弃“穷”,恨屋及乌,一不小心连浪漫也摈弃了。

所以艾米的教书生涯跟浪漫二字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说到“风马牛不相及”,有必要声明一下,艾米在用这个词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风”在这个词里的原意,whichmeans“动物发情”。马发起情来,跟牛有什么相关?难道一头发情的公马会跑去找一头母牛吗?当然不会。于是乎,就有了“风马牛不相及”一说。

艾米有个毛病,就是常常纠缠于某个词的某个字,寻根究底地追溯词源,旁敲侧击地探讨引伸义,而忘了这个词的完整意思或者现代意思。这个毛病,可以说是她的职业病,因为艾米一开始就被分配教“­精­读”。所谓“­精­读”,就是拿一篇课文来,不管这篇课文讲的是什么,只揪出里面的一些词,讲那些词的祖宗三代,旁亲血亲,工作职位,社会地位,等等等等。

那些要讲的东西,往往是艾米自己读书时没有心思搞懂的东西,比如though与although的区别呀,agreeon与agreeupon的区别呀,等等。现在为了教书,不得不深钻牛角尖,那真是要多痛苦有多痛苦。

除了教英文系的学生,艾米还要教一些七七八八、各种各样的班。系里办了不知道有多少个班,有成|人自学考试辅导班,外贸英语速成班,GRE强化班,托福听力班,出国­干­部填鸭班,高考应试秘诀班,少儿英语入门班,幼儿英语启蒙班,护士英语温柔班,海员英语浪荡班……

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有些可能会涉及到版权问题。那么多的班,要想给每一个班都命一个贴切而又具有广告意义的名,没有一点想象力是办不到的。而有想象力的人,自然也会想到用版权来保护自己的想象力,不然还称得上有想象力吗?

系里所有老师都被要求到这些班教课,不管你需要不需要每节课几十元的津贴,因为这关系到整个系的创收问题。有些老师教的班实在太多了,多到自己也搞不清这节课是在教哪个班了,只好把什么都带着,进了教室再问:“你们是哪个班的?”

学生一般比老师清醒,多半都会说出个一二三来,说我们是某某班的。老师便狡黠地一笑,说我当然知道你们是某某班,我教书的,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学生是哪个班的吗?我是看看你们今天睡没睡醒呢。

但有时候,学生也是同时上好几个班的,所以也被老师问糊涂了,最后是老师唾沫横飞地讲了半天外贸英语,下课后师生在一起抽根告别烟的时候,双方才发现那节课实际上应该是GRE英语。老师想:我说怎么今天几个刺儿头都不提问了呢。学生想:一场虚惊,刚才还以为GRE改了题型。

“创收”这两个字,是艾米系里开会时提得最多的词,每星期一次的例会,从头到尾都是在探讨如何创收。系主任的口头禅和开场白就是:

“大家再想想,看看我们还可以办些什么班创收?这是关系到每个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啊!这也是关系到我们英文系生死存亡的大事啊!如果创不了收,我们系靠什么留住大家?大家又靠什么留住自己的家人?”

艾米觉得系主任这个论述中有巨大的毛病,但她不能pinpoint,听上去就好像是在说现在所有的人际关系、家庭关系都是靠金钱在维持的,如果你没钱了,你的家人就要离你而去了。真的是这样的吗?中华民族真的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了吗?好像不至于吧?

不过艾米跟钱也没有仇,她也知道钱的好处,她还知道工资单上的那点工资早就是虚晃一枪了,谁把那钱当回事呀?不都是靠“额外”的,“灰­色­”的乃至“黑­色­”的收入吗?

副系主任有点玩世不恭,总是愁眉苦脸地说:“大家行行好,出主意想办法呀。我是黔驴技穷了,除了开妓院,我再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

书记对副系主任这张贫嘴很不“感冒”,但目前幽默感也被当成一个­干­部的才华之一了,不好发作,只好轻描淡写地说:“老张啊,光发牢­骚­说怪话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艾米看书记那个架势,知道他心里有多窝火,如果依着书记1957年的脾气,肯定把副系主任打成右派了,再不济也要判他一个“作风不正派”。

艾米参加系里的会议,从来都是晕晕乎乎的,只知道系领导讲来讲去就是“创收,创收”“办班,办班”,她也懒得管究竟怎样创收,办什么班。她对这些班的态度是能不教就不教。既然进了大学教书,就做好了当一个穷光蛋的准备,年终分不分红,分多少红,就懒得­操­心了,免得­操­白了青年头。

不过有一次开会,系里居然没有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讨论“创收”上,而是谈到了“哈佛燕京”,说哈佛燕京给了我们系一个名额,这次我们搞得透明一点,自由竞争,适者留学,凡是三十五岁以下的都可以报名,我们一星期后进行一个考试,考阅读,翻译,写作,听说和文学,本系教授阅卷,考生名字密封。谁考上了谁去。

一听到“哈佛燕京”几个字,艾米就来了­精­神。是不是应该参一个加?竞一个争?凭考试,那好呀。老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来现在应该自己把自己拉出去,自遛一把了。不过这个老话她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遛一遛就知道是骡子是马了呢?听说骡子是不会生育的,莫非拉出来遛的时候,就是为了让人看看它们的那个地方?(又扯远了!)

系里年轻老师都说:“百年不遇,百年不遇啊!”不是说有个哈佛燕京的名额是百年不遇,而是说系里能搞得如此透明是百年不遇,因为以前有了什么名额,常常是推荐或者论资排辈,悄没声息地就搞定了,像艾米这样的小字号而又不是系主任的媳­妇­或者R大出版社社长女儿的,肯定是排不上的,所以这次艾米决定enjoy一下系里的透明,遂跑去报了一个名。

报了名,她又有一点担心,万一我不幸考上了,那可如何是好?如果Allan什么时候想起要来找我,而我却去了哈佛燕京,那不是关山阻隔了吗?而且像他那样死要面子的人,他没有哈佛读书的经历而我却有,他会不会就因此放弃了我呢?也许我最好保持清白,不要染上哈佛这个污点?

但她又想,还没考呢,八字还没一撇呢,谁知道自己去不去得了?至于这么早就开始担心吗?大不了考上了不去,那该多荣耀!考上哈佛燕京,固然光彩,考上了不去,岂不是更光彩?

况且Allan曾经答应过她,绝不在她结婚之前结婚,绝不在她有男朋友之前有女朋友。当然这个誓言是她逼着他起的,但他毕竟是起了这个誓的,她相信,只要是他答应了的事,他一定会办到的。

在要考的五个项目中,艾米的强项是阅读、翻译和听说。

阅读是强项,盖因英文阅读题早就multiplechoice化了。艾米对发明multiplechoice题型的人感激涕零,一定是个跟她一样办事潦草、粗枝大叶的人发明的。你想想看,几个答案都为你写出来了,你只打个圈,还有什么比打圈更容易的事?连阿Q都会打圈呢。如果你叫艾米写出文章中心来,她极有可能写成一个偏心,而且保不住会写错拼错好几个词,但是如果你叫她选一个别人写好了的答案,她就算不懂,也能蒙个八九不离十。

以前读书的时候,同寝室的人总说她运气好,因为有些题,四个选项,大家都是一个也不认识,都是蒙的,但艾米就往往蒙对了,而别的人则蒙错了。同寝室王欣总是说艾米有“吃狗屎的运气”,这在王欣的家乡话中,就是运气大得匪夷所思的意思。

翻译是她的强项,可能得益于她的父母一个搞英语,一个搞汉语。妈妈是从艾米很小的时候起,就给她灌输英语的。不光给她起了个不中不西的名字,还尽力跟她说英语,而且家里贴满了英语单词,桌子上是“table”,窗子上是“window”,进门的那一面贴着“come”,出门的那面贴着“go”。

艾米小时候也挺喜欢这种贴字条的学习方法,经常写个歪歪倒倒的“dad”,贴在爸爸背上,搞得爸爸有时上课都背着一个“dad”在那里高谈阔论,被学生发现,狂笑不已。有一次,艾米大惊失­色­地跑去向妈妈汇报,说dad掉楼下去了,把妈妈吓个半死,结果发现只是一张写有“dad”的字条从阳台上飞到外面的地上去了。

艾米的爸爸则对她猛灌汉语,他每天都要艾米背古文古诗,要临贴练书法,还要记日记,且每天都要检查艾米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这还叫日记吗?不如叫社论好了。于是艾米从小就写两套日记,一套是供父亲检查的“革命日记”,另一套才是诉说心里话的“反革命日记”。幸好妈妈没叫她写英文日记,不然她每天得写四套日记了。

她由自己的经历推而广之,于是万分同情那些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在捣鬼的人。一个人说两套话,她容易吗她?还不都是听众逼出来的?如果听众全都是人,我就只说人话;如果听众全都是鬼,我就只说鬼话。结果听众有的是人,有的是鬼,有时是人,有时是鬼,我就只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经常的情况是,在革命日记里她磕磕绊绊地写道:“我爱我的爸爸,以及爱我的妈妈……”如果写得太通顺,爸爸就要把明天的要求提高了。

而在反革命日记里则字正腔圆地写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更悲惨的女孩?我受的折磨不仅是双重的,而且是bilingual的!连纳粹统治下的AnneFrank都可以只写一套日记,而我却不得不写两套日记。黑暗啊!悲惨啊!什么世道!”

不过bilingual的折磨使她日后做起翻译来比一般年轻人老道一些,她就不再记恨她的父母了,那些革命的、反革命的日记都不知道整哪去了。

她的听说能力还不错,是因为Allan曾经做了她一段时间的英语家教,详情将在下几集描述,此处略过。

写作呢,就看阅卷的人什么口味了,喜欢的就说她文风神出鬼没,天马行空,写得飞沙走石;不喜欢的就说她东扯西拉,胡言乱语,动辄擅离职守,所以她对写作没把握。

文学也一样,如果是泛而浅的问题,那你就算问到她老家去了,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她都知道一些,全都是皮毛知识,似是而非。如果你问的是深刻的问题,她也能胡诌几句,做些貌似深刻的评价。但真深刻的阅卷人,就看得出那不是深刻而是故弄玄虚;假深刻的阅卷人,­干­脆就读不懂,肯定不会给高分。

昏天黑地地复习了一个星期,又昏天黑地地考了五次,再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终于有了结果:本系有四位老师被初选上了,要到N市与哈佛燕京来的哈罗德教授面谈。搞了半天,考过了还只是万里长征迈开了第一步。怎么当初说得好像是在系里一考过就能去哈佛燕京了一样?

接下来系里又通知,在等候面谈结果的时候,请大家抓紧时间把GRE、托福考了。几个候选人都傻了眼,闹半天还是要考GRE、托福的呀?那这跟自己办留学有什么两样?有两个当时就宣布:“退出退出,搞什么鬼,调戏我们?早说要考GRE、托福,谁还去费那个劲?”

艾米想,已经被调戏到这个地步了,退出去也是被调戏了,不退出去还是被调戏了,如果不考,别人还以为我不敢考呢。所以她雀跃地报了名,赶在规定时间之前把GRE、托福都考了。再接下去就是找人写推荐信,办成绩单,等等,弄好了,交给系里统一寄到哈佛燕京去了。

越明年,学校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谁谁谁收到拒绝信了,原来那一个名额,根本不是给了英文系的,而是给了学校很多个文科院系的,难怪系里搞那么透明,原来透明是因为稀薄,这么稀薄的希望,再在多个院系之间抻一抻,当然很透明了。

当95%的人都收到了拒绝信的时候,艾米还没收到拒绝信,不光别人认为她有希望了,连她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有希望了。突然有一天,同系另一个候选人刘芳沮丧地对艾米说:“不行了,我没被录取,因为M大要GRESUBJECT成绩,而我没有。”

艾米就不懂了:“你怎么知道M大要GRESUBJECT成绩?而且你怎么扯到M大去了,不是哈佛燕京吗?”

刘芳说:“哈佛燕京只是出钱的地方,你还得有学校录取你才拿得到他们的钱呀。”

艾米愣了,有这种事?怎么早没人告诉我?但刘芳说系里发的小册子上写着的。她跑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个小册子,果不其然,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是HarvardYenchingInstitute的一个FellowshipProgram,叫DoctoralScholarsProgram,给予那些被美国大学录取的博士生三年半的资助。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一直没被拒绝,敢情我根本没追求啊?

父亲知道后,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你呀,你这个粗枝大叶的毛病迟早毁了你。”听上去好像是说现在还没毁掉一样。

妈妈指着爸爸说:“还不都是随你?你就是这么个粗枝大叶的人,你跟我谈恋爱的时候,十回有九回把约会的时间地点搞错……”然后爸爸妈妈又文斗武斗去了。

说实话,艾米倒不怎么伤心,全校那么多文科院系,就这么一个名额,就是录取了,都未必拿得到这笔钱,还不如像我这样,连申请都没申请,何谈录取不录取?这就像爱上了一个人,但没有去追他,固然是得不到他,但也没有被拒绝的风险,可以自负地说:你得意个什么?我根本不追你,管你接受不接受?

无所求,就无所惧;无所谓追求,就无所谓被拒。

好心人都劝艾米办自费,说你GRE也考了,托福也考了,何不试试自费留学呢?艾米想想也是,就办自费吧。

艾米在别的问题上,用钱都是大手大脚的,唯独在与学习有关的事情上,就非常小气,小气到吝啬的地步。复习GRE的时候,她舍不得花钱去读新东方的那些班。报名的时候,她舍不得花钱报太多的学校,只选了五所大学,美国三所,加拿大两所。

可能真是有“吃狗屎的运气”,撒出去的种子居然有发芽开花的,艾米拿到了三个录取通知书,一个给了全额奖学金,一个免了学费,另一个,也是她比较心仪的一个,什么也没给。

看来这出国留学跟找对象差不多,你喜欢的,他不够喜欢你;喜欢你的,你不太瞧得起。人就是在这些矛盾中求统一求完美,最终大多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本着读书能不花钱就不花钱,能少花钱就少花钱的原则,艾米决定到那个给了她全额奖学金的C大去读书。她在地图上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城市,用红笔打了一个圈,心想,豁出去了,就到这个巴掌大的城市去待个几年,洋Сhā队一把,尽快混个学位就回来。她研究了一下C大英文系的博士Program,估计如果抓得死紧的话,五年左右能拿到博士学位。

她想,五年就五年,到那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可以理直气壮地找到Allan,对他说:“现在我长大了,成熟了,知道什么是爱情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在B城机场接艾米的是C大英文系硕果仅存的三个中国人之一,叫柳子修,从这个名字你就可以嗅出一股港台味道。柳子修是个台湾女孩,个子小小的,皮肤黑黑的,讲一口典型的台湾“国语”,就是说话时舌尖很靠近门齿的那种,而不是舌头几乎卷到喉咙里去了的那种。

从艾米把子修称作“中国人”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艾米是很爱国的,从骨子里就是把台湾看作我们祖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的。

艾米属于那种Remote爱国派,又叫“庐山”爱国派,就是人在国内的时候,免不了就骂骂咧咧地抨击中国的这,针砭中国的那,横挑鼻子竖挑眼,大到人民代表大会,小到街头的公共厕所,没有一条入得了她的眼。但一到了国外,就爱起国来了,听不得别人说中国半个不字,动辄就拍板而起,指指戳戳地责问:你说中国腐败,你们国家不腐败?你们的那些官员不照样贪污腐化?

所以当子修问艾米会不会说“Mandarin”的时候,艾米就长篇累牍地跟子修解释,说:“‘Mandarin’就是‘满大人’的音译,我讲的是‘普通话’,而不是‘满大人’的话。你讲的也不能说是‘国语’,因为台湾不是一个国家,你讲的话也不是台湾固有的,而是从大陆带过去的。”

子修很随和地说:“你说是什么话就是什么话喽,只要能沟通就行了。”

子修说话软绵绵的,艾米觉得自己是一拳砸在了棉花包上,不好意思再砸了。

子修一路上都在说话,她说如果她不说话,就会打瞌睡的,打着瞌睡开车的事,她也­干­过,不过现在车上还有另一条身家­性­命,就不敢太冒险了。

子修说她爸爸是从大陆去台湾的,在大陆就有老婆孩子,但他49年跟着国民党去台湾的时候,没能把乡下的老婆孩子也带上,所以孤零零地一个人去了台湾。他以为今生是无缘跟大陆的老婆团聚的了,就在台湾娶了一个土著姑娘,生了三个女儿,子修是最小的一个。

哪里知道国内开放以后,子修的爸爸有了回大陆探亲的机会,他去台湾这么多年,又已经有了新的老婆、新的家庭,却仍然没能忘记自己留在大陆的老婆孩子。他背着子修的妈妈打听到了大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们仍然住在老家的村子里,他大陆的老婆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带大了几个孩子。

于是子修的爸爸千里迢迢,回到大陆来探亲。子修的妈妈当然是不太高兴的,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她爸爸到大陆来。一个丈夫,两个妻子见了面,个中几多欢喜几多愁,就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艾米知道,最近这些年,这样的故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可说的?历史造成的,责怪谁都没有用。可能最终都是那个做丈夫的,给了大陆原配一笔钱,然后跟自己在台湾娶的老婆回到台湾去了。用很时髦的话说,就叫把两边都摆平了。

艾米想象子修父亲留在国内的那个老婆,可能经过了这些年,早已磨练得刀枪不入,心如止水了。那个曾经是她丈夫的人,在她生活中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得了那笔钱,可能会欢天喜地分给几个孩子,感谢命运把这笔意外之财带到了她面前。但那个台湾的老婆,可能会从此感到自己和丈夫之间Сhā进了一个人,两个人免不了会疙疙瘩瘩。那个做丈夫的呢?会不会从此就一颗心被劈成了两半,既牵挂大陆的老婆孩子,又牵挂台湾的老婆孩子?也许他的心一直就是两半的?

她很同情子修的妈妈,你想想,突然一下,就冒出个大­奶­来了,子修的妈妈该多难过。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有些人,不是你自己想牵扯进自己的生活里来的,而是生活强加于你的,不论你理解不理解,欢迎不欢迎,你都必须面对这些人,这些事。很多时候,你逃避这些人和事,你得到的是痛苦,你面对这些人和事,你得到的还是痛苦。你唯一的想法就是:为什么生活要把这些人和事强加到我头上?如果没有那个人,如果没有那件事,那该多好啊!

艾米想到自己的生活中也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件事,像一道分水岭一样,把她的生活分成两半。在那个人那件事之前,一切都是美好的、单纯的、清清楚楚的。而在那个人那件事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难以解释、难以理解、难以handle了。

“那个人”当然不是Allan,但没有Allan,她的生活中也就不会有“那个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Allan的情景。那时她还在读高中,而他已经考上了她父亲的研究生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因为他来给她父亲送一份他帮忙翻译的俄语诗歌的,因为他发现了艾米父亲写的一篇文章中引用的一个段落有误,原文是俄语的,刚好Allan读过那首诗的原文,记得原意不是那样的,应该是翻译时出的差错,而艾米的父亲是根据译文来写自己的评论的。所以当Allan说那段话原文好像不是那个意思的时候,艾米的父亲就叫Allan把原文和正确的译文都找来给他看一下。Allan找到了原文,没找到正确的译文,就自己翻译了,准备那天跟艾老师讨论一下。

艾米的父亲那天因事耽搁了,没有在约好的时间赶回来,Allan到艾老师家来的时候,艾米刚好也从学校放学回来。她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站在四楼她家门前。

她看到他的背影,就觉得他很帅。她故意往五楼方向走了几步,这样就可以看见他的正面了,他的确很帅,使她一下子想起­奶­­奶­的话:这孩子看着“舒服”。

­奶­­奶­对俊男靓女的评价有三个级别:生得“­干­净”,长得“顺眼”,看着“舒服”。以前艾米一直觉得­奶­­奶­这样说,是因为­奶­­奶­词汇量有限。但今天看见这个站在她家门前的男孩,她就很佩服­奶­­奶­这几个词用得好了,别的词,像什么“帅”,“英俊”,“文质彬彬”,“英气勃勃”之类,都不能形容他给她的感觉。

生得“­干­净”,也就是没有倒胃口的地方,对得起观众。长得“顺眼”,则是符合你这个特定审美者的审美观了,一切都跟你希望期待的一样。看着“舒服”,那就不仅作用于你的眼,也作用于你整个身心,赏心悦目,给你一种通体舒服的感觉。

爸爸妈妈带的研究生,她见过不少,但她没见过这么“舒服”的研究生,所以她一直觉得一个人读到研究生的地步,肯定是长得“不舒服”的。要么是长得“不舒服”的人才会毫无­干­扰地读到研究生,要么就是读书读多了,把长相读得“不舒服”了,所以她已经立志只读到本科了。但这个研究生不一样,他是一个看着很“舒服”的研究生。她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决计要把他拖在那里多讲几句。

没人开门,她知道家里一定是没人。他转过身,可能准备离去了,她在他身后叫他:“你找艾老师还是秦老师?”

他站住了,回过头:“你放学了?你家里没人。”

她走到他跟前,逗他:“我家里没人?你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家在五楼呢。你没看见我刚从五楼下来?”

他笑了笑,说:“你是艾米吧?小孩子,骗人不好。”

“大人骗人就好了?”

“真的是伶牙俐齿啊,说不过你,认输。”他开心地笑着,把手里的纸卷递给她,“你把这个交给你爸爸,他要的。”

她不肯接,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我不认识我爸爸,还是你自己交给他吧。”

“你把这交给他,也可以趁机认识一下你爸爸。”他说着,把纸卷塞到她手里,准备下楼去。

她站在楼梯口的中间,伸开两臂,使他没法下楼梯而不碰到她。他只好站住,笑着问:“怎么?占山为王,要收买路钱?”他摸了一下口袋,“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本大王不收买路钱,不取你­性­命,只抢你做压寨夫人。”

“今天遇到女魔头了。”他脸红了,嘴巴倒仍然很硬,“还没过招呢,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艾米,有人上来了,快让别人过吧。”

艾米以为真有人上来,赶快闪到一边,他乘势从她身边走过,下到楼梯上。他一边下楼梯一边呵呵笑着说:“真正是山大王,有勇无谋啊!”

她在他身后喊:“嗨,你叫什么名字?我待会好告诉我爸爸。”

“成钢。”

“百炼成钢?你有没有英语名字?”

“Allan.”

“AllanPoe?”

她听到他在笑,她很喜欢听他的笑声。

令艾米开心的是,过了一会儿,Allan就跟着她爸爸妈妈一起上楼来了,因为他在楼房外面正好碰见了他们。艾米看见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走上前去,打趣他说:“刚才叫你留下来陪本大王,你不肯,现在还不是乖乖地回来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爸爸在卧室换衣服,听到了,就呵斥她:“艾米,不要跟谁都乱开玩笑,”然后走到客厅对Allan说,“成钢,你不要介意,这丫头从小惯坏了。我们到书房去吧。”

Allan站起身往书房走,笑着说:“艾米辩功高强,我说不过她,甘拜下风。”

妈妈在厨房做饭,艾米溜进去,央求妈妈说:“你留他在我们家吃饭吧,现在这么晚了,等他回去,学校食堂肯定关门了。”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关心人了?”妈妈看了她一眼,说,“瞎­操­心,这还用你说?我连这点都想不到?”说完,就走到书房门口,对Allan说,“Allan,今天就在这吃饭吧,等你回去,学校食堂肯定关门了。”

爸爸也邀请说:“是啊是啊,我们这一时半会儿还谈不完。”

那天Allan就留在艾米家吃饭,她高兴地跑到厨房里,要帮妈妈的忙。妈妈笑着瞟了她一眼,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能帮什么忙?做你的作业去吧。待会帮着吃就行了。时间不早了,我也没做什么菜,蒸了个腊­肉­,炒了个青菜,其它都是剩菜。”

饭桌上,四个人,艾米坐在Allan的左手边。她不停地给他夹菜,不停地看他,搞得他很不自在,不时地红脸。爸爸仿佛什么也没看出来,但妈妈摇摇头,说:“艾米,不要给人家夹菜,你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乱夹,而且用你自己的筷子给人夹菜不卫生。”

Allan连忙说:“没事没事,没什么不卫生的。”

“他自己老不夹菜,我才给他夹嘛。”艾米跑进厨房,拿来另一双筷子,说,“我用公筷,可以了吧?”说着,又往Allan碗里夹了两块腊­肉­。

艾米自己喜欢吃­奶­­奶­送给她家的腊­肉­,所以她觉得Allan也应该喜欢吃。她吃腊­肉­不吃肥的,只吃瘦的,她咬下了瘦的那部分,就把肥的扔在桌上了。爸爸看见了,就说:“肥的你不吃,不要乱丢,拿来给我吧。”

艾米不好意思用嘴啃下来给爸爸,只好用手撕,撕得满手油腻。Allan看见了,提议说:“我帮你把瘦的切下来吧。”看看没人反对,他就端着腊­肉­碗到厨房里去,很快就把肥瘦分开了。

她一块块地吃他为她切下来的瘦­肉­,很开心。她时不时地看看Allan,发现他一块瘦腊­肉­都不夹,知道他是留给她吃的,她觉得他像她的父母一样,看到她喜欢吃什么,就都让给她吃,她吃得开心了,他也就开心了。所以她很夸张地吃得摇头晃脑的,好像是在告诉他:谢谢你,我吃得很开心。

她偷偷看了看爸爸妈妈,爸爸仍然是全神贯注于吃饭,什么也没看见,但妈妈的眼神喜忧参半。

吃完饭,Allan帮着收拾碗筷,擦桌子,他要洗碗,但妈妈没让他洗,说:“你不知道我把东西放什么地方,你跟艾老师讨论问题去吧。”

爸爸拿出平日从没见过的气势,命令道:“艾米,去帮你妈妈洗碗。”

艾米大声抱怨:“为什么?我们女的就该洗碗的?”

“我们这不是要讨论正经事吗?”爸爸解释说,看得出,平时就是被女儿吆喝惯了的,今天想在外人面前出个风头,女儿也不买账。

艾米是有点“人来疯”的,没外人的时候,就已经是撒娇撒痴了,现在有了外人,而且是她一心想引起注意的外人,就更不会放过表现自己的机会了。她反驳说:“洗碗就不是正经事?”

Allan笑着说:“还是我来吧,我是我们家的洗碗机,洗得又快又­干­净。秦老师,你帮我找本俄语辞典。”

妈妈笑着擦了擦手,去找俄语辞典了。爸爸对Allan说:“我在书房等你。”

艾米跟在Allan后面跑到厨房,看他洗碗。“我爸爸从来不洗碗,大男子主义,我替我妈打抱不平。两个人都是教授,凭什么我妈洗碗,我爸不洗碗?”

“是你妈妈照顾你爸爸吧?”

“嗨,你真的洗得又快又­干­净呢。你在家是不是天天洗碗?”

“经常洗。”

“你们家是男的洗碗?那女的­干­什么?你有没有姐妹?”

“没有,我只有一个哥哥。”他说,“垃圾倒哪里?”

“我不知道,我没倒过,应该是楼下那个大垃圾箱里。”

他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提出来,扎好了口,对艾米说:“找个新垃圾袋放上去,我下楼去倒垃圾。”

“我跟你去。”她顾不上找新垃圾袋,也不知道家里的垃圾袋放在哪里。她紧跟在他后面向外走。走到门口,她对屋子里的人大叫一声,“我们倒垃圾去了。”

“嘿嘿,倒个垃圾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笑她,“你连垃圾都不倒?真正是小懒虫啊。”

“我以后每天倒垃圾。”她向他保证说,“真的,你以后可以问我爸爸,看我倒了没有。”本来她还想说“我以后每天洗碗”,但她一想到那油腻腻的样子,觉得太艰巨了,算了,以后再说吧。

等Allan到书房跟爸爸讨论问题去了之后,艾米回到自己的卧室,坐在写字桌前,却什么也­干­不下去,只是支着耳朵听书房里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听不到什么,于是嘴里咬着笔头,就胡思乱想起来。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喜欢不喜欢我?应该是喜欢的,因为他一直对我笑着,而且把瘦­肉­都让给我吃。他脸红的样子真可爱。他什么时候会再到我家来?希望他天天都来,但是他肯定不会天天都来。

她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非得上我家来不可?让爸爸每天叫他来讨论问题?爸爸肯定不会的。让妈妈叫他每天来翻译东西?妈妈肯定不会的。最后她想到了一个点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不过根据她对爸爸妈妈脾气的掌握,她知道只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就一定能成功。

Allan走后,艾米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成钢很不错,想不到他俄语也这么好,如果不是他提醒,我这篇文章就有一个大漏洞了。诗因翻译而失落。真理啊!所以搞比较文学的,最好能多懂几国外语,通过译文搞比较文学研究,无异于隔靴搔痒。以后英语上向你请教,俄语上就依靠成钢了。听说他日语也不错,可以借助辞典看文学作品。”

妈妈说:“俄语日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英文译笔很老道。他本科时的翻译老师我认识,叫静秋,是D省翻译家协会的常务理事,他们合译过很多东西,《译林》上有他们俩的翻译作品,还在《中国翻译》上发表过文章。这孩子如果向翻译方面发展,可能挺有出息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艾米的爸爸说,“难道你认为他选择比较文学是个错误?”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说他译笔不错,光看译文,你真的想不到他才二十出头。”

艾米Сhā嘴说:“他才二十出头?我以为他三十出头了。”

“为什么?”妈妈笑着问,“因为他有胡子?”

“不光是有胡子,我觉得他很老成的,可能是因为他说我是小孩子,小懒虫。”

妈妈教育她说:“你的确是个小懒虫,什么家务都不­干­。你看人家Allan多懂事?什么家务都会做,你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如果到别人家去做客,肯定不讨人喜欢。”

“我以后每天帮你倒垃圾,我向他保证了的。”

“你看你看,你这个观点就不对,怎么是帮我倒垃圾呢?”妈妈笑着说,“你向他保证?他批评你了?”

“没有,他没有批评我,是我自己想倒的。”艾米想,要等到他批评还算本事?自己就应该能看得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妈妈,你说他英语很好,那你可不可以请他辅导我英语呢?”艾米试探着问。

“你的英语还需要辅导?”妈妈吃惊地说,“如果需要辅导,我辅导你就是了。自己的妈妈是搞英语的,还去请个英语家教,不怕别人笑话?”

“你那么忙,哪里有时间辅导我?”艾米说,“我只是想要他跟我练口语练听力,你知道的,我以后是要上英语专业的。你们不愿意出家教费,我用我自己的钱付他,好不好?”

爸爸不解地说:“既然是这样,你自己请他就是了,还要你妈妈去请?”

“他拿我当小孩子,我请他,他会答应?”艾米对妈妈说,“你去请,他肯定会答应。我保证会把各科成绩都搞好。如果你们不肯请,我就不知道我的成绩会垮成什么样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们呀?”爸爸说,“是你的成绩,你的前途,你搞垮你的成绩,你自己倒霉,不要总是觉得是在为父母读书……”

妈妈看了艾米一眼,知道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叹口气说:“好吧,我去跟他说,但是你要保证你的各科成绩都不掉下来,不然的话……。而且说清楚了,只是英语家教。女孩子,要自重,不要……”

爸爸不解地说:“请个家教,你说这些­干­什么?”

“打个预防针。”

艾米不知道妈妈是怎样跟Allan讲的,反正他同意做她的英语家教,每星期两小时,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看当时的情况定具体时间。他不肯收钱,说两个人练口语,说不上谁是谁的家教,是互相帮助,不应该收钱。

现在艾米有了一个理由见到Allan了,她很珍惜这每周两小时。她专门挑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间叫他来辅导她,有时根本就是把爸爸妈妈支出去或者赶出去了。有时她故意把时间选在快开饭的时候,这样就可以留他吃饭。还有时她约他去公园的英语角,顺便就可以叫他陪着她在公园里逛逛。

在时间的选择上,他很迁就她,她说什么时间,他就尽力把那个时间空出来陪她练口语。

艾米看得出来,Allan是一本正经地在跟她练口语和听力,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来他为那天的练习做的准备。他会跟她一起为下次定一个topic,然后他会收集跟那个topic有关的词汇、句型、背景材料、BBC或者VOA的广播录音等等,把两个小时排得满满的。在那两个小时中,他们俩只说英语,不说汉语;只说与那个topic有关的东西,不说别的。

艾米时常想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但Allan总是一下子又把话题扯回来了。

“下次我们谈谈love吧。”艾米建议说,准备看他发窘推脱。“行啊,”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次你来收集资料,找找各家各派的不同定义,再找找有关Love的散文、诗歌、日记、小说什么的……”

艾米很失望,本来是想把谈话引向自身的,结果被他搞成了科研,呼地一下从实践上升到理论去了。但她不想被他看低,只好拿出应考的劲头,到处收集资料,准备下星期给他个一鸣惊人。

下次见面的时候,艾米亮出她的研究成果,一个人侃侃而谈,从love的定义与分类,到男­性­女­性­对love的不同追求,再到名家名篇有关love的论述,连读带背,倾巢而出。

Allan笑眯眯地听她侃,最后问:“把自己侃糊涂了没有?”

艾米沮丧地说:“还真把自己侃糊涂了。收集了这么多关于love的议论,看到后来,看得没感觉了,反而不知道love是什么了。”

“Lovedefiesdefinition.”

“爱是不可定义的?”艾米擂他一拳,“那你为什么叫我去找love的定义?而且我还找到那么多定义?”

Allan笑着说:“总是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嘛。再说,有些人说love不可定义,也不等于就真不可定义,看你自己怎么想了。你认为可以定义就定义一下,你认为不可定义就不定义。”

“那你对love的定义是什么?”

“我就是没有自己的定义才叫你去找定义嘛。不过我相信lovedefiesanalysis.如果把love拿出来分析研究探讨,可能会越搞越糊涂,甚至觉得索然无味……”

“那你叫我收集这些资料,是不是为了让我对love感到索然无味?”

“不要把我想得这么­阴­险狡猾嘛。”

她想:你就是­阴­险狡猾,想让我脱离实际,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自己把自己架空?我偏不。“Doyouloveme?”她突如其来地问。

“Definelovefirst.”

“你狡猾!”

“Define狡猾First.”他说完,建议道,“两小时到了,我们出去吃羊­肉­串吧。”

艾米一听,就忘了方才的话题,兴高采烈地跟他去吃羊­肉­串了。那个卖羊­肉­串的店子在校外,但离艾米家不远,是靠着学校的院墙搭起来的一个小屋子,摆着几套简陋的桌椅,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那家的羊­肉­串很不错,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孜然的香味。

大概学生都喜欢那家的羊­肉­串,所以那家店附近的院墙经常被推倒一片,方便学生进出。学校不得不每过一段时间就来补墙,顺便也把卖羊­肉­串的赶走。不过,过段时间,卖羊­肉­串的又回来了,学校的院墙就又倒了一片。

每次去吃羊­肉­串,Allan都让艾米坐在小桌子边等着,他去买羊­肉­串和饮料,然后端过来,放在她面前,连擦手的纸也为她准备好了。看她吃得高兴,他就显得心满意足。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艾米边吃边问。

“开心的反面。”

“开心的反面是什么?不开心?”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被我绕糊涂了?开心的反面是关心。”

她笑得差点把嘴里的食物吞到气管里去了,吓得他连声说:“不要笑,不要笑,别把自己噎住了。我­奶­­奶­说,食不言,睡不语,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为什么你会关心我呢?”

“因为我没有妹妹,我很想有个妹妹让我宠,让我保护。”

艾米很失望,追问他:“那你以前这样宠过别的女孩吗?”

他想了想,说:“没有,我读书有点早,所以班上的女同学都比我大,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小不点。”

“她们宠你吗?还是欺负你?”她好奇地问,想起上初中的时候,班上的几个女生老爱欺负一个刚从外地转来的男孩。

“说不上欺负,有时逗弄我一下。”

“她们怎么逗弄你?”

他呵呵笑着,不肯告诉她,只说:“不能告诉你,你学这些东西快得很,不告诉你这些,你已经很调皮了,告诉了你,你不天天拿我开涮?”

她想象那些比他大的女生逗弄他的样子,忍不住开心地笑。“你留着胡子,是不是为了显大一点?免得别人欺负?”

他笑了起来:“没想过胡子会有这种功能,只是懒得经常刮它。只有你们小孩子才想方设法地显老,真正老的人会千方百计地显小。”

“为什么你老把我当小孩子呢?我只比你小三岁。”

他指了指心的位置:“是不是小孩子,主要是这里决定的。”

艾米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把她当小孩看待,她想,也许等我考上大学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有Allan做家教,艾米学习很用功,成绩也上升很快。妈妈到她学校开了家长会回来,显得很高兴,对爸爸说,艾米从第五名上升到第一名了,老师夸她这段时间很有进步呢。

艾米说:“我叫你请Allan做我的家教没错吧?他不光能辅导我英语,别的功课他也能辅导。”

妈妈意味深长地说:“你好好读书,如果你高考考得不好,他会瞧不起你的。”

“我肯定会考好的。”艾米自信地说,“他说我很聪明,他知道我想考B大英文系,他说我一定能考上。”

妈妈突然把早恋的坏处大大宣讲了一通,艾米听着,不置可否,心里却想,你不说到“早恋”的坏处,我还在月朦胧鸟朦胧,现在你把这事说得这么可怕,妹妹我就要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耶)头。

她想,早恋早恋,就是早就恋上他了。早恋的坏处就是早就恋了,却到现在还不敢说出来,憋在心里很难受。早恋的好处,就是因为恋他,我变得勤快了,勤劳了,勤奋了,勤俭了。我的成绩提高了,我把我的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还帮家里做家务了。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早恋,共产主义就可以提前实现了。

她情不自禁地咕哝了一句:“为实现共产主义而早恋:时刻准备着!”

妈妈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想起少先队的呼号了。”

那年,当艾米如愿以偿地拿到B大英文系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要分享这份喜悦的就是Allan,但他到南方做暑期工去了,要到秋天开学时才会回来。

那是怎样一个漫长难熬的暑假啊!众所周知,高考过后的那个暑假,是个令人发疯的暑假。考上了的,可以高兴得发疯,没考上的,可以绝望得发疯。紧压着分数线的,像踩在薄冰上一样,可以担心得发疯;刚够上分数线的,像悬挂在峭壁上一样,可以着急得发疯。有的在发疯似地找路子开后门,有的在发疯似的摆酒席宴请宾客。凡是家里有高考的,都处于一种要疯不疯、随时可疯的状态。

艾米也处在一种非癫即狂的状态,不过她的疯跟高考没多大关系,仅有的关系只是突然一下没学习压力了,人变得轻飘飘的,好像快要抓不住地球了一样。

闲暇的日子助长疯狂的思念,艾米每天都在思念远在南方的Allan.这几个月来,每星期跟他见一次面,这个习惯已经融化到血液里去了,现在这么久见不到他,就像是得了血液病,说不出来病在哪一块,就是浑身不自在。

如果不是怕Allan不高兴,她就跑到南方去找他了。

她在日记里写他,在歌声里唱他,有时日记里面整页整页的纸上就只写着他的名字,英文的,中文的,横着的,竖着的,左手写的,右手写的,应有尽有。有时她把所有带“成”或者“钢”的成语找出来,一遍一遍地抄写。有时她画他的侧面像、正面像,差不多为此就改学绘画专业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思念成疾,思念成疯了。她很担心,怕等到下学期Allan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睡街头、吃煤球的疯子了。

最后她找到了一个办法来保持清醒不疯掉,那就是写小说。她把自己跟Allan的故事写成了一个短篇,侧重写她的少女情怀。她不知道那是无病呻吟,还是有病哼叽,反正都是她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写起来即使不是才思如泉涌,至少也是胡想如井喷。写到痛处,泪流满面;写到甜处,手舞足蹈;打腹稿的时候,发痴发呆;改错字的时候,咬牙切齿。

妈妈有点看不懂了,故作轻松地问:“艾米,你怎么啦?中了举,痰迷心窍了?要不要请个杀猪的来打你一巴掌?”

艾米想,考上个B大就值得我这样疯疯癫癫吗?真是小看我了。为表示她仍然处于清醒状态,她很深刻地问:“妈妈,为什么你说话像爸爸写文章,而爸爸说话像你写文章呢?”

“什么意思?”妈妈不解地问。

“爸爸说话­干­巴无味,但他写文章却诙谐风趣。你说话很风趣,但你写英文却­干­巴无味。”

“这么说你爸爸是人不如文,我是文不如人喽?”妈妈笑着说,“我宁愿文不如人,人跟文比,还是人重要一些,文毕竟只是人的外在部分。”

艾米问:“那你以前爱上爸爸,是不是上了他文章的当?”

“嗯,也算是吧。他的文章写得很俏皮。”

“我想看看Allan文笔怎样。你说他翻译过很多东西,为什么我一篇也找不到?”

“他像我一样,都是用的笔名。”

“你们为什么不用真名?”

“可能是因为有些东西只算是通俗文学,如果以后成了著名翻译家,回头看看自己年轻时译过这些东西,肯定会脸红的。”

艾米决定投稿时也不用真名,现在写的这些东西,只算是心情故事,肯定是很青涩的。以后成了大文豪,肯定会为自己年轻时写的东西脸红。用个笔名,到时死不认账。

小说写好后,她不管什么职业道德不职业道德,她喜欢的几本杂志,都寄去一份。她知道作家的职业道德不允许一稿多投,但她想,我不是作家,所以作家的职业道德不能规范我。

每家杂志她都用个不同的笔名,她拿出字典,随便翻到一页,揪出一个字,就是她笔名的姓。再翻一页,再揪出一个字,就是她笔名的名。她不无得意地想,如果以后我成了名作家,后人研究我的时候,肯定会对我的笔名大加研究。他们哪里知道我是这样决定我的笔名的,活该把他们研究得晕头转向。

看来广种博收这话没错,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收到通知,有两家杂志社准备刊发她的小说。她欣喜若狂,但她知道不能一稿数登,只好退掉了其中一家,像那些怀了第二胎不能生、只好做人流手术的­妇­女一样,痛惜了很久。

艾米的小说发表后,杂志社给她寄了两本样本,还有一笔稿费,当然不是天文数字,不过也算是她的第一笔收入。她暂时还不想把小说给Allan看,天机不可泄露,女孩子,要自重,等他来追。

开学后,艾米仍然叫Allan陪她练口语,她说进了大学,更需要练口语了,因为现在她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了,不练好口语怎么行?Allan没有意见,仍像从前一样选topic,准备资料,陪她练习。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忙起来了,就把以前的一星期一次,减到了两星期一次。

Allan迟迟没有来追,艾米等得太心焦,生怕他在学校里看上了谁,被人捷足先登了。

没有别的办法排遣她心中的情思,只好又写小说。这次她写了个双尾的短篇,一个故事,两个不同的结局,一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另一个是女主人公吞食安眠药自杀。投出去后,很快就被两家杂志社录用了。一家是比较通俗的杂志社,删去了悲剧结局。另一家是比较高雅的杂志社,删去了大团圆结局。

艾米恍然大悟,原来高雅文学是以人物的不幸来打造自己的高雅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在高雅的文人眼里,就是落了俗套了。不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就登不了大雅之堂。这个发现使她决定以后生活上向通俗文学看齐,写作上向高雅文学看齐。生活上,争取过得大团圆一些,写作上,争取每篇都写死几个人。

有一天,艾米听爸爸说,Allan在准备提前毕业,虽然毕业证还是要到七月份才发,但他可以早点去工作。她听到这个消息,真的是惊呆了,他要毕业了?她从来没去想他总有一天是要毕业的,而他毕业了就不一定会待在J市了。潜意识里,她觉得不去想一件事,那件事就不会发生。

艾米觉得实在是不能再等了。她觉得他没来追她,主要是因为他把她当个孩子。她想,如果我追他,他就瞧不起我,那也正好说明他不值得我爱,我至少可以早点发现这一点,早点打消我的幻想。

于是,她开始了她的攻势。有一天,她打听到他学校周五晚上有舞会,就打电话给他,问他能不能带她去。他答应了,说周五晚上六点半来她家接她。

周五的晚上,六点半还差一点的时候,Allan来敲艾米的门,她在卧室里叫道:“大门没关,你自己进来吧。”他进了门,在客厅等她。

当艾米穿着一条长长的白­色­连衣裙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Allan有点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哇,穿得像个小仙女一样,看来我得去换衣服了。”她看看他,发现他只穿着平时穿的衣服。

“怎么?你们学校舞会不兴穿得正正规规的吗?”她好奇地问。

“学生舞会,很随便的。不过没什么,穿得正规的也有。我们走吧。”

她赶紧叫道:“等一下,等一下,我去换衣服,既然你不穿正规的,我也不要穿得太正规了,不然你不跟我跳了。”她跑进卧室,换了一件不那么正规的裙子,想了想,跑到客厅里,背对着他,说:“帮我拉上背后的拉链,我够不着。”

他很听话地为她拉上了拉链,说:“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天冷,外面穿件厚点的衣服。”

那次舞会,使她产生了要把他尽快追到手的紧迫感,因为她看得出,有好些女孩都挺喜欢他的,有的是认识他的,有的根本不认识他。她们一直盯着他看,有的还走过来邀请他跳舞,如果不是她一直跟在旁边,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他一直在跟她跳,她也每支曲子都跳,因为如果一坐下来,就会有别的女孩上来搭讪,她怕他被别的女孩邀走了。

每逢有人来邀舞的时候,Allan就会说:“对不起,我带了舞伴。”艾米听了这话,真是喜忧参半。他拒绝了别人,她很高兴,但他的话也说明如果他今天没带舞伴的话,他是会去跟别人跳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女孩这么大胆,舞会上,不是应该男孩子邀请女孩子的吗?而且他旁边还跟着一个我,难道她们当我透明吗?

但她想想自己,就理解了那些女孩。有些时候,motivation强过了etiquette,人就顾不上墨守成规了,不管是舞场,还是情场,都是如此。你还记得那些etiquette,你还在遵守那些etiquette,只能说明你背后的motivation还不够强。有的人一生都不会有那么强的motivation,可能是因为他们天生有比较强的克制能力,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没遇到那样一个人。

她决定今晚要向他摊牌,成败在此一举。明天早上醒来,自己或者是一个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或者是一个全世界最悲惨的人,但绝对不能仍然生活在幸福与悲惨的夹缝之中。

舞会还没有散场,Allan就提议送艾米回家,说他今晚要回简阿姨那边去,太晚了会吵醒人家的。她知道他说的是他父母在J市的一个朋友家,他父母移民去加拿大后,他周末就住在那个简阿姨家。她还知道那家有个独生女,叫简惠,英文名字叫Jane.她听他说是回简家去,就更着急了,现在她觉得所有的女孩都是潜在的情敌。

Allan一直把她送上了楼,但等她开了门,他就告辞了,说:“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她央求说:“进来坐一下。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他们去我­奶­­奶­家了。”

“不了,还得骑个把小时的车,我回去太晚,会把简阿姨他们吵醒的。”

“你今天不回那里不行吗?”

“我事先没告诉他们,不回去怕他们担心。”

“那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就不怕我难受?”她的泪水涌进眼眶,哽咽着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

她看见他立即变得手足无措,轻声叫着:“艾米,艾米,别这样……”看看她越哭越厉害,他推开门,轻轻把她拉进屋去,开了客厅的灯,让她坐在沙发上。

“怎么啦?”他担心地问,“怎么好好的就哭起来呢?在楼梯里也不怕别人看见?”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忍得住我会在外面哭吗?”她抽抽搭搭地说,“我忍了很久很久了。”她越哭越厉害,越想越悲伤,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就是想哭。

她一直哭,他就一直惊惶失措地问:“艾米,你怎么啦?”

“你别管我,让我——尽情地哭一哭,平时家里——有人,我连哭——哭的机会都没有……”这句话,足够让任何已经哭开了头的人悲从中来了,你想想,连哭的自由都没有,这事本身就很值得哭了。

他无助地看着她,小心地问:“艾米,你怎么啦?你告诉我。你这样哭,把我都哭糊涂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告诉我,如果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向你赔礼道歉。”

“光赔礼道歉有什么用?如果是你做错了事,你会改吗?”她抽泣着问。

“如果是我的错,我当然会改,但是你不要哭,你这样哭,我很难受……”

“你错就错在老是不来追我,”她老老实实地说,“我等得太久太久,我哭得太多太多,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他看着她,很久才说:“可是你还是个小孩子……”

她指指自己的左胸,问:“你说过,是不是小孩子,主要是这里决定的,对吧?”

他点点头,但不等他说出话来,她就拉起他的手,放到她左|­乳­上,“那你看看,我是小孩子吗?”

他脸红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说:“你歪曲我的话,我说的是心,不是——”

“不是什么?”她抬起眼,盯着他问。

“不是保护心的盾牌……”他的手被她抓着,按在她厚厚的盾牌上,使他很不自在,但他没有把手抽开,只是望着她。她发现他那大而黑的眼睛可以一直看着她,很久不眨一下。她也试着不眨眼地看着他,但她发现很难做到,越想不眨越眨得快。他还没眨一下,她已经眨了不知多少下了。

她避开他的视线,伸出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胸,说:“你不要老说我小,其实你比我小,承认不承认?”

他笑着抽出手:“承认承认,我比你小,你赢了,我甘拜下风。你这张嘴呀,狡辩起来无人能敌。”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这么傻乎乎地哭?你把我的头都哭晕了。”

她破涕为笑,用指甲掐着自己的太阳|­茓­说:“我把自己的头也哭晕了。”

“要不要我给你按摩一下?我妈妈头晕的时候,我就这样给她按摩,很见效的。”他让她躺在沙发上,他用一个杯子装了冷水,用手指蘸了水,像做眼保健­操­一样为她按摩,然后一直按摩到她的整个头部和后颈。他的手指凉凉的按在她脸上,她的发丛中,她的后颈上,很舒服,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头传到脚。她觉得头一下就不晕了,人变得很安详,很宁静。

他边按边说:“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这样哭?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我,不要一上来就是哭鼻子抹眼泪的,搞得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今天到底是为什么哭?”

她站起身,走进卧室:“你到这里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他从来没进过她的卧室,走到门边就站住了。她跑上去把他拉进来,把他按坐在她的小床上,给他看她写的小说。他很认真地读着,而她则坐在他旁边,搂着他的脖子。她觉得这一幕好温馨,好甜蜜,一定要写进下一部小说里去。

他看完了,转过头,笑着说:“你这个小脑袋里装着这么多东西啊?亏你还能考上B大。”

“爱情的力量嘛。我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大作家?”

他点点头:“已经是大作家了,这是很有名的杂志。”然后他问,“大作家写的那个骗取安眠药的情节,是在哪里看来的?”

“为什么说是看来的,”她吃惊地问,“你说我剽窃?可那是我自己写出来的,是我自己的经历,我已经存了很多安眠药了……”她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小瓶子,给他看。他接过去,紧紧捏在手里,起身走到洗手间,打开瓶盖,把药全倒进厕所,放水冲掉了。

她嘻嘻笑着:“冲掉了就冲掉了,反正没花钱,要的时候再去骗——”

他很严肃地说:“艾米,以后不要为了写些耸人听闻的东西就这样体验生活。写什么是一回事,过什么生活是另一回事。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并不等于要来源于自己的生活,很多是来源于别人的生活。写杀人的,不用亲自去杀人;写自杀的,不用真的自杀。写小说可以写得疯狂一些,但在生活当中,不要去做疯狂的事。我不喜欢疯狂的女孩,她们令我害怕。”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肯定不会做疯狂的事的。”她保证说。

“那就好。”他解释说,“你爸爸是我的导师,我跟导师的女儿……这样,总觉得有点别扭——”

她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你信佛教?是和尚?”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不信佛教,怎么啦?”

“那你为什么跟道士的女儿在一起会觉得别扭?”

他哈哈大笑,指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得意极了,继续发挥说:“我是个道士的女儿,难道是我自己选择的吗?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们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我妈妈家是地主,我爸都不嫌弃她,你怎么因为我爸爸是道士就株连到我头上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真的服了你这张嘴了,天上地下胡扯一通,扯出了和尚道士不说,连文革的成分论都扯出来了。”

她央告说:“我们可以不让我爸爸妈妈知道呀,我们做地下工作,好不好?如果等到你毕业,你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爸爸说你要提前毕业,是真的吗?”

他点点头。

“你毕业了要到哪里去?”

“想到南方去。”

想到他很快就要离开J市,她很快就要见不到他了,她的泪水又涌上眼眶:“你要走了?那我们——”

“你看你看,还说不是小孩,刚才还哈哈大笑的,一下就哭起来了,说起风就是雨。不要哭,不要哭,我还没说完。本来是想提前毕业的,但是现在,有了你——这个拖后腿的。”

她欣喜若狂,搂住他的脖子:“你不提前毕业了?你——你为了我,不提前毕业了?”她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像只小­鸡­一样在他脸上乱啄。他好像被她急风暴雨般的啄弄昏了头,任她乱啄一气,很久才变被动为主动,吻住了她四处乱啄的嘴。

那是一个又深又长的吻,她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化成了水……10

接下来的日子,用艾米小时候的话来形容,就叫做“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艾米对很多词语,都有她自己的读法。她从小就爱看闲书,而且大多看那些她的词汇量还不够阅读的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坚决执行“中国人认字认半边”的政策,既不查字典,也不问爸爸妈妈,自作主张瞎猜一下了事。

人说第一印象永远是最难抹去的,所谓“先入为主”是也。所以有些字,虽然后来知道了正确的发音,她还是不愿改过来,反而觉得正确的读音怎么读都不对头。小时候,她一直以为“迫击炮”是“追击炮”,被妈妈纠正过了,还是不相信,狡辩说:“能主动追着目标打的炮不是比被迫去打的炮更好吗?”

所以她每次跟Allan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时,就问:“这个星期我们到哪里去‘唧唧我我’?”

她知道如果她的“道士”爸爸听见,肯定要纠正她,说那应该是“卿卿我我”。可是她觉得“卿卿我我”听着就是没有“唧唧我我”顺耳。

她问Allan这是为什么,他笑着说:“‘卿卿我我’不过就是‘你你我我’的意思,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而‘唧唧我我’听上去多么鸟语花香!”

她高兴得一蹦三丈高:“知我者,Allan也!”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虽然他对她最稀奇古怪的想法一猜就中,但对她最一般的女孩心思,却好像不太懂一样。

他骑自行车带她的时候,如果她要求坐前面,他会把她抱上他自行车的横杆,用两臂很温柔地圈着她,跟她耳鬓厮磨。但如果她没说要坐前边,他也不主动要她坐前边。花前月下,如果她依偎到他怀里,他会一直抱着她,好像没有厌倦的时候。但如果她没依偎到他怀里,他也不会把她拉到他怀里,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她旁边,听她神侃。

她忍不住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我不想做你不喜欢的事。”

她有点气恼地想,难道你看不出我喜欢你疯狂一点,原始一点?他给她的感觉是柔情有余,激|情不足。他好像总是保持着一个什么分寸,每次离关键时刻还有几步,他就打住了。她觉得在这一点上,他跟书里写的那些男生不同,跟她听到的故事里的男生也不同。那些男生都是急不可耐地要把女朋友弄上床的,至少在弄上床之前是急不可耐的。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她没魅力,还是他没能力?

她老是有一种渴望,就是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情人,好像只有那样做了,他们的关系才算是真正建立起来了。她还从来没有过那种经历,但她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书,五湖四海、千奇百怪的故事都知道一些,是个理论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她记得有一篇小说里把那些被迫卖身的女人称为“半Chu女”,因为她们把身体给了人,心灵却没有投入进去。她觉得自己也只能算是个“半Chu女”,不过是totheopposite,因为她的心已经给了他,思想上也早已把那件事想象过多次了,但是行动上还没有做过。

虽然她不在乎处处带头,但对这件事,她觉得是应该男生来起带头作用的。女孩即使心里是一百个愿意的,也应该只表现出50个愿意,甚至是负50个愿意,半推半就嘛,里面不是还有一个“推”吗?推就是那个负号。如果男孩都没冲动到想做那件事,女孩推什么?就什么?

她不知道Allan在等什么,有好几次,机会就在眼前,但他却执意放过了。她想,是不是他并不爱我呢?她这样一想开头,就越想越怕了。她突然意识到,虽然两个人像男女朋友一样在一起了,但他从来没说过“我爱你”三个字。

当然她想到自己也没直接说过那三个字,但是,如果一个女孩自己扑到一个男孩的怀里,那还不比那三个字更能说明问题吗?她不爱他,她会那样做吗?

但她不按照这个逻辑去揣摩他,因为她觉得男生跟女生不同,男生即便不爱一个女孩,他也可以吻她抱她,因为那只是他生理上的需要。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女生总想听男生直接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的原因。你不说,光是抱呀啃呀,我怎么知道你爱不爱?谁不知道男生热情上来了,连猪八戒都可以抱着啃的?

对男生来说,言语胜过行动,因为男生总是富于行动却吝于言语的。他们做那事的时候,多数情况下头脑都是糊涂的,但他们说话的时候,即使头脑仍然是糊涂的,总比做那事的时候清醒。

对女孩来说,行动胜于言论,因为女孩总是有点羞答答的,说出的话多半是言不由衷的。不管她嘴里怎么喊“行不得也哥哥”,只要她是紧搂着哥哥的,就说明哥哥还是行得的。

Allan的情况好像比一般男生更糟糕,他不仅是没说那三个字,连一般男生头脑发热时会做的事也没做。男女在一起,如果男生很冲动,至少还说明那个女生能令他激动,起码是生理上的吸引力够本了,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冲动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对Allan没吸引力,那就是因为他是gay.如果他不是gay,那他就是有所保留,他在为自己留退路,他不想彻底陷进来,他想保持随时退出的自由。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使她很惶惑,很紧张,很难受。

那年情人节是个星期五,艾米很早就在计划怎么样过这个情人节了,这是她跟Allan的第一个情人节,他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后他会去南方工作,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过情人节了。她决定要在这个情人节跟他成为真正的情人。

她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爸爸妈妈周五晚上去听音乐会。然后她在房间里点了红­色­的蜡烛,在客厅里放上浪漫的音乐,把整个家搞得像被醋熏过了一样,酸溜溜的很小资,然后忐忑不安地等Allan过来。

他按约定时间来到她家,送给她一个音乐盒,那是个小巧­精­致的心型盒子,打开盖子,就会听到《致爱丽丝》的音乐,还有一个跳芭蕾舞的小人儿会在盒子里的小镜子上旋转。

她夸张地说:“哇,这么文明的礼物?相比之下,我送给你的礼物就太原始了。”

“原始好啊,返璞归真嘛。原始到什么地步?”

“原始到山顶洞人的地步,是一个cāvewoman.”

他好像有点惊讶:“你的礼物这么不同寻常?早知道你喜欢原始文明,我送你一个云南元谋人好了。看来我挑的礼物太俗套了。”

她安慰他说:“俗到极处,反为不俗。”

他好奇地问:“什么cāvewoman?不要告诉我你把博物馆的山顶洞人化石偷出来了。”

她神秘地指指卧室:“藏在我卧室里,我们进去看吧。”

他好像看出了端倪,岔开话头,问:“你吃过晚饭没有?想不想出去吃?”他见她摇头,就说,“那我来做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吃你!”她嘻笑着,掩盖自己紧张的心情。

“吃我也要先做熟了再吃呀,咱们不是野人,总不能茹毛饮血吧?”他开玩笑说着,向厨房走去。

她拦住他,抱怨说:“茹毛饮血有什么不好?原汁原味。你们文明人却非要弄得烟熏火燎了再吃。”她拉着他往卧室走,“来看看你的cāvewoman,今天是现代文明遭遇原始文明,不吃人就被吃,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拉住她,说:“艾米,别打肿脸充胖子了,你知道你并不是cāvewoman.”

她被他揭穿了,索­性­摊牌:“男生跟女生在一起,不是应该很——冲动的吗?为什么你——没有呢?是不是我对你——完全没有吸引力?”

他笑了起来:“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女人担心自己的魅力,男人担心自己的能力。”然后有点尴尬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冲动?因为我没向你汇报?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嘛。”

“那你为什么要控制自己呢?因为你——想为自己留条后路?”

他有点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双臂搂住她:“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一直就在这样揣摩我?那不是把自己弄得很不开心?”见她点头,他苦笑一下,“善解人意到了你这里就要重新解释了,变成了善于曲解人意。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等你长大……,你还不到二十岁,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可是你几个月之后就要毕业了,”想到还有几个月他就要到很远的南方去,两个人就要很久很久见不到面,她眼圈开始发红,“你说过只要我喜欢的你就喜欢,对吧?如果我喜欢你——吃我呢?”

他低下头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

十点多了,艾米的父母快回来了。她恋恋不舍地送Allan下楼,他拦住她说:“别下楼了,很晚了,你待会一个人走回来不安全,而且你爸爸妈妈回来见不到你也会担心的。”

她固执地说:“我就送你到前边那个路灯那里。”

他没办法,只好让她送:“你送我到那个路灯那里,我再送你回来。”到了楼下,他一手推着自行车,空出另一只手牵着她。

走过一个小水坑的时候,她甩开他的手,一大步跨过,轻声抽了一下冷气。她知道哪怕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也不会逃过他的眼睛。果然,他追上来,关切地问:“疼?”

她没有回答。刚才人吃人的时候,虽然Allan一直在她耳边说“tellmeifithurts”,事后也看到了血染的风采,但她并没有感到hurt.现在她这样做,只是想留住他,所以她对他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你在这等我一下。”他说完,一偏腿上了自行车,然后把车停在学校后门边的车棚里,快步跑到她跟前,抱起她,向她家走去。他一直把她抱上楼,抱进门,把她放在床上,关上门,为她脱了外衣,自己也脱去外衣,两个人紧紧地挤在她的小床上。

他抱着她,小声问:“还疼不疼?”

“你抱着我就不疼。”

“做个女孩要多受很多的苦,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后悔做了女孩,还是后悔做了你的女——人?”

“Both.”

“Neither.”

11

第二天早上,艾米很早就要上厕所了,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往洗手间走,连门都忘了带上。走了两步,看见妈妈提着菜篮子从厨房出来,看样子是去买菜买早点。艾米一下子全吓醒了,想起Allan还在她房间里,赶紧返回去关卧室的门。她往里瞄了一眼,吃惊地发现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睡觉,刚才她完全没注意到。

妈妈看见她,问:“艾米,你起来了?正想问你今天早上想吃什么。”

“随便吧,跟上星期一样。”她不敢去洗手间,怕万一妈妈到她房间去看见Allan在那里。

妈妈看她站在那里不动,好奇地问:“不睡了?昨天是你洗的床单?你会用洗衣机了?”

艾米的脸腾地红了,支吾着:“本来就会用嘛。妈妈快去买早点吧,我饿了。”

妈妈离去后,艾米才敢跑到洗手间匆匆方便一下,赶快溜回卧室,Allan已经起来了。看见她进来,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问:“还疼不疼?”

“No.”

“别骗我。”

“说疼才是骗你的,”她坦白说,“只是想让你留下来陪我。”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像要搞明白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最后指指外面,问:“鬼子走了?”

她听到这句,忍不住想笑,只好使劲压低嗓子,吃吃笑着说:“鬼子走了,伪军还在。你要回去了?”

他点点头。

“等我去把伪军引开。”艾米返回洗手间,很快地梳洗了一下,在客厅大声对爸爸说,“爸爸,早上空气好,你陪我去外面散散步吧。”

爸爸受宠若惊,立即从卧室来到客厅:“好呀,今天怎么这么好兴致?”

艾米拉着爸爸往外走:“快走吧,晚了好空气就没了。”然后大声说,“我们散步去喽。”

等她装模作样地跟爸爸散了步回来,Allan已经不在那里了。她痴痴地坐了一会儿,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心里有几分骄傲,也有几分担心。骄傲的是她和Allan终于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情人,担心的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拥有她了,他会不会对她失去兴趣?

听说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兴趣,是以占有她为最高点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向着顶峰冲刺,他的兴趣是逐渐上升的。当他到达了那个最高点后,他的兴趣也达到了顶点,可能他会在顶峰停留一段时间,但不管停留多久,他的兴趣都不会再往上升了,剩下的就是下坡路了。

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今天的担心跟昨天的担心是多么互相矛盾。昨天还在担心Allan有所保留,不肯全部陷进来,今天却又开始担心他洞悉了她的一切会由此产生厌倦情绪了。她很喜欢昨晚的他,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他使她尝到了她以前从未品尝过的快乐,他又细心地留下来陪了她一夜,这使她很开心。但今天早上他这样匆匆离去,又使她很难受。

一旦他不在眼前了,她就感到坐立不安,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他跟谁在一起,他还爱不爱她。难道他今天不该陪她一天吗?他急急忙忙地回那个简阿姨家­干­什么?

艾米越想越焦躁,她决定到简阿姨家去找他,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她知道简阿姨住在哪条街,因为Allan说过那条街的名字,但她不知道简阿姨的家究竟在哪一栋,更不知道在几楼几号。她只记得他说过那栋楼附近有家叫“天下第一剪”的个体理发店,是个退休理发师开的。那位理发师的按摩技术很高,不论给谁理完发都会奉送几分钟按摩,所以Allan很喜欢在那里理发。

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待会就是一家一家地问,也要把简家问出来。刚好妈妈买了菜和早点回来,她匆匆吃了一点东西,就跑出去叫出租车。

到了简阿姨住的那条街,她让出租车司机开慢一点,她好找“天下第一剪”。还好,费了不大功夫,就找到了,她在“天下第一剪”门前下了车,付了钱,顺着旁边的小巷子走进去,就看见了好几栋楼房。她大致观察了一下,发现每一栋都有三个单元。她决定从最近的一栋开始,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找。

她看了一下一单元,一层一层地看那些阳台,希望能发现Allan的衣服或者什么熟悉的东西,但没有看见。她又走到二单元,正要如法炮制,一层层观察阳台,就看见一楼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天很冷,外面几乎看不见别的人,她决定去向那个人打听一下。

那是个女孩,侧身靠在阳台上,因为是一楼,阳台是用细铁条封了的。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阳台上的女孩转过身来,从铁条缝里打量艾米。

艾米凭直觉知道这就是简惠,但她仍然问:“跟您打听个人,您知不知道有家姓简的住在哪里?”

“我家就姓简,你找谁?”

艾米走近一点:“你是不是简惠?”

那女孩点点头:“你找我?”

“我找成钢。”

“你找他有什么事?”

“呃——,他把东西忘在我家了,我给他送过来……”艾米不打草稿地撒了一个谎。

简惠打量了她一会儿,指指单元门的方向,说:“你从那个门洞进来,我来给你开门。”说完,就从阳台上消失了。过了一会儿,简惠打开了门,探出一个脑袋,对艾米说,“在这里,进来吧。”

艾米进到门里,看见Allan的鞋放在进门靠墙的地方,赶紧把自己的鞋也脱了,放在Allan的鞋旁边,她注意到地上铺的是塑料地砖一样的东西。

简惠小声对艾米说:“别出声,他今天早上刚回来,还在睡觉。别把他吵醒了。”

艾米想说,我知道,因为他今天早上是从我家回到这里来的,但她想起了地下工作的原则,就忍住没说。她不知道哪个门是他的卧室门,也不好问简惠,只好勉强跟着简惠在客厅坐下。

“你家没人?”艾米问,想了想,又改口说,“你爸爸妈妈不在家?”

“他们监考去了。你是——?”

“我是艾米。”

“你是他导师的女儿?我猜到了。”简惠笑着说,“看不出来你已经上大学了,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呢。”

“还小女孩?老女人了,”艾米本来是自谦一下的,但她想起Jane比她大,怕简惠误会到别处去了,赶快打断自己,问,“成钢住哪间?”

“让他睡会吧,他昨晚肯定没睡好,今天回来时很疲倦的样子。”

艾米见她这么关心Allan,好像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样,心里酸溜溜的很难受,几乎要口不择言地告诉她昨晚的事了。

“你喝不喝茶?我去帮你倒杯茶。”简惠说着起身到厨房去倒茶。

艾米借机看了一下几个房间的门,只有靠阳台那边的那间关得紧紧的,其它几扇门都半开着,她知道Allan一定是住在靠阳台的那边,就跑过去,敲了敲门。她听见Allan睡意惺忪地问:“谁呀?”

“我,艾米。”

Allan很快把门拉开一道缝:“真的是你?好像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我睡糊涂了做梦呢。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不能来这里吗?”她很快地钻进屋子里,反手关上了门,扑到他怀里,“想你了,就来了。”

他把她拉到床边,自己钻进被子,拍拍床,示意她进去。她很快脱了外衣,钻到被子里,钻到他怀里。他搂住她说:“我是问你怎么过来的,不要告诉我你骑车来的,你现在这样——,骑车不好吧?”

“打的来的。”

“聪明。”

艾米问:“你昨晚没睡好?床太小了?不过我睡得挺好的。”

他闭着眼睛微笑,不吭声。

“我把你挤到椅子上去了?”艾米问。她知道自己睡觉爱跟人追,所以小时候跟妈妈睡一床的时候,不管床有多宽,她都可以把妈妈挤到床下去,有时妈妈只好从另一边爬上床再睡,但过不了多久,艾米又会追过去,有时一夜要这样拉锯多次。

她埋怨说:“你怎么不叫醒我呢?或者把我推一边去?”

他仍然是闭着眼微笑,说:“你睡得呼呼的,像只小狗一样,怎么忍心把你弄醒?”他打个哈欠,问,“早上吃东西了没有?饿不饿?”

“吃过了,不饿。”

“那就睡一会儿吧,我好困。”

艾米一点瞌睡也没有,只好假寐。寐了不到两分钟,她就开始在他身上摸摸索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好像天经地义是要做什么的,不然她就会怀疑他不爱她了,至少是他感觉不到她的吸引力了。

他闭着眼,笑着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碰他那个地方:“­干­什么?小手这么不老实。没听说过老虎的什么什么摸不得?撩蜂­射­眼,玩火自焚,不要自讨苦吃。”“你不想讨苦吃?”

“怕你疼。”

“不会的。”

“Yousure?”

“Yes.”

战斗打响之后,艾米慢慢地有点忘乎所以了,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无字之歌,吓得Allan连忙把自己的嘴盖上她的嘴,钳制了她的言论自由。

12

一觉醒来,已经快下午两点了。艾米又想上厕所了,只好悄悄爬起来,偷偷溜出房间。她正在四处张望,看哪个门像洗手间的门,就看见简惠系着个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从一个门里走出来。

看见艾米,简惠有点吃惊地说:“你还在这?我倒了茶回来,就没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说完,溜了一眼门边那些鞋。艾米有点得意地想,你把重要的线索忘了吧?看来侦探小说看得不够多。

艾米问:“你们家洗手间在哪里?”

简惠指指洗手间的方向:“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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