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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十年忽悠 > 50

50

艾米打开盒子,发现是一条珍珠项链,她对珠宝没有什么概念,看到那些珍珠一粒粒很整齐,心想大概是仿的吧。她父亲去青岛开会时,带回过很多串珍珠项链,说虽然才五块钱一串,但都是真正的珍珠,你可以拿去送给你的朋友们。那些珠子上都能看到一些条纹状的东西,大小也不很一致。而这串晶莹光滑,什么条纹都没有,所以她认为是假的。但假也假得实在漂亮,每颗都很可爱。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小昆问:“喜欢不喜欢?你脖子生得很漂亮,我也——接触过不少女孩,但脖子生得这么漂亮的还没见过。你戴上这个项链,肯定是高雅绝伦。我一看到这串项链,就觉得是为你的脖子定做的,克制不住就买下了。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

“这——大概要二、三百块钱吧?”艾米像个体户一样把价格狠狠发泡了一下。

小昆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认为呢?”

“我想应该要那么多吧。不过我从来不戴首饰的。我有些小玩意,都是几块十几块钱的,照相的时候戴戴。”

“成钢没送过你首饰什么的?”

“他还是个学生,哪来的钱?他送我的都是音乐盒之类的,很浪漫的东西。”

“说是浪漫,其实有时是小气,他父母在加拿大,还没钱送你首饰?”小昆伸出手,对艾米说,“我给你戴上?”

艾米摇摇头:“不用了。”然后又把项链拿在手里把玩。

“看样子还是很喜欢的,喜欢就收下吧,自己给自己戴上。”

“说实话,我真的是很想收下的,不过我不想付你想要的代价——”

“我想要的是什么代价?”

艾米看他一眼,说:“不是以身相许,就是爱情喽。”

“你说得太夸张了,一串项链,就要你付那么多?那我也太小气了吧?你也别把自己看那么——便宜。我没那么贪心,只要你喜欢就好,戴上了,漂亮,说明我鉴赏珠宝鉴赏女­性­美的能力都不差,就算是回报我了。”

“真的?你这么好?”艾米不相信地看着他,说,“如果真是这么好,那我就收下了。”

“我替你戴,还是你自己戴?”

“不用戴了,我要拿去换成钱。”

小昆扬起眉毛,惊讶地问:“为什么?你这个小丫头,每次都有出人意料的决策。”

“因为我没钱用了,我打的跑来跑去,把钱都用光了,我需要钱,我要经常到这里来看Allan.我爸爸妈妈这段时间请客送礼也花了不少钱,他们也没什么钱了。我们家主要靠我妈妈上课赚钱,我爸爸是书呆子,只知道做学问——”

“那你准备把这项链拿去换多少钱?”

“换二、三百块?”

小昆笑起来:“傻丫头,这项链两千多块呢!”他掏出一张发票,给她看,然后说,“别拿去换钱了,留着你自己戴吧,我这有钱,你拿去打的。”说着就掏出一叠人民币,递给艾米。

“这——”

“算我预付你辅导我英语应得的报酬吧。你做家教一小时多少钱?”

艾米没做过多少家教,只帮爸爸系里一个老师的小孩辅导过一段时间,每小时别人付给她十五块钱。她想了想,把两个数颠倒过来,说:“别人一般付我五十块一小时。”

“那行,我翻个倍,一小时付你一百块,行不行?”

艾米喜出望外,说:“你付这么多?那我得好好准备一下再辅导你了。”

“这不算多,现在外面行情就是这样,说不定还让你吃亏了。你不要去跟别人比较价钱就好。”

“我不比,这已经够多了,比我以前辅导别人多多了。那我一星期多辅导你几小时,我就可以多到这里来几次了。”

小昆说:“行,你想辅导多少小时都行。”

32

那天回去后,艾米发现自己小包里又是钱又是项链盒子,很发财的样子。她把钱掏出来数了数,有一千二百块,全是一百一张的。她想,哈,成了暴发户了,早知道做家教这么赚钱,三百年前就去做家教了。

她又把项链拿出来,慢慢地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很­干­脆地把项链还回去,到底是忘记了,还是潜意识里有点舍不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知道自己不会戴那串项链,没机会,也没道理。但是自从看了那张发票,知道的确是两千多块钱之后,怎么就觉得那些珍珠一粒粒很真实很漂亮了呢?难道真是人不识货钱识货?

她想起那些小说里面年轻幼稚的女主人公,常常是被别人的珠宝首饰照花了眼,慢慢就上了当,忘记了自己真心爱着的贫穷情人,投到一个有钱人的怀抱去了。她想,我肯定不会的,既然我知道这么多此类故事,我就不会傻乎乎地被几串首饰打动。

但她也有点奇怪,心想,为什么Allan从来没送过我珠宝呢?他肯定有这个钱,公安局说了,他被抓的那天,身上带着五百多块美元,近五千元人民币,那些钱,买串项链不是绰绰有余吗?

老丁讲那天是深圳的张老板付的账,说“你们两个穷学生,这么大手大脚­干­什么?我这是公司开账,你们就别打肿脸充胖子,在这里跟我争着付钱了”。这些钱现在到哪里去了?可能被公安局收走了,还会退回来吗?如果退回来了,Allan会不会给我买这样一串项链?当然问他要就没意思了,要他自己主动买才有意思。

她现在才注意到,她跟Allan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两个人从来没说过钱的事。在外面玩的时候,要吃饭要买东西,都是Allan上去买了。有时候她看上一点什么小玩意,不用她说,他就能看出来,他会很主动地买给她,但他没主动买过衣服首饰之类的东西送她。实际上,他们也很少到外面去逛商场,都是腻在什么隐蔽地方搂楼抱抱,“唧唧我我”。

艾米看着手中的项链,心想,爱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但是一个人舍得花这么多钱,买东西送你,你要说完全不感动,是有点不可能的,特别是当他并没有叫你拿身体什么的来交换的时候,又特别是他长得不丑,甚至算得上“­干­净”的时候。

她想起小昆好像也很博学多才似的,侃起社会、个人、蝗虫、牺牲之类的,好像也头头是道呢。她听爸爸说过,小昆是J大法律系毕业的,而她知道J大法律系在全国相当有名,那说明小昆还不是个傻瓜。当然他父亲是纪委书记,可能也占了点便宜,不过看他的样子,还不是个绣花枕头,跟她心目中的­干­部子弟有很大不同。

从这几次接触来看,小昆似乎还挺会做人,吃羊­肉­串的时候,也知道买好了端到她面前,跟她爸爸妈妈讲话,总是“伯父伯母”地叫,Allan好像还从来没这样叫过,可能是因为他还在搞地下工作。特别令她感动的是小昆对待女朋友弃他而去的态度,人家背叛了他,不要他了,他还在庆幸他的女朋友找到了一个比较可靠的人。

她也看过《卡萨布兰卡》,她也挺喜欢里边那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到愿意帮她和她的丈夫逃离纳粹魔掌的地步,明知道那样帮了,就失去那个女人了。那样的男人,谁不爱?谁不想遇到一个?艾米很羡慕影片里的那个女人,又有丈夫爱她,又有另一个男人这么爱她。艾米想,如果我遇到这样两个男人就好了。她觉得这样想,有点不大好,好像对Allan不忠实一样,但她安慰自己说,我又没说要跟另一个男人发生关系,我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这样爱我,我不给他回报就是了。

不过这好像有点不可能,你要他那么爱你,你又不给他回报,那他知道了,不跑掉了?她想,如果小昆知道她绝对不会爱他的话,他肯定懒得这样殷勤她了。他现在这样追着,是存着一线希望,什么时候他绝望了,肯定就不理她了。她好像有点舍不得让小昆一下子绝望一样,她有点希望他就这么追着,老这么追着,而她有Allan真心爱着她,还有小昆这样无望地爱着她,那样的生活就真是惬意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艾米,你真是一个虚荣的女孩,虚荣到自私残酷的地步。你又不想给小昆爱情,你又不早点把这说明了,好让他早点死了心去追别的女孩,你只想把他套牢了,keep在一定的距离,让他跟着你转,爱你,没有回报地爱你,满足你的虚荣心。残酷!自私!她把自己狠狠地批判了一通,就跑去洗澡,等会好试试那串项链。

她洗过澡后,躲在卧室里,只穿着睡衣,让脖子露出来,把那串项链戴上,用个小镜子,对着穿衣柜上的大镜子左照右照,前照后照,越照越觉得小昆说得不错,我的脖子的确生得漂亮,怎么以前没觉得呢?看来自己的美还是要由别人来审、来发现。

她想起Allan很少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她哪一块美,他说过她照侧面像时最美,那他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别的角度不美呢?他也没说过她的脖子美,是他没发现,还是他没说出来?如果发现了,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可能还是没发现。她知道他很爱吻她的脖子,那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她的脖子是她最敏感的地带之一。也就是说他吻那里,是为了激发她,而不是因为他觉得那里美。

她觉得跟Allan在一起,主要是她在崇拜Allan,仰望着他。但跟小昆在一起,就有一种被人崇拜的感觉,而那种感觉真是舒服。她想,一个人最好是有一个人供自己崇拜,又有一群人崇拜自己,那样的日子就算是一个女人过的日子了。

她知道自己不爱小昆,因为当她想象小昆拥抱她的场景时,她不光没有激动憧憬的感觉,反而有点别扭甚至反感的感觉。但她知道她对Allan就不是这种感觉,她从一开始就想亲近他,想被他抱在怀里。等到真的被他抱在怀里了,她觉得那种感觉比她想象的更好。

现在小昆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因为他的报社不能发表对收审制度的抨击,他又没法把Allan救出来,她应该­干­脆地跟他一刀两断,免得惹出麻烦。但她好像有点舍不得把他一刀切掉一样。她对自己说,我这不是要挣点打的钱好去看Allan吗?既然他愿意付钱我辅导他英语,我也需要这些钱,那为什么不能互相利用一下呢?应该说是互相帮助一下吧。

她觉得不管小昆那方面有什么想法,关键还在自己这方面,如果我根本不爱他,他做什么都不能打动我。她不知道Allan以后会不会为这事吃醋,但她想,其实他吃点醋才好,完全没醋可吃,他还当我没人要呢。她想好了一个情节,准备等Allan出来了就试试,她要告诉Allan小昆在追她,送了她这串项链,看看Allan会有什么反应。

她想象Allan会暴跳如雷,责怪她不该收一个男人的礼物,那她就反问他:“为什么你从来没想过买这么一串给我呢?你又不是没钱。我收这串项链,就是为了气气你”然后她就把项链还给小昆,从此不理小昆了,因为她只想看看Allan因为吃醋大发雷霆的样子,那可以证明他爱她,爱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不过她估计Allan不会大发雷霆,反而会冷冷地说:“既然他这么爱你,你跟他去好了,还跟着我这个穷光蛋­干­什么?”她想,如果他这样说,那就麻烦了,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他会把我当作一个爱慕虚荣、贪图金钱的女孩了。她想到这里,决定下次一有机会就把项链还给小昆。

后来辅导小昆英语的时候,艾米几次把项链拿出来,还给小昆,但小昆七说八说的,就把艾米说服了,没再提还项链的事。艾米想,我反正不会要他这串项链,现在只是他不肯收回去,我代他保管一下,等Allan出来,我考验Allan一下后,就还给小昆。

有个星期五的中午,小昆一个电话打到了艾米的寝室,问艾米明天有没有空,他想跟她学英语,如果她想去收审站的话,他可以开车送她去,那样就可以省下她打的的钱,而且又快又方便,还可以想待到多晚就待到多晚。艾米一口答应,说明天你一点过来,我们学两小时英语,然后就开车去收审站。小昆说这个主意不错,那就这样定了。

然后他又补充说:“今晚有个舞会,是市直机关搞的,你可不可以赏个光,跟我一起去舞会?我舍命陪君子,跟你去收审站,你也舍命陪小人,跟我一起去舞会吧。”

艾米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昆说:“你怕什么?如果你跟我去个舞会就忘了成钢,移情别恋,那不正好说明你爱他不深?那早点移情别恋不更好?我看你对他感情很深,根本不是一两次舞会能动摇的,你对自己这点信心都没有?至少来试一下,看看自己对成钢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你可以为他牺牲一切,但你抗不抗得住灯红酒绿的诱惑?上流社会的豪华?”

这话把艾米好抬杠的心思说活了,她想,我就不信这个邪,去次舞会就动摇了?没那么厉害吧?还自称什么“上流社会”,不就是一群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吗?相信一个个也就是伪君子,伪淑女,暴发户,哈巴狗之类的,且看我怎样地出污泥而不染,万人皆醉我独醒。

“行,我去。”

“这才像艾米!”小昆欣喜地说,“我到哪里来接你?”

“上我家来吧。”

“行,那我晚上六点上你家来接你。打扮漂亮点哟,为我争光。”

那天下午,艾米回到家,晚饭也吃不下,就慌着打扮。她没去过这样的舞会,不知道是个什么大场面,但她想,怕什么,我又不想在那里出人头地,招蜂惹蝶,穿什么无所谓,了不起别人把我当下巴老,不跟我跳舞,我还懒得跟他们跳呢。而且既然是跟小昆去的,他总要跟我跳吧?总不能说把我带去了,就丢在一边,自己跟别人去跳吧?不过她想到他跟别人去跳舞,也不着急,不像跟Allan去舞会,生怕他跟别人跳舞去了。

她想,难怪别人说要嫁个爱你的人,不要嫁个你爱的人。嫁你爱的人,太­操­心太累了。嫁个爱你的人,该他­操­心,该他紧张你,你对他完全不在乎,那种感觉真是很潇洒,很自在,很大义凛然,很所向披靡。无所求,就无所惧嘛。

她突然想到:Allan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就这样的感觉?根本不在乎我,我紧张不紧张他,他无所谓,我跟别人跳舞,他也无所谓,我就是跟人跑了,他可能都无所谓,他可以马上就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她觉得这样想的时候,真是很难受,她要Allan紧张她,在乎她,生怕她跑了。她想:等他出来了,一定要试他几次,看看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紧张不紧张我,有多在乎,有多紧张。

她一想到Allan,对这个舞会就有点懒心无肠,但她想去试试,看自己到底经不经得起灯红酒绿的诱惑,也想把所谓“上流社会”的那些小姐“拍熄火”。

她决定待会什么饮料都不喝,免得着了小昆的道。她本来想现在就喝很多水,但她又怕待会老上厕所,她想,还是不喝吧,如果实在太渴了,就喝点自来水,脏是脏一点,但也就是拉拉肚子而已,总比着了别人的道要好。失了清白是小事,但因为傻失去清白,那就真的叫她活不下去了。她宁可自己主动地失去清白,也不愿被人骗得失去清白。总而言之,坏可忍,傻不可忍。

她决定穿那条跟Allan去舞会时试穿过的白裙子,因为那天Allan看到她从卧室出来时,完全愣住了,说明效果不错,不知今晚会不会让舞会上那些人也为之一愣。她不会化妆,也懒得化,免得化不好,化得像只猫。她拿出那串项链,想戴上,又怕待会小昆看见在心中暗喜,觉得她终究还是可以被珠宝打动的。她决定不戴,做出一个不把这舞会当回事的姿态。打扮得再好,也说明是把这舞会当回事的,我根本不把它当回事,那不是更傲?

小昆上来的时候,艾米只穿了那条白裙子,别的没作什么打扮。但小昆还是愣了一下,说:“哇,这么漂亮?这不把整个场子镇了?”

艾米看到自己的白裙子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很高兴,说:“那我们走吧。”

小昆说:“我还给你买了条裙子,以为可以让舞会的人开开眼界的,现在我看也不必换了,你这条裙子更优雅。自己买的?”

艾米不知为什么撒谎说:“是Allan给我买的。”

“看来他还真有点审美观呢,”小昆说着,把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放在沙发上,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艾米跑去跟爸爸妈妈讲一声,妈妈有点担忧,说:“这种场合,你又不知道深浅,跑去­干­什么?”

爸爸说:“那有什么?不就是个舞会吗?还是人家市直机关搞的,怕什么?我看小昆人不错,挺成熟的。”

妈妈把她拉到爸爸听不见的地方,小声说:“艾米,你这样搞,Allan出来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为什么要不高兴?”艾米反驳说,“他不高兴一下才好,不然他以为我没人追。”

妈妈摇摇头说:“不要无事生非地弄些矛盾出来,男人没有不嫉妒不吃醋的,等他吃起醋来,你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那时你哭都来不及。如果你是想跟小昆好,我没意见,因为我也觉得他不错,但你明显的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么两边都扯着,当心惹出麻烦来。”

“不用担心,”艾米宽解说,“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会把握分寸的。”她回到客厅,对小昆说,“我们走吧。”

小昆笑着说:“把那串珍珠项链戴上吧,配你的白裙子正好。”

艾米客套了一下,就跑回卧室把项链戴上了。她在镜子里照了一下,是很相配,不是珠光宝气地配,而是纯洁高雅地配。她跑回客厅,小昆又是一通惊讶加赞美,把她搞得飘飘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小昆小声说:“待会别人问起,就说是我女朋友,给点面子,别在人前就拆穿了我的西洋镜。”

妈妈追出来,嘱咐说:“小昆,麻烦你十点以前把她送回来。”

艾米不高兴地说:“十点以前就回来,路上还要半个小时,那还玩什么?”

妈妈退一步说:“那最迟十一点以前送她回来。”

小昆很有礼貌地说:“你放心,伯母,我十一点以前一定把她送回来。她如果不肯走,我拖也要把她从舞会上拖回来。”

33

那天晚上,小昆先把艾米带到一家个体照相馆,让那里的化妆师为她化了个妆。妆化好之后,小昆打量了半天,最后说:“真有点不敢带你去舞会,怕人把你抢走了。”

艾米听了,心里乐滋滋的,想起Allan好像从来没这么“赤­祼­­祼­”地赞美她。她觉得Allan看她的眼光,最多算个“欣赏”,但小昆看她的眼光,简直算得上“崇拜”。被人欣赏的感觉很好,被人崇拜的感觉也很好,既被人欣赏又被人崇拜的感觉真是好上加好。

到了舞会,艾米就执行自己把舞会“不当回事”的政策,对什么都嗤之以鼻。切,什么了不起?就是个硬件比较过硬的舞会而已。灯光还行,乐队凑合,气氛暧昧,参加舞会的人嘛——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舞客当中漂亮女人太多了,几乎没有不漂亮的,但看看那些男的,就不敢恭维了,有的又胖又矮,有的头发都快秃顶了,还有的真算得上猥琐不堪,最了不起的也就算得上个“­干­净”,连“顺眼”的层次都达不到,更不用说“舒服”了。她想,如果Allan来了,肯定把他们全盖了。

沿墙根有一些桌子,有穿短裙的年轻女招待挨桌子送饮料,似乎是不要钱的。小昆为她要了马蹄爽,但她不肯喝,小昆问她为什么,她支吾说怕把口红搞掉了。

她跟小昆跳了第一支。小昆舞步很熟,带人也很老练,搂在她腰上的手也保持在合法的范围内,跟他跳舞很自在,不拘束,也不紧张。但她始终觉得小昆跳舞没灵感,只能说是走舞步走得很熟。而Allan跳舞就不同了,给人一种进入了跳舞意境的感觉,有点美的享受。

有人来邀请她跳舞,小昆大方地让她去跳,他自己也跟别的女孩跳,这也使艾米觉得很开心很自由。她想起跟Allan去舞会的情况,那就完全不同了,她得时时跟着Allan,生怕他被别的女孩抢跑了,完全没有在别的男生那里检验自己魅力的机会。总而言之,跟Allan在一起,就是“紧张”二字,而跟小昆在一起,就很随意。

邀请艾米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常常同时有好几个走上前来,搞得她飘飘然。舞场上有那么多漂亮女孩,而自己居然能有这么多人邀请,说明自己魅力非同一般哪。长这么大,还没这么“抢手”过。

跟她跳舞的人,一上来就会问她的名字,问她父母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她。她含含糊糊、神神秘秘地东扯西拉,搞得那些人更感兴趣。那些人自己介绍说他们是谁谁谁的儿子,她发现那都是些报纸上见得到的名字。

艾米倒不在乎那些当官的,不过看见当官人家的公子也来这样巴结她,她很开心,有意无意地撒个娇,卖个痴,给他们一点隐隐约约、虚无缥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想头,好让他们跟得更紧一点。她觉得自己像在玩牵线木偶一样,想怎么扯就怎么扯,想要他们存一点希望,就可以让他们存一点希望,想让他们绝望,就可以让他们绝望。

现在她才认识到,灯红酒绿没什么,灯再红,红不过化了妆的脸,酒再绿,我不喝它,就不能把我怎么样。舞会上真正使人迷乱的是那种众星捧月的待遇,这在别处是享受不到的,简直就像是同时被一群人在追求一样。

唯一的遗憾就是邀舞的人长相都不怎么地,没办法,质量上不去,只好讲数量了。她竭尽全力施展自己的舞技,又把脸上的笑容整得尽可能的娇俏迷人,一心要多吸引几个邀舞的人。她把一个穿火红裙子的女孩定为自己的竞争对手,那个女孩也有大把的人邀舞。她在心里默默计数,看谁有更多的人来邀请。

艾米跳了一阵,没有看到一个帅过Allan的。跟舞会的其他人想比,小昆就算很不错的了,所以有好几个女孩爱多看他几眼,找上来搭讪几句。艾米想,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一个小昆,你们就盯成这样,那如果Allan来了,你们不一口水把他吞下去了?

她突然想到,以后不能带Allan到这种舞会来,哪种舞会都不能让他去,只能把他关在家里。这样说来,收审站好像成了他最好的归宿。也许就让他呆在那里,那他就不能chasingskirts,skirts也不能chase他,而我可以到舞会上来颠倒众生。她现在很理解为什么州官只许自己放火,而不许百姓点灯,因为那种横行霸道的感觉真好啊。

她想,Allan呆在收审站还是不大好,因为我也不能见他,最好是搞个家庭收审站,把他禁锢在家里。有舞会的时候,他在家看书,小昆带我上舞场,我又不必担心Allan跟别的女孩跑了,又可以跟大把的男生跳舞,把他们迷得晕晕呼呼,那才真叫开心呢。

她正在为自己这个“家庭收审站”的创见偷笑,一个个子不高的男生走上前来,邀她跳舞。她不太爱跟个子矮的人跳舞,她自己有一米六八左右,而这个男生大约一米七二左右,她穿着高跟鞋,跟这样的男人跳舞,感觉就像是两支筷子在舞场上走动一样,分不出高低,像什么样子?她觉得男舞伴至少要比她高一两个头才行,应该像高低杠,而不是像双杠。

但这次很奇怪,身边没有第二个人邀舞,她又不想做壁花,于是勉强跟那个小矮个跳起来。

小矮个说:“我小陈,我不说你也知道我是谁。”

艾米很不喜欢他这种腔调,说:“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

小陈嘿嘿笑起来:“哟嗬,小嘴还挺厉害呢。你叫什么名字?”

“忘记了。”

“哟嗬,连名字也不肯告诉?我看你长得漂亮,应该是叫小美吧?”

艾米讥讽地说:“哟嗬,你还猜得很准呢。”她想,真是遇到一个老土了,人长得差不说,连说话都这么俗不可耐。

小陈不客气,将艾米搂得紧紧的,波澜壮阔地跳着。艾米嫌他动作太大,土气得要命。他又搂得太紧,使艾米不得不像打架一样地奋力把他向外推,但小陈还把脸也凑了过来,嘴里的热气喷到她脸上,她这才相信小说里面写的那些令人讨厌的男人是真实存在的,以前她一直以为是作者写顺了手,写出几个脸谱化的令人作呕的男人,来反衬英俊高雅的男主人公的,原来实有其人,不是今天亲眼见到,差点就要冤枉作者生编乱造了。

她冷冷地说:“我又不是站不稳,至于把我提来提去吗?”

小陈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哟嗬,你说话好不客气啊,你不喜欢被男人搂,跑来跳什么舞?”

“跳什么舞?跳文明舞。”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甩开手走出场子去了,把小陈晾在舞场中央。

小昆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迎上来连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跳舞太不文明了,懒得跟他跳了。”

小昆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是谁?难道还是陈××的儿子不成?”艾米随口说了一个报纸头条经常见到的名字。

“你说对了,那刚好就是他的儿子。”

艾米愣了一下:“他的儿子就这个样?太没风度了,我在电视里看到他爸爸不是这个样子呢。”

小昆说:“风度不风度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如果成钢在里面多关几天,你不要奇怪就是了。”

“他知道我跟成钢的关系?”

“他要打听出来,是很容易的。”

艾米怕姓陈的为难Allan,连忙问:“那现在怎么办?”

“看待会能不能再跟他跳一曲,挽回一下。”

艾米很烦闷,这种场合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难怪古人说“伴君如伴虎”。如果不是怕Allan受牵连,她现在对那人破口大骂的心思都有,TMD,什么玩意,就凭你爸爸是陈××,你就一手遮天,想搂谁就搂谁了?还不要说是你,就是你爸爸这样搂我,也照样把他甩在舞场中央。

艾米没什么心思跳舞了,有点想回去,但小昆叫她再等等,等小陈回来,看可不可以挽回一下。奇怪的是,现在竟然没什么人来邀她跳舞了,让她简直怀疑是姓陈的在幕后­操­纵,但似乎又不可能,因为姓陈的根本不在舞场上了,就是在,他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知大家都不跟她跳了。只能说大家看见了刚才那一幕,都不想得罪姓陈的,所以不跟她跳了。她气呼呼地想,看来州官放火,是因为有很多百姓替他点火。只要不是烧自己,就总会有百姓帮着州官。

幸好小昆还一直陪在身边,不然她说不定要当壁花了。艾米怀着一腔感激之情,跟小昆跳,希望姓陈的会回到舞场,再邀她跳舞,那样她就可以挽回一下。但她现在已经没有把握姓陈的会来邀请她了,总不能说自己上前去邀请姓陈的吧?那样做,不仅不能挽回,还会被他看不起。她烦闷地想,同样是­干­部子弟,但小昆比姓陈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跳了一会儿,灯光突然灭了,只有墙壁上的小灯还像鬼火一样的亮着。小昆把她的两手拿起放到自己肩上,而他的两手都放到她腰上,把脸跟她的贴在一起,说:“这是贴面舞,又叫黑灯舞,跳过没有?”

艾米把脸转开一些,说:“没有,怎么兴搞这一套?鬼影憧憧,群魔乱舞的。”

小昆小声说:“小丫头,放松一点,不用搞得那么——紧张,这舞就是这样跳的。”艾米看了一下身边的几对舞者,也都是贴着面,搂得紧紧的,相比之下,他们这一对还算好的了,她只好随波逐流地跳着。

小昆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你今天在舞会出尽风头啊,你看那些男的,都对你虎视眈眈,恨不得一口水把你吞了。今天邀请你跳舞的最多了,当得起舞会皇后的称号了。”

艾米听得很受用,故作谦虚说:“你算了吧,这里漂亮女孩多着呢,我算个什么?”

“算个什么?算个艳压群芳,鹤立­鸡­群。这些女孩,有的是市直机关的打字员、办事员,还有些是文工团、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都是想找个有权有势的老公的,她们经常到这里来,都没人理她们了。你这么清纯高雅,她们哪能跟你比?”

“你上粉的功夫还蛮高强呢。”艾米嗔他一句,心里怪舒服的,对小昆慢慢移到她ρi股上的手也没有一掌打开。

小昆轻轻捏了一把,赞赏说:“跟我想的一样,紧紧的——,你浑身上下肯定都是紧紧的——,我好喜欢你走路的样子,腿绷得笔直,两条腿中间一点缝都没有,夹得紧紧的——”

艾米警告说:“你这么善于联想,不要把你自己搞得出洋相啊。”

“我已经出洋相了,你怎么样?”小昆向她身上蹭了蹭,让她感受了一下他的“洋相”,然后说,“你真是个害人的小妖­精­,你现在把我搞成这样,总该帮帮忙吧?我们到车里去——”

艾米觉得好像被人对着头泼了一瓢冷水一样,心里很不高兴,怎么口口声声“帮忙帮忙”?她想: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如果你一直强调你的“与众不同”,我可能就迷迷糊糊地跟你到车里去了,你却说什么“帮忙”。愚蠢!勾引人都不会。

她没好气地说:“帮什么忙?我答应什么了?”说完,就甩开手,走到墙边的桌子跟前坐下了。

小昆跟上来,坐在对面,讪讪地说:“真的不肯帮我?你不帮我,我只好想别的办法去了。你在这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艾米不知道他说的想别的办法是什么意思,估计是找个地方自力更生去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男人怎么这样?就像尿急了要上厕所一样,说忍不住就忍不住了,­干­嘛不夹块尿布?她看了看表,十点多了,心想,看样子姓陈的不会回来了,回来也不一定邀我跳舞,说不定姓陈的是小昆设的局,根本不是陈××的儿子,只是用来衬托小昆一下的,我还是打的回去吧。

34

艾米走到外面,觉得口­干­舌燥,刚才一直忍着没喝里面的饮料,又不敢喝洗手间的自来水,早已­干­得冒火了。她想买支雪糕吃,才想起自己的小包是放在车里的。来的时候,小昆告诉她说里面可以存包,但她想到自己包里放着“凶器”,怕存包处的人看见,所以留在了车里。

她走到小昆停车的地方,却没看到小昆的车。她想,难道他刚才生气回去了?但她觉得应该不会,他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而且他答应过她妈妈把她送回去的,他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她找了一会儿,就看见了那辆新闻采访车,换了个位置,停在树影里。她想小昆肯定是在车里,他到底是在­干­什么?他说他去想个别的办法?别的什么办法?

她悄悄走到车跟前,从玻璃窗往里望,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别人Zuo爱的场面。艾米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等她再向车里望去时,她看见小昆已经穿回了裤子,车里一个女的也直起身来了,正在整理自己,头发有点凌乱,但看得出来很漂亮。她赶紧转过身去,想走开躲起来,但小昆已经从车窗里看见了她,而且很快就打开车门,从车里钻了出来。

“艾米,你——站这里多久了?”

艾米嘻嘻笑着说:“不久不久,刚来,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我的小包放在车里,我——”

“你——都看见了?”小昆的声音有点焦急一样。

“什么叫‘都’看见?说了是刚来,只赶上个尾声。”

那个女的也从车里出来了,完全没有被人抓了“现行”的尴尬,在一边站了一会儿,说声:“你们慢慢聊,我进里面去了。”就施施然离去了。

艾米见小昆愣在那里,问:“那是谁?”

“一个朋友,你不认识。我们——”

艾米说:“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你答应过我妈十一点以前送我回去的。”

两个人上了车,小昆把车发动了,解释说:“艾米,你不要瞎猜,我跟她只是——应个急。”

艾米不解:“你跟我解释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你根本没必要向我解释。”

“我知道你在生气,我——,你应该知道,男人把­性­跟爱是分得很清的,有爱可能最终都会导致­性­,但是有­性­——不等于有爱。”

艾米笑起来:“你怎么回事?我已经跟你说了,这不关我的事,我生个什么气?”

小昆没再说话,一路默默地开车。艾米觉得很奇怪,她心里好像还是有一点生气一样,当然不是像听到Allan使Jane怀了孕那样的生气,但是多多少少有点生气,应该说是有点失望。原以为小昆会像《卡萨布兰卡》一样爱她的,结果却是这么一个——乱卡。

不过她也有点庆幸,如果不是那个小陈那么恶心,如果不是小昆出这么个洋相,如果不是Allan实在是比那些人帅多了,自己可能真的被灯红酒绿、众星捧月的生活迷惑了。她打定主意今后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为了这些人冒Allan生气的风险,不值。为了那点“众猴捧月”的虚荣,让Allan在里面多关几天,更不值。她决定要查一查,看那个姓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陈××的儿子,那她得想个办法挽回一下,不能让他去为难Allan.

到了艾米家楼下,两个人都从车里出来,艾米说:“我上楼去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

“艾米,我要你说了不生我气,我才会让你上楼去。”

艾米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早就说了没生你的气,你要我说多少遍?”

“可是你说话的口气——还是很生气的,我知道这事把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全搞坏了,但你听我解释,你应该了解男人这一点,­性­是­性­,爱是爱,是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我跟她做那个事,只是因为你不肯跟我做,而我不想强迫你,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艾米迁就说:“好,我懂了,男人可以跟一千个人发生关系,但心里只爱一个人。行了吧?现在我上去了。”她咚咚咚地几大步爬上楼去,刚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声。她知道是小昆打来的,她抓起电话,正想发点脾气,叫他不要这么罗嗦,就听小昆说:“我上来了,我想跟你谈谈成钢的事。”

“成钢怎么了?”

“是关于他跟他以前的情人的,L大那边的——”

艾米愣了:“他以前的情人?你爸爸不是说他在L大那边没什么事吗?你爸爸亲口告诉我妈妈的。”

“对于判他罪来说,L大那边是没什么,但是他有过女人——”

艾米冲到门边,拉开门,把小昆抓进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厉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现在才想起告诉我?”

“我——,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作为男人,我——完全理解他。但是今天发生了这件事,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不是要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男人是可以把­性­跟爱分开的,我是这样,成钢也是这样,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其实很多女人也是这样。”

“好了好了,说吧!小声点,别让我爸妈听见。”

“他在L大读书的时候,跟一个叫童欣的女的有过——­性­关系。这次去调查的时候,那个女的写了材料。她可能到现在都还在爱他,因为她写的材料完全是为成钢说好话的。她说她比成钢大好几岁,是她追他的,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后来她告诉成钢,说她患了脑癌,想跟他单独见一面。成钢去了她家,他们就——有了那种关系。”

“这事——有多久?”

“半年左右。这期间成钢要分手,那女的吃过安眠药,量不够,没死成。她说她后来自己想通了,给他自由。成钢肯定没把这事告诉过你,因为他在里面被他们追问得很厉害,都不肯说这事。一直到他们把那个女的写的材料给他看了,他才没再否认。问他为什么要抵赖,他说他答应过那个女的谁都不告诉的。”

艾米觉得头很痛,她现在没法思考,她只懒懒地说:“我不明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跟他的案子有什么关系。他以前有没有女朋友,跟他现在这事有关吗?为什么他们这么起劲地派人这里打听,那里打听?”

“我也不知道,可能人们对这些事总是比较感兴趣的,逮住一个机会就要打探,议论,纠缠不休,满足一下窥探别人隐私的欲望。”

艾米说:“你告诉我成钢的事,有什么用呢?你以为只要他是把­性­跟爱分开的,我就能接受这种‘­性­’‘爱’分开论了?我只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一般坏,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但是你自己不也曾经想过用你的人来换遗书的复印件吗?”小昆不解地说,“那次是我动了恻隐之心,不然的话,你不也——”

“我——,那是不同的,我是为了救他。”

小昆不甘心地问:“就为这么一件事,就把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全——抹黑了?”

“你在我心目中本来就没什么印象,我只不过是因为虚荣心才跟你来往,我想让Allan吃醋,想让他知道有人追我,有人爱我,有人欣赏我。其实,这都没用,都没意思。他不会在乎的,他有无数的人追他爱他,你不是说了吗?那个姓童的女的肯定到现在还在爱他,简惠为他死了,肯定还有别人也想过为他去死。我算个什么?就算我牺牲了自己的­色­相,也比不上那些牺牲了生命的人。”

“你知道这一点,又何必为他——对他这么忠心?我是真正地喜欢你,欣赏你,你不要为了今天——”

“又提今天?不是因为今天这事,你怎么会告诉我Allan的事?你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幸福的人,谁叫你告诉我这个的?我恨你这个报丧的乌鸦,”艾米恶狠狠地说,“现在你又把我打回到痛苦里去了。”

“我今天不告诉你,你迟早是会知道的。这只是那个姓童的傻,被人一诈就诈出来了,肯定还有很多像你这样聪明狡猾的女孩,绝对不会写出来。”

艾米觉得头更痛了,她把小昆给她的那些钱拿出来,塞到小昆手里:“我不想听了。这个你拿回去吧,我不会再到收审站去了,我不需要这些钱了。”

“明天不去收审站,我们还继续——学英语吧?”

艾米冷冷地一笑:“你怎么不明白呢?我跟你来往,都是为了他。现在我连他都恨透了,我——怎么还会跟你来往呢?”

小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那些钱撕成两半,扔在地上,说:“我送人的东西从来不收回的,”他见艾米正心急地打开那条项链,做了个手势,说,“别急,别把自己弄伤了,你把它扔了吧,最好扔厕所里,放水冲掉。”

说完,就推开门,扬长而去。

35

艾米走出卧室,想去关大门,看见妈妈正在关门。她立即闪回卧室,但妈妈已经跟了进来,小声问:“我看见小昆气冲冲地出去,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

艾米无奈,只好把今天发生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说:“算了,你睡觉去吧,我也要睡觉了。”

妈妈说:“小昆说的话,未必就是事实。即使是,也是Allan认识你之前的事,况且还是在那个女孩说她有脑癌的情况下,你又何必计较呢?”妈妈叹了口气,“我也希望你能遇到一个人,在你之前从来没爱过,从来没有过女朋友,那当然很好,但是——这种人也不多见。他出来读书六、七年了,又有很多女孩爱慕,要说没有过女朋友,更不大可能。只要他以后再没有别的女孩,就行了。不能太苛刻了,特别是对以前的事。”

“我也知道这一点,就是想着气难平,他是我的第一个,我却不是他的第一个。”

“如果气不平,就­干­脆不要他了,一刀两断,也就不气了。以后找个从来没爱过的,­干­­干­净净,少许多烦恼。”

艾米说:“我要能做到这么­干­脆就没痛苦了,我是既不想跟他一刀两断,又不想他有过从前——”

妈妈笑了笑说:“你小时候对妈妈就是这个脾气,算旧账,不原谅,不管妈妈怎么赔礼道歉,都不原谅。有时你在外面跟小朋友玩得很起劲,而我需要出去一下,买点东西,不想打扰你,就自己偷偷去了。等你知道了,你就不高兴了,问我为什么不带你去,我说今天对不起,下次一定带你去,但你纠住今天不放,老是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我说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也跟你赔礼道歉了,又答应下次带你去了,你还这样纠缠不放,有什么用呢?你不管,总是说,‘你今天为什么不带我去?’”

艾米想想也是,说:“算了吧,不跟他计较了,不过他出来了,我要好好审审他,看他爱过那个女孩没有。没爱过,是被逼的,就算了。如果不是——”

“我看你还是别审他了吧。过去的事,越说麻烦越多。过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呢?如果他承认他爱过那个女孩,你怎么办?真的能做到跟他一刀两断?你讲不起这个狠,又何必审呢?”

“但是他这样不说实话,太让人无法相信他这个人了。”

“那不是因为他向那个女孩保证过不说出去的吗?”妈妈宽解说,“他能信守诺言,应该算是一个好的品质。如果他对那个女孩不信守诺言,那他对你也可以不信守诺言。所以我对这事就一个建议:你能跟他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不能,就­干­脆不去计较他以前的事,免得把自己搞得痛苦不堪。”

艾米问:“爸爸在你之前,有没有过——女朋友?”

“谁知道?他说没有,我也不去打听。以前提倡晚婚晚育,青年人太早谈恋爱,就会被认为是不正派的。再说,那时的人,思想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一个人谈几次恋爱,就会被认为品质不好,所以有过女朋友的可能­性­小一些,即使有过,也不一定有过­性­关系。我那时候就从来没想过再谈第二次恋爱,行不行,就是你爸爸了,成败在此一举。”

“我很羡慕你们那个时候,”艾米说,“多么单纯!不像现在这么复杂,这么难弄。”

“单纯有单纯的坏处,复杂有复杂的坏处。那个时代谈恋爱,有很多到后来发现不合适,但迫于社会压力,不敢分手,凑凑合合结婚的也很多。像你们现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分分合合太随便,也有很多不顺心的地方。爱情有时候就是个运气问题,碰巧就爱错了人,那——就免不了痛苦。”

“我是不是爱错了人?”

“爱对爱错都只能是你自己决定了。妈妈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你现在还在反叛的年龄,可能我越说你爱错了,你越认为你爱对了。所以我只能说,要么你就­干­脆不爱他了,要不然就别为以前的事让自己烦恼。”

艾米决定不为这事烦恼了。等妈妈去睡觉了,艾米把钱用透明胶黏好,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她决定跟小昆打个电话,说声对不起。她觉得刚才对小昆太凶了点,怕惹恼了他,他去为难Allan.

她拨了小昆的号码,听见小昆有点沙哑的声音:“找谁?”

“找你,我是艾米,你——还没睡?”

“我——还在你楼下。艾米,我也正想跟你打电话,告诉你我刚才——对你撒了谎,成钢的那事——是我编出来的,只想挽回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

艾米笑了笑说:“我现在搞不清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反正我也不去管那么多了。成钢以前做了什么,跟现在不相关。那些钱,我都黏起来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别管那些钱了吧。我不该撕那些钱,那是你辅导我英语的报酬,是你的钱,明天我再付给你吧。明天还是你辅导我英语,我带你去收审站?”

“好啊。你现在快回去睡觉吧。”

“好,我回去了。明天见。”

艾米放下电话,走到窗前,看见那辆新闻采访车刚刚开动,她忍不住想,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准备守到什么时候?守到我关灯?还是忍不住打电话上来?她现在搞不懂小昆了,说他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恶魔也不过分,也许男人就是半人半兽?

第二天,小昆按时来到艾米家,两个人学了一会英语,小昆就开车带她去收审站。两个人还是爬上那个小坡,坐在那里,默默地看那个收审站。艾米总觉得心里的感觉跟以前有些不同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小昆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

“你说Allan和那个姓童的事是你编出来的?”她忍不住问。

小昆点点头,有点尴尬地说:“有点太——小人了吧?”

艾米笑了笑,没说话。

小昆也笑了笑:“其实我昨天说那个话的目的并不是想把他在你心目中的印象搞坏,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男人没有爱也可以有­性­的,真的,这一点,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喜欢不喜欢,都是个事实。我其实是很敬佩成钢的,如果我跟他换个位置,可能我早就垮了,但是他没垮,他想得更多的是——别人,比如你,他的父母,还有你的父母,姓简的一家,还有他的室友朋友等等,他怕这些人受到连累,他怕他们为他担心。”

艾米怔怔地听他讲,不知道他现在说这些又是什么目的。

小昆看了她一眼,字斟句酌地说:“昨晚那件事让我发现你并不了解他,你喜欢他的帅,可能还有些别的外在的东西,但他的深层的东西,你并不了解,或者说不欣赏。所以你会为一两件小事,或者别人的一两句话,就决定爱他还是不爱他。像我昨天说的那件事,你甚至都没去核查一下,就决定不爱他了,那是我没想到的。”

“你了解他吗?”艾米好奇地问,“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比我更了解他一样。你也就跟他见过一面。”

“我只跟他见过一面,但我看过他所有的材料。即便是那一面,也是在一个特殊的情况下见的,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的表现比平时情况下的表现更能说明问题。实际上,我也不是第一次见收审关押的人了,不管是有罪的还是没罪的,在那种地方关上一段时间,很难不受到影响,­精­神失常的大有人在。但是他很清醒,很理智,他不怨天尤人,而是担心外面的亲人朋友,所以——我很敬佩他。”

“为什么我不能去看他?”

小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话头转到了别的地方:“我想告诉你,我决定到加拿大去了,我已经办好了移民,要在八月份体检过期之前去landing.”

“你要到加拿大去?”艾米惊讶地问,“去那里­干­什么?”

“怎么说呢?我父亲——还有我自己,弄了一些钱,存在加拿大‘皇家银行’里。我和我姐姐都办了加拿大移民,我们想离开这里。国家的事情是很难说的,你今天是宠臣,你明天就可以是阶下囚。我父亲已经老了,他不想再折腾了,但是他不想我们呆在这个地方。很多当官的都为他们的孩子做了这个准备,”小昆提了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的孩子有的出国去了,有的准备出去,都在海外存了很多钱。”

“可是你父亲——,我爸爸认为他很清廉呢。”

“清廉不清廉,看怎样说了,”小昆说,“对你父母这样的人,我父亲是很清廉的,因为他知道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但是对那些贪污受贿的人,他就没那么清廉了。也可以说他为他自己是一点也不腐化的,他一生过的都是很清贫的生活。这些年,他做纪委书记,实在是看到了太多的腐败,而且是无法根治的腐败,所以他想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既然我自费留学没办成,那离开这个腐败地方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腐败了。”

艾米开玩笑地说:“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去揭发你?”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希望你是出于害怕才跟我交往,那对我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你可能一直觉得成钢的命捏在我手里,你这么想也不算过分,因为如果我想害他,也的确做得到。但我不会那样做。现在我把我的命、甚至我父亲的命都放到你手里了,你就知道我不会做伤害他的事了。如果我做了伤害他的事,你可以去告发我跟我父亲。小陈那里我也打过电话了,说你是我的女朋友,所以他不会想到成钢头上去。”

“为什么你这么帮他”

“因为他也会这样帮我,如果我遇到危难,即使他知道我在挖他的墙角,在追求他的女朋友,他也会帮的。”

“为什么?”

“他就是那样的人,就是人们所说的人文主义者,爱的是人类,是生命本身,只要是人,他就会去救,他不会先问了是谁再去救。我很欣赏他这种人,但你不一定,因为他也会这样救别的女孩,而那是你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

“我——就这么坏?”

小昆笑了笑说:“你不这么坏?那为什么你昨晚发那么大脾气?我不明明说了他是因为那个女孩说她得了脑癌才——上当的吗?”

艾米嘟囔说:“那——跟这——不同。”

“当然,我很喜欢你这份坏。就因为你这样,我才觉得我能竞争得过成钢,因为他的爱法不是你所希望的,我的爱法才是你所欣赏的。我可以为了爱情不择手段,撒谎诬陷,贪污受贿,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都­干­得出来,但他不会,他那样的人,连吃醋都不会的。不信你等着看吧,等他出来了,如果我挑明了追你,他不会为你跟我打架的,他最多只会叫你自己选择,说不定他就不要你了。你一定看过《飘》这本书,如果说你是里面的斯佳丽,那他就是里面的那个什么卫希礼,而我才是白瑞德。”

艾米觉得他说的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她有几分疑惑地说:“你把自己说得太可爱了吧?”

36

有一天,妈妈打电话给艾米,说Allan本科时的老师静秋到J市来了,今天晚上会上我们家来,她特别问到了你。如果你今晚有空,就回家来一趟。

艾米听说了,马上就打的跑回家去了。她对这位静老师一直都很感兴趣,因为她有一种感觉,Allan很崇拜他这位老师,他说他选择英语专业,就是因为这位静老师那时在L大教英语。

Allan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但他们都不想让Allan选择他们的职业,因为两个人都觉得医生和教师的职业对他人的生活影响太大,责任心太重。所以Allan选择英语专业的时候,他们都没反对,希望他以后做翻译,在两种文字之间做搬运工,不加入自己的意见,应该是最不­干­涉他人生活的了。Allan报的是静秋任教的L大,她教过他翻译课和英美文学课。

艾米觉得Allan谈起静秋的时候,都是很欣赏的口气。他不叫她静老师,说她不喜欢别人那样叫她。静秋的英语名字也叫Jane,但静秋初高中都是学的俄语,有个俄语名字,叫“喀秋莎”。因为简惠也叫Jane,所以Allan跟艾米谈起静秋的时候,就叫她“静秋”,或者叫她“喀秋莎”。

艾米怀疑Allan以前爱过他的这位老师,虽然静秋比Allan大十多岁,但很多男孩子爱上的第一个人都是比他们大的女­性­。

七点钟的时候,静秋准时来到艾米家。艾米一见到静秋就很喜欢她。静秋人很漂亮,是一种沉静的美,大将风度的美,好像世界上什么事都不会吓得她花容失­色­一样,只有经历过生活的沉沉浮浮的人,才会有这种美。

艾米的妈妈把知道的情况跟静秋讲了一下,担心地说:“不知道这事会拖到什么时候,听说有不少人在收审站一关好几年。我看他们不抓到‘真凶’,是不会让Allan出来的了。这孩子真可怜,碰到这么个冤枉事。”

静秋说,“我正在帮简惠的父母清理她的遗物,希望找到她的日记什么的,我相信像简惠这样善于掩饰自己感情的女孩,一定会有日记之类的东西,说不定她的日记会证明她是自杀。”

艾米的爸爸说:“你这个想法很好,看来你对简家的女孩很了解。”

静秋说:“简惠家以前也住在K市,我还教过她。她很健谈,但不轻易向人吐露自己的心事,所以她实际上是很内向的人。有些内向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内向,会故意显得很外向。问题是显得外向和真正的外向是不同的,真正外向的人,往往是把内心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了,而竭力显得外向的人,却会言不由衷,把真话当作玩笑讲出来,在玩笑中外向一下,暴露一点内心秘密,过一会儿又后悔,又想法掩饰回去。简惠的作文写得很好,属于比较喜爱书面表达的人,她应该会有日记之类的东西。”

艾米的妈妈说:“希望你们能找到Jane的日记,找到了就告诉我们。”

“我会的。”静秋对艾米的父母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跟艾米单独聊两句。”

爸爸妈妈都说:“你们聊,你们聊,我们备课去了。”

艾米把静秋带到她的卧室,静秋告诉她:“我今天到收审站看过Allan了。”

“为什么你能见他,而我不能?”

“可能因为你是个小丫头吧,也可能是这段时间对他看得不那么紧了。我的感觉是现在公安局那边已经认为他无罪了,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Jane是自杀,所以他们还在等抓到‘真凶’后再放他。”

“如果Jane没有日记,或者日记里没写她是自杀呢?”

“那就只有另想办法了。”静秋安慰说,“最坏的可能就是他们老不放他出来,但他们要逮捕他判他罪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你见到他的时候,他——问到过我吗?”

静秋笑着说:“他不问到你,我怎么会知道你?他很担心你,他说你是个想象力太丰富的小丫头,没有的事都可以想象得有鼻子有眼的,现在有那么一些流言蜚语,你还不给他臆造出一千条罪状出来?他怕你因为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做出什么傻事,伤害你自己,所以他叫我来看看小丫头。”

艾米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关心地问:“他好吗?”

“他——很好。他说他看的那些小说,现在都派上用场了。《基督山恩仇记》里的水手邓蒂斯被人陷害,在伊夫堡坐了十三年冤狱,《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因为偷一块面包,在监狱里被关了十九年,他说他跟这些人相比,关得还不够长,还要关久些,以后才好写故事。”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那他——瘦了没有?”

“比以前肯定是瘦了很多。其实关在里面,最难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失去了人身自由终究是件很可怕的事,也许等他出来的时候,你会——认不出他来。但我知道,只要他爱你,其它事情你都能承受。”

艾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那个她以为永远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告诉了静秋:“你说得对,我最关心的就是他爱不爱我。当我想到他杀了Jane的时候,我只为他担心,但当我想到他爱Jane的时候,我就痛不欲生。我是不是个很残酷的人?宁可他杀人,而不愿意他爱别人。”

静秋摇摇头,微笑着说:“不是残酷,对你来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这个生命,包括你自己的生命,也包括Allan的生命和Jane的生命。不管是谁的生命,跟Allan的爱情相比,你都是可以牺牲的。如果在他的生命和他的爱情中,你只能选择一样,你会选择爱情。你宁可他死,也不愿意他爱别人。”

艾米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很想反驳一下,但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可能潜意识里就是这样想的。她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被自己的残酷镇住了。

静秋安慰说,“你不用自责,你不是个残酷的人,你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你把爱情看得太重了,是个完完全全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小丫头,把爱情看得太重,会——活得很累的,因为爱情这东西,不是你说了算的,哪怕你十全十美,也不一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爱;得到了,也不一定就能保持;保持了,也不一定就是按你希望的那样发展。其实生活并不仅仅是爱情,你要学会享受生活中其它的乐趣。不然,你的爱情会成为你生活的一个沉重负担,也会成为他生活的沉重负担。”

艾米一时想不出为什么爱情会成为负担,也不想跟静秋抬杠,只小心地问:“他们——打他了吗?”

静秋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即使是打了,他也不会告诉我的,他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他最担心的就是怕他父母知道了。他连你父母都不想告诉的,但他没办法,为了不让你这个小丫头胡思乱想,只好告诉了他们。”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Jane的父母告诉你的?”

“不是。是L大毕业的一个女孩告诉我的,J市公安局找她调查过。”

艾米装作很随意地问:“那女孩——跟Allan有——什么吗?”

静秋笑起来:“有什么?难怪Allan说你想象力丰富,还真没说错。”

“随便问问。”艾米有点窘,赶快掉转话头,“执法的人应该是不会知法犯法打Allan的吧?”

静秋说:“只能希望如此了。不过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嫉恶如仇,可惜的是,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辨别什么是恶,嫉恶如仇就会是个很可怕的品质。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问题是怎么样判别谁是敌人呢?所以人们对他人残酷的时候感觉不到自己的残酷,以为自己是在对敌人残酷。”

第二天,静秋就打电话来说Jane的妈妈找到了Jane的日记。第三天,静秋又来到艾米家,说有东西给艾米看。

静秋告诉艾米,Jane的日记本来是放在Allan卧室的书架上的,大概是Jane放在那里,让Allan可以看到的。但公安局把那间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当作物证拿走了,屋子也被封了一段时间。Jane的父母后来把Allan卧室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搬到他们的房间里去了,把Allan和Jane的卧室都锁上了,就再也没进去过。他们自己从出事后就没再在那个地方住,而是搬到Jane的妈妈单位上照顾他们分的房子里去了。

静秋在Allan和Jane的卧室没有找到日记,就问Jane的妈妈有没有把那两间卧室的东西搬到别的地方去。Jane的妈妈想起有些东西是在她自己的卧室里的,就回去清理了一下那些东西,找到了Jane的日记,总共有五本,还有一本诗集,里面有Jane自己写的诗和她摘抄的诗。

日记和诗歌都是写在党校的备课本上的,Jane曾拿了很多备课本给Allan做笔记,她自己备课也是写在备课本上,所以那样的备课本有一大堆。Jane的妈妈开始没有想到日记会在那一堆备课本当中,翻过几本,见都是Allan的笔记,就没有再看剩下的。这次Jane的妈妈把那些备课本从头到尾查看了一遍,终于找到了Jane的日记。

静秋告诉艾米,Jane的日记完全可以证明Jane是自杀,她已经说服Jane的父母把日记交到公安局去了,希望这一次能使公安局相信Jane的确是自杀,那样Allan就会被放出来了。

艾米担心地问:“日记交出去了,万一公安局办案的人把日记‘弄丢’了怎么办呢?那不是失去了唯一的证据?”

静秋说:“你真有点侦探的头脑呢。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在Jane的父母把日记交上去之前已经复印了一份。任何事情都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艾米急迫地说:“你复印了日记了?我可不可以看看?”

“我今天来就是给你送复印件来的,不过我只带来了一部分,是跟你相关的,其他的我不好给你看。日记毕竟是个人隐私,如果不是为了救Allan,我也不会读Jane的日记,更不会建议Jane的妈妈把日记交出去。现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相信Jane如果在天有灵,也不会反对。”

艾米看了一下跟她相关的那部分,主要记叙Jane跟她的几次会面的情况。艾米第一次去简家的时候,Jane开始没想到艾米是成钢的女朋友,因为以前也有女孩找上门来,大多是坐一会儿,成钢就把她们打发走了。但艾米显然跟那些女孩不同,Jane看见他们俩关在屋子里几个小时,又看见成钢那样宠艾米,感到自己多年的担心猜测得到了证实:成钢的确是喜欢年龄比他小的女孩。

Jane曾怀疑成钢跟艾米在一起,只是因为艾米的父亲是他的导师,所以她认为这事长不了。但成钢答辩了,毕业了,马上就要到南面去工作了,似乎跟艾米的事还没断掉,Jane知道成钢是当真的了。

然后Jane写了很多她对几个人今后生活的设想,她认为如果成钢跟艾米结婚,一定是不会幸福的,因为成钢宠艾米宠到没道理的地步,这只会使艾米更加任­性­骄横。而艾米太年轻,根本不可能真正了解成钢,也不懂应该怎样爱成钢。Jane认为成钢现在并不是没认识到这一点,只是他这个人心太软,拿不下情面跟艾米分手,但他迟早会离开艾米的。

Jane也设想了如果是她自己跟成钢结婚,情况又会是什么样。但她也不看好这桩婚姻,她认为即便成钢跟她结了婚,最终也会因为她年老­色­衰而离开她的,所以她对此不存什么希望,只怪她匆匆忙忙地早临人世,或者怪他拖拖拉拉地晚到人间。

艾米就看到了这么多,她不好向静秋要剩下的日记,只好要求静秋把大概的情况告诉她。

静秋说:“Jane这五本日记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一年一本,估计还有更早的,不过这五本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可能谁都没有想到,Jane爱上Allan已经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那时Allan还才十六、七岁呢!”

37

静秋点点头:“对,当时Allan年龄是不大,但Jane已经快二十一岁了,比你现在还大了,正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代。

Jane很早就认识Allan,他们两家在K市是邻居。Allan的父亲那方有外族血统,长得高鼻凹眼,头发卷曲,身材高大,所以他父亲在那一方很有名气,大家都叫他‘外国人’。Allan很像他父亲,鼻子高高的,头发卷卷的,眼睛又大又黑,大家叫他‘小外国人’。

Jane和Allan在一个学校读过书。Jane是个才女,以K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被J大哲学系录取,一个人来到J市读书,只在寒暑假的时候回到K市看她父母。有一年她回家过暑假的时候遇见了Allan,那时虽然Allan年龄不大,但已经考上了L大,长得很帅,已经不再是‘小外国人’,而是一个‘大外国人’了,Jane对Allan很早就有的朦朦胧胧的爱意变成了强烈的爱情。

后来Jane的父母调到J市,Jane不用每个寒暑假往K市跑了,但她仍然在每个暑假的时候,想办法回到K市,在她­奶­­奶­家住一段时间,就为了能见到Allan.当然她一直没让他知道她的那份情,因为他们之间相差近五年。五年时间,对十多岁二十多岁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距离了。

Jane就这样年年暑假回到K市,看看Allan.那时候,Allan每天傍晚都会到门前的小河里游泳,Jane也在那个时候去游泳,可以碰见他,跟他说几句话。Jane有时也到Allan家玩,主要是看望Allan的父母和­奶­­奶­,有时被Allan的父母留下来吃顿饭。这样的情况一直维持到Allan考进J大读研究生,而那时Jane又已经从J大研究生毕业了。她在一首诗里说,她就像一班早发的火车,或者Allan像一个晚到的乘客,每次等Allan赶到车站的时候,她那班车就驶出车站了。

Jane毕业后就留在了J市,她经常找机会到J大去看Allan,做好了菜给他送过去,把他的衣服拿回家去洗。她见到Allan在打麻将,就总是叫他不要荒废学业。他的那些‘麻友’戏谐地叫她‘成钢的姐姐’。有几次,她走出成刚的寝室,但没有立即离开,还听到他们说她是‘成钢的老妈’。也许别人那样说,是因为Jane像个大姐姐一样,关心照顾Allan,管着Allan,不让他打麻将,但在Jane听来,就是别人在说她太老,看上去像Allan的姐姐或者妈妈。她从来不让成钢叫她姐姐,但她怀疑Allan在背后也像他的那些‘麻友’一样叫她‘姐姐’或者‘老妈’。

Allan的寝室是个麻将窝,Jane把这事告诉了Allan的父母,建议由Allan的父母出面,说服Allan住到她家去,那样就可以断绝他跟那些‘麻友’的来往,伙食也可以开得好一些。

Allan的父母到J大来了一趟,发现Allan的寝室的确是像Jane描绘的那样,他们怕Allan荒废了学业,就叫Allan搬到Jane家里去住。

Allan不愿意搬过去,说他现在已经会打麻将了,所以热情已经退下去了,而且他那些‘麻友’说他打牌太厉害,赌钱赢钱,赌牌赢牌,早已不让他上桌子了。

他父母相信他说的话,知道他这个人不管学什么,都是在要会不会的时候,劲头最大,一旦学会了,热情就下去了。而且他父母也怕太麻烦简家,所以没有强迫他搬到简家去。

Jane知道后,又写信给Allan的父母,说也许成钢自己是不打麻将了,但他那个人,很讲义气,朋友们要到他寝室打麻将,他也不会把人赶走。那样的话,虽然他自己没打,但也没法学习,你们一定要说服他搬到我家来,不然他的学业肯定要荒废了。

Allan的父母就让他搬到简家去,Allan是个孝子,不好一再扫父母的兴,就搬到简家去住,但那时他要修课,J大离简家骑车得一小时左右,所以他只在周末回到简家去。

然后Allan的父母移民加拿大了,Allan不愿跟去,留在了国内,那时他除了周末,寒暑假也住在Jane家,不过寒假他往往回加拿大,而暑假则到南面去讲课。

Allan住在了简家,Jane有很多机会接触他,但她发现Allan根本没注意到她。Allan那时又迷上了吉它,请了个挺有名的吉它手做老师,成天沾在吉它上,废寝忘食地弹。剩下的时间,Allan不是跟朋友出去唱卡拉OK,到市舞校学跳舞,就是去市体校打乒乓球。Allan曾经是K市少年男单冠军,到J大后就进了J大的乒乓球队,有时会有比赛,他就到J市体校去练球,被那里的教练看上,邀请他做少年队的教练兼陪练,所以大多数时间他都不在家。

Jane一直不敢对Allan表白,因为她怕Allan嫌她比他大。她用了很多方法来试探Allan对年龄差异的态度,有时她编个故事,说她的某个朋友或熟人是女大男小的,问Allan认为这样好不好,婚姻会不会成功。大多数时候,Allan都是泛泛而谈,因为他不知道Jane是在探听他的态度,所以只认为是件跟他不相关的事,也就从一般状况来回答。

Jane在日记里写到,Allan说过‘有些男人不喜欢自己的妻子比自己大’。其实这可能是引用别人的意见,但在Jane听来,就成了他自己的意见了。

Jane曾经反驳说,‘马克思比他的妻子燕妮还小三岁呢’,而Allan说‘马克思和燕妮,有谁能比得上?’这可能也是一般说说,但对Jane的打击不小,她认为Allan是不会喜欢一个比他大的女孩的。

Jane经常给Allan介绍女朋友,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因为她一般都介绍她自己的同学和朋友,所以年龄都是跟她相仿的。有时她并没有对女方讲是在介绍朋友,只是大家在一起玩一玩,吃吃饭,听听音乐会。但事后,她会问Allan对某个女孩印象如何,好像是有意为他介绍女朋友一样。她的计划是,如果Allan真的喜欢上某个女孩了,她就说那个女孩不同意,那样就不可能成功。

Allan可能根本没注意那些人,所以多半都说没什么印象。这使Jane很高兴也很难受,高兴的是Allan对那些女孩不感兴趣,难受的是他不感兴趣的原因可能是她们比他大。

Jane‘撮合’的那些女孩当中,有的真的对Allan一见钟情,请求Jane为她们搭桥引线,这使Jane很矛盾。她一方面感到自己的爱是有道理的,因为别的跟她一样年纪的女孩也爱上了比她们小的Allan.另一方面,她又很担心,觉得Allan这么‘抢手’,他一辈子都会生活在诱惑之中。她总是对那些女孩撒谎,说她跟Allan提过她们了,但Allan嫌她们太大了。那些女孩虽然不痛快,但似乎也接受了‘年龄太大’这个事实,这使Jane更加绝望。

除了这些方法,剩下的就是半真半假地诉说自己的感情了,但她又怕遭到Allan的拒绝,所以说完了,又挽回,说刚才是开玩笑的。

五年的年龄差异,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Jane的心上,压了这么多年,她曾经写了一首诗,意思是说当我已经在扳着指头学数数的时候,你才呱呱落地;当我背着书包上学的时候,你才呀呀学语。这样,我们之间就隔着了整整五年,而这五年,就像整整一个世纪,隔开了我和你。隔着这一个世纪,我们就成了姐弟,阿哥阿妹的恋情,就成了一种奢侈。“

艾米忍不住说:“其实并不是每个男生都一定要男大女小的。”

“是啊,可惜Jane很害怕Allan会这样要求。不过也不奇怪,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绝对不会爱一个比我小的男生的。我曾经很喜欢一个男生,我们排演样板戏的时候,他演‘白毛女’里面的大春,而我演喜儿,根据剧情,我们是一对恋人,后来他也的确来追我,希望从戏里演到戏外来。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本来是相处得很好的,结果我发现他比我小三个月,我就再也没法进入角­色­了,不知不觉地就扮演起姐姐来了,后来自然是分了手。”

“可是真正的爱情不是应该能冲破这些障碍的吗?”

“也许从小男这方面,的确能冲破,可能他们根本不在乎,但在大女这方面,就不能不顾虑重重了。你想象一下,你现在爱上了一个小你五岁的男生,你会不会有一些顾虑?”

艾米想象了一下,小她五岁的男生现在应该在读初中,觉得不可思议,没法想象。她笑了笑,说:“想象不出来,可能我要么就根本不爱,如果爱了,我肯定是不顾一切了。”

“也许这就是Jane的悲剧所在,她既不能不爱,又不能不顾一切,那种煎熬,可能像你我这样­性­格的人很难体会。如果换了我,肯定会直截了当地告诉Allan,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了结一桩心事,省却一腔烦恼。”

艾米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当初Jane直截了当地把她的心事告诉了Allan,他会怎么样?”

静秋说:“不知道,这个问题没法回答了,因为历史不可改写。事实是,Jane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感情就是这样,无法表达的时候,就像一团烈火,闷着燃烧,找不到出口,那种炙人的热量,远比放开了让它烧的时候强烈。没法表达,爱情就像憋着不能喷发的火山一样,能量越积蓄越大,如果不能向上喷出,烧红天空,就只好向下喷到地底或者海洋里去了。

Jane在日记里多次提到死,甚至把切腕之后的场景用极为艺术的手法描写过多次,这种描写说明Jane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亲眼目睹过死亡,她把死亡想象得很浪漫很美妙,而绝对没有想到那个场面对她的亲人朋友来说,是多么触目惊心,难以忘却。

她拿走‘天下第一剪’的那把剃刀也在日记中记载了,她选择剃刀的原因可能幼稚得让人无法理解,她说她妈妈很喜欢家里那把菜刀,用了很多年了,所以她不想把那把刀弄脏了。也许在她看来,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后,还能照旧住在那里,用从前的菜刀切菜做饭。如果她知道事情发生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就不会走那条路了。

其实Jane也一直在想从这种无望的爱情中跳出来。她也试过跟别的人接触,甚至谈过一两次恋爱,但终究都没有成功,因为她心中有个模子,总是拿Allan去衡量别的人。不幸的是,衡量的结果总是那些人败下阵去,最后就成了一个死胡同:看得上的就那一个,而那一个又因为年龄差异基本上不可能。

Jane最后一篇日记是出事当晚写的,她打了很多电话找Allan,还坐出租到很多地方去找他,但没有找到。她没有说她为什么要找他,但她最后说,‘也许命运就是这样注定了吧。成钢,希望你下一生不要这么拖拖拉拉地晚到这个世界。’“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艾米问:“如果Allan看到Jane的日记,会怎么样?”

静秋说:“但愿他不要看到。我估计Allan现在并不知道Jane是自杀,因为办案的人一直不相信Jane是自杀,他们为了让Allan招供自己的杀人经过,不会告诉他Jane是自杀的,可能连遗书内容都没告诉过他。我希望他永远不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如果Jane是自杀,他不是被洗刷了吗?”艾米不解地问。

“艾米,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能够勇敢地面对命运的悲剧,却不能忍受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的悲剧。有的人则刚好相反,对自己造成的悲剧能找到一千个理由来开脱,但对命运的悲剧却永远唠唠叨叨,怨声载道,一经打击,便萎靡不振,变得憎恨人类,憎恨生活。

Allan刚好是那种过于自责的人,或者说是自尊心很强的人,永远希望自己带给别人的是幸福与欢乐。如果他觉得自己不能给人带来幸福,那他会躲开,至少不给人带来麻烦和痛苦。他从小就是这样,有时在我家玩的时候,我打个哈欠,他就会主动告辞。

他被冤枉关在里面这么久,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精­神失常,他出来后仍能正常的生活,因为那是命运的悲剧,不是他造成的,他可以坦然面对。但如果他知道Jane是自杀,而且是为他自杀,他可能会陷入过分的自责当中,不能自拔。“

艾米说:“我们可以瞒着Allan,不让他知道Jane是为他自杀的。Jane的日记和遗书都在公安局,日记复印件在你手上,遗书复印件在我手上,只要我们不把这些复印件给Allan看,他就是知道Jane是自杀的,也不可能知道得太详细。”

“希望事情就是你说的这么简单。”

38

静秋回L市之前,又到艾米家来了一趟。静秋说:“我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所以我得回去了。我已经找过了一个在‘光明日报’当记者的朋友,把Allan的情况跟他讲了,他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但我不想他现在就把这事捅出去,怕把J市公安局的人得罪了,反而坏事。我只想让他侧面吹一下风,让办案的人知道,有了Jane的日记还不放人,新闻界就要­干­预了。”

艾米问:“新闻­干­预能起作用吗?”

“新闻­干­预还是很能起作用的,关键是这个事要有新闻价值。如果没有很大的新闻价值,报社是不会冒这个险去得罪公安局的。大家都说记者是‘无冕之王’,但有冕无冕的王都要吃饭,都要活命,所以有点小小的私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Allan这件事本身可能不具备他们所要的新闻价值,一个无罪的人,被收审一两个月,对整个社会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针对‘收审’制度,早已有很多争论,有的认为国家的收审制度灵活多变,有利于不放过一个坏人。有的则认为这是对人权的践踏,是违反宪法­精­神的。所以如果记者认为冒这个风险值得,他们会抓住这件事做文章的。J市公安机关不会甘心做收审制度的替罪羊,他们会放了Allan.

“如果‘光明日报’的记者最终不愿惹这个麻烦,或者他们出了面还是不能奏效,我准备找海外的报纸。但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搞不好,可以把Allan整个赔进去,说不定把你们这些帮忙的人也牵连上了,所以我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就寄希望于Jane的日记了,希望他们看到日记,就能释放Allan.”

艾米由衷地说:“你真聪明。”

“不是我聪明,而是我经历过,我是新闻­干­预的直接受惠者,我当年考研究生的时候,正在一家大专进修,我考上了L大的研究生,我们市的教委却不让我去,说大专应届毕业生不能考研究生,必须工作过才能考,但我上大专之前已经工作了很多年了,他们不管这一点,只死扣着报考研究生的条例卡我。最后我没有办法了,跑到报社去,把我考研的故事捅给了报社。然后教委让步了,我才进了L大读研究生。”

“想不到读个研究生都这么难”。

“我每一个读书的机会都来。之不易,所以特别珍惜,”静秋开玩笑说,“我是真的活到老,学到老,不到老绝不学。我三十岁才开始读硕士,现在四十了,才想到读博士。”

“是到我们B大读博士吗?”艾米满怀希望地问。

“不是,是到美国。”

“你要到美国去了?哪个学校?”

“到B州的C大。那边给了全额奖。学金,比较好签证,所以先去那里试试。”

“你是去读英语吗?”

“不是,是读比较文学。其实我这几年已经。在做比较文学了,曾经还准备考你父亲的博士。但我要养家糊口,如果在国内读博士,那点津贴只怕是连自己都活不出来。”

艾米好奇地问:“你这几年在做比较文学?Allan读比较。文学研究生,是不是受你的影响?”

“应该说他是受你父亲的影响,他很崇拜你父亲。”

“他很崇拜你呢,”艾米试探地。说,“他——说他当初选英语专业就是因为你,他讲到你的时候,都是很崇拜的,所以我想他——可能——”

“是不是想说他可能爱过我?”静秋笑起来,“还不好意。思问?”

艾米有点怕静秋,不光是因为她。好像看得透你的心思,还因为她看透了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既然静秋已经直说了,艾米就问:“他是不是爱过你?”

“怎么会呢?我年龄大得可以做他妈妈了,而且他知道我以前爱过他父亲的。”

“是吗?你——爱过他父亲?而且他也——知道?”

“他妈妈也知道,”静秋笑着说,“没什么嘛,只是年轻女孩一时的狂热。

“那时我还很年轻,刚高中毕业。我妈妈听了很多女知青遭遇不幸的故事,很怕让我下农村,刚好那年有‘顶职’的政策,所以我妈妈就提前退了休,我顶了她的职,在她工作过的那个小学当老师。

“我看了不少闲书,属于在爱情方面开窍比较早的人。但我那时理解的爱情,是只限于爱与情的,跟­性­不沾边,跟婚姻也不沾边,是个纯­精­神的东西,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那样爱,很纯洁,很天真,但爱的对象也就很没有限制,只要一个人值得我爱,他是老是小,是美是丑,都无关紧要,甚至他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他已婚未婚,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当然就更不成其为问题了。以你现在的思想观点,是很难理解那时的女孩的。其实按现在的说法,称那种感情为‘崇拜’可能更合适一些。

“我对男­性­美的概念,完全来自于我喜欢看的书,而我那时看的书,以苏俄的为主,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妮娜’,‘战争与和平’等等。所以我认为只有高鼻子、凹眼睛、身材高大、头发卷曲的男人才称得上美男子。在当时的中国,是不可能经常遇到这样的人的,所以我的爱情理想基本上是一场空。

“后来Allan一家搬到我家附近来了,他父亲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父亲完全符合我当时对美男子的定义。那时候的K市,还不太经常见到真正的外国人,所以大家把他父亲当个稀奇看。

“Allan的父亲是文化大革命前毕业的大学生,医术很高,在那一方有口皆碑,有很多人去医院看病都点着名要找‘成大夫’看。可以肯定地说,那些找他看病的人当中一定有不少只是为了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因为成大夫身上既有医生的­干­练冷静,又有游牧民族的粗犷彪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帅,很­性­感,给人生命力很强、富于活力的感觉。

“Allan的妈妈是汉族人,也很漂亮,但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很多,英俊潇洒的男人却很少,而且女人一旦有了固定的男朋友,特别是结婚之后,追求她的男人就很少了。

“但男人不同,即便他结了婚,还会有女孩子爱慕追逐,加上Allan的父亲有外族血统,长相非同一般,所以相对而言,Allan 的父亲就很惹人注目,一直都有女孩子爱他追求他。

“可以想象得到,他母亲是会担很多心的。有一个人见人爱的男人做丈夫,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不幸,因为他会面对比一般人多得多的诱惑,而他的妻子就有比一般人多得多的担心。所以Allan的母亲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被人爱是一种幸福,爱人也是一种幸福,也许是更大的幸福。’

“可能这是她多年来的心得,也可能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法。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你无法把握别人对你的爱,但你可以把握你自己对别人的爱。如果你把爱一个人当作幸福,你差不多一定能获得这种幸福,除非是你一生都没有遇到一个值得你爱的人。

“Allan的父母搬到K市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个儿子,有七、八岁了,是他们收养的。他们调到K市,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因为他们不想让人家知道那孩子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怕旁人的议论会让小孩子不开心。

“Allan是在K市出生的,他长得很可爱,很像他父亲,大家都叫他‘小外国人’。我经常到他家去玩,抱他,哄他,他也很喜欢我。

“Allan的父亲经常跟他母亲一起,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傍晚的时候,到河边来游泳乘凉。他父亲陪大儿子在河里游泳,他母亲就抱着他坐在河边看。那时常常会有很多人跑来看这两个‘外国人’,特别是那个‘小外国人’,很多人都会抢着抱抱他。

“后来Allan长大一点了,他父母也让他下河游泳。他父亲用布带把一个小游泳圈拴在他身上,布带拴在腰间,游泳圈刚好挂在小ρi股上,看上去就像芭蕾舞‘天鹅湖’里的小天鹅穿的小短裙一样。小Allan下水之前、上岸之后都会穿着他那天鹅湖‘小短裙’走来走去,逗得很多人来围观。

“Allan的妈妈会拉手风琴,而他父亲嗓子很好,很会唱歌,有时他们在家你拉我唱,令人羡慕不已。在很多人心目中,他们一家可以说是幸福的楷模。他妈妈是我的手风琴老师,我最开始到他家去,就是去向他妈妈学拉手风琴。

“有的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意思是说第三者Сhā足的,往往是那些夫妻有矛盾的家庭。也许年龄比较大一点的女孩、已经开始思考婚姻的女孩是如此,但实际上很多女孩爱上有­妇­之夫,不是因为这些丈夫跟他们的妻子有矛盾,使人想见缝Сhā针,刚好相反,是因为他们很爱自己的妻子。也许女孩子的想法是,既然他那么爱自己的妻子,如果他爱上我,也一定会这样珍爱的。

“不管别的女孩子是什么想法,总之,我爱上他的父亲,除了因为他实在是英俊潇洒、很符合我当时的审美观之外,还因为他对妻儿非常温柔。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温柔忠贞地爱他的妻儿,光这一点就可以迷倒很多女孩子。

“他父亲成了我的创作灵感,我为他父亲写过很多诗,还写了很多信,不过我从来没有把那些信给他父亲看过,只把一些诗给他父亲看了。他父亲看了我的诗,就找个机会退还给我,说‘小女孩,你很有文采,你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的,你也会遇到你诗里面的”他“的,留着吧,留给他’。

“那时候,一个未婚的女孩追求一个已婚男人,如果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不得了了,肯定每个人都要骂这个女孩下流无耻。但Allan的父亲嘴很紧,谁都没告诉,也没告诉他母亲,所以这事没人知道。是当一切都过去之后,连我自己也为自己的狂热好笑的时候,我才告诉了他妈妈,她妈妈很理解,说她自己很幸运,也相信我一定会遇到一个我诗里面的‘他’。我跟他妈妈一直是好朋友。”

艾米听痴了,不断地催她快讲,但静秋不肯讲了,只说:“Allan的妈妈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也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她一定担了很多的心,怕他父亲会被那些飞蛾扑火一样的女孩打动,但她没有让这些担心毁掉她的婚姻和爱情。”

“那你后来遇到你的‘他’没有呢?”

“我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爱Allan,不光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他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喜欢,在K市上学的时候,经常有成群的女孩把他围在中间,逗他这个‘小外国人’。刚开始可能只是因为他长相跟一般人不同,出于好奇,逗他一下。长大一些了,有的女孩其实是暗生爱意了,可能连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她们常常有意无意地想碰碰他。她们会拍他一下,拧他一下,把他从这个女孩怀里推到那个女孩怀里,看他脸红。

“有时那些逗他的女孩为他闹矛盾,老师不知就里,就批评他,但不管老师怎么冤枉他,他都不会告发那些女生,所以老师就告状告到他父母那里去。他父母问到他,他会如实讲出来,但他不让他父母去跟老师说。他当时还很小,所以只能说他天生就有那种保护女人的骑士风度。不过受到骑士保护的女孩因此就更爱逗弄骑士了。

“他上大学的时候还很小,所以他父母没让他去B大,而让他上了L大,因为我在那里,可以帮忙照顾他。其实他是个成熟很早、很独立的人。他在大学的几年,基本不用我过问、­操­心。但我知道有很多女孩喜欢他,有的知道我跟他是老乡,是朋友,也跑来找我,希望我能从中起一点作用。但你知道的,爱情的事,别人是不能帮忙的。

“他这一生,可能会像他父亲一样,总会有很多女孩喜欢他的,他躲也好,不躲也好,有女朋友也好,没有女朋友也好,结婚也好,没结婚也好,都可能会有女孩喜欢他,追他。你做他的女朋友,会很担心的。我想,他会像他父亲那样,尽力打消你的疑虑和担心,但他毕竟不是你,不能代替你思考和感受,所以一切全看你自己了。如果担心太多,就会得不偿失,跟他在一起就变成痛苦了。

“像你这样心思复杂的女孩很爱探索自己心爱的人为什么爱自己,可能在别的人面前,你会很骄傲地相信自己的魅力,相信别人爱自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在他面前,你可能会变得异乎寻常的不自信,也就无法说服自己他是真心爱你的。”

艾米不解地说:“你——好像钻到我心里去看过了一样——”

“其实你的心思都写在你脸上。你是个爱思考、爱分析、爱推理的小丫头,不过对爱情,别想太多,Take love for granted. Eejoy it. But don‘t dissect it.”

39

终于等到了Allan出来的那一天!那是六月初的一个星期五,妈妈告诉艾米,说一切都弄好了,我跟你爸爸星期五下午三点去接他,你晚上回来就会见到他了。

但艾米等不到晚上了,她中午就离开了学校。回家的路上,她买了很多吃的东西,还有一些报纸,还买了一束花,想跟父母一起去接Allan.她想象当他从收审站走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对外面耀眼的阳光不适应,他会用手遮在眼睛上,然后他会看见她,她要飞跑过去,扑到他怀里,不管爸爸妈妈会怎样吃惊。

她来到家门前,把东西放在地上,开了门锁。当她推开门,正准备弯腰去拿地上的东西的时候,她一眼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也看见了她,站了起来,艾米奇怪地看着那个人,他在对她微笑,但他看上去那么陌生。

“我——是不是很可怕?”他微笑着问。

他的声音没变,他的微笑没有变,但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可能是他瘦削的脸和头上的帽子,使她不敢肯定那真是他。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生了根一样。他慢慢走到门边,帮她把地上的东西拿进屋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一直站在门外,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也许我应该等一段时间再来。”他抱歉地说。

“不不不,为什么要等?”她走进屋子,很慌乱地说,“我——把东西放厨房里去吧。”

他站在客厅,没有跟进厨房。艾米把东西放到厨房,站在里面,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客厅。他还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艾米站在他对面,问:“为什么戴——帽子?”

他笑了笑:“没头发,怕——吓着了你。”

“把帽子取了吧,我——会习惯的。”

他顺从地取了帽子,她胆怯地打量他。她听静秋说“可能你会认不出他来”的时候,心里想象的是像以前电影里面那些被捕的政治犯一样的,头发老长,胡子也是老长,两眼深陷,炯炯有神。她能接受那个形象,甚至很欣赏那个形象,因为那个形象虽然苍凉,但苍凉中含着一种悲剧美。

她绝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他的脸­色­很苍白,白中带青的感觉。他的头虽然不完全是光的,但几乎是,胡子也不见了,使他看上去完全变了个样。如果不是他的眼神仍然是温柔的、善良的,她几乎不敢看他了。

她有点怀疑那些有关政治犯的电影是在美化那些监狱,那时的政治犯真的是那样的吗?看来收审站才知道怎样丑化一个人,从而让社会对他另眼相待,连他最亲近的人都对他产生畏惧感。

他仍像从前那样,爱把手放在裤兜里,但他的背不再像从前那样笔直,而是微微地向左倾斜,好像一边的重量比另一边的重量更让他不堪负荷一样。他穿了一件她从来没见过的开胸毛背心,中年男人穿的那种,使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他也在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然后笑了一下,说:“你瘦了,在减肥?”

“没有,你坐呀,站着­干­嘛?”她指指沙发。

他很顺从地坐了下去,搓着两手:“你——下午没课?”

“有,逃课了,想——跟他们一起去接你,哪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不速之客——一般是不受欢迎的——”

“哪里,”她觉得很尴尬,刚才一路上想的都是待会在收审站门口一见到他就扑到他怀里去,但却在客厅见到了他,刚才没扑,现在好像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扑过去了一样。他也没有主动走上前来把她拥进怀里,两个人像被人介绍相亲的男女一样,很尴尬地坐在客厅里讲话。

她想了想,走到沙发跟前,坐在他身边,拉起他的一只手。她发现他的手变得很粗糙,手掌心有了很多硬茧。“你——在里面——要劳动?”

“嗯,”他说着,像从前那样,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头发,但居然因为不光滑,不断地挂住了她的头发。他很快缩回手去,解嘲地说,“难怪焦大不敢爱林妹妹,手——太粗糙了。”

“小昆对我说你在里面就是看看书、看看报。”

“有时也看看书,看看报的,主要是看《邓小平文选》,有时可以看到《人民日报》。”

“你看那玩意?那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得进去?”

“比没书看强。看不进去,就在心里把一个个句子翻译成英语、俄语和日语,没有辞典,瞎译。”

她笑了一下,问:“­干­活累不累?”

“不累,宁愿­干­活,因为他们审起人来,都是车轮战术,一个一个轮换着上来审,让你成天成夜睡不成觉,那种感觉,比­干­活还累,老觉得没睡好。刚才坐沙发上就睡着了,你开门我才醒过来。”他转了话头,问她,“你——快考试了吧?”

“快了。”她看着他,坦率地说,“我以为见面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你怀里去的,结果却搞得像陌生人一样。”

“可能是我的样子太——可怕了吧。”

“瞎说,有什么可怕的?”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两腿中间,搂着他的脖子,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很长时间没动。然后他站起来,搂住她,松松的。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挤到他怀里,扬起脸,等他来吻她。她看见他好像咧了一下嘴,然后俯下来,紧紧地吻住了她。很久,她松开嘴,喘口气,却闻到一股药水味。她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她问:“你身上有伤?”

“谁说的?”他松开她,走到一边,“Wow,你还买花了?我们找个花瓶养起来吧。”

她追过去:“让我看看。你不可能永远躲着我的。”

他走到她卧室里去,说:“要看上这里来看吧,不要在客厅剥我的衣服,让人看见,以为你在非礼我。”

她不理他的玩笑,跟过去,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毛背心的纽扣,然后他衬衣的纽扣。她看见他的前胸上有五、六道伤口,有的痊愈了,有两道还包着纱布。她觉得她的心好痛,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过了。她流着泪,哽咽地问:“他们打你了?”

他开始往回扣纽扣:“好了,检查过了。你饿不饿,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吧。”

“他们用什么打你?”

“用什么重要吗?别问这些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是因为你——说了什么吗?”

“是因为我不说什么。”

“其它地方有没有?让我看看。”她轻轻脱掉他的衬衣,转到背后,背上更多,她忍不住大声叫道,“怎么背上也有?”

“可能是为了对称吧。”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气愤地冲出卧室,拿来一个照相机,开始拍照,边拍边恨恨地说,“我一定要告他们,我一定要告他们。”

他没有阻拦她拍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还是算了吧,你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冒冒失失行事,可能不仅起不到作用,还把自己给贴进去了。这些人,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谁都不知道他们背后有些什么人。他们已经‘建议’我到他们指定的医院就诊,说在那里就诊换药是免费的,到别的医院去,不仅要花钱,而且诊出问题来他们不负责任。”

“那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我没有这样说。”他望着她,没有说完。

“疼不疼?”

“不疼。”

“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知道的,人的皮肤只有最外面的一层有痛感,下面的就不知道痛了。而且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没及时处理,有的地方——有点溃疡,老没好。”

她仔细看他的脸:“他们没打你的脸?”

“嗯,怕破了我的相,你不要我了。”

“不对,是怕暴露了他们的野蛮。他们有没有——踢你的致命点?”

“没有,如果踢了,我哪里还会在这里?”他笑笑,说,“不过有好几次,他们都想踢的,说‘把他废了,看他还怎么害人。’你听了——那些——流言蜚语,有没有想过把我废了?”

艾米老老实实地说:“没有想废你,但是很伤心,恨不得死掉。”

“有时候,被他们的车轮战术审烦了,就想随口承认下来算了,至少他们会让我睡一会儿,你不知道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老被很强的灯照着、老被人问那些问题,是多么——烦人。但一想到如果承认了,你该会多么痛苦,我就迫切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还我一个清白。在里面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你听信了那些谣言,做出什么傻事。不过事实证明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丫头,不会相信那些东西的。”

艾米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怀疑,觉得很羞愧,急忙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他们也踢了老丁几脚。”

“这件事连累了很多人。你见过老丁了?”

“我去找过他。”艾米把找老丁的经过讲给他听。

“哇,你可以做个女侦探了。不过你胆子太大,太爱冒险,叫人不放心。”他说,“老丁他们为我做了很多事。你爸爸妈妈为我做得更多,还有静秋跟L大那边的一些人——,那个小昆,他也帮了很多忙。”

“小昆说你在里面经常想我­奶­­奶­常问的问题,你还说你已经想好了一个答案了,等你出来会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不告诉我答案?”

“因为你没问我那个问题。”

不知为什么,她没法像从前那样调皮地问他,好像那几个字很难很难出口一样。磨蹭了很久,她低声问:

“Did you miss me?”

“Yes.”

“Which part——of you?”

“Every part of me,baby,every inch of me.”

40

吃过晚饭,艾米的爸爸很得意地宣布:“我今天早上去接成钢之前就给他父母打过电话了,他们说马上过来看他。”

Allan一听就急了,担心地说:“其实不用告诉他们的。”

艾米的爸爸说:“你以前叫我不告诉,我就没告诉。这段时间,我绞尽脑汁瞒着他们,又要跟你寝室的人对好口径,又要找人从乡下以你的名义寄信收信,说你在那里收集资料,我还要通知简家不要露馅,连深圳那边都要关照到。我不光是­精­神上紧张,良心上也过不去。现在这事过去了,为什么不早日让他们知道?”

艾米责怪父亲说:“你要打电话可以先问问Allan呀?现在怎么办?他父母过来看到他身上的伤,还不心疼死?”

“什么伤?”艾米的爸爸惊讶地问Allan,“你身上有伤?怎么不早告诉我?”

艾米的爸爸看到那些伤,比艾米还激愤,当即就要写控告信。艾米把Allan那番话拿出来劝了爸爸一通,才让他安静下去。

Allan马上给他父母打电话,耍起。小孩子脾气,“威胁”他们说:“我叫你们不过来的,如果你们不听,我跑外面躲起来。”

他跟父母讨价还价了一阵,。他父母答应暂时不过来,但坚决要赶在他生日之前过来,说:“你这样死命地不让我们过来看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你这样,我们怎么能安心呢?”Allan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们十二号过来。

离他父母到来的那天还不到一星期了,。他心急如焚地希望他的伤赶快痊愈,不时地对艾米说:“你帮我看看背上的伤好点了没有,再帮我搽点药。”

艾米摇摇头:“你老叫我看,我看一次,就要把纱布。扯下来一次,反而影响伤口痊愈。你不要太着急了,等你父母来的时候,肯定好得差不多了。我跟我爸爸妈妈都说了,叫他们保密,只要我们大家都不说,你父母可能根本不会想到这上头去。你这两天吃好睡好,把人养胖点,把脸­色­养好点,比什么都强。”

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要。讲糊弄人,没谁比得上你。”

星期六晚上,Allan说他想到寝室去看看老丁他们,顺便。也去把这些天的信件拿回来,艾米当仁不让地跟着去了。

虽然是周末,又是晚上,结果还是。惊动了不少人,问的问,嚷的嚷,拍肩的拍肩,拥抱的拥抱,吓得艾米大声叫唤,叫他们不要乱拍乱抱。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情况,啧啧啧地查看Allan前胸上的伤,骂骂咧咧地申讨法制的不健全,有的还扬言要把那些打人的一家老小扔进下水道去。

艾米让Allan休息,自己代答问题,她不敢乱说,只敢把能说的含含糊糊地说说,俨然中宣部发言人一般。

闹腾了一阵,又约好Allan生日那天到“小洞天”聚会,人才慢慢散去。老丁把Allan这段时间的信都用塑料袋子装着,装了好几袋。艾米惊讶地问Allan:“ 你哪来那么多信件?”

“我也不知道,以前没什么信件。”

回到家,他们把信都放在他住的那间屋子,他开始一封封拆开看。艾米问:“我能不能看这些信?”

Allan有点为难:“你——就别看了吧,都是写给我的。”

“我知道是写给你的,但是——,这么多,你看得多累呀?我可以帮你看一些。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只看男的写的,好不好?”

Allan笑了笑:“算了,你要看就看吧,不让你看,你肯定是寝食不安。看了不要到处乱讲就行了。”

“我不乱讲。”艾米许个诺,就光挑那些字迹看上去像是女的信看。很多都是听说了他的事,询问案情的,良好祝愿的,打抱不平的,说自己有熟人可以帮忙的。也有说他太傻,为了个女人陪上自己不值的,骂他太冷血的,说他这样的人应该千刀万剐的,等等。有些是J大的,有些是L大那边的,还有些竟是从一些很远的地方写来的,也不知道那里的人又是怎么知道他的事的。

有些信是向Allan表达爱意的,奇怪的是,有些人以前并不认识Allan,不知在哪儿听说了他的事,就爱上了他,有的竟然是因为他杀人爱上他的。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这些信,艾米真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离奇的爱法。

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值得吃醋的。想想也不奇怪,他既然敢让她看,当然是“心里无冷病,不怕吃西瓜”了。

她想起小昆说过的那个童欣,虽然小昆后来改了口,说那是他编出来的,但她怀疑小昆是因为想跟她继续交往才改口的。那件事总在心里疙疙瘩瘩的,很想听Allan自己断然否定一下。他已经说了,外面流传的都是“流言蜚语”,他希望“水落石出”“还我一个清白”,那说明他是清白的,问一下应该没什么吧?

她想了想,装作是在看一封信,有点惊讶地问:“怎么回事?这个姓童的说公安局还在找她麻烦——”

她看见Allan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一封信,急切地说:“给我看看——”

她想,原来真有个姓童的。她把信藏到身后:“这个童欣是谁?你怎么这么关心?你不告诉我你跟她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给你看。”

他说:“过去的事。”

艾米不让他说完,就抢着说:“最好是不要刨根问底,对吧?”。她现在越发觉得其中有故事了,“但是你不让我刨根问底,我还可以从别的渠道知道你的过去。与其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事,还不如你自己告诉我。”

他似乎很为难,一直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然后问:“她信里真的说公安局还在找她麻烦?什么时候的信?我的事——连累了太多的人。你把信给我看一下,我好想办法。”

“你还在爱她?”

“这跟爱有什么关系?”

艾米生气地说:“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你会这么着急呢?”

“她是个无辜的人,因为我的事,公安局几次三番地去找她,影响她的正常生活,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

他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是她——强迫你跟她——那个的?”艾米满怀希望地问。

“这种事,你知道的,”他很为难地开了个头,没有接着说下去,看到艾米又要开口,才说,“女的是不能强迫男人的,男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艾米把手中的信扔过去,气愤地说:“那就是说你是爱她的?对吧?你——”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委屈地哭起来。他走过来,想搂住她,被她一掌推开,她忘了他身上的伤,刚好推在他胸前。她看见他抽了口冷气,吓坏了,赶快跑过去,解开他的衬衣,看有没有出血。

他抱住她,说:“别管了,没事。如果打两下,能解你的恨,就——打两下吧。”

她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理屈词穷,她心软了,忍不住嗔他:“你狡猾,知道我舍不得打你。”她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你要有——过去?为什么你不等着我就随随便便——爱了别人呢?”她希望他说“可我并没有爱她呀,我只是同情她”,但令她失望的是,他只说了句“I‘m sorry”。

“听小昆说,是她骗你,说她得了脑癌,你是因为同情她,对吧?”

他皱了皱眉:“小昆告诉你这些的?他从哪里——知道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希望他不要跟别人讲,你也不要对人讲这些,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任何人的。她——现在已经结了婚,如果她丈夫知道,会影响他们的感情的。”

她想到小昆说过“他们——追问他很厉害,他都没说”,她现在明白小昆说的“追问”其实是“拷问”,他不肯说,他们就打他,他为了保护那个姓童的,宁可被打成那样。她觉得心痛难忍,但她不知道是因为他被打心痛,还是因为他拼死保护那个姓童的让她心痛。

她爱恨交加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讲,又有什么用?人家公安局还是知道了。”

“所以我很内疚,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件事,公安局怎么会去麻烦她呢,”

“你——这么心疼她——,是还在——爱她吧?”

他摇摇头:“我们别谈这事了吧,谈得越多,你越不开心。”

她固执地说:“不谈就不存在了?越是不愿意谈,越说明你心里有鬼!如果你不再爱她了,她就相当于一个陌生人了,拿出来谈谈有什么不行?”

他无可奈何地说:“你想谈就谈吧,不要把自己弄得不开心就行。”

她生气地甩开他的手:“我怎么会不开心呢?我爱的人在我之前爱过别的人,充分实践了一番,到我这里不是经验充足吗?我应该开心才是呀。”她见他不吭声,又说,“你还有过——别的——女人吧?”

“还有两个——”

她瞪圆了眼:“还有两个?”

他坦率地说:“我应该早就告诉你的,但是我——不想谈——那些事。现在——我不想通过别人的嘴传到你的耳朵里,那样你更不舒服。”

“那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都是现在人们所说的——─夜情,那时还很年轻,很好奇,也没有什么责任心,有过一两次,就没再来往了。”

“是她们——对你投怀送抱?”

他又不吭声。她一见他不吭声,就很生气,感觉他在保护她们,生怕伤害了她们一样。她哼了一声,说:“既然是没什么责任心,那怎么会只有两个?肯定还有——”

他摇摇头:“没有了。第二个——说了些过激的话,我后来就很注意了。”

这简直像传说中的割瘤子一样,本来只看见一个,结果一挖,竟然挖出三个!听说做医生的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是赶紧关上刀口,因为知道是挖不尽的了。她也不敢再问了,恐怕越问越多。她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手脚发凉。

他把她拉到怀里:“艾米,别这样,你——,别生气,都是过去的事了,你——”

“这不公平!不公平!”艾米哭泣着,“你是我的第一个,为什么我不是你的——第一个?”

“I‘m sorry,baby,I’m sorry,”他搂紧她,喃喃地说,“I‘m sorry.”

她第一次看见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失去了往日侃侃而谈的雄风,只是心虚地望着她,她觉得他好像很可怜一样,但她心里的气愤仍然难以平息。她止住了眼泪,嘟囔着:“我要扯平。”

他看了她一会儿,问:“How?”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去找个男人,找——三个——”

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如果我去——爱别人,去跟别的人——那个,你嫉妒吗?”

他不吭声。

她又追问:“你嫉妒吗?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他不说话,她拉着他的手,摇晃着:“你说话,你说话,你说话呀!”

他被她摇晃了一阵才说:“怎么会不难过呢?但是——如果你只有这样才觉得扯平了,那我也没办法。”

41

艾米很后悔在Allan出来后的第二天,就跟他闹了这么一出。早就想好不去追问过去的事的,像妈妈说的那样,如果你能跟他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如果不能,就­干­脆别去刨根问底,不然,徒然惹自己烦恼,也惹他烦恼。

她自己也觉得这事简直到了荒唐滑稽的地步,不由得想起一个故事里的情节,好像是一个爱尔兰作家写的:一个地下组织的人被捕了,敌人追问他的头目躲在哪里,他被拷问了很久,就胡乱撒了个谎,说头目躲在一个公墓里。敌人信以为真,扑到那个公墓,结果刚巧那个头目那天就躲在那里,于是手到擒来。

她觉得自己这次就很像那个倒霉蛋,本来是信口开河乱问的,哪知歪打正着,查到了自己最不想查到的“过去”。

现在一下追问出三个“过去”来了,难道真的去找三个男人,“扯平”一下?她还想不出谁值得她去“找”,谁又能“扯”得平。小昆?肯定有过更多的女人,而且他在车里“另想办法”的镜头令她觉得十分恶心。

艾米从前是不相信“­性­”“爱”分家论的,她认为一个人如果不爱另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不会跟他/她发生那种关系的。但现在她很希望Allan在跟那些女的做那事的时候,是“­性­”“爱”分家的。

她在心里替他辩护说,他大学毕业的时候才二十岁,所以那些事都发生在他二十岁之前。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生,被一群爱慕他的女生围着,又都是年龄比他大的“姐姐”,他又很怕伤她们的心,如果有人投怀送抱,那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吗?如此说来,应该感谢那个“说了些过激的话”的女孩,一定是那个女孩说了些要死要活的话,吓得他不敢再有─夜情了。

他跟那个童欣的一段,可以说是因为童欣骗了他,说她得了癌症,他只是因为同情她。也许后来他自己也认识到同情不是爱情,所以他要分手,但童欣又用吃安眠药来吓他,所以才会保持半年之久。

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他那都不是因为爱情呢?如果他说那都不是爱情,她就原谅他了。但一问到他爱不爱她们,他就支吾其词,不肯说话,使她恨之入骨。

以前她经常指控他,审问他,其实只是想被他说服,被他驳倒。他能为他自己平反昭雪,她心里比他还高兴。有些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不确信,要反着说出来,再被他驳倒,被他说服,那才真正相信了。但现在他的雄辩之风好像不那么强劲了,他好像很容易就认罪了,不知道是不是在收审站关了近两个月的缘故。

她想起他刚才那样向她赔礼道歉,一点都不像那个侃爱情可以把她侃晕的爱情专家了,跟其他男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害怕女朋友吃醋发脾气的。她想他今后肯定不会再碰其他女人了,前边几个人已经用“过激的话”和吞食安眠药把他整服了,整怕了。她真不知道是应该恨那几个女孩还是应该感谢她们。

她想了这么一通,觉得心情好了一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们接着看信吧。”

“不生气了?”

“生气有什么用?”她怨恨地瞪他一眼,“又不能把你枪毙掉。其实你刚才说一声‘我那时怎么知道世界上有个艾米呢’,我早就不生气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说:“正准备说的,被你吓糊涂了。”

她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比她爸爸挨她妈妈训的时候还窝囊,忍不住笑起来:“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好像你很怕我一样。”

他好像缓过气来,有心思说笑两句了:“你要是看到你自己的样子也会吓糊涂的,脸­色­铁青,嘴­唇­发白,我差点就要掐你的人中了。”

“那还不如搞个人工呼吸。”她说完,就凑上去跟他狠狠地“人工呼吸”一下。

两人看了一会儿信,Allan突然说:“你看看这个!”他把手里的一封信递给他,又急忙到信堆里翻检起来。

艾米看看手中的信,是一个叫“宫平”的人写的,红墨水,字很大,看上去红通通一片。她读了一下那封信,愣住了。那是一封威胁信,大意是说“成钢,我知道你有个‘小表子’,如果你不把她甩了,我就叫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两个人翻检了一通,一共找到四封“宫平”的信。艾米把另外几封都拿来看了一下,字句大同小异,都是这一个主题。

两个人有很长时间没说话,都盯着那几封信看。最后,Allan说:“也许我不应该住在这里,我还是搬出去吧,我可以住在寝室里,或者——”

艾米立即抗议:“这肯定是谁在恶作剧,就是想把我们拆散,我不让你搬出去。你住这里,还可以保护我。”她分析说,“这几封信,寄出很久了,如果真有这心,我早不在人世了。我敢说,这是个恶作剧。”

“但可能只是因为以前不知道你究竟是谁,现在我住这里,很快就会传开。你——还要去上学,这叫人怎么放心。我们报警吧。”

“公安局能­干­什么?又随便抓几个人进去?”艾米把几封信又看了一遍,特别看了一下邮戳,是从本市四个不同的地方寄出的,但都是Allan被抓进去之后的那个星期一寄的,“这都快两个月了,这么久了,写信的可能早忘记了自己的恶作剧了。”她见他还是很担心的样子,说,“我们再等几天,如果又有这样的信,我们就报警,不然的话,就是没事了。”

Allan又把那几封信看了一遍,皱着眉头说:“谁会搞这种恶作剧呢?写信的人好像对我的情况很熟悉。”

“是不是你的哪个同学写的?研二栋的什么人?”

“如果是研二栋的,应该知道我那时被收审了,怎么会往我寝室寄信呢?难道是已经毕业了的人?”

艾米脱口问道:“会不会是——Jane写的?她出事那天是星期五,如果她很晚才把信丢到信筒里,就会在下个星期一才寄出,那就正好是这个日期。”

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Jane写这个­干­什么?”

艾米听他的口气,知道他还没听说Jane自杀的原因,马上把话头扯别处去了:“那今晚还去不去金医生家?我们跟她约好了的。”

“约好了,当然要去。我跟着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宫平’一定是个女的,我对付得了,我是怕你一个人在学校里或者路上遇到她。”

晚上,他们两人到金医生家去,Allan有点窘:“你把床上的事都告诉她了,叫我怎么好去见她?”

“那有什么?”艾米不在乎地说,“我又没说你的坏话,都是说手段高明之类,你怕什么?”

他无奈地摇头:“真服了你了,什么都对人讲。有没有画图别人看呀?”

金医生很热情地接待他们,把Allan左看右看了一番,说“艾米好眼光”,又把家里人叫出来跟他们两人见面。金医生的女儿抱着个孩子走过来,看了Allan几眼,脱口说:“哎呀,是长得帅,难怪那个姓简的女孩为你自杀呢。如果我没结婚,保不定也会。”

Allan紧张地问:“你为什么说她是为我自杀?”

艾米急了,不停地对金医生的女儿使眼­色­。

但金医生的女儿没注意,接着说:“那女孩自己在遗书里说的嘛,不信你问我妈。你现在好有名噢,有人为你自杀,这种事现在可不多见呢。”

Allan问金医生:“您看见过遗书?”

金医生说:“我也没看见过,是听公安局那边一个法医说的。”

回到家,Allan坐在他自己房里发愣,艾米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你——在想什么?”

“其实我在里面就猜到Jane是自杀的,他们一直说凶手不可能是外来的,只能是我­干­的。但既然我没­干­,我想不出还有谁有钥匙,只能是——自杀,但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

艾米不敢吭声,这真叫防不胜防,她跟父母交待过,跟老丁他们那一伙也交待过,连隔壁邻舍都交待过,叫她们不要对Allan说Jane是为他自杀的,但她没想到会在金医生那里露馅。

Allan说:“在里面的时候,他们一直说Jane是被我谋杀的,或者是我雇的人,他们逼我交代作案经过,还让我抄写一些东西,大概是想对笔迹。他们让我抄的东西当中有我自己论文里的话,所以我估计是Jane的遗书或者什么留下的东西当中有这些话,但我没想到她是在——”

他茫然地看着她,说:“他们放我出来的时候,给我看的结论只说我跟Jane的死无关,感谢我协助调查,但他们没说究竟Jane是自杀还是他杀。”

然后他陷入了沉思,很久没再说话。艾米害怕了,摇摇他,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们让我抄的那些话,看看哪些句子可能是Jane的遗书里的话,他们一定把她的遗书的话拆散了,Сhā在一些别的句子当中叫我抄。但是我想不起到底抄了些什么了。”他无助地看着艾米,问,“Jane是为我自杀的?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也许是为了别人,真的,我不知道,你不要为这事自责。就算她是为你,你也没有责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

“但是她那天说过‘小女婿,我要走了,我方法都想好了’,我以为她在开玩笑,还对她说‘你前脚走,我后脚跟’,她是不是把我的话听真了?”

“你别乱想了,她是个大人,连一句玩笑都听不出来?”她好奇地问,“Jane怎么叫你‘小女婿’?”

“是那些高中同学乱叫出来的诨名,”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说,“简阿姨他们肯定看见过遗书,我要去他们那里一下,看看遗书究竟写了些什么。我本来想等到伤好了再去的——”说着,他就要去打电话。

“我听说他们已经不住那里了,你打电话也找不到他们的,”艾米怕Jane的父母告诉他更多的东西,急切地说,“你不要去他们那里了,我就有遗书复印件,我给你看吧。”

“你有复印件?”Allan不相信地看着她,“你怎么会有遗书复印件?”

艾米只好把弄到遗书复印件的经过讲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早给我看?”

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怕你把Jane的事怪到你自己头上,你——”

“快给我看吧。”

艾米把遗书复印件给了他,他一声不吭地看了很多遍,脸上是一片茫然,好像个不识字的人一样。艾米劝他:“时间不早了,你今天也太累了,早点休息吧。”她从他手里把遗书复印件拿走,折好了,放进他床边的抽屉里,说“以后再看,现在睡吧。”

她帮他把床整理一下,让他躺下。他的前胸后背都有伤,右边腰上也被踢伤了,只能侧身朝左边睡。艾米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悄悄离开了他的房间。

42

令艾米不解的是,Allan没再提遗书的事,表现好像也跟前几天没什么两样。她搞不清到底是静秋的担心是多余的,还是他太善于掩饰自己了。她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决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察言观­色­,一发现他内疚自责就大力宽解他一下。

星期天,Allan带艾米去找了他的一个朋友的朋友老赵,据说是某年的武术比赛散打冠军,也不知是全市的冠军还是全国的冠军,反正是个冠军就是了。Allan把“宫平”的恐吓给老赵讲了一下,请老赵教艾米一些防身术。

老赵“呲”地一笑,说:“怎么把散打跟防身扯到一起去了?你们知道什么是散打吗?”老赵把散打的博大­精­深猛侃了一通,最后对艾米说,“你们女的打起架来,是最没有章法的,都是一上来就抱紧了,扯住头发,指甲乱刨,牙齿乱咬。我能教你的就是把头发剪短,把指甲留长。”

两个人就学了这两招,灰溜溜地告辞走了。艾米觉得“宫平”就是Jane,所以不太在乎,但她不好这样说,怕Allan不高兴,所以她只说:“你不用太担心,我现在走到哪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我比很多女孩高,身大力不亏,我肯定打得过‘宫平’。”

Allan只是担心地摇头:“‘宫平’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她是准备动刀子的。”“我也有刀,怕什么?”

晚上,艾米要到学校去了,Allan说:“。是不是还是让你爸爸送你?如果‘宫平’看见我们在一起——”

艾米坚决不­干­:“不行不行,我。就要你送。不能为了‘宫平’这几句破话,就把我们分开了。”她开玩笑说,“这下我知道怎么整你了,如果你以后找了别的女孩,我就专门等到你们Zuo爱的时候打恐吓电话,把你吓出病来。”

他苦笑了一下:“这种事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他把她送到学校,啰啰嗦嗦地交待了半天,才打的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艾米连上课都带着“凶器”,还特别交待同寝室的人不要从后面挨近她,免得她打红了眼睛误伤了她们。Allan会不时地打电话来,看她是否OK.她为了让他紧张她,有时就故意说些“今天好像有个人在跟踪我”之类的话,搞得他跑到学校来,远远地跟着她,结果什么也没发现。

他叫她好好呆在学校读书,中途不要一个人跑。回家,他说如果她不听,他就不敢在她家住了。星期五下午,Allan到学校来她接回家。他怕“宫平”认出他,戴着墨镜,把艾米笑弯了腰,说你这个样子在B大走动,没等你抓到“宫平”,校公安处已经把你当黑社会抓起来了。

Allan的父母已经在星期四晚上。飞抵J市,他们原想住在饭店,但艾米的父母一定要他们住到家里来,最后他们只好客随主便,住在了艾米家。

艾米那天回到家,就看见了Allan的父母。Allan的父亲像静秋。说的那样,很英俊潇洒,很像个外国人,使艾米怀疑他是“哥萨克”而不是“哈萨克”。Allan的妈妈年轻时一定是很漂亮的,因为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很出众,人没有发胖,很有风度很有修养的样子。

艾米有时看见Allan的父亲站在他母。亲身后,很温柔地把两手放在他母亲肩上,而他母亲就扭过头,仰脸看着他父亲。不知为什么,这一幕留给艾米很深的印象,使她羡慕不已。

但是Allan当着几个父母的面,碰都不敢碰她一下。不过艾米不管什么当面不当面,想碰他就碰他一下,她发现Allan每次都很不自在,搞得面红耳赤的,像学生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一样。他越脸红,她就越来劲,故意当着父母的面,搂他抱他。他不好把她推开,只好红着脸,由她放肆,最后都是做父母的知趣地避开了。

为谁住哪间房的问题,两家人谦让了好久,最后终于说服Allan的父母住艾米的卧室,艾米在父母书房里摆了一张小床。

艾米家除了客厅,还有三大一小四个房间,她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想到让她跟Allan住一间屋,可能两边的父母都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那种关系,或者他们认为没结婚就不能住在一起。总而言之,几个父母都没那意思,考虑谁住哪里的时候,都是把她跟Allan分开来考虑的。妈妈甚至想到过“合并同类项”,爸爸跟Allan住一屋,妈妈跟艾米住一屋,也没想过让她跟Allan住一屋。

Allan生日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六。Allan的父母中午请大家到一家餐馆吃了饭,因为晚上Allan和艾米要到“小洞天”去参加他的同学为他搞的生日聚会。

艾米还是第一次跟Allan去参加他的同学聚会,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免得丢了他的人。不过挑来挑去,没什么看得上的衣服,只好又穿上那条白裙子。她想了想,把那条珍珠项链拿出来戴上,然后她叫Allan进书房来。他问:“打扮好了?”

“看看这项链漂亮不漂亮。”

“挺漂亮的。不早了,我们走吧。”

艾米觉得他没看出项链的价值,特别提醒说:“这项链两千多块钱呢,你没看出来?”

他建议说:“你写个条子贴上头:‘此项链价值两千元’。”

艾米见他老不问是谁买的,忍不住说:“你不问问这项链是谁给我买的?”

“如果你愿意,你会告诉我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问了。”他看她嘟着嘴,便笑了笑,说,“你要我问?好,那我就问了,问了不要发脾气啊。”他问,“是——小昆送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艾米吃惊地问。

他微笑着说:“猜对了?他在追你?是不是很开心?”

“你知道他在追我,你也不生气?你真是让小昆说中了,他说即使他公开追我,你也不会为我跟他打架的。”艾米不开心地说。

“为什么不打?你现在就叫他来试试。”

艾米听他这样说,有点开心,笑着瞟了他一眼:“你现在——这样,打得过他?”

“打不打得过是水平问题,打不打是态度问题嘛,到时候你搬个凳子坐高处看,可以帮我们两边加加油。”

她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完全没有打架的诚意,是不是觉得我很虚荣?”

他很理解地说:“也不算虚荣,很实在的荣誉感。小女孩嘛,如果没几个男人为她打架,那活得多没劲。”

其实她不舍得Allan去跟人打架,她只是要他有个态度就行了,但他这个态度,完全不像吃醋的样子。她问:“小昆追我,你——吃不吃醋?”

“我吃醋不吃醋都是死路一条。”

“为什么?”

他帮她把领口后面的商标翻进去,说:“我不吃醋,你说我不在乎你;我吃醋,你说我心胸狭窄。”

她嘻嘻笑着,问:“那你怎么办?”

“我吃适量的醋吧。这条项链,今天就不戴了吧。明天我们去买一条,然后你把项链还给小昆。我明天陪你们三个女的去逛商场买衣服,好不好?”

她心疼地说:“算了吧,你现在这种样子,还有力气陪我们逛街?”

“我一进商场,就找个地方坐下等你们。你们慢慢逛,我帮你们提东西。”

她被他这一招整得服服帖帖,取下项链,开玩笑说:“你对付女人很有一套呢,到底是老手。”

他赶快说:“不要胡思乱想,都是听别人说的。我们走吧。”在路上的时候,他建议说,“还是不要公开我们的关系吧。”

她不肯:“我要公开,不公开,别的女孩都来打你主意。我不怕那个‘宫平’,跟她打架也比让别人把你抢跑了强。”

他无奈地说:“我看我带给你的都是麻烦。”

生日聚会很热闹,来了很多人,女孩子尤其多,老丁说很多都是不邀自来的,搞得座位紧缺。老丁是主持人,窜来窜去地忙活了一通,加桌子加椅子的,总算把大家都安顿下来。

吃完饭后,大家到餐馆里面一间较大的卡拉OK厅唱歌。唱了一会儿,几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叫Allan唱一首,Allan推脱了半天,说自己很久没唱了,就免了吧,但大家都不放过他,他只好唱了一首 El Condor Pasa:

Id rather be a sparrow than a snail

Yes,I would,if I could,I surely would.

……

Away,Id rather sail away

Like a swan,thats here and gone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Its saddest sound.

那是艾米第一次听他在卡拉OK厅唱歌,她知道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可能不能尽情地唱,但即便那样,他唱得也实在好,听上去像那种在空旷无人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唱惯了的嗓子一样。

她听着他的歌声,眼前浮现出一个令她心痛的画面:他被关在收审站的小屋子里,透过铁窗,他思慕外面的天空,渴望着自由,他的心底,一定是在唱着这首歌,他的灵魂,一定是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驰骋。她不知道他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她听着,想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唱完了,回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小声说:“别想太多了,只是一首歌。”

他刚坐下,就有人提议让“金童玉女”合唱《心雨》,艾米看见有人把一个留披肩发的女孩往麦克风那里推,还有两个女孩就来拖Allan.他推脱了一阵,越推就有越多的女孩上来拉他拖他,他只好跟艾米说声:“May I ?”

艾米见不唱是下不来台的,只好点点头。Allan走到麦克风前,拿起一支,那个留披肩发的女孩拿起另一只,然后女孩用遥控点了歌。艾米听见放出来的不是《心雨》,而是《迟来的爱》:

不知道为什么,艾米觉得他们俩都唱得很投入,好像在倾吐他们的肺腑之言一样。那些歌词在她听来,非常刺耳,“不愿放弃你的爱,那是我长久的期待”,难道这首歌描述了Allan的矛盾心情?他是不是爱上了这个女孩?当Allan唱到“不能保留你的爱,那是对她无言的伤害”时,她觉得他向她这边望了一下,仿佛在说“我不想伤害的是你”。

她心里一阵恐慌,别人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可见他们是大家公认的天作之合。这里没人把她当回事,刚才在洗手间还无意中听到两个女孩在说“成钢怎么看得上她?”“还不是因为她爸爸是他导师”。

她越想越不舒服,这些女孩子都当她透明一样,现在又这样明目张胆地让他们这一对“金童玉女”一起唱这样的歌,这不是在向她挑战吗?

Allan唱完了,带着点歌本走回到艾米身边,提议说:“我们俩唱一个吧。”说着,就把点歌本给她,让她找歌。她觉得他一定是因为跟他那个“迟来的爱”唱过了,不想无言地伤害她,来弥补一下。

她推开点歌本,不快地说:“我不会唱,你还是跟你的‘迟来的爱’去唱吧。”

他看着她,笑了一下:“真是草木皆兵,唱个歌而已,又分析出什么来了?”他找了找,说,“不跟我唱,自己唱一个吧,这个歌你唱肯定好。”他把点歌本伸到她眼前,艾米看了一眼,是《外来妹》里面的Сhā曲《我不想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歌我唱肯定好?我连歌词都不太熟。”

“没什么,唱卡拉OK嘛,电视上有歌词。我听你平时哼歌,知道你的音域唱这首正好。不信可以试一下,至少可以证明我错了。”

他拉着她走到麦克风前,用遥控帮她点了歌。艾米没办法,只好大着胆子唱起来。唱到“一样的天,一样的脸”时,她感到自己有点唱不上去了,她看见Allan对她做了个换气的手势,她吸了口气,果然唱上去了。

唱完了,大家都在鼓掌,她自己也觉得唱得不错,很高兴,想看看Allan是不是很赞赏,一转头,却看见一个女孩坐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在跟Allan说话。她想,好啊,你叫我唱歌,原来是为了跟这个女孩讲话。她放下麦克风,快步走过去,对那女孩说:“这是我的位置。”

Allan赶快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艾米:“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但那女孩不等他介绍,就站起来,抓起他的手,把什么东西塞到他手里,对他很甜地一笑,跑开了。

43

艾米连珠炮一般地发问:“她是谁?她把什么塞你手里?她为什么抓你手呢?她是不是经常这样抓?”

“她叫刘辉,她塞到我手里的是几把钥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抓我手,她以前从来没抓过。”他看着她笑,“我答题的顺序没搞错吧?”

她知道他在笑她一口气提这么多问题,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跟着又担心地问:“她给钥匙你­干­什么?”

“她家有一套房子空着没住人,她让我和我父母去那套房子住。”

艾米紧张地问:“你答应了?”

“没有,我到那房子里去住,你不蘸着酱油把我生吃了?”

听他说没答应,她放了心,但他说的原因使她有点不痛快,听上去好像他不去住的原因是因为怕她,而不是因为舍不得她。她小声嘟囔说:“你别把我说得像只母老虎一样,好像我限制了你的自由似的。如果你想去那里住,我能把你怎么样?”

他笑着说:“你是母老虎不好吗?我正好是公老虎呢。”他伸出一条胳膊揽住她,“我哪里都不去,除非你赶我走。”他说完,到处找那个刘辉,终于看见她站在门边,他对艾米说,“我过去把钥匙还给她。”

艾米一把抓过钥匙,说:“我替你去还。”她穿过人群,来到刘辉跟前,把钥匙塞到刘辉手里,说:“谢谢你了,成钢不需要你的房子。”

刘辉有点尴尬地看着她,不快地说:“成钢需要不需要房子,关你什么事?我是把钥匙给他的,又不是给你的,要还他自己来还,你多什么事?你是谁,我认都不认识你。”

Allan已经赶了过来,对刘辉抱歉说:“对不起,这是艾米,我女朋友。钥匙你收着吧,我——真的用不着,谢谢你了。”

艾米看见刘辉仿佛要哭了一样,怨恨地瞪他一眼,转身跑掉了。艾米紧紧抓着Allan,生怕他追上去。

回家的路上,Allan有点沉默不语,艾米不知道他是不是为钥匙的事在生她的气,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对刘辉太——生硬了?”

“不是,”他低声说,“只是觉得她看上去很不开心,有点担心她——”

“担心她什么?”艾米不解地问,“你不需要她的房子,把钥匙退给她,她为什么要不开心?真是庸人自扰。”她见他仍然是不怎么说话,又解释说,“我不是说你庸人自扰,我是说她——”

“我知道。不过我现在真是怕你们女孩,一不小心就伤害了——。我刚才应该跟她解释一下的。”

“你解释什么?你越解释越麻烦。你已经说了不需要她的房子了,她凭什么要被伤害?女孩子就是这样,你越怕伤害她们,她们越要做个被伤害的样子。如果你以伤害她们为乐趣,她们肯定躲着你。你总是怕伤害这个,怕伤害那个,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大家都知道你这个毛病,都拿伤害自己来伤害你,你这不是鼓励她们伤害自己吗?”

他好像被她打哑了一样,没再说话。

星期四的下午,Allan打了个电话到学校,说:“简阿姨打电话来让我今晚过去一下。”

她有点惊讶,脱口说:“他们还好意思叫你去他们那里?他们害你还没害够?”

“他们没害我。”

“没害你?不是他们报案,你怎么会在收审站蹲这么久?”

“他们报案时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那样——”

艾米不知道简阿姨叫他过去­干­什么,她怕他们告诉他日记的事,或者什么连她都不知道的事。她担心地问:“他们叫你过去­干­什么?”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的生日就要叫你过去?你又不是他们家的女婿。”她劝他,“你——别去吧,见到他们,你——不难受?”

“简阿姨打电话来了,我不去一下——说得过去吗?”

“那——我这就回来,跟你一块去。”

“你别去了吧,”他犹豫着说,“她父母看到我们在一起可能会很难受——”

“为什么?因为我得到了你,而他们的女儿没有?”她不快地说,“谁叫她闷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呢?她要早说出来,你早就是他们家女婿了。你是不是后悔没早看出她的心思?”

“别瞎猜了,只是不想太刺激他们。”

“我们在一起就会刺激他们?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个罪人一样。”这是艾米一直避免去想的问题,但此时此刻,这个念头一下子就蹦到脑海里来了,“他们是不是觉得是我害死了Jane?是不是觉得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她就不会——走那条路?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想尽力避免伤害任何一个人——”

“但是你好像并不怕伤害我呢。”

他沉默了一阵:“艾米,我谁都不想伤害,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但是你不用为这事受伤害,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朋友。”他叹了口气,“我今晚会去一下的,我在她家住了这么久,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他没再说下去,艾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流泪。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固执,她觉得很害怕,他现在已经这样对Jane念念不忘了,如果再去听简阿姨他们说Jane爱了他六、七年了,那他不悔之莫及?

她恳求说:“如果我求你别去呢?”

“我——希望你不要这样求我。”

“如果我——,如果我说你今晚去那里,我就去小昆那里,你还去不去?”

她说了这句话,就有点后悔,但她希望他会说“那我就不去了吧”,如果他这样说,那她一定让他去。她只是要他一个态度,她觉得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他愿意为了她不到Jane家去,她一定会主动让他去。

但她听他说:“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你怎么会扯在一起呢?你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就不会生这种气了。如果是你的一个——同学去世了,你会不会在他生日的时候去他家探望一下他父母?”

“我——可能会去,但是如果你叫我不去,我就不会去。”

他沉默了片刻:“我希望今晚你不要到小昆那里去,不要赌这种气,气头上做的事等到后悔的时候,可能已经晚了。”

她觉得他好像在威胁她一样,听那意思是说如果她今晚去了小昆那里,他就会不要她了,到那时她后悔就晚了。她反问:“那你这么固执地要去Jane家里,不算赌气?你不怕等到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她绝望地放下电话,觉得自己好像被Jane打败了一样,他宁可她到小昆那里去,也不肯妥协,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还有什么位置。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打了个电话回去,找Allan的妈妈听电话,她恳求说:“江阿姨,你叫Allan今晚别到简家去吧。”

Allan的妈妈为难地说:“我是叫他别去,但他这个人固执起来也是——劝不回的。”

艾米放下电话,沮丧之极,他为了Jane,连他妈妈的话都不听了。

她想起Allan不管是什么事,都是把她放在前面的,但他为了Jane,不惜得罪她,甚至在她说了要去找小昆的时候都不肯让步。她觉得他正在一步一步地离开她,向Jane走去。

看来Jane真是太了解他了,Jane在遗书里说过,“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拥有你的爱”。她现在比较理解这个“真正拥有”了,像自己现在这样,看上去似乎拥有了Allan,但那不是真正拥有,自己随时都有失去Allan的可能,因为会有那么多的女孩来跟她竞争。只有像Jane这样,才会牢牢抓住Allan的心,不用担心失去他了。

她不甘心,难道一个活着的人还竞争不过一个死去了的人?她相信Allan还是紧张她的,只不过对她太有把握了,知道她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他知道他即便是固执地去了Jane家,她也只能是生一通气而已,等他回来七劝八劝,就把她劝好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今后他不是更加固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他知道她只是一只纸老虎,看上去气势汹汹,其实什么也不敢做,那他今后就更不把她当回事了。

她转手就给小昆打了个电话。当小昆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的时候,她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了。

“喂?谁?”

“是我,艾米,”艾米胆怯地说,“我——你今晚有没有空?”

“跟成钢吵架了?”小昆笑嘻嘻地问,“他出来才几天?就吵架了?”

“没吵架——”

“没吵架会想到我?”

小昆见艾米好长时间不回答,好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停止了笑:“怎么啦?怎么回事?”

艾米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下,问:“你今晚会在家吗?”

小昆说:“在家我也不敢接待你呀,你这不是在开国际玩笑吗?你气头上做的事,气一过,就后悔了,你们两个人和好了,只放着我在中间不是人。我可是个讲义气的人,朋友妻,不可欺,我是把成钢当朋友的,你虽然不是他老婆,我也是要尊重的。我看你就别跟他赌气了吧,简家的女孩怎么说也是他的朋友,既然今天是她生日,他去她家看一下,也没什么不对的吧?”

“算了,你不懂,”艾米懒得跟他多说,“我只是想晚上到你那里呆一会儿,因为我说出去的话,不能不实行,我根本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用说什么‘欺’不‘欺’的了,你要‘欺’,我也不会让你‘欺’。”她砰地挂了电话。

艾米晚上没地方去,只好呆在学校,但她告诉寝室的人,如果有人打电话找我,你们就说我到一个叫王小昆的人那里去了。她希望Allan会打电话过来,那他就会以为她去了小昆家,她希望他会风驰电掣地赶到小昆那里去“救”她,那多少可以证明他是很紧张她的。

七点多钟的时候,小昆找到她的自习教室来了。她跟着他来到教室外面,问:“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打电话到你寝室里,几次她们都说你到我那里去了,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算了,到我那里去吧。反正我已经背了这个名了,你今晚去不去我那里,成钢都会以为你在我那里。”

艾米想了想,说:“你把大哥大借我用一下。”她打了个电话到寝室,问有没有一个叫Allan的人打电话找她,寝室的人说没有。她不放心,又问一遍,寝室的人说“说了没有,你还不相信,你男朋友这段时间每天打几个电话过来,我们谁没帮你传呼过?他的声音,我们还听不出来吗?”

艾米横下一条心,对小昆说:“走吧,到你那里去。”

44

艾米跟着小昆来到他的住处,觉得屋子里似乎比上次零乱许多,她一眼就看见枕头下面探出一只女人的长统丝袜,她想小昆一定是刚跟什么女人鬼混过了。不过她不觉得有什么生气的,反而觉得安全多了。

小昆问:“要不要做点东西给你吃?或者去你那宝贝店子里吃羊­肉­串?”

艾米不肯出去:“我不去,不然Allan来找我的时候,就找不到我了。”

小昆笑着说:“噢,你到这里来是来等他找你的?那还不简单?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

她急忙说:“别打,别打,你打电话叫他来找我就没意思了。他现在可能在简家了,你不知道那里的电话号码。”

“我这个包打听,谁的电话号。码我不知道?”小昆笑嘻嘻地说,“我料到你们要吵架的,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你怎么料到我们会——闹矛盾?”

“人之常情嘛,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嘴­唇­跟牙齿都还有个磕磕碰碰的呢,你们能不——闹矛盾?啧啧啧,成钢这么温吞水的人,都可以被你搞得发毛,你说你厉害不厉害?”

她觉得他这是在指责她不对,便不快地。说:“你不懂就不要乱发言,根本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他——现在爱上Jane了。你们男的就是这样,一个女的为你们——死了,你们就爱上她了。”

小昆摇摇头:“看来你完全不懂男人,不要说已经——。死了的女人,就是活着的,离远了够不着,我们都觉得她没实用价值了。男人嘛,是很注重实际的,你没听说过男人都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男人死了老婆,十个有九个都是尸骨未寒就慌着再娶了。你们女的才会念着个死去的男人,如果不为他守寡,也是拿后面的男人当替身。俗话说,‘男人爱新­妇­,女人恋旧夫’,所以找老婆呀,千万不能找那种死了丈夫的或者被丈夫甩了的。女的主动离婚的可以,因为她不对前夫恨之入骨也不会离婚,但死了丈夫的,或者被前夫甩了的不行,除非你想当替身。”

艾米觉得他说的是“十个有。九个”,而Allan刚好就是那“一个”。Allan 即使不爱上Jane,也会因为内疚想弥补。她觉得Allan在这一点上,更像死了丈夫的女人,今后肯定是对Jane念念不忘。她一想到这些就很担忧、很伤心,但又不知道怎么办。

小昆开导说:“别老吃醋了,吃一回两回,男人觉得你。可爱,宠你一下;吃三回四回,男人觉得你把他当回事,迁就你一下;醋吃多了,就把他吃烦了,他一翻脸跑了,该你吃望门醋。你要变被动为主动,多给些醋让他吃,那样他就只顾紧张你,而没有时间让你紧张了。”

“可惜的是,他这个人不吃醋。”

“哪有不吃醋的男人?男人的占有。欲是很强的,自己的女人,生怕别人碰一下。就算是分了手的女朋友,看到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心里都还要不舒服,更何况是现任女朋友?你说他不吃醋,他怎么叫你把项链还给我?”

她想起那天来还小昆项链的时候,Allan不肯上来,说不想让小昆难堪,也叫她别说难听的话。她一个人上楼来还项链,什么也没说,就说了声“Allan给我买了一条,把这还你。”。她以为小昆会生气地把项链扔厕所里去的,结果她大失所望,因为小昆把项链放抽屉里去了。

她问小昆:“你说等他出来了,就挑明了来追我的,怎么没见你来追?”

小昆瞟她一眼:“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小人?你没听人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对我们男人来说,为一个女人坏了兄弟情谊,是不值得的。我跟成钢,虽然不是拜把兄弟,­精­神上也是很兄弟的。”

这句“女人如衣服”让艾米非常反感,如果把女人当作衣服,那不是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简直是不把女人当回事。她觉得这句话充分暴露了小昆对女人的轻蔑,他的“­性­”“爱”分家论,肯定就是建立在这种轻蔑之上的,因为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件衣服,穿哪件,脱哪件,都没什么区别。

她想,Allan肯定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这样想,他对女­性­是很尊重的。但Allan好像对女­性­又太尊重了,老怕伤害了任何女­性­。这两个人真是两个极端,一个把所有女人不当回事,一个把所有女人全当回事,难道就没有一个男人,只把某一个女人当回事?

说来说去,女人想要的,只不过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眼里只有一个女人,他只为这一个女人喜怒哀乐。他不怕伤害任何女人,但他怕伤害这一个女人。他对任何女人都没有兴趣,他只对这一个女人有兴趣。他不关心任何女人,他只关心这一个女人。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古往今来,所有女人,不论高低贵贱,心心念念的就是“专宠”。皇后们跟妃子斗,平民女子跟情敌斗,甚至跟小姑子斗,跟婆母斗,不都是为了专宠吗?这是艾米从她看的那些书中得出的结论,但她以前非常瞧不起那些终生致力于专宠的女人。天下男人多着呢,生活的乐趣多着呢,犯得上为了一个男人的爱那么呕心沥血、心胸狭窄、大打出手、斩尽杀绝吗?想不到一旦掉进情网,自己专起宠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昆见她不吭声,很老道地分析说:“其实你们女的生气,很多时候是因为——床上得不到满足,就在别的事情上找岔子。”他见艾米想要反驳的样子,做个手势说,“你不要慌着反驳,有时你们并不知道自己生气的原因,嘿嘿,这是潜意识的东西,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这段时间是不是他——雄风不再?”

她绝对不同意小昆关于“女人生气是因为床上得不到满足”的说法。床上怎么样,只是爱情生活里的一部分。她觉得她跟Allan之间的矛盾,根本不是­性­不­性­的问题,而是个感情问题。她要的只是他爱她,爱她一个人,他残不残废,都没关系。

她闷闷地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叫爱情?你根本不懂爱情,不懂女人,至少你不懂我这样的,因为你不是把女­性­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来看待。对你来说,女人只是衣服,那还谈什么爱情?对我来说,如果两情长久,就算永远不在一起,都不会有影响。”

“我不跟你争,”小昆做个举手投降的姿势,“可能我不懂女人,但是爱女人用不着懂女人的。爱情是盲目的,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爱了就爱了,说不出所以然来,懂得的越多,越不知道该怎么爱。”

这句话又似乎有些道理,艾米还在咀嚼这句话,小昆又推心置腹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刚才说的‘女人如衣服’的话,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引用一下别人的话,并不代表我自己的意思。实际上,我不去追你,是不想做替身。你现在心里只有他,我追你也是白费力。反正你跟成钢迟早要散的,还不如等你们散了再追。”

“为什么我跟他迟早要散?”艾米吃惊地问,小昆已经不是第一个有这种预见的人了,Jane在她的日记中也这样预言过。

小昆笑了笑说:“不为什么,就因为我这样预言,如果我每天向你这样预言,如果大家都这样预言,你们迟早就会散。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是不知不觉地按照别人的意愿在生活。别人都说你应该出国,慢慢的,你就觉得自己应该出国了。别人都说你们两个不般配,你迟早会觉得你们两个不般配。别人说他不爱你,你迟早会认为他不爱你。再说,预言两个人会散,绝对灵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不管是哪两个人,迟早会散。可能形式上没散,但­精­神上会散。就算活着没散,死了总要散吧?”

小昆见艾米不说话,又嘻嘻笑着说,“你们慢慢散,我不急。这就是‘­性­’‘爱’分家的好处。如果我‘­性­’‘爱’不分家,我就会因为‘­性­’而急着找个老婆,那时候,我就惨了,自己把自己捆住了,也把别人捆住了。为什么世界上伟大的情人都是男人呢?就是因为他们‘­性­’‘爱’是分家的。远的不说,就说白瑞德——”

艾米打断他的话:“别提白瑞德了,你比他差远了。”她瞟了一眼枕头下的长统袜,没明说。

小昆顺着她的视线看了那半只长统丝袜一眼,问:“我怎么差远了?白瑞德不也跟妓汝鬼混的吗?我这还不是妓汝,只是个朋友,­干­净多了。说实话,男人跟别的女人做做,没什么,常常只是应个急,你就当他是上了趟——厕所。真正要担心的是他心飞了。如果心飞了,就很难挽回了,就算他人跟你在一起,心里想的却是别人,你就变成——厕所了。”

艾米听得心乱如麻,恶心之极,连连摆手:“别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亏你说得出口。”

两个人­干­坐了一会儿,小昆说:“这么傻乎乎地坐着,太闷了。不如你在这睡一会儿,我去那边活动室看电视。”

小昆出去之后,艾米想躺一会儿,但她觉得那床好像很脏一样,而且她也怕着了小昆的道。她趴在桌上想心事,但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梦当中,她听到Allan在叫她,开始她以为是在做梦,等她睁开眼,发现真的是Allan站在旁边,她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样,躲在他怀里呜呜,突然听到小昆的声音:“哈哈,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救星共产党。快别哭啊,不然他以为我欺负了你呢。”

她抬起头,才看见小昆站在Allan身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问小昆:“是你打电话叫他来的?”

小昆说:“不是我叫他,是他叫我。他叫我把你接到这里来的。”

艾米搞不懂了,看看不说话,只看着她笑,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她糊里糊涂地跟着他坐进小昆的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到了B大,小昆把车停下,三个人都从车里出来。Allan对小昆说:“谢谢你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艾米回寝室,待会我自己打的回去。”

小昆说声“也好”,又对艾米说声“骂他不解恨,就朝他伤口上打”,就钻进驾驶室,把车开走了。艾米不解地问:“是你叫他到学校来接我的?”

“你要去他那里,我有什么办法?不如叫他来接你过去,也好过万一你找不到他,在外面随便找个替身。”

艾米知道他还是紧张她的,开心地说:“你好大的胆子,不怕他乘机占便宜?”

“既然我这么信任他,他怎么会呢?他不是那种人,我这点知人之智还是有的。”他嗔她,“还不都是你逼的,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她一高兴,就扎到他怀里,一迭声地叫:“Love you、Love you、Love you、Love you——”然后又往外挣脱,“对不起,对不起,又忘了你的伤了。”

他不让她挣脱:“你老人家的love都是空口说白话,你要真的love,以后就少用这些歪点子整我。”

她笑着说:“你这么狡猾的人,我哪能整得到你?都是你整我,你把我的心都整碎了。”

“要讲整人,谁都不是你的对手。到你宿舍了,早点上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她不想上去,想跟他多待一会儿。“你——今天在那边——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讲了一些Jane小时候的事,”他黯然说,“他们——老多了,真不知道以后他们——怎么过——。我在想,我是不是不去南面了,就留在J市,也好照顾他们。”

艾米希望他不去南面,但她不希望他是为了Jane的父母才不去的。她隐忍着,不想又闹别扭。

他指指肩上挂的一个书包样的东西,说:“他们把Jane的日记也给我了——”

艾米紧张地问:“日记不是交给公安局了吗?”

“公安局把日记还回来了,”他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日记交公安局了?”

艾米只好把日记的事简单说了一下,然后说:“静秋肯定嘱咐过简阿姨,让他们不要把日记给你的,所以他们把日记给你一定是别有用心的。”

“别把人家往坏处想,他们只是完成女儿的遗愿。静秋为什么不让他们把日记给我?”

艾米把静秋的担心说了一下,劝他:“你别看这些日记吧。”

“你别瞎担心了,我跟静秋是一个级别的,她懂的道理我也懂。人死不能复生,我自责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好好照顾她的父母,也算有点积极意义。”

45

当Allan的伤逐渐好起来的时候,伤口旁边的皮肤都一块块地脱落,伤口也痒得难受,他就用手扯掉那些皮,撕掉伤口上的痂,借以止痒。他够不着背上,艾米就叫他躺在床上,她来帮他。他总是叫她用劲扯,说不扯不解痒。但她一扯就会见到下面­嫩­红的新­肉­,所以她不敢扯,只能轻轻地抚摸。他就闭上眼,很enjoy的样子。有时她这样抚摸着,他就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常常会侧着身,蜷着腿,两手合拢,放在两膝间。艾米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说有这个睡姿的人,是因为内心深处惧怕黑暗,惧怕孤独,所以还原成婴儿的姿势,仿佛躲在母亲温暖安全的怀抱里。

她猜他这种睡姿,是在收审站形成的。他白天一定是很刚强的,但到了那些夜晚,他一定是像这样蜷缩在他的又硬又冷的床上,在梦中寻求温暖和关怀。那是一些多么可怕的夜晚啊,他失去了自由,不知道自己会坐多久的冤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含冤死去,孤独和绝望一定噬咬着他的心。

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流泪,心里就涌起一种母­性­的关爱。她有时斜坐在床头,把他的头放在她腿上,看他熟睡。有时她躺在他对面,让他像小孩子一样钻到她怀里酣睡。

刚从里面出来那段时间,他好像特别爱睡。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在里面没睡好,还是他贫血或者是被打得脑振荡了。问他,他说肯定是因为在里面没睡好,他们总是让他白天­干­活,晚上受审。即使睡,也睡得不安稳不踏实。现在出来了,可以自由自在、放心大胆地睡了,所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她知道那些可怕的记忆还在缠绕他,因为有时他会突然从梦中醒来,头上都是汗,两眼迷茫,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等她问他做了什么梦,他却总是说“没什么”,看她不相信,他就说梦见了小时候的事,跟人打架。她知道他在骗她,他肯定是不想讲那些可怕的细节,怕她也做噩梦。

她有时希望他就永远这样睡在她怀里,因为当他睡着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他有惧怕,有疲乏,有不堪一击的地方,他需要她的保护,她的关心,她的爱,她就觉得自己在他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但等他醒了,她就觉得他无比刚强,刀枪不入,不再像小孩子那样需要她了。

她问他是不是在收审站养成的那个睡姿,他说不是,他说很多人都喜欢侧身睡。他­奶­­奶­说了,一个人要“站如松,坐如钟,睡如弓,行如风”,他这就是“睡如弓”。他怕她不信,又告诉她说Jane也知道他是这个睡姿,那说明他被收审之前就是这样睡的。

她好奇地问:“她怎么知道你是什么睡姿?”

他不肯说,看上去很后悔说了刚才那句话。架不住她再三再四地追问,他只好说:“她在日记里说她从窗子里看见我是这样睡觉的。”

艾米听了很害怕,半夜醒来,总是不敢看窗口,怕一看会看见Jane站在那里,所以她总是关上窗子,拉上窗帘。

她以前是不相信鬼魂的,但自从Jane的事后,她开始相信这些东西了,老觉得Jane就在附近转悠。活着的人,谁也没死过,又怎么能肯定人死之后灵魂不会在这个世界飘荡呢?等到死了,发现真的有灵魂了,又没办法告诉活着的人了。可能­阴­阳两个世界,只有少数人可以沟通,只有少数人能看到鬼魂,但那些少数人说的话,大家都当作迷信否定了。

她觉得Jane有一千个理由恨她。Jane爱Allan这么多年,虽然也想到过自杀,但也只是在日记里写写而已。可是一旦发现了她跟Allan的关系,两个月后就采取行动了,肯定是因为她使Jane彻底失望了。幸好她不是个爱自责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爱“他责”的人,出了问题,即使不怪罪别人,也能为自己找几个理由开脱一下,不然真不知道会多么难受了。

她发现Allan的房间总是开着窗,窗帘总是拉开的。她猜他是为Jane拉开窗帘的,好让Jane能从窗子里看见他,那样Jane就可以安心地回去睡觉。但如果问到他,他却说是因为天热,打开窗子让凉风吹进来。她不想戳穿他的谎言,但她心里很难受,感觉Jane现在已经有了超人的力量,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可能Jane只在Allan面前才会现形,别人都看不见,像那些人鬼相恋的故事情节一样。

艾米除了上学,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Allan.这段时间因为他有伤,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家里。有时他俩也出去散散步,但常常有人上来关心关心“那件事”,Allan不得不回答一些问题。有时出去一趟,要把他的故事重复很多遍,所以他再也不愿到外面散步了,说再讲就要变成“祥林嫂”了。

他从校图书馆和市图书馆借了很多书回来,有些是关于自杀者的心理或怎样防止自杀的。艾米也有很多书要看,所以常常是一个人抱一本书看。但艾米一定要跟他挤在一个地方看书,他坐沙发上,她也坐沙发上;他躺床上看书,她也挤在一个床上看。

Allan的父母总是笑眯眯地看她像小孩子“跟腿”一样地跟着他,有时还热心地告诉她“他在阳台上”。但艾米的妈妈私下就教训她:“女孩子,要注意一点,不要这样,这会让人瞧不起。”

即便是这样脚跟脚,腿跟腿,两个人也总会有不腻在一起的时候。艾米发现Allan很爱站在阳台上,他站在那里,望很远的地方,望天空。她一看到他站在阳台上,就觉得他一定是在想Jane,说不定正在冥冥之中跟Jane交流。

她问他:“你——想Jane吗?”

“有时想到。不过你不要误解,这个想是‘想到’的意思,不是‘想念’的意思。”

“你想到——她什么呢?”

“大多数时间是在想right the wrong,想用几个if改写历史,想到她自己切自己的手腕——,该是多么疼痛,因为她知道刀锋会在什么时候——切开自己。”他摇摇头,好像要摆脱什么思绪一样,“她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来,一定是很害怕的,一定充满了生之留恋——”

“别想这些了,”艾米胆怯地说,“你老想这些——”

“也不是老想这些,”他仰脸望着天空,“就是觉得世界上的事真是太多的巧合——。我每次出去都会告诉他们我到哪里去了,刚好那天没有说去哪里。她到处找我——,说明她对自己的决定有了怀疑,她想有个人能说服她,让她放弃。如果那天我告诉了她我会去哪里,她就不会——”

“你自己说过的,历史不能用几个if来改写。”

“我知道,但是如果能改写就好了。有时做梦都梦见那件事并没发生,只是一个梦。”他探询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有这份心思这么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艾米不安地问:“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就——放弃了我去爱她?”

他摇摇头:“不是,其实我一直觉得我跟她是两种不同的人,她很上进,结交的也都是——也算是上流社会的人吧。”

“既然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人,那你知道不知道她爱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我知道,我就可以开解她,说服她放弃。想自杀的人有绝大部分最终是会放弃自杀的念头的,只要有人能劝说他们——放弃,他们大多数都会放弃,而且是永远的放弃。既然她——爱我,那她不是会听我的劝告吗?”

“但是她把这些隐藏得那么深,你怎么会知道?。”

他盯着她问:“她在日记里不止一次地写到她有——那种想法,但都没有付诸实施,就这次——,是不是因为我说了‘你前脚走,我后脚跟’?”

艾米急了:“你说你不会过分自责,你这不是又自责上了吗?你那是开玩笑,她还听不出来?她的遗书里说到过那句话了吗?她的日记里写了她是因为那句话——自杀的吗?都没有,你为什么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拉呢?”

他赶快安慰她说:“你别太激动,我不过是问一下,你觉得不是就算了。”

后来他就不怎么说这些了,但他仍然经常站在阳台上,望很远的地方,望天空。

“你现在为什么老爱站在阳台上?”她试探着问。

“我一直就喜欢站在阳台上,可能是因为从小我妈就叫我看一会书就望望远的地方,看看绿­色­的东西,免得把视力搞坏了。”

“可是你在这件事之前不是这样的呢。”她从不记得他以前这样站在阳台上望远方。

他想了想,说:“以前不都是在搞地下工作吗?那时成天躲躲藏藏的,怎么有可能站阳台上呢?我在寝室里也经常站阳台上的,”他说了这句,笑了一下,“这句话又要被你拿去大做文章了。”

艾米这次刚好没发现这句话有什么可以大做文章的。她问:“这句话——有什么文章做?”

“没有最好。”

她好奇地问:“到底是有什么文章做?”

“我以为你会说我站在寝室的阳台上是为了看研二栋的女生,”他笑着摇摇头,“现在你可以说我做贼心虚了。”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我根本没这样想。我只希望你有什么——心思,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他拉起她的手说:“我会的,如果我有心思,我会说出来的。但你不要老想着我会有心思。静秋说的话可能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你觉得我现在一定是在过分自责,但是我没有,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自责——于事无补。”

从那以后,他似乎不太经常到阳台上去了,但艾米觉得他只是在对她曲意逢迎,他自己还是想到阳台上去的,但他怕她不高兴,所以他不去了。她现在不敢对他说“你想到阳台上去就去吧”,她觉得如果她那样说,他又会对她曲意逢迎,到阳台上去。她怕把他搞得无所适从,还是由他自己吧。

她注意到他时常哼那首EL CONDOR PASA,有时他一边做饭一边小声唱那首歌,有时他一边看报纸也一边用口哨吹那首歌,常常是反复那一小节:

Away,Id rather sail away

Like a swan,thats here and gone

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

He gives the world its saddest sound

Its saddest sound

她感觉他像是在借这首歌表达他自己的心思,似乎他被禁锢在尘世里,给这个世界的声音,非常非常伤感。她不知道他想逃离什么,逃到哪里去。也许他住在这里觉得很憋闷?也许他厌倦了跟她在一起?也许他想追随Jane离开这个世界?

有一天,他又在哼这首歌,她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被拴牢了?你想要飞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狐疑地看着她:“为什么你这样说?”

“你总是唱这首歌。”

他好像恍然大悟,说:“你想太多了,我唱的时候,根本没去想歌词的意思,我只是喜欢它的旋律,这几句很高亢,唱的时候,很——过瘾,没别的。”他看她不相信地看着他,又补充说,“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常常会无意识地哼唱一首歌,或者仅仅是一首歌的某几句,反复地唱,反复地哼,至于哼哪首,有时完全是偶然的,没有什么特殊的意图。”

“可是——口误——”

“口误是潜意识的一种反应?”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弗洛伊德说的对不对,我这也不是口误。”他搂住她,仿佛开玩笑地说,“你太爱分析象征意义了,完全像是把我放在显微镜下面解剖一样,我怎么经得起你这样分析?”

“我——只是怕你——”

“我知道你怕我沉浸在痛苦之中,可是我不会的。你这样事无巨细地把我往痛苦方向分析,反倒把我分析怕了。我现在做什么都要想一下,你会从中看到什么象征意义。”

46

Allan的父母在J市呆了不到两星期,就被Allan“打发”回加拿大去了。他说他父母很忙,他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不用父母天天跟着。

他妈妈开玩笑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儿女降父母,我们家是儿子说了算。只要他开心,我们怎么都好。”

他父母走了,他就开始跟艾米商量,看要不要在J市找工作。

艾米问:“你不到南面去了?人家张老板还给你留着那个位置呢。”

“我知道,以后可能很难遇到这么好的老板了,他不仅为我出具了不在现场的证明,还想了很多办法帮我。不过——我留在J市,又可以跟你在一起,又可以照顾到简阿姨他们,不是两全其美吗?”

她有点不高兴:“如果你是为。我留在J市,当初你就会留下来了。”

他辩解说:“当初想到你毕业。了可以到深圳去,你喜欢那边的气候,可以一年四季穿裙子,而且那边工资也比较高。”

“难道现在这些东西都变了吗?”她有点讥。讽地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知道撒个像样点的谎?比如说‘我爱你,舍不得你呀’。”

他自嘲地说:“本来就是这个意思,但不敢说,说了。怕你说‘那说明你当初不爱我。’”

她抢白说:“你别骗我了,你是。为Jane留在J市的,你当我不知道?”她煞有介事地建议说,“我听说有这样一种风俗,可以跟死去的人举行冥婚,你要不要跟Jane举行一个冥婚?那样你就成了她的‘小女婿’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赡养岳父母了。”

他说:“这跟女婿不女婿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他们。很——孤独的。”

“世界上有很多孤独的老人,你怎。么没去照顾呢?偏偏要照顾Jane的父母?你对你自己的父母都没有你对Jane的父母好。”

他笑了一下:“为什么你这样说?是因为我叫他们回去吗?他们很忙,都是丢下工作跑过来的。”

“你对我的父母也没有对Jane的父母好。”

他仿佛很惊讶:“我对你的父母不好吗?”

“你到现在还叫他们‘艾老师’‘秦老师’。”

他脸红了:“叫惯了,好像——一下子改不过来一样。”

“可是你叫‘简阿姨’‘简伯伯’叫得很顺口呢。”

“你又在瞎比较,而且总是往坏处想。你没有想想正好是因为我跟他们没有特殊的关系才会叫得顺口的?”他好像下了个决心一样,说,“算了,既然你不喜欢,我还是去深圳那边吧。”

她恨的就是他这种态度,他做什么,都是说“如果你喜欢”或者“如果你不喜欢”,这让她没办法知道他自己内心想做什么。他这种曲意逢迎,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他跟她在一起,不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她的爱就活不下去,而是怕她哭,怕她不开心。他第一次跟她发生关系,不是因为他自己冲动到不能控制的地步了,而是怕她误以为他在留退路。

他每次说话,基本上都是这个口气,“你这样想?那不是把你自己弄得很不开心?”所以给她的感觉就是无论她怎样想,都只是她开心不开心的问题,他无所谓。

她不能不说他这个人是很为他人着想的,如果她是他的一般朋友,她会像小昆那样,把他当作一个刎颈之交,但是作为他的女朋友,她感到这很不够,完全没法让她感到他在爱,他只是在尽责任,尽义务。

这种看法存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再也忍不住了:“你这一生当中,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他诧异地看着她,好像拿不准该怎样回答一样,老半天才说:“你觉得我——不是真正爱你?如果你这样想。”

“那不是把我自己弄得很不开心?”她抢着说,“现在先不谈我,谈你。如果我这样想,你开心不开心呢?”

“你不开心,我怎么会开心呢?”

“你开心不开心都是看我的?你自己没有自己的——主见的?”

他笑了笑:“这跟主见有什么关系?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对的,就是让人感觉不到你在爱,你想我开心,只是为了你的自尊心,因为你不想给别人带来痛苦和麻烦。你把自己当一味药,是用来救人的,看谁需要就给谁。”

“我哪里有这样?”

“我的意思是说,你可能从来没有自发地爱上一个人,你从来没有为了得到一个人,就朝思暮想,寝食不安。都是别人来追你,而你只是看谁可怜——,看谁最需要你,你就把自己给那个人。你那两个‘露水姻缘’,我敢肯定是因为她们对你投怀送抱,哭哭啼啼,你同情她们了,就把自己给了她们。那个童欣,更是这样,别人一说有脑癌,你就把自己献出去了,脑癌是做几次爱治得好的吗?

然后是我,我对你——哭,给你看安眠药,你就同情我,把你自己给了我。你这样很大公无私,很令人感动,但是也很危险。因为谁能担保以后没有别的人值得你同情拯救?现在——就有了一个更可怜的人,一个连命都搭上了的人,所以你后悔了,后悔你当时没看出她那么需要你,后悔没有把你自己给这个更需要你的人。如果给了,就可以救人一命了。现在既然救不了,那就只好孝顺她的父母了。“

“你完全是瞎分析。”

“那你爱上过什么人吗?真正的爱,不顾一切的爱,疯狂的爱,失去理智的爱,不见到她就活不下去的爱,不得到她就要杀人的爱。你爱过吗?”

“爱情不一定要失去理智的。”

“不失去理智还叫爱吗?”

“这不还是个定义问题吗?”他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完全不用为我没失去理智难过,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从小就是这样,不会因为得不到什么就失去理智,要不到的东西,我就不要了。你不信可以问我父母,他们会告诉你,我从小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会这样呢?”

“心理学家会分析说那是因为我父母对我太压抑了,但事实完全相反,他们很爱我,对我很民主,不像一般家长那样霸道。但是我好像天­性­就是如此,从来没有像别的小孩那样,因为想要一个玩具,就赖在商店不肯走,就打滚放骗地要父母去买,或者像你一样,唱歌别人听。我想要什么,我会告诉父母,他们给我买就买,如果他们不买,我也就算了。

“我对什么都是这样,要得到,很好,要不到,就不要了。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我的AB血型,也可能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我的祖先是游牧民族。社会学家分析说,农耕民族改天换地,游牧民族随遇而安。农耕民族与天斗,与地斗,要在没庄稼的地方种出庄稼来。但游牧民族不同,他们享受大自然的施予,哪里有水草,他们就把牲口赶到哪里去。那个地方的草吃完了,他们就迁徙到别处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性­格会是这样,我也不想分析我­性­格的成因,因为分析­性­格成因的目的,无非是想改进自己的­性­格,或者让别的人引以为戒。但我相信人世间很多事,最好是‘顺其自然’,特别是­性­格这种事,改变是很难的。

“所以我说我是个loser,不是说我已经lose了多少,而是说我这样的人,在逆境中比一般人少些痛苦,适合做loser.而且没什么追求的人,也就谈不上有多少挫折。我中小学的语文老师都说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因为我写作文的时候,只要是写长大了想­干­什么,我都是写:

‘我长大了,只想什么都不用­干­,看看自己想看的书,做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就行了。’

每次老师都会向我父母投诉,说:‘你要跟你这个儿子好好谈谈了,他这样下去会一事无成的。’“

她觉得他说这些都是为了安慰她,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反驳说:“可是你——也很成功啊,你读了研究生,发表了那么多东西,你能歌善舞,几乎什么都会,你不努力,怎么会——”

“可能是因为我做成的这些事,都是我力所能及范围内的,真正需要我努力争取的,我可能就放弃了。所以我高考就没逼着自己一定要上北大清华;拉提琴弹吉它,只弄到一般水平就算了。我学很多东西,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一样东西学­精­学透,我觉得这些东西用来丰富生活,学到一般程度就够了。一心一意要学到专家的水平,就失去了学它们的乐趣了。

“我­奶­­奶­笑我有‘拆袜线之才’,就是说我的才能像袜子破了之后拆出的线头一样,很多很多条,但都是短短的,派不上大用场。我父母也不­干­涉我,他们也没为我定下什么大目标,只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

“据说按照人对生活的态度,可以把人分成‘驾驭派’和‘体验派’两种,有人要驾驭生活,有人只是体验生活,大概有点像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我可能就是人们通常说的‘体验派’。记得有部电影,好像是卓别林的《舞台生涯》,里面有这么一段对话:

‘人为什么要活着?’

‘不为什么,生下来了,就活下去。’

“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可能很多人会说这很颓废,但对我来说,生活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没想过生活要有个什么终极大目的,需要终生去追求。生命就是一种体验,酸甜苦辣,都是体验。”

“那你是不是想把各种女人都体验一下?”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总是把什么都扯到这上头去,你这样横七竖八地乱扯,我都不敢说话了。”

“你说,你说,我不扯了。”

“刚才说什么来着?你都把我扯糊涂了。噢,如果你要我改我的­性­格,我也愿意改,我也可以做出些疯狂的举动,但那是‘改’出来的,你还是会认为不是自发的。所以不如你把爱情的定义改改,就不会为此难过了。”

她摇摇头:“你没有失去理智,只是因为你还没遇到一个使你失去理智的女孩,等你遇到了,你一定会失去理智地爱一次。”她很伤感地说,“我不怪你,只怪自己不是那个使你神魂颠倒、失去理智的女孩。”

他搂住她,像抱着个小孩一样轻轻摇晃她,半开玩笑地说:“可能又要对失去理智下个定义了。怎么样才叫失去理智?一定要杀了人才算失去理智?看来我是非杀几个人不可了。说,你想我去把谁杀了,我这就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完全没有杀人的诚意。”

“我觉得我已经很没有理智了,被你一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转,你不喜欢的事,不管我自己觉得对不对,我都不做了,这还不算失去理智?”

她想他说的可能是去深圳的事,她不安地说:“你现在去了深圳,心里肯定也是放不下简阿姨他们的,肯定怪我不讲道理,不通人情。”

“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你只是爱得太多,爱糊涂了,忘了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他摸摸她的头,“小丫头,你的心思我懂了,你不是不关心简阿姨他们,你只是不希望我关心,免得我抢了头功。等我去了深圳,你会去照顾她父母的。我就不过问了,一切交给你了。”

47

艾米和Allan一直分住在两间屋里,虽然白天多半是腻在一起,但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两人就装模作样地回到自己卧室里去了。等到大家都睡了,艾米才偷偷溜到Allan房间去。谁也不知道这个模式是怎么形成的,或者为什么要走这个过场,但好像从一开始就弄成这样了,就不大好改变了。

他房间的床虽然比艾米在书房睡的沙发床大一些,但也只是个不规范的单人床,睡两个人仍然是很挤的。Allan刚出来的那几天,因为前胸后背都有伤,再加上腰伤,基本上没法和她亲热。他对她说:“我成了一个废人了,你还是把我休了吧。”她说:“你瞎说,你以为我爱你就是为了那事?那事谁不会?为什么要爱你?”

她说这话,绝对不是为了安抚他,这是她的真实感受和想法。哪怕他从今以后永远都不能和她亲热了,她仍然是爱他的。她知道很多人不会相信这一点,但她相信。她甚至觉得他废掉了是件好事,那别的女孩就不会爱他了,但她仍然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她会向他证明这一点。

她把这些告诉他,问他相信不相信。他说他相信,他相信她做得到,但他自己会有很大压力,成天背着个心理包袱,疑神疑鬼,最终会把她搞得不胜其烦。到那时候,她甩他,良心上又过不去,不甩他,生活又不幸福。所以生活中有些事,就是个dilemma,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遇到,遇到了只好两害之中求其次,选那个伤害小一些的解决办法。

她问:“伤害小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当然是我自己知趣地离开你喽。”

她大声嚷起来:“这是伤害小的解决办法?”他赶紧捂住她的嘴,她拉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说,“你废掉了也不许离开我,听见没有?”

他拉着她的手,放到他那个地方:“说话像打雷一样,还能听不见?”

他的伤使他不能随心所欲,他开玩笑说现在一切传统方法都不管用了,需要自己创造发明了。他们就“发明”了一种方法,命名为“伤兵老爷”。

后来他前胸后背上的伤好了很多,他经常问她:“皇上今晚会不会来宠幸贱妾?”

她总是嘻笑着说:“爱妃这么春心荡漾,朕当然是万死不辞了。”

有一个夜晚,她到他房间去,快十二点了,他还在看书,看见她进来,就合上书,放到桌上,向她伸出两臂:“皇上大驾光临,贱妾有失远迎,该打该打。”

她拿腔拿调地说一声“爱妃平身”,突然发现他刚才看的是他自己的论文,觉得很奇怪,也不打皇上的官腔了,很平民百姓地问,“你早就答辩了,还看论文­干­什么?”

“有点怀疑Jane是误读了我的论文才——走那条路的,她的遗书中引用了几段我论文里的话,日记中也提到过,但那都是我引用的别人的话——”

“现在想这事还有什么用?”

“可能人就是有这个毛病,明知道不能挽回,还是要追根究底,想知道一个why,也许是为了今后不重蹈覆辙吧。”他抱住她,“不谈这些。春宵一刻值千金——”

解完钮扣,他把她的睡衣向两边一拉:“不过常常是还没梦到这一步就——”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等一下,我去把窗帘拉下来。”

艾米拉住他不放:“不用了,四楼,谁看得见?”

他盯着窗口看了一会儿,固执地说:“我还是去把窗帘拉下来吧,不费事。”说罢,就走到窗口,向窗外张望了一下,拉下了窗帘。

艾米觉得他一定是想起了Jane,以为Jane正在从窗子里看他,而他怕Jane看见这一幕会伤心。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想到Jane,也许他并不仅仅是在这种时候想到Jane,也许他一直都在想Jane.他刚才正在看论文,在想Jane为什么自杀的事,说明他这一番激|情,都是为Jane而发。可能人鬼恋终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所以被Jane激发起来的热情只有发泄在她身上。

她觉得很扫兴,很伤心,她想起小昆说过的话,最怕的是男人的心飞了,他的心飞了,你就变成——厕所了。那话很恶心,但却固执地沾在她脑海里,抹都抹不掉。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默默地注视他。等他回到床上,她问:“你是不是觉得她在窗口看我们?”

他愕然:“谁?”

艾米觉得他在装假:“你知道我在说谁。”

他好像刚刚悟过来:“Jane?你想哪里去了——”

她固执地问:“你是不是怕她看见我们亲热,会伤害她?”

他摇摇头。

“你爱她吗?”

他又摇摇头。

她觉得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肯定是怕Jane听见了不开心。她气恼地说:“你说话,不要光是摇头。”

“No.”

“那你为什么会在跟我亲热的时候想起她来?你为什么老觉得她在窗口看你?”

“我没有想起她,只是想拉上窗帘,觉得保险一些——”

“你在撒谎,你一定是想到她了,这是四楼,对面又没有楼房,怎么会有人看见?”

“可是我刚才并不知道这一点——”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你只说了这是四楼,并没说对面没楼房。”

“你骗我,你在这屋里住了这么久,不知道对面没楼房?而且前几次——你并没去关窗。”

他想了一下,说:“我以前真的没注意对面没楼房,前几次都是关着灯的,所以也没在意窗子。”

“你在撒谎,前几次没关是因为你那时还没读她的日记。你刚才在窗前看过了,知道对面没楼房了,为什么还是把窗关了呢?”

“已经走到窗口去了,当然就关上了。”

“你骗我,你肯定是觉得她在窗口,而你怕她看见了会伤心。”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这样想,你这样胡思乱想——把我搞得很不开心。对于Jane,我只有内疚,没别的——”

“内疚就说明你还是没忘掉她。”

“你想我忘记她,就不要老提她,尤其不要在这种时候提。”

她觉得他这句话实际上是承认他忘不掉Jane,她尖刻地说:“提她就怎么啦?就使你忘不掉她了?你自己忘不掉,还怪在我头上。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是爱她的。即使以前不爱,现在也开始爱上她了。她为你丢掉了生命,在这样的爱情面前,谁能不感动?”

她希望他反驳一下,至少说声“感动不等于爱”,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不反驳使她觉得他默认了,她说:“如果你感动了,爱上她了,我也不会怪你,只求你坦白地告诉我,我会走开,我不要做别人的替身,做别人的——厕所。”

他惊诧地望着她:“你这个疯狂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呀!连这么难听的话——都想得出来——”

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我知道,Jane是对的,她说了,只有死,才能真正拥有你的爱,她死了,所以她真正拥有你的爱了。你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了,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人了。”

他搂着她,跟她贴得紧紧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人——”

“我说的是­精­神上的——”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平静,不甘心地向下摸了摸他的那个地方,真的是平平静静的,刚才的冲动烟消云散了,她绝望地说,“不论你嘴里说什么,你的身体背叛了你,你刚才那一番热情都是为她而发的,你对我——没有兴趣了。”

他拉过她的手,放到他那个地方,说:“来,你来perk him up.”

她抽开手:“你要是有兴趣还用得着我这样?”

他把手伸到她的小妹妹那里,被她一把拉开:“别搞这些歪门邪道,你知道我要的不是­性­,而是爱——。”

他讪讪地收回手,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躺在那里。

她见他不理她,觉得他现在根本不在乎她伤心不伤心了,不由得悲愤地说:“是不是只有死才能得到你的爱呢?我也做得到的,我也可以死给你看的——”

她还没有说完,发现他坐了起来,把她也拉了起来。他让她在他面前坐直了,两手紧紧握着她的肩,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我不许你再说到死,或者想到死。你现在就向我保证,永远都不要做出那样的傻事!”

她看到他脸上不知是焦急,是生气,或者是什么别的,总之是足以使她清醒过来的表情,她胆怯地说:“I promise.你也要promise.”

“I promise.我们都不要做那样的傻事,死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48

正当艾米几乎忘掉了“宫平”这个人的时候,“宫平”不甘寂寞似地给艾米寄来一封信,直接寄到了她系里。她从系里的信箱里拿到那封信,看了一下,内容跟前四封信差不多,说如果你不离开成钢,就叫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现在不能确定“宫平”就是Jane了,虽然Jane可以写了信,请别人在指定的时间发出,但那样想好像太牵强附会了。她猜不透是谁,但她决定不告诉Allan,免得他担心。

结果Allan找到学校来了,带了一封“宫平”写给她的信,是寄到家里的,他没有拆开看,但他猜得到信的内容。她拆开一看,跟她收到的那封差不多,她只好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也拿了出来。

这次无论艾米怎样反对,Allan执意要报案,还特意叫上了小昆,想利用一下他的那些关系。公安局把那几封信要去了,研究了一阵,又像审犯人一样地叫Allan把他认识的女生名字一一报上来。他有点犹豫,问他们要这些名字­干­什么。公安局的人说:“这种信,明摆着只能是喜欢你的女孩写的,不在你认识的女生当中找,到哪里去找?”

Allan不肯说名字,艾米知道他怕公安局的人拿到名字会胡乱收审几个。公安局的人不耐烦了:“你不说名字,我们能­干­什么?”

艾米说:“ 说了名字,你们又能。­干­什么?你们先把你们的计划讲一下,我们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们名字。”

公安局的人显然是被她气。昏了,但碍着小昆的面子不好大发雷霆,只把小昆叫出去嘀咕了一会儿,就遁形了。小昆叫上他们俩,离开了公安局,他开车送他们俩回去。

小昆有点为难地说:“你们不肯告诉他们。那些女生的名字,他们确实是不好着手。”

艾米说:“算了吧,告诉他们几个名字,好让他们把。别人收审了?还是三天两头地去查问别人?我看他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别靠他们了。”

小昆点点头说:“你说得也是……比这严重的案子多了去了,公安局不是看我的面子,问都懒得问你们。这个‘宫平’也没有过任何行动,可能只是某个爱慕成钢的小女孩搞的恶作剧,能把你吓跑,最好,吓不跑,也只能­干­望着。”

艾米说:“就是,如果真想杀我,还这么费心地给我打。报告?怕我不警惕她?都是些小孩子把戏,让我­干­,肯定­干­得比这漂亮。”

小昆说:“嘿嘿,我怀疑就是你­干­的,好让成钢紧张你。”

艾米也不示弱:“我倒觉得是你­干­。的,你有作案的动机和时机。”

小昆笑着说:“我要­干­,肯定也比这­干­得漂亮。算了,我们两个不用互相指控,其实成钢才是罪魁祸首。帅也要有个限度,像我这样就够了。太帅了,就丧尽天良,祸国殃民了。女人太漂亮,就是‘红颜祸水’。男人太帅,该叫个什么祸水?‘黄颜祸水’吧?成钢根本就不该有女朋友,没有女朋友,就没人会心理不平衡,天下就太平了。”

艾米怕Allan也这样想,不再接碴,免得小昆越说越走板。回到家,她问Allan:“你怎么一路上都不说话?”

“我在想到底谁有可能是‘宫平’。肯定是个很熟悉的人,因为她知道家里的地址,又知道学校的地址,而她以前是不知道的,所以——很可能就是上次生日聚会上的谁。”

生日聚会那天负责照相的是老杨,Allan从老杨那里要来底片,加快冲洗放大了全套照片,然后让艾米看那些照片,他认识的,就把名字一个一个告诉她,不认识的,也让艾米记住那些女孩的长相,这样,以后看见就可以防范。最后他交待她:“这只是我能想得到的,但不等于说‘宫平’就只能是在这些人当中,你自己一定要当心。”

艾米笑着说:“这回不是我草木皆兵,是你草木皆兵了。”

他自嘲地说:“没办法,只好这样。现在有点理解公安局收审我的良苦用心了。既然不知道谁是真凶,只好把一切人都当疑犯。”

“就像我一样,既然不知道谁是真正的情敌,只好把所有的女人都当情敌。”

“你一扯就扯那上头去了。”他内疚地说,“我看我带给你的都是麻烦。你跟着我,好像没过一天安生日子,不是为我担惊受怕,就是为自己担惊受怕。”

“可是我心甘情愿呀,就算‘宫平’把我杀了,我也不后悔。”

他搂紧了她:“到底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

“不知道,就是心里想这样。”

那天晚上她没回学校去,他说等明天一早他送她去学校,以后他就整天呆在学校陪她,不然他不放心。

夜晚,她又例行公事地先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等父母都睡下了再到他房间去。Allan父母走后,她已经搬回了自己的卧室,她以前的小床换成了一个大床,但她去他卧室的习惯似乎没改。看来任何事,一旦形成了习惯,就没人问这个习惯有没有道理了。

她躺了一会儿,正想起床到他那边去,他已经到她房间来了。他一进来就关上门,拴上了,来到她床边,不由分说地搂住她。她喜欢他这种急不可耐的样子,因为这多少有点接近失去理智。但他不管多么急不可耐,都爱一粒一粒地解她睡衣的钮扣,说那种期待的乐趣是别的什么都不能替代的。

他解着纽扣,而她则憧憬即将到来的一幕。他每次开头的时候,都是“文火烤之”,动作很轻,频率也不快,每一下都使她有时间体会。他说那时的慢是因为他“两头忙”。然后他就“旺火烧之”,他的强有力的冲击使她有体不暇接的感觉,只能跟着他一起燃烧。到了最后,就是“大火收之”,她常常需要在前边“省着点”,才有力气跟他一起做最后的冲刺。

他解完了钮扣,把她的睡衣从她身下拉出来,扔到一边,然后脱了自己的衣服,关掉灯,开始用“文火”烤她。她在黑暗中体会他的温柔,但她发现他“两头忙”了一会儿,就改用两手撑着,使上半身离开了她的身体,而且一声不吭,不像以往那样,会不时地吻她,说点甜言蜜语。

她觉得很奇怪,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于是伸出手去,拧亮了床头的灯。她吃惊地发现他眼里有泪,脸上也有泪。突然亮起来的灯光使他吃了一惊,说了声“你——”,就停下动作,把脸埋在枕头上。

她问:“你——为什么——流泪?”

他抬手关了灯,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开灯。她挣扎了一会儿,动弹不了,只好算了。刚才他没去管窗帘的事,她还挺高兴,以为他忘了Jane,结果今天比拉窗帘还糟糕,连眼泪都流下来了。她问:“今天又怎么啦?”

他用嘴去堵她的嘴,她扭头躲开了,提高声音又问一遍:“到底是怎么啦?你又想到她了?”

他松开她,翻身躺到她身边,沉沉地说:“No.”

“那你想到谁了?”

很久,他才沙哑地说:“You.”

她想这谎是越撒越高级了,居然撒到我头上来了,大概以为我不会吃自己的醋。

她转过身,面朝着他:“想到我什么了?我有什么——值得你流泪的?”

她问了好几遍,他才说:“Your first time.”

“我的第一次怎么啦?”

他好一会儿才说:“You——opened yourself up to me,completely trusted yourself to me——”

她不相信这个理由,他在她的初夜并没有流泪,怎么到了现在反而会为她毫无保留地给了他而流泪呢?“你在骗我。”

“的确是想到你了,我——并没有‘Chu女情结’,但是想到你——那样信任我,把你自己——全部交给了我,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但那不是以前的事了吗?怎么会在今天想起呢?”她不相信地说。

“我不知道,人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解释自己的思想行动的,有时就是没来由地想了。”他想了一会儿,“也许是今天你说了宁可被‘宫平’杀死,也要——”

“你在撒谎。如果我说一下,你就会这么感动 ,那Jane真的把生命都——给你了,你不是更感动?”

他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她知道他在生气,但她觉得很委屈,为什么你能流泪而我不能问呢?你不流泪,我会无缘无故问你吗?亲热的时候流泪,叫谁都要问几句吧?令她最伤心的就是他不肯说真话,不管他心里有什么伤痛,只要他肯对她说出来,他们就可以共同努力,战胜那些伤痛。但他这样不说实话,她不知道他们的爱情该怎样继续、怎样发展。

她很怕他这样不说话,于是不停地摇他:“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沙哑地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要往你自己最不喜欢的地方解释。你现在就像是开着一个家庭收审站。”

这话使她觉得很难受,她这样地爱他,疼他,恨不得把命都交给他,时时处处用心体会他的心思、他的想法,结果他反而把她比作收审站。她问:“难道我——限制你自由了吗?”

“你没限制我的自由,但你现在说话跟收审站那些人是一个口气,开口闭口就是‘你在撒谎’‘你骗不了我’。”

她惊讶地问:“我这样说了吗?”

“这已经成了你的定向思维,所以不觉得了。”

“可是如果你——不撒谎,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他无奈地摇摇头:“收审站的人也是这样,不问问自己是不是犯了判断错误,而是把所有不同意见都当作撒谎,你们都是在彻底证明一个人是无罪之前,先认定他是有罪的。

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腔调对她说话,好像她真是收审站那帮人一样。她不敢再说什么,怕他会说出更叫她受不了的话来。

两个人就那样默默地躺着,过了一会儿,他说:“睡吧,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学。”他让她把头枕在他胳膊上,但她很久都睡不着。她希望他会来跟她重温鸳梦,不是因为她自己现在有什么­肉­体的欲望,而是那样可以说明他没有生气了。

但他没有再做任何尝试。

她使劲忍着,才没有哭出来。她睡在他怀里,而他却毫不激动,她不知道除了他不再爱她,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她赌气地从床上爬起,希望他会拉住她,挽留她,但他没有。她赌气跑到他那间屋子里去,躺在床上,仍然希望他来找她。她想,只要他这次来找她,她就永远永远都不在亲热的时候烦他了,但他没来找她。

她觉得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平时从不生气,使她忘了他也是会生气、能生气的。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指责他,一方面是因为她心里有那些想法,另一方面也只是想听他解释反驳。他自己也知道陷入爱情的女孩是爱审判恋人的,他为什么不能谅解她、配合她一下呢?

她很恐慌,觉得他现在离她越来越远,而他离Jane越来越近。他一定是把Jane当作救星,因为Jane的日记洗刷了他,而他把她则比作收审站的人,总是在冤枉他。但她觉得这不是她的错,他不在亲热的时候去拉窗帘、不躲在黑暗中流泪,她会这样爆发吗?而他做这两件事,只能是因为他爱Jane.

她觉得他生气,是因为她猜中了他的心思,使他恼羞成怒了。难怪男人喜欢又美又傻的女孩,美可以激起他们的冲动,而傻则能使他们想撒什么谎就撒什么谎。

他自己论文里说,死只能使已有的爱凝固,不会在没有爱的地方生出爱来,但实际上,死亡正在原先没有爱的地方生出爱来。一个生前无望地爱了他六、七年的女孩,最终用死赢得了他的爱。

49

星期五晚上吃过晚饭后,Allan问艾米想不想出去走走。她欣然答应,跟他一起散了一会步,来到一个湖边,他建议坐一会。于是两个人在一个长椅子上坐下,看夕阳映照下的湖水,听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鸣叫。

不知为什么,艾米突然想到她跟Allan老年的情景。两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相互搀扶着到湖边来散步,看那些小孩在湖里游泳,看那些年轻人在湖边谈恋爱,两个老家伙则坐在旁边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感叹世界长青,人生易老。

她正想把刚才想到的那个场景讲给Allan听,把他感动一家伙,就听他低声说:“我买了星期天早上的火车票,到——深圳的——”

她很吃惊,他这两天一直呆在她学校保护她,怎么会突然就买了票?“你——什么时候买的票?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请小昆帮忙买的。”

她有点生气,这两个家伙,多少算是情敌吧?什么时候穿起一条裤子来了?她不快地问:“你——你不等我放假——一起过去了?”

他低着头,不敢望她,只嗫嗫地说:“我想——一个人——过去。”

她意识到事情不对:“你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你要——dump me?”

他声明说:“不是什么dump,只是想separate——”

她问刚才那句话的时候,以为他会说:“你这个小脑袋又在瞎想些什么呀!”她瞎想,他解释,这基本上成了他们对话的模式,结果这次却大大出乎意外。她一下子就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听见自己以平时最瞧不起的方式哀求说:“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说出来,我会——改的——”。从前她看到电视里或者小说里有人分手时说这种话,都是嗤之以鼻,觉得那人又没骨气又愚蠢。她没想到临到自己,简直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来了,而且是绝对真心的。

他看着她,眼睛里的神情很哀伤,仿佛是她在dumo他一样:“艾米,你不要这样,你没做错什么。不是一定要做错了什么事才会分手的,世界上有无过失离婚,也有——无过失分手。”

她想,很有可能是小昆对Allan说了什么,使他怀疑她的清白了。她现在甚至怀疑是小昆指使收审站的人踢Allan的腰的,因为小昆知道男人的腰最重要,而且相信女人床上得不到满足就会找男人闹。小昆肯定是在暗中捣鬼,好让Allan离开她,难怪他那么有把握地预言他们会分手。

她气愤地说:“一定是小昆在捣鬼。”然后连珠炮一般地把小昆那些话告诉了Allan.

他听完了,摇摇头:“小昆没捣什么鬼,你不要乱怀疑人。你应该相信我不是个随便被人左右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分手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我们在一起,所有的人——都不开心——”

“所有的人?比如说谁?”

“比如‘宫平’,肯定是不开心的,所以她会威胁你。如果我们分开了,她就不会威胁你了,你也就没危险了。”

“还有谁?”

“还有——几个女孩,有的我不认识,估计她们是所谓copycats,觉得Jane 的故事很浪漫很——刺激,所以也follow suit,说了一些——比较过激的话。

上个星期三,她们当中有一个留下一个条子给她父母,就失踪了。她父母看了那个条子,找到我,因为那个条子上说只有我才能使她打消自杀的念头。我跟她父母一起找了大半天,才在她的一个朋友那里找到了她。“

“可是——这跟我们分手有什么关系呢?”

“她们只是不希望我有女朋友,一旦我们分手了,她们就不会有那些过激的想法了——”

“她们这都是瞎胡闹,你——怕什么呢?”

“可惜的是我没办法确定谁是真的要自杀,谁是假的要自杀,人命关天的事,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然像这样先报个信的,还不是我最担心的,只要我知道时间地点,总有办法——制止。我最怕的是像——Jane那样的,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暗中却在计划一切,叫你防不胜防。”

她不甘心地说:“你为了她们的安全就舍得——让我难过?”

“只要你开心,我愿意冒这些风险。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一起,你并不开心。”

“谁说我不开心?”她着急地说,“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的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当然不是每时每刻都不开心,只是不开心的时间越来越多,有点——得不偿失。我怕我们这样下去,你会——越来越难受,我也会越来越——难受,最后搞得两败俱伤。

我在收审站呆了这段时间,老是被他们怀疑、老是被他们追问那几个问题,感觉好像留下了后遗症一样,现在一被人怀疑、追问,就很反感,很烦躁。我知道我把你比作收审站的人,你很难过。但我说那话的时候,好像不能控制自己一样。我怕这样下去,我会——把你伤得更深。我想到一个没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去,彻底忘掉那一段。“

她想了一阵,仍然不是很懂他的话,她咕噜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平时什么都不生气,一生气就生个大气,你是个算总账的?”

他苦笑了一下:“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很——累,觉得自己很没用,没办法让你开心让你幸福。我告诉过你,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一发现自己办不好什么事了,我——就——放弃了,逃跑了。

“我曾经以为自己一定能使你开心,我看过那么多爱情书籍,写过那么长的爱情论文,别人的经验教训我——知道几箩筐,而我又是那么希望你开心,只要我按你的意愿捧着你的心,就总有办法让你幸福。你要松,我就松,你要紧,我就紧,就不信捧不好一颗心。但实际上无论我怎样捧,你的心都会感到疼痛。不是因为我捧的姿势不对,而是因为你的心是赤­祼­­祼­毫无防护的,而我的手上长满了荆棘,怎么样捧,都会刺伤你的心。”

她不解地问:“你说到的这些——荆棘——是什么?你不要用这些比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你爱得很——投入,很专注,爱情就是你的一切。一旦太投入,就会把什么事情都跟爱情挂上钩,就难免片面,因为一个人不把自己抽离出来,就不能看到问题的方方面面,就不能站在别人的立场想问题。但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你的爱法。你要么就不爱,要爱就是投入地爱。只要你在爱,你就没法不care.只要你care,你就没法不感到痛苦。

所以你会时时刻刻担心我在爱别的人,我怎么样声明你都难以相信,不是因为你不相信我的人格,而是你觉得我说的话不合逻辑——不合你的逻辑,因为你在心里已经有个逻辑,就是我有一千个理由爱别人,而没有一个理由——爱你。

以前我能轻易地说服你,其实也只是你选择相信我罢了。现在你的指控升级了,罪名越来越向思想意识方面发展,我也就越来越难驳倒你。因为一个Jane,我已经黔驴技穷,没法说服你了。

在你看来,如果Jane是因为我死的,我就必然会被感动,会爱她。你心里有了这个大前提,就会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在证实你的这个前提。Jane的离去使这件事变成了一个死无对证的案子,永远只能是Allan VS.Amy,是我的供词VS.你的——分析。

就像关窗子这种事,除非你无条件地相信我,否则没办法证明我说的是真话。但你看了很多推理小说,养成了一种不相信供词,而相信自己的推理的习惯。这——应该说是个很好的习惯,但是思想意识上的东西,是没有人证物证来确定其真实­性­的。

对于Jane的死,我很内疚,很遗憾,但我也知道我没办法让她幸福。她在很多方面像你一样,很敏感,很自尊,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爱了这么多年,却从来不让我知道,说明她是非常害怕被拒绝的。如果她说出来,一旦被拒绝,我想,她可能仍然会走那条路。

但如果她当时说出来,我多半会拒绝,因为童欣的事——使我很害怕跟比我大的女孩在一起。小昆可能告诉过你,说我提出分手,童欣曾经吃过安眠药,但事实上并不是我要分手,而是她自己一直担心我在嫌弃她——年纪大,在恨她刚开始时骗了我,我怎么样声明都没有用,一直到她写材料的时候,她仍然以为我——嫌弃她。

即使我没有拒绝Jane,她还是会痛苦的,因为她的心里一直有个固定的观点,就是女比男大,一定是好景不长的,所以她就会时时处处‘发现’这方面的证据,那时,无论我怎样声明,她都不会相信,只会认为我在撒谎。

所以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Jane都会担惊受怕,如果再加上外界的­干­涉议论,她肯定是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她感受到的痛苦会比幸福更多,最终会不会以自杀告终我也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像你这样年轻、外向、开朗的女孩,是不会受这种苦的。我以为只要你把担心说出来,我就能解释给你听,就能说服你,但现在我完全——丧失了这种信心。也许敏感、自尊而又爱得很投入的女孩,注定要受很多苦,这是我没法改变的,我真的不知道如何使这样的女孩幸福开心。“

他拉住她的手:“我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我不仅是没有失去理智,我甚至算不上——投入。可能我在生活中,就是一个旁观者。也许这是因为我的天­性­,也许是因为我做比较文学,习惯于把事物放到一个很大的背景下去考虑,从不同的角度去考虑,老是看到古往今来、五湖四海,这样看问题,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就只是人类长河中很小、很微不足道的一滴水了。

有很多时候,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很清醒地审视我们之间的爱情,像看一本书一样看我们的今生,不仅看到我们现在的如胶似漆,也看到我们今后的平淡无奇。这样看,我们的分与合就只是个综合考虑的问题了。既然我们在一起谁都不开心,那还不如分开。“

她觉得他说这么多,只是为了侃晕她,只是用来掩饰真正的原因的,而真正的原因,只能是因为他爱上了Jane.不过她不敢再这样说,因为他说了,他现在很反感被人怀疑。她绝望地问:“你就不怕我——自杀?”

“你不会的,你保证过的。而且你跟那些小女孩一样,只要我没有跟别的女孩在一起,你们——不会太难受。我就像你们看中的一个洋娃娃一样,别人都想要,你们也想要,哄抢一番,真正抢到手了,玩两天,也就丢到那一大堆玩厌了的玩具中去了。小昆说得对,只要我没女朋友,你们就不会心理不平衡,就皆大欢喜。”

“难道你永远不找女朋友?”

“我不敢乱用‘永远’这个词,但是你也不会永远在乎我,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这些的。你会遇到一个能用你喜欢的方式爱你的人,你会生活得——很幸福的。”

她说:“那——我要你promise你不会——在我结婚之前就结婚。”

他一口答应:“I promise.”

她想了想,觉得不对,他答应得这样爽快,肯定有问题,他完全可以有个女朋友,只是不结婚。她附加一条:“我要你promise你不会在我有男朋友之前有女朋友。”

“I promise.”他又爽快地说。

她冲动地说:“我也向你发誓,我今生只爱你一个人。”

他摇摇头:“别发这种誓,感情的事,誓言是约束不了的,如果感情被誓言约束了,只能是痛苦。”

“那你为什么发誓?难道都是不准备兑现的?”

“我发的誓不同,都是很客观的东西,是我知道我能做到的。你发这么大个誓,又是关于感情的,要么就会因为做不到而受良心谴责,要么就是为了做到只好放弃感情,何必呢?”

50

柳子修把艾米从机场接回C城,就把她交给英文系的另一个“硕果”了,是香港来的聂华明,英文名叫Eric.艾米的住处是他帮忙找的,他还帮艾米买了一点厨房用品和小件家具,现在他可以连人带东西,一车送到她的住处去。

C大英文系现在就这么三个中国人,却代表了中港台三家。港方代表Eric,说一口很带粤语腔的普通话,软软的,款款的(可惜,艾米不会粤语,所以无法再现其风采 ):“我们系以前也有过大陆来的哟,但是后来都转到别的系去了。你会不会马上就转走哇?”

艾米是准备尽快读完了博士回国去的,所以很坚定地说:“我不会转的。”

Eric很欣喜地说:“我跟子修都不想你转走,你说话要算数哟,不要过两天就变卦。”他打开冰箱,问艾米喝什么。

“什么都不用喝了,我想到我的住处去看看。”

Eric看看表,说:“噢,你的roommate还有半个钟才到,她在B城做intern,说好今天赶回来,现在可能正在路上。你先休息一下,过半个钟我开车送你过去。”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Eric见艾米。老是坐不住的样子,提议说:“我们把东西都装上车,先开车到系里去转转,再去你的apt,可能时间刚好。今天是周末,可以在学校停车,很方便。”

Eric边开车边向艾米介绍沿途。的情况。开到几栋红房子附近时,Eric告诉她这是学校的married housing,住了很多大陆来的学生,旁边有个网球场,你以后可以到这里来打网球。

艾米扫了一眼网球场,猛然发现有个打。球人的背影很像Allan,但她还没看清楚,Eric的车就开过去了。

“怎么样?”Eric问。

艾米已经发现他总是把“怎么啦”说成“怎么样”,也。许是香港人的特点吧。“噢,好像看到一个熟人。”

“要不要转回去看看?”Eric很体贴地问。

“算了吧,不可能是他,一定是我看花了眼。”

艾米的住处在Holywood Drive1137号,刚开始她。还以为是Hollywood,后来才看清只有一个l.她想起别人经常把Allan的英文名字少拼一个l,因为英美人名一般只有一个l,有两个l的就应该是Allen了。

Allan的英文名字是他外语学校的老师为他选的,出自。美国作家Allan Poe.他的老师为什么给他起这个名字,已经无从知道了。但这个名字使艾米对Allan Poe的作品也感兴趣了一阵,发现有人把Allan Poe称为美国侦探小说的鼻祖。她因此看了一些Allan Poe的作品和生平介绍,不过看过就忘了,只记住了Allan Poe的妻子是个小新娘,可能十多岁就结婚了,但是死得很早,是个悲剧故事。

艾米的英文名本来是叫Amy的,但她。现在决定改成Emmey了,她不管英美人名中有没有这个拼法,她要跟Allan的名字遥相呼应。鲁迅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艾米想:世上本没有Emmey,我偏要这样拼,你便拿我无法。

Eric开着车,沿着Holywood Drive走,边走边找1137号。结果一直走到头了,也没找到,只好回头再找。这次艾米也瞪大眼睛寻找1137,她发现街道两边的房子都很漂亮,两三层楼的居多,红砖白窗,很多房子正面都有一个门廊,挺拔的圆形白柱子撑着,很气派,门廊上方常常有几个非英语的字母。她想到自己就要住在这样美丽的房子里了,真觉得心旷神怡,已经在心里想着怎样摆pose照相寄回家了。

这次终于找到了1137号,刚才错过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门牌号很不显眼,而且房子很旧,完全不像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子,差不多就是万新丛中一点旧,万美丛中一点丑,艾米好不失望!

Eric开车绕到房子后面,停了车。艾米未来的roommate叫甄滔,是个二十多岁的上海女孩,长得挺秀气,美中不足的是牙有点黑。甄滔很热情地迎出来,自我介绍说:“我叫甄滔,是罪恶滔天的滔,不是波涛的涛。”

三个人把艾米的东西搬进屋去,谈了一会儿,Eric就告辞了。他临走的时候说:“你们两个都是刚回来,大概什么菜都没买,我晚上请你们吃饭吧。”

艾米正要谢绝,甄滔已经爽快地接受了,然后就跟Eric热烈讨论吃谁。吃上海?吃湖南?还是吃四川?算了,这次不吃中国了吧,吃别的国家。吃意大利?吃希腊?还是吃印度?最后两人决定吃泰国,甄滔问艾米:“吃泰国行不行?”

艾米忍住笑说:“我没吃过泰国,就吃泰国吧。”

Eric走了之后,甄滔把房间的情况给艾米讲了一下:“这是个一室一厅,我已经住在房里了,就还是住房里,你住厅,少付$30.这个沙发拉出来就是一个床,你可以用,房东不让两个人share一个apt,所以你白天要把这个沙发床放还原,免得房东突然到来看出破绽。如果有人来,你就说是我的朋友,马上就走的。你先试住几天,如果你不喜欢这里,还可以搬出去。”

艾米有这么个地方住,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想搬出去,连忙说:“这儿挺好的,不用试住了,就这么定了吧。”

甄滔刚从B城做完intern回来,正在收拾房间,于是两个人边收拾东西边聊天。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成了好朋友。甄滔比艾米大几岁,以前在国内学医的,读了不到两年就办出国来改读营养学,读了三年本科,现在在读硕士。

看看离约好的时间只有一个多小时了,甄滔说:“我们开始打扮吧。”

艾米不解地问:“怎么,出去吃饭一定要打扮的吗?”

“也不是一定要打扮。你对这个Eric有没有兴趣?”

艾米完全没往这上面想过,她还在想着刚才在网球场看到的那个背影。现在甄滔问起,才很快地在脑子里对Eric做了一番回忆总结,可能有一米七四的样子,白白净净的,书生气很浓,对人似乎还不错,就这了,没什么别的印象。她回答说:“我对他没兴趣,怎么啦?”

“你没兴趣老甄就来兴趣一下了,”甄滔嘻嘻笑着说,“他长得有点像香港的‘莫-KAY-娃(吴启华)’,如果是从前,他就只能演演花心大少,不过现在都是这样的人演情圣,让老甄来看看这位香港的情圣是不是比大陆的情盲好玩一点。”

艾米总算遇到一个比她更离经叛道的女孩,顿时来了­精­神,在一旁积极地为甄滔参谋起来,眉毛要不要画浓点?嘴­唇­要不要夸张一下?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甄滔的妆终于画好了。她换上一条有点袒胸露背的连衣裙,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番,一撇嘴说:“哼,像只­鸡­!”然后把妆全部洗掉重来。

艾米不知道自己应该穿什么,她怕不打扮太跟不上趟,也想打扮打扮,但检查了一下自己带来的衣服,都是些休闲类的。来之前别人告诉她,在美国大家都穿得很休闲,T恤牛仔是最常穿的了,你不用带什么太正规的衣服去。哪里知道,到美国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要打扮的场合。

甄滔见艾米没怎么行动,就拉开自己衣橱的门,说:“你随便挑。你比我高,但比我瘦,我的衣服你应该能穿。今天坚决不让你搞这么清纯,不然别人说你天生丽质,我不成了丑人多作怪了?衣服换好了,让老甄也给你画个吃人生番的血盆大口。”

艾米看见甄滔衣橱里挂了很多连衣裙、套裙、西服什么的,惊叹道:“哇,你有这么多衣服?”

“在医院做intern,每天都得换衣服,最好总不重样,所以买了不少。不过这些衣服都不贵,很多是sales的时候买的。我是用信用卡的,买东西手松,拿着卡乱划,也不管付不付得出,美国化了。听说美国的大学生毕业时有三大收获:一个学位,一个异­性­朋友,再就是一ρi股账。我现在没欠一ρi股账,也欠了半ρi股了。”

甄滔为艾米挑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花­色­有点老气,样式有点土气。甄滔嘻嘻笑着说:“故意挑这条给你的,今天你就当老甄的陪衬吧。”然后又在艾米的脸上涂抹了一通,终于把两个人都弄得像吃人生番了,才兴冲冲地赴宴去了。

开车走在路上的时候,艾米说:“你们都帮了我的忙,今天我来请客吧。”

“今天你不要抢着付账,我们来测试Eric一下,如果他主动付账,老甄就泡他。如果他不付,就再也不理他了。”

艾米觉得跟甄滔在一起,一切都变得很简单很透明,没什么需要猜测揣摩的。她很诚恳地说:“很喜欢你这种­性­格,不做作,想什么就说什么。”

甄滔嘻嘻笑着说:“老甄不做伪淑女,不充假清高,­色­就正大光明地­色­,泡就直截了当地泡。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生能泡女生,女生也能泡男生。”然后又推心置腹地说,“只想过得轻松一点,人活得累,一大半原因是因为有很多事要瞒着别人,怕人看出自己的私心,怕人觉得自己不正派,如果你不怕别人知道这些,就无所谓了。”

他们选中的这家泰国餐厅叫“金像园”,气氛不错,幽幽的灯光,神秘的壁画,餐厅里还飘逸着一种独特的熏香味,有点迷死人不偿命的意思。女客们都穿得有点袒胸露背,男宾则西服领带居多。Eric也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很通顺,穿了一件米­色­的衬衣,暗条子的领带,配着他白皙的脸,够得上艾米­奶­­奶­说的“顺眼”了。最难得的是他就座前知道很绅士地为两位女士把椅子拉出来,可以加两分。

席间,多半是甄滔在跟Eric讲话,他们讲的东西大多是C大的事,艾米都不知道,所以Сhā不上嘴。后来他们谈到了即将到来的中秋晚会,说台湾学生会决定跟大陆学生会同时举办中秋晚会,好像打擂台一样。香港学生会人不多,成不了气候。

甄滔对Eric说:“到时候到大陆会场为我们捧场啊。”

Eric说:“一定,一定。听说台湾学生会这次要搞民族服装表演,还请了B城华人联合会的人来舞狮子,看来是要把你们大陆的晚会压下去啦。”

甄滔不以为然地说:“再请多少人都没用,他们总共就那么几个人,只要我们大陆的不叛逃到台湾去,我们就肯定压倒他们。我们大陆学生会今年也有拿手好戏,到时会拍卖一些俊男靓女,肯定吸引人。现在正在提名拍卖对象呢。”她开玩笑地对Eric说,“你这么帅,我nominate你吧。”

“哎,不行,不行,”Eric连连摆手,“我这个样子,哪里称得上帅?再说,我不是大陆的,不够资格。”

“那怕什么?你们香港已经回归我们大陆了。”甄滔说“香港回归”的口气完全像是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在谈把某个丫头收房的事一样,艾米忍不住想笑。

甄滔看Eric万分紧张的样子,就笑着说,“看把你吓的,我不会nominate你的,每人只能nominate一个,我已经nominate了我们C大的一号帅哥Jason.”甄滔很快对Eric申明道,“我是说大陆的啊,不包括你们香港的,香港的当中,你是一号帅哥。”

Eric提醒她:“已经回归了,回归了。”见甄滔有点尴尬,他提议说,“我来nominate你们两位美女吧。”

艾米和甄滔吓得大声反对:“别nominate我们啊,到时候拍卖不出去,丢了脸,我们还活不活?”

那天是Eric主动付账,说既然是他请客,当然是他付账。

回家的路上,甄滔说:“嗯,这个Eric还不错,通过了老甄的考验,可以泡一泡。不过他真的只能算是香港仔里面的number one,跟我们大陆的number one比,那是差太远了。”

“大陆的number one到底帅到什么程度?”艾米好奇地问。

“等你中秋晚会上见到他就知道了。”

“那你还把时间花在这个香港仔身上­干­什么?怎么不直接就追一号帅哥?”

甄滔嘻嘻笑着说:“怎么不追?像警察追小偷一样,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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