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元四百一十五年,天下之乱初平。地划十三国,分而治之,乃元庆、车瑟、离幽、岚都、雪蛟、孟扬、春览、夏侯、北池、秋谷、源流、梓青、湖梦是也。”——摘自《十三国列传》“……北地有贼谓之利源氏,作乱已久,民不聊生,苦不堪言。红氏高祖率军征讨,路见蛟龙腾于雪湖间,为人语,‘尔乃帝星,以吾名为尊,则乱自平。’是以定国号雪蛟,利源之乱果不战而终。”
“……国之雪蛟者,初有红、白、夜、紫、青五氏,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共举业,得天下。后留遗训,约以红为尊,余四姓辅之,千秋不变,禁相倾轧。”
“……庆文三十三年,文帝诏立皇长子书为储,封次子忠为北郡王、四子诚为西郡王、七子骏为南郡王。”
“……庆文三十五年春,南郡王微服游北地,不知所踪。北郡王自请降罪。帝惊怒,痼疾复。令其永居北地,不得出半步。同年秋,文帝驾崩,新帝即位,改国号炎武。又划北地为禁地,外官不允入,其民不得参与国之科考……”
“……炎武二十一年,夜氏谋乱未遂,为白氏所诛。夜氏本家千余人,一夜尽灭。经数日,牵连者无一漏网。自此,天下再无夜姓。炎帝震怒,迁都阳鹤,终日不理政事。”——摘自《雪蛟国记》
缘起卷 第一章 刺杀(一)
雪蛟国,利北县,七月十五。
月若银盘,光皎如霜。烟落河畔,荷灯烁烁,顺水漂流。
公子少爷文人都三三两两围去下游,饶有兴味地品评着灯叶上娟秀小字题写的诗句。粗莽些的家奴脚夫之流,直接蹲过水边,伸手去拨。
上游放灯的女子们聚在一起,这时节也顾不得什么小姐丫鬟名妓村姑之分,皆是好奇地探头竖耳关注着那下游的情况,不时发出低低的叹息或是雀跃的轻笑。引得那下游的一群男子频频顾望。
正值地宫圣诞,放这灯是为冥人引路,哪晓得竟变作凡夫俗女的牵线红娘!若这些人家也有冥人需靠这荷灯入鬼门,只怕真是要哭死先人!
且说众人兴致正浓,却听那城中轰然巨响!骇然回望,只见那城中最高、也是夜里生意最红火的妓院香云阁上,蓦然腾起数丈高的烈焰。滚滚黑烟宛如巨龙般纵上长空,将那月,也笼得黯淡。
一干人等再无闲情赏那幽幽荷灯,男男女女忙不迭地往城中奔去
一为救火,二嘛……这利北的日子也过于平淡乏味,有八卦,当然谁都不肯放过。
“得手了。走!”一道黑影迅疾地从前院掠至青云阁后院的假山后,急急扶出另一名脚步趔趄的黑衣人。
“往哪里走?”伴着声冷冷轻笑,一双黑玉般冰冷的眸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月色混着火光,在这清丽温和的男子面容上闪闪烁烁地烙下些阴影。
两个黑衣蒙面人蓦地一惊。扶人的那个迅速挡到捂着小腹的另一个面前,声音低而沉冷,“走!”手一翻一扬,指间五把金色小镖脱手激射,追星赶月似的往那清丽男子身上招呼过去。镖出,动作一滞,手臂止不住微微抖颤起来,冷冽的眸子里划过抹焦色——这样的伤势,再纠缠下去看似受伤的那名黑衣人没有迟疑,前者手方动,人已似箭般越过后墙,往城门方向掠去。
“敢对紫家的人下手,就该做好死的准备吧?”那清丽的男子轻描淡写地挥袖,那五缕夺命的金光竟都消失不见。他微弯了红滟的唇,语气淡淡,仿若闲话家常般,“想来就算活捉了你,你也未必会供出你的主子。既然你如此忠心,我便成全你罢。”眉轻挑,眸子里闪过一抹冰冷幽光,嘴角溢出一丝轻诮,“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叫紫因,因为的因。记住这个名字,如果能化身厉鬼的话,不妨试试找我报仇。”
黑衣人冷哼一声,强忍伤痛,以最快的手法连续打出十多只金镖,人却返身跃过高墙。正要往暗处遁走。忽听耳畔一声低笑,胸前一凉,禁不住低头去看——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他胸前透出,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漠然地望了一眼,居然猛地往前一扑,生生从那剑上把身子拔离。顺手朝后打出一颗弹丸,借着那爆开的烟雾,捂住胸口纵身逃离。
“跑了?”烟雾散去,紫因的身旁多了个俊秀清贵的男子,望着他手中滴血的剑尖,微蹙了眉,“倒是头回见你剑下有活口的。”
紫因那长长的睫羽微动,眼波轻转,“霄,别说得我好似屠夫一般。”唇畔泛起一抹浅笑,“一剑透心,还能跑……倒真是个奇迹啊。”
紫霄薄唇边勾出邪异的笑,“另一个可就没这好命了。”
“死了?”紫因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抹去剑上血迹,“锵”一声归鞘,“落在你手上的人,不怕死,就怕……”
“不死。”二人异口同声说出这两个字,相视一笑。本是俊俏无双的两张面容,奈何却笑得冰寒森冷。哪像是人类,倒仿佛一双鬼魅!
不过,将他们比作鬼魅,倒也无半点不妥。雪蛟国五大国姓,只有“紫”是独家姓氏——雪蛟建国以来,朝中执掌刑部的是紫家。直属皇上的密卫府,负责培训和贡献暗杀者的也是紫家。到如今,紫家人的手,哪一双是干净的?雪蛟国民众谈紫色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这一双清逸俊秀的人物,便是新一辈的佼佼者,密卫府中的执刑人。这一趟会从都城阳鹤千里迢迢到这偏僻的利北,少不得又自这世间抹去了几条生命。暗杀者遇上杀手,在紫家人的眼里早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斩草除根,不留余痕,是紫家人的一贯作风。譬如今夜,绝不会叫那黑衣人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可怜啊——那孩子没死。”紫霄明眸含笑,却满溢着浓浓邪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贴过弟弟的耳边,“女的。长得嘛……”
紫因果然竖直了耳朵,不自觉地往哥哥身边靠过去些,“很美?”
紫霄眼中浮起一丝狡黠,一摊手,“我怎么知道!我一个不小心,她的脸就……啧啧,可惜了,还没细看过呢。”
“霄!”紫因气得俊脸微红,嗔怒地白了他一眼,“又来作弄我!”
紫霄宠溺地轻笑,轻轻揽他入怀,纤长白皙的手指拂开他的额发,“傻弟弟,我什么时候注意过女人……这种东西。”
紫因粲然一笑,黑玉般的眸子里流光浅溢,轻轻一扯哥哥的袖子,“我们走吧。晚了该赶不及替那刺客收尸了。”
紫霄浅笑,轻揽着他的腰,双双腾身而起,朝前方追出。匆匆赶回城中的人群与他们擦肩而过,止不住都望得呆了——银色的月光下,一双白衣胜雪的人儿凌空飘过,衣袂飞扬,不惹半点尘埃。
是妖?是仙?
揉揉眼,面前却空空如也,只余那风拂过面上的些微凉意。众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一股彻骨的凉意立时自背上直钻去脚心。不只是谁抖颤着声音,低低一句,“莫不是……鬼?”
一石激起千层浪!霎时间,“鬼啊!”“救命啊!鬼来了!”之声此起彼伏,众人惊叫着四散奔逃,连八卦都顾不上去打听了——逃回家钻进被窝里躲躲是正经!当然,明天绝不能忘了多烧几柱香拜拜祖先,忏悔忏悔将引路冥灯当传情信鸽使的罪过。
缘起卷 第二章 刺杀(二)
还有多远?离藏身的山洞到底还有多远?
夜云扬已经无力去思考这些问题,潜意识控制着身体,机械地移动双脚朝前去——“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心底有个细细的声音不断地提醒。
左转、右转、左转、再左转,跌跌撞撞地行过那片暗吐芬芳的萱草地。犹豫一下,又转过山涧的一条溪流旁,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将整个身子蓦然浸入那冰凉的水中
寒意彻骨,胸口处撕裂般的疼痛,但脑子却清明许多。警觉地聆听着四周的动静,起身脱下湿透了的黑色外衫,撕下中衣下摆,简单地扎住伤处。涉溪过林,终于在山间一处停下,掀开绞缠的茎叶,钻进藏在叶下的山洞里。
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自己就这样昏厥,摸索着寻出先前备好刀伤药,随意往伤口处涂抹。刺痛传来,忍不住咬牙切齿——只有三个人知晓的计划,精心演练了无数次,居然还是失手!该咒骂老天爷卫护那群恶鬼呢,还是感谢赐予他的那颗同常人位置相反的心脏?
伤药确是上品,但终究补不了他流失的血。眼前渐渐变黑,他慢慢歪倒在地上。脑海里滑过的是那张堪比春花的盈盈笑脸——师妹,娉婷,她安然逃离了么
晴明县,啸云山。
“小姐。小姐?”惜夕娉娉婷婷地走到湖畔的乱石旁,拾起那堆散乱的衣物,细巧的眼在平静的湖面梭巡,“小姐?该回去了!”
刺啦啦一声,面前的水上忽地迸出巨大的水花。她轻巧地闪到一旁,笑微微地望着那个身着黑色水靠,一脸挫败地上岸的清秀女子,“小姐,今儿个有贵客,去迟了你又要被夫人说了。”
“她能说什么!不过是比谁嗓门大罢了!”红笑歌嘴里嘀咕着,还是乖乖拿了衣服去林中换衣。
惜夕望着绯衣轻扬的红笑歌再站到面前的时候,唇畔浮起一抹笑意。替她整过衣襟裙裾,随着她边说话边沿着后山小路返家。
“这回派来的又是谁?”红笑歌随手折了根枝条,不耐地轻轻抽着路边的小花。
“还不都是宫中的嬷嬷。”惜夕抿嘴低笑,“皇上传话说是小姐的及笄礼已过,想接小姐回宫……”
“训导礼仪,指配驸马。皇伯父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套话!”红笑歌的眉间漾起讥诮,“我老爹都不肯回去,干嘛非要弄我去做什么公主!无聊!”
惜夕轻笑,“还不是因为小姐的名头太响亮了。”
雪蛟国第一恶女,能不响亮么?红笑歌腹诽着——若不是姓红,老爹不是什么郡王,皇上也不会整天闲着没事来纠缠,她也不至于想这么个馊招出来败坏自己名声。没想到因此更让皇上大为忧心,生怕她嫁不出去,三天两头派说客来晴明啰嗦。
十五岁只是表面啊!穿越前她二十六,在这儿一蹲又是十五年,谁乐意莫名其妙去做个毛头小子的奶妈!好不容易潜伏了这么些年,眼看着山寨的大业刚步上正轨,居然想就这么把她这个大功臣拉走,她死也不会甘心的!
遥想当年,蹲在X氏林业集团的总务处熬了两年多,苦死累活也不过是为了一月三千来块的工资。那日,巴巴地下了夜班爬上出租屋的小破天台看流星雨——自然是许愿做个富婆,倒也当真瞧见颗流星就那么当头砸下!
醒来一看,好嘛!富婆没做成,婴儿倒先当上了!而且好死不死投生在个山贼家庭!
说到这里,红笑歌忍不住很想痛骂当年做山大王的老娘安水翎——劫财就算了吧,还要劫色!劫色也就罢了,偏生劫到个贵为七皇子南郡王的老爹红奇骏!她两个的生活倒也颇是甜蜜,但说起当时……究竟是老娘霸王硬上弓,还是老爹扮猪吃老虎,至今还存在争议。
火爆脾气软心肠的老娘和菩萨嘴脸内心奸诈的老爹就不提了吧,偏她头上还有个大哥红笑倾——笑倾,笑倾,一笑倾城。大哥也不负众望,名字和人一样……柔媚动人。
红笑歌想起老哥的标志性兰花指,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就是在这样恐怖的家庭环境中,她不仅隐藏身份生存下来,还能把山寨搞成林业兼军事基地,最近几年更是发展到邻近二十几个县都有她家的木材商行,成为响当当的暴发户咦,貌似漏了点什么
但是,综上所述,总而言之,她容易吗她!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惜夕看她越来越阴沉的脸,劝慰着,“小姐本来就是公主身份,进宫也是当然的……”
“当然什么当然!进宫?搞错没有!我们家可是暴发户!暴发户你懂不懂!你什么时候听说暴发户进宫的?!”红笑歌没好气地扔掉手中的枝条,她可没闲到要把自己塞进那些无聊的上层阶级中去!“不行!得想个狠招出来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惜夕一脸黑线,随即又轻笑着凑过来,“小姐,要不咱们派人把适婚的那些个公子少爷挨个恐吓一遍?或者弄个假象装死?个人意见嘛,装死较好些,一劳永逸。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红笑歌嘴角抽搐,似乎听见头顶上一群乌鸦叫嚣着飞过。看吧!看吧!连贴身丫鬟都是这种心理阴暗型的,她能安然无恙、身心健康地活到今天,她容易吗她!
缘起卷 第三章 无妄之灾(一)
“三天了……那小子倒挺会躲的。”紫霄扬起傲气的眉,满脸不耐,“最好躲一辈子,别叫我抓到!”抬眼望着那边城门上的“晴明”二字,更是心烦,“已经追到这里了?”
“怎么,怕遇见某人?”紫因唇畔荡起丝笑意,“一别九年……”
“谁说我怕她!”紫霄不屑地嗤鼻,神色却有些紧张,“哪会那么巧就遇上。”
紫因低笑,“我可是很期待的——不知雪蛟第一恶女是何等风采?”
“因!”紫霄不悦地瞪他一眼。
他更是笑弯了眉眼,“我知道。我知道,霄……还是无法忘记颈上那道伤痕吧?”
紫霄冷冷哼了一声,却忍不住抬手轻轻抚过后颈上那条蜿蜒至肩的可怖深痕,指尖凉意浸入肌肤,微微一颤。他怎可能忘得掉?那一刀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那年他九岁,紫因七岁。叔父带他兄弟二人到晴明拜访故人。席间得见南郡王的女儿——粉嫩的脸,棱角分明的五官,双眼皮的深痕直扫进鬓角,墨玉也似的眼睛带些漠然。
大人们言谈甚欢,让她带紫家兄弟自去玩耍。年幼的她居然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虽仍是依言带他们离席,到了门外却扬唇轻慢地一笑,“恕不奉陪。”
他只不过想给她点教训
听说她每日都要去后山湖中畅泳,便在那条必经的小路上明明看着她轻快地哼着歌越行越近。没想到到了那陷阱边上,竟蓦地轻巧绕开,倒让想要推她的紫因掉了下去!
他气急败坏朝她扑过去,林中却忽然闪出两个半大的身影。猝不及防,颈上便蓦地一凉
寒洌的刀向下一压,剧痛突来,血浸湿了衣襟。他被惊得呆住,却看面前那个刚满六岁的女孩子,笑眼盈盈地弯了唇角,天真的脸上流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哥哥,惜夕,小心点。弄死了不好跟爹爹交代。”
他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再醒来却是已在回程中。叔父不但没有安慰一句,反而怒斥一番——拜她所赐,他和紫因自此勤下苦功,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可除了紫因,谁也不知为何他每逢敌手为女,便必先毁掉对方的面容。也没人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冷汗涔涔惊醒的原因……永远是那张挥不去的邪恶笑脸“霄,没事吧?”紫因眼中逸过一丝担忧,轻轻抚上他握紧的拳,“我开玩笑的,哪里真想碰见她来。”
紫霄回神,反握住他的手,勉强地挤出个笑来,“没事。到前面看看,绝不能叫那小子就这么逃了。”
夜云扬望着眼前的城门,轻叹了口气。伤未愈,但心中念及迟迟未现身的师妹,仍是强撑着换过农家装束,混在日暮返家的樵夫队伍中下山来——据说这些人都是为晴明红氏林业工作的伐木工。正因为人数众多,他才得以顺利鱼目混珠。
一面奔逃躲过那两个如猎狗般穷追不舍的男人,一面在隐蔽处留下接头的暗号。现下已到了晴明县,师妹娉婷却依旧杳无音讯眼角余光瞥见那对白色的身影,忙低下头,让凌乱的发遮住泥迹斑斑的脸,脚下快走几步,随着熙熙攘攘的进城人群往里去。
“王大哥,你也来了啊。”一个粗布灰衣的年轻男子冲着身旁的挑着两担菜的男人咧嘴一笑。
“洪大兄弟,你也是去看大小姐招亲的?”挑菜的男人报以一笑,“莫不是你也想去碰碰运气吧?”
粗布灰衣的男子连连摆手,“王大哥莫开玩笑。大小姐的绣球怎可能会落到我这泥腿子头上。我是听人说能看到大小姐,才想去瞧瞧的。”
他们的对话立时引来进城人群的议论,“是在南门吧?”“是南门。”“咱们快点。晚了怕连大小姐的影子都瞅不见了!”“快点走,三儿,咱们也去瞅瞅!”
夜云扬来不及脱身,便被这浩大的队伍涌动着往南边推挤过去。觑一眼离人群远远站着的白衣人影——还好,他们似是厌憎这充斥着乡土泥味的队伍,皱皱眉,只遥遥望过来,似乎并无跟随的打算。
他定定神,想要睨个空子从人堆里遁走。但这接踵摩肩的队伍实在庞大,及眼处尽是肢体构筑的密林,哪里走得出去。正自无奈,却不觉已被挤到了南门边。
只听人群蓦地爆出一阵声浪,“大小姐!”“是大小姐!”“快看快看!真的是大小姐!”还没等他抬头去看众人口中的“大小姐”在哪里。人潮已愈发汹涌地推着他往前去。
前方高台上,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抬上来几箩物事。边上一声锣响,一个红衣男子曼妙无比地行上前来,水般的眼轻轻往台下一扫,正在高喊“大小姐”的人群蓦地静下来。
“众位父老乡亲、大哥大姐,谢谢各位到此捧场。我家小妹温婉贤淑,待字闺中,今日于此绣球招亲。欢迎各位未婚男子踊跃抢夺……”
话音未落,身后一样物事飞快地奔头砸来!头一偏,袖轻扬,望着握在手中的一只绛色双凤绣鞋,干笑一声,“踊跃参与。在此之前,请各位先接受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狠狠一瞪身边窃笑的家丁,缓缓退到一旁去。
那边立时收住笑,手法精妙地朝人群上空散出一片金灿灿的铜钱雨。众人顿时哄做一片,你争我夺地抢着去拣落地的铜板。
夜云扬忽地发现那两个白衣男子竟也跟来,只顾着低头隐身人群,哪里留意到台上人说的话。众人哄乱,他一脸茫然地被夹在中间推来挤去,其间不免撞及伤处,只得奋力往台边挤去。
“时机正好。”红衣男子身后转出个绯衣女子,夺了他手中的绣鞋轻扔在地上,裙一笼,不动声色地胡乱趿上。贼笑着接过丫鬟递来的绣球,悄悄举过头顶,振腕一抛——标准的三分篮姿势,却不晓得谁是那个可怜的篮框众人是忙着抢钱没错,可神经却丝毫没有放松过——虽然都知道大小姐才是让这晴明百姓丰衣足食的活菩萨,但日日围在她身边的那几个红家人……就算有命接绣球,只怕一样无福消受。
那女子绣球才脱手,众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猛地如退潮般自中间往两边急速分开——留下未捡完的一地铜板……和一个衣衫粗陋的年轻男子。
夜云扬突觉身边蓦然空荡,正想扭头看发生了什么事,一道黑影忽然从天而降。他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抓
那台上骤然爆出一阵极嚣张的女子笑声。夜云扬愕然抬头,一个妖红的身影蓦地映入眼帘。
“你!对!别看别人!就是你了!”那女子居高临下,长而媚的眼闪闪发亮,“来人呐!给我拿下!哦,不对,给我请回去!”
缘起卷 第四章 无妄之灾(二)
“笑笑,你还真是速度啊……”红笑倾望着自家小兵蜂涌而上,忍不住嘴角抽搐,“我们花了三个时辰布置,没有半刻你就选定……会不会太过仓促了?”
“废话!夜长梦多。不趁着爹和娘未归,先把喜堂喜宴搞定,难道等他们回来捏死我们两个?还有啊,红笑倾!你自己名字也带着‘笑’字,所以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管我叫‘笑笑’?!”红笑歌把眼一斜,威风凛凛,“小的们,发什么愣!还不快继续散喜钱!”
新一波钱雨落下,散开的众人立刻又聚拢来。有了替罪羊,大家都安心多了,倒也不忙着捡铜板。洋洋喜气满蕴在笑容中,恭喜大小姐之声此起彼伏——这个倒是真心的。若非大小姐心思奇巧,开启了木材市场,晴明经济也不能发展得那么快!方圆百里,哪家不以自己亲人在红氏林业集团工作为傲?
虽然大小姐嘴巴坏点,举止粗鲁点,家里人……那个点,但大小姐绝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当然,人好和娶回家是需要分开讨论的。
红笑歌微笑着抱拳揖了一圈,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带着惜夕施施然退场。把个红笑倾丢在台上继续主持大局。他郁闷个半死,只得催促家丁快点把钱散完,好回去瞧瞧那个不走运的新郎官。
早在人群蓦然分开之时,紫因便一眼认出了那个背影,一扯哥哥的袖子,“霄!就是他!”正想飞身过去掳人,面前却忽然横过来一只手。他惊讶地望向左边——紫霄根本没有动作,只顾凝望着台上那三个身影,脸上的血色都褪了大半。
他顾不上询问,飞快地往右边一瞥。这一眼却是愕然,“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不可妄动。”紫凡冷冷瞟一眼他们,语调轻轻却也冷冷,“公主在此。”
紫因知道他素来都只有这一种表情,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听他一说,却是莫名其妙,低声问,“哪位公主?”
紫凡冲台上微扬下巴。紫因只是诧异——晴明除了那恶女,还有第二个公主?不!等等!红衣……是红府在招亲?!
正待再问,忽然听见台上那个嚣张的笑声,禁不住凝神相望——妙目盈然,依稀还余些孩童时的影子;笑脸张扬,却是异乎寻常的明媚抢眼!红笑歌!真的是她!
“她……她怎么会跑来绣球招亲?!”紫因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压低的声音里掺了讶然。
紫凡连眼珠都不转一下,沉默得似尊泥雕。紫因急得推了下紫霄,“霄!”心底为何焦急,却也说不清。看着那猎物手上的绣球,看着她明媚的秀脸,无由地恼火!
紫霄仍是没有反应,那百花环髻,妖红裹身的女子早已夺去了他所有的神思——依旧是天真的眼,噩梦般的笑容……掩埋在心底的回忆又开始一幕幕在眼前晃过,深藏的恐惧渐渐蔓延至全身,他禁不住微微发颤。直到那抹殷红自视线中消失,才忽然松开攥紧的拳头,垂下头去大口地喘气。
“不许生事。”紫凡淡淡一瞥他们,冷冷提醒道,“言叔来了。”
紫因和紫霄都不由地心底一震——言叔乃紫家三大元老之首,密卫府的幕后总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无论对猎物还是对犯错的人,统统一视同仁究竟这晴明有什么棘手事,需要一个隐退幕后多年的狠角亲自出马?
“大总管,把这小子抬去哪里?”红府家丁甲问道。
红府大管家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先带去水房刷洗干净,一身馊味怎么能跟大小姐拜堂!”
众家丁齐应一声,捉紧想要挣扎的夜云扬,浩浩荡荡往水房去——自从大小姐公布了《红府家丁卫生守则》,那里的热水供应从未间断过。
搬来浴桶倒满水,众家丁很有经验地往房梁上拉好绳子,量过长度之后,把另一头套在他的脖子上,大管家亲自动手打了个漂亮的九转活结。众家丁这才分工明确地站作几批,摩拳擦掌,等候指令。
一声令下,第一批开始收紧绳子。云扬本想假装窒息引他们放松警惕——但人家更有经验,坚定地数够二十下,勒得他真的翻白眼了,第二批才趁机冲上去使刀飞快地割断他身上的捆绳,顺便把他的衣服也一破到底,七手八脚连同裹伤的布条也一并扒个干净。
第三批Сhā空进去重新把他的手扯去背后绑上,根本不管他伤势如何,直接架起来往浴桶里一放。
第一批配合默契地在他即将断气之前放松拉绳,第四批手持小鬃刷的替下前两批,毫不客气地上去摁住就是一顿洗刷刷所以,不是他重伤未愈武功打折,也不是他不想挣扎。如果真的非要为他的失败找个理由,那么只能怪他碰上的对手太可怕。
直到他被刷得全身红透,上药敷伤塞了嘴,又换过新郎红袍,热腾腾香喷喷地被捆绑好抬到某个房间的地毯上时,那群人才悄无声息地退下。
有人撩开虚掩的珠纱帐趿鞋下地,慢慢地靠近来。他不肯转头去看,只无端联想起大酒楼里小二哥大喊“菜来啰!”的场面,屈辱而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啧啧,你就是被小笑的绣球砸到的?”童稚的声音却是大人般的语气,杂着浓浓的醋味,“也不怎么样嘛!砸也不砸个好点的!”
夜云扬愕然睁眼,正对上一张不可一世乜着眼斜瞟他的……小鬼的脸?
那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男生老成地抱着手,拿脚尖踢踢他的身子,“喂!我警告你!别想打我家小笑的主意!这世上只有我才配得上……”
“红!笑!兮!本天动地地一声怒吼,他话还未完,便被骤然卷进屋里的一团红影拎着后领提了起来。
“做什么,小笑?”他扭头对上笑歌那双几乎喷火的美目,瞬间换上一脸的天真无邪,“小心哦,小笑。青花蜘蛛还在我身上呢。”
缘起卷 第五章 无妄之灾(三)
预料中的尖叫。
笑歌一面脸容扭曲地奋力压制失控的喉咙,一面还得尽量不让拎着弟弟领子的手发抖——白皙的手背上威风凛凛地立着只鸡蛋大小的青黑花纹蜘蛛,颇有气势地拿八个单眼跟笑歌对视,一对硕大螯牙来回擦搓,很有点“久违了”的意思。
红笑兮得意地享受着脚慢慢触到地面的感觉,但领子上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他不悦地想要命令爱宠加大威胁力度——没瞧见那恐怖的婢女惜夕,他才不怕这纸老虎姐姐呢!
其实倒不是笑歌不想放,是她实在不敢动——这蜘蛛与她对战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以她身上某个部位多出两个冒黑血的小洞告终。死倒不会死,只不过全身起码能保持腐尸色十几个时辰。
她瞟一眼地上的“粽子”,决定大喜日子还是不要硬碰硬,直接出声证明小不点的想法错误,“惜夕!来给我弟弟的宠物收尸先!”
“是,小姐。”惜夕不晓得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笑得一脸无害,但眼中的期待毫不含糊,“小少爷,不介意吧?”
红笑兮的得意僵冻在脸上。惜夕才出声,他已猛地挣开笑歌的手,把蜘蛛飞快地捞走。看着她露出很是惋惜的表情,“药王谷蜘蛛”的第四代传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倾盆大雨。
“你敢哭!”笑歌毫不客气,如今惜夕在侧,底气十足,“你掉一滴眼泪试试!我马上让你所有的宠物光着八条腿出门!”
事实证明,这个威胁是十分有效果的。小不点大眼睛里骨碌着的泪马上消失无踪。光是想想已经很可怕——谁见过光腿大肚的蜘蛛?
“还有啊,红笑兮,有点伦常观念行不?我好歹也是你姐,乱给我取昵称也就算了,能不能别老幻想我能嫁给你?弄得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狎亵幼童兼乱仑来着!”红笑歌不依不饶地一边敲他的小脑瓜一边抱怨,“我就说拣啥回来不好,非拣个半死的臭老头!还什么‘药王谷蜘蛛’,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尽瞎教!”
“咳咳。小姐,注意用词。”惜夕明明眼睛都弯作月牙,还不忘提醒,“小少爷年纪还小。”
“不许说我师父是臭老头!”小不点蹦起老高,拼命挥舞着小细胳膊,却很有眼见地忽略惜夕对他年龄的评价,只冲着红笑歌呲牙咧嘴,“见过沙包那么大的拳头吗?小笑!别以为我喜欢你我就不会揍你!你信不信我真揍你!”
“……”看来平时不注意不行了。偶尔露个一两句那时代的经典台词,这小子就极懂得活学活用。红笑歌无语半晌,还是忍不住摸摸他那个童花妹妹头,“我信。不过可不可以请你先回去,看看沙包……做完对比再来?”
惜夕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地上的“粽子”闭紧眼睛继续装酷,身体却禁不住轻颤,似乎十分痛苦。但,瞧他嘴角上扬的弧度,显然不是由于受伤引起。
小不点一脸屈辱地忿然出门,临走不忘踹一脚地上的人,“给我记着!”
“好了。”红笑歌拍拍手,压低身子打量粽子先生被布团塞得变形的脸,“这个……相貌……也还可以……”但语气分明很是勉强。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粽子先生这一日受的刺激比暗杀失败受的还大,心性不禁有些狂乱。虽知“男人不以容貌为重”的说法,但看她那种不以为然的眼神,不知为何仍是觉得受了极大的侮辱。
她茫然地望身旁的清秀女子,“咋了?惜夕,我说错什么了?”
惜夕捏着个下巴也凑近看了一回,摇摇头,“小姐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我就说嘛。”她直起身子,揉揉后颈,“凑合着使吧,一时间也挑不到更好的了。”
粽子先生显然对这个说法更是气愤,拼命用舌头试图把布团顶出来——无奈红府家丁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布团塞得腮帮子里像装了两屉包子,就差没加两脚踩得更结实些。不过,就现在的手法来说,已属一流水准。估计地球毁灭了,那布团也不一定能顶出来。
“小姐。”惜夕想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跟他说清楚,大家合作会好点?不然绑成这样,一会儿拜堂可能跪不下去。”
“也是。”笑歌本来已经开始悠闲地喝茶,闻言把杯子放了,瞅了眼未来的老公,又摇摇头,“万一不答应,岂非浪费口水?就这么绑着去。大不了,到时候叫架他的人冲后腿弯给他来两脚。”
粽子先生这回算是知道自己碰上真强盗了。
别说杀手自尊什么的,就算男人的自尊也不允许自己就那么莫名其妙就被她XX了。本想咬舌自尽啥的,但是布团把下巴骨都快绷脱臼了。就算这时候抽了布团,给他个馒头也未必能咬得出牙印来。
想了一想,觉得这种时候服不服软对他来说没太大区别,不如先获取她的信任,再寻脱身之法。纠结一会儿,挣扎着,“唔唔唔唔(可以商量)。”神情大为软化。
“小姐,他好像有话要说。”惜夕认真端详之后报告。
笑歌咽下口中的茶水,不耐地一摆手,“有什么可说的。一会儿拜完堂直接打残。对了,订做的轮椅送来没有?”
反正是恶女了,偶尔真的坏下应应名也行。虽然这人挺无辜,但是为了她的自由大计,牺牲个把人也不至于招致人神共愤吧。何况她绝对会负责他的下半生(当然,下半shen除外)。
想她一大好“青年才美”肯舍身守这“粽子”过一辈子,他付出点代价也属天经地义吧?而且粽子先生居然敢在她的招亲现场发愣,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哪个不是贼溜精地,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So,天赐良机,羊入虎口,顺理成章。还不趁机办了这“粽子”,也太枉她红笑歌再世为人了。
“唔唔唔(放开我)!唔唔唔(救命啊)!”某粽闻言,登时将杀手的气质问题抛诸脑后,一番奋力挣扎,但也不过就是滚动两下而已,伸颈仰脖,“唔唔,唔唔唔唔唔(如此,我宁愿一死)!”
“送是送来了。不过,小姐,这样做恐怕不妥当。”惜夕颦蹙,柔声细语。
“唔唔!唔唔!(是啊!是啊”某粽感激地快要流泪。终于啊,终于有人肯仗义执言了!
只见她轻凑到笑歌耳边去,柔荑反遮樱唇,但话音无比清晰——犹如利箭穿心,“个人意见,要不先跟他商量下合作;要不拜堂之后,咱们直接把他弄成傻子。免得一天到晚唔唔不停,扰人清静。”
某粽情不自禁展开想象的翅膀——昔日英俊少年,而今轮椅代步。眼歪口斜,涎水滴滴浸湿胸前围兜。一群小破孩围着他欢蹦乱跳,“傻子!傻子!”
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妹啊,师父啊!云扬对不起你们啊!”心中痛吼着,星眸缓缓一闭,两颗豆大泪珠滚落耳畔。
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一个宛若天籁的声音传来,“惜夕,还是把布去了……不成交就按第二方案办。”
缘起卷 第六章 无妄之灾(四)
“为什么是我?”夜云扬的嘴得到自由的一刻,第一反应是咬舌,但下颌马上被人拿住,只好含糊问了句自己都觉得很傻的话。
如此便莫怪屋内的两个女子都回以“你是白痴”的目光。但惜夕仍是礼貌相答,“因为你接了小姐的绣球。”
夜云扬痛苦反省之后,先来一招试探,“我家徒四壁,身无分文。”
“有手有脚,自食其力。”红笑歌抿口茶——凭她这脑筋还能饿着?
他一时语塞,随即重拳出击,“我家远,尚未征得家中长辈同意。”
“先斩后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她眼皮都懒得抬,有招接招,简洁明了,“接绣球不娶,是为败坏女子名节。”
他想一想,狠一狠心,祭出狠招,“我已有心上人。”话一出,真想把自己舌头咬掉——太不会说谎了!说“已婚配”多好!后面伏笔还可以多些!
“没问题。拜堂之后,随便你爱娶几个都可以。”红笑歌答得更爽快,心底拔拉一阵小算盘,还要再续一句,“不过我不负责帮你养。”
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莫非自己真的会被这群人弄疯?又狠一狠心,眼神一冷,祭出杀手锏,“我是杀手。我刚杀了人。”
但,以当前的粽子形态,又被美女玉手捏得脸凹嘴凸,明显不太可能有机会体现杀手冷酷气质。因此红笑歌的态度也是极度不屑,连瞥他一眼的工夫都没有,“杀手?真巧啊。忘了告诉你,本小姐从良,哦,不对。下山之前,是干山贼的。”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少废话!选吧!乖乖拜堂,还是想被敲成傻子?”
“小姐,这样太粗鲁了。”惜夕轻摇螓首,满脸不赞同,“我们有药,干嘛要敲?”
夜云扬黑线中。看得出纠缠杀手问题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管是否前后矛盾,索性自毁名声,“我不能人道。”
“甚佳——求之不得。”
“我……我自幼不惯与人同床。”
“正巧——你睡地上。”
“……我睡觉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外加梦游。”
“简单——绑好堵上嘴。”
“……我脚臭口臭体臭。不爱洗澡。”
“无妨——多的是人帮你洗。”
“……我身患隐疾,不治之症,命只余数天。”
“恰好——省得我多费手脚。”
“……我已婚配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常逛青楼四处留情!这样你也肯嫁?!”
红笑歌淡淡抬眼,“惜夕,这人前后不一,废话太多。他再啰嗦,直接去势。”
“士可杀不可辱!”他气结。眼一闭,下颌猛地使劲,企图嚼舌。但惜夕的劲道和敏捷岂是他能想象的。嘴才刚动一下,颌骨差点被捏得错位。
“拜完堂再死。惜夕,卸了他下巴。”她转转酸痛的颈子,“看吧,我就说不值得跟个傻子浪费口水。”
“那你干嘛要嫁人?!”在下颌即将与上颌分别之际,夜云扬奋力一呼——绝不能带着疑问受辱!
“我需要一个挡箭牌。”红笑歌耸耸肩,“权宜之计。但你显然不愿意。”
夜云扬心知今日若不依从,他日更是生不如死。但无奈下巴已经脱离控制,只好摇头否定她的判断。
“小姐,他摇头。”惜夕很细心,“意思,你同意成亲了?”
他侧过脸去,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话默念数遍。半晌,轻轻点头。
“早从了我不就没那么多事了!男人就是麻烦!”笑歌满脸不耐。
“就是!还得给他接上!”惜夕厌烦地撇嘴,啪嚓一声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托。
“我……我有条件!”夜云扬这回总算知道什么叫强中自有强中手——却仍不死心,继续挑战权威,“合作也需要有个时限!”
“两年无所出,可休(七出之条)?”笑歌第一次正视这头还算有点头脑的小羊,嘴角逸起丝笑意,“这个我同意。再讨价还价……就等着当你的傻姑爷。”
“我答应。”他在心底倒吸一口冷气——这女子究竟何人?反应竟如此敏捷!
“成交!额,不对。嫁了!”笑歌脸上浮起舒心笑意。不必伤人就可达到目的,自然更好。眼波轻转,冲惜夕嫣然一笑。
云扬还未及反应,那边惜夕已皓腕曼翻,猛地捏住他下颌,往他喉咙里扔进去一粒圆圆的东西,又将他的嘴强行合拢。他心道不妙,但那东西入口即化,浓浓苦味溢满喉间。正欲发怒质问。惜夕素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短刀,轻轻一掠,他身上的绳索尽断。
“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药了吧?”笑歌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解药只有我会炼。所以,缓解药十天一次。两年后自会奉上全解药,确保万无一失。还有疑问吗?没有就起来活动下。很快你就得去拜见我爹娘了。”
他翻身跃起,攥紧了拳头,又想再来句“宁死不从”,却见惜夕凑过笑歌耳畔,一双丹凤眼微睐着注视他,口中轻笑道,“小姐,他若是再嚼舌自尽,那该怎么办啊?”
“扒光,曝尸荒野。”长而媚的眼淡淡扫过他脸上,口气也淡淡,像在说一件极平常不过的事。
“小姐,这样不好。”惜夕轻蹙黛眉,“个人意见,悬尸城门效果会更佳。当然,一定要在胸前挂块‘采花贼’的牌子。”
“如此甚好。”
二女眼波曼转,淡淡对视,吃吃发笑,别有深意的目光慢慢溜到他身上去。
云扬登时从头顶凉到脚心,再生不出自绝的勇气。镇定呼吸,却掩不住眼底怒意,“在下……云扬。”刻意省去了姓——若能有逃出生天的一日,若不能雪耻,便只求能永世避开这双蛇蝎毒妇。
“红笑歌。”她扬唇浅笑,像是看得透他的心思。
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这厢话音方落,院中突然炸出一声怒喝,“红笑歌!给老娘滚出来!”
依稀有个儒雅的男低音从旁相劝,“娘子,先喝口水润润喉,再教育女儿也不迟啊。”
笑歌从容不迫地微笑行到他面前,“手。”
他的身子条件反射地一缩。抬眼对上她蓦然森冷的目光,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得老实配合,任她十指相扣。
虽与师妹青梅竹马,但师训甚严,终日于山中苦修,这倒是头回与女子如此亲密。
那柔荑入手温软,好似无骨。任心中骂了她几千几万句“妖女”、“毒妇”,他仍禁不住心底轻荡。待回神,不禁把脸绷得更紧,一面想着师妹的笑脸,一面暗骂自己无耻。
她瞥见他凌厉的神色,轻笑调侃,“咱们又不是上战场。外面可是你未来岳丈和丈母娘。”见他仍是踌躇,笑意并音调蓦转清冷,“放松点。别给本小姐丢人。”
缘起卷 第七章 母虎.安水翎
“红笑歌——”原啸云山寨大寨主、现任红府镇府夫人的安水翎饮过茶后,又拔高了两个音。此成名绝技“镇山一吼”,虽因她退隐江湖已久,不常使用,但威力不减当年。
一旁的宫装嬷嬷这几日都只见她仪态端正的模样,还道其山贼出身之事只是传言。初闻笑歌趁她们外出擅自招亲,言语间忍不住讥讽过几句。这会儿突见虎威重现,两腿早抖抖索索,心说哎呀哎呀,原来传言非虚传言非虚啊。早知如此,方才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捋这母虎须但“镇山一吼”才出来前半句,那边房门吱呀一开,安水翎的声音就忽然跟掐了线的风筝般,霎时便不知所踪。
“爹,娘,于嬷嬷,你们回来了?”
望着女儿笑笑地同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手牵手过来。安水翎看看相公依旧恬淡的脸色,再瞅瞅女儿“温和可亲”的笑脸,估计下眼前形势,一时间倒拿不定主意还要不要继续骂——又从何骂起?
当年两口子都想要个女儿。老大出生前,名字都想好了。结果生出来一看——丢!带把儿的!
心想着儿子就儿子吧,养大了把山寨传给他也是好的。偏那老大又死不争气!越长大越生得美貌,就喜欢调脂弄粉。赫!成天把张脸弄得比她这做娘的还好看!
还好二胎就得了个宝贝女儿。真正是……这感觉老纠结了!
明明是把女儿当仙女一样供养,就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长大。哪料到这女儿从小就爱问怪问题。到了三岁,除了数钱,啥兴趣爱好都没有。
后来某日忽然看见她跟着寨里兄弟满山跑,还以为这孩子终于回归童真了。结果没多久就说要接管山寨——说起来,她这个当娘的也有责任。至于那个当爹的……到现在她还没摸清楚那爷儿俩是不是私下早有“勾结”。
她夫妻两个婚后多年依然如胶似漆。对儿女爱是爱,但一直实施放养政策。自打她放弃把大儿子培养成接班人的念头之后,便宣布退出江湖。啸云山寨的弟兄走了大半,只剩些老弱病残。想着三岁小孩儿只是心血来潮,一个破落山寨也翻不出花样,加之相公不反对,随口就应了。
天!哪知道寨里仅余的弟兄都信以为真,从此把个小女娃儿当成神牌供起来。老弱病残齐上场,陪她一块儿疯玩。
可疯着疯着,山寨里的人不知怎么就越来越多了
玩着玩着,就多出来什么林业开发、军事整训了
只短短三年啊!等她回过神来,这山寨并整个晴明都已经打上了“红”字招牌!
一直弄不明白怎么连晴明知县都买这小毛孩儿的帐——红虽是五大国姓之首,但不一定个个姓红的都能跟皇家扯上关系。相公行事低调,除了皇族中人之外,甚少有人知晓他们落脚晴明。
直到相公的大哥——当今皇上托了紫家的元老,“顺路”秘送来补贺小侄女六岁生辰的礼物——一面御赐金牌。
这才真正是“如朕亲临”到,真相大白时——擦!那一大一小鸿雁往来,暗通款曲已非一天两天!
女儿得了牌子,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一发不可收拾。做娘的想管也管不住,当爹的又总不发表意见,索性丢开手让她玩个痛快。
于是……红家的木材生意开始逐渐由原木扩展到房建、家具、农具、木梳、筷子、牙签再于是……晴明和临近十三个县里,只要是与木头有关的物件——连庙里的木鱼底座上都刻有“红氏出品”四个小字。而啸云林业基地的规模已经从啸云山秘密扩大到这十四个县的所有山头——称为“承包”。税银哗哗地流往国库,红府账册上的收入数字也刷刷地往上狂飙。
在皇上这个坚实后盾的掩护下,他们全家打着暴发户的旗帜住进了晴明,正式挂起了红氏林业集团的招牌。
去年,木材生意的范围又往外扩展了八个县。眼看红氏林业集团即将发展成雪蛟国第一大林业商户,女儿却刹住了集团继续壮大的势头。明令他人行事低调,自己却忽然在全国范围内,以最短的时间打响了“雪蛟第一恶女”的“伟大”名号丢!虽说当年她也曾是一代女匪首,那也只是在小范围内纪录不良。可女儿……这个出生时明明粉嫩可爱乖巧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全国适龄男子的婚配首要排除对象?!啊啊啊啊啊啊——叫她这个做娘的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安水翎边回忆边把视线转到女儿身边那年轻男子身上——女儿名声在外,别人躲之不及,他却欣然接绣球?这也暂且不提,但,就算要招亲,也不能背着他们就这么草草选定!
她恶狠狠的目光不停地在那厮脸上剜洞,性感红唇开始上下飞舞,“你就是接了我女儿绣球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家中有何人家里做什么的可曾婚配是否有私生子品行如何有无不良记录不良嗜好隐疾绝症……”
正打算一口气“问”完,眼角余光却瞟见——斜倚廊柱边,拿个小矬子专注修指甲的大儿子红笑倾,满腔怒气立时冲破忍耐极限。顺手夺过相公手里的茶杯,一杯子飞过去,“丢!当大哥的还陪着妹妹瞎胡闹!要修滚回你屋里修去!再叫老娘看见你当我面修,我就把你手剁了!”
又瞥见——手上肩上爬着些各色蜘蛛,凑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儿子红笑兮,那火更是直冲到头顶——但凡知道点红府内幕的,谁都下意识地略过不提这个令人无语至极的小男生。小小年纪尽学些乌七八糟的弄虫之术不说,还整天到处惹是生非!
她睥睨四周,却找不到称手的东西,咬牙切齿遥指他,“丢!做弟弟的也不会帮着劝劝姐姐!一天到晚摆弄你那堆破虫子!再叫老娘看见你当我面玩虫子,我连虫带你一起拍扁了!”
难怪……公主会有“雪蛟第一恶女”这么响亮的名号……宫装嬷嬷已经受不了这刺激,弱弱地朝旁边那位依旧若无其事的南郡王告个罪,迅速从这家庭暴力现场撤走。
红笑倾冲呆若木鸡的夜云扬丢个怜悯眼神,耸耸肩,收了矬子,揽过边偷偷吐舌边藏蜘蛛的小弟。兄弟两个也飞快撤离了这个随时可能遭受无妄之灾的地方。
果然……是母女啊!身处台风眼的夜云扬暗自慨叹,又隐隐有了点希望——有如此强悍的娘亲,这女人没办法再逼他成亲了吧?振作精神,准备开口要解药。
可
“爹、娘。”红笑歌面上笑容依旧,吐字清晰,毫不犹豫,“我喜欢他。非他不嫁。”
他仿佛听见自己脑子里传来轰然巨响——夜云扬的世界,崩塌了。
缘起卷 第八章 成亲当晚的访客(一)
安水翎愣住。南郡王红奇骏轻咳一声,这才慢悠悠靠过来,温柔地揽着她的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得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娘子、女儿,还有那位……我们进屋慢慢聊吧。”
声音不大,安水翎却乖乖地合拢了嘴唇,任他揽她进屋去。到门边,不忘回头狠狠剜夜云扬一眼。
夜云扬脑子里一团混乱,忽觉掌心中的那只玉手泌出些薄汗,指尖亦有些冰凉,不由得诧异地望了眼红笑歌——她竟也会紧张的么?先前她母亲暴吼连连,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此刻这位清俊温和的父亲只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她却紧张了?
笑歌淡淡望他一眼。一双清丽的眸子犹如寒洌的清泓,令人忍不住想深陷其中,却又不禁感到阵阵寒意。忽然娇巧一笑,“云扬,别担心。我爹娘都是很和气的人,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话是对着他说,目光却溜去轻轻回眸的红奇骏脸上
父女皆是目光淡然。
这一眼之间的涵义,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夜风轻拂,竹叶沙沙地响。林旁小茅屋前的空地上,清幽的月光映亮了两张沧桑的面容。
“宁远公,别来无恙吧?”言叔鹰鹫一般的眼盯住门前那个衣衫褴褛的猥琐老人,“阳鹤一别,转眼间已过了十五载。真没想到你会隐居在此。也想不到原来……宁远公就是江湖闻名的药王谷蜘蛛!”
那老人坐在门槛上,兀自抚弄着手臂上的蜘蛛,脸上的褶子轻轻一颤,“阁下说的,小老儿一句也听不懂。”
“这里只有我和你。宁远公又何必再隐瞒?”言叔低笑,眼中却掠过抹凌厉的光,“枉内子还特意叮嘱我代她向你问好……还让我替她问问宁远公——可是已忘了当初的月下之盟?”漫不经心地转眼,手却紧紧握住了剑柄,“哦,对了。内子未过门之前,姓白,闺名素秋。”
那老人再也掩饰不住心内的震骇,蓦地起身,一双浑浊老眼竟然烁烁而光,全无了适才的猥琐模样,“紫幕言,你休要胡说!素秋与我,皆是清白,哪来的什么月下之盟!且她明明嫁与她表兄白大将军,又怎会是你的妻!?”
“好得很!张宁远,你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言叔唇角微钩,却压不住溢上脸来的嫉恨,“清白?连白可流都不屑的破鞋,还谈得上清白?!星夜为你通风报信——不若此,你又怎能从那天罗地网中脱身?这也算清白?!”
张宁远眼中利芒乍现,“紫幕言,你如何辱骂我都无所谓!但素秋,她……”
“啧啧啧,到这时候还想着维护那贱人……你们倒真是清白得可以!”言叔的脸扭曲如鬼,“那我是不是该感谢你和白可流,送我这么清白的一房如花美眷?”
张宁远心知越描越黑,索性垂下眼去——他与紫幕言也算得上是共事一场。只为当年撞破了紫白两家密谋陷害夜氏一门之事,惹来杀身大祸。若非素秋悔不该让她再回去!沉默半晌,仍是忍不住要替她隐瞒,“她并未送过信给我,我是自旁人口中得知你们……”
“我们如何?嗯?”言叔笑得好似狐狸,“你果真知道那件事……但,又能如何?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的七品芝麻官,也敢跟我们紫家叫板!?你躲了十五年,还不是一样叫我找着了?”
缓缓拔刀,带七分自傲——他紫幕言的刀,就算对手看见了,也一样躲不掉!眼中狠厉,语调却淡淡如闲话家常,“十五年了……那贱人在地下想必也寂寞得紧,我这便送你去同她相聚!”语落人出,剑光如电,直锁对方咽喉。
张宁远因他最后那句话,蓦然一惊,继而怒不可遏,眼并周身都爆出勃勃战意——左手暗扣了毒粉,右手极快地抽出袖中的匕首,只待他近些,再近些但
一声惨叫突如其来!
言叔飞纵的身影竟蓦然自眼前消失!
张宁远愕然望向地面忽然出现的大洞,只听得言叔痛苦的叫声不断自底下传出。不禁暗忖,难道是欺敌之策?
但,紫幕言从来都以自己的剑术为傲,没道理多此一举。何况那惨呼确是逼真言叔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迟疑半晌,张宁远才小心翼翼地近前。这一看,禁不住骇然瞪圆了眼睛——青紫的面色,暴突的眼,还有那满头满脸簌簌爬动的蜘蛛……分明已是断了气!
张宁远的身躯像泄了气的皮球,啪地一下跌坐在地上,怎么也想不出何时自家屋前会跑出这么个陷阱!
远远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他蓦然一惊,握紧了匕首,侧耳倾听一会儿,却又缓缓松开——同着脚步声过来的,还有个稚嫩的童声,叽里咕噜不晓得在唱些什么。
那声音他极熟悉——正是他的关门弟子,红笑兮。
张宁远慌忙起身,想找些东西把这洞盖住。只怕惊着那孩子,不好对红家大小姐交待——那女娃娃虽然不会武功,可身边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小丫鬟却不是个简单人物。两个丫头凑一起,光那些个馊点子就能怄死他!
返身去屋后抱了柴火过来,正想往下扔,蓦然瞥见两棵青竹间随风飘荡的蛛丝,动作一滞——他真正是老了……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
会干这种事的,除了自己那个混账小徒儿之外,还有谁那么大胆!
果然,身后传来红笑兮低低一声惊呼,全然不掩懊丧之意,“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枉费我挖了一下午……”跑到他身边,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洞中的死人,不见惊恐,只有惊奇,“真讨厌!怎么还有人闲着没事来这里瞎逛……哎哟!哎哟!师父,别揪我耳朵!别揪我耳朵!”
“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张宁远心中大骇,沉下脸来,“若真是师父掉下去……”暗叫好险——若非这紫幕言出现,只怕真要着了这小混蛋的道儿了!
“哎哟!哎哟!师父……师父哪会那么笨!”红笑兮奋力挣扎,皱着小脸不甘地分辨,“再说了!你不是说你是蜘蛛的祖宗么?那点小玩意儿哪能奈何得了你!”
“……这倒也是。”张宁远点点头,被这记不伦不类的马屁拍得很是舒服,才放手,又兜头给他一下。念及若真与紫幕言一战,胜负难料,倒多亏这小鬼的恶作剧——口气不由得缓和许多,“那也不用挖那么深吧!你也不怕摔坏师父这把老骨头!”
“切!你那骨头摔个十次八次也不见得能坏掉!”红笑兮童稚的声音合着大人的语调,叫他忍不住发噱。
又见那小鬼捂了头,不满地瞪他一眼。蹲下来边召唤着自己的小军团边嘟哝道,“惜夕姐姐说,要是挖得不深,怎么陷得住你这只老狐狸?”又似成|人般叹息,“唉……只可惜天算不如人算……”
张宁远又是气又是好笑,屈指又弹了他一个爆栗,“学什么不好!偏去学那丫头片子使坏!”
“你知道个啥!”红笑兮抱头躲过一边,“惜夕姐姐说,我得做出点成绩才能出师,出师了我就算长大了。长大了才能娶小笑做新娘……你那么狡猾,我除了挖陷阱我还能怎么办?”又望着洞里的尸体皱起小眉头,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些怯意,“我说,师父,这个人……该不会真的死了吧?”
缘起卷 第九章 成亲当晚的访客(二)
夜云扬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
第二天经过一番折腾之后,虽免不了有点赶鸭子上架的嫌疑,可前来恭贺的宾客们对这场婚礼还算满意
骑马迎亲自然只是虚场,踢轿门差点被新娘反踢的乌龙也暂且不提。在大舅子红笑倾的“亲切”提示下,在小舅子红笑兮的“热情”帮助下,最重要的是在红笑歌的“大力”配合下,夜云扬终于圆满地完成了拜堂的任务。
鞭炮响彻,欢声笑语。夜云扬的唇畔刚泛起丝苦涩,红笑兮的手已拽住他的袖口,一只蜘蛛于白嫩的手背上虎视眈眈,“小笑那么好,你该开心点才对!”
红笑倾也优雅地一拍他的肩膀,“妹婿,该去敬酒了。像个男人点,千万不能趴下。要是把笑笑从新房里引出来……她酒品可不怎么样……”
夜云扬痛苦地点头,眼角余光又觑见安水翎威胁的眼神,只得硬挤出三分笑来,往流水席那边去。
可,那边的气势更是骇人——百十桌席面,起码有五分之四是啸云山寨的人马。一见他过来,众弟兄便齐举了海碗,非要他把小杯换掉
这个说,“大小姐天仙一般的人物……算你小子有福!来来来,走一个!”
那个说,“敢把我们晴明的一枝花采走,丫也得付出点代价——今日大喜,不醉不归!”
你方敬罢我登场,身侧又有红笑兮和红笑倾监督,盛情难却——众怒难犯,这场喜宴终以夜云扬的倒地而告终。
新郎一翻,众弟兄瞅瞅安水翎的脸色,大赞一回夜云扬男儿气十足之后,纷纷自告奋勇要送他回新房。
本是打定主意想趁机闹闹洞房,谁晓得到门边一看——喜娘早已不见,红盖头也扔在一边。而新娘子正闲适地坐在床沿荡着脚,拈着锦被上的花生和红枣吃得津津有味。
见他们来,似笑非笑地抬眼,“今儿个谁想沾点喜气?惜夕,笔墨预备——先记下,免得日后忘了谁的‘情意’。”
惜夕果然拿了纸笔出去,笑如春花,“各位辛苦了。不如大伙儿自报姓名,省得……”
话还未完,众弟兄已皆是背脊冰凉,头皮发乍,扔下新郎,作鸟兽散。身后又闻她甜美的声音——“哎呀,各位别走啊!要听壁脚的也还没报名呢!”脚下更是如踩了风火轮,一溜烟便失了影踪。
惜夕笑笑地躬身将不省人事的云扬一把提起,莲足微动,门便合上,“小姐,这个放哪里?”
“扔地上。”红笑歌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大功告成——这回皇伯父可没什么理由再来烦了!”
她却不接话,眼神一凛,轻轻弓腰将手中的人放到地上,又蓦然弹起,疾若闪电,一纵便掠出窗去。
红笑歌早已见怪不怪——窗外必是有人窥视。只可惜没有挑对时机,撞上惜夕只能算他们倒霉。趿鞋下床踢踢云扬的身子,眉间漾出些鄙夷,“这样就倒了……还真是没用!”顺手扯了锦被往他身上一丢,明知对方听不到,依旧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句,“我可不是同情你。只是为了少点麻烦。”
又伸个懒腰,爬回床上去嚼她的零食,枕头下翻出算盘和几本账册,习惯性地开始核对今日的收支。
新房窗外的树上,蓦地传出“叮”“叮”两声轻响,清脆悦耳。
那是金刀挡下刺向心脏的一双利剑的声响。
红府四处高悬的红灯笼,令惜夕的眸子里也映上淡淡血色,唇角挂了浅笑,手中金刀却烁烁,“两位公子,来者是客。可……我还是头一回见有带了兵器前来赴宴的客人呢……”
紫霄和紫因一招失手,都不由轻怔。他们本就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只是她来势突然,条件反射便用了凌厉杀着。
可,她不过曼袖轻翻,那一柄金刀就像专程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剑撞上去一般!而刀接住了剑,她的身子依然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的是实地,而不仅是根细枝——反观他们二人,剑势受阻,回弹之力震得两个人都险些后退。还好上来时选的是树干的分叉,才不至于出糗一招之中,孰优孰劣,高下立见。
虽是不甘,他们两个还是齐齐收了剑——此次前来,本就是瞒住了大哥紫凡和言叔。若是缠斗引来旁人,只怕最后讨不了好的还是他们。
紫因的脸上淡淡浮起点笑,“你可就是惜夕姑娘?”眉眼间轻流露出三分柔媚,“我们和你家小姐乃是故旧。说起来,你也曾见过我们的。可还记得,九年前,啸云山寨的后山?”
以为她就算不心簇动荡,也会做出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却不料惜夕居然诚实地摇头,“很抱歉,两位公子。我的记性一向不好。”望着有些尴尬的紫因,又补一句,“若是拜访故旧,请改日——今夜小姐要忙着洞房……”
缘起卷 第十章 成亲当晚的访客(三)
红笑歌正盘坐床上算得出神,不期然听见窗外惜夕不大不小的一声,“今夜小姐要忙着洞房……”立时被口中的花生红枣噎得半死。忍不住到窗边探头一声低吼,“跟谁说话呢?!有必要说得那么详细不?”
惜夕的刀已归袖,翩然落到她眼前,吐吐舌头,一指树上,“有两位公子,说是小姐的故旧……”
红笑歌仰头去望,模模糊糊看见两个黑影,不由得皱眉,“故旧怎么会跑来听壁脚?”
紫霄却看得清楚——灯光辉映,那双长而媚的眼澄澈如昔。不由得气息一滞,手按住剑柄,止不住地微颤。紫因却早已下去,轻笑一声,眼却朝屋内瞟去,“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红笑歌听到这称呼,眸子里蕴进些惊异。睨了眼端详他半晌,却是摇头,“你一定弄错人——我不认识你。”
“那你可认得我是谁?!”紫霄一怒跃下,惧意化作浓浓杀意,手一动就想拔剑。但,惜夕袖轻动,脸上笑意依旧,袖中刀尖却已顶住他腰间。
红笑歌不明所以,轻轻晃身挡住紫因窥视的目光,闻言果真又将紫霄从上到下扫视一番,十分肯定地摇头,“不认得。”
紫霄气得浑身抖颤,恨不得一剑毁去那双令他噩梦不断的眼眸,“九年前,啸云山!”他记了她九年,她居然敢说忘记!?
紫因已望见屋内地上那酣睡的男子,心内无来由地酸。瞥见惜夕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轻轻扯紫霄一把,有礼地浅笑,“红小姐的六岁生辰,我们曾随叔父前来……”
红笑歌想了想,终于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挖陷阱的兄弟俩!”
一句弄得紫因俊面飞红。她却转眼蹙眉不耐,就要关窗,“今天我结婚,要叙旧等明天!惜夕,送客!”
“红笑歌!”紫霄顾不得顶在腰上的刀,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可记得我差点因你而死……”
刀尖一晃,险险钉在他手旁的窗棂上。惜夕温柔地低笑,眼中的冷意却淡淡逸出,“这位公子,要寻仇,也请等明天——我今天也很忙,请不要再添乱。”
他却只望住红笑歌痛楚惊怒的眼神发呆——怎会这样?她居然不会武功?心蓦地一震,情不自禁地放开手,但掌心那种温软的余温渐渐浸进心里去,混着恐惧和愤怒,如麻绞缠。
紫因趁势将他往后一拉,别有深意地朝屋内再瞟一眼,“红小姐,我们并非为寻仇而来……您屋里那位仁兄,与官府正在追捕的一名杀手很是相像。若真是那人,只怕会给红小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否让我们进屋去查验清楚,也好……”
话音未落,腰上一麻,不止说不了话,连动也动不了——眼角余光瞥见紫霄,亦是同等待遇,心中惊怒异常。却见红笑歌一个白眼甩过来,大是不耐,“说了有事等明天,偏是不会听。”
惜夕轻轻掸掸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笑靥如花地收了刀,凑过窗边同笑歌低语,“小姐,估计他们进来时候也没旁人瞧见,我们跟他们也不熟……个人意见,还是让小的们抬去山上埋了,免得日后麻烦。”
紫因和紫霄以为她只是唬人,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但听她一声呼哨,院里立时脚步声阵阵,直往这边过来——方知她所言是真,当下皆变了脸色。
“等等。”笑歌眼珠一转,沉吟半晌,揉着被捏痛的手腕,忿忿地瞪他们一眼,一点泪光在眼眶里荡,“好像爹认识他们家什么亲戚……算了,先扔去柴房,明天再说。”
“是,小姐。”惜夕应声,但眼中的惋惜半分不假,直看得紫家两兄弟寒意阵阵。浅笑回眸,又是一派娇憨,“小的们,听见小姐的话了吧?绳子绑结实点——要是让他们溜出来,就换你们自己进柴房。”
众家丁齐喏一声,一涌而上,照例按倒绑翻,抬了就走。他二人气怒交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子笑笑地消失在窗边。
问题是
这个明天怎么这么久?都三天了!为什么还没人来柴房?!
也不晓得那惜夕用的什么手法,这|茓道死活冲不开!而那群小喽啰们也不晓得从哪儿学得这技术,绳子绑得连蚂蚁也难觅缝隙!
硬生生憋到第四天,眼看他两个已是舌焦唇裂,只剩得一口气在——那柴房门这才“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
许久不见阳光,他二人都觉着头晕眼花。等望清门口的人,不由得眼睛一亮——红府大管家王之落皱着花白的眉问身旁的紫凡,“大公子,莫非这两位就是你要找的人?”
望着自家两个武功心思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兄弟,竟落得眼前这等模样,紫凡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泛起点愕然,“不错。正是舍弟。”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王之落唤家丁上前松绑,嘴中不住干笑,“还好有丫鬟发现惜夕姑娘的留书……”
“红笑歌呢?”紫霄刚脱了困,便嘶哑着嗓子问。
“哎哟,这位公子,大小姐的事我这小老儿哪会知晓……”王之落圆滑地转开话,指挥着家丁把两人抬出去,又转向紫凡,“大公子,您看,您是现在就带这二位公子回去呢,还是……”像是礼貌询问,却分明不想留客。
紫霄还待要问,紫凡以目光止住他的话,“我现在就带他们走——擅自潜入本就不对,大小姐新婚之夜还来搅扰,这真是……烦请您替小子先向世伯告个罪。待舍弟复原,小子自当带舍弟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大公子言重了,呵呵。”王之落笑眯眯地招呼着,“还不快将二位公子送到大公子车上去——您若是没别的事,小老儿便先去回禀老爷和夫人了。”走出去一段,又回头,却是冲着紫霄和紫因说的,“对了,二位公子,下回来玩,还是走大门吧……最近不太平,后院添了几条大犬,伤着自家人……可就不好了。”
缘起卷 第十一章 打劫(一)
亲送了那辆马车离开,王之落瞅眼合拢的大门,又扭头觑着围上来的家丁们。黑白混杂的眉毛下,一双细眼似睁非睁,“给我盯紧点!再叫这等闲人混进府中来——仔细你们的皮!”
众家丁唯唯诺诺,果真不敢懈怠,分做几拨陆续散开。
王之落皱皱眉,一扫先前的龙钟之态,脚步轻捷地往前厅去——未到门边,已听得安水翎在里头发威,“擦!你们那么多人,居然还看不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有人弱弱地Сhā嘴,“可是还有惜夕姑娘在……”
里头霎时一片死寂。
王之落的眼底荡上点笑意,稳步入去,“翎丫头,好端端又发什么脾气?”他本是啸云山寨的第一代二当家,与安水翎她老爹情同手足。纵是安水翎早做了郡王夫人,他也改不了口。
安水翎撇了面前那一排摆出认罪姿态的家丁,冲来抓住他的胳膊,眼里闪出点兴奋,“落叔,找到笑歌了?”见他摇头,如被泼了瓢冷水,“我就知道……“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这几个小崽子,真是气死我了!”
王之落朝那些个家丁丢个眼神,待一干人等出去,这才淡淡瞥眼在一旁安闲饮茶的红奇骏,低笑道,“王爷都不发愁,你这丫头急什么?”
红奇骏放了杯,回以苦笑,“落叔,我怎会不发愁——连笑倾与笑兮都跟去了……”
“你发个……什么愁!”安水翎瞅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及时把“屁”字咽了下去,却又忍不住火冒,“他们几个兔崽子都跑了三四天了,你却还是整天画画养鸟……”越想越憋气,眼底不禁汪上两包泪,“红奇骏,你今天把话说明白了!是我们几个重要,还是你的画和鸟重要?”
“说的什么傻话!”红奇骏忙轻揽住她的肩,温言抚慰,“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快别闹了,看叫落叔笑话……”
这一招果然奏效。安水翎的眼泪一收,撅了嘴咕哝,“落叔才不会笑话我呢——那你说,你到底派不派柯戈博他们去找笑歌?”
王之落睨眼觑着这小夫妻两个,皱纹里也绽出笑来,“翎丫头,你真是急昏头了!这等小事用得着动用府中的暗卫么——你那宝贝疙瘩有惜夕护着,你还怕她吃了亏去?”
安水翎愣住,“可是……”
“他几个的脾性你这做娘的还不晓得?”王之落大笑,“只要他们不欺负别人,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红奇骏朝他丢过个感激的眼风,又搂着娇妻半真半假地笑,“我愁的可不就是这个么?若是笑歌和笑兮在外头还是同在家一般胡闹……”
“你说谁胡闹了?!”安水翎顿时将先前气火的缘由抛诸脑后,柳眉一竖,便来护犊,“要是别人不惹他们,他们哪会出手?再说了,哪怕天塌下来,也自有我这堂堂啸云山寨大当家担着——就算胡闹,咱们也有的是资本!”
红奇骏竭力掩饰着眼底浓浓笑意,轻咳一声,“夫人,你好像已金盆洗手很多年了……”
安水翎一怔,但眼珠一转,又豪气干云地一拍他的肩膀,“我若顶不住,不是还有你这南郡王压阵嘛!”
王之落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得好——那你还愁个什么劲儿呢?”
她哑然。半晌,恨恨地一跺脚,扭头便朝后堂跑,“原来你们合伙绕我——不管就不管,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娃!”
他们两个不由得笑得更大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王之落这才脸色一凛,低声道,“王爷,紫家的人已经送走了。”
红奇骏微微颌首,手指轻叩案几,“后山的茅屋呢?”
“已清理完毕——化尸粉毒性太强,只怕会灼烧草根。所以改用芝兰水融尽,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笑歌她们也该到剑川地界了吧……白家的势力不可小觑,还得叫柯戈博多留意些。”
“是,王爷。”王之落领命退走。
红奇骏呷口茶,妙长的飞目微微睐起——母鸡的翅膀下永远也飞不出雄鹰……但,多了那个身份不明的新郎,笑歌此行可能顺利?
夕阳映红了天边的云霞。通往都城阳鹤的官道旁,一群人围着辆青篷马车愁眉不展。
“小姐。”惜夕凑到正望着破轮子发呆的红笑歌耳边,“姑爷貌似想一个人先走……”
“卸了他的腿。”红笑歌头也不抬,继续研究轮子构造。
夜云扬正往树林挪动的脚立时僵住,“我只是想去瞧瞧前面可有客栈……”尴尬地转回马车旁,“不信就算!”
“信……”红笑歌扔下那断做两截的轮轴,冲他笑吟吟,“那你信不信我真给你套个项圈?”
夜云扬剑眉一扬,正要发怒。红笑倾已揽住他的肩,重重一捏,“同舟共济,闹什么窝里反!”又轻声道,“妹婿,好汉不吃眼前亏……”
红笑兮却嘻嘻笑着挨近姐姐身旁,“小笑,你真的有带项圈来啊?套嘛套嘛,我顶你!”
红笑歌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兜头就是一下,“备了很多——少不了你的!”不理他登时泪光莹莹的大眼睛,又睨着那袖手旁观的张宁远,气火道,“惜夕,去给老人家的蜘蛛们松松筋骨——瞧他教出来的好徒弟!”
张宁远甚是警觉,一下蹿出老远,腆了老脸嘿嘿笑,“丫头别动气啊,动气伤身体……”
“我不动气……你来给我修好这车轱辘我就不动气!”红笑歌望望歇菜的马车,眼里差点喷出火来,“话说我出门,为什么……你们会全跟来?!明明说了只能坐四个人,你们还偏要往上挤!挤上来了也就算了,那些破蜘蛛还非把干粮都爬一遍!这回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索性统统饿死拉倒!”
“笑笑,淑女淑女……”红笑倾舞着兰花指优雅地替她撩开落到眼前的发丝,又极快地闪开她愤怒的拳头,“千万要淑女!”
“淑你个……”红笑歌咬牙切齿骂到一半,却见惜夕一脸专注地盯着前方,“怎么了?”
惜夕的唇畔勾起抹狡黠,“小姐,有人来了——十辆车,二十四匹马,不是镖车就是商队……反正咱们出来得太急,没带什么银子。个人意见,不如就……劫了它罢!”
头顶如有乌鸦叫嚣着飞过,那几个都禁不住满脸黑线。
红笑歌深吸口气,拍拍她的肩,“别激动,惜夕……”却又粲然一笑,“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
缘起卷 第十二章 打劫(二)
暮色近,清风过,车队前头的白家大旗依旧死蛇般懒洋洋地耷拉着,人和马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蔫蔫地没半分生气。
忽有人策马赶上白云舒,一脸的如释重负,“少主,再往前十里地就可看到剑川城了。”
白云舒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安慰地拍拍无精打采的爱马爪黄飞电,心下却止不住地懊恼——早知此行需要翻山越岭,真该带那匹从车瑟国进口的矮马出门,而不是弄这花瓶活受罪不!早知老爹派给的是这种苦差事,他就不该自告奋勇自投罗网自……本以为是游山玩水,还巴望着能碰见些空谷幽兰,绝代佳人,却原来只是去偏远山区采购粮食咦?车队怎地停了步?
白云舒诧异地抬眼。霞光璀璨,那道中正盈盈立着一人。待看清了,却惊得差点连眼珠也脱眶而出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渠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曹植《洛神赋》)”
盯着那美人,白云舒不由得唇瓣轻颤,直想不起究竟是哪位高人做下的这绝章——这世间还竟真有这等倾国之色!
定定神,不着痕迹地抹去嘴角涎水。策马扬鞭,一溜烟蹿去那美人前面。猛一勒缰,“吁——”随即潇洒地翻身下马——特意要给美人留个深刻印象。
美人轻笑,兰花指一翘,举袖掩口,好似姣花拂水,端地是叫人心荡神摇。
白云舒还没摇完,却听那袖后檀口柔柔吐出两个字,居然是——“打劫!”
眨眼间,树林里已飞扑出四道人影,皆是蒙面——一高一矮断后,一老一少守住左右,而一柄利剑也顶上了白云舒的喉间!
清洌的光映亮了美人的眸,浓浓尽是笑意,“留下身上的财物并马匹货物,你们就可以走。”
奇怪!自家那些个彪悍的家丁怎地不反击?
白云舒暗忖着,望着那红滟的唇勾起的弧度,依然心荡难自抑。不肯轻信这美人真是剪径强人,俊逸的脸上一忽儿荡出点柔情,“姑娘可是在开玩笑?”
想着自己足够俊俏无双,风liu倜傥,伏于衣下之臣甚广。这含情一笑之下,不可能有女漏网——伸手便要去拨喉间的冰凉。
美人却霎时铁青了脸色,毫不手软地将剑尖送近一寸,“你叫我什么?”
林子里有个蒙面女子正往出走,闻言放声大笑,满是调侃,“哥,淑男啊淑男——千万要淑男!”
哥
哥?!
白云舒如雷轰顶,目光不自觉便溜去美人胸前打量——喉间蓦地一凉,前襟上立时多出几点艳红血樱瓣。
“哥,别激动!咱们为财不为命!”蒙面女子急了眼,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
美人的剑果真收回去一点,却口气森冷,“放下东西,快点滚!”
白云舒这回才听出确是男子声音,脸上的光彩立马黯淡下去。这雪蛟国虽是男风女风并盛,他却不好这口……心灰意冷,顿时凌厉了眉眼,“太岁头上动土,你们好大的胆子——可晓得我是谁!”
“知道……那又怎样?”蒙面女子鄙夷地瞥他一眼,自顾去掀了篷布看车上的货物,“怎么都是粮食……算了,本姑娘今天心情好,给你们打个折扣——留下钱和马,两个时辰之后可来原地取回你们的货。”
“好大的口气!”白云舒的怒火腾到头顶,只差没七窍生烟,“不过区区六人也敢扮强盗!”剑抵颈,动弹不得,却迁怒于押运粮草的众家丁,“白延春何在?米饭是白给你们吃的么!”
却听后头一个稚嫩的声音嘿嘿冷笑,“他们倒不曾白吃米饭——我的蜘蛛可也不是吃素的!”
白云舒一愣。那蒙面女子已大是不耐,妙目一瞪,“听见没?别磨磨蹭蹭,影响我心情!”见他不动,眼神一凛,“动手!”
后头顿时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隔不多时,衣冠不整的白府家丁陆续行过白云舒身旁——各人鼻尖上皆有只硕大斑斓蜘蛛举螯相候。
“小姐。”一蒙面人凑过来,盯着白云舒,眼角笑意并恶意波动,“夜长梦多,个人意见,还是清场的好!”
“小姐,你真的要放过他们?”惜夕颦蹙眉尖,望着那一队祼奔而去的人依依不舍,“这里可是白家的地头……”
红笑歌置若罔闻,左手提了一包碎银铜板,右手犹在陶醉地轻抚着那匹爪黄飞电的脑袋,笑得眼睛也眯做两条缝,“好货色!卖个三五千两银子不成问题!”
“只怕你有命抢,没命卖!”夜云扬忿忿扯下面巾,直想不通自己怎地也与他们同流合污做了回强盗。
红笑兮摆出副大人样,撇撇嘴,“你这话可大有问题!你与我姐夫妻同命,要是我姐有个好歹,你能好到哪里去?”
夜云扬被这话噎得够呛,看他袖口处无风自动,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不动声色地避去红笑歌身边——相较之下,还是她身边最安全。
“丫头,咱们劫的可不是一般人……”张宁远也忍不住出声提醒,“在剑川动白家,无异捋虎须啊……”
红笑歌示意惜夕帮她解下蒙脸的破布,觑着那散乱一地的衣物贼笑,“捋虎须?若他们真有这个脸皮——我倒不介意做回虎!”
“小姐的意思是……”惜夕眼睛一亮,慧黠笑意荡上眉间,“啧啧,这回还真是有好戏看了呢!”
夜云扬自小便在山中受训,哪懂得她们话中的玄机。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们开始动手收拾地上的衣服,“连这些衣服也要拿去卖?”
“那是当然!”一说到钱,红笑歌的脸上便大放光彩,“辛苦一趟,一定得卖个好价钱!”睨眼瞅着还在生闷气的红笑倾,微微一笑,“哥——”
“做什么?”红笑倾心头蓦地浮起种不祥预感。
“没什么……”她的眼已弯如月,却做出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听说最近那剑川最有名的浮月楼,重金聘了阳鹤第一红牌青鸾走秀。不过长路漫漫,她又身娇肉贵,似乎还有些日子才能到……”
“不是吧!”红笑倾立时领会了妹妹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又是我?!”
惜夕轻笑趋前,一脸坚定,“大少爷,个人意见,听小姐的,绝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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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黄飞电:三国时曹操养的名马之一,四蹄黄,跑速一般。
缘起卷 第十三章 侠少难过恶人关(一)
秋高气爽云淡淡,正是出游访友两相宜的好时节。
可,剑川白府里却人人脸上都罩着层浓浓郁气——少主持续低气压好多天,连老娘病重的白延春白大护法都不敢告假,谁还有心情管天气?
小丫鬟莺莺今天太不运气,抓阄抓个末着,只得端了茶点往慕景楼去。到门边,被只砰然落地的青瓷花瓶摔出满眼满脸的胆战心惊,“少主……”
“滚!”白云舒恨声吼,又一只青瓷花瓶迎面飞击,“别来烦我!”恨不得生生世世不见旁人面——也抵消不了心头阴影并怒气。
虽说侥幸寻着个村子,偷了些衣服,又遇着狂奔回来的马儿们。除了爪黄飞电不见之外,也算囫囵回了家。老爹不在,粮草俱在,只要家丁不语,谁也不会知晓曾有那等憋屈事情。况且无论白延春如何打听,那群人也好似烟云失了踪影。但,地头蛇折在几个小毛贼手上,任谁,谁甘心?
回家三四日,不说掘地三尺,也算是把全城翻了个个儿——道路早封锁,那些人,究竟会躲在哪里?
拿来装儒雅的纸扇在手中四分五裂,却听得门边又有声音,一扇骨便砸过去,“不是说了别来烦我!?”
白延春险险避过,战战兢兢,“少主,有消息了……”
白云舒简直是扑过去的,“快说!”
白延春不敢啰嗦,抖开手中那件鎏金边的绢丝白衣,“少主请看。”
白云舒眉一扬,眼角吊得愈发高——衣角暗纹绣的正是他的名!
咬了牙恶狠狠地笑,“何处得来?我就知道,他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白延春却是一脸为难,踟蹰半晌才低声道,“是那暗香阁的翠茗姑娘穿出来街上招摇,还好属下发现及时……据说她也是从个陌生姑娘手里花了二百五十两纹银购得的……”
“那卖衣服的女人如今在哪里?”白云舒差点气得鼻孔冒烟——害他光着身子跑一路,卖个衣服还要暗示他是二百五?!
白延春头次见他露出这等狰狞神态,暗暗心惊,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翠茗姑娘说她收了钱就走了……属下已通知衙门,再来一回全城搜查,不信她们不现身!”看他默不作声,只一下下把那衣服撕得粉碎,又讨好地笑,“少主,您很多天不曾去花街散心——阳鹤第一名妓青鸾姑娘已到了浮月楼,今晚即要献舞。您看……”
“名头再大也不过是个表子,有什么好看的!”白云舒扔下手中的碎布,眉宇间聚起浓浓煞气,“那翠茗……”
“少主,翠茗姑娘可是老爷子的心头肉啊……”白延春自是明了他的心思,却不敢倒贴脑袋去冒这个险,“不过,既然那贼婆娘敢去花街兜售,少主便去趟浮月楼也无妨吧……有些事情,靠严刑拷打,也不如仰仗少主您的魅力来得有效啊……”
白云舒的神色缓和下来。歪着头沉吟半晌,眼角轻飞,荡出点笑,“好——通知浮月楼的张妈妈,今晚我一定到!”
黄昏时分,浮月楼已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暗香浮动,烟气氤氲,美人如花,穿梭席间,洒落满室的衣香鬓影,莺歌笑语。
张老鸨倚在二楼扶栏畔,隔着万丈绯红轻纱,瞧着这般热闹景象,喜得满脸粉渣子簌簌地掉——二十年积蓄果真没白花!
一旁龟奴老钱讨喜凑趣,“哟!瞧妈妈乐得——瞅这势头,估计用不着十天,就能再开他十个浮月楼!”
张老鸨闻言,更是笑得一脸褶子花。扭头瞥见身后那房门缓缓开了,却一收笑脸,半真半假地抱怨,“谁知道呢——别是只有看热闹的,弄我个血本无归就好!”
“妈妈这说得什么话!”老钱心领神会,故意大声道,“谁不晓得青鸾姑娘一笑抵千金的那段佳话啊!”
“千金?”门边有人低低笑,却是满满不屑——鲜亮红衣轻摆,冶艳金花暗闪,莲步款款行近前。淡淡黑纱遮去半张脸。只明眸微睐,已荡尽人间风liu,“难道妈妈也觉着……青鸾一笑只值千金?”
张老鸨纵横花街二十年,亦被那凝睇锁得心神幻迷,唇动无言。老钱痴痴盯了许久,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何止……千金!万金也值啊!”
美目轻弯,额上那粒猫眼石也明明暗暗,仿若蕴了笑意,“谢钱伯吉言——大鱼该都到了吧?那么……妈妈打算何时收网?”
张老鸨一愣,堆起满脸笑,“马上马上!”心下暗赞连连——这红牌当真不一般,连说话也这等直截了当!
睨住对楼雅座里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仿佛瞧见灿灿金银堆成山,一双浑浊老眼也不禁烁烁生光,“青鸾姑娘快瞧!那头坐着的便是这剑川一等一的大鱼——白家少主白云舒。他人生得俊逸无双,惯使些温柔手腕。虽只二十有二,风月造诣却大不一般。青鸾姑娘得仔细了,待会儿可不要心慈手软……”
黑纱下的唇角曼弯,明眸里飞快掠过抹狠厉,“妈妈放心——青鸾眼中,无论丑俊,也不过瘟生一名,自然当斩既斩,绝不手软!”
张老鸨如闻天籁,领着那龟公笑吟吟走去那楼梯半中。娇笑一声,清清嗓子,“各位爷久等了……”
白云舒嘴上说不屑,但心里还是有些期盼
昔日相熟的那群美娇娘,早已如蜂见蜜般环绕他身旁。温香软玉抱满怀,他也依旧口花花哄得她们心欢畅。可那红衣妖男的脸孔却无故老在眼前晃,叫这些个如假包换的真香玉也失了光无来由地叹口气——旁敲侧击大半天,想要的消息还是没半点。只望那青鸾姑娘真如传说中一般国色天香,也好冲冲那群强盗在自己心头印下的晦气千万。
终于等到张老鸨下楼来,开口却是新规矩——千两起价,竞价观舞,留宿么,还得青鸾姑娘愿意。
忍不住冷笑一声推开怀中的女人,打定主意不参与——倒要瞧瞧没了他,谁肯花大价钱当那冤大头去!
那头张老鸨才说启开纱帘,他便低头饮酒,连望一眼对面的兴趣也没有。没多会儿,却觉着周遭突然静得神奇——怎地连喘气的声儿也没有?
懒洋洋地抬眼望过去,却登时如遭雷殛,呆若木鸡
远山眉轻弯,水样眸淡转,虽是黑纱半遮面,却只需一眼,便可摄尽魂万千!
美人啊
白云舒直了眼,任口中酒水淋了衣襟,嘴巴不由自主便开阖,“五千两!”
缘起卷 第十四章 侠少难过恶人关(二)
一下子抬上五倍去,楼上楼下尽哗然。
白云舒却哪里还听得见旁人声音,一颗心只装得下对面那双宛若清泓的眸——那妖男算什么,这青鸾姑娘的一个顾盼便胜他千万!
但,莫非天下美色也可抄?这二人感觉好……像!
目光溜过那峰峦叠嶂,仅剩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那时候一声“姑娘”便能叫那妖男翻脸,他又怎肯放低自尊扮红倌?
“六千两。”楼下居然有人同他叫板,且慢条斯理,口气淡淡。
一众看客并姑娘们皆忍不住窃窃私语,连张老鸨也不禁倒抽口冷气。
白云舒却看也懒得看,“八千两!”一旁的白延春变了脸色,心急如焚暗扯他衣角。
底下那个又接声,“八千一百两。”漫不经心,好似调侃。
一声轻笑若娇莺出谷,顿时将一干人等的眼耳喉舌皆锁住——红酥玉手曼掩口,眼波儿销魂轻荡,“众位爷可要想清楚——青鸾从不收那白物……”
哗!竟是红口白牙索黄金!
白云舒亦是一愣,快到口边的价钱生生咽回去。张老鸨不禁暗暗叫苦——鱼将入网又扔石块儿,这饵再鲜,只怕也无人愿做那傻瓜!
却听楼下那叫价之人轻佻一笑,“那不是刚好?爷出手,除了金子,还真没赏过别的……”“啪”一声不晓得拍了什么玩意儿在桌上,顿时引起一片惊叹。
那人更是傲气,朗朗扬声,“这回该没人跟我争了吧?我给双倍——一万六千二百两黄金,舞完即入洞房……青鸾姑娘意下如何?”
底下霎时**,调笑四起。瞅见那头的如画眉眼聚起隐隐怒意,白云舒只觉着一股气冲上头顶,猛地起身,瞪着那正缓步上楼的青衫客,冷冷道,“两万两黄金——青鸾姑娘只需为我一舞!”
浮月楼里霎时鸦雀无声。白延春的面部抽搐却已达到最高点,“少主……”
那青衫客也尴尬地收回迈出的腿,却不住嘴地“嘀咕”,“两万两黄金一支舞?这兄弟当真脑子进水……”
“我说——两万两黄金,博青鸾姑娘一舞!”白云舒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去将那人剥皮去骨,“是不是还有人要同我争?”
白延春无语,低头退出去。那青衫客怒哼一声,似要发火。立时有一女捡起桌上金块,娇滴滴贴上前,耳语一番。二人便把臂笑吟吟朝后堂去——那人还故意“低”声语,“真以为少爷吃饱撑着没事做,拿金子往水里扔?切,卖艺怎不去天桥?假清高——能看不能用,哪顶的上我家飘红好……”
张老鸨愣一下——飘红?自家何时多了个这般拿得住场的乖囡囡?但疑虑抵不上狂喜,笑得老眼也放光——还果真应了龟公那一句,一舞便可高楼起!
白云舒此时得胜,自也不将输家言论放心上。觑见对面那双美眸切切朝这边注目,止不住地得意,“青鸾姑娘,请问在下该去何处观舞?”
进了后堂一处房,“飘红”闭门笑得欢,“小姐,那傻子还真省事……”
青衫客除下青衫,露出一身飘逸红纱衣。就着个丫髻小童递来的毛巾抹把脸,立时现出张俏生生的素颜,“没隔几天就见面,想不到他还是认不出我哥——天生欠宰命,真是可怜不来!”摸摸小童的脑袋,“笑兮,可以让你师父和我相公出来了——衣橱里闷,当心别闭过气去。”
这头惜夕手脚麻利地帮红笑歌绾着望仙髻。那头红笑兮忙去拉开衣橱门,放出来两个人——夜云扬瞥她们一眼,冷哼一声不言语。张宁远却丝毫不掩惊异,“丫头,这就得手了?”
红笑歌心情好,笑笑地一瞥他两个。任惜夕端了胭脂水粉往她脸上涂抹,“老爷子说话怎么比我这正宗山贼还山贼——不错。五五开,我们能拿……一万两黄金。”
夜云扬本不屑与他们为伍,这刻却惊得跳起来,“开什么玩笑!看支舞要那么多钱?!”
“确切的说,是二万两。”惜夕手法堪称大师级。眨眼便替红笑歌画好眉黛点绛唇,又拣片梅状花钿贴在她额间,“若不是我们赶着要走。单凭大少爷和小姐联手出演这一点,这价钱……算便宜那小白了!”
张宁远抬头便被红笑歌的出彩妆容晃花眼,止不住地惊艳,“丫头,你这等打扮……担心那小白羊转脸变色狼!”
夜云扬也被那横生媚色牵住了眼,心底轻一荡,不由得便脱口,“你自己留神些……”
“不怕我遇上色狼,就怕……”红笑歌不以为然淡转眼,并惜夕异口同声说出下一句,“色狼遇上我(你)!”
夜云扬瞧着两个女子笑作一团,逃跑的心思不晓得跑去哪里,心头还无端泛上来一点酸,“小心阴沟里翻船!”
张宁远不知他两个有名无实,只当是夫妻戏语。干咳一声,转移话题,“想不到我不理世事几十年,白家竟已有此等家底……”
“‘红至尊,青(清)倌人,紫夺命,白聚财’说得可不就是这个么?”惜夕娇笑着点数,又漫不经心地耸耸肩,“红门出皇帝,青族美人多,紫氏握刑部,白家越逢征战便越是富可敌国……只可惜那夜将军一家早被满门抄斩,不然哪容得白家如此嚣张。”抱琴过来,“小姐,该上场了。”
夜云扬浑身一震,不自觉便攥紧了拳。红笑歌淡淡一瞥,别过头去,“钱多不烧手,政事莫谈!我们只管打劫,谁管他姓白还是姓紫!”
夜云扬愕然抬眼——听她言下之意,却是偏要和那两家过不去。疑窦丛生,忍不住低问,“你同他们有过结?”
红笑歌笑而不语,瞅见红笑兮闷闷倚在桌边,难得和蔼地相问,“笑兮,吃错药了?”
他不满地撇嘴,“小笑,我啥时候才能同你和大哥一起登场唱戏?”
张宁远刚入口的茶登时喷一地,“臭小子,这里可是烟花场!”
惜夕抱琴在门边相候,笑得好似狐狸,“小少爷,那边的大戏不就是你做主角么?若是嫌不够热闹,便带姑爷一起去凑凑数吧。”
红笑兮一听便笑弯了眼,“好啊!好啊!我们这就去!”
夜云扬愕然相问,“什么戏?”
“当然是我弟弟最拿手的……”红笑歌款款行到门边,回眸嫣然,唇角一抹促狭轻荡,“变脸!”
缘起卷 第十五章 侠少难过恶人关(三)
且说那白云舒将一众钦羡目光甩在身后,得意洋洋地随着张老鸨往花园去
噫!原来早是安排妥当,已有细点佳酿备花间!
烛火跳跃,花枝摇曳,月光映得那间中一池幽水好似面镜。镜上还浮了七面牛皮小红鼓,风一过,便漾出些神秘。
白云舒诧异睁大眼,正想开口寻美人,张老鸨却已笑呵呵退出去。
正自疑惑,却听一抹弦音悠然起,便见那两路轻纱帘里蓦地穿出个轻盈红影
风起袖扬,藕臂皓腕依稀现。凌波踏水,撩起那满园*无边。
身轻旋,舞得红衣间金花烁烁似璨星;足淡点,激起幽水上涟漪波波如银鳞。
鼓声轻颤,琴音激越,合得却是天衣无缝,有如仙音!
白云舒眼追红影,耳灌琴吟,只觉着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说不出的舒坦。
琴音一转,气势磅礴,浑厚雄壮。鼓声相随,金戈铁马,蓦然若战——咦?美人手中何时多了长剑一柄,寒光冷冽,卷出漫天肃杀气息?
白云舒暗暗摇头——人是绝色,舞亦动人。可,在这温柔乡宴寻欢客,却怎地会选奏这首《十面埋伏》来煞风景?
一曲罢,红影静。美人收剑微微福,又翩翩隐进粉帐去。白云舒如梦初醒,欲哭无泪——二万两黄金就这般成泡影?
心不甘,紧追去。撩开轻纱,却不见了美人影。正自恼,却瞧见一处栏下有个粉衣女子正扶起位红衣女。忍不住弯了嘴角,悄悄欺近去,扭身一晃挡在她前面。一展白扇轻轻摇,摆出个最满意的笑容,“青鸾姑娘……”
惊觉对方未掩面,额间一点红梅艳,哪里是方才舞剑的青鸾?心头浮起点懊丧,却见那女子淡淡转眸,烟视媚行,倒也不输那青鸾去——心魂一荡,忍不住启口,“姑娘是……”
那女子未语先笑,一时间白云舒竟觉着周遭事物皆黯淡无光。但,这眼神,怎这般熟悉蓦然间,背后冷风袭,眼前金芒闪,颈后喉间多出些冰凉意——红衣女笑意犹挂唇边,却是不屑嗤鼻,“说你白痴,果真一点也不冤……手下败将,还是不思进取,只晓得拿你爹的钱来烟花地乱散!”
白云舒骇然失色——这声音……不就是那害他出糗的蒙面女!俊面扭曲干瞪眼,“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别担心。本姑娘劫财不劫色。何况你也没什么色……”红笑歌笑笑地调侃,“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着把那爪黄飞电卖给你最划算,所以专程到这儿来等你……”
“你好大的胆子!到了我的地盘还敢如此嚣张!”白云舒顾不得命悬他人手,开口便威胁,“外头早围满了我的人,你们一个也休想跑——你快说,你把青鸾姑娘怎么样了?”
身后一声冷笑,无限讥讽,“睁眼瞎!我不就在这儿?”
白云舒顿时脸色煞白,一股酸水从胃直涌到喉,差点当场喷口吐。碍于刀光寒亮,硬生生又憋住。眼珠一转,笑意上脸,“你们别得意!我不开口,那二万两黄金必不会进你们的手!”
“我没说我要二万两呀……”红笑歌懒洋洋打个呵欠,“那花瓶马,再算上你的命,你看四万两黄金行不行?”
白云舒怒极反笑,“你做梦去吧!”
惜夕轻转腕,他的喉上立时多了条淡淡血线。“白公子,我家小姐可不是在跟你商量……小姐,个人意见,既然他不肯出钱,那我们便叫他变个大花脸吧!”
“也好。哥,你们随意。”红笑歌扭头不再理,自顾去收拾一旁的凤鸣琴,“最好是刻点字上去,譬如……采花大盗。哦,仅供参考。”
白云舒一惊——若要他挂着张狰狞面现世,倒不如不要这条命!见那金刀果真一点点逼近脸,骇然大叫,“好!四万两就四万两!”心里悄悄补一句——反正拿了钱,你们也走不出去!
“不是吧,你还真没骨气……”惜夕的眼底掠过抹千真万确的惋惜,看得白云舒不寒而栗——忽见她手一翻,一把粉末撒他满头满脸。
白云舒一时不察,吸进去不少,呛得咳嗽连连。却听她嘻嘻笑,“白公子,别担心。这不过是普通的水粉而已——您脸色不好,给您打个粉底,免得你家人见了说我们虐待你……”
屁!白云舒差点哭出来——这一定是毒粉啊毒粉!而且居然闻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立时放低姿势,缓了声气,“三位大侠,等银票到手,可否把解药留给小弟?”
“看情形。”红笑歌皮笑肉不笑,冲惜夕和红笑倾使个眼色,“合作从宽,耍诈从严——你自己看着办。”
两头刀剑一收,恰好那头张老鸨找不见人影,掀帘进来察看,“白公子?哦哟!原来您已经跟青鸾姑娘聊上了啊……不知您对青鸾姑娘的舞技可还满意?”
红笑倾低笑一声闪到他身后去,惜夕与红笑歌背过身收拾东西。白云舒冷汗涔涔,却还得竭力挤出点笑,“满意满意,哪能不满意……张妈妈,还要烦你转告白护法将银票取来——对了,今晚我留宿,一共是四万两黄金……”又加重语气补一句,“让他瞧仔细。”
张老鸨闻言,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回过神,总觉着他神色有些不对头,但天降金元宝,谁会往外推?慌忙堆起一脸褶子笑,夹得水粉簌簌掉,“好好好!我马上去!”
见她出去。白云舒垂头丧气,“这回你们满意了?”
“满意——来,带着白公子,咱们回屋!”红笑歌笑眯眯地领头往旁楼走,“花了四万两,当然不能叫你吃亏。大衣橱随你睡,明早再陪你游山玩水!”
不好!这话不对味儿!白云舒刚想叫救命,惜夕的金刀又晃花了他的眼,“白公子,温柔乡里还是温柔点。别逼我不文明……”
啊?文明是个啥东西?白云舒愣一下,已听得红笑歌轻笑如歌吟,“上回你那处置采花贼的法子咱不是还没用么?小白若是不听话,明天扒光吊楼前——啥时候人最多,咱们就啥时候把他挂出去。”
白云舒终于知道什么叫一山更有一山高。嘴角抽搐半晌,这才低叹一声,老老实实跟着他们往前行,可眼底却忽地掠过点笑意
缘起卷 第十六章 侠少难过恶人关(四)
推开门,张宁远同夜云扬已坐在桌旁饮茶闲聊。见红笑歌等人大喇喇领着白云舒进来,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丫头,你这是……”张宁远的视线不停在白云舒脸上梭巡,明显眼神不善。
红笑歌却淡淡一笑,转身拍拍白云舒的肩,“茶在桌上,口渴自己倒。”看他木头一样杵在门边,温柔顿失,跳起来兜头就是一下,“听明白了要回答!”
“是……”白云舒敢怒不敢言,蹩去一旁让开路,委屈地好似个小媳妇。
张宁远的下巴差点掉下来,夜云扬只睨眼觑着她们不说话。红笑歌像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不及坐下便斟茶来喝,“这么快就回来了?那马车备好没?”
张宁远点点头,又忍不住要问,“带他来干嘛?我们又不缺麻烦!”
惜夕关好门放好琴,伺候着红笑倾卸妆更衣,闻言低笑,“小姐说,白公子出了四万两黄金,我们理所应当该陪他散散心。”
夜云扬一口茶险些喷出来,“怎么又加码?”瞥眼那立在墙角不敢乱动的人,颇是有些同情。
“物品贵重,加码正常。”红笑歌漫不经心地答。一扫屋内,蹙起眉,“我弟呢?”
“他说太闷,出去参观参观就回。”张宁远无奈地叹口气,瞧见红笑歌责难的眼神射过来,赶忙分辨,“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滑头溜得有多快……放心,我已经警告过他不许乱放蜘蛛了。”
正说着,门被推开条缝。众人警觉地起身,却见个小小身影泥鳅般滑进来,捧腹大笑,“哈哈!师父!你肯定猜不到我听见啥了!”
头也不抬便憋细嗓音学人娇嗲,“大爷,酒在杯中,奴在床上——啊哈哈……”对上红笑歌睐起的眼,笑声顿时卡住,低着头蹭进来,“小笑……”
“‘酒在杯中,奴在床上’是吧?小小年纪不学好!来!叫我瞧瞧你在哪里!”红笑歌咬牙切齿扑过去,照着他额头就是一顿爆栗。
红笑兮眼泪汪汪捂头乱蹿,红笑歌满屋追击。看得旁观的是想笑不敢笑,个个憋得满脸红。白云舒却不知厉害,竟掌不住笑出声来——忽然觉得屋里静得奇怪,抬眼才发觉已做了众人焦点。
“白公子,很好笑是吧?”红笑歌怒意上脸,扭头朝惜夕飘个眼风,“四万两不要了,扒光衣服刻完字,马上把他挂出去!”
“你们太过分了!”夜云扬一见又有人要遭遇他被逼亲时的损招,豪气冲昏头脑,一晃身将白云舒护住,“士可杀不可辱!”
“相公……”红笑歌居然一收怒色,笑得异常温柔。
夜云扬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轰得头昏脑胀,心头却浮起不祥预感,“什么?”
“你说……要是别人瞧见两个被扒光的男人绑一起,他们会说什么呢?”红笑歌纤指在桌面轻轻叩,唇角牵起丝邪异。
夜云扬止不住打个冷战。白云舒更是慌不迭地一把将他推开去,“我的事,不用你管!”
眼看就要形成个难解僵局。张宁远忙干咳一声,转移话题,“丫头,你这戏打算演到什么时候——咱们该走了吧?”
白云舒心下大奇,但意在拖延时间等救兵,忙抢着道,“很快!我已经让张妈妈去催人取银票了。”
红笑兮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张宁远也拿种怪异眼神瞧他。红笑歌瞪他两个一眼,冲白云舒粲然一笑,“我看白公子还是先留封书信给家人吧。就说……老待在这儿太闷了,恰与青鸾姑娘一见如故,想相携出去散散心之类的——放心,等出了剑川地界就放你回来。”
原来是想挟他做人质……白云舒心下冷笑不已。见惜夕端来笔墨纸砚,做出副憋屈样,却当真照她说的挥毫一番。
惜夕仔细察看之后,朝红笑歌点点头,“好了,小姐。”
她满意地点头,起身笑道,“走了走了!戏完散场了!”
“不是在这儿等么……”白云舒愕然。
除了夜云扬,一群人都笑起来。红笑兮更是毫不客气地丢过个鄙夷眼风,“脑子进水!”又讨好地凑去红笑歌身边,“小笑,别生气了嘛……明天我给你买糖葫芦吃,好吧?”
白云舒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觉着夜云扬似乎对他还友善些,便把询问的目光投过去。却听惜夕笑道,“白公子,等不来的——我家小少爷他们刚从你家回来……”
白云舒闻言,不由得想起那日家丁们人鼻一只的诡异蜘蛛,登时面如土色,唇颤得厉害,“难道……你们血洗了白府?!”
夜云扬也是脸色大变,“方才我们去的就是白公子家?”
“血洗?”红笑歌大笑,“也算是血洗吧——你家的金库估计已经空了呢。”冲夜云扬撇嘴道,“真是个呆瓜!你现在才想起来要问问那是谁家?”
别过脸去不再理会他们,只兜头给了红笑兮一下,“你再给我瞎溜达,我便叫人把你打包带回家!”红笑兮吐吐舌头,拽着她袖子跟出去。
白云舒却呆立当场——中计了!
还未回神,红笑倾已沉着脸到他身旁,“走吧!合作从宽,耍诈从严,不想要命你就试试看!”
浮月楼外,张老鸨终于寻见正兀自生气的白延春,传过口讯,却见他眉宇间凝起点煞气来,“张妈妈,我家少主果真是这般说的?”
张老鸨瞧他神色,只当他怀疑金额有假,笑就冷下点来,“白公子又不是头一回来浮月楼,我还不至于连他的话都记不全……”也不好太得罪他,缓了口气道,“白大将军威名远播,我一个老婆子又怎敢在他的独苗苗身上动歪脑筋——您还是快些将银票取来,别叫白公子等急了才好。”说毕便扭身进去招呼客人。
白延春皱起眉,匆匆走去旁边一条小巷里,招出带来的一众家丁,正自部署。却忽见巷子口歪歪倒倒冲进来个人,“白护法……”
他心底陡地一震。那人分明是府中的暗卫,却怎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过去借了光一瞧,更是惊诧莫名——怎地那脸上如开了染房,一片姹紫青蓝!
“白护法,不好了!府里……府里出事了!”那人好似精疲力竭,眼一翻就要晕。
“出了什么事?!”白延春猛掐他人中,“快说!”
那人被掐得哀叫一声,只得强打精神把话说完,“府里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好多蜘蛛,兄弟们都中了毒……”
白延春慌了神,刚想下令回去,又怕是调虎离山。思想一番,决定还是先去禀报少主。
张老鸨正巧送个客人出来,见他去而复返,笑得眼睛也弯做月牙,“白护法,您办事可真……”
却被他蓦地抓住臂膀,狠狠一晃,“我家少主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若是耽误了大事,我便带人掀了你的楼子!”
张老鸨吃了这一吓,笑僵在脸上。但她又岂是那等没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心下暗忖这厮定是替他主子心疼钱,故意要坏她好事。冷下脸来猛挣扎,“花园旁的溯月小筑二楼——今儿个贵客多,恕不奉陪!”
白延春冷哼一声不放手,硬拖着她往里走。后头白府家丁气势汹汹地一涌而入。老钱见状不妙,忙来拦阻,也叫名白府家丁推了个跟头。直惊得一干寻欢客并美娇娘乱了阵脚。
白延春却不理,到地方扔下张老鸨,敲门唤了几声——不见动静,愈发心乱如麻,照门便是一脚!
红绡帐迎风荡,一张白纸飘落地,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疾步过去抓起那墨迹未干的纸一瞟,登时面若死灰,如丧考妣。正想寻那张老鸨来责问。她早已凑过来瞧得清——面色一变,一ρi股坐到地上哭天喊地,直要白延春赔她二十年的积蓄!
楼里人闻声皆涌过来看好戏,围住白府家将指指点点,气得白延春鼻孔冒烟。顾不得多纠缠,忙撇下张老鸨赶去后门那边
月光下,埋伏的人马早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个个脸色乌青哀号不已。
白延春心凉得彻底,随手提起一个,“可见着那群贼人带着少主往哪里去?”瞧那家丁虚虚一指东门那边,心下一喜——城门守卫定不会叫他们这般轻易离去!
领着人风风火火赶去,瞧见两个兵士正在门边闲聊。白延春忙冲到他二人面前,“见到我家少主了吗?”
那两个一头雾水,见他们来势汹汹,面色不善,也心慌。
“白公子不是带着几个美人乘车趁夜出游去了?走了有一会儿了,也没说去哪儿……”
这话如晴天霹雳,打得白延春地转天旋。晓得人脚比不上马蹄,只得先回府细察情形。
待见了管家老张,却又是一道惊雷照头劈——“白护法,藏宝阁和老爷的书房都被洗劫一空了!”
白延春腿一软,跌坐地上,半晌望天长叹——罢了罢了!英雄一世,不曾战死沙场,却怕是要在这回把脑袋贴进去了!
缘起卷 第十七章 偏就赖上你(一)
曙光初露,马蹄声声。张宁远听得车厢里终于有了动静,忍不住放下鞭子探进头去,“丫头,你这也太不敬老尊贤了吧?你相公年轻力壮,倒叫我个老头子来赶车……”
红笑歌一夜未睡,却仍是精神百倍。拿着张画细细端详,连头也懒得抬,“新婚燕尔,你怎么忍心叫我们分开?”
夜云扬候了一夜也寻不着逃跑机会,正抱手坐在一边发闷。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脸上飞红一片。
张宁远尴尬地讪笑,“那你哥总不是新婚吧……”
“靠!你们白家真丢份,居然把这种赝品当宝贝!”红笑歌猛地扔下手里的画,照额头给了白云舒一下。又朝张宁远笑,“您老要是觉着我哥那张脸引起的骚乱还不够,那就换他出去。”
白云舒一夜未闻救兵赶来,早已心慌意乱,不防又吃她这一记,登时怒意上脸,却不敢回击。
张宁远哑然,又不甘,“那我好歹也赶了一夜车了……”
“我来我来!”红笑兮半梦半醒中听见这句,立时坐起身来。
却听惜夕轻笑一声,“还是我来吧——那几匹马消受不起小少爷的蜘蛛呢。”
红笑兮委屈地瘪起嘴。张宁远忙进来换她出去,捡起那画,睨眼看了半天,倒替白云舒说出了心声,“丫头,你怎么知道这是赝品?”
红笑歌长长伸个懒腰,“你对光瞅瞅那印鉴中的‘伦’字,是不是有个小针眼?”揉着眼睛嘿嘿笑,“再说那纸是我五年前从地摊淘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红笑倾淡淡一瞥,也笑,“我还记得当时替你寻了座古墓藏了,没想到还真有人挖出来了……白公子,你为这个花了多少银子?”
张宁远惊叹连连,夜云扬却看不出所以然。只白云舒立马急了眼,一时忘了阶下囚的身份,斥道,“你们胡说!这画明明是四百年前李至伦的真迹,我爹请子云大师鉴定过的!”
“对啊,那宣纸确实是四百年前的。”红笑歌裹了锦被窝到角落去,“我还为此花了六十两银子呢……哥,到古定县就把他扔下去——挤得我都伸不开腿。”
白云舒气哼哼地别过脸去,“不跟你们这些蟊贼一般见识!”望着后帘隐隐透进光来,心里直打鼓,“我说……你们真的只拿了钱,没杀人?”
红笑兮挤去红笑歌身边,哄小孩般轻轻摸她的头,“睡吧睡吧……”又冲白云舒瞪眼,压低声音道,“你们家那些人命好值钱的么?看吵醒了小笑,真把你剁了!”
话音未落,头上便着了一下——红笑歌眼也不睁,只把牙咬得喀喀响,“你再闹我,我先剁了你的蜘蛛!”
红笑兮缩缩脖子,果真闭紧了嘴巴。扯了被角往腿上一盖,又去梦周公。张宁远拿着那画叹一会儿,也去同红笑倾一起坐在车尾假寐。
白云舒瞧他们半天没有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用肘碰碰夜云扬,“兄台,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刻意将他排除,以示爱憎分明。
夜云扬却是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只觉着红笑歌心机深沉,逼自己成亲不说,还弄得自己也做了帮凶,心头早是不爽。但再笨也晓得不能轻易将身份透露,为难地看他一眼,顾左右而言其他,“等过了明天,你家人身上的蛛毒就会自己消失。我身不由己……你还是不要多问了。”
白云舒的心立时凉了半截——难怪救兵迟迟不来。却还是不死心,“你和她不是夫妻吗?怎会是身不由己?”
这话触及夜云扬的伤心事,一时间神色黯然,忍不住便道,“她在我身上……”
却听惜夕清冷的声音忽然自外头传来,打断了他的话,“姑爷,两年眨眼就过了——担心吵醒小姐。”
夜云扬立时噤声,果真阖眼不再理会他。
白云舒又捅他几下,看没反应,只得望着对面红笑歌的睡脸发呆——隔在中间的那些金银古玩都很是眼熟,只怕真是将藏宝阁洗劫一空了。
但,分明记得不曾与什么人结下梁子,这群人又怎地如此大胆,明知他是白家少主,还在白家的地盘上捅这么大个篓子!莫非……与他老爹白可流有关?政见不合,便买人来掀他家的老巢?
白云舒越想越觉得这假设合理——车瑟国屡屡来书要求雪蛟称臣。他爹身为大将军,却与那车瑟国君的私交甚好,还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车瑟国说好话。
别说旁人看不过去,连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便是因了这个情愿窝在剑川寻花问柳,也不肯出仕为官。而这群人只劫财,不杀人,分明是只想叫白家丢脸要真是如此,倒不值得跟他们纠缠。只是……这女子一副娇滴滴模样,行事却太叫人憋得慌!
且不提劫财之事,单想想那日迫他们祼奔不说,还让那妖男三番两次来恶心他……白云舒忍不住瞟眼红笑倾,登时又是一阵反胃——不行!说什么也不能白吃这个亏!整了他这么多次,到古定就想把他甩开?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白公子,下车吧。”惜夕一撩前帘,笑靥如花。
“到古定了么?”红笑歌闻声醒来,揉揉眼睛,瞧见红笑兮在她脚边蜷成一团,轻轻把被盖在他身上。
“是,小姐。”
红笑倾睁眼,见白云舒不动,伸剑来戳他,“还不走!”
夜云扬也推他一下,“白公子,该下车了。”见他依旧紧阖双眼,额上汗出如浆,吃了一惊,“白公子?”伸手一探他的额头,皱眉瞪着红笑歌,“他额头好烫——你们究竟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红笑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傻子一个,有什么手脚值得动的——惜夕,进城。找家医馆把他扔门前就好!”
白云舒浑身一颤,抖得像筛糠,断断续续地哀叫着,“冷……冷啊……”
红笑倾嗤鼻,“冷?那找个池塘把他扔进去就行了——以毒攻毒,好得最快!”
白云舒登时躺倒,全身痉挛,口吐白沫。夜云扬只觉气冲头顶,“你们没人性的吗?他都这样子了还说风凉话!”
张宁远怕他们又吵起来,忙凑过来检视一番,摇头道,“丫头,就说别带这麻烦一起……看这情形,大概是羊角风犯了。真把他丢下不管,闹出人命来,只怕白可流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交给你了。”红笑歌瞧白云舒一脸痛苦模样,皱皱眉,“这种小病你该不会说你不会治吧?”不等张宁远抱怨,便指示惜夕,“不进城了。走大路——等他病好再雇辆车送他回来。”淡淡瞥夜云扬一眼,“往他嘴里塞点东西。别叫他把舌头咬断了。”言毕自去睡觉不理。
惜夕低笑着放了帘子。红笑倾冷哼一声,又阖眼假寐。张宁远无奈,忙去翻药。
夜云扬愣一下,果真拿个馒头塞到白云舒嘴里——咦?他脸上怎么好似露出点笑意?
定睛一看,却又暗笑自己多心——他满脸痛苦,哪里来的笑意?定是同这群疯子待久了,不自觉便生了疑心病
缘起卷 第十八章 偏就赖上你(二)
但话说白云舒这一病便病个没完没了,而且大部分原因,估计是张宁远一向以研毒为主,治病救人终不是本行……这一拖就拖过七八天,还好惜夕仿如活地图,大路绕过小路跑,总遇不上追兵。
只是到后来,连红笑歌都觉着有点看不下去——药是天天换着吃,白云舒却从高烧打摆子,变成呕吐拉肚子,偶尔还出现中毒症状。一到吃药时间就哀号淌眼泪,闹得一车人不得安宁。
看着过了九原便可到阳鹤,但总不能明目张胆把他弄到白可流的眼皮子底下,是以红笑歌只得下令暂在九原停留。
众人也觉日夜兼程还得照顾病人,早是疲累不堪,巴不得她有这一句。于是一行人便乔装打扮住进了九原的新福客栈。
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药灌了一碗又一碗,可白云舒仍是病怏怏不见好转。
这日恰逢庙会,红笑歌瞧他起不来床,料着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便大发慈悲,放了红笑兮几个去玩耍。
惜夕本不放心,却怕人多跑丢了夜云扬,红笑歌不好向皇上交待。便只得切切嘱咐一番,又强摁着白云舒塞下去颗散功丸,这才安心离去众人一走,屋里冷清不少。红笑歌大觉无聊,便寻了本时人写的小说守在白云舒床边看。正看到精彩处,却听他又在呻吟,“水……水……我要喝水……”
真正是烦不胜烦!
扔下书取水来捏开他嘴巴一倾——白云舒顿时呛了个七荤八素,喷得枕头也湿了大半。
瞪眼便想怒斥,却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眼神,手中还有抹刀光隐闪,心叫不好。立时闭了眼开始哀哀叫,“我好难受啊……我快死了……”一试体内真气,果然荡然无存,面上的苦楚便愈发逼真,“何必如此折磨我……你们就痛快点给我一刀……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却听门轻响,小心翼翼睁眼一看——咦?她怎么出去了?
居然这样对待病人,这女人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嘴唇阖动,却只敢无声地骂。生怕是计,也不敢贸然起身。竖直耳朵听动静,心中暗打起小算盘——若她一去很久的话,是先翻翻她们带来的那些包袱,瞧瞧能不能找着跟身份有关的物件呢?还是该先溜去九原这边的白家商行露个脸,让他们飞鸽传书叫白延春不必认真追击?
还没想好到底先做哪样,门边又一响,他立时做出副痛苦难当的模样,在榻上捂着心口辗转。
没怎么听见脚步声,却忽然有只柔荑抚上他的额,微凉滑腻,叫他心也不禁有些摇荡。耳畔又听得轻轻柔柔的一声,“小白,该吃药了。”
不同以往那等粗暴,定然是个陷阱!可,怎么自己竟然半点不反抗,还不自觉地张开了嘴?
一股奇异幽香悄然拂过鼻端,忍不住就心跳加速难自持。忽觉舌尖上多了粒圆圆的东西,而她的纤指尚未退出——情不自禁便蓦地阖口,连药带指都衔住!
兼之一吮,顿觉香润柔滑,口感甚佳……不过,怎地有点苦,还有点腥?
耳畔低低一声惊叫,蕴了百般羞恼。手指猛地从他口中抽出不说,还顺手送他耳光一记!
白云舒脑子嗡鸣,忘了此时正装病,不由得睁开眼。瞧见她满眼厌恶退得远远,却仍掩不住那红晕浓浓洇颊边——不知怎地,忽然口干舌燥。喉间还如起了一点火,灼得他心痒如挠咦?不对啊!这喉咙里那点火,怎地突然变作了钢刀?!
一时间疼得钻心入骨,竟做了个滚地葫芦!
“活该。”清清冷冷的一声笑——再望去,她脸上已是绯红褪尽,眉眼含霜,拿着块绢子细细擦手。用那目光当利刃,慢条斯理剜他的脸皮,“无耻浪荡子……既然你那么喜欢装病,本姑娘就成全你!”
“你……你何时知道的?”白云舒嘶哑地低吼,额上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早把方才的那一点心动也丢到九霄云外。
红笑歌的唇角牵起淡淡讥诮——废话!她不是傻子,又怎会相信一个奄奄一息之人会突然眼绽厉光?哪怕只有一瞬,也太不寻常!所以特意翻了张宁远那瓶效果甚好的泻药来哼!不知死活,居然还敢轻薄于她!早晓得不下泻药,该随手抓瓶蛛毒给他喂下才对!
咦……情形好像有些不对——怎么他还不忙着跑茅房,一直在地上翻来覆去?
看他面色红白交替,汗出如瀑,禁不住心里有点打鼓——这泻药他不是也曾吃过?发作会有这等痛苦?
但,此人狡猾,也不是没有前科。怎知他是不是故伎重演,诱她入瓮?此时她单枪匹马,又不会武功,只怕叫他瞧出端倪,后患无穷见他翻覆半天,渐渐没了声响。红笑歌更是鄙夷。索性斟茶闲坐,好整以暇冷眼旁观,还勾起嘴角嘲笑,“装吧,你继续装!”
一刻钟……两刻钟……茶都喝了七八杯,这小子还不起身?
红笑歌不禁暗忖——莫非这几日喝药太杂,那泻药入肚跟前药打架?忍不住出声,“喂!你搞什么鬼?那不过是泻药而已,你装什么死呢!”
可白云舒仿若未闻,还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只得握了刀悄悄靠近,拿脚尖去踢他的腰,“喂!”笃定他装佯,有些不耐烦,后一脚下得颇重,只怕连肾也会踢出问题——但,他还是不动。
“靠!不是真死了吧!”红笑歌头皮一乍——要是这当儿真弄死了他,惹得白可流一追查顾不得许多,忙将他翻过来——倒是还有气。可,怎么一转眼他就变作这副模样?!
望着白云舒的脸,红笑歌不禁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张宁远这什么泻药,竟会叫人吃得……面如锅底,头大如猪?!
缘起卷 第十九章 偏就赖上你(三)
时近立秋,日头却毒辣辣地,如同灼烧的唇,将人身上逼出来的那点汗珠也吸得干干净净。
九原的神王街上却依旧人潮涌动,接踵摩肩——谁叫那神王街上神王庙,求姻缘最是灵验?何况,据说这八月的第一次庙会,烧完香,再往庙中古树上拴根红线,更能心想事成,事半功倍。
小贩们卖力地吆喝着,那此起彼伏的声音牵得红笑兮心痒难耐,尖着脑袋就往人群里乱穿。张宁远只得苦着张老脸跟在后头左突右冲,引得骂声一片。
红笑倾早换了张不起眼的人皮面具,扮作个普通书生。这会儿瞧着他们小的跑老的追,眼底荡起浓浓笑意。一瞥身旁神色淡淡,紧盯夜云扬不放的惜夕,做出些漫不经心地模样,“惜夕,好容易出来一趟……你可想去那庙里求个姻缘?”
“不想。”惜夕连看都不看他,便斩钉截铁地回答,眼里还掠过丝厌意,“姑爷,请走慢点。”
红笑倾不禁叹口气,眼角余光觑见处卖首饰的小摊,顿时满脸放光,“走!去挑个喜欢的,我送你!”不由分说便在前开路——等到摊前再回头,却已不见了她和夜云扬的影儿。
眼神一黯,随手拿起支鎏金碎蓝的百花簪,低头自言自语,“看来真该去庙里求支签了……这丫头,怎么一点都不知我心意……”
夜云扬却无心看热闹,只想寻个空找地方落些记号——娉婷师妹若安好,见了记号,必会想办法与他联系……她那般善解人意,定能体谅他的处境。说不定还能有法子,叫他不必等两年才可脱身去!
但,无论怎样不着痕迹溜开去,回头仍能发现惜夕那带些威胁的目光不离五尺地忽然抱着肚子皱紧了眉,惜夕果然趋近前,“姑爷,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夜云扬竭力做出点痛苦难耐的样儿,“只是有点……这庙里该有茅房的吧?”
惜夕睨眼瞧他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有的——姑爷,我带你从侧门进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找到……”夜云扬看她眼蕴疑色,不敢做得太过,只好点头,“那快点……恐怕是昨天半夜喝了杯冷茶……”
惜夕笑而不答,领他左拐右绕到了处所在,“姑爷,茅房就在前面。我在此处等你。”
夜云扬如闻赦令,匆匆进去一瞅。不管旁人眼光,一跃翻出后墙。却不防那脚下是空,正想拧身扭转落势,腿间忽地一麻——“扑通”一声,顿时溅起黄“花”万丈!
奋力挣扎上岸,扶着颗树便吐,连隔夜饭也倾个精光——还好四下无人,不然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瞥见衣上那些秽物,忍不住又胃酸泛滥。远远见着那放生池,慌不迭奔去往里一跳——再上岸,虽是湿淋淋好似落汤鸡,而余臭犹存,却觉着仿佛比先前好点。顾不得许多,觅了路便去找地方画圈圈。
小吃店墙角、当铺墙角、钱庄墙角……无一遗漏,统统画好!看着成果,满意地长出口气,起身却见一堆人远远投过惊疑眼神。脸一红,飞快掉头又按原路回
还好,惜夕还在那树下立着等!
低头瞧瞧身上,衣服已干得七七八八。拿指头乱撸下头发,做出副无事人模样迎上去,“好了,走吧。”
惜夕淡淡一瞥他,眼里蕴的笑有些意味深长,“是,姑爷。”不动声色地避开些,又低声道,“姑爷不去庙里拜拜么?虽说这儿是求姻缘为主,但护身符也很灵验……”
夜云扬摇头,“生死有命,护身符顶什么用。”
惜夕低笑一声,“我们出来玩,可小姐还在客栈呢……”
原来绕半天,是要他弄去哄那恶女开心!夜云扬登时冷了眉眼,“那你去求吧,我在外头等。”
惜夕扬扬眉,不再开口。走到庙门口,夜云扬却又回头,“等等……真有那么灵么?”
惜夕点头。他迟疑半晌,“那我……”
“我去找大少爷和小少爷,一会儿在这里见。”她笑笑地隐进人流里。
夜云扬果真去求了支签,还随大流往树上拴了根红线。当然没也忘记求护身符——不过,不是一个,是两个。
走去隐蔽处,贴身藏起一个,却把另一个扔去脚下狠踩一番——这才心满意足捡起来拍拍灰,捏在手里出门交差。
惜夕她们果真已在门口相候。一群人又奋力挤出重围,一路谈笑回了客栈。踏进白云舒的房间,见着他依旧躺在床上不动,而红笑歌也依旧在桌边饮茶看书。但……谁都觉着那气氛有些不太对头。
“小姐,我们回来了。”惜夕很有先见之明地停住了脚,顺势将夜云扬往里一推,“姑爷说有东西要给你。”
“哦?”红笑歌抬眼,仍是面无表情,“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不等他说话,已望向张宁远,脸上忽然露出点笑色,“张伯伯,我有件事要请教您……”
白云舒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身旁有很多人在说话
“丫头啊,我尽力了……天九蛛毒的解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炼出来的。不如……”
“不如什么?难道你要我就这样把他送回去,完了跟白可流说,‘其实他真的是你儿子’?”
“笑笑,别动气嘛。我看他黑脸白脸也没什么差别。说不定还能就此改掉他那个自命风liu的臭脾气……”
“我不动气——要是他爹肯认他,我就不动气!”
“小笑,其实这呆瓜也就是比以前黑了点,脸上肉比以前多了点。不至于连他爹也认不出他的吧……”
“红笑兮,你闭嘴!要不是你拿完东西不放回原位,哪来那么多麻烦!?”
“你对个小孩子吼什么?若你不心存害人意,又怎会把白公子弄成这模样!对我……也就算了!他与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把人家财劫光,还……”
“貌似你很无辜?牛不喝水,我强按你头?”
“就是,我和小笑之间的事,要你来Сhā嘴——哎哟!小笑,别打我头!”
“小姐,姑爷,都是自家人,别伤了和气……个人意见,白公子只是容貌变了,但于性命无碍,不如……咱们知会白家一声,就把他留在这里吧。”
究竟他们在为什么事情恼火,白云舒不清楚,但听见这最后一句,惊得忍不住跳起来,“留下?为什么我要留下!?我好得很,我……”瞧见身边那群人皆已无声注目自己,顿时懊悔不已——怎地在这时候揭了自己老底!
干咳一声,摆出个自认完美的笑容,“其实,我一直很想说……我很欣赏你们。所以,能不能让我也跟你们一起走?”
回答他的,却是哄堂大笑。居然连夜云扬也禁不住扬起嘴角。
“我没骗你们,真的!”白云舒一头雾水,慌忙分辨,“虽然你们害我出糗,搬空了白府,还在我身上下毒……但是,我真的很想跟你们一起走!做白家少主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跟你们做强盗来得好玩……”
心中暗暗咬牙。如果那女人再不点头,他便只好再下猛药——哪怕有损他白云舒的名声,但,大丈夫可屈可伸。君子报仇……也用不了十年!
“那你爹那边怎么办?”红笑歌抹抹眼角的泪。
听她口气松动,白云舒大喜过望,“我修家书便可,每月一封报平安——当然,内容会先让你过目。”
“白公子果然聪明。”惜夕轻笑,竭力不把目光落到他脸上,“小姐,既然白公子如此殷切,个人意见,我们就带上他吧。”
“嗯。”红笑歌淡淡应声,对红笑倾不满的眼神忽略不计,一锤定音,“以后我们便叫你‘小白’好了——记住,敢在我面前耍诈,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
白云舒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看他笑,一堆人也忍不住又笑起来——表面是一派和气升平,可谁又知晓他们却是各怀鬼胎?
缘起卷 第二十章 阳鹤.何家(一)
阳鹤东门,出入城检验处异常的忙碌。
据说最近有强盗团伙横行,在剑川连续作案多起。此团伙手法娴熟,主脑诡计多端,得手后即销声匿迹。
白大将军心系百姓安危,怕这帮贼人混入都城,惊扰民众。是以严令各关卡认真核对,出入未携带由户部派发的腰牌者,一律下狱待审——当然,对有身份牌者征收的五个铜板的出入城税只是“顺便”。
不过,令今日检验处官吏们工作格外细致的原因,却并非士兵们抬走的一箩又一箩的铜铢,而是……那三位刑部大员派来协助排查的紫家精英。
相貌俊秀自然不是重点,他们身后所代表的血腥势力,才是叫这些官吏胆战心惊的主因。
眼看着队伍越来越接近城门,一个身形佝偻的布衣老人望着那城门口长身玉立的三个俊俏男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两侧搀扶着他的那对一身乡气的小姐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幼的微微俯身轻笑,“爷爷,您以前怎么老不肯带我们进城啊?原来这都城的男子长得竟是这般……这般……”灵动的眼轻转,两颊淡淡飘起些红晕来。
另一个女孩子立时嗔怪地白她一眼,“妹妹快别瞎说。没瞧见那几位大人身上的官袍么?看那大伞,他们晒不着太阳,比我们乡下人白嫩些又有什么奇怪的!”
那老人一怔,攥紧的拳轻轻松开来,低低咳嗽一阵,正想说什么。前头的士兵已喝斥道,“十人一组,出示腰牌——那个老头子!说你呢!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想让大人们等到什么时候?!”
那对姐妹忙搀着老人快走几步。那年幼些的姑娘将握得汗津津的木牌一举,又忍不住偷觑了紫霄一眼,羞答答地垂下眼去。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他几个早听见她们方才的对话,此时见这乡下女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紫因不由得促狭地冲紫霄挤挤眼。紫霄更觉厌恶,只将那快伸到面前的牌子一挡,不肯再往那三人脸上多瞧一眼,“进去吧。”
紫凡却冷冷盯着那老人,闪身挡住那三人的去路,“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那老人又是一阵咳嗽,“官爷……”
话还未完,那年幼的姑娘极快地接口,眼睛直绕着紫霄不放,“我叫李秋英,那是我姐姐秋华,我们跟爷爷进城寻亲戚。我们家在落鼓山下的草把村。我爹爹是私塾先生,我……”竟是一副要把家底全揭光的架势。
紫因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拉紫凡,“算了,大哥。再不让他们走,恐怕霄就得去提亲了……”
一席话说得四周的士兵并百姓都笑起来。紫霄狠狠白了他一眼。那姑娘却不反驳,只脸上红晕一路蔓延至耳根。老人重重咳了一声,仿佛不悦。另个姑娘立时瞪圆了眼,“谁稀罕你来提亲,我妹妹早许了人家了,今年秋天就要……”
这一回连紫凡也挠头了,“行了,进去吧。别挡路——下一批!”
紫因笑嘻嘻让人接下他们递来的铜板。瞧他三人去得远了,那年幼的姑娘却仍频频回首——又忍不住发笑,“霄,今天出门前可有叫三叔帮你卜过卦?恐怕这桃花不是一般的盛呢……”
看紫霄脸上阴云密布,不敢再闹,吐吐舌头,低声道,“霄,你说言叔究竟会去什么地方?招呼不打,也不见回阳鹤……”
紫凡似是很忌讳这话题,皱眉道,“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盯稳点,要是真把那小子放进城来,家法饶不过的不止我一个人!”
紫因撇撇嘴,不服气地嘀咕,“我哪晓得他是那……家的余孽!要是二叔早点说明白,我和霄才不会……”被他冷眼一瞪,只得生生把话咽回去。
且说那乡下爷孙三个混入人流中,慢慢行进条小巷,停在某家紧闭的红木大门前。
一女上前,轻敲五下,三短两长。门开,一青衣小厮忙将他们迎进去,又探头扫视外头一圈,这才把大门阖上。
门一关,青衣小厮匆匆进屋去。那老人却蓦地挺直了身子,一把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灿若晨星的眸子冷冷盯着那两个犹在发笑的女子,沉声道,“你们故意作弄我么?明知道他们……”
他话未完,红笑歌已轻撕下薄如蝉翼的面具,一个白眼甩过去,“谁那么闲来作弄你?要不是惜夕机灵,我又配合得好,你这笨蛋早被请进秘卫府的大牢了!”
夜云扬气结,正想回击。那院里却忽然涌出来一批人,恭恭敬敬立做两排,齐声道,“大小姐好,姑爷好,惜夕姑娘好!”
他正不知所措。屋里又走出对锦衣中年男女,笑微微地望着他们。红笑歌立时整整衣襟,含笑行礼,“水叔,嘉姨,近来可好?”
何季水斯文地颌首,又道,“好久不见,你爹娘可还好?”
那韩尤嘉却已激动地冲过来托住她的手臂,爽朗大笑,“得了!别学你爹和你水叔,来这套虚头八脑的东西!”扭头冲何季水粲然一笑,“瞧瞧咱们这笑歌丫头!才九年不见,都长成大姑娘了!”
一瞥惜夕,眼底惊异丝毫不掩,“啧啧,惜夕,你这模样倒是一点也没变啊……”瞧她仍同以前一般只是笑微微不语,撇撇嘴,又去睨着夜云扬细细打量一番,“这孩子生得倒也不赖……”
话音未落,身形忽地往后疾退。手一扬,一条银闪闪九节鞭便携着风雷之声蓦然朝他劈落!
这一出大是出人意料!但,何季水与一干家丁仆妇却只是笑笑地旁观,仿佛见怪不怪。红笑歌也耸耸肩,站到一边去看戏。
夜云扬心神一凛,晃身躲过那声势凌厉的一鞭,一时扯痛了未愈旧伤,不禁暗暗皱皱眉头。韩尤嘉却不依不饶,轻抖腕,鞭顿改直劈为横卷。疾风骤起,连地上的些许落叶也被刮得只往一边去!
夜云扬袖中手轻动,指间暗扣住金镖五枚,正想射出以荡开那鞭稍。却听“叮”地一声脆响——那九节鞭竟生生扯作一条直线!一头仍在韩尤嘉手中,另一头……却已到了惜夕手里。
她依旧笑靥如花,右手金刀隐入袖中,左手轻轻松开那银亮鞭头,“何夫人,莫要吓着我家姑爷。”
“赫!都九年不见了,你这丫头还是这般没意思!”韩尤嘉撇撇嘴,一抖收回九节鞭,“笑歌都不紧张,就你偏来捣乱!”又冲夜云扬挤挤眼,“小子,等找个合适的时间我们再切磋——笑歌挑的相公,一定比那没趣丫头强!”
笑着回身挽住何季水的手,又一把拉着红笑歌往里走,“笑歌啊,亏你还记得起我和你水叔,这么多年也不来看看我们……”
瞧他们进去,两旁家丁仆妇渐渐散去。
惜夕淡淡一瞥夜云扬,唇畔浮起点笑,“姑爷,别紧张。何夫人一向喜欢同我们闹着玩——太阳大,咱们也进去吧。”
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身影没入门内,夜云扬一脸黑线,只觉着脚上如系了千钧石,半步也挪不动
怎么可能不紧张?遇上一个是疯子,遇上一堆还是疯子!
自己……真的有命捱过这两年去么?
缘起卷 第二十一章 阳鹤.何家(二)
到夜云扬终于鼓足勇气迈进前厅的时候,寒暄显然已告一段落。韩尤嘉风韵犹存的一双凤眼微睐,蛾眉轻蹙好生不耐,“笑歌,其他人究竟什么时候才到?再磨蹭,连中饭都凉了……”
这一问,夜云扬倒也有些好奇——距阳鹤还有十里地,七个人便突然兵分两路。他们扮作乡下爷孙,那四个活宝又会扮作什么身份?
何季水嗔怪地瞥韩尤嘉一眼,温雅笑意里却满是宠溺,“嘉嘉,莫要心急……这些日子风声紧,笑歌她们小心些是应该的。”
正说着,门外飘过阵铜铃声,似有算命人经过。但那铃声绕了一圈,终是停在何家门前——仿佛催促,响得愈发急了。
红笑歌冲惜夕丢个眼风。她便抿了嘴轻笑,“这算命先生来得正巧,不如请他来算算少爷们什么时辰能到。”
不等韩尤嘉阻拦,她已一阵风也似地出去,又带着两个人回转——那算命仙相貌普通,双目皆盲。白眼仁吊得叫人看了心里直发慌。他手里牵着的那小童倒生得眉清目秀。只脖颈却像是多年未洗过,一扭头黑黑白白层次分明。
韩尤嘉正皱眉,何季水瞥眼老神在在的红笑歌,止不住笑起来,“这便是笑倾和笑兮么?扮成这样,倒也真是心思巧!”
那算命仙一听也笑起来,拿手猛揉眼睛,“水叔还夸呢!笑笑这招损透了,害我翻白眼翻得都想哭!”
那小童也忙不迭地脱了外衣,扯住红笑歌的衣袖就抱怨,“小笑,干嘛非要往我脖子上涂烂泥!弄得我过城门的时候差点就吐了!”扒着她的膝头好奇地盯着韩尤嘉看了一会儿,眼睛骨碌一转,马屁立即跟上,“你就是娘常提起的大美人嘉姨么?比我家小笑好看多了……”
红笑歌脸上那点笑僵住,又不好当众揍他,只得暗暗瞪他一眼。夜云扬难得见她吃瘪,低头窃笑。
听他拿那童音学大人说话,又赞得这般不伦不类,韩尤嘉忍不住大笑出声,颇觉有趣地回望他,“那你该就是笑歌来信常提起的捣蛋鬼笑兮吧?比我儿子晨曦机灵多了……”
“那是当然!”红笑兮的耳朵好像装了过滤装置,不理前话,只听后句。得意洋洋地跳到堂中打算展示自己的蜘蛛军团,“我可是药王谷……”
话音未落,就被红笑歌拎着领子提回来,顺带附赠威胁眼神一枚,“红笑兮……”
何季水莞尔,及时解围,“笑歌,人到齐,我们就吃饭吧。”
“不行!”他们异口同声地反对。
红笑倾苦笑着指指脚上那双沾满泥污的鞋,“水叔,嘉姨,我可不想让你们倒胃口……”
红笑兮也故意贴去红笑歌身上,使劲搓脖子上的老泥,“我也要洗……”
红笑歌本是含笑,“水叔,嘉姨,不如你们先吃……”眼瞅着那泥屑悉悉索索落在自己的鞋面上,避无可避,终于忍无可忍,“红笑兮,你再恶心我!我让惜夕一掌拍扁你!”
吼声一出,众皆瞠目,堂中霎时寂静无声。红笑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白装半天淑女!
半晌,韩尤嘉放声大笑,大力拍她的后背,“好!好丫头!真不愧是安姐姐的女儿!”又觑着夜云扬嘻嘻笑,“不过,别把新姑爷吓跑了才好……”
红笑歌更是脸红如着火,扭身便往后院跑——梳洗毕,出门便遇着已在外相候的红笑倾他们。环顾四周无旁人,她眉眼间淡淡蕴进点笑,“他们到地方了么?”
红笑倾点头,“我亲眼瞧着张前辈领他进的沐云巷……那边都是自己人,应该不会露什么口风。不过,吃完饭我们还是过去吧——万一有人瞧见他拿那张脸装风liu大少,忍不住……”
“这倒是真的……”红笑歌颇有同感,“任他在庄里乱逛也不好,若是大伯父哪天心血来潮跑过来……”
惜夕也皱眉,“小姐,个人意见,还是把他关起来算了,免得跑出来吓人吓己!”
“依我说,干脆就告诉他呗!”红笑兮不以为然地道,“又不是治不好……”
“屁话!谁晓得那臭老头什么时候才能把解药弄好!”红笑歌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决定了!先放他逍遥几天再软禁他!”
夜云扬一直闷不吭声,此时却不禁嗤鼻,“若是怕他探走了你什么秘密,何必带他一起?他又不曾卖身给你做奴隶,你凭什么说软禁就软禁?”又冷笑,“难道就凭与你们同流合污的山贼大伯父?”
见那四个忽然收声不语,只对他行注目礼,心底暗暗一惊,但仍是嘴硬,“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
“对……很对!”红笑歌突然无由发笑,清洌的眸子里掠过丝戏谑,“如果有天见到他,希望你也能当面对他这般说一回……”
红笑兮不耐烦地拽着她的袖子往出走,“小笑,别跟笨蛋计较——等他真见着大伯父,不要吓得尿裤子才好!”惜夕居然也赞同地点头。
夜云扬气结,“真要见到了,我一定好好问问他——什么叫上梁不正不下梁歪!”
红笑倾一拍他的肩膀,低低叹口气,眉眼却尽是笑意,“无知者无畏——妹婿,这回我可不挺你。”不等他开口,翩翩然随着众人离去。
夜云扬愣了会儿,心说这不过又是她几个用来吓人的伎俩,不禁冷笑一声。但身作客,不好让主人家久候,亦匆匆赶去前厅
勉为其难地坐去红笑歌身边,在惜夕“热情”的目光下,免不得又演回恩爱小夫妻——筷子来去,布菜不断,自己却是食不知味,只想快些离了这拘束地。
韩尤嘉与何季水似乎很是满意他的表现。反正没有下人在场,便问了他不少有关路上打劫的“事迹”。
听口气,显是已把他当做自家人看。可夜云扬心里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大仇未报,却已身陷囹圄,还不得不混充山贼一员答非所问敷衍几句,急于转移话题——瞧席中不见那韩尤嘉先前提起的儿子,顺口就道,“何老爷,贵公子不在家么?怎不见他一起用饭?”
大腿上一疼,低头却见红笑歌的手极快地缩回去,挤眉弄眼示意他不要再问。抬眼看,桌上除了韩尤嘉,已无人再动筷——她还满脸疑惑地道,“是啊,水哥。晨曦跑去哪里了?昨日先生还遣人来问,怎么好几天不见他上学?”
何季水淡淡瞥眼夜云扬,温声道,“嘉嘉,你好糊涂。不是我爹说想孙儿了,接他去乡下住几天么?”
韩尤嘉一拍脑袋,自嘲地大笑,“你看,笑歌!听说你们要来,我高兴得连儿子去哪儿了也不记得!”笑一阵,眼神便恍惚起来。呆坐一会儿,忽然满面歉疚,“不得了!人老了,吃饱就犯困……笑歌,明天嘉姨再带你去逛街吧。”
何季水也推开碗,“笑歌,你们还有事吧?就不用陪我们这些老人家了。嘉嘉,该吃药了,我陪你回房吧……”
一时间两人竟自顾自走开去。夜云扬瞧一桌人脸上皆流露出种怪异莫名的神情,忍不住轻声道,“怎么了?我究竟说错什么了?”
缘起卷 第二十二章 阳鹤.何家(三)
红笑歌连看也不看他,推碗起身,“走吧。”
夜云扬一头雾水,待要再问,惜夕却蹙眉摇头,拿眼神止住他,默默走去前头带路。
不曾易容,所以她选的都是些偏僻的小巷。只是那种古怪的沉默竟一直持续着。待拐到一处屋舍前,红笑歌淡淡瞥他一眼,面上居然浮起些凌厉之色,“记住,不要发问,也不准再提起何家的事——任何时候都不可以!”
夜云扬头回在她脸上看到这等神色,心底陡地一震,不由自主地点头——但,想不到……这会是离开何家之后,五天里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连张宁远和白云舒都不曾见着,他便被困在这所奇怪的宅院中……确切的说,五天来他活动的范围,仅是这宅子的一隅。他,甚至连那小院的门都出不去——无论何时,外头必有个灰衣男子相候。
那男子像是哑巴,问什么都不答。一旦夜云扬接近院门,得到的便是一个阻拦手势。哪怕夜深人静,他越窗而出,也会发现那男子幽灵般出现眼前并非夜云扬不想反抗,只是对方虽样貌年轻,太阳|茓却鼓胀异常,分明是内功精纯的好手,哪里是他能比得了的!
莫怪红笑歌敢大言不惭说要软禁白云舒……若这男子出手,连他也不能确定是否能有命退走以卵击石,大是不智。他倒也还没蠢到那个地步,拿命去做无谓的试探。
可,一晃五天过去,还是不见红笑歌她们,夜云扬越来越沉不住气——难道她想软禁的人不是白云舒,而是自己?难道她打算就如此将他囚禁过两年去?
胸口伤处已无碍,闲来无事便只好在院中练拳——心浮气躁,一套拳耍得乱七八糟。见那灰衣男子远远望着,唇角还勾起点蔑视的笑,更是火冒。
心念一转,蓦地跃身掠向高墙。那男子果然紧追而来,一闪身又挡在前方——夜云扬凌空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院门那方!
“找死!”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怒喝,阴郁低沉,满蕴杀意——噫!原来他会说话!
后头衣袂翩扬之声瞬间便靠近许多,夜云扬暗暗心惊,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前直冲——赫!哪里冒出来的红影,怎在这时候来挡路!
一时收不住脚,眼看就要跟来人撞在一起。一股力量却忽然从旁缠住他的手臂,猛地一拉
他一个趔趄,险险站稳。抬眼却望见惜夕慢条斯理地将一条鹅黄绢带收回袖里。而红笑歌正站在门前,却是望着他身后,眉轻扬,无端带点冷意,“陆仟,你说谁找死?”
夜云扬一愣,扭头回望——那灰衣男子早是跪在地上。明明武功高强,却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大小姐息怒……我……我……”
惜夕低笑一声,“小姐,怕是这孩子成天没什么事做,难免有些无聊……个人意见,不如让金总管放他出庄的好……”
孩子?夜云扬想笑——她也不过才十五六的模样,怎地开口便把个大男人叫作“孩子”?但想那陆仟身手了得,能脱出这囚笼必也欢喜的吧可,他却差点整个人趴到地上去,颤声道,“大小姐息怒!大小姐息怒!”
有个黄衫中年男子从红笑歌身后晃出来,满脸堆了笑,“大小姐莫要动气,回头我一定重重罚他!”
“我好像没说什么吧?你们哪来那么多话?”红笑歌皱眉,“起来吧!以后别叫我再听见你对我相公无理就是!”
陆仟如闻天籁,慌不迭叩首谢了,闪到一边去垂首立着。金总管讨好地笑道,“大小姐果真是宅心仁厚!我老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以后再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姑爷,今儿的事真是对不住了!”
夜云扬一愣,客气地摇手,“没事没事……”止不住地偷瞟红笑歌,直想不通这帮人怎会对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恐惧若斯——或者……别人怕的只是惜夕吧!
红笑歌淡淡瞥眼金总管,瞧他立时乖觉地带了陆仟离去,眉头才缓缓松开。看惜夕有些不高兴,嗔怪地推她一下,低声道,“跟我怄气呢?瞧你说的什么话——莫不是真要放他出去惹祸?”
惜夕噗嗤笑出声来,“谁同小姐怄气来!我不如此说,他怎会记得住——外头等着杀他的人多了去了。真要走出这院子,十个陆仟也不够人杀的……”
红笑歌莞尔。惜夕望着呆立一旁的夜云扬,唇畔泛起些促狭笑意,“这些日子小姐忙得慌,姑爷可是有些不习惯?”
夜云扬瞥见红笑歌的目光移来他脸上,那一肚子闷气不知去了哪里,俊面一红,慌忙别开脸去,“我自小便住在山中,有什么不习惯的……”惊觉说漏嘴,心神一凛,冷下脸来质问道,“就算你们有事,我又不是囚犯,何须派人来守着我?”
“原来出山没多久,难怪那么呆……”红笑歌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信步走进院里,“也没什么。就是怕你武功太好,一转眼跑没了影儿——我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是没了,叫我上哪儿再找个相公跟大伯父交差?”
夜云扬语塞。看四下无旁人,终是捺不住心头的疑惑,低声道,“那天……我究竟说错了什么话?”
她却蓦地眼神一凛,脸上如笼了寒霜,“看不出来你好奇心居然这么重……难道你家人没告诉过你,好奇心太重容易没命么?”
惜夕瞧势头不对,忙过来轻扯她的袖子,“小姐……”
夜云扬不明缘由,但瞧她两次皆是为此事露出这种表情,也晓得不该再深究,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
“小姐。”惜夕瞥他一眼,正色道,“其实姑爷也算是跟我们同坐一条船。我看,还是把实情告诉他的好。免得以后又生出什么周折来……”
红笑歌沉吟半晌,面色稍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但,记住我之前对你说过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准再提起!”
夜云扬一愣,却听她低低道,“三年前,六岁的何晨曦无意中挡住了铁血将军白可流的出游队伍,因此,死于……乱蹄之下。首尾干净,死不见尸。有人顶罪,不了了之。嘉姨气火攻心晕倒,醒来后不再记得这段过往……此事与你无关。所以,别给我惹麻烦。”
夜云扬惊得手足无措,只愣愣地盯着她,背脊上如有寒流袭过
他有些惶然,甚至有些恐惧。却不是因这出人意料的答案,也不是因她只用了四句话便概括出一个家庭发生的惨剧,而是……他明明见着她与何家人那般亲密,但此时她的口气,竟好似在谈论陌生人般,平淡得不带半点感情!
红笑歌看他不语,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好了。晚点过来同我们一起吃饭。”与惜夕往外走,到门前又停住,却不回头,“唔……明天记得换身新衣裳,我们……去见见大伯父好了。”
缘起卷 第二十三章 隐庄(一)
傍晚时分,夜云扬终于在饭桌上又见着那帮疯子。表面淡淡,心里却忍不住舒了口气——虽然鸹噪些,但果然是比安静好很多。
那白云舒似乎比他更能适应这帮人,三五不时说些笑话——当然,他自己是为笑话而笑,其他人却是望着他的脸发笑。
饭吃到一半,白云舒忽然望着红笑歌小心翼翼地道,“小笑啊,下回你出门,能不能带上我……在个小院子里对着个哑巴待五天,差点没把我憋死!”
夜云扬讶然——原来享受那种待遇的不只他一个!
惜夕低笑,不停把剥好的虾仁放进红笑歌碗里。红笑歌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闻言拿眼一瞪他,唇畔却荡上点笑意,“小白,若叫恬妞听见你管她叫哑巴,一定拔了你舌头下酒!”
白云舒缩缩脖子,一脸的不以为然,“原来她叫甜妞么?可惜连笑也不笑,哪里甜了……哦,对了。小笑,这庄子里的人不照镜子的么?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一桌子的人像是撞鬼,不约而同地大咳起来。红笑兮灌了口汤下去,抹抹嘴道,“大男人还照什么镜子!”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白云舒摸摸脸,“再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注意仪表,很容易就变丑……”
红笑倾口里的汤立时喷一地,边咳边以袖掩住抽搐的唇角,“放心吧,你的英俊不是常人能比的……”
“可是,偶尔也得照照吧?阳鹤的阳光这般毒,万一晒黑了就很难再白了……”
红笑歌无奈地翻个白眼,小声道,“你已经够黑了……”
“咦,小笑,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忙用虾仁塞住嘴,“我是说,黑点好,黑点才有男人味。”
白云舒若有所思地望着夜云扬,“云扬兄好像也不怎么黑啊……”
夜云扬一愣,发觉众人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赶忙低头吃饭。还好有惜夕帮忙解围,“所以小姐才常提醒姑爷多晒晒太阳嘛。”
“哦,这样啊。听起来好像也对……诶,对了!张大叔为什么每天让甜妞往我脸上涂药膏?”
张宁远再次被呛到,眼角余光觑见红笑歌投来威胁目光,干笑道,“那个啊……男人虽然黑点好,但是皮肤粗糙就太煞风景了……你说是吧,大少爷?”
红笑倾配合地点头。白云舒露出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怪了……”眼珠一转,又回到最先的话题上,“小笑,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去逛街——我都很久没来阳鹤了,总待在庄子里,真的很闷啊。”
“逛街?”红笑歌淡淡瞥眼他,“恐怕你想逛的那条是花街吧。”
白云舒脸上一窘,低下头去不敢吱声。红笑倾却蓦地笑起来,“说起来,那位青鸾姑娘似乎已经听说了剑川的事,半路就转回这里来——金总管说,青家为此出重金悬赏我们的人头,黑道这边都炸了锅了……”
“这样啊……”红笑歌的手指轻叩桌面,“那小白一定很好奇那真青鸾的模样了?”眉轻扬,眼底掠过抹笑色,“也好。反正这几日我有事走不开。你要是想出门逛逛,跟金总管说一声便可以。庄里的门禁时间是子时。若逛得太晚,便不用赶回来。免得陆仟他们夜里看不清,害你变马蜂窝……”
白云舒尴尬地笑笑,“怎么会……我就是去逛逛……”眼珠一转,低低叹口气,“那些银票恐怕已经换不了了,古董什么的也很难出手。这一趟算下来,其实也没拿着多少银子……”
红笑兮白眼一甩,“有小笑在,这个还用你操心?”
红笑倾也嗤鼻,“莫不是怕笑笑不帮你付逛花街的钱?”
白云舒连连摇手,“我就这么一说嘛——那么些东西,堆着也是堆着……小笑可曾听说阳鹤这边有个地下市场?定时聚会,人人都戴面具。去的人都是有来头的,官府也管不了……”
“你的意思是……”红笑歌嘴角微扬,“让我把东西送到那儿去交易?”微微蹙眉,竭力掩饰着眼底浮荡的笑意,“这点子好是好。可……好像得有地下市场主办人的邀请信才可以吧?”
“我有办法!”白云舒开心得差点笑出来。定定神,故作神秘地道,“前几年我来阳鹤时,也参加过一次——小笑,你若信得过我,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红笑歌与惜夕暗暗交换了个眼神。惜夕轻笑,“白公子这话就太见外了。您如此费心,我家小姐怎会信不过你?届时若白公子取得了邀请信,只管同金总管说一声,他便会差人把东西交给您的。”
“我一定不负所望!”白云舒豪气地拍拍胸膛,心里笑得直打跌——只要与白延春接上头,邀请信还不是小事一桩?到时候不用惊动他爹,只叫白延春带些人扮作官差……哼哼!换银子?她们就做梦去吧!倒不是他舍不得那些钱,但就算要白送人,他也绝不会送到这群强盗的腰包里去!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红笑歌放下筷子,“我饱了。哥,你们慢用。”
张宁远也起身,“我也吃好了——丫头,陪我去喝会茶吧?”睨眼觑着想跟来的红笑兮,“我交代你的功课做好了?没好就去做,晚点检查!”
红笑兮吐吐舌头,推碗一溜烟跑开去。红笑倾瞥眼正要起身的惜夕,柔声道,“惜夕,要不要试试我新制的胭脂?是拿那桃花瓣碾细,又滤过五回的,妍而不俗,正适合你……”
“大少爷,我从不涂胭脂。”她拒绝得干脆利落,翩翩然便跟了红笑歌出去。
红笑倾轻叹一声,不理夜云扬与白云舒的惊异目光,亦自顾自地走了。
夜云扬默默食尽碗中的米饭,抬眼见白云舒笑笑地凑近来,不由得一愕。却听他低声道,“云扬兄,恕我冒昧。你与小笑确是夫妻?怎么看着有些不像啊……”
看夜云扬眉宇间蓦地笼上层阴霾,干咳两声,“问这个,是我唐突了……其实,云扬兄,我总觉着小笑很像我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不过又不好当面问她闺名,不知你可否……”
“白兄竟有朋友同她相像么……”夜云扬疑惑地看他一眼,心里补充道——那可真是不幸!
但看他眼里充满期待,这事又不算什么秘密,便答道,“她姓红,红笑歌——是白兄的朋友么?”
却见白云舒如遭雷殛般愣在当场,好半天才轻轻吐了口气,“不,不是。”拍拍他的肩膀,一脸钦佩,“云扬兄,有胆气!”
撇下不知所措的夜云扬,白云舒飞快地出门去,边走边抹泌了的一额头的汗,心里还不住碎碎念——我的天我的天!难怪那女人如此凶猛!原来她就是……雪蛟第一恶女啊∧窃蒲锬苡忻活到今天……当真是个奇迹了!
缘起卷 第二十四章 隐庄(二)
微闪的星点缀着夜空,偶或掠过的风里隐隐杂着淡淡的清芬。但一路穿堂过户,也不知走了多久,前头的惜夕与红笑歌却仍不见停步。
这地方竟有这般大么?张宁远不禁惊讶起来——她们不见的这五日,自是未限制他的自由。平日里也曾带了红笑兮在这庄里四处走动,可……这一路行来,却有许多景致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花白的眉毛忍不住一动,眼里浮上深深浅浅的疑惑,“丫头,这里是……我们已经出庄了?”
惜夕回眸浅笑,“没呢。您可是累了?”又一指前方那处灯火通明的院落,“新种的银薇今年头回开花……在花下饮茶岂非更是风雅?”
正说着,那边院门已吱呀一声开了。步进去,不见有人,只漫天繁花于灯下烁烁其华。香气随风扑面而来,引得人也微醺。
树下置了张黄杨木案几并数个形状奇特的小杌,小泥炉上的铜壶口正逸出缕缕白气。
这繁华之地,竟还有此等世外桃源!张宁远只觉着眼前一亮。正感慨间,却见红笑歌已倚树而坐,仰头望着那花瓣零落飘下,红滟的唇畔荡起丝若有若无的笑,“宁远公,请坐。”
张宁远浑身一震,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公主……”
“我叫你坐,不是让你跪。”她淡淡道,“还是你打算跪着喝茶?”
“罪臣不敢!”张宁远慌忙起身,却还是不肯坐下。
“张大人,不坐下,怎好品茶?”惜夕轻笑着。纤手扶紫砂壶微倾,金黄茶汤聚满两只细瓷杯,逸出温温婉婉的桂花幽香。瞥他一眼,又笑,“茶得趁热才香,张大人可莫要辜负了这一品黄金桂啊……”
张宁远踟蹰半晌,见红笑歌面上露出些不悦,只得战战兢兢地坐了。捧茶在手,轻呷一口,顿时两眼放光,“纯细甘鲜,幽雅清爽!果然好茶!”
“宁远公当真是此道高手。”红笑歌淡然一笑,“莫怪大伯父一直念念不忘当年微服出宫与你青庐论茶之事……”
张宁远脸色一变,蓦地放杯,翻身又拜,“公主!请……”
“大伯父暂时不想见你……懂?”她淡淡打断他的话,“起来喝茶。”
“可是事关重大,那紫家与白家……”张宁远急道。
“时机未到,多说无益——宁远公,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她倾侧眼眸,厉色如电,于面上转瞬即逝,“安心在此住下,相见自会有期……别叫大伯父失望。”
这话如醍醐灌顶,他的心底陡地一颤,轻轻舒了口气,“是,公主。”默坐饮茶良久,又低声道,“公主,那白云舒留在此地,终究不妥。天九蛛毒的解药已好,您看……”
“不急。一天解一点就好。”红笑歌低笑,杯在掌中旋动,润亮茶汤荡出无尽涟漪,“他还有场大戏没唱……”不知想到了什么,蛾眉轻蹙,“宁远公在啸云山的日子也不短,该知我家中情形。我弟弟……就劳你多费心了。”
“公主言重了。南郡王甘冒大不韪收留罪臣多年,此恩无以为报。对小王爷,罪臣自当尽心尽力,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停停停!别再公主来罪臣去的了!”红笑歌突然一扫先前的正经模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谁要你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了?还嫌他那些蜘蛛不够我烦啊?我是叫你多教他些正经东西!诗词歌赋也好,剑术茶道也好……总之,别让他一天到晚闯祸就行!”
张宁远愣住,老半天才干笑着挠头,“可是这个闯祸……这个……”
“你别跟我说那不是人力能控制的!”红笑歌咬得贝齿喀喀响,“若是没那些破虫子在,我早揍得他ρi股开花了!六岁的毛孩子,成天没大没小!你见过谁跟他一样,闲着没事就问我什么时候休夫的?要不是因为他总想着给那呆瓜下绊子,我能把那呆瓜跟小白一起关起来吗?!”
惜夕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是哦。这几天去清查账目的时候,大小姐还一直担心隐庄会不会被小少爷拆了呢……”
“隐庄?!”张宁远却跳起来,一脸震骇,“丫头,这里就是隐庄?!”见红笑歌漫不经心地点头,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陆仟、恬妞……他就说这些名字怎地这般熟悉!原来都是些一度掀起江湖腥风血雨的棘手角色!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会儿,慢慢坐下来,擎杯在手却不饮。满是皱纹的嘴角上,泛起丝难以琢磨的笑,“那时候隐庄刚出现,黑白两道还纳闷得紧。这些个杀人如麻的独行客怎么一朝转了性子?居然懂得抱成团,叫仇家难以下手……”睨眼望着若无其事的红笑歌,“大小姐真乃神人,竟能叫他们对您俯首贴耳……”
“接下去你是不是又想旧话重提?”红笑歌清丽的面庞上掠过抹不耐,“难道你觉着光凭这些人就能将那两家连根拔起?若真如此容易,你还用等到今天?”
蓦地泼掉杯中茶,眉宇间聚起些怒气,“叫你来品茶,哪来这么多废话!既是茶不合口,就去瞧瞧你宝贝徒儿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张宁远被她看破心思,老脸微窘。见她发怒,只得小心翼翼地退走。
心里依旧不甘,到门口又欲回头,却听她清冷的声音蓦然荡响,蕴了浓浓杀气,“有些事,我不想说第二遍。我亦不希望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有关此类的话——你,好自为之!”
见他苍老的背影微微一颤,脚步蹒跚地没入门外的黑暗中。红笑歌将手中的杯重重往桌上一顿,“不喝了!烦人!”
“小姐何必同茶过不去?一品黄金桂难得啊……”惜夕轻笑着斟满她的杯,似是不经意地朝屋檐那边淡淡一瞥,“讨厌的蝙蝠,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那头竜窣轻响,果真似有东西逃离。
“蝙蝠?怕是柯戈博吧……”红笑歌笑起来。忽而低低叹了口气,“黄金桂难得是难得。可惜花香压过茶味,口感又太过甘甜……”
“不香甜,怎解烦忧?”惜夕微侧了脸,转给她张楚楚动人的笑脸。自斟一杯,挨着她坐下,“我们也许久不曾如此清闲了……”
“也是。”红笑歌轻轻倚去她身上,浅浅一笑,眉间却浮起些忧色,“没想到打劫回白府就能弄出八百多万两银子,而宫中却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往年我送大伯父的那些物件,也俱被他拿去地下市场换了银子……”
“皇上和王爷也是没法子……有先祖遗训在,他们又能拿那两家如何?何况还有个做惯了墙头草的青家……你那三位皇兄又和皇上一个脾气,只爱养花训鸟,木工杂艺……啧啧,我看你以后有得烦啰!”
“惜夕,老实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红笑歌蓦地坐直了身子,盯着她的眼睛正色道,“那老狐狸竟然那么干脆就同意了我跟那呆瓜的亲事,我哥和我弟不打招呼就跟着我跑出来,他也没派人来追……怎么想,我都觉着蹊跷——该不会他和皇伯父在联手设计我吧?”
惜夕避开她询问的目光,薄唇牵起点笑,“我只能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切!说了等于没说!”红笑歌佯作嗤鼻,忽地又笑着粘过去,“不过……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那么云公子呢?难道有相公相陪也不能叫你安心?”惜夕轻笑着刮她鼻尖,眼底一抹戏谑难掩。
“呸!他不过是个呆瓜!你瞧他那傻头傻脑的样儿,还学人家做什么杀手……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
“真要卖也只有你会买吧……”惜夕莞尔,“我看他人挺老实的,个人意见,不如你就同他假戏真做了吧。”
“呸呸呸!”红笑歌轻啐道,“那你怎不给我哥一个机会?我还想你做我大嫂呢!”
惜夕皱皱鼻子,“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你怎样?”红笑歌不以为然地撇嘴,“从我三岁见到你起,你的模样也没怎么变过。就算现在我们俩一起出门,谁会说你比我年长?再说了,爱情面前,年龄不是问题。我哥都不怕,你怕什么?”
看她依然摇头,知她性子倔,也不再勉强。想另找个话题化开这死局,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淡淡笑道,“莫非我未老先衰?怎么忽然记不起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了……惜夕,你还记得么?”
“哦。那个啊……”惜夕轻呷口茶,笑意盈然,“不就是我不小心掉进了捕兽陷阱,撞破头忘了前事。你路过救了我,然后带我回你家的么?”
“是这样的么?”红笑歌淡淡一瞥她,浅笑道,“我那时才三岁吧?我怎么救的你?”
“呵呵,那得问你呀……”惜夕掩口而笑。
“算了算了!反正你在我身边就好。”红笑歌轻轻别开脸去,眼底掠过抹异色,唇畔笑意里杂进些苦涩,“三岁到现在,只有你不会对我耍心眼,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啊!对了!你记得让金总管知会皇伯父一声,就说……我明天没空,不带那呆瓜去宫里见他了。”
“哦。等那时候再说?”惜夕会意,笑得眼眯做两条缝。
红笑歌得意地扬眉,“果然你最懂我……嘿嘿,就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静夜里,银薇怒绽,静静听着那两个女子低低的笑声在这院落中久久飘荡。
缘起卷 第二十五章 隐庄(三)
清早起床,夜云扬照例在院中打拳。陆仟远远观望,眼神照例鄙夷。
夜云扬已稍微习惯了有人旁观,可偶尔瞥见那不屑的目光,还是难免一时混乱,踏错走位——陆仟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疾打出数道指风,逼他退回正位,口中还淡淡讥讽,“姑爷,您这么打法,这套泼风拳就算是白瞎了!”
听他张口便叫出这套夜家拳法的名称,夜云扬的心底陡地一震,但被这般嘲笑,忍不住便有些恼,“那我该如何打?”
陆仟轻蔑地瞟他一眼,一跃掠来他身旁,“姑爷瞧仔细了!”居然真的拉开架势,舒拳展腿,舞得是滴水不漏,虎虎生风!连自小勤练此拳法的夜云扬也不禁叹为观止。
一套拳打完,陆仟收势纳息,拿眼觑住他,唇角笑意蕴进些得意,“动如涛,静如岳;起如猿,立如鹤;站如松,折如弓;轻如叶,重如铁;转如轮,缓如鹰。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重而忌狠,缓而忌温……”
淡淡一瞥他,又笑笑地搭上一句,“步不稳则拳乱,步不快则拳慢——步法乃是基本,我看姑爷还是先练好这个再说吧。”
竟是把他当做初学者一般教训!夜云扬立时气直冲头顶,方才那点敬意也不知所踪,“看来仁兄对这泼风拳大有研究,不如我们便切磋一番吧!”
陆仟却不应战,只嘿嘿一笑,“姑爷见笑了。我陆仟自十八年前便改习刀法——要论杀人,当然还是刀来得爽利……”
“十八年前?”夜云扬蒙了——这男人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难道自娘胎便开始习武?
陆仟自报家门,却没得着意料中的反应,不禁皱眉,“姑爷行走江湖没多久吧?我收刀已有八年,难怪姑爷不知……”
正要将名号报上震震这傻小子,却听院门那边一声阴沉低喝,“陆仟,你话太多了!”
陆仟止不住浑身一颤,垂首默默立去一边。夜云扬诧异回望,却见金总管正引着红笑歌进来——两个人都神情自若,仿佛方才的低喝与之无关。
“这么早就出门?”夜云扬回过神来,慌忙拿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可我还没……”
“没事。你去换衣服,我等你。”红笑歌难得和气,还笑笑地走去花坛边,伸手去拨那鼠尾草。
夜云扬挠挠头,瞅了陆仟一眼,果真回房去更衣。金总管见门阖上,温和笑脸蓦地一收,眼底就荡起丝冷意,“陆仟,可是在隐庄住不惯,非要做回老行当才舒心?”
陆仟噗通一声跪下,满面惧意,“大小姐,陆仟绝无二心,天地可鉴!”
“行了,金总管。”红笑歌不耐烦地起身,“你那苦肉计少在我跟前使——每次都来这招先声夺人,你嫌我还看得不够多?”
金总管干笑着摸摸鼻子,“大小姐英明!”又冲地上的陆仟一瞪眼,“还不起来!叫你少惹口舌是非,偏不听!都快四十的人了,嘴上还没个把门的。难道顶着张娃娃脸,你脾气也能跟毛孩子比!”
陆仟讪讪地爬起来,探头瞧瞧院门那边,“惜夕姑娘今儿个没过来?”尴尬一笑,“大小姐有所不知。若金总管不如此,惜夕姑娘一定又说把我赶出庄去。我……”
“怕死又嘴痒!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要是再被惜夕姑娘撞见,我看你就学乌小龙自己拿针把嘴缝上吧!”金总管没好气地低声斥。
“我这不是看姑爷的拳打得不对,一时兴起……对了,大小姐,姑爷怎么会使夜家拳?”陆仟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夜家……不是十五年前就被满门抄斩了吗?难道姑爷是……”
“少说点话你会死啊?”金总管狠瞪他一眼,又低笑着凑到红笑歌身边去,“大小姐,您别听他瞎扯!对了,恬妞昨儿晚上跑来跟我扯皮,死活不肯再伺候肃宁院的那位公子了,说是……说是……”
“嗐!这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陆仟显然是记吃不记骂的主儿,眨眼工夫又来接嘴,“大小姐,我给你说。恬妞的意思是,虽然她以前闲着没事就爱调戏男人,不过七年前就已经金盆洗手了。再说,那位公子长得也实在忒那个了点,而且还总喜欢跟恬妞面前搔首弄姿的……不是我嘴贱,别说恬妞了,我昨天才瞅了眼,这会儿想起来还忍不住打冷战呢……”
红笑歌忍不住哈哈大笑,眼底荡上些促狭,“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你跟恬妞换换!”
“不是吧,大小姐!”陆仟的脸像霜打过的茄子,立马蔫了。看她点头,只得低头站去一边,边拿手狠捏脸颊边嘀咕,“这破嘴!这破嘴!”
“活该!叫你嘴碎!”金总管不失时机地损他一句,又眯缝着老眼冲红笑歌讨好地笑,“大小姐,有个事儿我不知当不当问,您看……”瞧她神情温和,忙一鼓作气说完,“您与姑爷成亲没多久,这样分房是不是……”
红笑歌本是一脸笑意,闻言便做了满面寒霜,“闭嘴!你要是敢去跟大伯父打小报告,我先让惜夕把你踢出庄子去!”
金总管摸摸鼻子,不敢再说。陆仟看他吃瘪,暗笑不已。听那边门轻响,忙一扯他的袖子,两人飞快地避出院子去。
“好了?”红笑歌懒洋洋地朝夜云扬一瞥,眼底笑意蓦地一滞,嘴角不禁抽搐起来——瞧那华丽丽的宝蓝风liu公子衫穿在这呆瓜身上,且不说气质完全不符,还箍得跟紧身衣一样“那个……没别的衣服了吗?”她揉揉发疼的太阳|茓,不禁暗道失策——真不该为了省钱,特意让张宁远顺手牵羊拿了些白云舒的衣衫……若就这样带他出去,简直有损她红笑歌的名声!
“没了。就这件能穿上……”夜云扬老老实实地答道,见她目光热辣紧盯不放,不由得俊面飞红。低了头使劲扯扯衣襟,又动动胳膊
“刺啦”一声,腋下顿时开了个大口。直窘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脸上哄哄地热。
“换回你刚才那身。”她差点抚额哀叫,看他仍是傻站着疑惑相望,忍不住一个白眼甩过去,“你以前那身比较好看——动作快点!我先带你出去买身新衣衫!”
缘起卷 第二十六章 逛街逛出来的那些事儿(一)
日上三竿,阳鹤的富贵大街上已是人流如梭。
如今车瑟国久未举兵来犯,只以书信相胁,又得白家现任宗主白可流白大将军从中“斡旋”,因此雪蛟国现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都城阳鹤更是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而富贵大街最是贴近皇宫,仗着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寸金尚难买寸土。可两边商铺仍是挤得满满,难觅缝隙。
铺子大多是经营饮食,不过也有匠心独具在此开设古玩店的——辰时官员下朝,到各衙门理事之前,大都喜欢结伴到此饮早茶。早茶饮过,若还有时间,进古玩店溜达一圈,说不得就真淘出个自己钟意的物件来。
更有大户凑趣,想与当官的攀上点什么关系,少不得早早来此候着——候着不花钱能行?
是以各商铺一大早便忙着开门迎财神,虽未必日进斗金,但生意总是比别处好得多,这“富贵”二字也算实至名归。
突然街头行过来对奇异男女,顿时吸引了不少好奇目光。
雪蛟民风开放,男女同行倒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时候日头不算毒,也不见乌云聚起有下雨趋势,偏这二人却神经兮兮地撑着把白底飞了浅草红樱的伞。
好似见不得光,伞压得将面孔遮住大半不说,伞底下还隐约传来低低的争吵声
“低点!再低点!”红笑歌咬牙切齿,一面去扯夜云扬擎伞的那只手,“这么高,怎么遮得住我的脸!”
夜云扬很是生气,沉着脸反问,避开她的爪子,“怎么低?你我又不一般高!怕被人认出来就该先易容吧?大白天撑个伞算怎么回事!”
“换张脸别人就瞧不出你那一脸呆样了?换张脸别人就不晓得我们是一起的了?哎呀,你离我远点,一身汗酸味,臭死人了!”红笑歌皱眉掩鼻直推他。
“你这女人!”夜云扬气得差点头顶冒烟,“你自己撑!”
“我不!我手疼!”红笑歌立马停手,却还是忍不住皱皱鼻子。“先去买件衣服换了,我们再去吃早饭。我……我饿了。”
“谁叫你不在庄里吃,非要跑出来……”瞥见她脸颊洇开的淡淡红晕,心底蓦地轻荡,一股子闷气也烟消云散,“要不先去吃完再买衣服……”
她撇撇嘴,“才不要!你身上那么臭,我哪儿吃得下!”气呼呼把那挡住视线的伞一拨,拉着他就往前走,“大白天打什么伞!又不是作秀!”
怎么什么都有她说的!夜云扬气结,正想劈手把伞扔了。
红笑歌扭头瞧见他的动作,立时扑上去抱住他拿伞的手。美目圆瞪,怒气冲冲,“你想干什么!这可是我花了九百两银子淘回来的古董!你要敢扔你就试试看!”
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透过来,那种柔软的触感叫他止不住红了脸。可街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怎能就这般丢了面子?一时间甩也不是不甩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与她对瞪。
两人在道中僵持不下,引得一干行人食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夜云扬面红耳赤,却仍是不愿服输。忽然间耳畔一声轻笑,扭头一看,身旁竟多了个青衣男子
明澈清亮的眼里融了笑意,鲜亮红润的唇瓣微启,音清婉温和却带了些魔性,无端地勾人神魂,“两位,可愿割爱出让此伞?”
夜云扬的脑子嗡嗡响,目光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不由自主就吐出个“好”字。
“不卖!”红笑歌急了眼,声音立时提高八度,还使劲去掰夜云扬握住伞柄的手,“还我!你还我!”
夜云扬不自觉地松开手,她如获至宝,拿了伞就要走。
那男子莞尔,晃身挡住她的去路。纤长睫毛若振翅欲飞的蝶,扑扑闪闪,“我也知有些强人所难,但千金难买心头爱。姑娘,两千两……让与我可好?”
“不卖!”红笑歌斩钉截铁地说,还皱起眉头补充一句,“好狗不挡道!”
旁观者中霎时响起一片猛吸气之声。
“两千五百两。”那男子望着她的背影,从容不迫地道。
红笑歌一声不吭,只边走边将伞旋得滴溜溜转。那浅草红樱在阳光下愈发显眼,简直如同活了一般,还逸出点清新花香。
“三千两。”那男子依旧笑容迷人。
她停步,转身来投以轻蔑白眼,“说了不卖就不卖!相公,你愣着干嘛,走了!”
“哦。”夜云扬回过神来,抱歉地冲那男子笑笑,举步跟上。
那男子眼神一凛,胸膛起伏剧烈,似是要发怒。压制半晌,却又扬声道,“五千两!”
夜云扬愣住——五千两都够买所宅子了,他居然拿来买把伞,难道嫌钱多烧手憋得慌?
忍不住停步回头相劝,“这位兄台,隔壁街上就有卖伞的,你何必……”
围观的人里却挤出来个老头,不理红笑歌厌恶的眼神,眯了眼跟在后头细细端详那图案。
突然间眼睛一亮,捋须赞叹,“是李至伦大师的真迹啊!姑娘好福气,九百两竟就能淘到这等宝贝!不知姑娘可愿赏脸,到小老儿那宝香阁一叙……”
“王老板,您这是打算跟我争了?”青衣男子沉下脸来,声音清越如歌,却满溢杀伐之气。
那老头一缩脖子,满脸堆笑,“小老儿哪敢跟青侍郎争啊,小老儿只不过许久不曾见着这种上乘货色……”
看他眼神如刀扫来,忙噤声躲回人群里去。但犹自低低咂嘴,“好东西啊好东西……”
围观者闻声,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瞧那青侍郎的眼神也多了些鄙夷。
青穹被众人盯得面色微变,闪身又拦住红笑歌,挤出点干涩笑容,“姑娘,我姓青,名穹,任礼部侍郎之职。绝非存心要为难姑娘,只是我妹妹对李至伦大师的画作倾心不已,还望姑娘能体谅……”
低低叹口气,一咬牙,“九千两,若是姑娘还不肯卖,便只好就此作罢!”
红笑歌呼啦一下收起伞,美目微睐,打量他半晌,“你确定你妹妹一定会喜欢这个?”
“确定!”
夜云扬不动声色地捅捅她,凑过去轻声道,“既然他这么疼他妹妹,你就卖给他吧——大不了,以后我瞧见街上有卖的,再给你买把。”
“你当这是大白菜呢,想买就买?”红笑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才扁着嘴磨磨蹭蹭把伞递过去,“给你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青穹果真掏出荷包,抽出几张银票,又微红了脸望着旁边几个男人,“华兄,林兄,你们那里有多少?先借我,待我回府取来归还。”
那几个似是见怪不怪,七手八脚凑出一小叠银票递过来。他数了数,脸上红晕更浓,“还差三百两……姑娘,不如你和这位公子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
“好了!看你那么疼你妹妹,三百两算折扣。”红笑歌不耐烦地摆摆手,“喏,伞归你了。看清楚!货物出门,概不退换哦。”
青穹接伞在手,展来细细看过,这才收拢来,望着红笑歌感激一笑,“我代我妹妹多谢姑娘了!不知姑娘和这位公子可用过早饭,不如……”
那宝香阁的王老板却早已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夜云扬的胳膊,眼睛却望着红笑歌,“青侍郎已得着最好的,总不能叫小老儿干看着眼馋吧……走走走!今儿个小老儿做东,还请两位赏脸,同上佳玉酒楼一叙!”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里走。
夜云扬刚要挣扎,却觉着一股大力自臂上涌来。正想出声示警,却见那张老板眼神古怪地觑他一眼,身不由己地便跟着往里走去。
红笑歌收起银票,冲青穹微微点下头,也跟进去。
三个人径直上了那二楼雅间,张老板这才放手,朝红笑歌一揖,口中低低笑道,“王同史见过大小姐!”
啊?原来他俩认识!夜云扬惊得瞪圆了眼。
红笑歌懒洋洋地一摆手,毫不客气地挨着临街的窗口坐了,“行了,老王。多亏你,今儿个这戏还真没白演!”
夜云扬忽觉身后又是一股力量涌来,竟不自由主地跌坐到她旁边的椅上。
正自惊诧,却听那王同史笑道,“今日得见大小姐的大作,竟是仿的愈发惟妙惟肖了!呵呵,别说那青侍郎,就连我也差点看走了眼!”
红笑歌得意地扬眉,口中却淡淡道,“不动笔都几年了,还好没什么破绽。”
“你们……你!你又骗人!”夜云扬震骇万般,憋了半天只迸出这一句。
“谁骗人了?切!无凭无据,少在这儿胡叨叨!”红笑歌淡淡一瞥他,“又不是我非要卖给他,是他自己求着要买的。而且那伞确实是古董,惜夕花一百两才帮我淘回来的……再说了,从头至尾,我有说那是李至伦的真迹?好像我还很好心地提醒过他看清楚吧?”
夜云扬语塞,直气得浑身发抖。
她却不依不饶,唇角微扬,带出点讥诮,“还有啊,方才……似乎是你劝我卖给他的吧?若我们这算骗人,那你这做托儿的也难逃干系呢,相——公!”
瞧着那一老一少贼兮兮笑作一团,夜云扬欲哭无泪。
一怒起身正要拔腿走人,眼角余光却瞥见那街上慢慢行来两个白衣人。脸色一变,又复坐下,冲红笑歌低声道,“别往楼下看,紫家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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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第一次上青云呢。
可是我家老娘生病了…
真是好消息和坏消息齐飞,
唉,各位亲先看,我煮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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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卷 第二十七章 逛街逛出来的那些事儿(二)
大凡有人提醒说别回头,那么被提醒的人十有八九还是会回头。人的本性如此,红笑歌当然也不例外
夜云扬一把没拉住,她已经趴在窗口探头往下看了,一面看还一面评论,“一号身姿轻盈,飘忽若神,眉目含情,顾盼生辉,可惜性别模糊,扮女人强过做男人,必定小受一枚;二号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丰神俊朗,眼波含煞,啧啧,说他不是攻我都不信啊……”
受?攻?
夜云扬听得晕头转向,急得直冒冷汗,正想扯她坐下,她却蓦地回头一笑,“哦哟,不好。他们发现我了。”
不着痕迹地朝王同史丢个眼风,他立时心领神会,悄然退出去。
夜云扬差点吐血,恨不得一巴掌扇醒她,“你昏头了?!”
红笑歌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老神在在地坐下来,“你这么紧张干嘛?自己送上门的,多看两眼有什么打紧?”
夜云扬气结,“可那是……”
话还没说完,雅间的珠帘已被掀开,紫因笑微微拉了铁青着脸的紫霄不请自入,“红小姐,好久不见。”
“哟,这么快就到了!你们长翅膀了?”红笑歌淡淡瞥眼夜云扬,纤手微扬,慢慢覆在他攥紧的拳上,唇角勾起抹笑,“不过……我正想多谢两位,入城之时不曾为难我夫妻二人……哦,对了,我那妹子秋英可是对这位总板着脸的公子念念不忘呢!”
“果然是你!”紫霄盯着那双交叠的手,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紫因轻按他坐下,眼波轻转,笑靥如花,“红小姐此番前来,已见过……那位了吗?”
“怎么?我的家事也需要向秘卫府一一报备么?”她笑吟吟地道。
“你!”紫霄一按桌子就要站起来,眉宇间满蕴煞气——不知为何,她总是能这般轻易挑起他的怒火!
珠帘轻响,扭头望,却是小二端了茶点在门口进退两难。
都城不比别处,一点小事过了旁人口,也能掀起无限风波来。何况这回入城临检他们又是紫家代表,早已是公众人物,丢不起这个脸紫霄一念至此,只得捺住一腔怒意,扶桌慢慢坐下。
“吵架叙旧都延后,我和相公还没吃早饭呢。”红笑歌眼尖,扬手招呼那小二进来。
店小二急急忙忙放下东西,头也不敢抬便匆匆退去。
夜云扬虽是低了头闷声不响,却暗暗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紫家兄弟出手,势必要先护她周全“二位该都吃过了吧?那我就不多让了。”她却似浑然不觉,动手将几屉热腾腾的点心一字铺开来,又凑到夜云扬耳畔“低”语,“相公,你喜欢吃蟹黄包,还是素包?调料里可要加醋?”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为何自己的第一念头竟是让她先逃,已叫那轻拂耳畔的温热气息搅乱了心神。也不晓得她问了什么,只觉着耳际热辣辣地,心头却一阵酥麻,不由自主便微微点头。
紫霄却是看得目呲欲裂,太阳|茓旁青筋暴涨。紫因也大觉不自在,可仍是悄悄伸手按住了他攥紧的拳头。
红笑歌特意吃得很慢,边吃还边拿眼不住地瞟紫霄和紫因,眼中笑意浮荡,别有深意。
紫因被她瞧得心里发毛,别开脸去冲着夜云扬淡淡笑道,“这位朋友的胃口似乎不怎么好啊……”
“那肯定的。”红笑歌微微扬眉,“要是您吃饭的时候,突然跑出两个闲人坐在旁边干看,恐怕您也不会有什么好胃口吧?”
“牙尖嘴利!”紫霄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冷冷道,“弟弟,别跟她耍嘴皮子!先拿下这刑部明令通缉的要犯再说!”
“慢着!”红笑歌举筷轻敲一下小碟,眼底笑色浓浓。
紫因心道不妙,暗暗扯他衣袖。他却固执地瞪着红笑歌,“包庇钦犯乃是重罪,若是你再敢阻拦,就拿你一起下狱!”
夜云扬暗扣金镖在手,她却扯住他的袖子不放。
眼一睐,嘴角牵起点讥诮,声音蓦地扬高八度,“哟!原来刑部的两位官爷到这儿来,是打算冤枉无辜,强抢民妇啊——”
此时街上行人已渐多,闻声纷纷住脚仰头观望。而酒楼中本是热闹非凡,此刻却忽然静寂无声。
生活安逸,正需八卦调节,碰上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然谁都忙着支楞起耳朵听端倪。
“你再胡说!我便办你一个妨碍公务之罪!”紫霄更是火大,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她以袖掩口,满目笑意,嘴中却哀怨万般,“哎呀!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两位官爷竟然平白无故跑进来冤枉我家相公不说,还要红口白牙给小女子套上这么个罪名……罢了罢了!小女子便应了两位官爷以换我家相公清白——请问,小女子该改嫁您二位中的哪一位才好呢?”
楼下轰地一声炸了锅,外头行人也越聚越多,望着这边窗口指指点点。
紫因眉头紧皱,神情慌张,连连回头望那帘外,哪里还有心情再提前事。而紫霄更是气得浑身打颤,手扬得老高,却不敢真的挥下。
夜云扬见状一愣,神经依旧绷得紧紧,却忍不住暗笑起来——这恶女倒真还有些本事!居然三言两语便坐实了紫家兄弟见色起意,强抢民女之事。今儿个或许真能不见兵刃,便可全身而退“红小姐,你……唉!”紫因再无心纠缠,强拉着紫霄便走。他却犹恨恨咬牙回头瞪着红笑歌。
红笑歌毫不示弱地迎上他杀气满溢的眼,示威也似地抱住夜云扬的胳膊。蓦地一收笑色,寒霜笼上眉眼,低低道,“记住,谁想叫我做寡妇,我便叫谁永世不得安生!”
他两个俱是一怔。待回神,帘外已传来几声轻咳,有人在外低低干笑,“小的是这佳玉酒楼的老板,几位有话可以慢慢说——小本生意,还请官爷们体谅些……”
话虽婉转,却显是已认定紫家兄弟仗势欺人。
紫因窘得飞红了脸,急急扯走紫霄,一溜烟下楼出门,听得周遭窃窃私语,却是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到街口转角处,紫霄猛地抽手,忿忿道,“你做什么!叫人看了还以为真是我们错!”
“霄!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紫因急得直跺脚,“难道你看不出她是故意激怒你?”
“那我就该看着那小子逍遥自在,不把我们紫家放在眼里?”
“此事不可硬来,只能智取!霄,你想想,若是方才你沉得住气,我逼那小子先动手,便可当场斩杀他——纵红笑歌是公主,人死了她又能拿我们怎么样?可如今……”
“那就现在回去拿了刑部公文来拿他——我看那女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紫因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直皱眉头,“霄!太晚了!你若真是再回去拿人,可知旁人会说什么?二叔最重面子,只怕更不会轻饶我们!”
“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紫霄狠狠咬牙。
“何必同她斗一时之气?要报仇,有的是法子……”紫因瞧他不再坚持抓人,终于松了口气。探头瞥眼那边二楼窗口,唇畔掠过抹森冷,“霄,难道你忘了……府中地牢里那个丑女人么?”
紫霄一愣,冰冷笑容寒月般浮上脸,攥紧的拳也慢慢舒开来,“对啊。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那个对她师兄痴心一片的小师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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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卷 第二十八章 逛街逛出来的那些事儿(三)
这边紫家兄弟一走,夜云扬长长出了口气,“没想到他们这么轻易就肯罢手……”
扭头对上红笑歌近在咫尺的脸,蓦地红了脸,忙将她一把推开,嗫嚅道,“你怎么一口一个……相公叫得那般顺口,莫非你……你不会不好意思么?”
“啊?”红笑歌微蹙的眉蓦地展开来,一时没忍住便笑出声来。伸了手指就去点他额头,“哈哈!真看不出啊!原来你这呆瓜还很保守!”
他窘极,侧头避过,勉强板起脸,但语气已硬不起来,“我是呆瓜,你就是恶女!”
红笑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大呆瓜,你现在才知道我是恶女?晚了!”
话音未落,两个人急匆匆掀帘进来——一个便是那宝香阁的老板王同史,另一个夜云扬却不认识。
只见那人圆嘟嘟的脸上满是苦笑,才进来,便边冲红笑歌作揖边低声哀求道,“姑奶奶,你小声点儿,别把客人都吓走了!”
“切!吓跑了我再给你拉回来!”话是如此说,可红笑歌还是收敛许多。
瞥眼在旁窃笑的王同史,又笑吟吟瞅着那人,手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碟边,“卢老板,最近生意好得很嘛……保护费啥时候能交上来啊?”
赫!居然是明目张胆来敲诈!
夜云扬对她刚生出的那点好感顿时无疾而终,刚要开口喝斥,却见那人竟不着恼,还笑眯眯地把张圆脸伸过去,“大小姐看我这张老脸哪里值钱便拿了去,我卢傲绝不说二话!”
“呸!庄里那么多人,就属你最抠门!”红笑歌轻啐一口,也笑起来。
“哪里哪里!论抠门,大小姐的功力我可是拍马也不及啊!”
夜云扬霎时通身冰凉,正义感马上灰飞烟灭。无语地瞅眼红笑歌,直想扯她来问问——这都城里究竟还有谁不是她那庄子里的人!?
望望桌上犹在冒热气的点心,这时节才觉着肚里空得难受。索性横下一条心,不去看他们,只自顾自大吃起来。
红笑歌淡淡瞄他一眼,唇角微扬,也不去搅他吃兴,同那两个随意聊些闲话。
夜云扬虽不是有意要听,但他们的话还是或多或少地飘了些入耳。多是诸如最近阳鹤出了什么新贵、哪家古玩店又收进了什么新货之类的话。他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扫尽桌上残余,抹抹嘴,默默地看红笑歌一眼。她了然一笑,对那两个点点头,“晚点去庄里说,我先带他去买衣服。”
那两个立时乖觉地让开路,却又偷偷拿眼觑着夜云扬笑得意味深长。
夜云扬心里有些毛,低头先闪出去。红笑歌跟出来,领他往另一处楼梯从后门出去。穿街过巷,拐到家不起眼的估衣铺前,她才停下来——刚进去便毫不客气地往太师椅上一坐,指挥店里的小伙计带他去换衣服。
看来这铺子的主人又跟她脱不了干系。
夜云扬终于不再惊讶,但……衣服换了一身又一身,她却始终懒洋洋歪在椅子里皱眉,“换!”
待换好第十一套的时候,虽然那小伙计态度依旧很好,可他却已捺不住有些着恼。沉下脸来望着仍拿挑剔眼光打量他的红笑歌,冷冷道,“你再说换,我就穿回原来那套!”
她居然耸耸肩,唇边还荡起点慧黠的笑,“很好,就这套——记住,我没猜心的习惯。所以,不喜欢就一定要说清楚,否则再遇上同样的事,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就算我说不愿意,你还不是一样……”夜云扬跟在她身后出门,忍不住低声嘀咕。
她蓦地停步,却不回头,“成亲之事除外,不管遇到什么事,至少你得有自己的主意吧?如果连你都对别人安排的生活没意见,别人又怎么知道你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他愣住,半晌才低声道,“走吧。”身随她行去,心神却凝注在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上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该有自己的主意么?
可……为什么爹和师父都从未这样对他说过?
五岁之前,从身为镇远将军的爹口中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我们是皇上的子民,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服从!”
五岁之后,救他逃过大劫的师父总是这样说,“云扬,听话。不管做什么,都不要有太多自己的主张。你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就是——报仇!”
在家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的起居,他的将来,都安稳得一如不会改变的磐石。
到了山中,所有的都是师父决定。师父说对,那就是对。师父说不对,那就必定是错的不只是他,师妹娉婷不也是这么相信的么?
那一天,爹说,“你和你师父先走!”所以他便走了。
那一天,师父说,“紫家的人,杀一个是一个!”所以他便去了。
虽然第一次,他失去了家人;第二次,他连累了师妹,但……一直以来都如此啊,他不过是依从了他们的命令不是吗?
只是,再往后……再往后
难道自己要为了这恶女的一句话,便将他所经历的一切全盘翻覆?!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竭力要找个理由否定她的论调,思想半天,却只能苦笑。
服从是他的生活,报仇是他目标,除此之外……会有人在乎他高兴与否?
她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兴致满满地拉着他在街上闲逛——绸缎庄、首饰铺、小吃摊……甚至铁匠铺她也要进去晃荡一圈!仿佛什么她都感兴趣,什么都能叫她开心。
她灿烂的笑容好似藏了魔力,居然也渐渐感染了他。
看着她满眼惊羡地抚mo着那些五彩斑斓的锦缎,看着她腕上叮铃当啷带了一串镯子得意地在他眼前晃,看着她嘴边沾了酱料还要拖他继续走向下一摊,看着她咦?他是不是发了疯?怎会觉得同她在一起如此轻松?
但,笑容依旧固执地赖在他脸上,就像她那只赖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的柔荑一样不!竟是他不知不觉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心神有些紊乱,可手贪恋着那温暖,迟迟不肯放。
忽然听得她低低“咦”了一声,拽着他飞快闪到一家小店里,回头来却是满脸满眼难抑的笑意,“看!是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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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起卷 第二十九章 自信
灯闪闪,素绢摇,似玉娇娘倚阑干。夜浓浓,清风凉,胜雪白衣翩翩扬
果然,一出场就锁得那花街上下一干眼球连转都不会转!
白云舒心中暗爽,得意地扫眼周遭。潇洒撩了下耳边发,“哗啦”一展手中扇,心道——这一来,且不说英俊非凡,那也算得上是风liu倜傥!
咦,怎么连那门口揽客的龟奴眼神都有些异样?
忍不住轻轻摸下脸,唇角慢慢弯——果真光滑似绸缎!那张老头还真是没说谎!
但……看来那药效果太好,以后还是少抹些为妙。免得不小心引来些错乱情缘,弄得自己吃不消!
心念至此,干脆利落都撇开那些闲杂人等,睨准楼上的莺莺燕燕,含情脉脉的眼风一飘
哎呀!这什么楼子!姑娘的承受力一点儿都不强!
才是个秋波过去,居然就有人双目发直,简直像恨不得扑下来把他吞掉……不过那个更糟,怎么就这等受宠若惊,以至于泪流满面了?
啧啧,难怪姑娘不咋样,原来那老鸨自个儿还蹲墙角……吐?而这龟奴怎地忽然怒色满面,难道不行不行!这家楼子绝对不行!老鸨都跟龟奴勾搭上了,那些姑娘还能拿谁做榜样!
隔壁那些家看起来都不错——咦,怎么突然纷纷闭户关窗,莫非雷雨将至?
白云舒抬头看看天,没发现有乌云。瞥见对面那家的老鸨匆匆忙忙要拢上门,忙一个箭步冲过去硬把半边身子往里塞。
那老鸨尖叫一声,白眼一翻,朝后仰倒。旁边龟奴飞快上来扶住,脸色苍白地望着白云舒就要跨进来的腿,“这位公子,我们已经打烊了!”
“胡说八道!”白云舒不悦地瞪眼,“晚上打烊,难道你们的生意等白天做?”
那龟奴把老鸨放平在地上,抖抖索索又来挡他,“大爷,姑娘们都不在——今儿个真不做生意!”
“更是胡扯!我方才明明看见她们在二楼窗口笑呢!”白云舒嗤鼻,掏出银票在他眼前一晃,“废话少说,快叫你家的姑娘们都出来——爷有的是钱!”拨开他就要往里走。
那龟奴蓦地扑上来,死命抱住他的胳膊,“爷啊,您饶了我们吧。都已经有几位姑娘晕过去了。再瞧见您,她们哪还有活路啊!”
白云舒愣住,摇摇头叹口气,甩开他的手,转身出去另寻。刚出来,身后大门便“嘭”一声合上。举头四望,偌大的花街居然幽静如鬼巷!
风过,拂得落叶簌簌滚。他落寞地站在黑夜中,半晌才无奈地一甩头,低声叹道,“原来长得太好,也是一种罪过……”感慨半天,才依依不舍地往隐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就有点生气——这还是都城呢,连剑川都不如!害他期待好几天,还把去白家商铺之事也延后。这时候天都黑透,那些铺子估计早关门了,想再去联络白延春也不成都怪那张老头的狗皮膏药,弄得他这张脸那般勾魂夺魄!不过,今天才只是丢个媚眼就弄晕了人,下回再加个笑容岂不是要搞出人命来不好!中招了!难怪那个雪蛟第一恶女会这么好心叫人天天给他涂养颜药膏,说不定她要的就是这效果……不行不行!得快点回去把她找出来——天天顶着这么罪孽深重的一张脸,叫他还怎么出门!?
红笑歌与夜云扬回到隐庄的时候,两个人脸上还是满满的笑。
惜夕他们正在厅里喝茶聊天,目光落在他两个还叠在一起的手上,眼神便有些玩味。
红笑兮眉头一皱,唬起脸就过去硬把夜云扬从红笑歌身边挤开,还扯着她的袖子直撒娇。
红笑歌心情好,倒也没觉得什么,兀自笑着学那白云舒的样儿——待说到最后一句,一群人登时都绝倒,笑声差点把屋顶也掀掉。
夜云扬手里忽然空荡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他们拿白云舒取笑,更觉不对。但,教训的话涌到喉头,喷口而出的却依然还是笑声——没办法,他也清楚听见了白云舒最后那句话。
笑了好一会儿,惜夕忽然轻轻蹙眉道,“小姐,方才富贵大街十几家酒楼的管事都来过了……”
红笑歌蓦地收了笑容,诧异地望她,“月底才报账,他们今天来做什么?”
惜夕轻叹一声,“还不是因为白公子……那些个管事过来抱怨说,若小姐再放他出去闲逛,恐怕不到月底,我们的店子全都得关门了。”
“这怕是太夸张了一点吧?”夜云扬忍不住Сhā嘴道,“方才我见被白公子吓到的大多是女子,酒楼里该是男子居多,应该不会弄到那种地步的。”
“笨蛋!他们不是怕,是——想吐!”红笑兮不失时机地白他一眼,拿腔拿调地道,“我们看多了,当然就习惯了。别人乍一瞧,还以为灶王爷现身呢!客人都被恶心走了,你吃什么?对吧,小笑?”
总被个小鬼叫笨蛋,夜云扬脾气再好也有点毛了,“不是你随手把药乱放,她怎么会让白公子误服下那蛛毒?”
一声出,四座静。他不解地扫视众人一圈,却见红笑歌脸红红地别开眼去,心底陡地一震,面上也无故热哄哄一片,忙解释道,“我说的是事实,并不是存心替她开解……”
他身旁的红笑倾却不等他把话说完,一脸欣慰地拍拍他的肩,“好妹夫,你终于学会胳膊肘往里拐了!”
惜夕低笑道,“姑爷维护小姐,这还是头一遭呢……莫非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能让姑爷像变了个人似的?”
夜云扬急得胀红了脸,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张宁远捋须颌首,无视红笑兮威胁的眼神,也来凑趣,“好孩子!夫妻之间就该如此,强过你们天天吵架,我们心里也闹得慌!”
“再胡说,我真恼了!”红笑歌蓦地绷起脸,却止不住那红晕蔓延的势头。
红笑倾还想再逗她,厅里却走进个人来——白衣黑脸,不正是方才那话题人物白云舒?
众人忍不住又是一阵笑。他握了扇子满脸疑惑,“小笑恼什么?你们又笑什么?”
“没什么。”红笑倾拼命抑制着即将喷口而出的大笑,明知故问,“白公子玩得可开心?”
“别提了!”一说这个,白云舒就来气。一展扇子,轻快地旋身一周,这才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警示道,“瞧见没?以后我可不用那药膏了——太英俊旁人反而接受不了,白费力气!”
厅里寂静数秒,蓦地爆出阵轰天大笑。白云舒耸耸肩,自己找位置坐下,“你们没这经历,当然不能理解……”
红笑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他摆手道,“行了,小白。以后你就老实在这儿待着吧。”
果然,狐狸终于露出尾巴来了!
白云舒在心底鄙夷一笑,表面却做出副惊讶的样子,“为什么?”
她低咳一声,正色道,“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叫你不要出去你就出去——少给我招蜂惹蝶找麻烦!”
白云舒撇撇嘴,“知道了。”瞥见她微侧的脸上那未褪的红晕,心不由得一荡。定定神,又止不住地暗笑——原来如此!自己果真是魅力非凡,连这有了夫婿的恶女也忍不住动了心!
偷偷瞟眼神色复杂的夜云扬,在心底暗叹一声,“云扬兄,对不住了!谁叫这恶女不长眼睛,竟自己送上门!不过,放心。待我耍够了她,再狠狠踢开,救你一同出火坑!”
缘起卷 第三十章 赝品的启示
话说这雪蛟国以红为尊,下设六部。本是白家掌吏部,夜家司兵部与工部,紫家管刑部,青家分了礼部和户部,利益均沾,不分上下。
但,因那十五年前夜大将军密谋打破五祖遗训,私蓄兵马意图篡位,被白大将军及时发现,领兵将夜氏一门先斩后奏——此后,五大姓变四大姓,都城也由并安迁至阳鹤。皇上及三位皇子故态复萌,玩物丧志,无心政事。
虽依祖训,红家胯下的王座依旧稳如磐石。只不过,六部重分,紫家扣住了刑部与户部,白家霸占了兵部与吏部——谁才是真正掌控这国家命脉之人,大家都不是瞎子,只心照不宣而已。
那青家,筹码倒是押对,但立场不坚定之说也不是空|茓来风。所以赌到最后,反而是把肥肉换了骨头,后悔也来不及而由于皇上很少再大张旗鼓搞什么大型活动,加上实力雄厚的车瑟国又在旁虎视眈眈,因此唯有临近三年一次的科考,礼部才会真正热闹起来。
正可谓油水就是动力。如今无外使,也不逢科考,所以这天的礼部衙门,一如往常的安静而清闲。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礼部侍郎青穹——重金购得了宝贝,一整天在礼部衙门都有些心不在焉。
东西过于贵重,又不是小物件可以贴身藏住,放在哪里都不安心。且一心急着要回去向妹妹献宝,连宫里呈上的皇上寿诞之日朝拜太庙的折子也无心多看。
尚书告假,侍郎最大。一众小官吏不至于连脸色都不会看,放胆跑来调侃他的坐立不安。有乖觉的早把折子都压下,暗示他可以先回家。
但这青穹虽继承了青家独有的冶丽脸孔,性子却固执而死板,捏着那把伞,硬生生憋到日偏西才肯走。
到家直奔迷萝院——还好,妹妹青嫣还在对镜梳妆。急急摒退小丫鬟,将手中的伞一扬,冲着她得意地牵起唇角,“嫣,今天就别去暗香阁了——猜猜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又不下雨,哥哥买伞来做什么?”青嫣微微侧过脸来,狭长眼尾也蕴了笑,“暗香阁的妈妈派人送了信来,说是昨天花街去了个长相可怖的男人,把月离姐姐给吓病了。今日非要我出去压压场面……”
“月离就是胆子小!听我的,别理她们。一天不去楼子也倒不了!”青穹大是不以为然,等不及她再猜,急不可耐地将那伞“哗”一下撑开来,“看这个!”
那双总是烟波渺渺的眼蓦地一亮,顾不得腮红只打了一半,丢下胭脂就来抢,“李至伦的《落樱图》!哥哥,你从哪儿弄来的?”
“街上捡的。”他莞尔,明澈清亮的眼里浮着些狡黠,面上却是副得意满满等人夸的神气——等了半晌,却见她眉头轻轻蹙起,擎伞凑近灯畔,盯着那画不说话。
“怎么了?”青穹诧异地问。见她仍是不语,又撇嘴道,“小心点,别叫火燎着——我看过很多遍,这绝对是真货!”
青嫣蓦地回神,瞅着他微微一笑,“伞是真货,画就……”
“什么意思?”他紧张起来,夺过那伞翻来覆去地看,“这笔触,这色彩……你看!那印鉴的墨色也同以前的藏品一般无二!”
青嫣轻轻摇头,“哥哥,你对着烛火再看。”再抬眼,眉宇间竟飘起些冷厉,“右下角最突出的那片草叶上……有字。”
青穹一惊,忙依言凑去灯旁,细看之下,登时变了脸色,“剑川?!怎么会这样!我今天对着阳光看了好几回……”心神一凛,鲜亮唇瓣也失了光彩,“是假扮你洗劫了剑川白府的那群蟊贼!?”
“必是用了什么特殊药水写的,遇热才会显现……”青嫣缓缓坐回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眸中忽地掠过抹异样,“哥哥从何处得的这把伞?”
青穹愤怒地将伞狠狠摔在地上,“我早该知道这是个圈套!大街上怎么会凭白冒出一男一女为这伞争吵!我……我真蠢!”心念一转,蓦地瞪大了眼,“他们……难道料定我必会将此伞交到你手中?”
是啊。自从紫家与白家得势,青家便暗中将宗主之位传与他小妹青嫣。对外宣称她体弱多病,以降低那两家对青家的戒心。而青鸾乃是他的远亲堂妹,早在七年前便香消玉殒,是以青嫣李代桃僵,才……连紫家和白家都未察觉,那帮蟊贼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青穹越想越惊,“嫣,你在府中休息段时间,暗香阁那边你就别管了……我再加大赏金,务必要除尽这些人渣!”
“如果事情能这么容易解决,你我今天就不会看到这把伞了……”青嫣淡淡笑道,“在白家的地盘上公然将白府洗劫一空,无视黑道高手追缉,连紫家人亲自出马守城门,他们都能大摇大摆出现在阳鹤的大街上……呵呵,这些人的本事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呢。”
看他惊异地相望,不禁朝他粲然一笑,“放心吧,哥哥。他们若是想对我不利,何必借你的手来知会我?就凭他们神不知鬼不觉便潜进阳鹤的本领,要取我的性命易如反掌……”
起身捡起那把伞,撑开来,纤指轻抚过那瓣瓣绯樱,眼底浮起点玩味,“不把我们三家放在眼里,明目张胆借画示威,又能将李至伦大师的画仿得这般真假难辨的人……我还真想见见呢!”
“见?当然要见!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把他们引出来!”青穹听她分析得合情合理,心渐渐安定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这帮混蛋,居然就这么骗走我八千七百两银子!若是落到我手里,定要叫他们十倍奉还!”
青嫣正拿棉纸擦着脸上妆容,闻言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说说!”
一席话听下来,青嫣笑个不停,“哥哥,你真是傻得可爱呢!”瞧他不悦地瞪圆了眼睛,只得轻咳一声,以袖掩住唇边笑意,“知道么?若我是那女子,你来问我为什么骗你。我一定会说——有么?从头至尾,我有说过一句这伞上图画是李至伦画的么?”
青穹愕然,果真又再将早上的事回想一番。半晌,低叹一声,“确实啊……她还真是没说过类似的话呢!”
“是吧?人家可还好心地提醒过你要看清楚——哥哥,这回真要叫你见着她,你还能有话说?”
“唉,还能说什么?都怪那宝香阁的老王跑来凑热闹!不过,别说是我,连那天天在古董堆里泡着的老狐狸这次也看走了眼!”青穹无精打采地道,忽然又面色一凛跳起来,“不好!老王还拉了那两个骗子上酒楼掏宝贝呢,只怕也着了道了!”
青嫣笑笑地拉他坐下,“天都这般黑了,王老板若是也上当,这会儿还去哪儿找那两个人呢?”狭长眼尾微微飞起,眸中笑意盈然,“哥哥,你让秦老大把追杀令撤了吧——如果不出我所料,这几天那帮有趣的人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缘起卷 第三十一章 在隐庄的日子(一)
但事情却出乎青嫣的预料,强捺下性子,等了一天……又等一天,眨眼三天就要过去,不论青府还是暗香阁,都没什么异常动静。别说青穹已自认倒霉,连她都没心情再日日往暗香阁跑。
而这些天,夜云扬的日子过得也不惬意。
话说那日同红笑歌一起逛街之后,第二天便不曾见着她面。到第三天一大早开门出来,夜云扬就得着陆仟这么一句话
“大小姐出去了。临走前嘱咐我,如果姑爷要练拳,就让我好好与姑爷切磋切磋。”
他不禁有些愣神,这似乎是陆仟头回没有拿那种讥笑的神气同他说话,也是头回主动提出要切磋。但让他更惊讶地却是——她出去了……没有带上他。
想问她去了何处,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地变成,“她又去卖伞了?”
陆仟那种惯常的讥讽神情立时又浮现脸上。眼光闪闪烁烁,就带了些不善,“大小姐还没那么闲,姑爷。”
这显然是个很护主子短的人。夜云扬暗暗断定,心头无由懊丧——亏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终于想出来怎么驳斥红笑歌昨天的那番话,没想到,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还有件事也叫他很是懊恼——昨天出去一整天,他居然就为她一番话而忘了给小师妹留下联络暗号!
陆仟看他沉默不语,有些不耐,“姑爷何不先热热身?”嘴巴催促着,眼睛还不住地望院门那边看,夜云扬瞥眼他,总觉着这男人今天有些反常,就像是想赶快完成任务,急着去什么地方心念一转,便淡淡道,“不练拳——我想出去走走。”
陆仟居然不阻拦,只叮嘱道,“大小姐不在,姑爷还是别出门的好。大少爷和小少爷就住在西边的院子,从这出去往左拐,一直走到底就是。”
扭身正要走,又回头加一句,“这庄里哪儿都能去,只那寥落院乃是庄中禁地,姑爷别误闯进去就是。”
不等他应声,已一拧身飞也似地消失在门边。
这样的话就好比此地无银三百两,越说不可以,便越能勾起人的好奇心。更何况红笑歌头一日还教他遇事要有自己的主意,是以夜云扬对闯禁地这事更是理由充分——当然难免还有点泄愤的意思,谁叫她不声不响又玩失踪?
但出门去,举目皆是青砖灰瓦,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庄子一点都不熟悉。正挠头,却见那头墙角溜出个小小身影——哦,原来是那“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红笑兮。
红笑兮抬头瞧见他,脸上露出点惊异,立时抖袖藏住了手上的什么东西,小眼睛还瞪得溜圆,“喂,你怎么出来了?”
“你姐说我可以在庄里四处走走。”夜云扬答得很是顺口,完了却发觉自己竟然在对个小孩说谎,脸就不禁有些红。
“哦……”红笑兮老成地瞥他一眼,竟然主动上来拉住了他的手,“那我带你去逛——我们庄里机关很多,没人领着很容易出事的。”
夜云扬低头瞄见他微扬的嘴角,顿时警惕万般——这小鬼素来对他抱有敌意,此刻怎地如此爽快?
可有人领路,总比做无头苍蝇强。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怕栽在这小鬼手上?
心念至此,便小心翼翼地跟去。转了怕有一两个时辰,眼见日将上中天,这迷宫也似的庄子还没逛完。夜云扬不禁有些头昏脑胀,红笑兮却兴致勃勃,大有不走遍全庄绝不罢休之势
终于在处小门前,红笑兮蓦地停住脚,抱着肚子皱眉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上上茅房就来——你可别进前面那院子!”说着就往后飞跑,眨眼工夫便没了人影。
重点在于“前面那院子”吗?
夜云扬穿过小门,抬头见那院门上正悬了“寥落”二字,止不住微微扬眉——这小鬼,果真没安好心!不过,歪打正着,正合他意!
院门紧闭,趋近前,里头竟传来隐隐说话声。忍不住把耳朵贴近门缝,屏息静听——咦,这些声音怎地这般熟悉?
苍老而浑厚的那个,好像是昨日做托儿的那宝香阁王同史吧……沙哑带点土腔的那个,不就是佳玉酒楼的卢傲吗?还有还有,略微低沉却叫人听着无比舒坦的是红笑歌!
夜云扬的心猛地一跳,无由地恼怒起来,伸手就想推门。手快触到门上,却又僵住——她不曾出庄,那陆仟为何要说谎?
定定神,凝神侧耳
“那家的两个大头还没弄掉,这帮小兔崽子才敢跳得那么嚣张。大小姐要是觉着烦,老子马上带些弟兄去把他两个先废了……”
“老王头,你脾气还是这么爆!要是先毙了那帮小的,打草惊蛇更不好。届时弄得那两个老东西缩在壳里不出来,我们要花的成本不是更高?”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你怎么不说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惹得大小姐心烦?照老子说,就该给他们点教训!”
“昨天这档子事教训得还不够?我早吩咐人把消息传出去了。他家的老东西最怕丢脸,那俩小的一回去,包准有他们受的——一个子儿不费,照样叫他们ρi股开花!”
果真是恶人手下无弱兵,瞧瞧这恶女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张口闭口要毙谁,吹牛连草稿也不打……那紫家可是这么容易就弄得垮的!
夜云扬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却还是竖直耳朵继续听
“说起来卢老怪你多留点神,过几天就到宰肥羊的时候了。看清望准,别把好货色给漏了……”
“我哪能呢……对了,大小姐,最近罗扶那边逃过来些难民,把娃儿都贱价卖给了破衣帮。那群王八蛋翻手要十倍价,一个少了一两银不卖,您说……还要不要买?”
“买。不过再找他们帮主压压价,看批发能不能便宜点——这批大概有多少?”
“总有三四十个,买回来还得添些衣服被褥什么的……恐怕得把别庄旁边那宅子也买下来,不然住不下。啧啧,这钱还真是不经花。要等那些小鬼能赚钱啊,起码还得个四五年吧!”
“你看着办吧。”
什么?!那恶女拿假画骗人还不够,居然连贩卖人口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也做!
夜云扬顿时义愤填膺,伸手就要去推门。但,手还没触到门,腰间忽然一麻,整个人便僵在当场。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只能竭力溜动眼球往旁边瞧
赫!原来是陆仟!难道自己的武功修为真是那么差,居然连这家伙摸到身后来了都不察?
可,明明得手的是这家伙,怎地他却脸色惨白冷战直打?
正疑惑,却听里头蓦然响起一声暴喝,好似平地里起了声雷,“陆仟你个兔崽子,竟敢私自带着姑爷来这里!还不快给老子滚远点,老子的怒刀可不长眼!”
缘起卷 第三十二章 在隐庄的日子(二)
好得很!照面都没打,便被人把身份都揭个干净!
夜云扬心里如是想,却不禁有些骇然——那发出中气十足一声喝的人显然就是那宝香阁老板王同史。之前瞧他身子枯瘦,不堪一击,没想到却是深藏不露……可,自己偷听已有好一会儿,为何他到现在才叫破?
疑窦丛生,却身不由己被陆仟一下扛起——门突然开了,一张年轻而苍白异常的男子脸庞出现在门边,平静得如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大小姐让你们进来。”
夜云扬感觉到陆仟微颤了一下,果真举步前行。走了几步,躬身放下他,便无声地跪下。
浅白银薇花铺就的漫天云蓦然映入眼帘,而云下,一身鲜亮绯衣的红笑歌正半倚在素锦软榻上,眸子清冷寒洌,不看陆仟,只静静朝他望过来。
那年轻男人越过他们,默默立到榻旁,王同史和卢傲的脸色愈发难看,只站在一旁不出声。
好一会儿,红笑歌才慢慢将目光移开,唇畔蓦地浮起丝淡淡讥诮,“你倒是越来越会跟我耍心眼了……”
这话不知是在对谁说,但王同史满脸的褶子分明颤了下,嘴唇抖索却不敢说话。
“阳光见多了,也会腻吧?刘渊在东区该有四年了呢……陆仟,让你和恬妞换,你不听话……如今你便与刘渊换换吧!”她轻轻抬眼,如刀般寂冷清洌。
那年轻男子闻言,面上荡起些喜色。陆仟依旧低头不语,但身子已难以自抑地抖颤起来。
夜云扬听得云里雾里,想替他分辨却苦于|茓道被制,只能站在那里干着急。
看陆仟不出声,她嫣然一笑,淡淡又补一句。“或者,你情愿领受家法?”
陆仟浑身一震,终于用种干涩的声音答道,“东区,谢大小姐开恩。”利落地起身,眼神复杂地瞥王同史一眼,悄无声息地退去。
那年轻男子也蓦地跪倒,一脸的欣喜若狂,“刘渊谢过大小姐!”
“好了,你去替他解|茓吧。”红笑歌轻轻扬眉,“老王、老卢,方才说的事你们看着办,现在……让我和我相公单独待会儿。”
刘渊飞快地过来帮夜云扬解开|茓道,乖觉地退下。王同史与卢傲却仍迟疑地望着夜云扬,不肯离开。
“反正有些事迟早得让他知道,现在说开了倒也省事……”她漫不经心地瞥眼夜云扬,一抹邪肆挂上嘴角,“我想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让消息外露的——对么,相公?”
那两个虽眼中依旧浮有疑虑,但也不敢再多留,忙行礼退出门外。
门掩上,院里忽然静下来。风掠过树梢,花枝轻曳,数朵落花旋转着飘下。
红笑歌取了榻旁案上的茶在手,浅尝一口。抬眼见他仍站在原处发愣,不禁浅浅一笑,“坐吧。”
这……到底演的是哪出?
夜云扬茫然地望着她,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移过去,慢慢在她身旁的小杌上坐下。心中本是疑团纠结,震骇与怒气堵得喉头也发哽。可此刻不知为何,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心竟慢慢沉静下来。
风撩起她耳畔的发丝,血珠也似的耳坠隐隐闪烁。阳光从花与叶间透下,于她明净的脸上交织出奇异的图画。睫毛轻颤,眸里仿佛笼上些烟霞,淡淡地,却极是惑人。
“想问什么?交换吧,一人三次提问机会,答的人必须说真话。”
她的声音蓦地打破了这安静,甜美而诱惑,令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为之颤动。先前想好的质问之辞已不晓得飞去哪里,嗫嚅半晌,脱口而出的却只是低低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山贼兼暴发户的女儿。”她答得甚是爽利,仿佛连想都不曾想过。看他皱眉,又笑,“我们家确实是靠林业发家致富的,你不是也在我家待过几天,这点应该没什么疑问吧?至于老本行嘛,我只是闲来无事偶尔玩玩……”
夜云扬气结,张口便驳斥道,“普通山贼会无所忌惮地把白家少主带在身边?普通山贼会跑去街上卖假货骗人?普通山贼会在都城有这样的据点?普通山贼会把小孩子当货物来买卖?哼!你别把旁人都当作傻子!”
她不语,却只是睁大眼睛望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夜云扬更是火大,“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的难道不对?”
红笑歌轻轻旋动着手里的青瓷茶碗,笑得有些奇怪,“你说得很对,也确实没什么好笑的。好了,你的问题问完,换我问你了。”
“什么?我才问了一个问题而已!”他猛地跳起来,一脸愤怒,“你出尔反尔!”
“呆瓜,自己回想下吧。”她嗤鼻,“你刚才一共问了七个问题——‘你说得很对,也确实没什么好笑的。’这就是我对你最后两个问题的回答。”
夜云扬愣住。良久,颓丧地重又坐下来,忍不住咕哝道,“总是你说的有理……你明明就是设了陷阱让我跳!我不服!”
红笑歌莞尔,“那好,看你这么呆,我再给你两次机会……相对的,一会儿你就得回答五个问题——想好再问,我可没那么多问题要同你交换。”
“好!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坏事?”他忽略过她话中的讽刺之意,心中暗笑——有她做榜样,他难道不会依样画葫芦?
“因为我不觉得我做的是坏事。”她盯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道。
夜云扬愕然,回过神来愈发愤慨,“你!你……行!那最后一个——”想了老半天,确认无数遍不可能再被她轻描淡写敷衍过,这才开口,“你劫持白家少主,羞辱紫家兄弟……究竟有何目的?”
她收起笑容,浓长睫羽下,眸光蓦然如利刀出鞘,绚丽而锋锐,“这问题问得很妙……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那是因为……我喜欢。”
还是……被她耍了!夜云扬彻底石化,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她却放了茶碗,轻笑一声,“换我问你了。”
如同警钟敲响,夜云扬立时打足精神,死盯着她的嘴巴,存心要将方才的气恼一并还于她。
但,当那两片红滟唇瓣微微启阖,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夜云扬只觉得耳畔犹如惊雷炸响,脑子空白得可怕
她问的是,“你姓夜,对么?”
缘起卷 第三十三章 在隐庄的日子(三)
此后一整天,夜云扬的脑子都处于混沌状态中,连照顾他饮食起居,寸步不离他左右的人从陆仟换成刘渊,他也不曾留意。
他还记得她说,其余四个问题,等她想到了再问。可,仅那一个,已然将他所有的自信都摧毁殆尽
陆仟叫出泼风拳之名时,他尚心存侥幸。爹当年曾将此拳法无私地授予靡下士兵,虽之后无人再敢于人前展露,但……想不到她竟会这么快便下了结论……是的,他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时她的语气分明不是试探,而是……笃定!
他想见她,头回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她……她像个谜,深不可测的谜,他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可,他想要谜底。他想知道从开始到现在——自那绣球落到他手中的一刻起,是不是就已落入她的算计?
这个想法无时不刻地纠缠着他,心总无由隐隐作痛,午饭后信步出门,不知不觉便走进处花园去。
秋阳暖暖,繁花胜锦。想去那片假山后坐坐,理顺那纷乱的思绪。待转过去,却不禁大吃一惊——红笑歌也在这里!
百花绕着乘浮云软榻,乌云秀发披泻在洒金青绡枕上,纤手微握置脸旁,她蜷得好似只小猫,娇面红粉菲菲,鼻息均匀,睡得正熟。
夜云扬的心陡地一震,想转身走开,眼却如被磁石吸住,只不肯从她脸上挪开。正发愣,听得附近忽传来阵细碎脚步声,突然就慌了神。瞅见那嶙峋假山间有处为花所遮的石洞,忙不迭钻进去。
那脚步声转过假山便停住,不一会儿便响起衣角划过花枝的窸窣声。
夜云扬定定神,透过枝蔓的缝隙朝外望——咦,来的竟不是惜夕,而是那白云舒!
且看那白云舒睥睨四周一番,便蹑手蹑脚趋近前。皱眉看了红笑歌半晌,这才选了方青石挨着软榻坐下来。也不知从哪儿拿出把扇子,朝着她就轻轻扇。扇了没多久,又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
夜云扬不自觉便攥紧了拳,心头还漾上来些莫名的酸。但先前躲得太快,此时也不好贸然出去叫白云舒丢脸,只得捺下性子默默旁观——一刻、两刻……都快一个时辰了!这白云舒莫非不会累?怎地一边打扇,还一边盯住她的脸不放?!
那惜夕也是,到现在还不出现!难道打算就这样丢着自家小姐不管!?
石洞狭窄,动弹不得,直窝得他腰酸背疼,不由就把一腔火迁去红笑歌身上——这恶女到底搞什么名堂!一个大男人在她旁边虎视眈眈,她竟还能睡得那般香!
正腹诽,却见白云舒手中的扇子蓦地停住,黑脸上还堆满笑,“醒了?”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接下来就是极清脆的一声响——红笑歌的背影挡住视线,但听那白云舒突然怒极一声吼,“你打我做什么!”
夜云扬立时如吃了仙丹,唇角止不住牵起笑意,身上心上都清爽。怕那白云舒吃了耳光,对她不利,就想冲出去替她圆场——还没来得及动,就听得惜夕别有深意的笑声蓦然冒出来,“白公子,小姐的脸上可没有蚊子。”
夜云扬暗呼侥幸,又听那白云舒不甘地辩解,“我替你打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扇子……”
话音未落,便听得沉闷的一声响。夜云扬忙凝神往外望——红笑歌抬手边揉着太阳|茓边忿忿道,“我就说我头怎么这么疼……惜夕,叫人带他去风口吹一个时辰再回来——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手痒!”
惜夕果真一伸手,将白云舒提了便走——他居然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估计早着了暗招!
夜云扬心旷神怡,不住暗笑。听惜夕的脚步声去得远了,看红笑歌懒洋洋又要歪倒。他忍不住悄悄拨开花丛钻出来,特意重重咳一声,“咦,你怎么在这里睡觉?起风了,小心着凉——我送你回房吧?”
她回头望他,难掩惊讶,却居然乖乖地答了声“嗯”。
他如闻天籁,疑问也甩去九霄云外。看她站起又坐下,蹙眉直揉太阳|茓,病恹恹却愈发娇俏,心头一荡,蓦地背对着她蹲下,脱口便说出句连他也自觉惊异的话来,“上来,我背你。”
她倒是毫不客气,立马趴上来,一双玉臂还紧紧环住他的颈,“敢把我摔下去,就罚你一月禁闭!”
可惜绵软无力,没有半点威慑力。那轻拂耳边的温热,反叫夜云扬默默红了脸——察觉那体温隔着衣服透过来,更是面红耳赤,止不住小腿打颤。
心头甜意弥荡,眼底笑意盈然,只纳闷这花园到她卧房的路怎地这般短!
但,她果真是病了。
等发觉她脸红得有些异常,安静得也叫人心慌的时候,鼓足勇气一试她的额头,夜云扬才被那触手的滚烫吓了一跳。
他自小习武,从不知生病是什么滋味。师妹偶感风寒,也是由师娘全权照管。好在他有次瞅师父不留神,去探望过一回,此刻倒不至乱了方寸。
汲水来拧了好几条毛巾,一次堆上她的额头去。看她蜷紧身子直打颤,又翻箱倒柜找出些棉被把她严严实实盖上
若不是惜夕及时返来,红笑歌真的以为这次自己死定了。最惨不是病死,是被那呆瓜用被子压死!
棉被卸走几床,额上毛巾也拿走一大堆,她这才缓过劲儿来,瞪着夜云扬不知所措的脸,气话冲到口边却只化作低低一声,“呆子!”
瞥见惜夕似笑非笑的表情,慌把脸藏进被子里。那呆瓜却忙把被子拉开,还硬把她的头扶正,“被子不透气,会把你憋坏的。”
一时间脸哄哄热成一团,只得闭了眼不理他两个
惜夕定是故意!说去煎药,出去了就一直不回转,害得她不得不听那呆瓜絮絮叨叨讲什么“狼来了”!
一歪头弄掉额上湿毛巾,他便跑去重拧。一脚踢开被子,他马上替她掖得更严实。让他换个故事,他憋了半天却弄出个“说谎的放羊小孩”,换汤不换药,听得她更想哭!
可,瞧着他满头大汗,努力编故事来哄她开心。有种奇怪的情绪在心底轻轻荡。鼻子无由发酸,喉头像是堵了团棉花,狠话硬是出不了口。
不知过了多久,头开始昏昏沉沉,眼皮止不住地往一块儿黏。不自觉便捉紧了他的衣角,将身子蜷得更紧些——也许,两年太短了呢
缘起卷 第三十四章 在隐庄的日子(四)
清晨红笑歌醒来,身旁却已无人。心里不由有些失望,忍不住撇撇嘴。刚想起身,却发觉手里竟抓着件男人外袍——青灰绸料,分明是那呆瓜昨日穿在身上的!
听得门响,慌手慌脚把衣衫往被里一塞,抬眼却瞧见惜夕微扬的唇角,不由自主便红了脸。
“姑爷守了小姐一整夜,刚刚才回房休息……要我派人去请他过来么?”惜夕放下手中的药碗,笑意中带点促狭。
红笑歌佯作生气地白她一眼,又瞅着那黑乎乎的药汤直皱眉,“我已经全好了,不用再喝了吧。”
惜夕却不容分说把碗塞过来,“小姐若想一直躺着,可以不喝。”
她无奈地翻个白眼,听那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趁机把碗一推,倒回床上去。
惜夕皱皱眉,回头却是嫣然,“白公子,这么早就来看小姐?”
“是啊……小笑好点了吗?”白云舒把手里的托盘放去桌上,尴尬地笑笑,显然还没忘记昨天被她拎着脖领提出去吹风之事。瞥见那头枕畔红笑歌略显苍白的脸,不禁一愣,差点脱口说出“原来你不是装病啊”。
但,老虎生病也温顺如猫,且这女人撇去凶恶不谈,到也端地是个美人。那如画眉眼失了锐气,衬着娇红半掩的锦被,愈发显得柔弱动人。
白云舒自认风liu,怜香惜玉乃是本性,这亦是他用来解释这一瞬心荡神摇的理由——天知道,这女人平日与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她和这个楚楚动人的她就是同一个人!
瞧那云扬木讷,必不知怎样讨女人欢心,不然她也不会独守空房到如今——有机可趁还不乘虚而入,那他白云舒当真是白在女人堆里混这些年了!
所以他笃定自己完全是出于报复目的,这才拿种他从未对别的女人用过的柔声软语同她说话。
生病的人内心也会变得软弱,红笑歌显然也很吃这一套。听着他说的笑话,神情虽有些不耐,却已不时别过脸去偷笑。
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然后白云舒便欣欣然奉上了自己带来的慰问品——鸡汤和蒸饺。
凭这两样自然不足以攻溃这恶女的防线,但起码也能让她感动。女人嘛,只要感动一次,以后就更容易被打动。何况他带来的东西都是由红笑兮亲口透露并品鉴过的,杀伤力自然不是一般两般可形容
鸡肉芹菜馅儿的蒸饺不值一提。那鸡汤,才真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虽然熬的人不是他,但鉴于红笑歌对软滑豆腐的偏爱,所以特意叮嘱厨房的人放了葱花和豆腐点缀。末了觉得盐咸了点,还加了勺蜂蜜调味色泽口感,皆是一流。最重要别出心裁,不信她会不喜欢!
但……事情的发展突然就开始变得奇怪
惜夕眼疾手快,先红笑歌一步把东西接了,拿筷子夹了蒸饺轻轻一嗅,眼神就有些怪异,“鸡肉和芹菜?”
他暗忖定是这恶女作恶太多,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便夺过来自己先吃一个以示无毒,还顺便替红笑兮说了两句好话。
红笑歌听完,不知为何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惜夕倒没说什么,放下筷子,拿碗盛了汤出来一看,嘴角不禁荡起点奇异笑意,“豆腐和蜂蜜……也是小少爷说的?”
“笑兮说味道不错,我才带来的!”白云舒连续两次被否决,不禁有些气,抢过来就往嘴里灌。
喝到一半,却见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轻声道,“白公子,豆腐和蜂蜜相混,吃多了会变聋子……个人意见,你还是不要再喝了。”
满口汤当即喷了一地,他连嘴也顾不得擦,只瞧着脸色不善的红笑歌有些惶然无措。
惜夕却还笑笑地指指那屉蒸饺,“还有啊,鸡肉芹菜混一起,吃了必定大伤元气。我想……白公子以后还是不要经常征求小少爷的意见为好。”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小鬼一早就没安好心!
最后一点希望也散尽,气呼呼拿了东西就冲出去。
瞧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红笑歌突然低低叹了口气,“惜夕,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惜夕的笑容也有些无力,“这玩笑确实开得有点过分了……”
红笑歌沉吟半晌,蓦地抬眼望着她,“要不这样,我弟弟交给你,你……”
但才说了前句,惜夕已断然拒绝,“不行。我绝不会离开小姐半步。”眼中坚毅,无可动摇。
“如果我进宫呢?”红笑歌的眼神有些飘忽。
“那我也……”惜夕顺口便答。说到一半,却陡地一惊,望定她的眼,面上现出些急切,“小姐不是说……”
“我是说如果——如果真是那样,答应我,就像这十二年来照顾我一样,照顾好我弟弟。”红笑歌眼神一凛,“惜夕,你做得到么?”
“皇上未必会……”
“只怕于嬷嬷到晴明的时候,我就已经中计了。”她淡淡笑道,悠闲得好似不是在说自己,“大伯父逼我进宫指婚,于是我急于摆脱就来了个绣球招亲,老狐狸不但没阻拦还欣然接受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婿……”
下床趿鞋走去桌边,斟了茶在手却不饮,只微微扬眉觑着惜夕,“我们出门的时候是中午,人最多也最不容易被发觉。但,我哥和我弟不到半日便追上了我们的马车……那剑川的事闹得举国皆知,没一样不是我惯用的手法,可那老狐狸竟会按兵不动,任我肆意妄为。呵,惜夕,你没道理看不出来……”
惜夕的眼底笼上层阴霾,只轻轻别开脸去不语。
红笑歌呷口茶,笑得云淡风轻,“不过,我现在明白你和他的约定是什么了——若你要留在我身边,只可护我周全,不得阻拦他与大伯父的计划,可对?”
细白贝齿咬得下唇也失了血色,惜夕的脸,第一次如此苍白。她轻轻点了下头,蓦然转眼注视着红笑歌,低声道,“你记起来了?”
红笑歌仰头将茶水饮尽,轻轻松手,瓷杯落地,极清脆的一声,像是一个讯号——危险的讯号。
她微侧了脸,笑得异样甜蜜,“不,其实我一直不曾忘记——十二年前,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从他布下的陷阱里,救出了我这个本不该活下来的……妖孽。”
缘起卷 第三十五章 妖孽
对,妖孽!
这就是那个被称为南郡王的男人私下一度赋予自己女儿的称呼三年的时光自是抹灭不了前生的记忆,阴郁和沉稳,还有偶或带出的令他们听不懂的话语,让她与众不同——神童不是没有,但在这种时代,过于神童只会衍生成妖孽的代名词。
红奇骏不想伤了夫人的心,处置的手段也极为温柔——当有人能温柔得让一个捕兽陷阱代替了三岁生辰的礼物,红笑歌又怎会忘得了从那洞中仰头所看见的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
想起这些的时候,红笑歌神思恍惚,前世和今生混乱地交织着闪过脑海
她还记得,那一天也是她三岁的生日,爸爸和妈妈让她站在街角那处铁栅栏前,笑笑地对她说,“莹莹乖,爸爸妈妈去给你买抱抱熊,马上就回来,你千万不可以走开。”
所以,她乖乖地等,等到被人送进孤儿院,等到春去秋来,直至心死。
然后,她学会圆滑,学会讨好,学会用无邪的外表欺骗与被欺骗,将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当做垫脚石……说是许愿当富婆,其实哪怕在流星砸下来的那一刻,她仍在算计着如何才能从总务处脱颖而出,得到董事长的青睐穿越,是个美梦。她突然有了父母,突然有了哥哥,衣食无忧,奢华得像个公主。
但,三岁,就像炸弹上绑着的计时器,时间到了,一切又重回原点红笑歌望着惜夕澄澈的眼眸,鼻端仿佛又飘来那种泥土腐叶阴湿的气味。耳畔,红奇骏冷漠的声音依稀回荡——“妖孽,如果这一回你仍能平安回转。天注定要你做我女儿,我便认命。”
她不自觉地弯了唇角——她是个孤儿,前世是,今生亦如此……还好,她遇到了惜夕……那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女子,视如珍宝般将奄奄一息的她紧紧抱住。那甜美的笑容和久违的温暖让红笑歌险些窒息。
但,那一刻敲碎她心头坚冰的,却是惜夕当时的喃喃自语,“宝宝……娘终于找到你了……”
如今想起,眼眶仍不禁濡湿。看着这时候惜夕反常地露出惶然表情。红笑歌缓和了神色,轻轻拉住她的手,笑得苦涩,“惜夕,我可以装傻,我也可以被他当做礼物送给大伯父。但你们不是赌注,也不是我的陪葬品,我……绝不认命!”
惜夕深深地看她一眼,反握住她的手,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
“我猜,这次事完,大伯父就该动手了……哥哥虽然看起来女气些,性子却急躁得很。我弟弟又……惜夕,只有你在他们身边,我才能放心。”她垂下眼——心意已决,不是询问,而是命令。但……怎么连她自己都觉得好似在说遗言一般?
可惜夕立刻就摇头,“但我不在你身边,我不放心。隐庄有这么多人在,大少爷和小少爷的安全勿须担心。可宫中……我要和你一起去。”
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红笑歌忍不住微笑,将脸贴到她身上,如儿时撒娇般轻轻摩挲——这一招屡试不爽,每次妥协的人总会是惜夕,而不是她。
她知道惜夕的心思,也知道前路的艰难。可她是什么人,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在乎的东西越多,被攻击的弱点也会愈多。只有惜夕留在这里,她才能安心放手一搏而惜夕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沉默良久,终于发出低低一叹,“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心中的阴霾霎时消散,红笑歌不由粲然。相视一笑,两个人便平静地分开。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默契地扭转了话头,津津有味地聊起些都城琐事。
临近中午,下人备好饭食送来。红笑歌刚要举筷,夜云扬挂着两个黑眼圈又出现在门口。望见桌上简单的两菜一汤,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病好了?你就吃这些?”
打扰一个饥饿的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尤其当这个饥饿的人之前还经历过一回不愉快的心绪波动,这样的打扰无疑会把所有美好印象都冲抵——可惜,夜云扬不明白这个道理。
红笑歌礼貌地让了一下。他扭捏一会儿才拘谨地坐下,虽不拿筷子,但……如果有人盯着你吃饭,你一样不会感觉愉快——而红笑歌不愉快的时候,除了面无表情之外,通常都会格外地有礼貌。
惜夕已经嗅出空气中的火yao味,也给这个傻姑爷丢了几个眼神示警。无奈夜云扬脑筋比较直,一心想趁关系缓和之机对红笑歌来次劝善演说,所以开口便是,“其实你人不坏。”
红笑歌默默咽下口中的饭,抬眼盯着他,唇角挂着笑意,眼里的冰却足可以封冻方圆十里,“所以?”
惜夕立时知机地将桌上的碗碟撤走,偏夜云扬认真得带点傻气,不明所以地瞥她一眼,低了头继续,“其实你家里很有钱,有爹娘疼你,有兄弟和惜夕姑娘爱护你,你大可以不必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然后?”她的筷子轻轻叩在桌上,由缓到急,哒哒哒仿佛警报响起。
惜夕急得直咬牙,只得暗瞪他一眼,飞快地避到院子里。
他却浑然不觉,还对红笑歌这种“虚心受教”的态度大是满意,“虽然只有两年,但只要你能答应我洗手不干。这两年,我一定会尽力配合你……”
筷子敲击桌面的声音骤停,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乜斜着眼觑他,脸上满满地温和笑意,“说完了?”
他终于抬头,瞧清楚了她眉宇间笼聚的煞气,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点头。
“很好。”她蓦地一收笑意,铁青了脸一指门口,“滚出去!”
夜云扬有点受不了这句,沉下脸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能不能讲点理?”
她猛地掀翻桌子,眼里怒火纵横,慢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叫、你、滚、出、去!”
夜云扬只觉着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简直不可理喻!一股气涌上心头,冷哼一声,转身就要拂袖而去。
红笑歌报以一声冷笑,却先他一步出了门,还扬声道,“今天起,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让他踏出萱居半步!惜夕,我们走——带上小白,我们上街找乐子去!”
缘起卷 第三十六章 青府事件(一)
被扔在那院子里的夜云扬会是什么心情,红笑歌不是不知道。但,游戏规则不就是如此?
单纯不是一种错,可二十好几的大男人单纯到这种境界就只能让人觉着可耻。
绣球打中他,是个巧合。偶尔逗逗他,也很有趣。但,得了几分好颜色就肆无忌惮敢来触碰她底线的人,她向来不会手软——陆仟一样,夜云扬也一样。
若非还要带他去敷衍皇上,她绝对要叫他看看在她面前乱说话会是什么下场!
心绪不佳,看什么都不顺眼。偏白云舒那厮拎着有毒食品跑去兴师问罪到如今也不见人影,只怕是早拿着她的钱躲去哪里装大爷——一想到这个更是火冒,黑沉着脸对身旁的惜夕道,“我自己出去走走。你去告诉恬妞,把小白身上的银票全给我扣下来!”
知道惜夕虽是应下,但必是照例派了好手暗中相随——她不会武功,有人跟着总是安全些。反正眼不见心静,便一个人无目的地到处乱走。还特意避开了热闹的地方,专拣巷子钻。
红笑歌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惜夕只画过一张地图,她便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那些陌生的路。不到晌午,她已站在青府的大门外,睨眼觑着那巍然屹立的镇门石狮微扬了唇角。
马车歇菜实属天意,打劫路遇白家商队也纯粹巧合。但从她第一眼瞧见那大旗上的“白”字起,白家和青家注定就要栽在她手里——自认风liu的种马大少与假借青楼栖身贩卖情报的青家宗主……好计策,不是么?
既然伞卖了个高价,他们也撤销了黑道追杀令,她这受益人若再不来上门拜会,就太不懂礼貌了。何况听说青鸾姑娘今日与某大人家的公子相约游湖,若不趁此机会游览下青府,这恶女之名也忒虚了点吧?
叩门三下,门启开条缝,有门房露出半边疑惑的脸,“请问您找谁?”
红笑歌从怀里抽出叠银票,笑笑地在他眼前一晃,又收回怀中,“我哥哥与你家侍郎大人乃是好友。前几日因家中急事曾向侍郎大人借了八千七百两银子,约了今日未时前归还,不知……”
一听是来还钱的,金额又如此大。那门房忙开门让她进去,叮嘱一旁的小厮守门,又满脸堆了笑亲自领她往前厅去,还好心地解释道,“我家大少爷去衙门办事还未回来,小姐病中不便见客。您先在前厅喝喝茶歇会儿。”
她当然知道他们不在,不然来这儿还有意义?不过,有钱人果然很爱面子,高价买了假伞的事连下人也不晓得红笑歌笑微微地点点头,一路走去,还不时评论几句游廊的雕工,院景的布局。那门房先是暗暗皱眉,到后来便直接与她争论起来。
大凡书香门第,必不会拿粗人做迎客的门房。不愠不火的称赞,无关痛痒,自是引不起人的兴趣。但不愠不火的批评,若遇到有点墨水在肚子里藏着的,譬如正给她引路的这位,往往就忍不住要替主人家挣回些面子——不经意间带出的那些旁枝末节,却正是红笑歌想得到的信息。
批评不要太实在,争论更要控制好火候。而适可而止,承认错误,摆出副虚心受教的姿态是好为人师者最爱看见的。因此看红笑歌进了前厅,那门房仍在外徘徊了一会儿才肯离去。只觉着意犹未尽,恨不得替家中的园丁与木匠收了这难得一见的好徒弟。
前厅里有丫鬟出来奉茶,红笑歌难得端坐,扫视屋里一圈,见家具普通,墙上也没挂什么名人字画。眼角余光瞟到那丫鬟髻上簪了朵花儿,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位姐姐戴的花好特别。”
“姑娘莫要如此称呼,叫奴婢素兰就好。”因是女客,那丫鬟也放松许多。见客人一来就注意到自己的新饰品,不禁有些得意,“这花儿名唤夹竹桃,据说是源流国的国花。前年有使者来觐见皇上时,送了几株树苗给我家少爷。今年第一回开花,我家小姐说比别的花都来得娇艳,允奴婢们每日采摘一朵……姑娘要是喜欢,奴婢这就叫花云妹妹去摘些来给姑娘。”
看,男女不论,只要引子得当,一个引子就能引出来这么多话——但,红笑歌要的可不止这些。她只笑着摇头,“素兰……你可是觉着今日右耳后有些发痒?”
素兰诧异地瞪大眼睛,不由自主便伸手去摸耳后,“姑娘怎么知道的?”
“哦。方才见你扭头时候,右耳后有片微红……你摘这夹竹桃花的时候,可是有花粉和白色浆液黏在手指上很难洗净?”
看她点头,红笑歌轻轻叹了口气,“这花儿虽美,花粉与茎叶却有毒,不入口自然与性命无尤。手指沾了倒无碍,只是若沾到身上,便会起红斑和小疙瘩……”
素兰低低惊呼一声,慌忙将那花儿一把抓下,扔得远远。边使劲拿绢子擦手边惶然地喃喃,“原来这东西有毒!早上我还送了些去迷萝院,若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哟,青鸾还给自己住的地方取了个这么风雅的名儿啊红笑歌淡淡弯了嘴角,反过来“安慰”她,“不用慌。只要你家小姐没碰过花粉和浆汁便无妨……不过,簪花不染花粉好像不太可能哈?”
“是啊是啊!”这话更如火上浇油,素兰急得差点哭出来,“姑娘您先坐会儿。奴婢这就去找小姐!”
“等等。”红笑歌及时扯住了她的手臂,正色道,“素兰,你还是先去通知你家总管吧!我就在此处等候,有什么不明白的……请他派人过来问我就好。”
素兰感激地两眼泪汪汪,“奴婢听您的!姑娘,您可千万别走开!”
走开?这么好的一出戏,她怎么可能舍得走开!红笑歌望着素兰一阵风也似地出门去,忍不住暗笑连连。端茶在手,轻呷一口,悠哉地听着寂静的青府开始热闹起来。
天时、地利、人和,刚好一样不少,真是叫她也不得不感慨自己运气好!不过……真是愁人呢,到底该拿点什么纪念品回去比较好呢?
缘起卷 第三十七章 青府事件(二)
远远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到门口骤停。红笑歌抬眼望去的时候,领头的那竹黄衣衫的老者似乎已缓过劲儿来,不卑不亢地行礼,“请问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笑歌。”她微微一笑,放下茶盅,“您老是?”
淡淡瞥眼他身后一脸焦急的素兰,便知这老头必是不肯轻信夹竹桃有毒之事,跑来想叫她拿些证据出来。
“敝姓周,乃是这府中总管。”那周总管一愣,世上还有姓笑的人?但旋即便正色道,“听闻笑小姐言说这夹竹桃花有毒,不知可有依据?”
红笑歌浅笑,重又端起茶盅来,不紧不慢地与他过招,“我只是看了些杂书,碰巧知道而已。周总管若觉着难以采信,不如抓些鸡鸭牛羊,拿些那夹竹桃的花与枝叶喂下,我想不出一个时辰,便知分晓。”
看他半信半疑,轻抿一口茶,又笑,“其实也不急。若你家小姐不慎食下些花粉去,一个时辰之后再解救应该也来得及。”
吃东西的时候人难免要低头,鬓旁簪花,说没有花粉落进食物里,恐怕谁也不会信吧?再说她也没骗人啊,那花粉不多,吃了不过是脸上多些红疹,别说等两个小时,等十天也没什么大碍。
素兰急得额头冒汗,后头家丁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已露出些惊慌神色。其中一个还低声道,“难怪那天早上李老七把园中清出来的叶子堆在鸡棚旁,到中午就死了好几只……”
那周总管听在耳中,面色一凛,语气顿时恭敬许多,“敢问笑小姐,此毒该如何解?”
“若只是身上沾染,取绿豆甘草熬汤,每半个时辰饮一碗,一日便可解。若误服,则先迫其吐尽腹中食,然后饮绿豆甘草汤一碗,如此反复三次,再休息几日便可。”
“谢笑小姐提醒。”周总管抹抹额上的汗,扭头与素兰耳语几句,那素兰匆匆离开,走时还不忘朝红笑歌投以感激目光。
他回头来,又露出点为难之色,“请问笑小姐,那夹竹桃树又该如何处理?不瞒您说,府中花园离我家少爷的书房甚近,若当场砍下焚烧,不知会不会……”虽说这女子是来替兄长还钱,言语恭谨无错漏,但面生得很,自然不能轻易领她进内院。
“那就要看两边相隔多远了……侍郎大人也快回来了吧。若砍下堆放,那树浆外流,实在不好。若是等他回来才处理,恐怕……与其在此讨论,不如我们先去看看情形再决定吧。”红笑歌早已看穿他心思,语气淡淡下的却是猛药,不等他拒绝,已起身走出门外,“有劳周总管引路。”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这女子瞧着眉目清秀,衣着虽不华丽,料子却是价值不菲,言谈举止又知书达理,该不会是什么歹人之流……周总管暗忖着,心一定,便当机立断果真上前领路。
红笑歌跟在他后头,唇畔不禁荡起抹笑意——见多识广,涉猎甚众,乃是吸引注意与结识各色人等的第一要诀。要达到目的,坚定的语气必不可少。而谦虚中偶尔带点傲气,折服人心的效果更佳。
只是……不知那某大人家的公子听见美人躲去一旁狂呕,会有什么表情呢?抑或那位青鸾姑娘会不顾俏脸生斑,先跑回来瞧瞧她这个还债的人?
经过书房又行了一段路,这才看见那片盛放的夹竹桃花,显然两边不相干。但,要浑水摸鱼,怎能叫他们过于清闲?
不待周总管发问,红笑歌已摆上一脸愕然,“这么近?只怕风过的时候,也将花粉带入了书房……周总管,事态紧急,请您先让人砍了这些树,运到城外焚烧。再排些人手将书房中的典籍文卷之类的搬出来晒晒,里头的家具地板全部清洗一遍——最好让做事的人带上面巾,以布条缠手,尽量不要直接接触。”
语带急切,还蹙眉以加强效果。那周总管看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全无半点窥探之意,大是放心。但这一番话又弄得他胆战心惊,不知不觉易主为客,竟将这陌生人的话当成了令箭,忙不迭地点头应下,赶忙吩咐下人依言行事。
为官者的书房,经常被拿来做收藏秘密的地方。他身为总管,自然不敢全交由下人去做,朝红笑歌告罪一番便匆匆赶去监督。
看着一堆人开始忙活,红笑歌拿手绢捂着口鼻,寻了处荫凉墙角不动声色地旁观。下人们都已知道这就是那替他们避过一场灾难的大好人,忙碌中还不时感激地回头望望。
红笑歌本就擅长此道,哪会不知个中道理?笑眼弯弯,不时朝他们颌首。心中却止不住地暗笑——好在夹竹桃在雪蛟国只宫中与这青家独有,引进时间又不长,死无对证。哪怕青鸾被她的“呕吐疗法”折腾得够呛,想找她麻烦也多的是人帮腔。
闲站了一会儿,冲个正往外运残花断枝的家丁淡淡一笑,“我有些口渴。请问小哥,何处有现成茶水可喝?”
那家丁居然露出点愧疚之色,“真不好意思,让小姐在大太阳下站这么久……”又热情地指着那边离书房不远的一处屋舍,“这会儿人都忙着,若是小姐不介意,就先到那边的偏厅坐会儿,我去给您泡壶茶来。”
瞧,姑娘变小姐,也不过半柱香!
她笑笑地点头谢过,慢慢朝那头走去。经过书房时,不小心被堆在地上的杂物绊了个趔趄。好在大多是书,堆得又高,倒也没摔着。不等丫鬟上来搀扶,她已飞快地起身,微红着脸朝一旁指挥的周总管略解释几句,便掩着口鼻离开现场。
偏厅与书房隔着个转角,周总管只听见门响,自然不知道她只是推开了偏厅的门,却钻进了隔壁的卧房。
视线随意在屋中一扫,清雅而带些男子气的陈设立时让她确定了屋主的身份。主人不在而门不锁,分明笃定无人敢贸然闯入。被褥有些凌乱,床脚木架上还随意挂着几件家常衣衫,显然这屋主不太喜欢让下人进他的房间。
红笑歌慢慢伸出藏在袖中的右手,露出那“不小心”一跌摸回来的半尺长的檀香匣,启开一看,却是把普通的纸扇放在里头。撇撇嘴,取出来展开,瞄眼那上头的词句并下面的落款,唇畔笑意里便蕴进丝玩味。
顺手拿起窗旁案几上的一只狼毫,就着砚台上那点未干的残墨,在扇面空白处添了几笔。随手将扇子扔在桌上,却把匣子放去枕边拿被半掩。这才施施然地出门去——如果外头有人经过,暗中保护她的人定会示警。此时无异常之声,外面必定无人。
转进偏厅,送茶的人还未到,她便背着手随意往边上一站,睨眼打量着墙上的的字画。
缘起卷 第三十八章 青府事件(三)
没过多久,有丫鬟送了茶点并碗热气腾腾的甘草绿豆汤过来。言说大少爷还有一会儿才回来,周总管怕怠慢了客人,特意遣她来替红笑歌解闷。
想那青穹酉时才能下班,而无忧湖远在城郊五里外的落霞山畔,就算青鸾马不停蹄往回赶,也得半个多时辰才能到。红笑歌便安心同这小丫鬟聊些女儿家的私房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她从红笑倾那里也得了不少护颜秘方,正好派上用场。
但,不过才说了一会儿,就听有脚步声急匆匆直奔书房,口中还怒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那小丫鬟低呼一声,“大少爷回来了!”远远听得书房那头的训斥声,不住偷眼觑她,“笑小姐……”
红笑歌暗暗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浅笑道,“我去同侍郎大人解释。”
\奇\若她连这点突发事件都应付不了,又怎能活得到今天?
\书\说来也巧,今日下朝去了衙门,青穹的右眼皮就一直突突跳个不停。有相熟的小吏偷偷建议他贴片红纸,却被他怒眼瞪回去。
\网\他安坐半日无事,渐渐便放了心,还直笑自己疑心重,差点又去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可等尚书进来,要看他拟好的关于皇上寿诞典礼的折子,他这才想起来落在府中书房里。
匆匆回来取,敲门也不见人应,一推门,竟然只是半掩。心里就有些来气。
半路撞见个拿面巾半掩了口鼻的小厮正担着两桶汤水边走边高喊,“哪个房里还没汤药?快出来领!”
听得他满头雾水,简直是莫名其妙!
抓来一问,才晓得不在的时候府中来了高人指点砍毒树,又听说书房那边正大清洗,慌忙赶过去——瞧见书籍卷宗堆一地,连书架并案几也全拖来走廊上陈列,一股气就直冲上头顶。
那周总管还忙来拉着他不让进去,说什么花粉有毒,地板还没洗干净!
看他怒气冲冲,众人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听他教训。他这才吼了一句,却听身后传来个低沉柔和的女子声音,“侍郎大人请息怒,是我让他们这样做的。”
咦,这声音怎地这般熟悉?
青穹心底陡地一惊,转身去,那张清丽娇美的脸便映入眼底,不由得瞪大了眼,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臂,“好你个骗子,居然还敢来这里撒野!”嘿嘿冷笑一声,“来人啊,快把这骗子给我绑起来!”
但,旁边居然没动静!他扭头一看,众人皆是一脸诧异地盯着他,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不禁大怒,“你们在等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红笑歌被他捏得直皱眉,冷下脸来不言语。周总管见状忙打着哈哈上来圆场,“大少爷是不是弄错了?笑小姐是来……”
“小姐?她是哪门子的小姐?定是趁我不在,又想来骗钱!”青穹见自家人竟来帮她说话,更是恼火,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老周,还不叫人给我拿下她!是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周总管却为难地搓着手,“大少爷,笑小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误会!”红笑歌疼得直冒冷汗,眼里涌上来两汪泪,心念一转,抢在青穹前头冷笑一声,“你们家大少爷让人拿了五千两银子和彩礼上我家提亲,要我哥哥应允送我来做他的妾室——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误会!”
右手被他抓着,动弹不得,便拿左手从怀里抽出那叠银票,猛地砸到他脸上,“彩礼被我摔了,这里一共八千七百两,少一两你再叫我骗子!我等你来,只是想告诉你——青侍郎,青大人,我家虽家道中落,我哥哥也不至于靠卖妹妹来吃饭!”
青穹自打出生,便被教育要时时克己守礼。哪里见过这样无耻的女人,竟然置自己的清白于不顾,红口白牙当面颠倒是非!怕她逃脱,不肯撒手,躲闪不及,正被那银票砸中面门。直气得胀红了脸,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一席话石破天惊,又见那银票哗啦啦撒一地,自家少爷却张口结舌,一干家丁丫鬟顿时面面相觑,半天不敢言语。
周总管心道不妙,干笑着道,“笑小姐,这一定是误会!我家大少爷他绝不是那种人……”一使眼色,底下立时靠过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要把他两个分开。
青穹这还是头回遇上家里下人当他的话是耳旁风,气急瞪眼正要吼。却听周总管凑来耳边低声道,“大少爷,人多口杂,叫你族叔他们知道……”他蓦地一愣,不自觉便松了手。
红笑歌趁机猛地抽出手,抬眼盯着他冷冷道,“侍郎大人,妄我对您仰慕已久,原来您夸我‘人胜花解语’却是此意!‘残梦俱因离意,断弦如何接续’?呵,我最后送您一句话——请您记住,想攀您青家高枝的女子多得是,但我笑歌,绝不会做谁的替代品!”言毕,忿忿拂袖,转身就走。
他听见那词句,登时惊得天旋地转,一迭声骂着“骗子”,奋力挣扎要去阻拦。
旁人心底本是半信半疑,听她这话一出,十分倒信了九分,慌不迭一涌而上将青穹团团围住
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这大少爷对妹妹好得异乎寻常,到如今也不肯娶亲。青府上下又不是瞎子,谁能不知?
周总管见红笑歌已走出一截,忙追上去低声下气地直赔不是。她肚子里早笑得翻了天,面上却露些愠色,只是不语。举袖轻拭着眼角的泪——特意让袖口滑落,现出那白皙小臂上的一圈骇人淤青。
周总管更是窘迫,替自家少爷分辨的话一句也不敢说。轻声求她莫要张扬,又问她家住何处,言说青家长辈一旦查明,定会还她清白云云。
红笑歌淡淡转眼,唇角扬起抹苦涩,“周总管请放心,这样的事情说出去谁脸上也不光彩。唉,我本不想闹得如此不愉快,可……”
轻轻推开大门,跨出一步又停住,低低道,“若侍郎大人还顾念旧情,两日后申时,我与哥哥在城外翠屏亭设酒相候。”
周总管心中暗暗一喜,忙不迭地替主人应下。恭敬地目送她远去。阖上门回头来,长长出了口气——看大少爷总是一本正经,没想到也会糊涂到如此境地!还好这笑小姐明理,不计前嫌来救人,做事也处处留余地……若大少爷真放得下嫣儿小姐,这一对儿倒不失为段好姻缘!
缘起卷 第三十九章 紫家.霄(一)
离开青府没多远,红笑歌便发觉身后多了几个“钉子”
自她三岁以来,便清楚地知道红奇骏的暗卫无时不刻都隐藏在她周围。而进入阳鹤之后,十米之内又必有惜夕派出的隐庄护卫。
不论监视或保护,大家都隐蔽得很好。至少不会让她像现在这样,有种芒刺在背的不快感。
她的心情一向阴晴不定,虽然这一刻脸上在笑,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蹦出许多损招来整人。是以熟知她性情的人,绝至不敢这般大胆暴露目标。
那么,这些可爱的“小钉子”们很有可能是青家的人,也许……还有紫家的。小白出去过几趟,白家的人也估计少不了——总之,全都不是自己人,下手绝不会心疼!
她微微扬唇,笑得如阳光般和煦。右手撩了下垂到额前的发丝,左手于袖底轻轻旋着那块趁乱从青穹身上捞回的玉佩,缓缓往热闹的大街行去
见路旁有个捏面人的小摊,便眼睛一亮,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现场版的袖里乾坤,然后丢下些铜板,拿走了几个刚Сhā上架的新面人。
边走边笑嘻嘻地擎着面人瞧了又瞧,一派爱不释手的模样。却忽然一下将面人凑到嘴边,每个咬一口,谁也不遗漏!
等把头颅全吃掉,瞟眼那光秃秃的一堆身子,笑笑地一股脑都收进袖子里,懒洋洋踱进家鲜鱼馆,点了一大碗鲤鱼汤喝下,这才满足地笑着转进隔壁的成衣铺去,隔会儿便换了身月白小衫紫罗裙出来,站在门口睨眼一扫外头的人群,指着对面一高一矮两个青灰短打扮的年轻男子冲身旁的伙计低语几句
那两个正偷偷望这边看,瞧见她的举动,不由得一愣。还来不及离开那胭脂水粉摊,便见她蓦地冲过来一伸手把他两个都拦住。
大吃一惊,正想扭头走,却见她粲然一笑,端地是天真烂漫,“大哥,二哥,瞧我这身新衣衫好看不?”
他两个愣住,正想开口说她认错人。她滴溜溜转了个圈,撅起嘴来催促,“到底好不好看嘛!”
高的那个还没回神,矮的那个已不由自主点点头。她立时俏脸生光,朝着追出来的伙计高声笑道,“我的哥哥们都说好看,算你没介绍错——大哥二哥,你们付钱,我去那边瞧瞧首饰!”
那两个心道不妙,正要阻拦。她早一拧身滑进人群,眨眼就溜出去老远。这才回头冲着他们笑,“大哥、二哥,我生日我最大,你们可不许喊穷哦!”
街上行人皆止步注目,对这两个苦命的“哥哥”报以同情笑容。他两个被气得头晕,待要去追。那小伙计已机灵地闪身阻住他们的去路,扬声道,“小的代余家成衣铺恭祝小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二两银子,谢谢两位公子!”
他们气急败坏,却不好当众动手。众目睽睽下,只得将身上碎银铜板都掏尽——好容易凑出二两递过去,还换回那小伙计带些讥讽的笑容一个。
等这边事了忙再去瞧那边,红笑歌早不见踪影——气得他二人直跺脚,却只能望人海兴叹,硬着头皮回去向白延春交差。
可惜他们走得太快,不曾去隔壁街上瞧瞧。否则必会大觉安慰,庆幸红笑歌手下留情,没叫他们和那青家的追踪者一个下场
那临东大街上,某个倒霉的男人正语不成句地分辨着。
但,这种分辨与一旁红笑歌满含泪水的指责目光相比,显然不具任何说服力。
是以自四面渐渐围拢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皆是面色不善,摩拳擦掌。附近詹记狗肉铺的詹大胖子手里还举着把寒光闪闪的大菜刀
双拳尚难敌四手,更何况这一干义愤填膺,誓要将“臭流氓”碎尸万段的人不只带了手出来倒霉的男人急中生乱,一把捉住红笑歌的衣袖,想逼她澄清事实。她立时惊得大叫,往旁边一躲——那半边袖子“刺啦”一声自肩膀处断裂。
某大婶忙挺身将年轻女子护在身后。而倒霉鬼还在对着手中半截衣袖欲哭无泪的时候,詹大胖子已一声怒吼,领着众人一涌而上红笑歌哀哀切切地接过某好心人提供的外衣,还含泪婉转地提醒大家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众人感动不已,纷纷停手目送这坚强而善良的女子离去,接着便扭头……加大了对“臭流氓”的打击力度。
蹩进条小巷,睥睨四周无人,红笑歌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正欢畅,背上蓦地一麻,身后有人低低冷笑,“这回看你还有什么招!”
不等她扭头,那白影一晃便到了眼前——竟是眉目森冷的紫霄!
红笑歌张开口却说不了话,急得捏起拳头就去打他。紫霄顺势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往肩上一扛,飞快地往前掠去——防的是她那张利嘴,谁怕她那花拳绣腿!
速度太快,她有些头晕,没多久便放弃了挣扎。头也不抬地在他身后做了个手势,略一抖袖又甩了些东西出来。听见声响,紫霄疑惑地回头,见散落地上的不过是四个无头面人,撇撇嘴继续前行。
到一处门户半掩的残破屋舍,踢开门便直奔后院。停在院中假山前,一手按着她,一手旋动某块石头。假山无声地移开,露出条长长的石阶。
紫霄快步下去,顶上门迅速合上。四周寂静下来,只听得见他和红笑歌的心跳。只有如此,他才感觉安心
秘卫府的精英们,人人都有个只属于自己的刑求室。这儿是只属于他,不怕有人搅扰,也不怕她胡闹。而这里,早为她准备好一间牢房和铁链镣铐!
把她从肩上扔下去的时候,他故意用了很大的劲儿——红笑歌整个人猝不及防便撞上那坚硬的石墙,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她疼得几乎厥过去,在心底直骂娘。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双手又被他蓦地往上一提——“喀嚓”一声,手腕上多出抹冰凉,再也动弹不得。
紫霄轻轻解开衣扣,抬手勾起她的下巴,迫她正视那道蜿蜒至左肩的可怖伤痕,唇畔浮起丝冰冷笑意,“红笑歌,你想得到你也会有今天么?”
缘起卷 第四十章 紫家.霄(二)
“不,我想不到。”红笑歌用眼神回答他,又在心里补充一句——“我想不到你只脱那么一点点……”
紫霄满意地望着她愕然的表情,没过多久却忍不住疑惑地循着她的视线低头往下看。看来看去没发现什么不对。可抬眼对上她古怪的目光,却突然浑身不自在,急急转身把襟扣全系上。似乎对这种失态有些恼羞成怒,回手便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正因他的慌乱暗暗发笑,冷不防吃这一下,牙刮破了口中嫩肉,嘴里就荡上丝咸腥。不禁怒然抬眼,唇瓣开阖,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变态!”
这年代不流行说这个,紫霄自然猜不出是什么词儿,但看她眼神也晓得不是好话,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喜欢骂你可以继续。嘴巴动一下,就加一巴掌——我看你能骂到什么时候!”
这小攻果然变态!红笑歌深悉“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理,立时闭紧了嘴,只拿眼神在他脸上剜洞。
瞧着她那白皙脸庞上渐渐浮凸出来的红指印,紫霄禁不住弯了嘴角。自靴筒里抽出把匕首,慢慢在她眼前比划着,“你这双眼睛还真叫人厌恶……”
“若是你嫉妒我长得比你美,我脸上还有什么地方是你不厌恶的?”她腹诽道。刀身压得眼睫毛反刺眼眶,又疼又痒,只得将眼也闭上。
他却狠狠捏住她的下颌,“红笑歌,谁允许你闭眼了?睁开!”
“刀尖抵着眼皮,你来睁一个我瞧瞧!”她暗暗撇嘴,将脑袋使劲往后仰避开那抹贴在眼皮的冰凉,这才睁开眼鄙夷地望他。
他好像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刀尖离她的眼睛稍远了些。但被她那样一瞧,又不禁发怒,拿刀背轻轻摩挲她的脸,冷冷笑道,“你说……我是该先挖了你的眼睛呢,还是该先割掉你的鼻子?”
“真见鬼!”红笑歌在心底抱怨道,“这么老掉牙的招儿你还使?想唬人就不能换种法子?”突然间,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她不由得重重皱眉,心底却笑开了花——总算没白下工夫!这死小攻不是想吓她么?这回她倒要瞧瞧到底谁会吓到谁!
紫霄浑然不觉她的异样,只以为她怕了他手中的刀。迫不及待想欣赏这该死的女人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惶然求饶的丑态,便扬手解了她的哑|茓,“求我吧!若你不想变成丑八怪,就哭着哀求我吧!或许……我一高兴就放过你也说不定!”
她却宛若未闻般,贝齿紧咬着下唇,眼神却飘到一旁去。眉尖轻蹙一下,身子也随着蹙眉的动作蓦地一颤。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眉头紧锁,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女人又在搞什么鬼!紫霄暗暗吃了一惊,不自觉地站开些,口中却冷冷嘲讽道,“哟!红大小姐,红大公主,您也会怕成这样啊?我还以为您真是铁打的心肠,不管我做什么您都不会发抖呢!”
但,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那奇怪的震颤忽然停住,她的头却猛地往上一仰,随即整个人便颓然的往下出溜。
他忙上前捏住她的下颌朝上一抬,这才发现她双眼紧阖,而那张俏脸上竟蒙了层诡异的死灰。紫霄的心陡地一震——这女人不会武功,再如何狡猾也不可能将自己弄做这等情形。只怕有人已先他一步,在她身上下了毒了!
一探鼻息,若有若无,显见得那毒并不猛烈,而她只是陷入了昏迷。“麻烦的女人!”他恨恨地骂道,却只得一手托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从腰间锦囊里摸出钥匙——奇怪!自己的手怎地抖成这样,老半天也对不准铁铐上的孔!?
他定定神,好容易将她放下来,这才想起锦囊里有常备的解毒丸,忙取出来掰开她的嘴塞进去一粒——想想仍觉不够,又把剩下的几粒全塞进去。
好在药丸入口即化,不用费事再去寻水。生怕毒深难解,将她身子扶正,又渡过去些内力。
折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听得她幽幽地长出了口气。紫霄心底一松,发觉自己的手还抵在她背心,忙不迭地一收——她的身子失了支撑,不由得朝后一仰,竟倒进他的怀里!
他想推开,低头望见她微启的眼,伸出的手却蓦地一滞,任那娇躯无力地贴上他的身体。
“你……”红笑歌吃力地吐出这一个字,挣扎着想要爬起。
紫霄没好气地将她一把拽回怀中,“别乱动,你中毒了。”
她像是听不到,猛地捂住嘴开始试图往一侧翻。
他自九岁起便憎恶女人,数年来与三弟紫因形影不离,从不肯近女色。此时感觉那温软的身子在怀中微微扭动,下腹像是突然腾起团火焰,灼得他好生难耐。这反应实在奇怪,也极是叫他不安。忍不住按住她的肩,皱起眉头又是一声低吼,“叫你别乱动!”
红笑歌瞪圆眼睛望他一秒,蓦地头一歪,竟哇一声吐出来!
腥臭的液体飞溅,惊得他抽身便退——但显然为时已晚,半边衣袖白底染上些复杂的色彩,湿哒哒贴在臂上。牢房里顿时弥漫起种酸腐的怪味,弄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她虚弱地吁了口气,侧脸瞟他一眼,眸子里飞快地滑过抹笑色。垂下眼,惨白的面上却浮起些淡淡红晕,“不好意思……”
紫霄素有洁癖,哪顾得上理她,一脸厌恶的除下外衫扔到一旁。却发现内里的衣袖也中了奖——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恶狠狠皱眉盯着她脸上那点红晕,想发作偏又发作不得,冷哼一声,扭头出去,重重把门摔上。
听得脚步声远去,红笑歌抬头瞄眼牢门,悄悄伸手入怀摸出个小纸包,一口将里头的几粒药丸全吞下。却把那包药的纸包了玉佩,重又塞回怀中。
躺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不见他回转,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铁铐上Сhā的钥匙拔来藏好。瞥见地上那摊污物,也止不住地皱眉,拿脚拔拉着他扔下的外衣将之掩上。嘴角淡淡泛上丝得意的笑
紫家虽霸道,对王族与生俱来的畏惧感还是稳稳嵌在骨子里的。她早料到他不敢真下毒手,至多想叫她出丑,以报当年那一刀之仇呵!只可惜他自视甚高,不肯停步去瞧瞧她抛下的那些个无头小面人……不过也幸亏他脑子不好使,不然一看便能明了——哪有那么神,她一眼就能坑中追踪者?
但话说……在那青府喝下绿豆甘草汤也快有半个时辰,她才饮下了鲤鱼汤,毒性却依旧大得叫人这般难以消受,害她差点真把小命给搭上算了算了,这回就算是经验教训。下回嘛……嘿,再找点安全的法子来吓他玩儿吧!
缘起卷 第四十一章 紫家.霄(三)
刑求房里有专用来洁身的水池,紫霄不畏水凉,浸了好一会儿才肯出来换衣衫。
等再去检视红笑歌的情况时,推开门竟见她已好整以暇地抱着腿坐在处角落出神,心底微微一颤。但想到该不会有人白痴到拿自己的命来玩,心下稍安,忍不住冷冷道,“你还真是命硬。刚解了毒就能这么精神……”
红笑歌似乎听不见他的讽刺。美目微睐含了点点笑意,“你救了我?”
他的心陡地一颤,却冷哼一声,“谁耐烦救你,我巴不得你死得快些!”举袖掩鼻,拧紧了眉头,“你还在那里发什么愣!外头有衣服,出来换!”
“你扔进来——我腿软,走不动。”她居然撇撇嘴,懒洋洋倚到墙边。
紫霄气急,一个箭步冲过去就要拎人。她却微仰了头,转过脸来看他,唇角轻扬,“你叔父还好么?”
他迈出的脚僵住,不觉便放下了掩住口鼻的袖子,“什么?”
“就是带你和紫因送来御赐金牌的那个老头子嘛。”红笑歌莞尔,又忍不住翻翻白眼,“还以为那样能让你们留下来多陪我几天……真是个固执的老头呢!”
“你……什么意思?”紫霄怔怔地盯着她美玉般的面庞,心跳无由加剧
她淡淡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没什么啊……太无聊了,又没几个人肯同我玩。原想着把你弄成重伤,你叔父就不会那么快把你们带走……切!谁知道那臭老头脾气倔得跟牛一样,天不亮就非要上路……”
眼睛忽地一亮,笑笑地望着他,“你们管他叫什么来着……对了,是言叔吧?他现在还像以前一样对你们那么凶么?我……真是很想再见见他呢!”说到最后一句,好似被人夺了玩具的孩子,满心的不甘,颇有咬牙切齿想报复的味道。
紫霄如遭雷殛,怔立当场,半晌才狠狠地攥紧了拳,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来,“你撒谎!”
是的!这绝对是个谎言!他清楚地记得,当初那刀锋划破他皮肉的时候,这女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甚至连一点惊惶都看不到!她又怎么可能是想让他们留下来!?
“你撒谎!”他忍不住冲上前去猛地揪住她的前襟将她提起来,盯着她的双眼低吼,“你撒谎!”
她被勒得胀红了脸,胡乱地扑打着他的手,一双明澈的眸子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艰难地反驳,“你发什么疯——叫你叔父来!看我到底有没有撒谎!”
紫霄咬紧了牙,不肯松手,只是逼视着她的眼睛,“说!你说的全是谎话!说啊!你说啊!”
这一定是谎言!这一定是她想脱身才编造出的谎言!他恨了她九年,因为她,他被噩梦缠绕了九年!到如今,她竟然想叫他相信,当年的生死游离,只是因为她不想让他们走?!
不闻她的回答,手下的挣扎也停止,他这才发现她已面色泛青,双眼翻白——惊得一下放开手,愣愣地看着她瘫倒在地,好一会儿才爆出阵猛烈的咳嗽声。
“你这王八蛋!”她刚顺过气来,便边抹眼泪边大骂,“我跟你有仇?小时候挖坑陷害我,现在还对我这么凶!”也不管打得过打不过,翻身爬起捏了拳头就扑过去,“从小到大,就你一个人敢这么欺负我!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要是不杀我,他日我一定连本带利……”
拳头还没落到他胸膛上,他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容分说将她拦腰一抱,拔腿便朝外走。
红笑歌刚想发飙,抬眼觑见他古怪而认真的神色,不禁头皮发乍。生怕戏演得太过,蓦地合拢嘴唇,任他一路扛出刑求室。
眼见紫霄转进条陌生的小巷里,她还未及开口问,已被他毫不客气地扔下地。
“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别再叫我见到你!”他冷冷丢下这一句,逃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红笑歌目瞪口呆地望着变得空空荡荡的巷子,嘴角漾开抹笑色——她确是在撒谎,不过这男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好骗呢!难道他的心智还停留在九岁么?该不会他总气哼哼找她麻烦,只是因为当时她嫌他们幼稚吧?
揉着撞疼了的膝盖慢慢站起来,扭头瞥眼那边转角处,眼底掠过丝冷意,“柯戈博,戏看够了没?”
那头忽地传出阵窸窣轻响,有个飞眉细目的年轻人无奈地笑着从转角处走出来,“果然瞒不过大小姐……”
她蓦地扬眉,眼弯弯笑得好似狐狸,“咦?我只是随口诈诈看,没想到你还真在这里……”
柯戈博的笑立时僵在脸上,吊稍眼里荡进点苦涩,“大小姐……”
“少给我装可怜!”红笑歌眼神一冷,不客气地斥道,“惜夕的人是你引开的吧?你胆子倒大得很!前几天装蝙蝠来偷听,今天害我差点送命……难道我爹派你来跟着我,是让你趁机把我秘密处理掉?”
“没有没有!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他瘦削的脸皱作一团,连连摆手,“大小姐可千万别误会王爷的好意——我这不是看您玩得高兴,就没敢打扰您么……”
“高兴你个头!”她轻啐一口,脸上却浮起浓浓笑意,“还不过来背我回去!难道要叫我开口求你?!”
柯戈博苦着脸过来蹲下,嘴中还不住地嘀咕,“真是惹谁都不能惹您啊……您说我这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自个儿跑出来当牛做马……”
耳朵被她狠狠一拧,只得把嘴闭上。走出去一截,又低声道,“大小姐,我可先说好啊。我只送您到门前——要叫别人知道我堂堂‘飞狐’被您当马骑,我在江湖上还怎么混啊!”耳朵一紧,忍不住大叫起来,“最重要是大小姐您已经长大成|人,这传扬出去……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去你的人言可畏!信不信我扣下你来做二房!”红笑歌不紧不慢地敲他的头,还嘻嘻一笑,“话说你小子如今也出落得跟棵青葱一样了……啧啧,做暗卫确实可惜了!”
柯戈博缩缩脖子,不敢再搭腔,脚下如踩了风火轮,奔得要多快就有多快。
红笑歌忍不住低笑一声,拿手指在他背上划下个人名,“柯戈博,托你的福,我今天被这位‘老朋友’盛情款待了一番。所以啊,记得有空的时候替我好好报答下他……”
“明白!”柯戈博见她不再提方才那茬事,顿时精神一振,眉开眼笑,“不知大小姐偏好哪种——是不留神吃坏了肚子呢?还是走夜路被敲闷棍?或者……像姑爷那样,不小心掉进茅……额,大小姐,那可不能怪我啊!我也就弹了姑爷的小腿一下,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果然是你这家伙弄的鬼!”红笑歌没好气地敲他脑袋一下,却禁不住笑出声来,“随你高兴。不过,以后可不许再拿云扬寻开心。好歹他也是我相公。他出丑等于害我丢脸——敢让我丢脸,你就等着瞧!”
柯戈博挠挠头,嘿嘿干笑几声,背着她极快地融入那浓重的夜色里去
缘起卷 第四十二章 紫家.霄(四)
靠近隐庄的时候,柯戈博突然一声不吭地撇下背上的红笑歌,返身就往暗处窜——才朝前奔了两步,却又蓦地停住,慢慢转过身来。
红笑歌知道这家伙的第六感素来敏锐胜狗,能叫他转身就逃的情况很少。这反常的行为必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譬如……惜夕!
她瞥见大门前蓦然出现的那个带些肃杀气息的熟悉身影,这一日里遇神耍神,遇鬼弄鬼的胆气立时飞到九霄云外去
她两世为人,连性命也可拿来做赌,但惟独最怕惜夕发火。
衣衫残破污糟,半边脸红肿不说,颈上铁定还有勒痕未消,可这也不是红笑歌最担心的事——一旦惜夕近身,今日以身试毒之事必要东窗事发。而惜夕最痛恨她拿自己的命当儿戏,这一回恐怕麻烦大了!
“小姐,还没吃饭吧?小柯,你也一起来啊。”惜夕轻声细语,话音宛如含了笑,周身散发的冰寒却足以冻结空气。
柯戈博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偷偷与红笑歌对视一眼,两个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吃过了。”
“是么?可是今天金大总管亲自下厨,为小姐做了您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再说,小柯,我们也很久不曾好好叙旧了呢。”惜夕蓦地燃着了手中的火折,半睐的笑眼于光中更显诡异。
柯戈博额上泌出汗来,暗暗朝红笑歌投过求救眼神。她只当做看不见,悄悄在衣衫上蹭蹭手心里的汗,决意把他当牺牲品,“那……柯戈博,你跟惜夕先去,我换件衣服就来。”
他气得发昏,却只能举步向前。过她身旁时,故意拿肘撞她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讲义气!”
“呸!义气个屁!你死总好过我死!”红笑歌低低回敬他一句。看他两个果真进去了,探头探脑又张望半天,才忙不迭地贴着墙根溜回房去——先换件高领衣衫,再寻些大补丹吃下,混过今晚才是正经。
摸黑正翻衣服,眼前忽然大亮,骇然扭头,却见火折子燃着的光映亮了惜夕面无表情的脸。柯戈博跟在后头,一脸的幸灾乐祸。
红笑歌止不住地心惊胆战,惜夕却仿若瞧不见她的一身狼狈,慢慢行到桌边,点亮灯,又去拉开柜子,一件件往外拿东西,“小姐要找什么?立领长衣?清淤化毒丸?大补丹?还是三样都是您要找的?”
红笑歌头皮一阵发麻,嗫嚅半晌才低低道,“我不是故意的……”
柯戈博的细眼一眯,摆出副谄媚笑脸就开始拍马屁,“惜夕姑娘真乃神人……”还没说完,看她袖中刀光隐现,声音戛然而止。慢慢蹭到红笑歌身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惜夕,“我也不是故意的……”
惜夕狭长凤眼淡淡一瞥他两个,唇畔露出点奇异笑意,“小姐一定不是故意,但……小柯,我似乎很久没祭刀了呢……”
柯戈博腿一软,差点当场趴下。抖抖索索暗拽红笑歌的袖子,她却抽手跑到惜夕身旁去站了,连连点头,“对对对!惜夕,你尽管拿他祭刀,我坚决不反对!”
“又不是你的命,你当然不反对了!”他一急,瞪起眼就吼,“你弄得自己中毒的时候都不怕死,怎么这么快就学会顾惜性命了?”
“靠!你小子竟敢出卖我!”红笑歌气得不管不顾就要扑上去,瞥见惜夕投射来的冰冷目光,忍不住缩缩脖子,老老实实地立正低头,暗暗拿眼神凌迟他。
“哦,原来如此。”惜夕淡淡道。
红笑歌心惊肉跳,只得乖乖认错,“我错了。”又咕哝道,“事出突然,我也不晓得会这样……不过,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没少胳膊没缺腿……”瞧她蓦然扬手,忙抱头蹲下,“别打脸别打脸!再打我后天真出不了门了!”
惜夕又好气又好笑,咬得牙齿喀喀响。良久,才淡淡启口,“知道错了?”见红笑歌忙不迭地点头,轻轻拉她起来,凝视着她的眼柔声道,“错在何处?”
红笑歌听她语气有所缓和,深知若此时不赶紧坦白,只怕她和柯戈博今晚都没好果子吃,只得一股脑将今日行程悉数道出。
柯戈博也赶忙来配合补救。说到得意之处就加油添醋,那危机关头便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当然,柯戈博省去了引开隐庄护卫的事,红笑歌则略过了生死一线的惨象。末了,两人还颇有默契地边批驳自己的行为,边把罪责全推到紫霄头上惜夕越听脸色越差,忽地睨眼微笑,纤指缓缓抚过刀刃,“是这样的吗?”
他两个见状,慌忙点头。惜夕眼神一凛,屈指一弹刀身,唇畔笑意里蕴进抹凌厉,“紫家小儿竟如此嚣张……呵,看来我真是不理世事太久了!”瞥眼他们,换上脸温柔笑容,“小柯,你与小姐先去吃饭——我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话音方落,人已如惊鸿般掠出门去,转瞬便没进黑夜中。
柯戈博手瘫脚软地跌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抹冷汗,“终于混过去了……”
“吓死我了……”红笑歌也坐下来,抖着手去拿杯子倒茶,“要不是我机灵……”
他夺过茶来喝了,瞪眼抢白道,“呸!机灵的是我好不好!我辛辛苦苦把你背回来,你居然还临阵反戈——红笑歌,你要真害死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红笑歌兜头就是一下,“你做鬼也不放过我?哼!要是惜夕知道你害我差点死掉,只怕你连鬼都做不成!”
提到惜夕的名字,两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连灌下去几杯茶,柯戈博这才拿手指戳戳她的胳膊,“喂,你说……紫家该不会就这样被灭门了吧……”
红笑歌却答非所问,“你还记得以前江湖上有个叫什么君子的人么?”
“铁剑君子华焘?八年前他突然宣布退隐山林,让江湖轰动了好一阵子呢……咦,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哦。那应该是他退隐山林之前的事吧……我在啸云山后的湖边抓鱼,他经过的时候,我不小心溅了些水在他身上……结果被他踢了一脚。”她压低声音道,“晚上我去厨房找吃的,看到惜夕在里头剁东西,说是拿来喂我爹的锦鲤……猜猜是什么?”
柯戈博骇然变色,“华焘的尸体?不会吧!金盆洗手仪式上,他明明出现了呀!”
“可……他也许没了脚趾头呢。”红笑歌嘻嘻一笑,“替紫家祈祷吧。但愿晚上惜夕回来,不要带太多东西就行——隐庄里可没人养鱼呢。”
柯戈博呈僵滞状态半晌,方长长吁了口气,“还是你说的对——我死不如你死……谁叫他们惹到的是惜夕姑娘呢!活该倒霉!”
红笑歌轻轻呷口茶,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道,“活该也不关我们的事。可惜现在不能出门,不然我还真想让你带我去瞧瞧那青府的情形如何了……”
缘起卷 第四十三章 青家.嫣(一)
青府的情形如何……还用得着看么?
青穹眼睁睁看着红笑歌将府里搅得一团乱,自己却被下人围得动弹不得,偏周总管还追去给她赔不是——长这么大,头回碰上这等憋屈事,心火灼得白眼仁也隐隐泛红。
抗议良久,不见成效。瞥见走廊上那堆书籍杂物,陡地一惊,大吼道,“谁许你们动我东西了!快不快让开!”
一干人暗暗交换过眼神,整齐地退到一边挡住通往大门的路。他狠瞪他们一眼,也顾不得争执,过去将东西粗略翻了一回,便蓦地叫起来,“书房里的东西全在这里?那个檀木匣呢?用来装扇子的那个黑色檀木匣去哪里了?!”
有丫鬟怯生生指指书堆旁的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大少爷,不在那里面么?”
他急得头昏,劈手一下将那堆木匣扫翻,太阳|茓旁青筋鼓胀,“你眼睛瞎了?这里哪个匣子是黑色的?我说的是放在书架底层的那个!”
一群人忙上前帮他找寻,他却一昧摇头发脾气。众人平日就觉着这大少爷不如小姐可亲,动不动就板个脸教训人。这会儿只道他是叫红笑歌揭了底,故意找茬寻人出气,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恰周总管回来,瞧情形不对,刚想上来询问。却听他气哼哼地骂道,“看你们做的好事,竟然把骗子当恩人引到府里来!哼!不用说了,必是那妖女趁乱偷了东西去——老周,还不快派人去抓她回来!”
周总管本是专职照料青家宗主之人,一向只对青嫣恭敬,而与这大少爷脾气不甚投合。见他这般失态,更是禁不住暗暗皱眉,小心翼翼地道,“我已让张二跟过去了……大少爷,不如您再仔细想想,会不会是您放在别的地方了?”
青穹一听,大为光火。念及红笑歌说的那番话,笃定东西已落到她手上,忍不住怒道,“我自己的东西,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放在哪里?哼,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打算换主子了?她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能叫你们这般维护她?!”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周总管捺住心底蹿上来的那股怒气,低声道,“大少爷请息怒,还是待我们找过再说吧。”不等他开口,便冲旁边的下人们指挥道,“你们几个擦洗完地板,把东西按原样放好。别的人跟我来——若是真找不着大少爷的扇匣,我等也难辞其咎!”
青穹见他老脸上如挂了层霜,也觉话说重了。但一想起先前的委屈,此时哪肯服软,气呼呼走去偏厅里坐着袖手旁观——反正都城中青家耳目众多,不怕走脱了那红笑歌!
没多久,周总管带着几个下人空手进来。青穹不由得冷笑一声,“都说了那女人是贼,你们还不信!这回如何?我那扇匣中可是放了机密要件,若是……”心中竟生了杀意,一双明澈的眸子也笼上些阴霾,“传我命令,着好手将那女人即刻捉拿归府!”
周总管却置若罔闻,花白眉毛轻动,似笑非笑地道,“还有一处我们不曾找寻。不过……我想,大少爷的卧房还是由大少爷亲自看过才好……”
“你!”青穹攥紧了拳头。有旁人在场,不好对这卫护过青家三代的老管家发火,只得恨恨一跺脚,“我不去!要去你尽管去!若是东西真在我屋里,我就……我就……”
周总管不等他说完便转身出门。青穹忙跟出去相看,料定他们照样是无所获,抱手站在外面等着看他们笑话。
想不到片刻之后,周总管就拿着个黑匣出得门来,“请问大少爷,您要找的可是这个?”
他漫不经心地一瞟,却立时变了脸色,“怎么会在我房里!?”一把抢过来打开来,见里头空空如也,不禁嗤鼻,“定是她拿了东西,将盒子藏在我房里的!”
周总管轻轻咳嗽一声,眼底荡起些讥诮,“请问大少爷,里头装的是何物?”
“扇匣里装的自然是扇子,这个还用得着问么!”青穹瞥他一眼,心下大安——既然东西不见,自然不怕自家人瞧见那些词句。只是扇面上有落款,落在那恶女手中终是不妥“敢请大少爷进屋瞧瞧,可就是桌上那一把?”
青穹如同被火燎到,拔腿就冲进去。再出现的时候,手中紧握着把纸扇,脸色铁青地道,“没事了,你们下去吧。”
周总管遣退下人,压低声音道,“大少爷别生气。您不留神记错了放东西的地方,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笑小姐为人谦逊有礼,纵是大少爷与她有什么误会,也不该在人前如此诋毁一个女儿家。若叫您的族叔们知晓,只怕……”
“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扇子的事不要在我妹妹面前提起。”青穹冷冷截断他的话,阖上门,转身将纸扇重重摔到桌上。
坐在桌旁生了半天闷气,又忍不住抓起那扇子展开来,眼前好似浮现出青嫣的如花笑靥,不禁低低吟哦出声,“月上梢头浓浓夜,寒驻水,银湖玉树。残梦俱因离意,断弦如何接续。冻土凉天经日去,春何在,哀风幽咽。相望恨难相守,弄琴颦笑谁曾忆……”
待觑见那词后头墨迹未干的两行小字,止不住地咬牙切齿——说起来也真邪乎!那妖女怎会一眼便看出这词中所蕴之意……最可恶是她不仅看穿了他的心事,还故意嘲讽说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奈何伦常苦。相见时易别却难,不若两相忘”!
她懂得什么?一个骗子怎可能懂得什么感情!若真可两相忘……他又怎会只有夜深无人时才敢暗自心伤!?
一时间想得入神,竟未听见门响。待发现青嫣笑吟吟出现在身旁,扇子已来不及藏。还好她只是淡淡瞟了眼,便啧啧赞叹,“看这笔迹,定是那笑小姐留的吧。那‘剑川’二字果然是出自她之手……李至伦的画,刘游风的字,想不到天下竟有人能将这两位大家的手笔仿得这般真伪难辨啊!”
青穹气结,将扇子往怀里一揣,皱眉埋怨道,“嫣,你还来取笑!你都不晓得今天……今天……唉!真是气死人了!”
“我已经听周总管说了。”青嫣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那笑小姐真是有趣,被你撞见也不慌张,居然还反过来……哥哥,她让周总管传话说,约你两天后在城郊翠屏亭见……你去还是不去?”
“去!怎么不去!”青穹攥得指节泛白,“我不只要去,还要提前去——多带些人手埋伏好,叫那妖女Сhā翅也难逃!”
青嫣暗暗吐舌,忽而又笑起来,“那我和你一起去。”瞧他惊异地望过来,手指卷了缕发丝轻轻绕,“哥哥可知道……她还来的那些银票上都有白家的暗印?”
青穹闻言大骇,“你是说……”厉色蓦地泛上脸,恨声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原来竟是想将洗劫白家之事栽到我们头上!”
“不,哥哥。我倒觉得她不是这个意思……”青嫣淡淡一笑,蓦地似想起了什么,一双雾水烟柳般的眼睛里蕴进些恼色,“且不管她想要的是什么,两天后我定要去会会她!”
缘起卷 第四十四章 青家.嫣(二)
青穹与青嫣聊了一阵,这才想起还得回衙门一趟,忙寻了折子出门。晚饭时分再回转,却见府中抬进去个人。上前相询,周总管只是叹气摇头不肯说。
青穹大是纳罕,待去迷萝院见到青嫣,才从她的贴身丫鬟若桐口中知晓内情。一时竟有些幸灾乐祸,不禁嘿嘿冷笑,“果然又是那妖女弄的鬼!我之前说她是骗子,老周还硬是不信!这回好了……”
青嫣挥手摒退丫鬟,眉间轻蹙,“哥哥,周总管再如何,你也不该在下人们面前这般说吧?连族叔们见了他亦要尊称一声‘周老’,你倒好,张口闭口就管他叫‘老周’……你这性子啊,真不知道要吃多少回亏才肯改改。”
“知道了知道了。”青穹撇撇嘴。他向来以好辩著称,可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不肯引经据典来回嘴。
桌上早摆好了饭食,才吃了两口,他却又忍不住说道,“你说那妖女究竟有什么本事?我自认素日里也待家里这些下人不薄,可那妖女才进府没多会儿,他们居然个个掉头帮外人——你瞧那若桐,明明是那妖女使诡计害得王二被打,她还说什么也许是人太挤,才叫别人误会了,这……”
“好了,哥哥。笑小姐有名有姓的,别老叫人家妖女行不行?”青嫣挟了块肉塞到他嘴里,娇嗔道,“你啊,要是能有人家一半的心思,还用得着怕自家人的胳膊肘往外拐么?”
他三两下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气哼哼地道,“你瞧瞧你!她魅力还真大!你跟她还没打过照面,这会儿都开始帮她说话了!”
“我这叫就事论事!哥哥,你别不服气。就拿那夹竹桃来说吧。若桐和花云她们一早就说过,在那林中待久了便会头昏。请大夫来也只说是风寒之症。若不是她今日入府提醒,只怕我们还拿那毒物当宝贝呢。你说,光凭这点,她就算救下了咱们全府的人,下人们能不感激她么?”青嫣放了筷子,正色道,“而且据门房、素兰和周总管的说辞,这笑小姐行事有礼有节,谈吐优雅,态度又甚是可亲——若无前事,你与她又是初遇,莫非哥哥也不会对她心生好感?”
“好吧……就算她厉害,那她也是个骗子!”
“那是因为哥哥知道内情,别人却不曾在她手底下吃亏呀!只怕如今她这个骗子在府中下人们心里的地位……比起你这个只会严词训斥的大少爷要高得多呢。”
青穹语塞,半晌才嗤鼻,“日久见人心,我就不信她每次都能混过去!”
青嫣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丝狡黠,“对啊!日久见人心——哥哥,不如咱们将计就计……你把她娶回家来做我嫂子吧!”
“休要胡说!”他急得差点跳起来。怕她再来打趣,忙将菜挟满她的碗,“吃饭吃饭!再提她,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她扬扬眉,果真埋头吃饭,眼底却泛上点笑意来——一物自有一物降,看来她这傻哥哥终于遇到个能叫他挠头的人物了……若是真能牵起这条红线,她也不必再为如何解开他的心结而犯愁了呢饭毕送走他,青嫣脑子里萦绕的尽是那些关于红笑歌的传闻——她掌管青家情报机构已数年,从起初的兴致勃勃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再特别的信息也难以引起她的兴趣。
只这红笑歌却不同,用的手法虽不新鲜,却是屡屡得手。且每次做事都似乎算准了时间,偏不与她碰面,生生吊足人的胃口。
她不是没遣人收集有关这伙人的情报,可手下传回的消息越多,她就越想早些与那红笑歌碰面
红乃国之大姓,也不清楚红笑歌与皇家是否有关联,但这雪蛟国第一恶女之名岂是凭空得来?据言那女子在北郡横行霸道,行事狠辣,却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无踪,从不落人把柄。
青家的触手远及周边各国,只那北郡乃是皇上亲划的禁地,由北郡王自行治之。禁地之民不得参加科举,外官也不许进入。是以不单把持朝政的紫、白两家Сhā不进脚去,就连这以秘密买卖情报为生的青家也只能望北兴叹。有关红笑歌的一切皆是道听途说。不久前曾有官吏上书皇上请旨捉拿,但搜集不到有力证据,北郡王又传信具保,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青嫣不敢断言自己便是这世间最善用心计之人,可三番两次栽在这般人物之手,难免有些不服。暗自咂摸玩味着红笑歌所作所为的用意,只觉着斗志昂扬,巴不得时间流逝得再快些,睁眼便到那约定之日。
青穹自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思。那扇子想扔又不舍得扔,一瞧见上头的批语就心烦。加之府中下人对他的态度愈发冷淡,躲去迷萝院吧,青嫣又自顾想事,无暇理他。一时间觉着度日如年,直恨不得快些捉到红笑歌一雪前耻。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熬到相约的那一天。一大早,青穹便将精心挑选的那批人手先行遣去埋伏。自己则与青嫣磨过午饭时分,这才乘了马车前往。
到了城门口,听得车外人声鼎沸,青穹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发现这刻出城的车辆居然排做长龙,与检视官员打招呼的那些驾车人又大都是熟面孔——细细分辨,有些是他熟识的古玩店伙计,而有些却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随从!
正诧异,马车已缓缓向前移动。不一会儿便离开城门,往翠屏亭方向驶去。他探头出去偷瞄眼那些往不同方向疾驰的马车,嘴里嘀咕道,“不逢节气,又不曾听说今天有什么宴会,这些人怎么都凑在这个时辰出城去?”
“哥哥不知道么?”青嫣撩起掩面的轻纱,浅笑道,“前些日子有人送来了地下市场的邀请函,开市时间正是今日嘛……若非与笑小姐有约,我也很想去瞧瞧那古物拍卖会的盛况呢!”
青穹恍然大悟,又轻轻皱眉道,“听说那些拍卖品大半来路不正,却无人查处,原来朝中大臣也有参与……嫣,以后就算有人再送帖子来,你也不要去。要是被人认出来,族叔他们……”
“哥哥,说你傻你还不信!族叔们早是那地下市场的常客了!”她掩口轻笑道,“敢举办这样的聚会,自然不会让参与者以真面目示人。”
从袖中取出张红柬,展开来往他眼前一晃,“这帖子上说,一张帖只邀一人,到城外某处自会有人相迎。每个被邀请的人受接待的地点也不同,等验明正身之后还要穿上特殊服饰掩去本来面目。竞拍时各居一所,只闻声而不见人……”
青穹头回听说那地下市场还有这些规矩,禁不住低声叹道,“对啊。不知彼此身份,就不会因为竞标失败而生仇隙……亏那主事人有这等巧妙心思!不过,难为那些大人肯放低架子任人摆布……”
“想淘到好宝贝,不遵守规则可是不行的……哥哥有所不知,黑道白道都曾有人想借机吞了地下市场这块肥肉。可不管明兵暗伏,照样是不知所踪。”青嫣摇头道,“好在那地下市场的主事人只为求财,也不肯伤人性命。失踪的人过个三两天便会自己回转,就是脑子晕晕乎乎,全不记得曾发生过什么事……如此,纵是心存贪恋之人,吃了这等暗亏,又怎敢再去捋虎须呢?”
青穹购置古玩不过是因她喜欢,哪里真是对这些东西有兴趣。闻言低低叹口气,“有这等心思却不用在正处,真是可惜……”心不在焉地掀起帘子朝外瞧,“离翠屏亭到底还有多远?怎地这么久还不到……”
远远瞥见前头隐约现出处亭台的轮廓,心止不住突突地跳。再近些,便可见亭里依稀有人影晃动
他眼睛一亮,眉宇间就聚起点煞气来,“哈!妖女,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缘起卷 第四十五章 青家.嫣(三)
这翠屏亭依山而建,傍湖而立。恰逢艳阳高悬,那一山枫树正红得似火燎原,映得湖水也如染血。
若非青穹老远便认出亭中坐着的那个绯衣女正是红笑歌,他倒有心陪妹妹观观风景。但马车越靠近那亭子,他眼中的杀意就越浓。
蓦然间一缕琴音起,好似鸟振翼疾冲上九天去,悠悠袅袅划破这静谧。旋即又淙淙铮铮,宛若雾霭流觞;铮铮淙淙,有如风过松涛吟。
车停下,只听得那琴音曼转,一个低沉柔和的女子声音合拍而歌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青穹难得闻此佳音,心湖波荡难自抑,不由自主就被卷入那悠扬的歌声中去。一时间竟将来此的原因抛诸脑后,静听直至一曲终了仍意犹未尽。滟红双唇微启,轻轻逸出声叹息,“妙!”
那边亭中有人低笑一声,他猛地回过神来,屈指轻叩车壁数下。青嫣也有心试那红笑歌深浅,看在眼中,却只是笑而旁观。
外头车夫如梦方醒,一扬鞭就想发攻击讯号——鞭才起,眼前一花,手中已是空空如也。扭头看,身旁竟多出个身着揉蓝轻衫的女子!
只见她缓缓将长鞭收了放到一边。也不理那发愣的车夫,只撩起前帘冲着车里的两人嫣然一笑,“我家小姐已恭候多时,还请两位至亭中一叙。”
这女子年纪轻轻,没想到竟有这等本领!青穹不禁骇然变色。不及开口,青嫣已笑笑地瞥他一眼,轻提裙裾下车去,“有劳姑娘了。”好奇地望着那亭中的红衣少女,唇角微弯,“莫非适才抚琴而歌的便是你家小姐?”
那女子微笑颌首。待青穹下车,这才引了他二人前去。未到亭中,却见红笑歌走去那围栏边朝下望,口中还笑道,“怎么样,呆瓜?谁赢了?”
那边亭下有人支吾道,“我听你唱歌没留意……”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下头顿时哀声阵阵。红笑歌不满地道,“你真是笨死了,害我又要再弹一回!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他们下去!”
有人立时大叫,“这不公平!大小姐,明明是我第一嘛!游一趟来回都能累得死人,我这会儿气都还没喘匀呢——不是你游,你当然不觉得累了!”
又有人帮腔道,“秋日水凉,你就叫他们休息会儿吧……”
她嗤鼻道,“柯戈博,别人都还没说什么,就你屁事多!大呆瓜,你再帮他说话,就连你也一起参加好了!”
青家兄妹好生诧异,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过去。领路的女子过去轻扯红笑歌的袖子,低笑道,“小姐,客人到了。您就先歇会儿吧。”
“知道了,惜夕。”红笑歌漫不经心地应声,又头也不回地冲下面的人说道,“行了。算你们运气。中场休息,客人走了你们再继续。”
那下头霎时欢声一片。青穹忍不住伸头去望。这一望却是大吃一惊——湖畔抖抖索索的那一群落汤鸡里,十个倒有九个是他派来打埋伏的青家儿郎!
“你们在做什么!”气上心头,脱口便斥责。腰间蓦地被东西撞了一下。转脸瞅见青嫣的警示眼神,惊觉失态,可话出口已是覆水难收,再想装不认识也来不及。强压下心头怒火,拿眼瞪着底下那群人闷声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回去!”
他们条件反射地拔腿要走——腿刚动一下,听得柯戈博低咳一声,一干人俱如被施了定身法,谁也不敢动弹。
“不忙……待两位喝杯茶,再领他们回去也不迟啊。”红笑歌淡淡启口。睨眼瞅着青嫣,唇角轻扬,“青……小姐么?请坐。”
抬手一指湖畔,眼中笑意盈然,“天太热,老蹲草丛里容易中暑。所以我就自作主张让他们下去玩会儿水凉爽凉爽……青小姐该不会怪我多事吧?”
听她说出那个“青”字时特意顿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地将自家儿郎的埋伏拿来调侃,青嫣的心底陡地一颤——这女子果然不是善茬!
硬拉青穹坐下,面上浅浅浮起点笑色,“他们日日闷在家里坐井观天,早该出来见识下什么叫做山外有山……红小姐肯屈尊指教,那是他们的福气。我与哥哥感激红小姐都来不及,又怎敢怪责红小姐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她暗示已知晓自己的底细,自己便以牙还牙道破她的姓!
红笑歌轻轻扬眉,拿种耐人寻味的目光在她脸上慢慢梭巡,“好说好说。难得青小姐如此体恤他们,不如……由青小姐抚琴,让他们再多玩一会儿好了。”
青嫣心中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能得红小姐指教自然是好事,但府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去做。玩久了只怕他们会乐不思蜀……”
“啊?原来他们还有事要做啊!”红笑歌一脸愕然,扭头冲着湖畔众人皱眉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害我以为你们都是闲得发慌专程跑来晒太阳的呢……行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吧,别瞎耽误时间了!”
那些人巴不得有这一声,低着头飞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青穹气得几欲拍案而起,无奈青嫣于桌底急急扯他袖子,只得按下火气,恶狠狠盯着红笑歌。
她却好似瞧不见他的表情,接过惜夕递来的茶,抿一口,又笑道,“两位该不会也有什么要事要忙吧?若是有,便不必勉强陪我这闲人在此观赏风景了……”
“什么?”青穹一愣,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巴巴地把他们约出来,正题还没说,就想赶人?
青嫣淡淡一笑,“怎么会呢?我和哥哥一听说红小姐相邀,便把别的事都推了……说起来,我正想多谢红小姐的救命之恩呢。若非红小姐及时提醒……”眼波轻转,一抹愠色浮上眉间,“我哪里只单是喉咙发痛而已。”
噫!原来她当真使用“呕吐疗法”了!看来也是个没武功的!
红笑歌肚里笑得打跌,却竭力掩饰着眼底的笑意,干咳两声,亲自斟茶给她,“好说好说。只要人平安就好……若是疼得厉害,平日可饮些绿豆甘草汤——有毒解毒,无毒润喉嘛。”
缘起卷 第四十六章 青家.嫣(四)
青嫣听出红笑歌话中的调侃,也自她表情中瞧出了蛛丝马迹,不由有些恼火起来。若再纠缠这话题,那自己上当的事就将无可避免地被旁人知晓,一时间话哽在喉不可出,居然不晓得如何接下去。
恰在此时,风打着旋,拂过石桌上那一张琴。弦嗡响,带些幽怨,仿佛在抱怨主人不懂怜惜,竟拿它来做了界河。
青嫣却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手指轻旋着垂到脸颊旁的一缕青丝,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适才听红小姐抚琴而歌,那曲词真真是清雅动人。不知唤何名,又是出自谁人之手?”
红笑歌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意?长而媚的眼眸中蕴进点奇异的笑意,随手一拨琴弦,从袖中取出本小册子放去她面前,“青小姐这可问倒我了。我只晓得这曲词都叫做《凤求凰》,至于何人所作,我也不知。方才见两位佳客到来,情不自禁便选了这首……佳曲赠美人,青小姐若是不嫌弃,这曲谱便送与你了。”
青穹一回想方才的歌词,便知她话里有话。沉下脸来默默喝茶,却拿眼角余光偷偷注意着青嫣的表情。
青嫣仿佛听不出她的话意,但显然也不敢再继续这话题。面纱下的嘴角扬起抹笑,眼中却蓦地闪过丝厉芒,“青嫣自问琴艺不及红小姐,又怎敢夺人所好?这曲谱还是红小姐自己留着的好。”
红笑歌不动声色地撩了下唇角,眸中的墨色霎时深了几分,“瞧我这德性,见了美人就忘了礼数……”眼望着出现在亭边的柯戈博笑道,“玩够了?侍郎大人坐着只听我们女儿家闲聊恐怕无趣得很。你就带侍郎大人去湖边走走吧。”
青穹愕然抬眼,见青嫣微微颌首,只得厌恶的一瞥红笑歌,气哼哼起身跟了他去。他们前脚刚走,惜夕抱起桌上的琴,也默默走出亭外。
“好了。这回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青鸾姑娘。”红笑歌似笑非笑地瞟了眼青嫣,慵懒而迷人。
“如此甚好。”青嫣低笑一声,轻轻摘下覆面的纱巾。嫣红欲滴的唇瓣微启,衬得那贝齿细白如玉,“我还在想你这雪蛟第一恶女打算什么时候才肯切入正题呢。”
“好久没听人这么称呼我了,还真是亲切呢……”红笑歌甜笑着接受她的审视,“青鸾姑娘不愧是青家宗主,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你如此聪明可人,大约也猜到我约你来做什么了吧?”
既是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嫣也懒得再遮遮掩掩。举杯轻饮口茶,“新的老的消息都很多,只是不晓得你想要谁的。”
“车瑟国三皇子墨染沁。”
青嫣诧异地挑了挑眉,“红小姐可是说笑?我青家耳目再广,也没厉害到连车瑟皇室的事都能搜罗到……”
“哦?”她弯了唇角,可惜似的摇摇头,“这么说,那玉漱皇贵妃还真是白嫁过去了呢。”
青嫣的心底一震,乌黑明润的眼眸中一抹厉色转瞬即逝,“说说你想知道什么。”
淡若清风的笑容浮上红笑歌的脸颊,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最近有支商队正从车瑟返回雪蛟……我想问问看,如果那批货物不翼而飞,墨染沁会有多大损失?车瑟国君又肯不肯出兵帮他讨回这个面子?”
青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又蓦地笑弯了眉眼,“有意思!既然红小姐如此坦白,那我便给你一点忠告……只要留下那尊羊脂玉观音,那三皇子就是拼着捱一年的穷,也不敢让他父王知道他的半个家底价值八百万两白银。”
红笑歌轻轻扬眉,嘴角扯得老高,“多谢青鸾姑娘,哦,不。多谢嫣儿小姐赐教。”
青嫣眉眼蕴笑,“红小姐果然有趣……那我多送一条消息给你好了——昨夜子时有人从刑部尚书府的后门运出来一麻袋东西,丢弃在西文街一间空置已久的宅子里。今晨,西文街上便多了一个到处画圈的疤脸姑娘。据说她正在寻找失散的弟弟,而她的名字……叫做娉婷。”
红笑歌神色如常,一双蒙上些阴霾的黑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抿口茶,“是么?我也听说青鸾姑娘的恩客都是些厉害人物,不如您有空的时候,发发善心替她找找也好啊。”
青嫣被这话噎得够呛,半晌才笑道,“红小姐的嘴巴真是半点亏也吃不得呢!你不妨把另一件事也一并说了吧。我可不想三五不时有人叫错我的名字。”
“呵呵,要不怎么说嫣儿小姐可人呢……”红笑歌似早已料到,美目中含了抹笑意,“等货物到手,除了折抵我现在以及将来用于向你购买情报的一百万两之后,余下的八百万两届时就麻烦你帮我变卖换成银票存好……”
“红小姐未免也太高看我了吧!”青嫣有些骇然,暗暗掂量着这笔买卖的利润与风险,眼珠一转,又道,“要处理这么棘手的货物,恐怕……”
“墨染沁的货物过了白家的手,当然就只剩下八百万两。但若经过嫣儿小姐的手……呵,总之届时你只用帮我存下八百万两银票,其余的都归你。”
青嫣强抑着剧烈的心跳,目光烁烁地瞧着她,“你就不怕我……”
“我想嫣儿小姐应该不会喜欢看到……”红笑歌左手一翻,摊开的掌心里蓦然多出枚玲珑剔透的玉佩,上头那个浮凸的“青”字在阳光下异常显眼,“诸如此类的小物件被人‘不小心’落在打劫的现场吧?”
“好!好!”青嫣不怒反笑,“一言为定!”
“反悔遭雷劈。”她悠然接口,瞅瞅天色,嘴角牵起丝笑意,“不早了……嫣儿小姐不想去瞧瞧那地下市场的拍卖盛况么?”
青嫣一怔,唇畔露出点苦笑,“幸好红小姐与我青家做的不是一种生意,否则我们真得喝西北风了……”抽出张红柬推到她面前,“我得了两张,这一张可以随意填人名……不知红小姐是否介意与我同行?”
红笑歌轻轻将红柬又推回她面前,狡黠笑意浮上脸,“嫣儿小姐的美意我心领了,这一张就留给侍郎大人吧……放心。若我这个二代李至伦都入不了场,那地下市场早该关门大吉了。”
青嫣顿时有如醍醐灌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也是。对了,红小姐。我也有一事相询……若我哥哥肯入你家门,不知你可愿收回那退亲的彩礼?”
红笑歌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干笑一声,起身便溜,“这事我做不得主。你还是同我家大相公商量去吧——不过他很忙,一般是抽不出时间来的。啊!不行了不行了!我得走了!再晚就入不了场了!”
缘起卷 第四十七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一)
红笑歌话音刚落,亭外就逸起声极清脆的唿哨。那边柯戈博一听,瞅瞅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立马撇下一直闷声不响的青穹,几个起落便到了亭外。
离此不远的一处树林里也驶出辆青布马车,夜云扬坐在车首朝红笑歌这边瞥了一眼,扬声道,“走了!”
惜夕轻盈地跃进亭中,含笑冲青嫣微微一福。转身一托红笑歌的手臂,同柯戈博一起飞也似地向马车掠去。
青穹回神急追,无奈要往那树林去,必得先原路折返,等他气喘吁吁赶到亭外,却只能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直跺脚,“嫣,你怎么能就这样放她们走!?”
“哥哥这话问的真怪!你派来的人都无功而返,我这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又能拿他们如何?”青嫣重又戴回面纱,轻撩他一眼,举步朝自家的马车行去,“走吧,哥哥。人家都没影了,你还看什么?”
瞧他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忍不住嘀咕道,“贴身玉佩不见了也不知道,恐怕红小姐就是嫌你笨,不肯收你入家门呢……”
青穹皱眉跟上来,“嫣,你在说什么?”
青嫣吐吐舌头,笑着撩起帘子上车去,“我说啊,今天反正也没什么事了。哥哥就同我一起去那地下市场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宝贝吧!”
才进车厢,红笑歌便迫不及待地往那白狐皮软垫子上一趴,闭着眼睛直喊累。惜夕的脸上泛上点宠溺笑意,坐去旁边给她揉肩膀。
柯戈博正打开食盒拿点心吃,见状禁不住讥讽道,“你跟美人相对饮茶也叫累?我可是领着那帮青家小儿在湖里游了一个来回,还陪着蛤蟆侍郎绕湖走了半圈——就这,我都没敢叫累!”
“你当然不敢叫累了!你想想,藏在不及腰的草丛里打埋伏,是有脑子的人干的事?发现伏击失败,非但不装作不知情,还一来就忙着训斥人的,能叫做有脑子?可那美人就不一样了。她要是没真材实料,我还用得着那么费劲引她出来么?”红笑歌连眼都懒得睁,撇嘴道,“所以说,你顶多是身体累点,权当锻炼。而我呢,身心俱疲,起码少活个三五年的……”
突然感觉肩上的那双手一下变作老虎钳,直捏得她呲牙咧嘴不敢再继续这话题。柯戈博佯作不见,别过头去窃笑不已。
惜夕若无其事地撩起车帘一角往外瞅瞅,低笑道,“姑爷,还是换我来驾车吧,您先进来歇歇。”
夜云扬一愣,还没来得及拒绝。手里的鞭子就已经到了惜夕手里,瞧她笑微微坐到身旁来,只得不情不愿地钻进车厢去。
说实话,他可算是领教了红笑歌翻脸的功夫。前几天的气还没消呢,今儿个一大早她又跟没事人一样强拉他出来。她或许已经习惯这么折腾人了,可他现在一看到她的脸就觉着不自在瞥见雪也似的狐皮上那抹殷红,忙低头往车内角落里一坐。待了大半天不见有人说话,瞟眼只顾着往嘴里塞糕点的柯戈博,忍不住又抬眼去偷瞄她——一缕长发从耳侧滑落到唇畔,莹莹的黑衬得脸儿愈发细白如玉。双目微阖,更显得那眼角欲飞一般真是个奇怪的女人!醒着的时候就像随身藏了无数面具,一会儿变一个脸。到睡着的时候却这般……恬静而天真,仿佛从不知虞恶奸邪为何物这个女子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恐怕没有人能猜得透吧?
娘亲早逝,爹爹从不曾在他面前流露过一丝温情。而师父养育他的缘由,也不过是为了时刻提醒他复仇。哪怕是青梅竹马的师妹亦从未有半点依赖他的时候但,那一天,当这个总是以强硬面目示人的女子,于梦中犹紧紧捉牢他的衣角的时候,他便止不住地想——她是需要他的……终于也有人需要他了!
夜云扬不自觉地微扬嘴角,目光始终不能从她脸上移开。看着她的睡脸,心里就有种奇异的暖意油然浮起——这样的感觉太新奇,也太诱人,他只是身不由己“喂,大呆瓜,你总盯着我做什么?”红笑歌蓦地睁眼,满脸不悦,“我脸上有花?”
夜云扬吃了一吓,一时间心跳如擂鼓。别开头去掩饰着荡上脸颊的红潮,言不由衷地反驳道,“谁盯着你了!我……我是在想还有多久才能到!”
“切!”她不以为然地翻个白眼,却也不揭穿他。瞅见柯戈博边往嘴里塞东西还边冲她挤眉弄眼,顿时无名火起,翻身坐起来就拿脚去踹他
恰在此时,只听得马儿嘶鸣,车稳稳停住。后车帘蓦地被撩起半边,惜夕微笑的脸出现在帘边,“小姐,下车吧——大老爷的人已经候着了。”
红笑歌及时收回腿来,不忘狠瞪一眼柯戈博。细细理过衣襟,到车边刚要往下跳,见已有个小厮伏在自己脚下充垫脚凳,不由得大皱眉头,“什么毛病!一边儿去!”
他浑身一震,抖抖索索却依旧不敢动弹。旁边一个身着灰蓝衫的人抢上前来,不容分说就是一脚,踢得那小厮一个跟头翻出去老远。
“没眼色的东西,就会坏事!”那人漫不经心地掸掸衣摆,转过头来那张圆乎乎的白净面孔上就堆满了笑,“大小姐,老爷子已经先进去了。”
夜云扬自下山后还是头回见有人这般作践人,直瞧得心头火冒,恨不得冲下去打他个满地找牙!
可红笑歌偏挡在前面磨磨蹭蹭不下车,还轻笑道,“好奴才,真会办事儿!莫非你就是大伯父常在信里提起的莫总管?”
“谢大小姐夸奖!奴才正是莫礼清。”那人像是吃了蜜糖般,花白眉毛下的绿豆眼也眯做两条线。
“难得你这般有眼色……”她搭着惜夕的肩轻巧地跃下车去,睐起眼望着那人似笑非笑,“赶明儿我跟大伯父讨了你来,以后下车就不用他们这等没眼色的奴才替我垫脚了。”
莫礼清的笑陡地僵在脸上,半晌才拿种异常干涩的声音打岔道,“大小姐就饶了奴才吧。看把老爷子等急了,奴才可担当不起……”
夜云扬这才晓得她又在捉弄人,强忍笑意赶上去与她并肩同行。
红笑歌却不肯这么轻易放过莫礼清。伸手挽住夜云扬,唇畔笑意更浓,“也是。书信往来这么些年,我和大伯父还是头一回见呢……相公,咱们还是快点进去吧。免得去晚了……我不好意思开口朝大伯父讨莫总管做见面礼。”
缘起卷 第四十八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二)
下车的地方是一片树林外。日暮西山,霞光将眼前的一切都添了圈金黄的边线,说不出的妖异绚烂。
引路的是个黑袍蒙面人,每一步都迈得缓而稳,看得出也是练家子,却对红笑歌恭敬得很,时不时侧过身子来打一个“请”的手势。
往林子里走出一截,夜云扬发现莫礼清等并未跟上来,扭头一瞥,才发现他们在林外远远目送,连跨进林中一步的举动也没有。
他暗暗纳罕,不动声色地贴近红笑歌耳边,压低声音道,“他们不和我们一起去?”
她的脸上浅浅浮起点笑,平淡的口气里却夹杂着强势的味道,“他们还没那个资格。”
夜云扬愕然,皱皱眉,又问,“怎么不见柯公子?”
红笑歌瞥他一眼,竖指于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惜夕却低笑道,“若姑爷不嫌他闹腾,我这就去捉他下来。”
头顶的树荫里蓦地轻响,似有鸟儿振翼飞走。红笑歌鄙夷地撇嘴,“瞧!这臭小子永远学不乖!随便诈他一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夜云扬大为惊讶,惜夕只笑而不语。前头的黑衣人停在在棵大树前,抬手朝树干上有节奏地拍了几下——那树干上竟然洞开了一扇小门,内里灯光隐现,照亮了那一溜向下的阶梯。
红笑歌一拽有些愣神的夜云扬,随着惜夕往里走。那黑衣人走在最后,合上小门后又不知按动了什么,只听得那后头一阵隆隆作响。
待夜云扬再回头,入口处已变作石墙一面,与两侧的石壁接得严丝合缝,怕是蚂蚁也难觅出通路!
他以前从未见过构思如此精巧的机关。若不是红笑歌在侧,他早忍不住惊叹出声。但,想不到那还不是最奇妙的——沿着环形的石阶下到底,呈现眼前的居然是一条高逾丈许,足可并行四辆马车的通道!
而阶梯之末,落着乘轻纱软舆,一排戴着诡异笑脸面具的青衣人恭首而立。待红笑歌携夜云扬上得舆去坐稳,那绯红纱幔便蓦地垂下。仅是感觉到有些微的震颤,夜云扬眼前的事物便突然矮下去一截。
未及回神,已见通道两侧的灯火开始飞快地向后退去。瞟眼前头引路的惜夕和舆旁随行的青衣人,竟个个皆是脚不沾地,仿如在空中滑行一般!
夜云扬心中惊异莫名,瞥眼身旁安之若素的红笑歌,不自觉地将身子挪开些——隐庄已经够神秘了,可较之如今所看到的一切,真正是不值一提!
她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为何连抬舆这种普通的事都会动用到那么些高手?
红笑歌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淡撩唇角露出点笑,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如缀进星金芒,闪闪烁烁更显妖异,“头回见大伯父,排场自然要大些。以后就没那么麻烦了……”
见他依然是满脸警惕,语气一转就多了点讥诮,“放松点。你之前不是还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问问他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夜云扬一怔,那种紧张的感觉瞬间便消了大半,不由赌气道,“我会问的——一会儿见了面我就问!”
说话间,软舆已悄然落地。纱幔无风自动,竟似有两双手将之慢慢分开来。
夜云扬望望前头那条盘旋向上的青石阶梯,与红笑歌步下舆去,一路走一路暗叹不已——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布局,若是无人引领,就算进得来也出不去!
而惜夕对这儿的地形好像很是熟悉,领着他俩行上石阶,又穿过重重暗门,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这才停在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叩门三下,“大老爷,小姐和姑爷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边,出来个白衣人。冲他们一一行过礼,又凑去惜夕耳畔轻声道,“惜夕姑娘,老爷子想先见见大小姐。您看……”
惜夕偏头同红笑歌交换了个眼神,微微颌首,“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红笑歌淡淡瞥眼一脸茫然的夜云扬,蓦地提高了嗓门,“相公,我有些话要单独跟大伯父说,你先随惜夕到隔壁用些茶点——放心,大伯父不会不满意这段天作的姻缘!”
夜云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不晓得她怎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瞧她的身影已消失在门边,只得跟着惜夕往另一处去
说是另一处,其实就在隔壁。在外头看着就像是石洞前加扇门,要多简陋就有多简陋。但进得门去,他却忍不住大吃一惊——这里头宽敞得出人意料。
左右两面石墙上都镂有一排花状小洞,洞里置了一式一样的铜雁鱼灯,照得屋内一片光明。
正中一座漆木绘山水的十二连幅围屏将屋子拦腰隔开。这边放了一色的红木雕花家具,桌上摆着五色果盘和各式糕点……可他没有半分食欲,只好奇那屏风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天地——转过去一瞧,却是只摆了张暗金流云的锦榻并个黄杨木小茶几。
看来红笑歌口中的那个大伯父不是什么秘密组织的首领,就必是朝廷要犯——不然怎会将家安在这底下迷宫般的地方?
夜云扬正发愣,却听惜夕低笑道,“姑爷不饿?那可有兴趣瞧瞧这阳鹤有名的地下市场?”
“地下市场?白公子今天去参加的那个?”见她微笑颌首,他连忙摇手道,“那地方也不晓得离这儿有多远,一来一去太麻烦。若是待会儿她找不着我,又该发脾气了……”
“看来姑爷已经摸熟小姐的性子了呢……”惜夕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看他胀红了脸不言语,笑着转到屏风后
夜云扬忽然觉得脚下似乎有阵轻微的颤动传来。再抬眼,榻前的石墙竟已整面向上升起,而顶上正有一幅墨色流金的纱帘缓缓降下。阴凉的空气夹带着种浓郁的异香缓缓涌进屋来,帘上暗光流转,好似匹以浩瀚星空织就的锦缎——待那纱帘完全取代了石墙,帘外那个古怪的世界却无比清晰地呈现眼前!
惜夕的手不知何时到了他肩上,轻轻往下一压,他便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榻上。一时间脊背发凉,不自觉便屏住了气息,颤声喃喃,“这,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缘起卷 第四十九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三)
而与夜云扬所在之处仅一墙之隔的那间石室里,红笑歌呆立门旁许久,这才慢慢向屏风后走去——那里,一个身材颀长的朱衣男子正负手望着绘于石墙上的美人图出神,似乎对她的靠近浑然不觉。
纵是之前红笑歌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在那个背影跃入眼帘之时暗暗吃了一惊。眉宇间不自觉便凝起煞气,仿佛遇敌的小兽,支楞着全身的毛警惕着对方的进攻——这就是雪蛟国国君红少亭?那瘦削清逸的身形,那雍容适度的气质……真不愧与红奇骏是同胞兄弟,连背影都如此相像!相像得……足以勾出她暗埋心底已久的杀意!
稳住!这个是赐她金牌的大伯父,不是那个当她是妖孽的爹!她暗暗提醒自己,竭力让表情变得轻松些。待心神镇定,瞧他还不回头,心下不耐,故意大力地掸掸裙摆,“臣女红笑歌参见皇上,愿吾皇……”
“免礼。来了就好,一家人哪来这么多……”红少亭一怔,缓缓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她懒洋洋抱手倚着屏风,哪里有要下跪的样子!如夜般深邃的眸里蕴进点惊奇,嘴角却扬起丝笑意,“鬼丫头!弄这么大声响,原来是等着朕说免礼!”
她只嘻嘻一笑,睐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岁月对他似乎有种偏爱,在挥舞时间利刃时很是手下留情。年逾五旬的人了,额头与眼角的纹仍只是浅浅。那微凸的颧骨,深凹的眼窝,刀削般挺直的鼻梁合着那薄长的唇……哪怕他混进人堆里,仅这张红家男子世代传承,万年不变的面孔也足以将他的身份出卖彻底!
是的。红家遗传的最彻底的,不是皇族的身份,而是男子的相貌——永远改变不了的妖异!纵是冷漠,那凝睇间流转的眼波却依旧摄魂夺魄;纵是残忍,那嘴角也总是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怎么不吱声了?”红少亭为帝三十六载,还是头一回被人看得心底发毛。干咳一声,过来拉着她坐到榻上,笑着掩饰心里的不自在,“难道雪蛟第一恶女也会怕触怒龙颜,脑袋搬家么?”
“怕!当然怕!恶女又没比常人多长两个脑袋……”红笑歌对这种“百八十年不见一面,一见面就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亲族爱很是吃不消。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弯唇曼笑,“不过,大伯父若真是想要我的脑袋,就不必这么麻烦把我弄到阳鹤来了……”
他一愣,笑意在清俊的脸上融开,“七弟说的果然不假。你这小丫头一肚子的心眼……”
“因此大伯父您一定要小心陷阱,千万别吃亏上当,对吧?”她毫不谦虚地笑弯了眉眼,抢在他前头把后句说完。
红少亭不由莞尔,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难怪你过了及笄礼,七弟还舍不得放人……女儿就是比儿子强啊!你瞧你那三位皇兄,天天只顾着玩儿,连句逗朕开心的话都不会说……”
红笑歌心头一凛,佯作娇羞地别开脸去,轻描淡写地应道,“饭菜总是别家的看着香嘛……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就去宫里陪大伯父您多住几天好了。只怕届时您又要抱怨说,原来别人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啊……”
红少亭不动声色地捉住她的手,笑得异常温柔,“丫头,到现在还不肯改口称朕一声‘父皇’么?”
红笑歌有些发懵。她一向没有乱认爹娘的习惯。虽然从未把红奇骏和安水翎当成爹妈,但她是谁的女儿,她还是清楚的。睨眼瞧了他好一会儿,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您脑子没病吧”咽回去,笑笑地道,“大伯父?您还好吧?”
“怎么,七弟让你来,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么?”他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手却如铁箍,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告诉我什么?”这不禁让红笑歌想到了当年红奇骏诱她入陷阱前的那一张笑脸,心下更是警惕万分——难道除了迫她进宫为棋子对付紫、白两家之外,他们拿她还有别的用途?
红少亭淡淡瞥她一眼,并不回答,却若有所思地道,“我们红氏一族自开国以来便人丁兴旺。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贵为皇族,却不似其他家族般为争夺利益而同室操戈。天下人皆以获姓‘红’为荣。但你可知,无论是红氏本家,或是外姓改易,一旦冠上‘红’这个姓,只要是女子都……活不过三年。”
红笑歌的脸上浮起点惊愕,心中却冷笑连连——他这话倒也不假。两千八百多年来,史书上没有任何关于红家女子的只字片言。包括与别国的政治联姻,嫁出去的公主均是选自其他四姓……他真是用心良苦,为了说明她活着是个错误还得浪费这么些口水!
“红氏高祖率军征讨利源氏,路见蛟龙腾于雪湖间,为人语,‘尔乃帝星,以吾名为尊,则乱自平。’是以定国号雪蛟,利源之乱果不战而终……这一段历史世人耳熟能详,你一定也不陌生……”红少亭望着她阴晴不定的脸色,笑意里杂进些无奈,“但高祖能立国,其实另有内情。而祖训中言明,这个秘密只能由上一任宗主传予下一任宗主知晓……”
老狐狸!这就打算挖坑让她跳了!红笑歌暗暗咬牙,摆出副天真模样茫然地望着他,偏不叫他如愿,“大伯父到底想说什么?怎么我一点都听不明白——您说红姓女子活不过三年,那我……怎么会活到现在?”
红少亭的眉眼间漾起些愠色,却又发作不得,只好笑着拍拍她的手,“别心急,听朕把话说完——笑歌,你是近三千年来,红家唯一的例外。所以当你满月之后,朕便与七弟约定,只要你能平安度过三岁生辰,他就将你过继给朕……”
近三千年来的唯一例外?呵!那么说当年她理所应当死于陷阱之内,而意外获救才是她妖孽之名由来的正解?!
她突然有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顾不得再跟他装和乐一家亲,沉了脸硬把手抽出来,起身就走,“大伯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一定口渴了。我去给您斟茶。”
“红笑歌!”红少亭极快地闪身挡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给朕听清楚了!朕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你接受,但朕并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这些年来你做什么朕都可以不管,惟此事关系重大,你早已涉身其中……”话到此戛然而止,只咄咄逼视着她的眼。
红笑歌清楚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内容——含蓄的威胁,留足空间让你自由发挥想象……果真与红奇骏的作风如出一辙!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才叫他露出真面目……她还真是没有白费力气呢!既然他和红奇骏没什么区别,那她也可以安心地陪他们玩个够了!
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忽然一笑如春花绽放,“我明白了。可否先让我看看过继文书?”
缘起卷 第五十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四)
红少亭先前还有些后悔自己太过急进——红笑歌真要打算同他扛下去,狠话一出就再无转圜余地。如果现在身处宫中,他自然有信心逼得她不得不答应。可这地下市场他来过不只一次,却连动用紫家的力量也查不出确切位置。若此时翻脸,只怕弄巧成拙硬着头皮盯着她的眼睛,实则心底阵阵发虚。正冥思苦想该如何挽回,却见她蓦地转了态度,不禁暗呼侥幸。忙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个小金匣递过去。
她接在手中,抽出里头一张叠成两折的红笺抖开来,略一扫上头的两行字,便又照样收好递回给他。抬眼望他时脸上就浮起个甜甜微笑,“父皇,我去给您斟茶。”
红少亭暗暗松了口气,脸上重又荡起抹雍容俊雅的笑容,“乖。”坐回榻上,悄悄扯袖蹭掉手心里泌出的汗,心道这丫头当真不好对付。难为老七是怎么捱过这十多年的……不过俗话说得好,一物自有一物降。她再有本事,不也照样被老七耍得团团转?只要寻对了方法,不怕吃不住她!
瞧她端了茶过来,定定神摆出副慈父模样,拍拍身旁的空处,“乖女儿,来,坐下叫朕好好瞧瞧。”
红笑歌也不扭捏,将茶盏搁在案几上,落落大方地挨着他坐了。
红少亭这才放下心来细细端详,只见她美目如水,樱唇含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年纪虽幼,却是清丽绝俗,气度高雅,说不出的妩媚可喜。若她再大个几岁,只怕光这张脸,这份气质,就没几个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一念至此,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去,背脊上竟已是冷汗涔涔,直觉着红奇骏管她叫妖孽大有道理。
红笑歌似无半点不自在,任他打量许久,方盈盈一笑,“父皇,听说今儿个的拍卖会有人送了对麒麟镇纸来,上等的老坑翡翠,百年难遇……您不打算瞧瞧?”
红少亭的心底陡地一惊,送到口边的茶也差点打翻。瞥眼她蓦地变得似笑非笑的表情,暗叫不好,方才那点雍容闲适立时飞去九霄云外。只恨自己急于求成,明明知道她爱记仇,还偏在这当口落下把柄好在石室里只有他二人,再说他以前也没少在信上服软……罢了罢了!权当爹宠女儿,叫她扳回一局去,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心念一定,腆脸笑道,“你也知道宫里的情况……往年你孝敬朕的那些东西,朕不是不喜欢,只是……”
“只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而您和三位皇兄的爱好偏又是最花钱的,对么?”红笑歌慢吞吞截断他的话头,扳着指头一一数来,“您的木工房里搁的都是上等沉香木,大皇兄就收集了一园的奇花异草,而二皇兄的寝宫里则摆满了各种古籍孤本……哦,我差点忘了。这回来阳鹤的路上,我淘到两尊无非大师雕的明王像,看来您又得多拨间屋子给三皇兄,不然放不下了……”
红少亭虽是发窘,却也不愿在这时候为了面子得罪财神,只低头喝茶不敢搭腔——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自夜家出事之后,无人再挟制得住白可流。若不是红笑歌“经商有道”,红奇骏哪来那么些银两帮他撑面子?悔只悔适才说话不够委婉,如今也只好由得她搏个嘴上痛快她却不依不饶,“俗话说得好,钱是王八蛋,花了我再抢。所以父皇也不必担心儿臣会太过辛苦……”
红少亭险些被口中的茶水呛死,借咳嗽掩饰着心内的尴尬,红晕却早铺上耳根去。等缓过劲来,勉强挤出点笑容,“好孩子,你的心意朕明白——今天的拍卖会一定有不少好东西吧?朕真是等不急想瞧瞧了!”
红笑歌似乎也过够了嘴瘾,笑嘻嘻去弄墙上机关。
墙起纱帘落,外头的景象一览无遗——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隐约有微光闪烁,从下往上均匀分布,星星点点怕有好几百处。
蓦然间,数道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抬眼往上望,看不到洞顶,只高处有几面偌大的铜镜正缓缓转动,将投射在镜面上的烛光无限放大,照亮了这个幽暗的世界!
当一切都清晰呈现眼前之时,就仿若蛰伏的巨兽突然现了形状,不由得人不震骇——那叠垒的青石自三面朝红少亭所在之处环抱而来,光滑的外壁上露出一排排以墨色纱帘遮掩的窗口。窗旁还悬有白底黑字的木匾,以一种奇异的符号将各窗区分开来。
而最底下那巨型的圆石大台子中央,一个赭黄锦袍的蒙面人清清嗓子,拿种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开始做拍卖会前的例行发言纵红少亭不是头回到此,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声。瞧红笑歌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趁机把藏在心底很久的那个问题抖出来,“丫头,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朕怎么就找不着这种风水宝地呢?”
哪知她嘿嘿一笑,如漆点就的眸子里荡上些狡黠,“您只要知道这儿的主人是您的女儿,而且确实是个销赃的好地方……不就行了么,父皇?”
红少亭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闷闷饮茶。她反倒来了精神,拽着他的袖子笑道,“父皇,父皇,您可知我今天为何要选在这里与您见面么?”
他一怔,明知她的答案一定不简单,却仍不由自主地答道,“隐蔽。”
“嘿嘿,这只是其一。至于其二嘛……您猜猜!”红笑歌那精致的眉眼蕴进点得意,好似个急于炫耀新玩具的小孩子般,露出种娇憨的小女儿神态,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红少亭有些愣神,禁不住想要将那种笑容在她脸上留得更久些,便装出一脸茫然,“朕……猜不到。”
红笑歌笑得好似狐狸,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除了够隐蔽之外,两百个房间里,只有这一壁墨鲛纱是加了料的……就算我同父皇在屋里大吵大闹,外面的人也听不到分毫……当然,这只是个比喻。”
缘起卷 第五十一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五)
大吵大闹……外头也听不见?这丫头果然爱记仇!红少亭止不住嘴角抽搐,连瞥眼那纱帘都有些心惊胆战。
红笑歌却无事人一般抿口茶,又悠然自得地合着那讲解人的声音背诵道,“天王踏鬼图,出自太初年间皇宁寺元之大师之手,距今约九百三十年。画上的增长天王毗琉璃身披大红鎏金流云纹牡丹战甲,肩着虎头披膊,耳后饰以羽翅状护耳。手持墨剑,双眉紧拧,口裂如虎,怒目而视,威严神勇,惟妙惟肖。卷无破损,边有少许水痕,中上品黑货。起价一万六千两白银,每次加价上限不得超过三千两,叫价时请附编号,成交后可付现银或福运钱庄银票……”
“黑货?”他不禁愕然,“记得这么清楚……你办的货?”
她笑嘻嘻瞟他一眼,取了案上的枇杷来剥,“父皇不先猜猜我是从哪儿弄到的?”
红少亭蹙眉一想,唇角牵起丝冷然,“剑川。”
“聪明!”红笑歌扬眉一笑,手往外虚虚一指,“所以今次特意请他来参加……您猜他肯不肯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再把东西买回家?”
“哪怕把南北大营的兵马全调来,找不到入口还是白搭。而你已挑明是黑货了,他想寻买主的晦气也没理由……这儿高手如云,就算他存心找麻烦——双拳难敌四手,一样是小鱼翻不起大浪……”
他有条不紊地分析着,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明显,“再说他这人手段狠辣,又最好面子,结下的仇家不少。要不是兵权在握,他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朕记得当年他每购得一样珍品就设宴邀朝臣共赏,巴不得天下人皆知……若是光明正大地卖,别人也许还不敢买。如今到了你这地下市场,彼此不明身份。高价买回去藏着也算是对他的一种报复……呵!朕看他这个闷亏是不吃也得吃!”
他想象着那个骄横跋扈的男人怒不可遏却一筹莫展的表情,笑得甚是舒心惬意,“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啊!连朕都敢不放在眼里的铁血将军也会有今天!”
听得外面叫价声四起,抬得那《天王踏鬼图》一下子飚破两万两去。他更是觉着心悦神怡,冲红笑歌低笑道,“不如换个房间,朕也帮忙抬抬价?”
她却摆手笑道,“此举不妥,父皇还是安心旁观的好——有他儿子做托儿就够了,您再上阵只怕白大将军吃不消……”
红少亭一愣,旋即又骇然失笑,“鬼丫头!朕就说以前从不知你还有劫人的嗜好,原来你一早打算好了……妙!妙!朕今天就安坐于此,好好瞧瞧他父子两个给朕献上的这场大戏!”
话说白云舒这会儿可是兴奋得很
怕红笑歌疑心,特意叮嘱白延春弄得三张邀请函到手。虽知在她面前弄鬼不易,可笃定这帮强盗再凶恶,也不至敢在他老爹白可流的眼皮子底下杀人。是以他自动请缨来做托儿,还预先将应对之策计划得滴水不漏哪知临近出发却找不着她的影儿,红笑倾就毫不客气地在邀请函上写下他兄弟俩的姓名
真正是怕什么来什么!
假青鸾的阴影犹自萦绕心头,到现在白云舒一见红笑倾的脸还忍不住恶寒阵阵。而自打那天兴师问罪未果,反叫蜘蛛大军围困了一天一夜之后,他如今对那小恶魔红笑兮尚心有余悸但转念一想,他两个跟去总比与红笑歌和惜夕同行的强——就算当面搞鬼,也不至于轻易被揭穿再说了,瞧那红笑倾步步谨慎,红笑兮又一路东张西望——宛如乡巴佬进城一般。心中更是鄙夷万分,料定这回费不了什么力气便可功成圆满。直巴不得快些到地方一展拳脚,叫这些个贼人也好好尝尝有苦难言的滋味是哪般!
才进屋就径直绕去屏风后,抢先抓了那可变化声音的陶筒在手。压根没理主持人的介绍,到听得一声“竞价开始”,才不慌不忙将陶筒拢在嘴边,一直等价钱破了两万才开始叫。
他本就不是没经验的菜鸟,加之得着假青鸾事件的教训,要做个托儿易如反掌——人大都爱凑热闹。若争的不激烈,便宜买回去也觉着上当受骗。但这儿老手居多,如果一路紧咬或是只逢高价时杀出,必引人生疑。
是以趁此时价位中等Сhā一脚,装出被大流所引的样儿。慢慢再卯住一两个财大气粗的,语气上稍稍变化激怒对方……还愁何事不成?
那张《天王踏鬼图》一万六起,至多二万五封顶——他自己家的东西,会不清楚?
听对面有人喊两万四,他便慢悠悠接道,“一零九,两万五千两。”
这价钱已到顶,凑热闹的当然不肯做冤大头,可真心要买的那个必不会就此罢休——这一来,真正的买家便呼之欲出“二一三,两万六千两!”对面有人似乎连想也不想就喊了一嗓子。
“一零九,两万七千两。”白云舒傲然回应。
对方果然接茬,亦是种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口气,“二一三,两万八千两!”
他顿了一下,唇畔荡上点讥诮,“一零九,三万两!”来个整数,又明显带有嘲讽之意,瞧瞧那人可还头脑清醒——反正这陶筒前后又蒙了厚布,声音传出去也是瓮声瓮气,人鬼难辨,怎会怕被人认出来!
对方似乎开始犹豫,主持人开始数数——第一声还没完,对面便蓦地爆出一声,“二一三,三万一千两!”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白云舒冷笑一声,话语里也蕴进点怒气,“一零九,三万二千两!”
红笑倾在一旁坐着饮茶,闻言不禁皱眉,“这画能卖两万五就顶了天了,你悠着点!”
这厢说着,对面已沉寂下来。底下报数三声毕,木锤击落,主持人高声道,“三万二千两,成交!一零九的客人,恭喜您标得《天王踏鬼图》一副。请于本次拍卖结束后在房中等待付款交货。根据地下市场规则,此画自今日起六个月内,本处不再受理拍卖事宜,请您妥善保管。”
缘起卷 第五十二章 谁是螳螂谁是蝉(六)
红笑倾的眉宇间顿时聚起浓浓戾气,“拿别人的钱做人情,白公子还真是一点都不含糊。难怪在浮月楼时肯出两万两金子去观一支舞……”
白云舒如今最忌讳的就是听人提剑川那档子事,偏红笑倾含沙射影又来提醒他当日错将妖男当成美娇娘的糗态——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纵白云舒一直在他们面前伏低做小,此时也止不住怒然。
刚要发作,听下头又开始竞价,心神一凛,强压下怒气,轻蔑地瞟红笑倾一眼,“你懂什么!十赌九诈,剩一次当然要来点实在的!想引人入局,不花点本钱能行?那二一三的肥羊上把被我夺了心头爱,一定不服气。我只要再压他两把,他必会叫好胜心冲昏头脑……哼哼!你就等着瞧好的吧!”
见红笑倾惊异地扬眉,却不反驳,冷笑一声,照例在中等价位时加入战团
这地下市场拍卖的物品向来是据价格而定,从低到高依次展示。前几件东西不过是个引子,就算拍下了也没多大损失。而此次展示的货品大都是他亲自挑选送来的,重头戏何时开始,他自然心里有数。
他刚喊一声,那二一三的果然跟进,死咬不放,大有一决高下之意——若不是个有钱没脑的笨蛋,就是与他爹白可流结怨颇深!
白云舒露出点舒心笑色,护着陶筒躲开红笑兮来抢的手,仍是飚过顶价继续猛抬——挑衅一般每次只比对方多喊五百两,最终以三万三的高价又将扇五色琉璃屏风标回囊中。
接下来的两把都不是白家之物,白云舒便懒得开口。那二一三的见他没有动静,出价试探一番也罢了手。
到得底下端出串爆花琥珀念珠,白云舒才重启战端——方出声,二一三的立马来了劲,两千两千往上抬。
旁人瞧出点苗头,皆纷纷住口作壁上观——铁血将军爱显摆,仗着手中兵权不怕宵小惦记家财,是以购置了什么宝物都巴不得天下人尽皆知。而今剑川白府遭劫,而这两人非白家物不争。目标明确,一掷千金,可见是有备而来!
大戏好看不好唱,凑热闹当然不如看热闹来得安全。再说不管东西到谁手上,白大将军的面子都坍定了,大家自然乐意为他二人让道。
白云舒边叫价,边注意着周遭的动静。听得全场只剩他两人的声音荡响在冰冷的石壁间,哪还不明了其他人的心思?当即施展浑身解数,引那傻子步步入瓮——表现好得不是一般两般,连他都忍不住想为自己鼓掌。
说来也怪,虽他在这红家两兄弟手底下吃过不少亏,却全然没有在红笑歌和惜夕面前时那种束手束脚,不敢动弹的感觉但此时并不是追究原因的好时机,白云舒立时甩甩头抛开杂念。听见对方已叫出四万的天价,撇撇嘴让他去做这个“赢家”。
取茶在手,抿一口,又得意地一瞥红家兄弟,低声道,“看见没?价值三万的能卖到四万去,这才叫本事——你当我真是只会吃喝玩乐?”
红笑倾却不以为然的扬眉,“本事?等结账的时候没亏本,你再来夸口吧!”
“东西都是从我家抢的,你亏什么本?”白云舒刚觉着扬眉吐气,便遭他泼了这一盆冷水,心中很不是滋味。不敢大声回击,只能暗暗嘀咕。心念一转,却又恍然大悟——这红笑倾平日里定是总被人夸着捧着,所以见着有人比他强,才会摆出这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嘴脸!
越打量他的脸色越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心下冷笑不已——偏就要卯足全力,拿事实给他个最沉重的打击!
那红笑兮没抢到陶筒,大是不忿。扁着嘴爬去榻上坐了,抱着个秋桃啃了两口却蓦地笑起来,“小白,说你蠢你还不信!你到现在还没觉着那二一三的人有点奇怪么?别的东西随便喊两声就停,一见白家的东西便没命地跟你猛抬——你还说你在引他上当?我看你早上了人家的当了!”
瞧白云舒睨眼看过来,又补充道,“他先是顺着你把价抬上去,到火候了就丢你做冤大头……这种手法你难道没觉着似曾相识么?依我说啊,十有八九是小笑安排的人……啧啧,这你都看不出来,等着回去被小笑剥皮吧!”
红笑兮白云舒心底一震,见红笑倾只低头饮茶不言语,不禁细细回想方才的情形。这一想,却不由得暗笑连连——这小鬼何时有过这等好心肠,不等他栽个灰头土脸就把话挑明帮他过难关?想使诈陷害也不看看他白云舒是谁!吃过一回亏,难道他还会再上这种当?
但,既然这小鬼想玩,他便奉陪也无妨——做出一脸惊惶相,“不是吧!失策失策……唉!这该如何收场!”哭丧着脸偷觑一眼红笑倾,瞥见他脸上飞快掠过抹笑色,咬咬牙装得愈发可怜,“我不是故意的……”
避开红笑兮沾满桃汁的小手,低眉顺眼地哀求道,“笑兮,再给次机会吧?这回我一定不会失手!要是我再出错,你叫我做什么都行——你拿我试毒都行!”
红笑兮望望他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地将他的脸推开,扭头冲着红笑倾瘪嘴道,“哥哥哥哥,这里好闷,我想回家!”
红笑倾无奈地叹口气,放了茶盏过来抱起红笑兮,临出门还丢下一句,“小白,我们先走。一会儿完了会有人送你回来——记住!再出错,笑笑绝不会轻饶你!”
“若是听了你们的话,她才不会轻饶我吧……”白云舒在心里回击道。面上却露出点苦笑,“一定一定!”
见他们出去,厌恶地抓起案几上的一方白绢抹掉脸上的污迹。听下头已开始拍卖一尊玉佛,陶筒一举,又兴致勃勃地加入战团去
红笑歌想捞把大的?没问题!他这就来帮她!
二一三的人想当“大赢家”?小意思!他这白家宗主继承人一定会不留余力好好成全他!
缘起卷 第五十三章 白家.云舒(一)
待尘埃落定,细数战绩,送来的十五件东西竟有十二样被那傻子买去!
白云舒终于松了口气,恨不得红笑歌此时就在身旁,也好叫她瞧瞧自己可真是无用!
闲坐饮茶,耐心地等着结账——付过三件古董的款,刨掉地下市场的抽成,满打满算也有九十万两的进账……今晚官员来的不少,城门必会关得比平时晚很多。而回去必要经过城门呵!红笑歌再精明,也算不到白延春会在那里等他吧!可笑那红家兄弟真以为吃定了他。下午出城的时候明明见他掀起车帘一角却不理会……也真亏他们不理会!不然他怎能与扮作士兵的白延春接上头?
说起来,白延春倒是对他忠心得很。乍见他便一脸焦急地挤眉弄眼——若那时红家兄弟往窗外看一眼,他怕早已是功亏一篑正想着,房门轻响,有人径直往屏风后走来。他起身整整衣襟,脸上浮起些温和笑意。待那人出现,他却忍不住有些愕然——赭黄锦袍,笑脸面具……居然是拍卖会的主持人亲自来到!
那人将一个锦匣放到他面前的案几上,微微躬身行礼,面具后传出的声音沉闷中不掩浑厚,“客人带来的货物一共售出十二件,另外三件已照吩咐存入货仓,六个月后将再次拍卖。此次所得货款总计一百零一万四千两,扣除一成手续费之后,余九十一万二千六百两,为福运钱庄的通兑银票——出口已备好马车,有专人护送您返回阳鹤城。谢谢您的关照,欢迎下次再来。”
谁的吩咐?红笑倾?他还真是想得周到呢!白云舒见那人离去,恨恨一咬牙,打开那锦匣,将银票全揣进怀里——本想弄个人赃并获,趁夜杀进隐庄,让红笑歌有口难辩的……也罢!反正她劫去的银票不能用,而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在阳鹤将军府里。剩下那堆破烂就算赏给她的辛苦钱……怎么着也不能叫她白忙活不是?
离开地宫坐上回程的马车,不时撩开车帘往外张望。见果然一直奔着东门而去,心中窃喜不已。快到城门口,照原计划捂着肚子哀叫起来——既然没有赃物,还是不要弄得老爹跟地下市场结怨为好。
车帘忽然被掀起一角,却不见有人进来探看,只有股馥郁的香气蓦地涌进车厢。
白云舒还未回过神来,已是骨酥筋软,在车内的软榻上瘫做一团。惊骇之下,张口欲呼救,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车身一震,似乎顿了一下。又听外头蓦地一声鞭响,他便被甩得朝一边滚去——马车分明已是改道而行!
难道地下市场的人打算图财害命?难道驾车的人早被掉包?难道白云舒忍不住心慌意乱,胡思乱想。约摸一盏茶的工夫,马车突然停下,一阵异香幽幽地飘进来。他猝不及防又吸进去许多——咦?手脚竟然可以动了!但……怎知是不是对方的阴谋?
惴惴不安地坐了一会儿,却不见外头有动静。小心翼翼下车来一看——赫!四下里连个鬼影也不见,而隐庄的大门就在眼前!
心惊肉跳,肉跳心惊,踌躇半晌才艰难地举步进门去。才进门,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冷笑一声,马车忽地动起来。扭头一看,车座上依旧无人,那两匹马却好似得了指示般往巷外行去。
一时间头皮发乍,毛骨悚然。却又不禁长长吁了口气——大约这是那地下市场的规矩,旨在务必将身怀重金的客人平安送回住处……有这种规矩也不早说,吓得他一颗心到现在还在砰砰乱跳!
远远看那前厅里灯火通明,深吸口气定定心神,这才往里走——红家兄弟退场早,自然不晓得后头的事情。就算红笑歌问起来,有银票在手,他也是有功无过。只是……看来得另想办法整她了!
到厅里一瞧,红笑歌正懒洋洋窝在太师椅里啃梨,惜夕则凑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两个人齐齐拿眼觑着他笑得好生古怪。
白云舒心里有点发毛,硬着头皮故作轻松道,“我回来了,小笑——今天你没去真是可惜,那场面别提多热闹了……”
“哦,是么?”她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半边胸前鼓起来大包上,嘴角就开始猛抽,“你那是弄的什么鬼?”
白云舒低头看看,也觉尴尬。干笑着把银票取出来双手奉上,“卖了九十多万两,放在哪儿都不安心,就……”
红笑歌随手把半拉梨往桌上一扔,接过银票来一数,脸就垮下来,“你挑的十五件精品就值这点钱?”
她果然还没得着消息!他心底一喜,挠挠头解释道,“还有三件在他们的货仓里,说是六个月后才能卖……嗐!你没去,当然不晓得那些肥羊有多难宰!个个老奸巨猾,精得跟狐狸一样——若不是我买下那三样,估计早穿帮了……”她睨眼盯他好一会儿,脸上神色方渐渐缓和,“不错不错……想不到你还有这手,真是没白跟我混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