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南那句话刚一说完,连三声数字还不及念出,李承翰先前藏身的那间客栈便被一人踢开大门。
石柱脚步飞快的奔了出来,与李承翰跪在一处,身子还往前挪动,将李承翰微微挡在后方,一边狠狠磕头一边嘶声恳求周天南,「周公子,你杀我吧!千万别伤了李老爷和承翰!」
周天南眼睛眯起,死死盯在这乡野村夫的面上,横看竖看都不知李承翰到底喜欢上这人哪里。他心中一半是凄然难过,一半是怨恨委屈,声音也不禁变得嘶哑低沉,「承翰,我要你说,这人到底何处好过我?若你能让我输得心服,我便饶了他的性命!」
李承翰一见石柱奔出,心底便只剩冰冷恐惧,双手紧紧拉着石柱往自己身后推去,「我叫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来,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石柱只哽咽着回道,「我……我忍不住了……我怎能眼睁睁的看着李老爷被人杀了……我……承翰,你就让我死了吧,我生来贱命,无牵无挂,死了也只得我一个人。李老爷却死不得,你和李夫人都会伤心难过!」
李承翰红着眼眶狠狠骂道,「傻阿柱!你怎么傻成这般!你再不是孤身一个!你若死了,我……我也不想活了!」
他说至此处,仰头看着周天南语声清楚的道,「天南……你问他何处强过你?他哪里也是比不上你。他长得不算好看,人也是笨得很,但不管我怎么待他,他从来都爱我、信我,从不怨我、恨我!我平生所负之人良多,却第一次遇到这等痴傻少年,天南,我是辜负了你,不该对你始乱终弃,但你扪心自问一声,我若残了、瞎了、容貌毁了,完全变作另一个人,你可会仍然爱我如昔?你不用说出来,我知你不会……但我信他会!」
周天南看着他眼眶红透的模样,再不似过往那风流邪气的浪子,竟像变了个人般,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口中言语也迷茫起来,「你……你在说什么……我自然爱你,无论你变成如何样貌……我……我爱的不是你这幅皮囊,而是……承翰……你一向风流凉薄,怎可为了这么个村夫流下泪来?你是骗我的……你向来谁也不爱,只爱你自身,你伤尽人心,却从不会改变你那副风流脾性!
承翰,你告诉我,你还是那么坏……你没变成我不认识的旁人!就算你眼下喜欢这村夫,过不得一年半载,你总会厌腻的,是不是?就像当初遇见我时……你便是那么狠心薄幸,你待谁都是这般,永生永世不会变……
承翰,我爱的便是你这么风流狠心……教我心醉之后后,又教我心疼心碎……就算我被你气得吐血,你还是看也不多看我一眼,你那么高傲……那么不屑的冷冷仰着头,怀里还抱着别人……承翰,你告诉我,就算我杀了这人,你也不会为他伤心,顶多过得两月,你又会恋上新的少年!」
李承翰听得苦笑数声,缓缓摇头,「天南,原来你是恋着我身上最坏之处……你可知连我自己也不喜爱这些错处?」
周天南神情已带着疯狂之态,盯着李承翰面上喃喃道,「我不管……我不管……我要你回来……承翰……」
他提着剑茫然来回走了几步,怨毒的眼神又盯住跪在李承翰身侧的石柱,凄厉之极的低声冷笑起来,「呵呵……是你,便是你这贱人抢走了我的承翰……只要杀了你,他就会跟从前一样了!」
李承翰看着他面色不对,身子已作势挡住石柱之前,周天南果然说着话提剑就向石柱走来。他情绪激动太甚,竟一时忘了使出什么狠辣剑招,拿着那柄断剑只管以蛮力直直刺下。
石柱与李承翰两人兀自你推我、我推你,都想替对方挡了这一剑,都不肯闪身躲避,更忘记了可以拉着对方一齐躲闪。剑光闪动之下,两人纠缠一处,李承翰毕竟身负内力,情急中硬生生把石柱整个压在身下,双手双脚都牢牢缠着对方四肢,连面部也被他用整张脸压着,唯恐露出去被周天南伤着。
石柱吓得嘶声大叫,身子却哪里能够移动分毫,只得拼命挣扎。李承翰正尽力压着他,喉间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声音,微微抬头由上至下直直的看着他,光滑如玉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竟凑过嘴唇亲了他一口。
石柱仍然推不开李承翰,见对方脸上在笑,心中刚刚松了一口气,那张贴在石柱嘴上的薄唇却慢慢涌出鲜红的血来,尽数染在了石柱的嘴上和脸上。
石柱愣了一愣,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李承翰已开始猛烈的咳嗽,但石柱用尽力气也不能撼动他,只得努力挪动头部看向站在他们身后的周天南。那人手中的断剑早已不见,面上只余失魂落魄的表情,嘴唇不停掀动,声音却小到听不清楚。
石柱心中一凉,那人手中无剑,那把剑究竟到了何处?
李承翰咳嗽了一阵,眼神渐渐涣散,缠着石柱的四肢仍是极为有力。石柱不敢再用力推动他,只流着泪低低叫他名字,他又稍稍清醒了几分,气息微弱的试图开口说话,「阿柱……你……你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石柱整个身子如堕冰窖,就算再笨也知李承翰这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哪里肯点头应承,心里想的是绝不抛下对方独活,李承翰却像完全知晓他心中所想,坚持着一口气不肯咽下,「阿柱……答……应我……快……快点……」
石柱实在无奈痛苦,整个身体都剧烈颤抖起来,只想此刻就这么死了算了,但看着李承翰那般期望的眼神,他终是咬牙点了点头,「我……我答应你……」
他这个头一点下去,李承翰登时闭上了眼睛,倒在他身上的躯体似乎又变得沉重几分。
立在他们身后的周天南发出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朝李承翰身上扑将过来,用力摇晃那具失去知觉的身体,口中也胡乱哭泣喊叫起来,「呜呜……承翰,你醒醒,我不是真的要杀你……呜呜呜……我舍不得……承翰!承翰……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把这人和我自己都杀了给你陪葬!对……你最喜欢的便是这人,我跟他一起永远陪着你……」
这一阵猛晃之下,李承翰的身体终于离开了石柱,被周天南紧紧抱在怀中。石柱总算看清了眼前情景──李承翰背后斜斜Сhā着那柄断剑,刺进的方位正好可从胸口穿透而过,只是他胸前却没露出另一端来,竟不知到底刺得有多深。
石柱魂都被吓飞一半,眼见周天南仍在摇晃李承翰的身子,这当口哪还记得什么害怕,直冲着周天南大声怒吼,「你别再摇动他!他伤得虽重,却未必死了!」
周天南被他这声大吼震得呆了一呆,神智也回复了少许,这便将怀中人的身子轻轻侧放在地,再不随意摇动。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只想着赶紧救人,倒在一旁的李老爷却在此时冲开了|茓道,一直紧闭的双眼也睁开来。
他先前只听得几人对话争吵,心知儿子在极力拖延,更是加紧冲|茓,完全不理身外之事。此刻看到Сhā在李承翰背后的那柄断剑,他一眼扫去便知此剑所刺方位正中心口,不由得惨呼一声飞身而至,腰间极少出手的软剑也抽在手上直冲周天南身后招呼。
周天南听得身后呼叫与兵器风声,只得暂且避过对方不成招数的袭击,一边闪避一边含泪望着倒在地上的李承翰,嘴里犹在呼唤李承翰之名。
李老爷双目赤红,剑光直逼周天南数处要害,听得这杀子凶手还在出声叫唤儿子的名字,更气得连声怒吼,「周天南!你这狗贼!我不杀你誓不为人!你既已杀了我儿子,干脆把我也杀了!」
周天南哪里还有心出手伤人,只一味闪避退让,一双眼睛仍是死锁在李承翰身上。对方双目紧闭,身子一动不动,自己那一剑确是从背后斜刺进了心口部位,那负心人显是真的活不成了。他躲了几招,脚步越来越乱,竟哭着恳求李老爷道,「李世伯,我不是真的要杀了承翰!只要你应承把我与他葬在一处,我甘顾引颈受戮!」
「休想!你这狗贼!我儿被你杀了,你还有脸说这等话!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李老爷武功比之周天南相差甚远,此刻刚刚冲开|茓道,血脉仍不是太活,又受了偌大刺激,攻出的招数几乎不成章法,硬凭着一股仇恨之火瞎砍乱劈。
周天南实在无法,只得出手打飞李老爷手中之剑,哪料得李老爷仍是攻势不停,合身扑在他身上拳打脚踢。须臾之间,两个武林高手竟如市井地痞般扭打在一起,李老爷是边打边骂,只想把丧子之痛悉数发泄在这凶手身上,恨不得一片一片把他生生撕碎;周天南是边哭边求,干脆不再抵抗李老爷猛烈的拳脚,身上传来的疼痛反而可以稍稍缓解他心中剧烈的痛苦。
守在李承翰身边的石柱眼中早已看不见其它人事,只一声一声叫着那双目紧闭的人。李承翰伤势凶险,石柱不敢抽去那柄Сhā在他背后的断剑,唯有以手指狠摁他唇上人中|茓,又不时探他鼻下气息。如此一番施为之后,李承翰总算微微睁开眼来,视线在石柱脸上只稍作停留,便看向那扭打在一起的两人,身子也挣扎着动了一动,嘴唇掀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石柱竟不知为何明白他的心意,抚着他脸哽咽道,「承翰,我晓得……你不要动了。」
说完这一句话,石柱向着那两人大声呼叫,「周公子、老爷!你们别打了!承翰有话跟你们说!」
那两人稍稍停顿动作,一齐向这方看来,都见到李承翰睁开了眼。周天南身子一振,推开李老爷便奔至李承翰身边跪着握住他的手,嘴里焦急不已的问道:「承翰,你要说什么?无论什么我都答应!」
李老爷也跑上前来抢着李承翰另一只手,眼中老泪纵横,几不成句的道:「承翰!我儿!爹再也不骂你了!你有什么话跟爹说,爹都答应你!」
李承翰极为艰难的吸进一口气,语声微弱的说道:「爹……天南……我……我要你们……别……别……」
语至此处,他又是连声剧咳,血不断从嘴边涌出,被那两人挤在一旁的石柱用力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顺着他语意开口说道,「承翰,你是想叫他们别再打了,都要好好的活着,是不是?」
李承翰目力已散,却仍是睁大眼定定看着石柱出声的方向,无神的眼里浮起一抹笑意,对着这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周天南泪如泉涌的连连应声,「我答应你!我此生此世不会为难你家中之人,还要保他们平安!这个村夫……我……我也不会再为难他!」
李老爷却恨恨盯着周天南,伸手猛力推开这人的身驱,「狗贼!放开我儿的手!」
周天南委顿在地上低声啜泣,双眼仍是痴痴望着李承翰,那惨白一片的俊美面庞犹自对着父亲摇头,「爹……你……别……我……我……」
最后那个「我」字硬是卡在了喉间,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李承翰脑袋一歪,便再次闭上眼睛,李老爷颤着手指在其鼻下轻轻一探,登时神情僵硬,颓然坐倒在地。
只过了短短一瞬,这痛失爱子的老人便连背也弯了下去,眼神从爱子身上猛然转到那近在咫尺的凶手身上。杀子之仇怎可不报?即使儿子临终遗言是在劝他,但定不是出自本心,只不过怕他这父亲打不过周天南,为保他性命才那般交代。若杀子之仇也能忍下,他有何面目再存活于世?心中的悲痛又如何消解?
「周天南!狗贼!纳命来!」李老爷慢慢站起身来,字字斩钉截铁,拾起方才被打飞在地的软剑向着周天南身上便刺。石柱在身后的叫喊声他恍若末闻,此刻唯一的心愿便是杀了这人为儿子报仇。
周天南见到李承翰闭上了眼,也是浑身冰冷僵硬,眼里看着李老爷手中提着剑向自己刺来,本想就这么死了,却又想到如此定不能与李承翰合葬一处。想至此节,他身形闪动后退,不但避过了李老爷那一剑,更想出手去抢李承翰的尸首。
李老爷见他目光仍是死死盯在自己身后,心下已知他所想为何,当下向前一步再次逼近周天南,手中剑连连向着周天南要害刺去,嘴裹狂叫怒吼,「狗贼!休想!」
两人转瞬间又斗在了一起,周天南不敢出手伤了李老爷,反被对方逼得险象环生,一退再退,只好用尽全力先图自保;李老爷心中仇恨满腔,一心只想着杀了这人,更没闲暇回头查看身后情形。抚着李承翰脸面低声哭泣的石柱却兀自不肯相信怀中之人真的死了,竟不顾自己也是一身伤痕,咬着牙手脚极快的将李承翰拖至自己背上。
就算确实伤在要害,鼻间也没了气息,他都要带着李承翰去见大夫,万中无一的希望他也只能死死抓住不放。他向来没能为承翰做点什么,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他心中只剩这个单纯执拗的念头,凭着一股奇异的力气向前狂奔。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顺着眼前的长街一路探看着,街上仍然没有什么人,连问路也不可得。背上背着的人一直没有动静,他明知希望越来越渺茫却还是不肯停下,好下容易终于看到了一家医馆,只是大门紧闭,不知是真的歇了业,还是与别家一般知晓大街上出事才临时关了门。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扑在那扇大门上猛力敲打起来,用尽全身之力大声向门后叫喊,「大夫!救命!开门啊!行行好……」
他胡乱拍打了一阵,那扇大门总算打开了一条细缝,他在自己身上搜出了所有的钱银自那门缝中猛塞进去,「大夫!救命,我只有这么多了!求求您了!」
那大夫审视了门外几眼,似乎心中也在天人交战,他对着门扉扑通一声跪下,用力磕头,「行行好!他伤得很重!只要您肯开门看看他,不管救不救得活,我都一生一世为您做牛做马来报您的大恩!」
那大夫被他吓了一跳,只得拉开门放他进来,「这位兄弟你可折煞老夫了……」
老大夫话还未落地,石柱已顺着开门之势向前栽倒在地上。他跑了这么远,先前的失血和亲眼看着李承翰重伤欲死的悲伤痛苦早已令他难以支撑,若不是凭着那个非要见到大夫的固执念头,他早已倒在半路,撑到此刻才倒下已是莫大奇迹。
那老大夫愣了一愣,将伏在他背上的伤者缓缓推开,那凶器所Сhā部位直令大夫低叹摇头。石柱全身没了半点力气,兀自不住嘶声恳求大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大夫也不禁为他这番情意感动,叫了自己的儿子出来一起帮手,只是那伤者实在难以救治,老大夫一边为其探脉听音,一边对石柱沉吟着道,「这个……老夫还是先为你诊治吧。你失血甚多,伤势也不轻,这位……唉……」
石柱挣扎着紧紧握住李承翰尚未变冷的手,神智迷糊中仍是不肯松开,嘴里含混不清的反复说着三个字,「求求您……求求您……」
大夫无奈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松下了苦苦支撑的那口气,结结实实的晕了过去。
一片昏黄的烛火映照之中,石柱悠悠醒转,睁开眼来看见屋内已亮了灯,才茫然挣动身子。
坐在他床头的年轻男子连忙摁着他道:「这位兄弟,你才刚刚醒来,不宜乱动,还是好好躺着吧。」
他怔怔「啊」了一声,乖顺的听了这人的话躺好,随后却猛然想起至关重要的事来,颤着声音挣扎而起,「他怎样了?你告诉我!他是不是……」
那年轻男子立刻又再摁住他急急答道:「稍安毋躁!那位兄台还没死!」
石柱这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脸上神色稍稍放松了些,但不过一瞬就呼吸急促起来,直直看着这人的眼睛问道:「你……你是不是在骗我?他若真的……你只管告诉我!我……我受得住!」
那人微笑摇头,「我不是骗你的。父亲说他的心比常人生偏了少许,虽失血极多,伤了肺叶,但只要他熬过今晚便能活下来。这已是万中无一了。」
石柱先是大喜,后又大惊,原来还要熬过今晚?他忍不住挪动头部四处乱看,只想亲眼看到李承翰到底如何了,那老大夫的儿子柔声安抚道,「他正用着药,人也昏着,父亲怕他患处受风,把他好好安置在内室了。你身体虚弱,喝完药躺一会再去看他吧。若你不好好休养,他却要靠谁呢?」
石柱认真听完,用力点了点头,这人便从桌上拿过一碗药汁放在他唇边喂他缓缓喝下。他对这大夫一家人感激不尽,喝完药连声道谢,那年轻男子仍只微笑着答道,「救死扶伤乃医者之本,何须道谢?小兄弟,你是如何得知伤者这般异于常人之处?你也是位大夫吗?」
石柱轻轻摇头,「我并不知他未死……我只是……我能做的便只得这一件事。」
那年轻男子吃了一惊,随即释然笑道:「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位兄台命不该绝。他那时鼻间都没了气,寻常人定然以为他已经死了,多是抚尸痛哭。若错过那一阵,他便真的死了,大罗金仙也救他不活,偏偏你却未曾错过时辰,尽快背着他跑来求医,我父亲起初都以为他死了,怜你那般恳求才仔细查看……无论如何,看他今晚造化吧,你也无须太过担忧,他年纪尚轻,身子又极为强健,我父亲还把传家之宝都拿了出来为他续命。」
石柱当真对这家人铬感五内,那老大夫将数年珍藏的一枝千年人参都用在了李承翰身上,他先前所给的一点碎银根本不值一提。人家怜在他对伤者那番执着情意,又凑巧遇上了这等极为少见的偏心人,既然已收进了门,能救活总是不忍任其赴死。
与老大夫之子浅聊了几句,石柱便由他扶着去看望李承翰目前景况。躺着一动不动的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却毕竟还是活着的,石柱又是欣喜又是紧张,静静握住李承翰冰凉的手掌,只想将自己心中无数话语都从体温之中传与对方所知。
这整整一晚,石柱都不愿再离开李承翰身侧,那老大夫和其子也知伤者情势凶险,不再劝他离去休息,只进来为李承翰数次探脉,顺便逼着石柱按时喝药。石柱自然老老实实的喝个干净,还一直轻声在李承翰耳边说话,「承翰,你撑着……我们要一起活,都不要死……你好不容易生了一颗不同常人的心,这是你天大的运气,你可别浪费了大夫的传家之宝,那诊金还等着你来付啊……」
尾声
清晨第一道阳光射进窗内,伏在床头昏昏欲睡的石柱登时清醒过来,用力挺直身子朝床上躺着的那人看去。
那人脸色还是很难看,眼睛却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望着他的脸露出极浅的笑容。石柱惊叫一声,眼眶里热热的泪水此时才悉数涌出,「承翰,你活过来了!我……我好开心!」
虽然惊喜之极,石柱还是是将大夫的嘱咐记得很牢,抹着眼泪便开始大叫,「大夫!他醒了!您快过来看看!」
老大夫一脸疲倦的推门而入,有这么个垂危的病人在家中,他和儿子也是一夜睡不好。见到那伤者已然在对人微笑,老大夫抚着胡子点头,「嗯,应无大碍了……就在此好好休养几十日,当可生龙活虎。」
李承翰失血太多,嘴唇干裂,身子也虚弱得说话都难,石柱见他望着大夫要开口,心中自然知他意思,回头起身对老大夫深深鞠躬,「他是要多谢您救命之恩!」
代替李承翰施完这个大礼,石柱又满面感激的跪在老大夫身前重重磕头,「方才那个是替他的,这是我的……多谢您救了我们,石柱愿一生一世伺候您老人家!」
老大夫连忙搀扶他道:「快起来!何须行此大礼!老夫能侥幸救得这位公子,乃是一番善缘,更是他自身造化,小兄弟千万别把之前神智不清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石柱却不肯就此起来,面上神情极为认真,「老人家,石柱既已说过,必要说到做到……您若嫌弃我笨手笨脚帮不上忙,我便给您做些粗活,挑水砍柴还是干得来的……您若不答应,便是看不起石柱。」
老大夫无奈得紧,这样貌朴实的少年出身显然并不甚高,但这等出身之人尤重恩义信诺,若不答应,只怕这少年当真便不会起来,只得先扶起石柱暂且点头,「你先起来再说……伤者还须查看配药!你且让老夫过去!」
石柱这才站起身来连声道歉,「啊,对不住……我站开些……」
老大夫叹息着坐到床前为伤者探脉,却看到那伤者一双眼睛饱含湿润,定定的望在那朴实少年身上。老大夫一边为他查伤探诊,一边含笑说道,「这位公子,那位石兄弟可真是待你好得很哪!他自己身上也伤得不轻,却还背着你跑了一路前来求医,这等义气真是世间难寻。」
李承翰眼睛一贬不眨的看着石柱,含泪中又似带着些许笑意,这番再世为人,有许多事他都能想得通透了。
石柱也睁大着眼定定的望他,咧开嘴来对他露出笑容,想了想又挠着头向他说道:「啊,承翰,对不住,我好像又做错了事……我没跟李老爷和周公子说上一声就带你走了……他们现下可不知急成什么样了。他们打得那么凶……我有叫过他们,可他们都不肯听……」
李承翰用尽力气轻轻摇了摇头,张大口型对石柱「说」出「过来」这两个字,待石柱坐近他身侧,他才勉强握着对方温暖粗糙的手掌,努力以嘶哑不堪的嗓子开口低语,「无妨……由他们去……不会……有事……」
石柱这才定下了心,握着他手缓缓摩挲,「嗯……我听你的。你也别多想,好好养伤吧。」
两人同在这大夫家中休养了几日,石柱身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李承翰也可稍稍移动身子,不似之前非要静躺着一动不动的养伤,面色都逐渐红润起来。
想着那两人至今不知如何,李承翰自然头大如斗,为免多生事端,只托付那老大夫代替他给家中写了封书信报平安,顺便通知他老子赶紧送来诊金。至于周天南,他仍是又怕又怜,但自己也知没个完整交代定是不成的。回首细想昔年旧事,他多有惘然后悔之处,偶与石柱说起过往辜负过的那些少年,说着说着便会陷入沉思。
石柱见他那副感慨迷茫之态,也并不开口多话,等他再与自己继续倾谈时,竟笑着对他说道:「承翰,其实周家公子真的待你很好……他说的那些话,我也都想过。他说你因为我变了,我很有些难过……我不想你为我而变得不开心。他不小心刺了你一剑,你也还是不想李老爷伤了他,你是不是……跟他一起才最开心?我想了很久很久……你若最喜爱的是他,伤好了便去找他吧。他肯定会很高兴……你们两人若能都开心了,我也就开心了。」
李承翰心中一震,看着他苦笑道:「傻阿柱,你怎么会这般想?我若去跟别人在一起,你当真会开心?」
石柱皱着脸再想了一会,仍是重重点头,「……嗯。我真的是这般想。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过活,我那天便答应过你,不管怎样,我都不会食言。你那天为了护着我险些死了,我……我很不该……」
他说至此处,脸渐渐红了起来,头也低低垂了下去,「你那样护着我,为我中了一剑,我明明晓得你会死,可心里除了伤心之外,竟然也很开心……其实我很坏……明知这念头不对,但还是忍不住……我……我配不上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却这样……我不知怎么说,总之我对不住你……还是周家公子待你最好,他为了你,连掌门都不想做了……」
李承翰扳过他脸细细探看,伸指在他额上用力一弹,「傻阿柱!其实那日你为我抵挡父亲的拳脚时,我也是这般想的……明明看着你在受苦,可你是为了我心甘情愿的受苦,你这样待我……我又是伤心又是开心,却不知怎么做才好……所以再也不想看见你,只想把你远远的送走,让你平平安安的活一辈子,再不会被我所害。」
石柱抚着额头痛叫一声,脸上神色总算轻松了些,「啊……你也这么想过?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坏……」
李承翰笑了几声,又将他紧紧抱住亲了一口,「阿柱……你确实很傻,那日你被我爹打伤之后,我也曾偷偷去看过你。你昏迷着胡言乱语,说了好些不着边的话,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我还跟你一般傻了……想着那种日子倒也不错。」
石柱面红耳赤的惊叫道,「啊!你听到了?我那天……我以为在做梦,才说了那些胡话……」
李承翰嘿嘿而笑,「这可不是听到了吗?你真是个小傻蛋……我李承翰风流潇洒,人见人爱,你竟敢不屑一顾,叫我去跟别人在一起,你还真是大方!你自己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石柱慌慌忙忙的辩解道:「我不是……不是叫你去找别人,我只是看你说起周家公子,好像很想念他……我无论哪里都比不上他……你为我挡了那一剑,我这辈子也够了……你若再跟我一起……周家公子怎么办?我不要你再为我挡剑……你……你若跟他在一起,他会待你很好的!比跟我一起更开心得多!」
他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倒让李承翰听出了一点门道,皱眉盯着他缓缓摇头,「阿柱,你既然这么傻,便不要学人胡思乱想,你连为人着想也是这般笨拙……你的意思是,怕天南还要来杀你,怕我再为你冒性命之险,不如让我去跟天南在一起,只要我能好好的活着?」
石柱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混乱半晌才颓然垮下脸来,「我……我太笨了,承翰,我是真的配不上你。我知道不该骗你……可是……」
「我既然肯为了你挡那一剑,便肯为你再挡十剑、一百剑,你待我也是这般。阿柱,你我心意相通,你无须再学着我从前那般作伪……如此便是矫情了。经此再世为人,我已经想通了,人生苦短,要怕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你我都不要再怕,好不好?我不怕日后对你负心薄幸时你会如何伤心,你也别怕我日后或会为你而死,我们痛痛快快活在当下,有得一日开心便开心一日,有得一刻开心也可开心一刻!」
石柱呆呆看着眼前人坚毅俊朗的笑容,与初遇时那精致邪气的笑容,已是大大不同,但无论如何,这人都是他心中所爱,他本就单纯愚笨,这几日想得太多,整颗脑袋都已纠结混乱,委实是累得很了。
「……好。承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李承翰这才开怀而笑,抱住他连连亲吻,「好阿柱,以后再不许一个人胡思乱想,有什么都这般老老实实的跟我说,我自会帮你想清楚。」
石柱红着脸回亲了几口,轻轻点头道:「嗯……啊,承翰,我又做错事了……我……我要留在这医馆里,给大夫做仆役,之前你还晕着,我便自作主张了……对不起……」
李承翰只管抱着他上下乱摸,嘴里含含糊糊的道:「那也没什么……你留在这里,我也留下来便好。你到哪里,我自然也到哪里……」
两人正一阵意乱情迷,门口却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李承翰只得暂且放开怀中之人,石柱早羞得低低垂头坐远了些。
老大夫慢慢踏进门来,双目看看李承翰,再看看石柱,竟弯下腰对着两人深深一躬,嘴里十分诚恳的说道,「老夫有事相求二位!」
两人都不禁慌了手脚,石柱更冲上前扶着老大夫连声道:「您若有事只管知会我们一声便好,万莫行此大礼!」
老大夫这才苦着脸对他们两人道:「老夫恳求二位,伤势养好便赶紧回家去吧……石柱小兄弟,你也莫惦记着什么救命之恩,有空时来看看老夫就好,你们二位都要留在我的医馆中,我还真不知如何安置……老夫先谢谢二位了,切莫存了长留此处的心思!」
石柱愣了一愣,又准备开口说出那番死心眼的话来,李承翰却含笑对老大夫抱拳施礼,「小子遵命……此后每年都会带着阿柱前来探望您老人家。」
老大夫总算松了一口气,摆摆手走出了门去,石柱看着李承翰欲言又止,李承翰只笑着在他脸上一刮,「这是教你不要以自身之想强加于人。老人家有妻有子,这医馆也小得很,放着我们两个在此,反而打扰了他们一家清静。以后每年我都陪你前来探望,多带些好礼相送即可。」
石柱歪着头想了一想,用力点头,「哦……你说得对。我们住在这里,他们确实挤得很……我要帮着他们干活,他们便怪怪的看着我,说没什么多的事给我干,他们自己都很清闲。」
李承翰揽他在怀,小声定着归家的日子,只待家中来人奉上诊金,便带着石柱一起回去。石柱犹在想着李老爷和李夫人会不高兴见到自己,李承翰却不准他乱担心,道是不管何处,两人同进同出,若父母不许,两人便慢慢行使那水磨功夫。
又待了一段时日,李承翰家中果然来人,李老爷亲自带了家丁和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接儿子归家。
见到石柱跟在李承翰身侧,李老爷竟只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石柱心中忐忑,只得偷偷看着李承翰,李承翰自衣袖下伸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坐上马车后才撩开帘子看看在外骑马跟着的老父,凑头对石柱耳语道:「我在信中跟爹说了,若不是你背着我去求医,我早已死透了,他们也早已没了儿子。他们若能想通,同意我跟你在一起,爹就要亲自来接我们两个,还要收养你入我李家的籍,如此他们便有两个儿子。若他们不同意,只须我爹不来,我便付了诊金独自回家。」
石柱受宠若惊的也掀开帘子看向车外,李老爷冷冷瞟了他一眼,他赶紧缩回头来,面上却笑得开了花,「承翰……你们都待我这么好……我……我好开心……」
李承翰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既然知道我们都待你好,回去便要亲亲热热的叫爹和娘,知不知道?」
石柱满心甜蜜的点头,「嗯!」
李承翰呵呵一笑,再不言语,只动作温柔的抱着他,其实心中还有一句话藏着没说出来——他在那信中确然是那般写不假,只不过对石柱说的话漏掉了信上的最后一句:若他爹娘不答应,他便挥刀自宫、削发为僧。
这句狠话他可不想跟石柱说,免得这死心眼的傻蛋跟他吵闹争辩,到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自会选个合适的好时辰慢慢告诉石柱,他究竟是如何成功「说服」父母的。不过,那时父母也该早就真心喜爱了石柱这个小傻蛋,从他府中下人和管家的反应来看,石柱才是那个人人都怜惜喜爱的活宝。
李承翰怀里揽着喜爱之人,心中想着这人以后的快活幸福,脸上也不由自主泛起俊美清朗的笑容来。马车却在此时停住前行的节奏,他爹的怒吼声也从车外传了进来,「狗贼!你还想干什么?滚开,别缠着我儿子!」
李承翰吓了一跳,赶紧掀开帘子往外探看,车外白衣胜雪的那人虽然清减憔悴,那痴痴望着他的眼神与往日仍是相同。
他心中一片怜惜惘然,便要起身下车对这人做个交代,那人却远远看着他露出微笑,运起真气将口中言语清晰传至近前:「承翰,你真的没死,我好开心!我以后若想你了,还是会来看望你的,你可别再躲起来!」
李老爷仍是一阵乱骂,李承翰倒是探出头伸出身子大叫回应对方,「天南!我不会再躲了!我会备好酒菜等你!我愿一世以你为友,你可别嫌弃我!」
周天南骑在马上的身影轻轻点头,随后挥起长鞭策马而去,临去时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我要多带个人一起来!你也不许嫌弃他!」
目送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李承翰笑着收回了头,对石柱眨眨眼睛,「阿柱,你放心了?」
石柱只知道一脸傻笑,「我觉得……像在做梦……这个梦真好……」
李承翰一把摸上他身子某个隐秘之处,坏笑着低声问道:「真的是做梦?」
「啊……青天白日的……承翰……你爹还在外面……好多人……」
「哈哈!什么你爹我爹……那是咱们爹!」-
全文完-
番外
清晨第一道阳光射进窗内,伏在床头昏昏欲睡的石柱登时清醒过来,用力挺直身子朝床上躺着的那人看去。
那人脸色还是很难看,眼睛却不知何时微微睁开了,望着他的脸露出极浅的笑容。石柱惊叫一声,眼眶里热热的泪水此时才悉数涌出,「承翰,你活过来了!我……我好开心!」
虽然惊喜之极,石柱还是是将大夫的嘱咐记得很牢,抹着眼泪便开始大叫,「大夫!他醒了!您快过来看看!」
老大夫一脸疲倦的推门而入,有这么个垂危的病人在家中,他和儿子也是一夜睡不好。见到那伤者已然在对人微笑,老大夫抚着胡子点头,「嗯,应无大碍了……就在此好好休养几十日,当可生龙活虎。」
李承翰失血太多,嘴唇干裂,身子也虚弱得说话都难,石柱见他望着大夫要开口,心中自然知他意思,回头起身对老大夫深深鞠躬,「他是要多谢您救命之恩!」
代替李承翰施完这个大礼,石柱又满面感激的跪在老大夫身前重重磕头,「方才那个是替他的,这是我的……多谢您救了我们,石柱愿一生一世伺候您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