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班花儿孙小非从外面咋咋呼呼地跑进教室时,我正弓着腰歪着脖子解一道几何题。
我几何一直不行,哪次几何考试,无论是大考还是小测验,我都没有进过班级前十名。班主任张老师始终拿我当尖子生,各科老师也都把我列为重点学生之一,指望我在考试时“出菜”,给他们增光。事实上我真的没有令他们失望。惟独几何,成绩总是在各科中排在最后面。
其实并不是我学不好几何,而是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去学。我承认教我们几何的韩老师讲课挺棒的,只是她的形象太影响情绪了。韩老师才三十岁,年龄不大,可她一套连衣裙穿一周都不换一次,头发总是在脑后编成一根粗辫子,硬硬的看上去很不舒服。她的脸上从不施妆,也不打口红,使她的形象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岁,老气横秋得特像一个家庭妇女。韩老师往讲台前一站,我只需看她一眼,心情就立刻开始变糟,一点儿听课的兴趣都没有了。同学们普遍不喜欢上韩老师的几何课。
前几天张老师通知我们,下周学校将举行一次知识竞赛,考语文、英语、代数、几何、物理这五门主科,为参加市里即将组织的知识竞赛选拔队员。张老师曾拎着耳朵叮嘱我,后来干脆下了命令,要求我必须在短时间内把几何赶上来。所以,这些天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几何上,突击一下。我不能太让张老师失望。
我的同桌白帆突然捅了捅我的胳臂,低声说:“你就不能不吭哧?”
我吓一跳,问:“怎么啦?”
白帆说:“你做题时的表情特像一只馋猫无意中捡到一条鱼,贪婪而且执著,嘴里还吭哧吭哧地响。”
我摸了摸嘴:“我吭哧了吗?”
白帆不理我了,埋头继续做题。
我赶紧把嘴闭得紧紧的。
白帆说我吭哧了,我就一定是吭哧了。我必须闭紧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白帆。原因嘛,我说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她学习比我好,又好像是因为她气质好,还好像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赵薇。第一眼看见白帆时,觉得她有点像赵薇,越仔细看越像。要是白帆的眼睛再大一点儿,就更像了。
于是我对白帆特有好感。但我的这些心理活动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特别听白帆的话。我们同桌,她没少训我,我从不反驳,总是言听计从。
我还偷偷地写过一首诗,专门写给白帆的,写在日记本里了。写完之后我觉得我的诗特棒,我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诗人。我曾想把诗稿撕下来,亲手交给白帆。可我想了想,没敢。
闭着嘴做题很不舒服,我就把嘴张大些,免得吭哧。
孙小非就是这时候跑进来的,一进门就大喊大叫:“号外号外!初二(一)班重要新闻!”
同学们都有些吃惊,齐刷刷抬起头来,看孙小非。
孙小非是我们班全体同学公认的长得最漂亮的女生,毫无争议的班花儿。孙小非的同桌林新像一个蹩脚的导演,总是叫孙小非女一号,不遗余力地恭维她。
虽然论学习,孙小非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可她在表演方面的确是很有些才能的,学什么人像什么人,平时说话都像背台词。她的最大理想就是当一名电影演员。她曾十分自信地说:“我要是有机会亮一回相走一遍台子,所有的女演员都得立马变成黑白片。导演也得傻,惊的!”
孙小非的喊声颇有报童的味道,鼻音挺重。她把手里的报纸抖得哗哗响,扬给大家看。“我们班出了一名作家,在日报上发表了大作。他就是米作家,米羊先生!”
教室里活跃起来,不少同学都站起来,要抢报纸看。
可孙小非一个旋转步,做了一个芭蕾造型,闪开了,一阵风似的旋到了我的面前,把报纸放在桌上。
“不错,米羊。”她拍了拍我的肩,“你的文章有一定的文采,继续努力,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作家。”
这回,孙小非又成了一个很有修养的老编辑。
我瞥了一眼报纸,没说话。
我的文章在日报文学副刊上发表的事,昨天我就知道了,妈妈把报纸拿回家了。
虽然孙小非长得漂亮,而且娇小玲珑,爱撒娇,是那种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的女生,但我对她,却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她曾给过我当头一棒,把我的自信心打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次劳动,清理校园。孙小非正拔铁栅栏旁边的杂草,但她的力量小,有一束草跟她较上了劲。恰巧我在她的身边走过,她就请我帮忙。
我对咋咋呼呼的女生比较反感,平时跟孙小非接触就不多,很少说话。她求到了我头上,我不能不帮一下。
我过去,不费力就把草拔了下来。
孙小非连声谢谢都没说。她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女生,大概觉得男生帮助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接受得很是心安理得。
我正想走开,孙小非却突然说话了。她说:“米羊,我可真替你愁。”
我吓一跳,问:“愁什么?”
孙小非轻轻地叹了一声,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说:“你傻呼呼的样子,一天只知道学习,就像一部乏味的黑白电影,哪会有女孩子喜欢你呢?弄不好,你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说完,她摊开手,耸了耸肩。
我说:“你好奇怪。”
孙小非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态度,说:“你除了学习好之外,别的,你太平常了,一点性格、棱角都没有。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缺点,而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优点,这就是我对你的评价。”
孙小非的话搞得我有一阵很是闹心,甚至觉得一点儿自信心都没有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特想找个女朋友,然后大大方方地领到孙小非的面前,向她介绍。就为孙小非的那句话。我不想做乏味的黑白电影。
因为我对孙小非的话非常非常在乎。班花儿说的话,我不可能不在乎。
当然我没有找女朋友。但我跟孙小非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既没有更多的交往,也不互相侵犯。
报纸很快就被同学们拿去看了。孙小非却不想走,依旧站在我的面前,叽叽喳喳地说话。
她说话的语调让我觉得很是陌生,因为它传达出的信息是羡慕和亲热。
孙小非真的和我亲热上了,她干脆趴在我的桌子上,把脸凑到我的鼻子底下,问了一大串的问题。
“你的文章我看了,特精彩。你是怎么构思的?”
“你写的事情是真的发生在你身上吗?”
“请你谈一下你的创作感受好吗?”
“你的创作是不是得到了你爸爸妈妈的帮助和指导?”
“你下一步还有什么创作计划?”
“你……”
“我写文章只是一点爱好,跟我爸爸妈妈没有关系。”我打断了孙小非。“我爸爸是医生,我妈妈是画家,他们帮不了我。”
白帆很显然是不高兴了,把三角板扔得很响。
可孙小非的热情还没有结束,她像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摸出一块旺旺雪饼,塞到我的手里。
“吃吧,当着我的面吃。我要看着你吃,那样我的心里才美呢。”孙小非的脸上满是甜丝丝的笑容。
我对孙小非今天的突然反常一点儿思想准备没有,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
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天上掉下个小妹妹。”我说。
“哇噻!”孙小非喜得跳了起来,那兴奋劲儿,好像她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白帆凑到我的耳边,狠狠地说:“行了,别恶心了!”
这时,我看见了一双眼睛,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下。
那双眼睛,太冷了。那目光,像……一匹狼!
我猛地想起,马驰骋曾经和我说过,林新和孙小非关系比较好,而且私下里,林新就管孙小非叫小妹妹。
我拿雪饼的手僵住了。
二
在我们初二(一)班,最让张老师操心的差生,就是林新了。别看他个子不高,瘦瘦的,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可论打架,他绝对是全校的一号选手。
上学时林新基本上不学习,从不好好听课,从不写作业。老师在前面一开始讲课,他就往桌上一趴,睡觉。好在他睡觉不打呼噜,使老师还能够讲下去。
林新和社会上的小流氓们来往密切,他们经常一起进网吧、去游戏厅,一起打架、抽烟。
其实林新原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他的学习一般,但画儿画得好。他爸爸妈妈曾在他刚上小学二年级时就把他送到了市少年宫美术班去学习,一学就是五年,一直到小学毕业。林新的画画儿水平相当不错,基本功比较扎实。可惜他一上中学,就把什么都扔掉了,画笔更是一次也不碰了。原因是他爸爸和他妈妈老打架,闹离婚。这种家庭战争持续了大半年,终于他们离成了,林新跟他爸爸。林新的爸爸是一个事业单位的小干部,林新是他的儿子,他自然不能放弃。可他爸爸离婚还不到两个月,就要结婚了。林新的后妈是个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女人,当着林新的面就跟他爸爸撒娇。而对林新,从不用正眼瞧。林新就对他的后妈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对抗情绪,不跟她说话,她做的饭林新不吃。渐渐的,林新的心情就像一件束之高阁的旧衣服,一天比一天灰。
否则,林新再怎么不高兴,目光也不至于像狼一样凶。
这一点,我十分理解林新。
不过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林新不会善罢甘休的。孙小非对我的亲亲热热打破了他的醋坛子。
于是我多少有点紧张,因为我的对手是林新。
果然,中午放学时,林新把我拦在了校门外。
林新二话不说,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衣领,用力抓紧,还一前一后地搡了几下。
我突然感到衣领把我勒得有些上不来气,而且衣领越勒越紧,我几乎快要窒息了。
我有点紧张,抓住他的手,试图把它拿开,或者使它松一点儿,让我舒服一些。可林新的手硬得像一枚铅球,我越抓,他越用力。
林新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米羊,我警告你,不许你打孙小非的主意!”
我想告诉他我不可能与孙小非有什么,更没有打她主意的意思。但我没有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说。
我不愿意在林新面前变成一个软蛋。
林新又推搡我一下,厉声说:“听到没有?”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当然,也没有说一句话。
“别发表了一篇破文章就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以为全世界的阳光都是你的。还有我一份!”林新说,“你要是惹我不开心,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我的拳头可不认识人!”
这时我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了,十分坦然地看着林新,把嘴闭得紧紧的。
我甚至动了动嘴唇,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想做样子给林新看,我是真的想笑一下。因为我好像看透了林新,他的虚张声势吓唬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