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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生水起3

……

风景二字,是用来煞的。

那天喝酒,霄白的命数里难得开了枝桃花,虽然这桃花妖了点,禽兽了点,却实实在在是一枝□的桃花。

她还有一枝透白的桃花在路上拦住了她,盯了她半晌,默默伸手拉过了她的手往前走。

“……清清清……许啊。”

“你去找裴言卿?”云清许的眼里难得起了恼怒。

霄白尴尬点头。

“我不许!”

“……”

云清许轻轻地把明显已经僵成了木头的霄白牵到了奈何桥边,用手指替她梳理凌乱的发丝,他轻声问她:“我不行吗?”

他已经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他看着她从抱着膝盖的孩童长到亭亭玉立,看着她眼里的对自己的迷恋。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抓不住她呢?

我不行吗?他放下所有的架子,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不知道徘徊了多久的疑问。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采了枝花儿送到心仪的人面前轻声问: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花?喜欢不喜欢我?

而如今,他是狠了心呢喃着问她:我不行吗?我难道不可以陪在你身边,我难道比不上裴言卿?我难道……不够爱?

霄白傻傻看着,这个谪仙一样的人物眼里分明露出了痛楚,让她想起了曾经在奈何桥边见到过的一个花妖。花妖说他是朱墨国里湖眉山上的生灵,叫昙莲花。她好奇,叫他显了原形让她看看,然后她就见着了那个叫昙莲花的样子。

白­色­的花瓣,如月­色­一般皎洁清雅,然而那样的花瓣中央靠近花蕊的地方却有着点点红斑,就像是泼上去的血。那个花妖说,万万年前他爱上的那个人的血泼在了他身上,才成了这副样子。后来天帝降下劫难,他就选了生生世世开在湖眉山上,永世不为人,不为仙,不为鬼。

昙莲花,取的就是贪恋二字。

而现在的云清许那双痛楚的眼睛,就像是昙莲花中央的那几个红斑血迹。

他说:我不行吗?

霄白慌乱地瞅着自己的脚尖衣摆,支支吾吾开口告诉他:“清许,你可以找更好的天仙。”那个年年都来看他的爽朗女子身份高贵,她可以让阎王都见了跪拜称上神,可是云清许却只是淡淡看着她。

她年年来,他年年沉默。

最近的那年,霄白还见着那个上神揪着他的衣襟吼: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

云清许却只是扭头看着霄白,轻声对那上神说:我爱她,我要等她。

每一年,那个爽朗的上神都会在奈何桥边陪霄白一阵子。霄白的小心肝就跳得很厉害。那上神问她:喜欢上云清许了吗?

没有。她每次都这么答。

“霄,我们已经相伴这么多年,你真的……”

“清许,对不起。”霄白满脸通红,尴尬不已,“我只是觉得够不着你,哪怕你就在我眼前呢,我也觉得我和你差了一大截。你看,你轻轻一笑,地府里别说女鬼了,连男鬼都会乖乖听话。你永远在那么高的地方,我只是个守奈何桥的,不是高攀不是你的位置,而是高攀不上你的心。”

云清许神情有些激动,他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那我来攀你。”

霄白连连摇头:“不要了,清许,感情这东西可有可无,但是有了,就不能有委屈。我不学无术,酿个酒还得追着人家逼人家喝……”

“霄……”

“云清许!”霄白有些恼怒了,“我不爱你。”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周围是很多双眼睛,红的黄的绿的蓝的,都盯着她呢。而她居然说出这种人渣到极点的话……

这句话,让云清许清隽的脸面如死灰。

霄白很心慌,心上像是破了个洞,她就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她不知道该拿什么话去堵他的口,只好呆呆看着­阴­霾将他一点点笼盖。那样儒雅的人上人在她眼前一点点地被侵吞。

“对不起。”

到头来她只能说这么一句,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不,你打我一顿?”出个气也好啊……

云清许静静地低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头轻道:“我想杀了裴言卿。”

“……他已经死了。”不然怎么来的地府……

云清许道:“让他魂飞魄散。”

“……”

“这样,会不会换你回来?”

“……我想不会。”霄白­干­笑。

“如果我再抹除你的记忆呢?”

霄白只觉得身后凉飕飕地,她茫然摇头:“不会。”

“为什么?”

为什么,她细细想着,最后小心翼翼笑着告诉他:“你看,我们两个在地府认识那么多年了对不对?我是最近才认识的裴言卿。我觉得哪怕我没有记忆,再来一遍也还是一样的……”

“真的?”云清许苦笑着退了一步,远远看着她。

霄白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去接那个真的,她怕,她怕一开口,这个谪仙一样的云清许就真的忽然化成烟飘散不见了。

“霄,其实,还是有过一次机会的。”云清许苦涩地笑了笑,轻轻吐出一句,“只是我没能珍惜。”

霄白没能明白他的话,他就已经不见了,不是走的,不是飞的,就是突然地——不见了。

奈何桥边又热闹了起来,又是她该上岗的时候。汤是孟婆熬好的,她今日只需把碗一个个递给过往的亡灵即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热闹的奈何桥忽然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所有的亡灵约好了一样消失不见了。霄白空闲得有些心虚,正想走远点去看看的时候,一个忽如起来的身影挡住了她。

来人是个女子,十七八的模样,她穿着月牙白的衣衫,身后跟着颤颤巍巍的阎王。她拦住了霄白的去路,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个人,便是年年来看云清许的那位,霄白手心有些出汗:难不成……她是算账来的?

阎王爷的腿哆嗦得厉害,那女子一站定他就在她身边拱手点头哈腰:“上、上神大驾光临,不、不知有何贵、贵­干­……”

“找人。”那上神倒没有半分上神样子,约莫是看不惯阎王那乌龟样,顺带着翻了个白眼。

“找……我?”霄白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的鼻子。

上神点点头,咧嘴笑。

冷风吹过,嗖凉嗖凉的。

这位列仙班的人多得去了,称神的却屈指可数。而能在这上面加一个“上”字,那得多少万年前就成神的啊……霄白深深反省了自己惹的麻烦究竟有多大。

“你就是霄白?”那上神笑眯眯道。

“是……”

“你在这儿大概有……”上神皱着眉头数了数,“三十年了吧。”

“不知道。”霄白颤颤巍巍。

“爱上云清许没有?”上神又道。

“……似乎没……”

“还有希望爱上吗?”

“……似乎没……”

上神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随手捏了个咒把阎王一­干­人等都打发到了爪哇国,才没大没小没个上神样的在奈何桥上席地坐了下来。

霄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上神……”

“就这样吧,那小子也该死心了,过会儿就送你和那个小情人回人间去。”

“……啊?”

那上神讲起话来比阎王他们几个小仙都利索了许多,霄白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只是……如果这个上位者的立场稍微再正常一点的话,她应该会很喜欢这个毫无上神架子的、妹妹?她看起来可能只有十六七,最多也十七八的样子,年纪轻轻就已经修炼成仙呵,难怪会迷恋云清许这种看起来毫无缺陷的小仙。

既然她开口说能回去了,那就一定能回去。临别霄白又想了想,犹豫着开了口:

“那个……上神,清许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你……”

上神:“……”

“你们两个很般配。”

上神:“……”

“我想,你们应该……”

“该个头。”

一个突兀的声音。

霄白左看右看想找出发声的地方,但是周围除了上神一人实在没其他人……她颤抖着看着强大的上神满眼的鄙夷,强大的上神撩起了袖子,强大的上神咧着嘴笑得很……嚣张?

上神曰:“果然不同种族婚配容易生怪胎……没生个神经病是幸运了……我早说了我早说了……”

“……上神?”

上神痛楚万分地盯了一眼霄白,沉声道:“其实不瞒你,我是云清许他……”

霄白竖着耳朵仔仔细细听,终于听到了一声细如蚕丝的叹息:

“娘啊。”

霄白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感觉。

雷,天雷啊!来道雷劈了这不真实的世界吧!

上神继续叹息:“难为你了孩子,我送他到朗月历练,本来也希望找个儿媳­妇­,你这孩子又合我眼缘,就是这死孩子不知珍惜,搞到最后什么都没了那一副绝望的死样子,他父亲那禽兽就想出了这么个损人的办法逼着地府的阎王配合来继续打击他那小心脏逼他赶紧放下。”

“……你是聆妃?”霄白突然记起了云清许似乎是朗月的大皇子吧?

“聆妃?”上神白眼,“我叫姜寐。”

“哦。”

***

石蒜花酒开坛的时候,裴言卿也来了。

霄白知道今天是回人间的日子,早早地就把酒壶酒杯准备好了,等的人只有云清许一个。结果时辰都快到了,他却一直没有来。

姜寐上神还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把酒壶拿了过去笑道:“他不喝我喝,孩子你的酒可真是不错,用什么酿的?以后要是见不着了,我可是会想念得紧。”

“蟑螂花酿的蟑螂酒。”霄白本能回答。

姜寐上神点头:“好名字。”

“嗯。”

果然,慧眼识英雄,不愧是上神。

时辰终于到了,云清许却没来。

裴言卿轻轻揽住了她,她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师父他还是不要我了。”记忆,姜寐早就已经还给她。

裴言卿道:“人仙殊途,以后会见的。”

云清许没来,来的是另一个面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霄白看呆了,裴言卿也看得忘了反应——绝­色­,这两个字其实应该形容男子的吧……那个人,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去匹配他的容貌。云清许不能,裴言卿不能,所有人都不能。

“又喝酒?”那人的声音滑而腻,像是丝缎。他莞尔一笑,搂过姜寐上神,冲着已然呆滞的霄白与裴言卿微微一笑。

没有人出声,因为没有人回魂。

半晌,是姜寐上神打破了这僵局,她咬牙切齿地把那人从身上扒了下来,恶狠狠甩下一句:“狐狸­精­!”

“嗯。”

那人应了,自然而然地挑着她的发丝笑。

霄白与裴言卿回过了神,尴尬无比。

倒是姜寐上神一脸了然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没事,人不能和狐狸­精­计较,他们是禽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哦。”僵。

“结束了。”

那个绝­色­的公狐狸­精­敛眉一笑,长袖一挥,整个世界掀起浓浓的雾气。

霄白与裴言卿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唯一的温度是彼此的手。

回去了吧。

霄白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云清许是……那个人的儿子,那聆妃的儿子去了哪儿?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记得的是裴言卿在她耳边低低的一句:我爱你,好多年了。

***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事实上,谁也不晓得。

霄白只知道,这南柯一梦三十年,人间却变化无多。段陌刚死,朗月上下混乱一片。

在人间,云清许应该是还在的吧?她还想和他好好说一声:师父,对不起。

这一梦太长,醒来的时候却是在自家床榻,月­色­如霜。

她披着衣服出了门,她不知道梦中的究竟是梦境,还是……她必须找个人,核实一下。然后,想办法救那个理论上应该中毒已深的禽兽混蛋!

终局(上)

与你相爱就像是风筝牵在树梢。爱很近,你很远,与你相爱有时候可以牵着根绳子,你是风筝,我是树。

线断了,风筝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

月­色­如霜,批洒在朗月的宫墙上。霄白披着衣服出了门的时候,脑海里还是一片茫茫然。长廊上的灯笼透着昏黄的光芒,就像梦中奈何桥边的那盏引路灯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分不清究竟是霄白从从梦中醒来了,还是白婆婆轮班后喝醉了酒跌入了梦中。奈何桥,忘川,桃花院中的裴言卿,还有站在桥头目光如水的云清许黑无常交织着,她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

这个梦太过真实,一梦醒来,她浑身早已湿透。胸腔里跃动的心跳还是纷乱无比,却一下一下,清晰得就像是盘古开天时候的山川河流。这一梦,有什么东西变了,她却不自知,只是提着灯笼走在寂静的长廊上,心跳如雷。

胸口之下,那心跳是从未有过的,无比的明朗。

只是,隐隐约约,霄白又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很是熟悉,只是她此刻脑袋乱得像是一锅粥,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唯一想做的只有找到那病鬼,问他——你四年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答应了要嫁的,不是么?

“什么人?”

守卫的侍卫发现了她,看清她的脸之后侍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道,“拜见公主,这么晚了,公主……”

霄白提着宫灯脸上有些发烫,在原地局促了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散心,马上回去。”

——不急于一时。她摸了摸发烫的脸,轻声告诉自己:慢慢来,慢慢找到他,告诉他她打算要遵守约定娶他了……假如他不愿意,那就把他打晕了再说,或许可以用棍­棒­逼他把王爷的位子丢了,一起去过飘飘荡荡的日子……

“公主?”

“我、我回去了!”

霄白被打断了发呆,脸红得更厉害,忙不迭地往自己房里走,把房门一关才在屋子里轻轻喘气,边喘气边笑,笑着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是奈何桥,真好。

心还在跳,真好。

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了,真好。

发现爱着他,真好。

——霄白,跟着我吧。

很久之前,那个盛气凌人的王爷笑得像一只狐狸,他本来嚣张得很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却带了颤,他的手脚都有些僵硬,眼里跃动的光芒像是清晨的阳光。

——好。

时隔很久,霄白在恢复意识的那个晚上,坐在自己房里的地上抱着膝盖轻声笑。一个“好”字辗转了许久,才轻轻从她口中吐了出来。

好,我跟着你。

夜­色­如同黑­色­的蔓布,笼盖着苍茫大地。月亮是整个黑夜唯一的光亮,淡淡的月光洒进房里的时候,小白已经到了床上,她毫无睡意,只是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那月亮。她轻轻吸了口气,碰了碰自己的胸口,这里现在很暖和,只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点点悬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一样。

明明刚才还记着的事情,现在居然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刚才……她从梦中醒来,除了要找裴言卿,还想­干­什么?只是去吹了一阵凉风,就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

又一日,天明。三月的天阳光灿烂,万物和煦。霄白难得起了兴致找人邀了裴言卿一块儿在御花园喝茶。本来她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做过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已经咬牙切齿了。

裴言卿是个欠打的人。

这不仅表现在他平时的行事作风上,还表现在他时时刻刻都用一种居高临下看宠物的神情看着霄白这件事上。在和他喝茶的那半个时辰里,霄白已经很忍耐了,忍耐到她已经把撩起来的袖子一点点抠了下去,嘴角尽量保持着微笑,看着那张笑眯眯的狐狸脸,她尽量春风和煦:

“姓裴的,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听侍候她的丫鬟讲,自从段陌死的那日起,她和裴言卿两个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整整睡了将近半月,半月后醒来,气­色­倒是不错的。

裴言卿把玩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继续打量她。

“喂——”

裴言卿不动声­色­,只是嘴角勾着一抹笑,眼­色­如丝,完全不是看人的眼神。

霄白活了那么多岁,最见不得的就是被人当糯米团子看!她嘴角抽搐,忍了,结果没忍住,手里的茶杯被啪的一记重重拍在了石桌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笑道:“姓裴的,三天不见,你怎么改­性­了?”闷­骚­也得有个度!

“你想知道什么?”裴言卿敛眉笑。

“你的全部。”

“嗯?”裴言卿的笑带了痞味儿。

霄白咬牙:“……你给我正经点!”

这个混蛋,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

“我是病人。”裴言卿把某人两个爪子从衣襟上拽下来,眯着眼笑了笑,犹豫了一会儿捏到了自己手里。

“……你的伤……”

霄白顿时安静了,虽然明明知道他是在利用生病借口,可是这是她的死|­茓­。他的伤他的毒……这每一样,都是因为她……如果他真的命不久矣,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她也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

“霄白。”裴言卿轻声道。

霄白却僵直着身子­干­瞪着眼,两眼通红,嘴­唇­已经被她咬得发了白。她明明是一副随时会哭的模样,却无奈是个死鸭子个­性­,似乎揪着那最后一点点太阳苗儿就是不肯放下面子,结果只能把好好的一张脸折腾得水盈盈红彤彤,在春风阳光下快风成了­干­。

裴言卿看在眼里,有那么一瞬间慌了神。他抓着她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把那颗倔强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肩上摸了摸,轻声告诉她:“我没事,我不死。”

霄白却没有一点声响,眼里死寂一片。

“小白……”

裴狐狸一生挖了无数个坑,此时此刻却后悔得想去撞墙!他差点忘了,这个人……这个人才经历了生死,这个人是多么的像是蚌,外面毛里毛躁坚硬无比,骨子里却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她有多么怕他死,他怎么会不知道?那天在正殿,她绝望的眼神还在他脑海里没散去,他居然拿这个去刺激她!

“对不起小白……”裴言卿闭着眼睛,眼底的悔恨泛滥,“我这三日也在梦中,我记得陪你喝酒,陪你看忘川,陪你一起走轮回道,我什么都记得,那不是梦……你别怕,地府我都去过了,我不会那么早死……不然黑白无常送我回来不是做白工么?对不对?”

霄白的神­色­还有些恍惚,他心里焦急,把她的脑袋又掰正了,对着她的眼睛道:“我不死。”

“毒。”

霄白总算是开了口。裴言卿舒了一口气,拿袖子去擦她眼里还没掉下来的眼泪,边擦边笑:“那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也没死不是么?说不定段茗这毒药压根就没有解药,只是伤身而已……也说不定,解药被她藏在皇宫里呢,等我们的日子安稳了,找个日子把宫里上上下下翻一遍……”

霄白皱眉:“那你为什么……”

裴言卿理亏,灰溜溜地退了一些,想了想又把她揽到了怀里,抱紧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确定某人的爪子挠不到才开口:“我那时候以为你要跟着云清许跑,才把自己的­性­命赌上了助你们一臂之力,不是毒发啊,影卫军从来都是神话,我那日狙杀段陌,本就是打定了死的主意的……”

或者,本来就是求死。

霄白静静听着,眉头皱得更紧,半晌,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开了口:“你说,我要跟着谁跑?”

“云清许。”裴言卿的眼里有疑惑。

霄白眼里的疑惑更甚,她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云清许……是谁?”

三月,春光灿烂的时节,狂风骤起。

***

云清许。

霄白是从裴言卿口中第一次听说这名字,他提起他的时候神­色­有些凝重,听到她说不认识他,那只狐狸脸上的表情越发诡异,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样。

她该认识这个人吗?

霄白无数次问自己,无数次挠脑袋去想这个名字——究竟什么时候认识过这个人,裴言卿说她差点跟这个云清许“跑”了,怎样的交情才能让她跟着跑路?

“云清许是谁?”

她很想知道这奇怪的事,被她揪着的倒霉鬼是霄青,她难得见一面的哥哥。他是今天早上到的朗月皇宫,如今的宫里已经不比往常了,裴言卿一手把持着,霄青想进宫那是易如反掌。

“你师父。”霄青如是告诉她。

“就这样?”

“就这样。”

师父。霄白默默念着这个理应有些陌生的称谓,叫出来却好像已经叫了十几二十年那样顺口。师父,她怎么会单单忘了这个人呢?她不明白,抓破了脑袋都想不通。

“不就是个师父么,至于么?”那个笑得痞子样的男人是这么说的,“你那三脚猫也勉强可以出师了,师父就该去深山老林隐居了,你不是有个王爷了么,还要师父做什么?我想,就算你忘了你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在意的。”

霄白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翩翩公子,他拿着根玉笛,一派风流倜傥模样。只是他的脚搁在桌上,眼里跳动的是玩味就不知道怎么计算了。对于他,霄白毫不客气地用四个字击垮了他:

“你又是谁?”

你又是谁,四个字,­精­准无比地把玉笛风流男嚣张的脸给击垮了。他一脸惨不忍睹,那根笛子分毫不差地砸到了霄白的脑袋上,附带着一句痛彻心扉的嘶吼:

“我是你师兄!”

“不就是个师兄么。”霄白瘪嘴。

玉笛男咬牙:“……白遥,白遥!”

“哦。”

“……你个小没良心的混球。”末了,白遥师兄如此总结,附带白眼一记。

霄白小心地蹲在地上想,师父真的一点都不重要吗?所以才记不得吗?可是……明明,她连裴王府里的管家董臣都记得清清楚楚。

云清许,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白遥长得一脸的风流相,只是眉宇间却带着一丝苍白。听裴狐狸讲,他似乎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查了云清许的身世。裴言卿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奇特,他掩盖不住脸上的惊诧,告诉霄白,原本所有人都认为云清许才是这朗月的皇长子,结果却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可能云清许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有人给了他这么一个身份,让他好好称职地扮演着这个角­色­,可是说到底,他不是。

他是朱墨的一个传说而已。

云清许不见了,霄白并没有多大感悟,她不记得他,尽管知道了有个师父,却没有像所有人表现出来的那样,对这个人小心翼翼。只是晚上回房的时候她在桌边坐了很久,一点一点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人,摘星楼,林音师兄,白遥师兄,所有她所知道的东西都像是隔了一层雾,迷迷蒙蒙一片,怎么都看不清。

听裴言卿讲,摘星楼是个不得了的江湖帮派,云清许走后,把楼主的位置给了林音。帮中众人不满一个毫无实权的影卫当政,一时间叛乱四起。林音功夫卓绝,一人挡叛党无数,血洗摘星楼,而后才坐稳了楼主的位置。白遥却叛出了摘星楼,据说是要退隐了。

而这已经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了,退隐的白遥居然找上了裴言卿,大大咧咧地往堂上一坐,说要取代董臣的位置,在裴王府谋个好差事。

“你为什么不想待在摘星楼?”白天的时候,霄白曾经这么问过他。

白遥把玩着手里的玉笛,半晌才笑了,他说:“我查了楼主身世,还查了朗月真正的皇长子去处,这是楼主很久之前就怀疑的。如今楼主不在了,林音继位,我走也是他的意思。”

“为什么?”

白遥挑眉:“不走,等着死么?”

林音念着师兄弟情意,才给的一条叛出的路。假如他再不知好歹留在摘星楼当他的阁主,那才真的是玩命。

末了,白遥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告诉她:“小白,你没了师父,我没了阁主之位,摘星楼又换了楼主,从今日起,摘星楼真的是天上的星星了。凭咱们两个的是再也碰不到摘星楼了。”

“摘星楼会消失?”

“不,它会是江湖传说,神出鬼没。我们已经出来了,就难再找到它。”

结果,一个杀手的小头目在裴王府里当起了管家。

霄白今夜辗转无眠。

她在房里柜子中翻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清隽无比的几行字:

霄:

为师这几日有事外出,你暂且待在朗月都城。我不会去皇宫,你放心。我带上了林音和其他人,你放心。我此行是去肃清酹月在青云勾结的一些江湖事宜,

不会有危险,你放心。

四句话,三句是用你放心结尾的。

这就是……她的师父吗?霄白揉揉眼睛,鼻子有些发酸,只片刻却笑了,有这样的师父,多好。他一字一句的你放心,肯定是怕她孤单一人胡思乱想。那么贴心的一个师父,等哪天他漂泊累了,应该……会回来吧?

叩叩——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霄白胡乱把纸一叠,警惕地望向门口——这是朗月皇宫,哪个人来不得通报?更何况这是三更半夜……

终局(下)

门外,是裴言卿,拿着壶酒,笑靥如花。

霄白有些诧异,呆呆看着裴言卿笑得一脸不怀好意样儿,警惕地把拳头扬了出来:“你­干­什么?”

裴言卿勾勾手指:“找你救命。”

“啊?”

***

朗月皇宫的夜静谧得很,霄白跟着裴言卿一路走,脑袋还是一片混沌。

今非昔比,这宫里现在可谓是他裴王的天下,他要行走还真没有一个人敢拦的,后宫也如是。霄白紧紧跟着,倒想起了白天才知道的一件新鲜事儿。她本以为云清许失踪了,裴言卿会是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哪里知道这只狐狸是怕了皇位纷争,卯足了劲儿把皇位往别人身上推,更有甚者,他把身上的兵权都给解了,自己偷偷拟了一道圣旨把自己贬成了个没实权的逍遥王爷,光明正大改了国印。这一切是当着朝中大臣的面做的,却也无一人敢反对,人人都知道这没兵权的裴王曾经做出的事,没人敢质疑。就连新皇都默许了。

新皇不是裴言卿,不是云清许,听说他是朗月的大皇子,叫段清。

霄白也曾见过这新皇,他比裴言卿长了几岁,长得威武有力,不像是个好惹的主。只是这个不像是好惹的主却对裴言卿忍让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当着他的面拟自贬的圣旨他都没有吭声,这一点霄白很是好奇。

于是,她偷偷去看了,翻墙的。

结果,被抓了,还是被新皇亲自抓的……

霄白于是了然,这皇帝,居然会武,还是高手……

一不做二不休,霄白当时是挺直了脖子视死如归,却不想听到新皇压抑的笑声,还有他那一声:“霄姑娘,别来无恙?”

霄姑娘,这称呼在皇宫里可不多见,一般的人都称她为一声公主,知情的便称小姐,姑娘二字她可是第一次听到。她呆呆看着笑意盎然的新皇,问他:“你认得我?”

新皇微笑道:“我认得你十多年了,可是你不认得我。”

“你认得的是段茗吧,”霄白咧嘴笑,“我是霄白。”十多年,理论上听说她应该在摘星楼过日子,怎么可能有缘见到这大皇子?

新皇的眼里有几分宠溺,结结实实把霄白吓了一跳。

他笑道:“云清许身边影卫有三,林音一个,肖守一个,还有一个你不曾见过的,便是在下,算起来,你该叫朕一声师兄。”

霄白护着自家下巴­干­笑。

新皇见她这副样子,笑得有些忘形,戏谑道:“怎么,不信?”

“……信。”

自从从梦中醒来,她已经被告知了许许多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摘星楼,云清许,很多很多模模糊糊的东西被人一件件提起,有时候明明记不得什么,却也知道那便是事实。如今看来,她虽然不是段茗公主,但好歹有了个当皇帝的师兄!

“那,其他师兄呢?”白遥,和林音呢?

新皇却沉下了脸叹了口气,他说:“林音承了楼主之位,朕与白遥,肖守,还有一些前楼主的心腹被逐出了摘星楼。”

“为什么?”

“林音刚承位,第一件事自然是铲除异己,我们几个得势太多乃是强敌,他逐我们出楼是最念旧情的法子了。这也怪不得他。”

霄白沉默地听着,不知如何反应。摘星楼的一切都是她模糊记不清的,可是心里的那份温和告诉她,以前那些个师兄弟应该是相处融洽……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

新皇也颇有感慨,他犹豫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眼里被柔和一丝丝的浸染,他说:“霄白,我虽然与你不曾会面,但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我也曾奉命贴身保护你,只是你不知。我视你如亲妹,今天你得听我一句劝,日后与裴王相伴,让他远离朝廷,这皇位是他让给我的,既然让了,就不要念着,或者是让人家以为他念着了……”

“他……压根没……”

“我知道,只是有时候世事难料,人不由己。这是师兄摆脱你的,好好看着裴王,如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还能找到彼此了,我不想……把过去十几年的记忆都给抹去了。还有,摘星楼你我以后是触碰不到了,别去试图打听什么了。”

霄白浑身一怔,半晌才轻道:“好,师兄。”

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白遥死皮赖脸地要留在裴王府当个没用的管家。一是摘星楼已经容不下他,如同今日新皇容不下裴言卿;二是能相伴证明过去十几年岁月的,只有他们彼此了……

那是她和新皇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黄昏,宫里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新皇登基,为谢天恩,去宫外法华寺暂住一月,宫中所有事宜暂且交由裴言卿摄政。霄白明白,这是她的师兄送她的最后一份大礼,让裴言卿与她处理好新仇旧恨。他回来那日,便是这朗月堂堂皇帝,而不是她师兄了。

江湖事宫廷事,没有一件不烦人的。霄白只是庆幸,裴狐狸这禽兽没兴趣参合进去,他没自贬为平民那是给朝廷留了点面子……

“你在发什么呆?”

“啊?”

月­色­正好,霄白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走了神,只能瘪瘪嘴笑。她看了看周围,不知什么时候,裴言卿已经把她牵到了段茗以前住的宫殿里。她不解,皱着眉头问他:“怎么来这里?你不是说救命么?”

裴言卿一记脑袋瓜就此落下:“谁让你走神!”

“……”你混蛋。

“段清说帮我彻查了御医院还有宫中几年前当值的所有宫女侍从,说是段茗的解药很可能放在她寝宫。”

霄白不解:“那你找我来­干­嘛?你功夫比我好多了,翻墙也比我利索啊。”

一瞬间,裴言卿脸上的表情很是惨烈,似乎是忍无可忍才咬牙切齿道:“你个不解风情的!”

“……”你神经病啊。

风情是何,霄白不解。所以当裴言卿搂着她轻吻时,她实在忍无可忍,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裴……狐狸啊,你是不是忘了你中毒了?”

裴言卿显然是已经自动把她那句混账话给忘了,选择­性­地堵上了耳朵,泄愤一般地对着某个不解风情的小白的­唇­咬了下去。

某个小白轻轻哼了一声,疼了。

裴狐狸得意得很,舔了舔某霄白柔夷一般的­唇­,热了,悄悄探舌进去。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裴狐狸闭上了眼,脸红了,气喘了。

某小白顿时了然,一记手刀下去——

气氛它,僵了。

……

…………

“裴狐狸,你不至于被白遥下药吧!”那混球早就扬言说要下药了……

裴狐狸的脸,白了,青了,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本来已经有些迷蒙的眼清明了,又染上了怨毒。

某只小白­干­咳,揉揉劈疼了还是没啥效果的手,后退,再后退:“那个……别、生气。”

“嗯。”

裴狐狸咬咬牙,最后还是把气咽了下去,很是乖顺地点点头,只是眼里那抹神­色­叫做——恨铁不成钢。

“裴狐狸,我记起四年前的事了。”霄白突然道。

“嗯?”

“那个……你说要嫁我的事。”

裴言卿神­色­一僵,咬牙:“……然后呢?”

霄白更加小心翼翼:“那个……现在还算数不?反正你皇宫也快待不下去了,不如嫁给我闯荡江湖去?”

“……霄白……”

哎呀,那神­色­,像是发火了啊……霄白在心里­干­笑,退后道:“裴狐狸,你自己说要嫁的!”

“……”

“对吧?在小山坡上,你还记得不?”霄白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但看他神­色­呃,明显是记得比她还清楚吧……她满是希翼地看着他,眼睛闪闪。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亮,这样­阴­森森的宫闱,这样尴尬的气氛。声名在外的裴王被人……提亲了。只是他不是要当新郎官,他连倒Сhā门都算不得,来人要他“嫁”给她……

年少不更事的时候也曾经答应过这种糊涂事,如今裴王堂堂男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看着某只小白有些紧张的神­色­,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该死的狠不下心坚持拒绝!

裴言卿忽然想起了他现任管家白遥的话,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追女人就跟偷东西一样,要眼快,心狠,坚持那压根就是自己放人家口袋里的,抢不了就偷,偷不了就砍,最最忌讳的就是一开始失了威严,活该当那炉灰渣子。

裴王深深觉得,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失了威严了……

“言卿,嫁吧,嫁我吧~”那只小白的神情明显已经慌了,却还死撑着不肯示弱。

她原本就是个倔强­性­子,他当然知道。

于是,堂堂裴王咬咬牙,把那只小白扯到了怀里,狠狠抱紧了——

“好。”

“啊?”

“嫁你!”

不用说,这两字显然是被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霄白笑弯了腰,她心里很暖和,眼里也暖和,盯了已经是她的人的高傲狐狸一眼,谨慎地把脑袋往他的­唇­上凑了上去。

啃了。

反正是自家的。

只是——

“狐狸,赶紧找解药吧,你死了我不是要续弦……”

“……你敢。”

“那还不快找解药!”

“……估计在密室。”

裴言卿的脸上红晕未散,心思还是清明的。自从知道他自己是中毒,他也曾经想过来段茗寝宫翻,只是那时候……她在云清许身边,他也没了这份心思,这几日又事务繁多,前几日段清来告诉他解药很可能藏在段茗寝宫的时候,他只是有些惊讶,倒也没有诧异万分。

“密室?”

“嗯。”

霄白眼前一亮,倒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件往事——

“那个……很久之前,我在里面找到过一个药瓶子。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顺手放兜里了,现在还在我房里呢。”

“……”

“狐狸,你怎么了?”

裴狐狸咬牙:“什么时候?”

“呃,很久之前,你第一次教我进聆秋宫办法的时候,我曾经拿段茗寝宫实验过……”

“你……”

裴言卿的脸更红了,这次是气得。

霄白汗涔涔看着自家媳­妇­儿,怯怯往后退,­干­笑——假如他真是一只狐狸,那么这会儿他的毛就应该是直挺挺的,炸毛了炸毛了……

怎么安抚呢?

霄白想了又想,最后只想到了一个法子:她露齿一笑,怀着勇而无畏的­精­神往狐狸怀里一扑——投怀送抱,抱紧了踮起脚凑到炸毛狐狸耳边,轻声道:

“言卿,我爱你。”

冷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

半晌,风中出来一个显然怒气未散,但是还是带了颤音且死活装镇定摆明了很欠打又不知道怎么别扭得让人有几分心疼的声音:

“嗯。”

***

半月后,段清归来,改国号为清,焚烧民间所有记录摘星楼在这次宫变中参与的记载。

民间传闻,裴王因得罪新皇,自贬为逍遥王,隐居世外。

又有传闻,说是裴王妃拐了裴王以及一­干­人等——跑路了。

孰是孰非,竟无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呼,完结了,在我看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没有宫廷,没有江湖。摘星楼成了童话,小白知道有师父,但是也只是知道他是“师父”而已,王位给了最初的人,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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