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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冷宫薄凉欢色失心弃妃 > 第十章 凭君怜(4)

第十章 凭君怜(4)

然,香芒竟不惜去触犯这层禁忌,只为了让她饮下长春草的汁液。

毕竟,未烯谷中,无论谁触犯禁忌,处罚都不会有所减免,并且是苛刻的。

“你师父并不答应双修,因为,你不愿意的事,他不会去做。可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你是想让你师父好起来,还是眼睁睁就这样看他慢慢衰竭至死,现在,就全看你了,只要你愿意,他不会忍心看你受长春草的煎熬。”香芒说出这句话,复睨了她一眼,“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

说罢,她不再留在这儿,只朝禁忌之地行去。

擅入禁忌之地,并采撷不该采的东西,所受的责罚,就是自行往种植毒物的千毒圃,自尝一种毒草。

当然,也源于她是抵得住毒­性­的体制,所以,更是会尝到毒草噬啃的痛楚——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痛楚。

这种责罚,未烯谷的人都清楚,也正由于清楚,这么多年来,才鲜少有人会去犯忌。

香芒走出竹屋,萧楠果然也已离开了宴席,他站在门外树荫的暗处,香芒没有避过他,只径直朝他走去,行到他跟前时,她方缓了下步子:

“是我给她下了长春草的汁液,你该清楚,这草的功效。”

他怎么会不知道,纵然没有真的看过,却是从历任谷主的札记里,知道这种禁草的习­性­。

这是瑃药,亦是毒药,万一误服,只有男女交合,方能解去药草的毒­性­,否则,便会肌肤溃烂,痛不堪言。

奕茗是那么爱美的女子,若是肌肤溃烂,她又怎承受得住呢?

可他呢?

即便谷里只有他和银鱼两名男子,也唯有他对她有着别样的情愫。

但,他不能用这样一个理由去占有她,再借着她的药身,来让他日益败坏的身子继续振作。

身为现任的谷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的身子。

香芒站在他跟前,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越过香芒,能瞧见并没有关阖房间的竹屋里的她,她依旧坐在那,却是将手用力撑在桌沿旁边。

忍耐长春草这种烈­性­的瑃药,滋味是极其难受的。

他想走进去,可,却终究是却步不前。

她知道他就在门外,于是,更低下脸,不去瞧他,但,内心却是在觉煎熬的。

如果能换回师父的­性­命,那么,牺牲一下自己的身子,有什么要紧呢?

虽然她和他是师徒,此举有悖常伦。

可,行医者,本身不就是该普济天下众生吗?

她为什么自私到,连身子都舍不得呢?

思绪反复地斗争着,她可以找无数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将身子给他,但却仅需要一个理由,就能让自己的这些理由全部变得苍白无力。

那就是,她做不到。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只让她心底满是没有办法遏制的内疚。

不,奕茗,哪怕做不到,都要去做,毕竟,他是你的师父,为你心甘情愿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师父啊。师叔刚才都说了是唯一的一条路,可见,他口中的闭关或许不过是为了让你好受的幌子!况且,长春草的药­性­如果不解除,那会全身肌肤溃烂的,自己这么爱美,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呢?所以,即便是借着他解毒,都好啊。

自个对自个在心里说出这句话,闭上眼晴,她的­唇­微微哆嗦,手却慢慢移到自个的衣襟处,解开最上面的那根系带,不用她用多少的言辞表达,都能传递出她愿意的讯息。

而她脸上的神­色­,悉数落进他的眼底,他终是走到竹屋那,在她的身子猛然一惊,下意识朝后靠去时,他能瞧到她潮红的小脸上,满是恐慌。

“真是傻孩子,若双修有用,谷里的药身又不止你一人,再如何,我都不用选自己的徒弟双修吧?我替你先封了|­茓­道,十二个时辰内,你会没有知觉,我也会为你去调配解毒的汤药。”

封住|­茓­道,是为了缓去作为烈­性­瑃药对她的噬骨之痒。

随着时间淡去,作为瑃药的药­性­减弱后,虽然他并不能确定,这长春草的汁液是否能因为她的体制所消除,只这段时间,也足够他去临时为她调配一种解药。

“师父……”

她甫启­唇­,声音都因为克制,变得极不自然。

而他只是淡然的在面具后一笑,那笑声透过面具传来,是轻柔的,接着,他很快封了她的几处要|­茓­。

封下这些|­茓­道,会让她的感觉变得迟缓,但并不会影响她的行动,可纵如此,在封完她最后一处|­茓­道时,他仍是打横把她抱起,将她放到床榻上:

“师父何曾骗过你,相信师父,现在,你好好休息一会,等睡醒了,师父会给你配来汤药。”

虽然,今年的生辰这样过,对她来说,无疑是种缺陷,可,总比在生辰的当日,勉强她去做一件她不情愿,他不愿意的事要好。

甫要离去,他忽然想起什么,只从腰间解下那碧玉箫,放到她的手旁:

“今年你生辰,师父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支箫本来早是你的,如今,就算师父正式赠予你,碧玉箫,长伴在身边,对调理你偏寒的体制也是有所裨益的。”

这一次,是正式地将这碧玉箫赠送给她了罢。

她开始没有知觉的肌肤似是能触到那碧玉箫的沁凉入髓,只将那碧玉箫紧紧地握于手心。

而隐隐的,不知为什么,在这月­色­初上的时刻,她竟有种不祥的预感。

然,这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做完这一切,萧楠骤然回身,走到门边,在甫出门的一刻,他的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一阵绞痛。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在这不数日来,愈是发作得频繁起来。

也在这一刻,仍站在门外树荫暗处的香芒叹了一口气,方要过来搀他,却见在宴厅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们回来的硘­乳­偾『贸隼矗看到了这一幕,她,急走了几步,行到萧楠身旁,即便焦灼,仍压低了声音,问:

“主上,您怎么了?”

“无碍。”

他声音很轻,只就着她的相扶,并不再瞧一眼香芒,就朝他的竹屋方向走去。

而,还没有走到他的屋子,旦见一守门童子急急奔来:

“主上,有不明身份的人欲闯山谷!”

童子禀出这句话,垂首站在萧楠、硘­乳­俚母前。

未烯谷素来是远离尘世的一处山谷,并且早在萧楠去往觞国出任国师后,便在谷前按着太极八卦栽种着柳树,若非没有识得阵法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进得来的,更逞论闯谷?

“主上,您去歇一下,这事我来处理就好。”硘­乳­僦凰党稣庖痪浠啊

却看到萧楠摆了摆手。

有些事,该来的总是会来。

哪怕,能藏得了一年,难道可以永远的藏下去?

只是,他本以为,以一国的帝王来说,不该会如此在意。

甚至于,不会为了一名早宣称死亡的嫔妃,再如此大动­干­戈,到边境之地来。

然,越是想不到的事,却越是发生了。

从坤帝突然更改秋狩的地点开始,注定,这一切,避无可避。

也注定,这是一场孽缘。

当他走到山谷的门口,看到西陵夙驾驰着骏马,在破解八卦阵后,出现在彼端时,这位年轻的帝王,纵然,俊颜上仍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不会是一年前那样云淡风轻,反是带着最犀冷的弧度。

这弧度似锋利的箭一样,随着西陵夙薄­唇­的微微翘起,将周边的空气一并渲染至肃杀。

“尔等还不让开,耽误了皇上狩猎,尔等该当何罪?”西陵夙旁边,是身着戎装的禁军都领,此时,那禁军都领朗声斥道。

“这里不隶属任何一国,我们倒是不知道,这皇上,又是何处来的?”硘­乳­傺兰庾炖的说出这一句,身后,银鱼也匆匆赶到,他手上的那些银白的丝线,随时一触即发地戒备着。

“虽然这里暂时不隶属任何一国,但也请你们明白,如今是坤国猎场的猎物不慎跑进了你们的山谷,所以,按照坤国的律法,当然我们是进得的。”那禁军都领说得却是振振有词。

虽然,谁都知道此处是未烯谷,也知道未烯谷的现任谷主曾是觞国的国师,但却是没有人会在这时提起。

“是吗?只不知道,国主什么猎物跑进了在下的山谷?”

“一只银孤。”西陵夙启­唇­,­唇­边的笑意却是愈浓,“本来,朕对这种牲畜,也并非是要赶尽杀绝,可惜,它咬伤了朕,若谷主不愿意交出它,那,就休怪朕冒犯了。”

悠缓的语调,加上淡然的神情,和这样残酷的蕴涵却是联系不上的。

“若朕的到来,打扰了未烯谷的平静,也只能说抱歉了。”

复加了这一句,西陵夙的眸光示意间,早有士兵推上火炮。

狩猎,岂需用火炮呢?

这,不啻是种威胁。

只是,这威胁,自然彼此都心知肚明。

萧楠隐在面具后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一年前,当她说,想随他回谷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是既喜悦,又忐忑的。

彼时,他也总以为,人定胜天,只是,这一年,流逝的不光是时间,也是关于这种信念的执着。

“若,谷内没有国主要寻的银狐呢?”问出这句话,晚风吹起他的袍衫,却是淡金­色­的。

今晚是奕茗的生辰,所以,他没有穿青­色­的衫袍,只是,这淡金的颜­色­,落进西陵夙的眼底,却仅让西陵夙眼底的寒冷,更浓了几分。

“没有朕的银孤,那朕甘愿受罚。可,这长了腿的牲畜,朕不信它还会逃得出朕的手心。”

西陵夙的笑愈浓,他一叱胯下的骏马,径直就朝山谷走来:

“朕一个人进去,尔等在这守看!”

凌然地说出这句,他身上的王者气息,浑然天成般,带着睥晚一切的傲然。

他只行到萧楠跟前,狭长的凤眸居高临下地睨着萧楠:

“谷主,这样,总不会担心,朕扰了未烯谷的平静罢?”

其实,眼下,他哪怕功力不如从前,哪怕身子渐渐腐朽,可,要拦下西陵夙,甚至挟持西陵夙并非难事。

但,假若说,一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拦下西陵夙。

半个时辰前,他会在踌躇一番后拦下西陵夙。

那么现在,他竟是连拦阻的力气,竟都是消失殆尽了。

一年前,他总以为,还能带给她愉悦的日子,所以,毫不犹豫。

半个时辰前,他总以为,至少她能遗忘掉深刻进心里的影子,仅是还需要时间,所以,会稍稍踌躇。

只是,当在这半个时辰中,即便有长春草的烈­性­毒汁在先,即便香芒对她说过,双修的法子能救他,他不能错过的是,是她的挣扎,还有,在挣扎的间隙,不经意浮现出来的,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忘去。

哪怕,那人曾伤尽她的心,哪怕,她甘愿自毁心蛊。

临到头,心底的那些痛纠结在那里,能将这些痛纾解开来的,除了自个外,恐怕别人亦都是无能为力的。

现在,他该让西陵夙进去吗?

倘若说,最早,他怕她沉浸在恨里,伤到自己,那么现在,在一年之后,他想,这些恨相对于日渐言不由衷的快乐来说,终究算不上什么。

而,留在未烯谷,亦并非长久之计。

他不想,再假装看不到,她的惆怅。

也不能,只顾及自己,却忘记,可能会给她带来的更大伤痛。

因为,他的身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如果哪天撑不住了,这个世上,还有谁能代替他好好照顾她呢?

眼前的男子,可以吗?

他凝向西陵夙,西陵夙的身后,那群禁军无疑是担心着他们帝君的安危,然,帝君的吩咐,确是莫敢不从的。

而,西陵夙竟提出独自入内,能让贵为帝君的他,行这样冒险的事,是真的对奕茗动了心吗?

姑且不论三年前的负心,在奕茗用另外一个身份进宫,得到西陵夙的爱,不亦是他曾经的希望的吗?

他是一个男人,自然熟悉男人。

眼下,在西陵夙纵然凉薄的眼底,他能瞧到的,是和他仿佛的心境。

只是,或许,西陵夙并不会察觉,或者说,对这种情愫,刻意是会回避的。

“国主,谷内多瘴气,国主一人进去,可是要小心了,若万一中了瘴气,加上谷内人丁稀少,殃及龙体就不好了。”这一句话,看似淡若清风地说出,却隐隐含着威慑的意味。

只是西陵夙并没有丝毫的怯意,俊美的脸上仅是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朕是天子,岂会惧怕区区的瘴气?谷主,失礼了。”说罢,在萧楠稍稍让出空道时,他驾驰着骏马径直驰入谷底。

跟在萧楠身后的银鱼最掩饰不住情绪,将手里的银­色­丝线紧了一紧,却被萧楠的目光示意,只硬生生地再次收了回去。

未烯谷并不算大,谷内的竹屋又大多连成一气,西陵夙驰看骏马就这般进入未烯谷时,顺利得只让人以为会和­阴­谋有关。

可,她就在这谷里,今日,或许,已经嫁给了萧楠。

他真是疯了,为了一名女子,竟不仅改变狩猎的地点,还提前了狩猎的时间。

只为了,在十月十八日这一天,能到这来。又耗费了大半日的时间,破解那八卦的柳林,才来到这!

一年啊,说是不在意,却时时想起她的一年!

哈哈,西陵夙,竟然会对一名女子上了心,只让他觉得更加的愤怒起来,用假死来彻底脱离他的桎梏,好,很好!

他用力一叱骏马,仿似心有灵犀一般,竟是知道,在那几座竹屋间,最靠近枫叶林的那座是她的。

隔了那么段距离,他能看到,那竹屋里,床榻上,躺着的正是她。

他没有任何犹豫,翻身下马,只朝里面行去,真的是她,可,她身上绯­色­的衣裙却是灼痛了他的眼晴。

而下一刻,一个人的动作更是灼痛了他的心。

横刺里,萧楠忽然复来到他的跟前,拦住他的去路:

“这里,并没有银狐。”

萧楠显见是匆匆施展轻功赶来,他在面具后的脸­色­,因动用了功力,愈渐苍白。

内心,却是挣扎着做出这一举动——

他怎么可以,让他进来,他怎么可以,又去代她做了决定。

哪怕,她心底有的,仅是西陵夙,可,他若再是将这样的她,交给西陵夙,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萧楠,你是怎么了?

他追进来的时候,只在心里质问着自己,难道说,坏去的不仅是五脏,甚至连神智都开始逐渐不清了吗?

只这一拦,他能看到的,是西陵夙眼底腾起的怒意:

“想不到,今日是谷主大喜的日子,倒是朕叨扰了。”

“无所谓喜与不喜,还请国主往其他地方去寻银狐。这里,没有国主的银狐!”断然地说出这句话,他拦住西陵夙的身影,复向前逼近了几步。

“是吗?可,朕怎觉得,那银狐若化了人形,更能迷惑人心呢?”西陵夙薄­唇­中慢慢吐出这几个字,“谷主,朕今日,若非要将这幻做人形的银狐带走,你又待如何?莫非谷主,愿意舍这一谷的人于不顾吗?当然,也包括未烯谷历代谷主的墓地。”

西陵夙冷冷一笑,只掷扔出这一句话。

眼前的蒂王,对这件事,全然是没有冷静的。

竟是不惜用未烯谷中其他人的­性­命,包括墓地做为押注?

只为了要得回一名女子?

从这句话里,萧楠能觉到的是明显的恨意,方才那些许不同的情愫竟是恨意?

再思及西陵夙方才言辞里的话,仅让他觉到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解存在。

这误解纵然与他无关,却总是与奕茗有关。

他甫要启­唇­,然,在此刻,一阵锥心的疼痛席来,迅速地攫住了他的心房,他的手捂住心口的同时,西陵夙大臂一挥,只将他挥开于一旁。

他背抵靠在房门之上,曾经,名震天下的未烯谷谷主萧楠,如今只是一腐朽之人,竟是连拦阻都拦阻不得。

只眼看着西陵夙大踏步进入屋内,而榻上的奕茗,虽然要|­茓­被封住,只是少了知觉,人却还是能活动自如,并且清醒,她显然根本没有想到西陵夙会出现,惊愕后,是迅速下榻,在他们的对峙间,仅是想避开眼前的男子。

但,看到西陵夙衣袖一挥,接着,是萧楠痛苦地依在门上。

她没有看清,西陵夙对萧楠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又伤害了萧楠。

从西陵夙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应该就是带着恨意的伤害吧。

也正因看萧楠的这一倚倒在门上,她没有办法只顾自个从后门避开,一滞间,西陵夙的手朝她的手臂抓来,没有任何犹豫,她用手中的碧玉萧,用力隔开他的手,在他复要抓住她时,她奋力推开他,只冲到门口,扶住倚在门上,快要缓缓倒下的萧楠:

“师父,你怎么了?”她的手扶住萧楠,萧楠却是避开她的相扶,实际,也是避开她触他的脉息。

“倒真是情深意重啊。”西陵夙的声音继续冷冷地响起。

“你又想怎么样?”时至今日,她再做不了一个戏子,只一个‘又’,他却是听不明白的。

“是该朕问你想怎么样?朕说过,你若要死,命都是朕的!”说话间,他的手才要再攫住她的,却被她再一次用力挥开。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句话,几乎是她拼尽全力才能说出的话,也是她一直想说的话。

既然父皇都能放下覆国的仇恨,她为什么不能?

只要不再瞧见他,远离他,哪怕,现在还放不下,终有一天,她是能坦然的。

可,他却是不放过她?

竟然,只隔了一年,就出现在她的眼前,像一个噩梦一样,原以为噩梦醒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可,现在呢?

她怕他,她真的怕,怕想起那些伤痛,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去报复。

她不想,她不要!

毕竟,这种报复的源头,是她自个曾经酿成的苦酒!

而,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她呢?

此刻,他又想来伤害她的师父呜?

是不是,所有对她好的人,他都要悉数伤害殆尽才罢休呢?

“没有任何关系?”他几乎是一字一字从齿缝间说出这句话,随后,竟是又笑了起来,“好,那朕就把这未烯谷彻底毁了,也包括你的师父,看你是不是愿意和朕再继续有一点关系。”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她瞧见西陵夙朝萧楠走近,只伸开手,挡在萧楠的跟前,“你别逼我!”

这一挡,她掌心握着的那支碧玉箫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眸子:

“朕逼你?蒹葭,明露,奕茗?究竟是谁逼谁?你如果要和他走,一年前,就该清楚明白地告诉朕,而不是用假死的法子来躲避朕,朕最厌恶,最容不得的,就是被人欺骗,你触及了朕的底线,让朕怎么放过你?朕给你一个选择,现在,随朕回去,还是,让这些人都给你殉葬!"

在这一刻,他想到的,仅是她用假死来欺骗他,离开他,却不是彼时,她对他可能有的利用!

“茗,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任何顾虑……”身后,是萧楠很轻的话语,这话语,她听得出来,也听得真切,萧楠眼下的身子有多糟糕。

她是可以没有任何顾虑,继续没心没肺下去,可,纵然能那样,她却是做不到。

这里的所有人,都曾经伴她度过那段最纯粹的日子,包括这一年来,即便因着萧楠的身子,对她有过罅隙,却都是没有对不住她的。

所以,她怎么可以轻飘飘地,没有顾虑地,看西陵夙再次伤害到他们呢?

“好!我跟你回去,但有一点,从今以后,你别再用任何人的­性­命来胁迫我,未烯谷,在你当政一日,就要确保这一隅的安宁!”她­干­脆利落地说出这句话。

“你以为,还有什么资格和朕谈条件吗?”看着她身上这袭红­色­的嫁衣,他只恨不得将她撕烂,却没有想到,她竟还真的和他讲起了条件。

他是谁,他是西陵夙,坤朝的帝君,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曾经的女人随意背弃他,竟还让那个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和他谈起了条件,她真以为有这资本吗?

“如果你要我随你回去,这就是我的条件,不管我有没有资格,你若想要我随你走,就必须承认这个资格。”

“茗,未烯谷的安宁不需要你来去做这种妥协!”

萧楠的手在此时,想要抓住奕茗欲待抽离的手,却终是在半空中滞了一滞。

除了奕茗之外,没有人能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用的是传音入密心法。

而奕茗也用这种心法来回他的这句话:

“师父,我和他之间的事,总归要做个了断,才能结束。我原以为,过了这一年,能忘记一些什么,可,我还是放不下,忘不了。当年他负我,如今,我是否也负他一次,算是扯平呢?"

“茗,你真的能做到去负一个人么?”

“师父,我不知道,这个劫,我总归要靠自己走出来,逃避却不是办法,但师父的身体——"

今天是你的生日,师父答应你的事,有哪一件没有兑现过呢?你是相信师父的话,还是香芒的话?”

传音入密,说的话,很快,也很直接。

而这一句,她却是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按着道理,她该相信萧楠的话,可香芒毕竟也是重视萧楠的,又怎会无端地去咒他呢?

包括今日,明显是香芒迫不得已的所为。

“茗,你中了长春草地毒液,若现在随他去——"

“师父,无所谓,相比心来说,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师父的身体——”她没有任何犹豫打断他的话。

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吗?

或许,仅是说明了,她的身子,只有是驻进过她的心的那一人,才能要吗?

即便,是恨,她却不会从心底去排斥。

不过是,他的这个傻徒弟,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他,很快,心绞痛得,连传音入密都用不了,只是,他不会让她发现:

“师父会闭关三个月,待到三个月,你若好好的,便会知道,师父没有骗你……”

接着,他的手扶住室门,能瞧到,即便才这会功夫,西陵夙见他们没有说话,想必也是料到了,他们在用另外一种方式沟通,此刻,西陵夙眼底的愠怒,终究是化成了嫉妒,当一个男子懂的嫉妒,无疑,只能确凿地说明他是爱她的,哪怕先前的那些恨,亦是源于爱的由来。

可,这份爱,若加上过去的伤害,能长久吗?

这些,他已无力去想,在身体快要撑不住的那一刻,他看到,西陵夙再控制不住,伸手,把奕茗狠狠拽住,掷扔到马背上。

他的下手看上去很重,掷上马背的时候,萧楠却是看得清,力道的放缓。

如此,他是否能心安呢?

看着她幸福,是他最想要的,而这一次,是她自个的选择。

在全身的知觉被痛楚吞噬的刹那,香芒终是走了出来,将萧楠揽住,她没有去禁地,即便违了谷里的规矩,她宁愿在这之后受更大的惩处……

西陵夙从来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一名女子,这一次,他的粗暴却显然是用在了奕茗的身上。

当他驾着马,只把奕茗当做猎物一样,冲出谷底时,银鱼、硘­乳­佟⒊嗌白萑皇浅跃的,可,没有萧楠的吩咐,她们不能轻举妄动。

仅能眼看着西陵夙带着奕茗,在禁军的簇拥中扬长而去。

西陵夙发了狠地将皮鞭抽在马的臀部,那骏马奔得很快,而他眼角的余光,不可避免会看到那袭红­色­的喜衣,只让他愠怒地把马后系着的一张银狐皮悉数兜在了她的身上。

是的,这次秋狩,他确实捕捉到了一只银狐,在宫人献上那完美的银狐皮毛给他做冬装时,他只是随手扔在了马背后,想不到,今日,倒也成全了银狐的传说。

他就这样带着奕茗回到秋狩的营地。

这次秋狩,他没有带任何的嫔妃,所以,营地内,除了宫女外,并没有一名女子,而他下得马来,不让任何人搀扶,只将包在银狐皮里的奕茗一并拽了下来,倒扛着,步进了营帐。

营帐里,伺候的是眉妩,当她瞧到眼前这一幕时,是微微惊讶的,但很快上得前来:

“皇上,可要香汤沐浴?”

“将这个狐女给朕好好地洗­干­净!把她身上的肮脏都给朕洗­干­净!”

“是。”眉妩听看这句话吗,更是讶异,当她看到所谓的狐女脸蛋的时候,更是惊讶地半天才回过神来。

竟是那么相似,先前早薨逝在洛州的钦圣夫人。

而西陵夙的吩咐她当然不敢忘记,只吩咐宫女上前,很快在帐篷的沐浴间里放好温水,扶着奕茗进入木捅内。

她只将碧玉箫牢牢地抓着,却没有反抗,不是囚为浑身的知觉仍是滞缓的,一半是源于心底仍满满都是萧楠的病体,一半是为着耳边刚才清晰听到他说的话——

肮脏的身体?

难道,他以为,在这一年内,她和萧楠的关系是肮脏的?

那,他呢?他和那些嫔妃的关系就不肮脏吗?

凭什么以他的行径来揣测她的呢?

心里这般想时,她更意识到了什么,把她洗­干­净,是想要这具肮脏的身体吗?

男人,原来,都是这样。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所以,她才能让西陵夙这般的愠怒。

得到了呢,是不是会弃若敝履?

好啊,她反正也中了长春草地药汁,天知道,十二个时辰之后,是否能自动药效失去,所以,他既然要她的身子,她拿他来解药,不是各取所需?

肮脏,是,她是肮脏!

她能觉到自个的手在瑟瑟发抖,也能觉到,帐篷外又响起西陵夙训斥宫人的声音,听不真切,却是知道,那名宫人今晚点的熏香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是场肮脏的索取,又何必怪到熏香的身上呢?

她任由眉妩和宫人洗刷着她的肮脏,只在­唇­边,勾起冷冷的笑意。

【七个代寝夜】vip-XO

即便是在秋狩的营帐中,一应的设施仍是臻美的。纵使仅有很短的时间准备,牛|­乳­兑成的香汤上,都没有忘记洒上宫内沐浴时惯用的花瓣。

只是,由于秋狩在外,这些花自然不比宫里悉心栽培出来的瑰丽。

可,因着是野花,旖旎之处又非是宫内那些束缚生长的花所能比的。

然,哪怕野花向往着恣意,却终随着帝王的喜好,化做萎落的瓣瓣花片。

而现在,没有人看到奕茗在水下做了什么,哪怕近身伺候的眉妩都看不到水下,奕茗没有握箫那只手的食指在自己小腹向下的某个位置,看似轻轻,实际却力蕴指尖的一点,接着,那|­乳­白­色­的沐浴水里,隐隐有一丝红线洇出,但,却是在那|­乳­白­色­的水,和花瓣的掩盖下,没人瞧得分明。

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其实,要放弃,是很容易的。

为什么要放弃,理由很简单,她不可能再容许自个跟着他,当她记起三年前所有的时候,唯有离开他,忘了他,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一个人能承受的伤害有限,如今,他用胁迫的手段将她绑在他身边,无非是因为看上去,她负了他。

而再怎样,她做不到去报复,做不到让自己彻头彻尾的恨下去。

爱一个人很容易,恨一个人基于爱的基础上,也会很容易,假如能放下那些自以为是的爱,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去言恨,不去因着恨,做出任何报复的行径。

面对即将到来的那件事,既然没有信任可言,既然,他说她肮脏,那么,她为何要让他知道,她是完璧呢?

而以他的骄傲,在得到她的身子,印证了她的肮脏后,难道,还会继续将一个没有贞洁可言,又忤逆不驯的女子放在身边?

从男人的角度来说,他不会。

从帝王的角度来说,他更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

她也不要,再卑微地去爱了,如果说,她和他的纠缠,必是要一方死心才算是到头,而她又断不去这份念想,那么,不如这样,倒是种­干­脆了。

眉妩听得西陵夙在帐篷外的愠怒,忙识趣地迅速让小宫女取来衣裙,其实本来就不需要怎样的清洗,那肌肤都莹白剔透。

奕茗着了亵裤,接着,仅是轻薄的绢纱,披在身上,肌肤在绢纱后,若隐若现,添了别样的妩媚。

她从木桶中起来,因着温润的热水,她身上的|­茓­道自动解开的时间,恐怕又会提前,她能觉到一点点的噬痒开始慢慢啃噬她的身子,只是,这种啃噬终抵不过,赤足走在冰冷的帐篷地上时,那种寒彻心扉的感觉。

其实,寒的,恐怕并不是这地,而是,心,本来就寒了罢。

“姑娘,这箫暂由奴婢替姑娘保管罢。”

她踌躇了一下,带着这箫出去,许是不好的,可,交给眉妩,她能放心吗?

“姑娘,请相信奴婢。”

相信,又是相信。

可,眼下,还有选择吗?

她颦眉,凝了一眼手里的碧玉箫,终是递给眉妩。

眉妩接过,放到身后的托盘上,复道:

“姑娘,请着丝履。”

纵然,这位女子长得颇似钦圣夫人,可,却又分明又有些不同,所以,眉妩只唤一声姑娘,倒也是贴切的。

她没有穿那丝履,只一步一步走到帐篷外,恰看到两名小太监正满额是汗地在给香炉添上新的熏香,他们旁边,是依旧面带愠怒的西陵夙。

只这稍平息的愠怒,在听到她的脚步声响起,他的目光转落到她的身上时,眸底,却是复被点燃起来。

眼前的她,竟然就这样穿了一袭轻薄的纺纱走了出来,即便那青丝有几缕覆在胸前,却仍是能瞧得到,那绡纱背后的曼妙胴体。

这次狩猎,他没有携带任何的嫔妃,但司衣司却还是将这种衣物带了过来。

确实,若他一时起了兴致,选几名民间女子临幸,又如何呢?当然,供帝王临幸的女子,所着的衣饰确是需要这般别有风情的,司衣司自然早早都准备妥帖。

而此时,在这帐篷内,却还是有着两名并不算是男人的太监。

因为不算是男人,所以在宫中,伺候侍寝后嫔妃的,也可以是这些近身太监。但,他竟是连这都容不得:

“都退下!”

这一声,带着森寒,只让两名太监匆匆盖上香炉,躬下身子,退出帐篷去。

因为一直俯低身子,其实,他们能看到的,也仅是一双赤着的莲足,莹白细腻,除此之外,再是瞧不到其他。

可,偏偏,帝君是计较的。

紧跟着,眉妩也带着两名伺候奕茗沐浴的宫女躬身退出帐篷。

偌大的帐篷内,只剩下他和她。

她走到放置在帐蓬正中的那块大大的虎皮上,斑驳的虎皮,走在足底,却是能抵去地面的­阴­冷。

可,即便抵得去地面的­阴­冷,在触到他目光时,确是发现,这世上,比起他的眸光来,那先前足底的寒冷、心境的寒魄,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般想时,许是她的眼底露出了一抹嗤笑,这抹嗤笑却是明显又让他的愠意加浓了几分:

“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用朕来吩咐罢?”

“皇上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并不是伺候您的宫女,也不是您的嫔妃,是您用胁迫的手段把我带到这,当然,如果我说,拒不听从您的吩咐,恐怕,皇上又会拿未烯谷来说事吧?”甫启­唇­,她的语意是带着哂笑的,“皇上,您堂堂一国之君,却和一名女子这般计较,真的让人质疑,海纳百川、君临天下的气概又在哪呢?"

纵然,有些事逃不过,可,在那之前,她仍是要将彼此的界限彻底的划清。

如此,他和她之间的孽缘,才终是个了结。

“对于你这样的女人,朕还需要什么样的气概呢?”瞧着她一脸的哂笑,全然不似昔日温柔、懦委的她,原来,这才是她的本质!

可,他竟是被蒙蔽了这么久都不曾察觉,竟还愚蠢到差点将自己的江山拱手于她的伪装中。

蒹葭,不,应该是奕茗,这样蛇蝎歹毒的女子,他终是被她曾经的伪善所迷惑!

所以,此时,何必怜香惜玉呢?

在抵达未烯谷前,心里,总还有一丝的侥幸,宁愿自己的揣测都是错的,可,直到现在,方发现,这实是他不能回避的事实!

不过是因为自个先前没有真正得到过,一直怜惜呵护着,才会导致如今的若有所失,所以——

也罢,也罢!自这次秋狩以来,他也没有近过女­色­,如今,用她来泄下火,指不定,她对他来说,就更是只如敝履一般了。

用力将她一拽,直掷到那宽阔的床上,床铺是柔软的锦褥铺就,这么掷甩下去,也伤不得她。

她措不及防,只被他这一掷,背朝上地扑在那锦铺上。

旋即,他覆身欺上,就这样,将她的绡纱从背后撕开,她光洁的背部泛着莹莹的光芒,在帐篷内的烛火辉映下,仿似有些小小的光圈就在她背部起伏着,一如这一刻,他眼底隐现的一小簇幽蓝的火芒一般。

连续一个月未近女­色­,对于往常的他来说,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可这一次在指尖触到她肌肤的同时,下腹灼热地,有些许的欲望便叫嚣地呼之欲出。

他突起的喉结颤动了一下,深深的喘了口气后方缓了过来,染上情Se的凤眸微微眯起眯着,那潋滟的眸底,是不可探究的深邃:

“你不是曾想把这身子交付给朕吗?现在,你已回来了,朕如你所愿,要了你这具肮脏的身子!”

‘等到回来时,再把自个交给肤’,这句话犹在耳,眼前的情形,却已物是人非.在他眼里的她,彼时的那样情深脉脉,不啻是场演绎。

所以,如今,他发了狠地要她,不过是场心有不甘的发泄——

他勾起她的身子,让她跪伏在床榻上,一手钳住她纤细的蜂腰,一手从她的身后,直绕到前面,不容她翻身的同时,只将手握住那低垂下的椒|­乳­,修长的手指一收一放间,只拨弄着雪白软­嫩­,直到软­嫩­上的红艳在他的掌心慢慢绽放,他的手却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种感觉是她从没有有过的,也是这种感觉,让她的身体的深处忽然有某处开始有了异样的变化,在她来不及察觉这异样变化的时候,他不仅手继续抚弄着她的柔软,躬身在她背后的膝盖也跟着曲起,隔着亵裤抵在花心处,轻轻地挤压磨蹭,才在亵裤外摩擦一下子,他就察觉到一抹淡淡的湿液沁湿了亵裤,也微微染湿他的布料。

看来,这一年的时间,她的身体让她的师父开发得确是越来越敏感,却也透露出下贱的本质。

而她也终是察觉到这异样的变化来自于何处,是她本来被封住要|­茓­消失的知觉开始渐渐的回来,并且很快便会以磅礴的态势淹没她的理智。

本来|­茓­道的解开需要十二个时辰,可,长春草的药效,因着刚才的温水沐浴加上此刻的挑拨,怕是已经冲开了那|­茓­道的封制。

这个发现,让她的身体骤然的绷紧,可,彼时,她不正是想用他来解去长春草的药效吗?

所以,即便在他眼前化做荡­妇­,她又何必有所惧怕呢?

难道,她还想让自个继续保持纯情的样子,这又有必要吗?

心念甫转,她让绷紧的身子项刻间放松下来,只用双手撑住床榻,任凭他的拨弄挑逗,没有丝毫的抗拒,也任凭长春草的药效将她的知觉慢慢复苏。

而他是不屑的,他能觉到她花蕊的湿润,显然,是不需要再做任何的前戏。

呵,现在的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用了泄欲的工具,他竟还想着温存的前戏?

以往宫里的临幸时,他又何尝会做这些呢?

所谓的临幸,只是帝王的义务,所以,他也仅是当例行的公事,譬如批阅折子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地去完成。

想不到,今日,他却还讲究什么前戏,哪怕这些前戏,有女官在他初纳侧妃时,就教诲过,可,他却是从来不记得有用的必要。

现在呢?

对这个女子,应该更是没有必要吧?

念及此,他的手移到她的下身,只听‘撕拉’一声,那亵裤便同样被他拉去,掷扔在旁边,当她的身子完全映现在他的眼底时,他只冷漠的扬起­唇­角,将自己的袍裾掀开,将绫绸云裤从­精­壮的小腹间拉下,那蓄势待发的欲望便叫嚣着弹了出来。

没有任何的温柔,也没有任何的怜惜,他只双手钳住那盈盈一握的蜂腰,将那欲望狠狠地从她的身后刺穿进她稚­嫩­的身体,以这样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刺进她的柔软。

她没有经人事的身体,经这一刺,尖锐的撕疼,以雷霆之势从下­体­传来,刹那间,一切能做的不能做的反应完全僵住,包括呼吸。

她差点就要唤出一声疼,然,只是将本来撑住床榻的手,转变成紧紧拽住锦褥,贝齿反咬住樱­唇­,直到咬得须臾就沁出血来,方让自己没有去唤出这一声。

她不会喊一声疼,不会。

本就是肮脏的身体,再唤疼,真是矫情得可以。

而,她的心,却不会再痛,因为,所有的记忆回来时,便不会再有什么终究无法释去的抵触,导致她的心痛了。

他在她的身后,能明显觉到她的身体随他的刺入,一个缩紧,甚至于,哪怕濡湿的幽道,也紧室地无法容纳他龙御的进入,稍稍往前一点,就能觉到龙御的涩疼。

这种感觉,他不会陌生,该是处子的感觉,难道说——

他下意识地朝俩人结合处望去,那里,分明是一点的殷红都是没有的,只有她莹白的肌肤在此刻,明晃晃地刺疼了他的眼晴。

他真是蠢极,她怎么可能还会是处子?

这样的紧窒,只能归功于,她是萧楠的弟子,加上太后曾经的教诲,懂得­阴­阳调和的媚术吧?

譬如,他方才甫进入她的紧窒中,虽然涩疼,竟是有差点无法掌控的感觉,需猛地提一口气,才不至于,刚开始就缴械投降。

果然是萧楠的好弟子,这样曼妙的感觉,看来,萧樯的调教真是让人受益的。

所以,哪怕是残破的身体,他又何必介意呢?

毕竟,这样的滋味,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甚至于,有一丝的贪恋起来。

贪恋这个女子的身体,这个理由,留她在身边,该是不错的。

这般想时,他的双手掴住她纤细的蜂腰,不管那些许的涩疼,只将自己的龙御狠狠深埋进她的柔软。

她长长的青丝披散在前面,被他狂肆的动作,顶得娇小的身子不停的往前靠去,哪怕,她的知觉开始恢复,体内的燥热需要他的律动来纾解,可,结合处的疼痛,让她只觉到痛不欲生,虽然,能消解去心底那些燥热,只是,这种锐痛的感觉让她除了浑身绷紧外,紧抓锦褥的手由于不期而至的痉挛,都快没有力气撑住。

而随着他又一个肆虐的动作,她的额头‘砰’地一声,便撞到了帐篷的边沿,虽然那不过是布制的帐篷,外面却是绑看一圈起固定作用的金属物,这么撞上去,纵使不会有多疼,却是让她有了一个理由,不再费力用双手撑住床沿,只借着他一惊,手稍松开时,娇柔的身子挣脱他的挟持,瘫倒于锦褥上。

原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停止肆虐,只是,他的龙御却没有因她体位的变化,滑出她的身子,反是他的手下意识地将她一捞,能捞到的,却是她开始发冷的身体。

现在虽是秋日,但,帐篷内燃着炭火,是温暖如春的,所以,她的身体何至于骤然变得这样冰冷呢?

刚刚,他因着她带给他极致的愉悦,竟是双手紧掴住她的蜂腰,都没有觉到她的冰冷,源于,他手心的灼热。

不过,也是这一次,在他真正临幸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再没有出现前两次亲密接触时的痛楚表情。于是,只说明,那确不是‘怪疾’,而仅仅是每次她用来回避他的法子吧——

区区一口血的吐出,对于萧楠的弟子来说,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不过是她刻意扮作楚楚可怜的样子拒恩,所以,哪怕在船上那一次,她说要做他的女人,不啻只是一场心计的谋算,让他放不下,更让他其后在洛州行宫为她方寸大乱,而彼时,即便他要她,恐怕最后也仅是以她的吐血收场。

接着,在和觞帝拜堂那一次的吐血,则是心计谋算的收拢处——为了引他上当,竟不惜在他没有进去时,以身犯险,倘若,在密道里,他不是顾及着她,没有走太远,或许,在密道中,她便会通过某处地方,金蝉脱壳了吧。

奕茗,他竟然对这样一枚危险的棋子,埋在身边都不知道。

还去相信她?

原来,她并非是太后的棋子,恐怕早在洛州行宫之前,就是萧楠故意部署在他身边的一道棋子。毕竟,她佯装失去记忆,也伪装成那样的表象,如今想来,都是为了萧楠所做的吧。

若非洛州行宫那一役,翔王的意外出现,扰乱了萧楠的棋局,恐怕,眼下的坤国江山都岌岌可危。

这一念起时,他能品到一种苦涩的味道。时至今日,哪怕心下清明,说到底他却是不愿意相信,她的心,从来不曾在他这。

真是可悲。

对一名下贱的女子,动了不该有的感情。

不过,他迷恋她什么呢?

当她去除伪装后,还有什么值得他迷恋的?

再没有温柔,也不复懦委,有的只是哂笑,和不屑。

或许,还有这具身体吧?

因为,先前得不到,才会让他念念不忘,如今得到了呢?

他总该彻底能让自己将她的身影抹去了罢。

这般想时,他没有停下他的掠夺,只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在翻转的刹那,他才容许自己的龙御离开她的柔软,但,当她的身子朝向他时,旋即,他又将龙御狠很地刺进她的柔软。

这样的姿势,其实是更容易让人激越的。

而刚刚他退出时,才稍稍抒出一口气的她,在被他强行翻转过来,顷刻间,没有任何停歇地,只觉得又是一阵疼痛铺天盖地的席来,这一次,她再没有抑制住,喉口的吟痛声,终是溢了出来。

难以忍受的疼痛来势汹汹席卷她每一处神经,这个姿势,被他侵入之处的剧痛就像有密密匝匝的银针起扎入­肉­里,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许是额际的虚汗所致,也许是她的甚至濒临崩溃的边缘。

是要死了吗?随着他每一次的律动,她心底的酥痒慢慢地被抚平,可,呼吸却是越来越困难。愈渐迷糊的视线里,能从他的幽黑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反影,那样的她脸­色­潮红,乌黑的发丝有几缕拂在白皙的脸庞旁,眼神迷离,樱­唇­红润,是魅惑的。

这是她吗?

还是,被长春草­操­纵下的她呢?

她痛苦地闭上眼晴,不再去瞧,甫要吸进一口空气,随之一并吸入的,却是痛楚在身体里激荡,她的手再没有力气抓住锦褥,只无助曲指乱动,但,没有办法够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背上的冷汗出了一次又一次,而被长春草侵袭的身体似乎对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格外敏感,无论她怎样处在意志崩溃的边缘,却控制不住一阵异样的刺激从交合的部位似海浪一样的涌上来,一直涌到她的四肢,让无力的四肢只扬起难以言喻的愉悦。

是的,竟然是愉悦。

疼痛夹杂着愉悦,在这一刻,侵袭着她所有的感觉。

而,她的呼吸似乎摒了太久,让这份愉悦更加清晰地映现出来,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的­唇­半张,以此来呼进更多的空气,可,这个举止落在他的眸底,却无意带着挑逗的意味。

哪怕,除了刚刚那一声之外,她再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比起在宫中,那些嫔妃在床上的千娇百媚,她的反应,可以用毫无情趣来形容,可是,他竟是只觉得下腹越来越胀痛,他的龙御却是又涨了一圈,更加没有办法克制地掠夺起来。而那桃源花蕊的湿润烫贴更让人如痴如醉,一阵接一阵地收缩紧箍迫得他残余的理­性­丧失,如若脱缰了的野马,在那沁着水意的幽道上驰骋了起来。腰身有力地挺动,灼热坚挺不断撞击着她如花瓣般娇艳的柔­嫩­火热,滔天的浪潮只将他席卷,恣意在这情Se之事中,任结合深处有滚烫的绸浆与清腻的汁露蜿蜒。

她被他占有蹂躏之处热火蒸腾,仿佛要爆了一般,她的脸侧过去,将脸埋进锦枕间,只用贝齿咬住,却是禁不住地瑟瑟发抖起来,无处可逃,唯有尽力后撑,或许,在这样的时候,昏死过去反倒是好的。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肯放过她,他每一次深入就如一只凶猛野兽咬到她最柔弱之处,而他的狂暴她看不到尽头,因着长春草的作用,亦更是没有办法昏死过去,在稍纵即逝的愉悦过后,这一切,对她来说,依旧只是场痛苦的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以往在青楼观摩时,嫖客总是那么快地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运动,而他的时间竟会长到,几乎是抵得上十倍青楼嫖客的时间。

嫖客,脑海中浮过这个字时,或许也正说明,她的床上功夫始终还是比不上那些青楼女子的媚功吧。

下身的交合处渐渐没有任何知觉,长春草的噬骨之痒也渐渐逝去,唯有浑身的酸麻越来越明显,墨­色­长发湿透,黏在鬓侧颈间胸背,她连咬住锦褥的贝齿都不再有任何力气,慢慢松开的时候,终是觉到,在他更狂野的律动后,一股热流涌进身体的深处。

终于,是结束了吗?

她本来清明的神智在这一刻,似也撑到了尽头,浑身酸疼得好像骨头都被折断,微微动一下,都是难受得紧。

而他漠然的退出她的身体,那雪缎的锦褥上除了交欢时被蹂躏得凌乱不堪之外,连一点其他的­色­泽都是没有的,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却是看到他淡蓝的缎袍上有几点浊白露渍摊显,该是在最后的时刻沾上的。

鄙夷地只将那淡蓝的袍子褪了,掷甩在地上,接着,把一旁的锦被拉开,覆在她光­祼­的身上。

“来人。”

凉薄的语气回荡在一室的­淫­靡气息中,帐蓬外,这才躬身步入眉妩和邓公公。

“皇上可是要沐浴?”

他冷哼了一声。

眉妩稍抬头,能看到,床榻上似已人事不省的女子。

“皇上,是留还是不留?”邓公公比眉妩更识眼­色­地问出这句话。

纵然他没亲眼瞧见这名女子,但听闻,却是长得颇似昔日的钦圣夫人,可,即便像,总归不是钦圣夫人,对于帝王在宫外一时兴起临幸的女子,无非仅有两种下场,一种,是付一笔银子,任她继续留在民间,当然这种,自然是留不得的,另外一种,则是带回宫中,民间女子由于没有门第背景,大多封的位分不会高,因此,这帝嗣或许也是不用留的。

只问出这一句,在彤史没有随驾秋狩的时候,他亦是权充了这个职责。

西陵夙甫要启­唇­,却听到布料的窸窣声,他半徊了眸光,旦看到,奕茗神­色­漠然地从榻上起身,虽然拥着那锦被,仍能瞧到,她白皙得泛出点点幽蓝冷光的莲足,走在虎皮地上,而随着她的走动,能看到,有些许白­色­的液体顺着她纤细的小腿肌肤缓缓淌下。

邓公公低垂的眼晴,瞧到这样的情景,却是怔了一怔。

淌下的是什么,作为宫里资深的太监,哪怕没那功能,自然是清楚的,不啻正是龙­精­,也是这留与不留的关键。

宫内嫔妃侍寝,虽然到了时辰,都需由太监驮着出得雨露殿,可,大多在承了帝君的恩泽后,又得以被允留了下,都会小心冀冀地不让龙­精­淌流出来。

可这位民间的姑娘倒好,竟就这么起身,纵然是没有经过人事,对这不熟悉,也断不会在云雨过后,径直就下榻啊,这般想时,邓公公稍大了胆子,朝那床褥上瞧去,这一瞧,却是让他一惊的。

那明黄的床褥上,哪里见到有一丝的血­色­。

莫非,这姑娘根本就不是完璧了?若非完璧的身子,又怎能伺候帝君呢?

这一想,他的额头生生冒出汗来,却听得西陵夙冷冷发落:

“留。”

只一个字,让奕茗的步子却是滞了一滞,他竟还留?

她的不洁,都不能让他对她厌恶吗?

竟然,还留?

仿似她的心思被西陵夙窥破,接着,西陵夙复添了一句:

“传朕口谕,封民女茗奴采女。”

茗奴?

他?!

奕茗的眸光朝他瞧去时,却只看到西陵夙薄­唇­边勾起的弧度,那份残忍,她看得懂。

茗奴,采女,他分明是仍是要她囚在身旁,直到发泄,玩腻的一天为止吗?

可惜,她的心不会疼了,一点都不会。

因为,她中的心蛊余毒都悉数除去,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有噬心之痛。

而那段回忆,就此会埋去。

父皇让她不要恨西陵夙,她可以不恨,因为,她要把曾经所有对他付出的感情,彻底地埋葬,唯有这样,对她自个才是种解脱。

一种曾经连死,都没有办法有的解脱。

这一日,直到深夜,她都被他囚在这个营帐内,而他似是有政事要处理,并没有再出现。

她的身体经过清洗,总算是稍稍­干­爽。

是的,清洗。

即便他要留,她都不会让自己有他的孩子。

可,哪怕她知道不少药物,能让她免去这种担忧,在这营帐内,却是束手无策的。

唯有用最土的法子,譬如说清洗。

只是再怎样洗,总感觉,身体深处某处地方,却再是洗不掉,她下意识地擦着下身,直到眉妩在旁禁不住开口:

“主子,奴婢伺候你起来吧。”

她才发现,用力过度,那处地方的皮肤都开始更为红肿起来,而先前的红肿自然都是拜他所赐。

她没有应声,因为,不需要应声,只站起身,木然地任眉妩和两名小宫女替她擦拭。

犹记起,以往她对这种擦拭是羞怯的,可如今,何必再这么矫情呢?

沐浴完,用了些许的膳点,她想和衣睡一会,却因为这是西陵夙的营帐,只缩在营帐最靠里的那张椅子上,稍稍靠了会。

眉妩见她神­色­疲惫,又不愿躺到榻上,也不说什么,只眼神示意了两名小宫女一并退出营帐。

似睡非睡,陡然间,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声音映进耳帘时,不禁让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这样没有任何顾忌的脚步声,只可能是西陵夙的。

而这里是他的营帐,哪怕再晚,他果然都是要回来安置的。

可,她怎么办?

她才要起身,双肩,恰是被一人钳制住:

“又扮可怜?!"

他的语意里满是奚落,身上,还有浓浓的酒味。

这酒味只让她惧怕起来,因为她看到他,一手钳住她,一手,却又要撕开她的衣襟。

她想挣扎,听到他的声音却是低暗的在她耳边响起:

“不止未烯谷,还有你虽在觞国城池的父皇,你想清楚了,再反抗朕!”

父皇?!

他竟是知道,父皇在那座城池?

而皇甫奕的觞国领域,难道,他都敢冒犯?

“别这样看着朕,只需几名死士就够了,毕竟边疆的城池,觞帝再在意,都顾及不了多周全……”

身子随着他的话语,僵硬起来,而他修长的指尖已然轻柔地解开她的衣襟,是的,解开,却不是撕扯。

可,即便解开衣襟的动作是这么的轻柔,他进入她尚没有完全复原的身体时,仍不留任何的情面。

他只凭着他腰部的力量极其深猛地穿刺她,她的身子坐在椅子上,被他摆成一个十分耻辱的姿势,他把她的腿抬高架到他肩上,她只觉下身被毫无保留的托了起来,他紧紧搂住她的腰,同时俯视着她,她从他俊美的脸上,能读到深沉的情yu,也能从情yu后读到疏离的淡漠。

这,让她产生了一丝恐惧,但他没有留给他任何可以逃避的余地。

而她抗拒不得,仅能将脸别过去,不去瞧他,更不去瞧那羞辱的样子。

痛,真的好痛。

这一次,由于没有长春草的药效,她的下­体­­干­涸得是再次撕裂的疼痛,而他显然也觉到紧窒的秘道内,­干­涩得让他每次律动都不必几个时辰前那次的尽兴,但,这都不是重要的,这一次,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疼痛难忍的表情。

下意识地,他竟会放缓身下的动作,待到她眉心颦紧稍稍松去些许,才继续这原始的律动。

本来,以为,几个时辰前那样狠狠地要了她,对她的身体,该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兴趣,没有想到,批复了几份折子,晚膳用了些许的酒,竟又是念起她来。

这样­干­涩,没有任何曲线,瘦削过度的身体,他竟会这样有兴致?

或许,真是这大半月的狩猎,远离女子的缘故,毕竟,这一年来,他每日都雨露均沾,当这成为一种习惯,再禁止了一段时间,自然会需求过度。

或许,只是由于,他知道她在他离开后,就迫不及待地清洗了身子,试图抹去他的痕迹。

或许,什么都不是理由——

这一晚,他竟是要了她数次,直到最后一次,她终是紧咬双­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指尖因为压制早已发白,拧紧的眉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晕沉沉的,接着,眼前蓦地一黑,再也承受不住地晕厥过去,他才放过了她。

晨曦的光芒微微照进营帐时,她还是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没有醒来。

或许,她醒来了,都不愿意面对他。

而他竟是一宿未眠。

也是这一宿未眠,她再不能从床榻上起来,因为,她的位置是靠近墙壁的一端,唯有从他身上越过才能下榻。

既然不能下榻,她也仅能让他的龙­精­留在身体里,再是没有办法拒绝。

真可笑,他竟会希望,让自己的龙­精­留给这样的一名贱人?

不,应该是,昨日她刻意起身,那不屑的神态激怒了他!

越是得不到的,他偏是要得到。

越是她抗拒的,他偏是让她抗拒不得。

这,才是他要的。

折磨这样一个当时险些让他丧命的女子,他何必留什么情面。

这般想时,许是清晨的缘故,他的龙御又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随手将她的身子用力翻过来,才要翻身上去,却发现,她紧闭的双眸,加上苍白的小脸,竞是真的还没醒来。

他下意识地抚到她的额际,手心的温度是正常的,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若这贱人受了风寒,生了病,从这返回帝宫的数十日路途的时间,岂非无趣得很?

是的,在回宫以前,没有侍寝的嫔妃以前,他不介意多要她几次,若她能怀上龙嗣,再用一碗堕胎药将她腹中的孩子堕去,会不会更有趣呢?

这样,更能说明他比她更不屑!

这个念头上得心时,他骤然觉到下身一疼,却是昂扬的龙御被看上去仍在熟睡的她,翻身的时候,狠狠地用膝盖撞了一下。

也是这一撞,他确定了她是醒了,更是这一撞,让本来应该决然再没有兴致的龙御继续昂扬起来。

虽然还是疼痛着,可,他决定,让她比他更疼,才要分开她的双腿,滑进那处柔软,却不想她终是睁开了眼晴。

如墨般漆黑,在晨曦微露的光亮中,透着紫­色­的瞳眸睨着他,却没有做任何挣扎,仅是这一睨,她将紧闭的双腿,分开,那样子,就和她以往在青楼观摩时,一部分不红妓汝的样子差不多。

这样的姿势,其实是最让男人兴致索然的。

在经历一晚他的蹂躏后,她终是在冥思了一夜,想到了这一点。

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再用最不屑的眸光睨住他,果然,他的昂扬,竟立刻萎顿了下去,第一次,在清晨,在一个曾在昨晚让他欲罢不能的女子身上,萎顿下去。

她不用瞧那边,就知道,这样的姿势,果真起了效果。

看来,一天的开始,不必始于这种蹂躏。

而至于晚上,或者是明天,不过是另外的时刻,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俯低身子瞧着她,随着龙御的委顿,他清楚她的意图,也能瞧得清楚,她雪白的肌肤无一完好,全是他一夜粗暴留下的痕迹。

他敛去瞬间复杂的眸光,只将眸光凝注在她的小脸上,那里,似乎有残留的泪痕,也可能是他的一厢情愿地以为。

昨晚,他记得发泄似地不停在她身上索求,不顾她的虚弱挣扎,一次又一次地要着她。

她总能让他失去理智,一遇到她、碰触到她,他就变得不像是自己,而那个奇怪的自己,连他都觉得很陌生。

明明恨她,却又无时无刻惦记着她,他也真够可悲的。

奕茗能觉察到他的萎顿,不过,为了避兔再吃苦头,她的­唇­边没有露出一点哂笑,仅是漠然的等着他的起身。

而他终究没有再勉强她,朝营帐外唤了一声,便有邓公公、眉妩等进来伺候。

经历过昨日下午之后,对于床榻的凌乱,无论邓公公和眉妩都不再有任何的讶异。

只是眉妩在西陵夙洗漱完毕,往营帐外去用早膳时,甫要扶奕茗起来,奕茗早掀开被褥,自个站了起来。

眉妩虽躬着身子,亦是能瞧到,奕茗本来莹白若雪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寸是完整的。

那些痕迹,却也不是所谓的吻痕,仅像是用力钳制,方制造出来的痕迹。

以往,因着近身伺候帝君,每回侍寝后,自然亦都是瞧得到诸位娘娘的身子,这位帝君虽然这一年来,频频翻牌,但在床第之事上,显然并不是张扬的,甚至是连一点的吻痕都不会有,何况这些痕迹呢?

这些痕迹看上去,倒颇似传闻里,先帝的作风。

是的,宫中私下传闻中,先帝在世的最后几年,喜怒无常,却是常常会在侍寝的嫔妃身上,制造出这些痕迹,当然,有些痕迹还是绳索勒出的。

难道说,这些嗜好,都是会遗传的吗?

这当口,甫起身的奕茗却是足下一软,险些就要跌到在地,眉妩忙敛了思绪,眼疾手快得扶住奕茗,这一扶,她清晰地瞧到奕茗的眉心颦了起来,原来,她扶住奕茗的手腕上,都满是钳制出的血痕。

若说皇上不喜欢这名民间的女子,又何至于会昨日一连数次的临幸,但若说喜欢,又怎会这样一反­性­子,不怜香惜玉呢?

她是瞧不懂了,才要伺候奕茗沐浴更衣,却听见邓公公候在营帐外,道:

“皇上马就要起驾返回帝都,请主子一并起驾。”

眉妩的步子滞了一下,竟然现在就拔营?

虽然,她知道这几日,该是西陵夙秋狩最后几天,却是没有想到这么快,一大早就拔营,事前都没有任何知会。

而显然,囚为即将启程,这位主子连温汤沐浴都是不能够了。

可,这身上满是昨晚承恩留下的痕迹,如果不能沐浴,应该是难受的吧。

“主子,要不奴婢给您打盆水来?"

“不必了。”奕茗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给我找件­干­净的衣裙就行。”

眉妩应声,很快将裙衫取来,奕茗换上裙衫,营帐外的声音倒是嘈杂的。

是啊,突然间拔营,自然是让人措手不及的。

即便她,下身黏腻得十分难受,却是没有办法清洗,只能换了亵裤,穿上­干­净的棉布裙子,朝外走去。

她晓得,突然拔营的意思,昨日,他瞧她这么迫不及待地下床,尔后又迅速沐浴,拒绝他的雨露,便是用这个来惩罚吧。

而素来,她都是喜欢­干­净的女子,一点点的黏腻都受不得,这样煎熬着,恐怕到了晚上驻营才能用水清洗,确是一整天的事呢。

不过,无所谓,哪怕,她走出营帐,看到,邓公公亲自牵来一匹马给她,她都无所谓。

作为宫妃,没有车辇,用这马来兼程赶路,倒也是不错的一种折磨,外人都瞧不到的折磨。

“主子,这是您的马,皇上吩咐了,让主子骑马跟紧皇上。”

跟紧?呵呵,听起来倒真是不错的措辞,但她却知道,这跟紧,不啻又是种折磨。因为,意味着,西陵夙驾马跑多快,她也必须要跟上。

戴上眉妩递来的毡帽,那白­色­的纱幔覆盖下,虽并不妨碍视线,可,终究是隔了什么,一切再做不到纯粹。

她其实是擅骑马的,只是,在过去的三年,被心蛊封住了过去记忆的同时,便也忘记了骑马,源于,她和他的初识,即是在马上,于是,那也成了遗忘的理由。

只是,纵然擅长骑马,这样的急行军骑马,加上着了裙装,虽然内里有绵软的亵裤,很快,可,终究比不得马裤,那薄薄的亵裤,抵不过摩擦,加上,下身的黏腻,很快,那里便生疼起来。她的身后,眉妩等一介宫女都能坐着车辇,惟独她,在这秋日有些烈的日头下,必须紧跟着西陵夙的驾骑,骑在马上。

西陵夙一袭玄­色­的盔甲,虽然驾驰在她的前面,眼角的余光,却仍是能瞧到她骑于马上姿势的娴熟。

锦国宫闱的女子,都擅骑术,源于,蹴鞠是锦国宫廷最热衷的运动,是以,­精­湛的骑术是必须的。

果然,她真是擅装的,这么好的骑术,以往,在温连山,却是扮得连马都不会下。

他冷冷地浮起一抹笑弧,只用力一抽马鞭,胯下的良驹便奔得愈发快了。而她也仅能扬起鞭子,继续着这种非人的折磨。

可,她终究是名女子,马术再­精­湛,体力却是抵不过男子的,何况,早上根本来不及用膳,加上昨日那些蹂躏,已经消耗了她很大的体力,勉强跟上的结果,是眼前越来越花,纵然能握紧马缰,却是不知道,何时就再没有力气握住。

只费劲地跟上,握过一时便是一时,或许,到了中午,用些膳食,体力恢复些,下午就没事了。

不过,因为意识开始涣散,腿间的疼痛倒是不明显了,随着知觉愈来愈麻木,在前面越过一条小小的溪渠时,那马儿腾空跃过,她的手却在这时,因着这突如其来的腾空,再没有办法紧握,身子一软,整个人就朝下面坠去。

即便是小的溪渠,溪水是浅显的,因此,底下那些石头,哪怕不尖锐,这样坠落下去,肯定会是伤到身上,她只把眼晴一闭,反正没有关系,伤到脸都可以,以前她是爱美的,现在呢?

这份容貌,她不想悦给他看,一点都不想!

而,这一次,他同样没有让她如愿,他的马一直保持在她前面半步的距离,看到她的身子从马上坠落,只一勒马缰,另一只手,很轻易地就把她从马背上搅抱了过来。

腾空被他抱过的时候,有片刻的眩晕,但纵使眩晕,她都没有像以往那次一样,熨帖在他怀内,反是下意识地挣开一段距离。

虽然,免于坠落在溪渠,可,她没有必要感激他。

“朕不想你再别人面前出丑,不过,若是你故意让朕这么做,你倒是成功了。”

呵呵,又是她的故意?

对于这样自以为是的男子,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过是徒费力气罢了,倒不如展颜一笑:

“是啊,我的故意能博得皇上的怜惜,不知道,要怎样的故意,能让皇上放过我呢?”

这句话偏是用这样轻飘的语调说出,却是能觉到,他一手持着马缰,另一只手,用力地钳住她纤细的腰际来。

这一钳,却是让她蓦地一惊,因为,也借着这一钳,他的手臂撑开,那大髦恰围披住她身子,此时,正逢一道沟壑,随着马蹄跃过,整个人不仅一颠,他稍一勒马,她窄小的翘臀便不可避免地跌撞上他的胯间,他一手撑住鞍头,就挺腰前移。

金­色­的阳光照­射­下,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瞧见她耳后以及颈间的细幼肌肤泛起红晕,知她已然发觉异样,心下浮起哂笑,一手持紧了马缰,一手更紧地钳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

她起先还不作声,想似强撑着不去注意他的渐起的欲望,及至他拉开她裘袍后摆,她终是发起急来掰他的手腕:

“皇上,难道要白日宣­淫­不成?”

这一句话,倒说得是冠冕,也符合了她以前的­性­子,可,如今说来,只让他更生厌恶,心底愈发起了戏谑的心思。

“你若不喊,自然无人会瞧见。”

她掰住他的手腕开始瑟瑟发抖,却不似昨晚的柔弱,身子一犟就要翻下马去,他岂能让她如意,只将钳住她腰肢的手用力往后一按,她本是反手来掰他的手,这样一按,更加使不出力气,手也被扭得生疼。

这一分心,她只靠另一手撑力,大大撑不稳,虽然想换种法子,往前躲开却忘了娇臀因此翘起更甚,他借势一挺,抵陷软玉之间的要地。

“不……”随着腿间不断碰撞、研磨,她不堪忍受的回过半边脸,“皇上,难道非要在这吗?"

虽只回了半边脸,他瞧得清楚,她脸上的痛楚,这种痛楚,在昨日,他也曾瞧见,可这一次,在这阳光的照­射­下,却是他避不开的,只生生地刺痛他的眼底:

“你想朕饶过你?"

问出这句话,他的薄­唇­几乎贴在她的颈部,那里,渗出些许细密的汗意来,哪怕,没有沐浴,她身上却仍带着清香的甜腻。

“皇上若不饶,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只是,还请皇上,顾及下场合。”

纵是求饶的话,从现在的她口里说出,也变了味道。

她不是不知道,适当的示弱,在西陵夙跟前,反而更有效,可,不知为什么,话语出­唇­,却俨然只是这样。

他不再去瞧她,纵然这个角度,透过白­色­的一毡帽,看到她绝­色­的侧脸,可他不想再去瞧,也不想给自己任何心软的理由。

是的,他如果现在还会心软,只是由于她的容貌确实是动人的。

作为男子,贪恋美­色­,又如何呢?

这一低徊目光,却是看到她纤细的腰腿曲线,虽然,女子太过纤细,在床第的感觉,是不如丰腴女子的享受,但,一想起昨晚那场颠鸾倒凤,他的腹下一阵发热,竟是坚挺得几欲要控制不住,而隔着轻薄的亵裤,这样暧昧的姿势,随看骏马飞快奔驰带来的颠簸,能觉到她腿心之间的亵裤也有了反应,初经人世的女子,哪怕心里不甘愿,对这种暧昧,甫经开发的身体反应确亦是最真实的。

他终究强自定下心神,微移了目光,能看到她的雪靥染上酡红,而,在这些酡红之外,却是能看到,她蝶冀的睫毛下,隐隐有些许的晶莹闪烁,只是须臾,便不见的晶莹。

这些晶莹却在这一刻,让他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只松开按住她的手,接着,将身子向后挪了挪,离开那处让他销魂的桃源。

而她的身子也在这一刻几乎是要俯到最前面的马鞍处,这样坐着,怎么会舒服呢?

他的手不由得还是将她的身子向后按了下,让她离开避免被前面硬邦邦的马鞍抵着,接着,只钳住她的蜂腰,再不放松,驾驰骏马朝前奔去。

中午的时候,总算是歇在了一处有着浓密林荫的地方,由于是御驾出行,绵延几十里,都可见禁军的驻守。

眉妩等宫女坐的车辇也停了下来,眉妩下得车辇的时候,恰看到奕茗从西陵夙的马驹上下来,纵然,奕茗的脸­色­在毡帽后,看不真切,但能和皇上共坐一骑,这个发现,倒是让眉妩更加看不清,皇上对这名采女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不过,她虽然是西陵夙的近身宫女,从昨日开始,西陵夙却是将她暂时指给了奕茗,趁着宫女准备午膳的时间,她上得前去扶住奕茗,却瞧到奕茗的脚一软,第一次无力地任她搀扶着,要往秘道旁边的石头坐去。

“如意,还不给主子端把椅子来。”她吩咐一旁的小宫女。

“不用了。”奕茗摆了摆手,现在只要有一处地方给她坐着就可以,等到椅子来,她怕她的腿软得会受不了。

只径直蹦到石头旁坐下,她才发现,自己的腿抖得厉害,双腿间,也是疼痛得紧,估计终是蹭破了什么。

“主子,您没事吧?”眉妩察言观­色­地觉得奕茗有些不对劲。

“能帮我去要点伤药来吗?”奕茗踌躇了下,仍是启­唇­,道。

若不趁着现在上点伤药,她怕再骑一下午的马,到了晚上,这些伤势会更加恶化,倘西陵夙还不放过她,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了。

死在有些时候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是让人在看不到希望的同时,任绝望慢慢啃噬自个的心。

“师父会闭关三个月,待到三个月,你若好好的,总归会知道,师父没有骗你……”

耳边只反复响起这句话,是,她会好好的,哪怕,西陵夙一时不肯放过她,但,她和他的孽缘,总归会很快了结,到那时,她会回到未烯谷,好好陪着师父。

哪怕,这份相陪仅和亲情有关。

是的,亲情,原来,她对她师父有的那些不同的感情,却是亲情,在岁月的沉淀中,积累下来的不是亲人,却犹胜亲人的感情。

“奴婢给主子传太医来瞧瞧吧?”

“不必了,就只问太医要伤药就行了。”那地方是这般的隐秘之处,又怎可让太医瞧得呢。

这么一说,眉妩显然领会了是哪里的伤,略红了脸,只唤了刚才的如意去问随行的太医要伤药。

很快,如意就拿来了太医给的药,虽然只是常规的伤药,总好比没有。

她瞧了一眼车辇,眉妩自然识得她的意思,上得前来,声音略低:

“主子,外面晒,不妨先到车辇上歇会?”

这件事,不用去请示皇上,毕竟皇上只说行路的时候让采女骑马同行,并没有下口谕,不准采女歇息的时候上车辇,而眼下确是歇息的时刻。

“嗯。”奕茗甫要起身,腿还是酸麻得一个打颤,只由眉妩搀扶了,朝车辇行去。

上得车辇,地方不大,倒是­干­净隐蔽的:

“你先下去,替我守着,若有需要,我再喊你。”

奕茗吩咐出这一句,眉妩知道有些事,主子未必是愿意让她看到,遂应声:

“那奴婢先下去,主子有事唤我。”

眉妩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外,奕茗方很快地褪下亵裤,因为她不知道西陵夙什么时候又会出现,而她能由着自个支配的时间,因着这不定­性­,终是有限的。

亵裤褪下的时候,能觉到牵扯肌肤的疼痛,那些腿间的伤口由于没有及时处理,再加上经骏马的颠簸、汗水的濡湿、混合着昨日一宿欢爱的痕迹,如今,狼籍一片。

不仅红肿,细腻的皮肤都已被磨破,而原本娇­嫩­的花蕊那,更是斑驳一片,当然,那些斑驳都是残留的体液。

她取出手绢想擦­干­净,可,没有水,­干­擦除了让伤口更火辣辣地疼痛之外,没有任何的用处,真的很疼,不过,再疼,煞一熬也就过去了。而不知道下一次的疼痛何时来临,才是最让人难耐的。

但,在这之前,先上药吧。

她纤细的指尖小心冀冀地蘸取些许的药膏,甫要涂上伤口,突然,觉到车子仿似一沉,眼前黑影乍现,西陵夙竟是上得车来。

他的出现,让她的身子明显一震,但她却并没有缩到后面去避让他,只是微微并拢双腿,抬起小脸,丝毫不示弱地睨向他。

不可否认,现在的姿势,哪怕她下身有着楚楚可怜的伤痕,仍是有着诱惑的。

但,对着这样的她,他突然没有一丁点的欲望,哪怕,方才在马上,他都差点没有办法遏制他的欲望。

此刻,却仅是用狭长潋滟地凤眸凝了一眼她的双腿,薄­唇­含笑:

“赶快处理­干­净,今晚,朕还要用你。”

一个‘用’字,何其薄凉,何其残忍?

而唯有西陵夙,能用这样含笑的言辞,说出这般让人心伤的话语。

原来,她终究是有心的,有心,方会被伤。

只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愠怒,许是习惯让自个的心渐渐在这样的伤害中学会真的遗忘:

“皇上兴致真的很高,看来您对这些都不在意,但在用之前,还请先让我能清洗­干­净,真的是脏得很呢。”

她微微开始笑,她倾世无双的眸子随着她的笑意眯起,更有着让人心动的眸采溢出。

而简短的对话中,最终激怒的人是他,他走近她,修长的指尖捏紧她尖尖的下颔,虽还是笑着的,可那笑漾进眼底,有的只是更深的酷寒:

“好,你要清洗,可以。”

说完这句话,她意识到不对,他已然解下他的大氅,把她兜住,接着,只把她扛到肩膀上,让她像动物一样,倒挂着走下车辇。

只是,下去车辇时,他还是稍稍俯低了身子,没有让她撞到车板,可即便这样,出得车去,明显四周驻守的禁军都是愕然的。

不过,作为禁军的他们自然也知道什么是该瞧的,什么是不该瞧的,于是,更躬低了身子,不去瞧他们的帝王这样一反常态地扛着一名女子步到不远处的湖泊旁。

随着西陵夙大步走过去,邓公公已然知道他的意思,忙让禁军散开,到一旁候着。

他止步在湖泊旁,接着,把背上的女子才要往湖里一扔,可,这一次,她的手却是轻巧地在一扔时,掂住他肩膀,借着顺势,轻盈盈地落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入秋了,水凉,假若我染上风寒,皇上再用,岂不是会让龙体也违和?”

这一句话,听似在理,他当然瞧得懂,她眼底的那抹哂笑,似乎,她总在激怒,激怒他的后果,除了蹂躏之外,或许,很快便是厌恶吧?

她想他厌恶?

然后呢?

以为他就会放了她?

呵呵,这一辈子,除非是死,否则,他定是要她囚在自己的身边,他被欺骗的利用,以及这一年来的疼痛,只让他发誓要加倍从她身上讨回。

哪怕,她看上去,不过是一介柔弱的女子。

可,她的心,却是坚硬无情到,让他无法想象。

“这里的水,没有你的心冷。”他漠然地说出这句话,只上得前去,果不其然,她下意识朝后退了一退.他薄­唇­扬起的下一瞬间,径直揽住她的腰,一并朝湖泊中走去。

她身上披的大氅,在他揽住的刹那,被他甩到一旁的草坪,接着他强行钳制住她,整个人和她便一起浸到了湖泊中。

秋意萧瑟的季节,在湖泊中浸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前提是,这并不是温泉。

可,除了刚浸入时觉到一阵冰冷,随着他的身子熨帖近她,她竟是觉到一股暖流隔着衣裙在肌肤上串流。

她是知道西陵夙有武功傍身的,却没有想到,以他这样的年纪,内力竟是如此­精­纯,也唯有这样­精­纯的内力,护着她的肌肤,在秋凉的湖泊中,才是不会让寒气入侵。

而在野外行军,没有抵达驿站,中途歇息的情况下,又有什么比这湖水更能洗涤身上的脏污呢?

她没有避开他熨帖的身子,只是用更快的速度洗着那些脏污的地方。

这些污浊,本来也是他对她的惩罚,现在他看似‘善心大发’的举止后面,不管隐藏的是什么,对她来说,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虽然,不经意间,她的手能触到他那处的灼热,可,她只做不知,而他也仅是环着她的身子,除了用内力去除湖水的冰凉外,再无任何其他的逾矩动作。

用最快的速度清洗千净身体,她很容易就从他的怀里欠身出来:

“皇上,我清洗­干­净了,不劳您再耗费内力。”

说罢,她回身,便是要朝岸上走去,在回身的刹那,她清楚,她其实仍是担心他在水里强迫她做什么事。

而她先前的担心,在这一刻,终是变成现实,他的手突然揽紧她的腰肢,只一揽,他的灼热抵在她的腰际,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将脸埋在她的肩胛,薄­唇­狠很地在那边咬下,能听到他恨恨的声音:

“茗奴……朕真的很恨你……”

这句话,该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吧,他恨她?

而她呢?

竟连恨这个字,都再说不起了。

爱得深,才会愈恨吧?以前,她一直这么认为。

可现在,他说他恨她?

她不禁对这个‘认为’怀疑起来,她不会傻到‘认为’他爱她的。

作为帝王,他可以爱江山,可以爱权势,唯独不会爱的,就是女人。

这些,在他尚是皓王时,就已经验证过,何况是如今的帝王呢?

“可,我不恨您,您对我来说,若不是胁迫,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再见到您,更不会跟您离开未烯谷。”轻悠悠地说出这句,她的手将他的身子用力推开,径直要走到岸上。

然,这一走,她柔­嫩­的足底觉到一疼时,知道,是河底那些细小,却尖锐的沙子咯破了足底,但,没关系,反正,再娇­嫩­的地方,都会在一段不会很长的时间内被他蹂躏到体无完肤,所以,何必在意这一点点小伤呢?

可,这一滞,他却已走到她的身后,轻易地一个打横就把她抱起,是的,这一次是抱起,而并非是扛着。

他把她抱到岸边,将她放到一旁的石头上,接着,拿起那件大髦,隔着她湿湿的衣裙,再把她浑身一裹,再继续抱起,往车辇走去。

湿漉漉的他和她,走回车辇,不用他开口吩咐,邓公公早让眉妩带着宫人奉上­干­净的衣物,并提前就在车辇内置了银碳,此刻,暖意融融的,一如春天。

当然,这车辇,也不是先前眉妩她们坐的,恰是他的帝辇。

她没有客气,自顾自拿了­干­巾,自己给自己擦起来,她的身子很娇小,此刻避在一旁擦拭的样子,纵然是冷冰冰的,却是娇俏可人,他浑身纵湿着,看她那样擦着,不由也拿了一块­干­巾,挪近她身旁,将那­干­巾帮她把那湿漉漉的青丝擦­干­,他的手势不轻,­干­巾扯着她的头发,更是生疼生疼的,可她不吭一声,只迅速地擦完自己身上­祼­露的部分,接着,手滞了一滞,却还是稍稍侧过身子,解开衣裙,潮湿的衣裙萎落,她迅速拿起­干­净的衣服系上。

接着,她看到,一旁竟还放着伤药,显见是宫人们识眼­色­一并端上来的,她尚未来得及去拿伤药,已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执起瓶子:

"过来。”

简单的两个字,难道是要让她在他跟前摆开难堪的姿势,让他上药吗?

“皇上,您也受了潮,如果不擦­干­,该会感染风寒,到了那时,恐怕做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又是冷潮热讽的话,又是带着明显的激怒味道。

他却是不再有任何的愠怒,纵然,这一日多的时间,他不止一次被她激怒,可,渐渐,他已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当她再怎样激怒,他都无动于衷,对她来说,剩下的,便只有放弃自个的盘算。

他会让她知道,他认定的事,无论怎样,都是不会中途放弃的。

所以,这一刻,他没有再多费一个字,只是,更近她的身子,一手将她按住,用腿不由分说地分开她的双腿。

这个动作,做得真是很熟稔啊,她甚至有些怀疑,他以前对其他嫔妃临幸时,是不是也这样直接,可,这个念头起时,她只笑自己的蠢傻。

帝王的临幸,真的是幸啊,所以需要这样做吗?

他的熟稔,无非是说明了,他从来都是这么霸道直接,然,以前的直接未必是给他的嫔妃,譬如——所以,那一人最终没有选择他,在现在看来,不啻是有先见之明的罢。

脑海中浮过那一个人时,她的­唇­边仅是淡淡地一撇,却并没有再反抗,只任他分开她的腿,然后先用­干­巾擦­干­水渍,再用指尖蘸了药膏,轻柔地涂上那些伤口。

他涂得很仔细,可,在这过程中,她却是没有从他的眼底能瞧到一丝的情yu,反是淡然若水的样子,一直到涂完,都是如此。

涂罢,他将药瓶放到一旁,方用­干­巾擦拭自己的水渍,接着,在她跟前,褪去袍衫,纵然,一宿的燕好,她却是刻意不去瞧他的身子,只对着窗外,透着纱幔的窗纱,仍有隐隐的阳光­射­入,那样的温暖,如今,虽然很近,可倘若伸开手,那些温暖终究只从她的指尖流逝而过,再握不住。

“过来,伺候朕。”他冷冷地扔出这句话,将她的思绪很快唤回。

伺候?

“皇上,我好像不是您的宫女,也不是您的司寝,皇上若要伺候,还请另找人来。”

“是吗?"

他的语气邪魅的一转:

“你倒是提醒朕,你是朕的采女,现在的场合,那伺候朕其他的是否是理所应当的呢?"

这一语背后的恶劣,她当然听得懂,下一刻,他已走到她的跟前,他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精­壮的胸膛,由于常年征战的缘故,他的胸膛,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是健康的肤­色­。

“皇上希望我怎么伺候?”她抿了下樱­唇­,终是有些费力地问出这句话。

“茗奴以前不是深得太后教诲,熟谙此道吗,不用朕现在再教你罢?”

真是深谙啊,她不是没有瞧过,青楼女子怎样用另外一种法子让恩客舒服,可,他是恩客吗?

其实不论他是不是,如今的她,却是连那青楼的女子都不如吧?

当初,瞧到这种法子时,不可否认的是,她是厌恶的。

敛回心神,深深吸进一口气,她的手触到他袍衫的衣襟处,这么做,至少,她的身子不会疼痛了吧?

既然避无可避,这样,是否更好呢?

缓缓拉开袍衫,她闭上自己的眸子,只将小脸微微凑近彼处……

哪怕西陵夙不在后宫月余,后宫的日子,却还是照常过着。

中秋过后,西陵夙便提前去秋狩,到了如今,按着往年的惯例,早该回宫,却迟迟不归,对这些,宫里的嫔妃有翘首以待,有心怀忐忑,也有平静若水,但大抵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期盼帝王的平安归来。

当然,这些一致的心思并不会包括一个人,那人就是风初初。

此时,她端坐在关雎宫中,对镜将自己的鬓角理好,并戴上翠绿的簪花。

作为太后,有很多饰物,即便她拥有,都是不能戴的,譬如这种颜­色­的簪花,可今日,她却是想戴。

源于,今日,是筱王妃喜得子嗣的日子,也算是西陵夙这一辈中,最早得子嗣的王妃。

昔日废黜的太子西陵枫纵然纳有太子妃,却是早在太子被废前的那年除夕就重病不起,直至薨逝。

翔王虽有王妃风念念,可这一年来,夫妻的感情更是微妙,翔王自回京后,一直代替日益年迈的太尉,拉练士兵在外,而风念念常日都在宫里的慈云庵里祈福,因此,子嗣更是不可能得的。

隆王常年征战,仅纳了一名侧妃,如今叛离坤国,自然也不会带上那名侧妃。

宝王年纪最小,按着宫里的规矩,可以纳侧妃,但正妃,由于皇上也没有指下婚事,便是耽搁到了现在。当然,年前西陵夙也传出话来,欲在宗亲中择一家世良好的女子,配给宝王为妃。

如是,筱王妃得了子嗣,哪怕西陵夙不在宫里,都必然会好好地庆祝一番。

而这庆祝,也使得平日不会进内宫的亲王都会因着宴饮悉数出席。

自然,也包括了他。

风初初的手微微地在衣袖中颤了一下,对着镜子,却是璀然一笑:

“喜碧,替哀家簪一朵牡丹花吧。”

“太后,这——不如奴婢给太后上个桃花妆罢。”喜碧欲言又止。

风初初这才发现,如今的她,再是簪不得这牡丹花了。

虽是花中之冠,可,眼瞅着中宫皇后汝嫣若,再过几月就会入宫,这牡丹之主必也是她了。

而她,终不过是昨日的黄花,又岂能再配这牡丹,方才的话,俨然是她自个有失了。

眸底黯淡,却还是淡淡一笑:

“也好。”

这份笑靥一直维系到了晚宴开始,在诸位亲王各自带了女眷步入宴殿时,风初初端坐在最尊贵的主位,在那一众人影间,瞧到了那落寞的青衫。

是西陵枫。

自他以候身份返回帝都后,却是一直没有见的,包括中秋家宴,西陵枫都称病没有进宫。

如今的他,虽从庶人复被封为侯爷,地位却是显而易见在一众王爷中是低下的,甚至不再有一点实权,如是,今晚前来,果然是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那一隅偏僻的角落。

从宴饮开始,到戏台开锣打鼓,风初初的目光却是控制不住地几次朝西陵枫飘去,而他,却是一次都没有瞧向她。

反是,在第三次飘去时,风初初的目光不经意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晴,那双眼晴虽是含着笑,那面容,实是狰狞的,只让她微微一怔,旋即欲待收回目光时那眼晴却死死地咬着她,再不放开……

【七个代寝夜】vip-28

风初初有些不悦,她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瞧着她,尤其,还是一名十分丑陋的女人——一名虽然丑陋,却被西陵夙自洛州会晤回来后,就擢升为德妃的女子。

而这个女子,甚至先前还是伺候过蒹葭的。

当然,这一次,蒹葭没有回来,圣旨里提到的,亦是蒹葭在洛州会晤时,为护圣驾,不幸罹难,这位伺候过蒹葭,名唤作玲珑的宫女,同被赞为护驾有功,于是,便成了后宫,位分最高的德妃。

虽然位分最高,可,西陵夙却是没有翻过一次牌子,说来也是,那么难看的容貌,即便熄了烛火,恐怕想想都是倒胃口的,西陵夙好歹是见惯美­色­的,再怎样记着所谓的恩情,也是做不到真的赐下雨露吧。

不过,说起来,自这次回宫,西陵夙在临幸上,倒是和以往大为不同,想必是也觉到什么,意欲尽早得到皇嗣。

皇嗣——

风初初收回目光,慢慢饮了一口杯盏中的美酒,­唇­边勾起浅浅的弧度,能听到筱王妃清脆的笑声在旁边响起,此刻,筱王妃正从­奶­娘手中,抱过麟儿,咯咯笑着应下胥贵姬称赞世子皮肤白皙的话语:

“哪有,这皮肤红红,真看不出怎么白皙呢。”

嘴里这么说,得意的神情却是溢于言表的。

筱王妃本是胥贵姬的堂姐,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自是让胥贵姬在这桌宫内女眷的席上,话是说得最多:

“皮肤越红呐,日后自然越白,不信,等世子再过几年,堂妹看看就是了,只瞧这世子倒真是挑了筱王和王妃优点生的,这般粉雕玉琢,让人瞧了都喜欢。”

“呵呵,娘娘日后诞下皇嗣,必然更是出众。”筱王妃奉承道。

“承堂姐吉言了,本宫也甚盼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呢。”胥贵姬并不谦让,只信口应道,复瞧了一眼太后,“太后,您看,世子的眉毛和先帝都是有几分相像呢。”

风初初被她这般一说,自然是微微笑了起来:

“是吗?抱来给哀家瞧瞧。”

­奶­娘闻声,从筱王妃手中接过世子,抱予太后,风初初接过世子,纵然才满月的孩子,加上层层包裹的襁褓,也是有几分重量的,只这么抱着,却是突然想起,若她那个孩子还在,应该能走路了,或许,还能唤她一声娘。

不,即便能唤,这声娘,终究是唤不得的。

只这一念,把她从短暂的遐思里拉回,面上的神­色­,仍是平静自若的:

“果真是和先帝有几分相像呢。”

她的手温柔地去触了一下世子细腻的小脸,没有想到,忽然,世子哇地一声,接着,一口­奶­便悉数回了出来,有几滴溅到了太后的指尖,那宽广的袖口自然也染上了些许­奶­渍。

“太后。”喜碧在一旁轻唤了一声,风初初皱了下眉,喜碧早识趣地抱过世子,交给­奶­娘。

“呀,太后,这袖口脏了呢。”胥贵姬瞧了一眼,关切地道。

“是啊,你们继续,一会戏该开锣了,哀家现在去换一件。喜碧,扶哀家到偏殿去更衣。”

“是,太后。”喜碧喏声。

但凡宫里与宴,高位分的后妃都有独立的偏殿以供更换衣裙,太后自然也不例外。

哪怕,曾经有段时间,她几乎连这太后的尊位都保不得,可如今,她却仍是这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由喜碧扶着,往偏殿去时,眼角的余光,终是再睨了一眼那青­色­的身影。

西陵枫却只是淡淡地坐在那,恁凭周围如何的喜气洋洋,那喜气,却是没有近他半分一样,他只坐在那,岿然不惊。

任何时候,他都是那样岿然,也是那样沉稳。

她的­唇­边嚼起一抹苦笑,接着,慢慢地步出殿去,进到偏殿,待宫女奉上­干­净的锦袍时,她挥手摒去一众宫女,只留下喜碧。

“喜碧,到殿外给哀家守着。”

“是,太后。”喜碧自然清楚太后的意思,躬身退出偏殿。

而太后换了一套浅淡的锦裙,只推开偏殿的侧门,外面,是太液池的池水流经的一泓湖泊。

月华如水下,湖泊澄碧如镜,镜中,孑然的女子身影旁,随着落叶的飘落,影碎开,复拢合的时候,那孑然的身影旁,终是出现一道青­色­的身影。

她的心,也在这刹那,慢跳了一拍。

原来,无论隔多长时间,始终,还是有人,能让她的心,滞跳的。

单单纯纯的滞跳。

呵,真难得啊。

“来了。”她轻轻说出这句话。其实,站在这,她是忐忑的,因为,她并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来,哪怕昔日,除非她主动邀他,否则,他也是视若无睹的。

而来到这泓湖泊,并非仅有偏殿一处入口,只需通过旁边的林荫道就能绕进来,曾为东宫太子的他,对于这一隅的环境,自然是熟悉的。

至于其他的偏殿,纵然能到这湖泊,可,隔着假山,除非走过假山,却又是看不真切的。

当然,她也并不能带他入得殿去,否则,被人瞧到,却是不好了,反是站在这里,即便,有人看到,又何妨呢?

从来没有人会怀疑到,她和他的关系。

一直以来,这种隐蔽,她也认为,断都能断得­干­净,可事实是,她终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的冷情。

“是,来了。”他低低地应出这一声,复道,“还要多谢太后从中的斡旋,让孤得以这么快就离开归远。”

哪怕,已经不是太子,有些习惯,却还是在的,譬如,他仍是习惯自称‘孤’,不过,因为他是先帝的皇长子,按着坤朝的宫规,即便是庶人,都是能这般自称的。

“其实,哀家要的,远不是你这样的回来。”风初初悠悠说出这句话,她知道,他必是能听得懂。

事实也是,­阴­差阳错中,使得她所想的部署,出现了偏差——

囚为太尉根本不可能会同意调遣士兵去往洛州,是以,只有利用翔王惦记着蒹葭的心理,加上,又是屡建战功的王爷,私自越过太尉,利用他自个手上的半块虎符将三十万大军悉数调离去洛州。

而一旦岭南的驻兵被调遣走,归远城破或许也指日可待,这样,只要西陵枫愿意,便能恢复自由身。

隆王虽然仇视她,可瞧得出,对西陵枫是极好的,加上隆王归顺了觞国,西陵枫借助隆王之力,在坤国国门被破之际,仍以原太子的身份指出西陵夙是谋逆篡位,必是能藉此,重得帝位。

纵然,这样得到帝位,不啻是倚靠觞国的帮助,也因此,会付出一些代价,但再怎样,于觞国来说,要的无非是版图扩张,得到更多的财富,这些,倘以数倍的兵力折损去换来,或许还不如以兵不血刃的和谈方式得到。

所以,对于这样的安排觞帝不会拒绝,只要西陵枫愿意即可。

这,亦是隆王在她离开俪景行宫的前夕,命人送来的一封密函中所提到的。

她可以不做,不做的下场,亦是死路一条,因为隆王不会放过任何背叛西陵枫的人,这一次,也仅是念在西陵枫的面上,给她的一次将功补过机会。

至于把握与否,生和死,也全看她的一念了。

然,事实,不用隆王这般做,她对西陵枫是有内疚的。

而最初的那次宫变,在既成事实后,才能成为真正最尊贵的女人。她也会利用这个身份,假以时日后,再想法子释出西陵枫。

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次的宫变发生时,她的野心加上隆王对她的仇视,仅成全了西陵夙的坐山观虎斗。

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西陵夙,也忽视了隆王对西陵枫的手足情竟是真的。

纵然,她恨隆王连累她失去了孩子,可,这份恨,若能换来西陵枫提前从归远以另外一种身份回来时,她愿意暂时忘却。

所以,隆王这一次的提议,她是应允的。也在那时,她就清楚,洛州行宫会有变数,这样的变数虽然提前让她知道,亦意味着一旦她轻举妄动,命,定是会不保的。

而她珍视着自个的命。

可,她和隆王都没有想到的是,西陵枫不仅没有这么做,反是襄助于翔王,揭发了郝副将叛变的事。

纵然,因着这一揭发,西陵枫将功赎罪,被封了侯爷,但,终究距离之前设想的,着实差了太远。

“不管怎样,你放心,孤不会再让隆王伤害你。”西陵枫淡淡地说出这一句,他的眸光平和,只凝着面前同样波澜不惊的湖泊。

这样的­性­子,却还是在先帝驾崩时,做出逼宫的行为,真的是不可思议。

惟独,她隐隐知道,这不可思议源于什么,只是,怕去看透罢了。

“哀家不担心他会再伤害哀家,本来那些就是你该得的。”

“看破功名利禄,其实不难,难的,仅是在放下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有些喟叹,而这一句话的意味,难道真的就是表面那样吗?

她想,并不是的。

可,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仅是从那倒影里,瞧着他的落寞,她的心,柔软疼痛。

原来,她还是会疼痛的。

“不管怎样,回了帝都就好,皇上宅心仁厚,会善待侯爷的。”

“他能善待太后就好。”西陵枫若有所思地说出这句话,终是步子稍稍朝前走了一步,“夜凉露重,别在外站着。冷暖,以后只有自知。”

“哀家——知道。”这句话的声音,却是艰涩的,­干­­干­的,有些什么却仿似要从眸底流出一样。

只是,在很久之前,她就不会让这种软弱有流出的机会,微微扬起脸,不过是些涩苦的东西,倒流了回去。

可,这一次,他却是轻柔地将一件东西置进她的手心,不用去看,她知道是什么,是一方手帕。

原本,她的手帕,转了一圈,终是还了回来。

然,在此刻,她只用宽大的袍袖掩了,从他的手中接过,他的手松开的刹那,她的指尖却是下意识朝前挪了一下,这一挪,她能触到他甫要撤离的手指,依旧和以往一般的温润,这层温润,顺着她微凉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沁入,然后她再没有办法抑制眼底的暖意,一颗许久许久不曾流过的泪珠,便是坠了下来,顺着她光滑的脸颊,一直流到了­唇­边。

还是那样的涩苦。

他显是觉察到什么,终是稍侧了身,手决然离开她指尖的同时,却是抚上了她的眼角,用指腹轻柔地将她眼角残余的泪痕拭去:

“好好照顾自己……”

温暖的声音,伴着他素来淡泊的样子,只让风初初的眼泪再是禁不住地流下。

可,这里是帝宫,是无论怎样痛苦,最瞧不起眼泪的帝宫,她咬紧贝齿,将眼泪悉数咽了回去,在­唇­边扬起妩媚的笑靥:

“哀家会的,侯爷也好生照顾自个。”

这一句话,虽然和他说的,是相似的言辞,可,意味却带了冰冷的疏离。

这份疏离,亦让他的手从她的眼角移开,移开的刹那,她终是看到,在假山那处,有女子的身影姗姗前来,女子的身后仅跟了一名近身伺候的宫女,而那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明晃晃的金步摇,恰是德妃玲珑。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尤其又在本是由假山遮掩,隐蔽的这处,显然并不是无心的。

“臣妾参见太后。”玲珑悠悠说出这句话,抬起眸子,瞧了眼西陵枫,“侯爷也在啊。”

她的话语说得极慢极柔,惟独在­唇­边浮起一抹自以为是的笑靥。

“不必多礼,德妃到这,是来赏景,还是其他呢?”风初初面­色­没有任何讶异,只从西陵枫身旁走到前面,眸光睨向玲珑。

“臣妾不胜酒力,所以,才到这殿外来吹下风。不曾想,太后和侯爷倒也是好雅兴。”

自以为抓住了什么把柄,其实呢——

“哀家不过是和侯爷商议些事罢了,可不是德妃口中的巧合。”

风初初这句话,倒是让玲珑怔了一怔:

“哦,太后和侯爷是有事相商,臣妾来得不巧了。”

“何谓巧不巧呢?只这商议的事,即便给你听去,都无妨。”风初初说出这一句筱王,不再让自己眼角的余光去瞧西陵枫,朝前走了几步,靠近玲珑,“眼见着筱王妃诞下世子,对我皇家来说,自是喜事一桩,是以,哀家琢磨着,亦是该给侯爷定门亲事。”

“原来如此,那臣妾不叨扰太后和侯爷相商了,反正臣妾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人选可以举荐的。”

“这里风大,小心着凉。风初初意有所指地说着,微拢了袖,语意转向西陵枫,“侯爷,待到皇上返宫,哀家和皇上商榷后,再定下侯爷的婚事,我大坤朝,皇室人丁素来不盛,如今,难得太平盛世,确实该多多开枝散叶才是。”

这一句话,说得妥帖,又让玲珑再听不出丝毫的端倪来。

也顺着这一句,风初初结束了这场看似十分尴尬的局面,玲珑站在假山的那端,身后的宫女见她稍转身,以为她要回宴饮,才要上去搀扶,却未料玲珑的手一挥:

“没眼­色­的东西,莫以为,天­色­暗了,本宫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德妃娘娘,若是看不清路,大可让宫人多提几盏灯笼,倘因着瞧不清,走错了路,恐怕,在这宫里,终究是不好的。”风初初的声音清亮,只点了这一句,不再瞧向任何人,拢了衣袖,不知何时,喜碧早候在殿门的那端,仿似,她原来就候在那,看着太后和西陵枫的相谈。

现在,喜碧抬起手,让太后把戴着护甲的指尖搭在她的腕上,遂慢慢地朝殿内行去。

西陵枫只躬下身,看着那镶嵌着银­色­宝相花的裙裾自他眼前走过,也在地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原来,那些痕迹,饶是过了多久,都还是在那的。

而,那边,玲珑只是冷哼了一声,道:

“把灯笼都给本宫灭了,即便不点这灯笼,本宫倒是不相信,连路都会走错了!”

这一语,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倨傲,远远地,能听到正殿内鼓乐声起,俨然是助酒的好戏开锣……

这样的姿势,是奕茗不习惯的,并且,在以前观摩时,都会觉到厌恶。

只是如今,反正,他只要她伺候,至于怎样伺候,他又没说。

心下才浮起这一念,她的指尖却在触到那盘龙云纹扣时,仍是瑟瑟发抖的,然仅是稍抖了下,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在她甫要把衣襟拉开的当口,觉到手腕一疼时,手却被他攫住。

“真是愚笨得可以。来人,传膳。”说出这一句,他使了力将她的身子往旁边一甩。

措不及防地,她娇小的身子便是要扑倒旁边,可,如今的她,又岂是昔日那娇娇弱弱的蒹葭呢,足尖微掂地,借了下力,身子就已稳住。

她按着宫里的规矩,跪伏在旁,早有宫人在邓公公的带领下,将一盆盆于郊外都烹调得十分­精­致的佳肴呈上来。

他今日看来,胃口确是不错的,竟是每道餐肴都用了将近一半,以往,她犹记得,他对食物算得上挑剔,即便遇到再合口味的,也不过是象征­性­地用几筷,今日这样的饕餮,难道是真的胃口大开,还是让她在旁边看看愈渐难耐呢?

不过,她真的饿了。

昨日到现在,除了他的蹂躏外,加上早起时,喝了一口水之外,一点东西都没用下,看着他这样姿态优雅的用膳,她不自禁地稍稍揉了下饥肠辘辘的小腹。

只是这个动作却是掩饰在宽大的广袖覆盖后,可,再怎样的掩饰,她分明看到他潋滟的凤眸,若有似无地睨了她一眼,接着,执起汤勺舀了些许的汤,凑到她的­唇­边:

“茗奴,饿了吗?”

茗奴两个字,他唤得是越来越顺口了,她却只是低眉顺目地将脸别到一旁。

他用过的勺,她凭什么要用呢?

是的,从昨晚到现在,虽然身子被他占有,可,至少,她没有再让他吻她,想到让他吻,都会让她觉得恶心起来。

一如,他嫌她的肮脏,她难道就不嫌他龌龊吗?

只是,担心着师父,也担心着父皇,她的软肋,终究还是被他控住。

可,再怎样,至少还有些坚持。

她仅是躬着身子,脸确是朝后避了一避:

“不饿。”

简单­干­脆的两个字从她口里说出,她缩在袖笼里的手愈紧地捂住自个的胃,不让胃提出任何抗议的声音。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收回勺子,将那汤喝进­唇­内,而她的目光却是能瞧到他的喉口那凸起的地方,稍稍动了一下,似乎已然将那汤咽下。

可,在下一刻,就在她捂着腹部的手略松开时,措不及防地,蜂腰忽然被他揽住,他的薄­唇­就在这瞬间欺压上来,当着所有伺候用膳宫人的面,覆上她的樱­唇­。这一刻,与其说她是惊惶,还不如说是不悦,她用力要推开他,但,哪怕她再有力气,难道还能大过他去?

更何况,跟随萧楠的五年中,除了轻功、医理、蛊术外,她的武功根本是没有去习的,如此,只被他用一只手将她两只手腕缚住,接着,只将那­唇­内含的汤通过吮吸,迫使她的樱­唇­微张,才要渡进来,她又急又恼,用力的张开贝齿,咬住他的薄­唇­,狠狠地咬下去,觉到血腥味时,她的口内,也被他灌满汤膳。

本来很美味的汤膳,经过这么一渡,味道俨然全变了,她在他的­唇­稍稍松开时,不管不顾地就要将那些汤吐掉,未曾想,他揽住她蜂腰的手在她的背部只一拍,那些汤顷刻间,便不受她控制地咽了下去。

只这一咽,她恍似如鲠在喉,竟是引起了一阵­干­呕。

旁边伺候的宫人,包括邓公公,哪怕俯低了身子,却还是听得分明,瞧个半分明的,此刻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像,皇上极其宠爱这位采女,毕竟,采女的容貌长得像昔日圣宠一时的钦圣夫人,可,若说真的宠爱,有些地方,却仿似是在惩罚一般。

就如现在,本该浓情蜜意的喂汤,竟喂到一个脸­色­铁青,愠怒一触即发,一个­干­呕不止,好像喝下的是极其恶心的东西。

以多年的经验来看,邓公公充分觉得有什么怒火要爆发,或许,他该带着这群宫人退出不算大的车辇去。

因为有些事是他们这些宫人所不能看的。

譬如,眼下皇上的衣襟等于还是半开着,会不会——

不好的绮思浮过邓公公的脑海时,邓公公微躬了身子:

“皇上,可要奴才们上甜点?”

这话问出口时,邓公公都不得不佩服起自个来,问得确实­精­妙,不论皇上说要或不要,他都有理由在爆发前,带着这群宫人退出车辇外。

“看来,尔等准备的膳点,采女并不喜欢。”西陵夙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出这句话,“既然采女不满意,还端什么甜点,各自下去领五十大板!"

这笑意虽淡,语调虽轻,可发落的话却是重的,五十大板打下去,后果怎样,哪怕没被打过,以往在宫里总是瞧见过的。

邓公公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也晓得皇上的用意,并不是真的要打他们,毕竟,假如是真打,那理该是从司膳司开始责罚,却只处置了他们,无疑,是让他们向这新封的采女主子讨饶,让采女主子搁下脸去求情罢了。

他当然拎得清,立刻噗通一声跪在铺着毡毯的地上,面朝奕茗:

“主子,奴才伺候得不好,您罚奴才就成了,可这五十大板打下去,那些小宫人可是吃不消的呀,还请主子发发慈悲,饶过他们吧。”

这番话说得自然是妥帖的,看上去不为自个求情,实际,奕茗若真要代为求情,又怎可能只处置他一个呢?

可,奕茗仅是漠然地瞧了他一眼,执起丝帕掩了­唇­,却并不多说一句话。

西陵夙的心思,她领教了太多,如今,让她开口求饶,只怕临到头,罚的是她罢。

心软去做的事,未必能讨好,硬下心不去管他们,难道,西陵夙还真打不成?

她只做无视,却听得西陵夙笑声起时,竟是:

“不中用的东西,伺候了朕几年,连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既然如此,留着何用,来人,将小邓子沉河!”

发落完,车帘掀开,已有两名禁军躬身上来,看样子竟是真的要把那邓公公施下去。

“主子啊!”邓公公忽然惨叫一声,这一次,难道他揣摩错了皇上的心思?可眼下,也顾不得去深想,只一把拽住奕茗的裙裾,奕茗的眉头皱了下,还是放下帕子,强行止住胃里仍在翻腾的恶心感觉,道:

“既然皇上都用得这么喜欢,嫔妾怎会觉得难吃呢?”

这一句,终是自称了嫔妾,反正,就称这一次,又如何呢?

可,她不知道,有些自称只要重新开了头,便会再次地称下去。

她知道的仅是,若说以前,是为了演戏,如今,却还是一场戏。

不同的仅在于,以前的戏是为了别人,现在的戏,则是为了自个——为了让他彻底地放过她。

此刻,她并不去瞧他,只是把裙裾从邓公公的手里拉出:

“罢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皇上今日的火气大,给皇上的甜点就改为降火的凉茶吧。”

“茗奴果然是关心朕的,既然茗奴觉得这膳点可用,那就都用些,朕只有看到茗奴用下去了,朕才放心让他们拔营赶路。”

“是。”果然若她求了,罚的,便只是她。

看了一眼那餐桌,幸好,他是用了将近一半的,她稍稍松口气,不料这松气的神态落进他的眸底,只听得他又淡淡吩咐道:

“这些膳点,都冷了,吩咐膳房,重新准备一桌一样的,立刻送上来给采女用。”

“是。”趴在地上的邓公公大大松了一口气,放开拽住的裙裾,抚平了褶皱再屁颠颠地退下。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立刻就让宫人撤下膳点,另准备了一桌更丰盛的上来。

其实,有时候人真的最要不得心软,就像现在这样。

对邓公公起了恻隐之心,对不起的便是自个的胃。

不过,吃就吃,吃饱这一顿,还指不定,要挨饿到什么时候呢。

她坐到餐桌旁,虽然姿态不如西陵夙的优雅,吃得倒是挺快的,很快就把餐桌上大部分的菜肴用完,因为真的是饿了。

可,最后,到那碗汤时,明显,她已撑不下更多的东西。

但,西陵夙却在这时,悠悠地睨向她:

“茗奴,这可是膳房重新熬制的高汤,若这回还是熬得火候不够,朕会继续罚他们。”

既是高汤,必是要经过几个时辰的细煨慢炖,这么快端得上来,又怎称得上重新呢?

汤还是一样的汤,不过是敬汤不喝喝罚汤罢了。

“你——”奕茗略抬起脸,要将愠怒化为波澜不惊,其实真的是件很困难的事,但她发现,她的修养已经变得越来越好,“皇上的心意,嫔妾自会慢慢品尝。”

这份慢慢品尝的代价,就是她强自撑了,把那汤喝下,终究,原本平坦的腹部微微鼓起,她整个胃都难受得快要吐出来一样。

可,西陵夙竟是吩咐立刻拔营,她原本以为,他又会让她驾马,但,这一次许是格外的怜悯,西陵夙竟是容她和他一起坐在帝辇内,继续赶路。

但,当胃翻山倒海般难耐时,坐在马车里,无疑更是种折磨,因为马车的透气不如驾马,再加上车轱辘急赶路时,颠簸得也不比驾马好多少,是以,哪怕她暗中点了益于胃消化的|­茓­位,才捱了半柱香的功夫,终还是恶心得要吐出来。

偏偏这时,西陵夙意兴阑珊地瞧着她,­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

她虽不去看他,可这份表情却不知是自个有意,还是他故意为之,终是闯进了她眼角的余光中。

可,现在,她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些,手用力地捂住腹部,却是越来越撑不住。

“求朕,朕考虑让马车停一下。”他微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她抿了下­唇­,似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扬起脸来,灿若桃李地一笑:

“是吗?"

她的容颜经过细心雕琢,本就是极美,再加在未烯谷一年的沉淀,恢复了原先的出尘气质,眼下,只这一笑,让西陵夙的眸光微微收紧,倒是有些讪讪地不敢再这么睨向她。

她慢慢地挪近西陵夙,只眸底再带了慑人的眸光,然后手捂住腹部:

“那还请皇上让我下去车辇吧。”

没有旁人时,她却是再不会自称‘嫔妾’。

而这一语,是温柔的,是她对他久违的温柔。

也是这样的温柔,让他靠近,捏起她的下颔,迫使她凝住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逃不出朕的手心,除非是朕不要你,否则,这一辈子,你都是朕的女人,哪怕,曾经其他男人拥有过你,朕——”

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完,也在这一刻失去了说的必要,旦听得‘哇’地一声,随着一个颠簸,奕茗再撑不住,吐了西陵夙满衣襟的秽物。

敢将秽物吐在帝君身上的女子,她该是坤国的第一人。

敢在吐完秽物后,只做无辜地说出,“早请皇上放我下去,皇上偏是不愿,这,也就不能怨我了。”说这句话的,她也是第一人。

而,这样做,哪怕不是帝王,都会对她深恶痛疾吧?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嫌弃也罢,恶心也好,总之,他既然不愿放过她,那么,她也不想再继续每时每刻担惊受怕他又来用什么法子摧残她。

这一呕吐的结束,是在西陵夙怒气冲冲的喝停了车辇,下得辇去,接着,是眉妩上辇,请她一并下去。

接着,停下仪仗,伺候帝君洗漱­干­净用了半个时辰,再拔营上路,待到抵达驿馆时,终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

但,这一晚,值得庆幸的是,她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房,一如下午,她也没被勒令上马,而是和眉妩一起,缩在宫女的车辇内,倒是让她稍稍休憩了会。

现在,到了晚上,他同样没有传她。

这一晚,眉妩不用她提及,便识趣地将碧玉箫呈给她,手抚着那箫,一如师父就在身旁一般,于是,再怎样,她的心境都会复归平和。

而这样平和的时间却是一直充斥着回到帝都的日子。

当天穹降下今年第一场大雪时,西陵夙的御驾终是姗姗回到了帝都。

百官相迎于城外,西陵夙自是当晚要按着惯例宴请群臣。

奕茗则由眉妩、邓公公先行送回了帝宫。

后宫女子,对于帝君狩猎带回一名民间女子,并没有多少的惊讶,毕竟,那名女子只是被安排在距离乾曌宫较远的碧水宫中。

帝君回宫的当晚,也没有翻这位女子的牌。

是以,诸妃皆以为,一名在宫外承恩后,册封为采女,该只是一时的猎艳心理,做不得帝恩新宠的指向。

只是,这样的以为,终究在翌日,帝君举行宫宴时,让诸位嫔妃愕然的。

由于隔了月余,西陵夙甫回到帝宫,这些嫔妃,自然都早早梳洗打扮了,与宴静候西陵夙。

谁都没有发现,新入宫的采女没有提前到达宴厅,直到西陵夙御驾亲临,瞧着殿里的姹紫嫣红,眉心一蹙时,邓公公忙战战兢兢上前,声音纵然轻,却还是让在座的诸妃听得明白:

“皇上,奴才已让人去请采女主子了。”

西陵夙不发一言,连薄­唇­边素来有的淡笑都敛去不见,直到殿外的回廊上响起银铃的清脆声,诸妃被这银铃声吸引,齐齐瞧去时,旦见,那殿宇外,娉婷地走来一披着大氅的女子,随着女子进入殿内,褪下大氅,里面竟只着了薄纱,女子的脸被同­色­的薄纱蒙住,瞧不真切,只那双眸子是倾世无双,并且似曾相识。

但,诸记的目光更多的是被女子的衣裙吸引,裁剪很是新颖,裳裙是分开的,露出纤纤的蜂腰,而蜂腰上垂挂的银铃,随着女子的走动,一晃一晃地摇曳生姿,愈衬出玉肌冰肤来。

难怪,据闻帝君会在狩猎的最后一日,宠幸了这位民间女子,原来却是会些手段的。

胥贵姬冷冷瞧着,­唇­边自然是不屑的。

安贵姬倒是没有多打量这名采女,只是若有所思。

言婕妤一直盯着采女,试图从中分辨出些什么来,可显然一无所获,最后­干­脆回转目光,只凝向西陵夙。

范容华依旧怯懦着,兀自低了脸,容­色­静好。

诸妃中,唯有一人的神情在见到采女时最为怪异,眼晴睁得大大的,只死死盯看那采女,最后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径直步到殿中,伸手便解开了那蒙面的轻薄面纱:

“是你!”

惊愕唤出这句话的,正是德妃玲珑……

作者题外话:好了,回宫,斗吧,掐吧,冷宫七夜,就此慢慢拉开帷幕。

上章是重口味,但,西陵夙如果不怒,那他真的就是邓公公第二了,奕茗本来就不要做他的女人,她只想逃,难道还要柔柔弱弱地任他欺负,其实,奕茗的­性­格是任­性­的,不可否认的,还有……你们体会下,我都说穿了,太强迫症了哇。张爱玲说过一句经典的话,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印象,关于­性­和爱的,而某雪借鉴了那句话,写了上面一章。

【七个代寝夜】vip-29

是她,但又不是她。

奕茗只是站在那,面纱被揭开的刹那,容­色­不惊,静默如水。

不,在这静默后面,是冰,却不是那流逝的水。

寒于水,固于水的冰。

“皇上,她——”玲珑的声音骤然变尖,甚至不顾仪态地回身朝向西陵夙,道。

自玲珑随西陵夙回宫,从一介小小宫女,被册为德妃,纵然西陵夙没有在她寝殿歇过,可,一应的用度之物,却都是宫内最好的,但凡有番邦进贡的,亦都是玲珑居的兰陵宫得的最多,而平日里,也唯有玲珑得以无谕往乾曌宫求见,伺候西陵夙的太监宫女也清楚,德妃在西陵夙跟前,从来不会和后宫其他娘娘一般谨言慎行,反是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些清楚,自然也通过这些随伺的宫人传遍了后宫。

是以,对今日玲珑的言行,没有人会觉得突兀。

反是,这名采女,在玲珑揭开其面纱后,终是让在座的诸妃都惊愕了一下。

那女子的容貌、身姿,俨然就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已故纯端皇贵妃一模一样。

“怎么?德妃是与朕新册封的采女一见如故吗?”西陵夙坐定在那,轻拂了一下手势,两侧,有宫女鱼贯进入,奉上佳肴。

“皇上以为呢?”玲珑转了语音,双眸却仍死死盯住奕茗。

奕茗只是淡淡一笑,随后,徐徐朝在座的诸人施礼,礼毕,直往旁边最末的位置走去。

那处位置还空着,显见是留给她的。

今晚,她根本就不想来,但,西陵夙最是喜欢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折磨她,许是已经成为这位君王,最乐不思蜀做的事,不到厌倦的那一日,恐怕她是难以脱身。

而她呢?

与其说是被他处处挟持,不如说,是处处忤逆着他,让他失去兴致之后,将她遗忘。

一如现在,她丝毫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只施了一礼,未得平身,就朝旁边走过去,方要坐下,却听得西陵夙的声音悠悠响起:

“朕以为,德妃或许愿意为朕分忧。”

玲珑的眉尖一挑,静等西陵夙往下说。

“采女茗奴是朕从民间带回宫的,出身卑微,礼仪欠缺,是以,朕希望德妃能为朕分忧,悉心教诲她些许宫廷的规矩,也免得日后出了差池。”

一个‘茗’字落进玲珑的耳中,玲珑的手在袖袍下稍稍收紧,面上,却是没有任何的显现。

“臣妾理该为皇上分此忧。”闻听此言,玲珑不仅眉尖勾起,连­唇­角都一并勾起,“茗采女,按着宫规,你位分最低,理该向在座的诸妃请安后,得允平身后.方能入坐。”

看来,还真是立刻就上纲上线。

奕茗停了步子,站在原地,施施然地再次躬身行礼:

“嫔妾向各位娘娘请安.各位娘娘长乐未央!”

“嗳,是要一一请安。”玲珑复点了一句。

“回德妃娘娘话,嫔妾初来乍到,对各位娘娘都不是很熟悉,是以,烦请德妃娘娘带嫔妾一一熟悉后,再行请安,只是,眼下,皇上既已传膳,若嫔妾再劳烦娘这么做,想也是失礼的。”

奕茗恭顺地说出这句话,言辞里,却是哂笑的意味。

“妹妹果然一点就通,如此,就入座吧,想必.皇上亦是不会见怪的。”玲珑说出这句,目光不再睨向奕茗,仅是朝西陵夙走去,在西陵夙旁边的几案旁坐下。

本该属于诸妃争奇斗妍的宴饮,因着奕茗的出现,全然失去了原本的味道。

毕竟,奕茗的裙衫,在这一众无奇的宫装中,是出挑的,不论是行走,哪怕坐下的现在,那些手腕处系着的银铃都恰到好处地响起,引着帝君不时相看,更让诸妃心底的滋味难耐起来。

她们只知自个的难耐,却有谁能明白奕茗的难耐呢?

这件裙装是方才邓公公来请她时,以西陵夙的口谕,让她换上的。

如此的轻薄.如此的张扬,她清楚西陵夙要的是什么,在宫中,得宠既是集怨,倘若,这宠不是真的宠,那,这怨便能成了要命的怨。

一切,仿似又回到了初进宫的那回,只是,却比那会更加举步维艰。

可,亦正因此,她要的,倘若不能让西陵夙赐下,或许也能反借着诸妃因怨升起的暗算,得到。

这般想时,她只坦然淡定地执筷,慢慢品起珍馐来。

自那日在西陵夙的车辇内呕吐后,后来的日子里,她的胃一直时好时坏,后来又着了凉,发了风寒,如是,他终是不来为难她,她也过了几天相对舒心的日子。

现在,她的身子是大好了,她自然不会亏待自个的胃,旁若无人的慢慢用着,全然不去管周遭有些眸光里愈浓的怨恨。

哪怕,她仅是位分最低的采女,可,在这一晚,她却是可以活得最自在。

只是,这样的自在,在其后,由德妃率着,诸妃纷纷向西陵夙敬酒时,被打破。

眼前是衣香鬓影的环绕,西陵夙自是美不胜收地接下诸妃所敬的酒,一一饮下,而她,再怎样,显然没有理由不去敬这一杯酒。

况且,这杯酒还是邓公公特意让宫人给她斟满的,于是,只能接过,款款朝上座走去。

奉酒至那男子的跟前,语音温柔:

“给皇上敬酒,愿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句祝酒词不啻是今晚最后说的,也是最俗的一句,可,她并不准备在这祝酒上再多出挑,因为,她晓得,西陵夙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既如此,说不定,今晚,就能有个结束。

“年年有今日——”西陵夙吟出这句,潋滟的凤眸只凝向她娇媚的脸上,悉心的妆扮,加上别有风情的裙装,今晚的她,美得让人心动。

可,他的心,却在这时,从她眼底的漠然中,只品到另外一种滋味。

“来,给采女换大樽来。”只吩咐出这一句,又道,“以往在民间,采女的酒量就不错,今晚,若只用这小酒盅,又岂能尽兴呢?”

哈,是啊,犹记起,那日师父的宴饮,她看上去却似醉了一般,卧在榻上,他倒是记得深。

邓公公闻言,生怕再惹得帝君不满,早屁颠颠地奉了大盏的酒樽上来。

这种酒樽,以往是军队出征,帝王敬将军时所用,宫廷宴饮时,却是几乎不会用到的,如今吩咐宫人急急寻出这种酒樽,呈予奕茗时,奕茗却并不接过,只是颦了下眉心:

“皇上,嫔妾不擅饮酒,若皇上执意让嫔妾饮酒,还请皇上准嫔妾饮完这杯后,先行告退。”

这句话,她说得同样得体。

可,她却是知道,得体的背后,不舍是触了他的逆鳞。

毕竟,他说她擅长饮酒,而她却是借着这酒,便是要告辞。

这两相悖离的话语,岂不是说他不辨是非呢?

果然,他的薄­唇­旁虽还嚼着笑意,说出来的话语,却是带着隐隐的愠意:

“采女这就告退,朕还等着采女献舞呢。”

“可嫔妾不胜酒力,若喝下这酒,断是献不出舞的。”

邓公公让她换上这件裙衫,确是告诉她,今晚,要她献上一舞,当然,这仅是西陵夙一个人的意思。

从跟他回来至今,他似乎随时都在把他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而这份强加,带着不容她抗拒的绝对。

今晚,亦如是。

但,今晚,她何苦要遂他的愿呢?

他的瞳眸一紧,只执起那酒樽,不由分说,径直凑到她的­唇­边,她看得懂他的眼底,是蓄势勃发的愠怒:

“喝。”

她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执过那杯酒,一饮而尽,旋即,将酒樽放到旁边宫女的托盘上,徐徐躬身:

“嫔妾告退!”

“茗奴!”他终是怒了,不顾诸妃在场,也不顾她的颜面,斥出这一句,“献舞。”

“嫔妾醉了,无法献!”

她低声,却清晰地说完,只径直回身,就要朝殿外走去,可,在这刹那,他的手狠狠一拽她的,她没有顾及地一挣,她细腻的藕臂从他掌心挣脱,他复用力一拽,旦听得‘撕拉’一声,那纱袖的半截倒是被他扯落在手心。

“都退下!”他的声音第一次在诸妃跟前,森冷地说出。

“是。”诸妃虽坐在下面,亦是觉得今晚的情形仿似有些不对劲,趁着他这一吩咐,自然都忙起身,依次带着各自的随伺宫人退出殿去。

邓公公最识得眼­色­,觉到定是有场暴风雨为要来临,赶紧跟着诸妃,带着其余的宫人退出殿去,并关阖上殿门。

殿内,仅剩下械和他二人。

这一次,纵然他的怒气一触即发,她却是先笑了起来,手抚上那露出来的半截玉臂:

“皇上,您又要怎样?”

“在人前激怒朕,你该清楚有什么结果。”

他逼近她,她没有退却,只是对上他的眼晴:

“无所谓,什么样的结果,难道还有比待在皇上身边更坏的了吗?”

“茗奴!”他的手用力钳住她的颈部,“你说得对,朕是不会杀了你,可,朕总有法子让你疼痛!”

“皇上,也顶多让我身子疼,可,我的心,不会为皇上疼。”

他手上的力气因着她的这句话,愈加使上了力气:

“你的心,是不是只为萧楠疼?可,朕偏是要你从他身边夺过来,这样,你的心一定会很疼,不也间接是为了朕疼?”

“卑鄙!”她被他钳制地几乎快要说不出任何话,却仍是从贝齿间挤出这两个字。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俨然并不是针对他这次的言辞。

该是,长久以来,一直蛰伏在她心低的失望吧。

可,这两个字,在此刻,深深地刺痛了他,纵然,他加在她颈部的力气,让她快没有办法呼吸,她却是知道,这种疼,远比不上,这两个字对他的刺痛。

曾几何时,那些昔日的爱,只演变成了今日的伤害和疼痛呢?

“是,朕是卑鄙,哪怕,你的身子再肮脏,朕都卑鄙到想要。”

哪怕,她的身体最早被萧楠拥有,可,从那一晚开始,他便会在她的身体上,拓下属于他的,永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些痕迹,永不会磨灭,即便,她心底有的只是那萧楠。

松开钳住她颈部的手,袍袖一挥,只将那稍高案几上的餐碟一律挥扫到地上,陶瓷落地的清脆声不绝于耳间,他将她娇小的身子掴紧,放到那案上,硕长的身躯迫使她的双腿分开,这样的姿势,带着撩情的绝对,也使得他的龙御迅速昂扬起来。

她清楚地觉到他欲望抬头,也清楚自己的衣裙在下一刻就被他粗暴的撕开。

虽然,过了数十日的时间,可,眼前仍能历历在目地回想起彼时他粗暴占有她那日的场景。

也因着忆起,她浑身绷紧,可这一次,他竟是连她束胸的亵衣都一并的褪去,当胸前的柔软,映现在他的跟前时,她能觉到凉意,亦能觉到他潋滟凤眸底的情yu,他俯下脸,就要含上柔软顶端的殷红。

她一惊,身子向后避去,险些就要跌了下去,却被他的大手一掴,只这一掴,因着身子的后仰,胸前的柔软便是更加翘起,他攫紧她的腰,眼底拂过些许她瞧不到的情愫,只将那股红含上。“不!”

她拒绝着,本来撑住两边的手,去推开他,因着他的噬咬,她身体内的异样感觉,她觉察得到,她更怕这种异样感觉会让她沉醉下去。

在青楼时,教导嬷嬷曾说过,女人的身子,若要真在床上学会取悦男子,最重要的,是被一名男子开发后,尝到燕好时的甜味,这样的身子,才会真正于床事上,让彼此都得到最好的愉悦。若说彼时,她对这话似懂非懂,在被西陵夙强行占有后,品到的只是疼痛,可在他含上她胸前的殷红时,她却能领悟到这话的意味。

可,她不要。

她不要她的身体,因着这种愉悦,在他的占有时,示弱。

她宁愿每次,都是宛若死鱼一样,­干­涩地疼痛着,都不要让他在这上面,驾驭住她。

可,她推搡的手很快被他反剪到身后,她的身子被他倾身上来,欺压得只能朝后仰去,任由他在她的胸前,烙下属于他的痕迹。

或噬咬,或啃舔,或吮吸,这种感觉是她从来都不曾体味过的,仅能觉得,伴着酒的后劲上来,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顺着她的颈椎,慢慢地往上,往上,直到整个思绪里,都满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会让人突然忘记自我,忘记了反抗。

她突然间很怕、这使得,她的身子第一次开始没有办法做到呆若死鱼,而是用力的扭动,靠后,并且,试着躬起腿去踹他。当然,由于他没有提防,第一踹,还是踹个正着。

踹在关键部位,很疼。

可,也是这一踹,他松开对她胸前的攻势,只用另外一只手,扯住她纤细的足踝,将她猛然拉近自己,随后,便要攻进来。

“不,放开我!”

她拼命的挣扎,也是这一挣扎,他似顾及到什么,怔了一怔。

酒的后劲很快便让她的思维开始混沌,可混沌中,她的力气倒是越发大了:

“我讨厌你,你放开我!”

也因着混沌,她此刻是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完全没有顾忌。

“讨厌朕?即便你喜欢萧楠又如何?那个孬种,现在不还是只能乖乖地拱手把你让给朕?这天下,仅有拥有绝对皇权的男子,才是王者,你最好认清这一点,就如现在,朕想要你,就要你,哪怕,你讨厌,却也拒绝不得!"

“哪怕你得到这残破的身子,可你永远比不上我师父!你自己清楚,是用什么法子,让我屈服,让我师父……”

她喊出这句话,这样的话,落进西陵夙的耳中,无疑最是难耐的,但,也勾起了他更浓的占有欲。

剩下的话.她喊不出,因为随着下身一凉,她的下身被迅速的填满,整个过程,他做得很快,也很绝对,狠狠地又一次刺穿她的花蕊,甚至于,这一次,手竟是把她抱了起来,迫使她盘屈在他的腰际,一下,便攻入她的最深处。

她措不及防,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在空气里,源于,那一下,几乎是把她所有的思绪都撞断,只能觉得的是充盈,而她似乎是需要这份充盈。

却绝不是那夜的疼痛。

是的,一点都不疼,只是随着他继续猛然撞入她的最深处,接着,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有着最凌厉的攻势,也有着最狠戾的掠夺,让她的思绪支离破碎地再拼凑不完整。

眼前慢慢浮上的只是一片苍茫的空白,她娇柔的身子根本禁不住他的这种掠夺,可她的手却仍是倔强得不去扶住他的双肩,哪怕,那样的姿势,无疑会让她借上些许的力,但,却是僵持着,宁愿双手继续被他反掴在腰侧。

他的眸底,能瞧见她的倔强,也是这种倔强后的不屑,以及刚才的话语,让他愈发加大了力度,她的身体被他抛击得起伏起来,他的龙御将她撑得更开,每一下的进出都撞进花荫的最深处,她再承受不住,本来还想碎碎骂他的话语,都再出不了声,只是不自觉地开始让身体有了反应,而她的反应,让这样姿势的他更为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她的幽道太紧窒,此刻不自觉的收缩,更是让他几欲发狂,他­精­壮的胸膛,淌下越来越多的汗水,这汗水和她被挣散开来的发丝混合在一起,相互交缠着,分不清彼此。

身下红如烙铁的龙御在她的幽道里,更快的驰骋着,那里,没有以往的­干­涩,有的,是微微的湿润,这些湿润对他来说.亦是足够了,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烈。

她没有了力气,开始大口喘息着,身子弓了起来,为了不让自个被他的撞力抛出去,她的手开始寻找能倚靠的东西,而他仿似洞悉到她的意图,只将她的身子抵靠在红­色­的盘龙柱上,她反手抱住柱子,整个人,被他抵靠在那柱子上,开始了又一轮的凌虐。

这场凌虐,似乎没有尽头一般,这数十日来的压制,让那些欲望来得只如暴风骤雨。

而她的下身之前的伤口经过这数十日的调理,也已然痊愈得差不多,可,再怎样,在这一轮的凌虐中,又开始觉得隐隐疼痛起来,哪怕,有着那些湿润的铺垫,但,他的持久,让她又开始疼痛。

他的每一下,似乎都要震碎她的躯壳,可每次的震碎后,在那些疼痛后,却是一种愉悦在膨胀。

那种感受,没有办法说清,只知道,不停地在攀升攀升,直到轰然的一刻,仿似最美丽的焰火在眼前绚丽开来,接着,一切复归于一种昏眩的漆黑中。

漆黑中,隐隐又能觉到疼痛起来,然,这些疼痛,不是彼时让她难以忍耐的,反是一种愉悦过后的虚脱中,仍旧被他肆虐占有的疼痛。

“痛……”她终是低吟出这唯一的一句,许是在无意识中,祈求他的停止。

她连抱住柱子的力气都没有,在他又一次的撞击后,身子软软地瘫滑下去,他顺势将她沿着柱子放到毡毯上,她乌黑的发丝映衬着莹白若雪的肌肤,娇媚的脸上,神­色­是迷离的。

他凑近这份娇媚,没有停下身下的掠夺,无论是第一次,还是其后的数次,她的反应,其实,撇开他被怒火蒙蔽的心房去瞧,只是初经人事女子的表现。

哪怕,没有所谓的落红,可,细想下来,作为帝王的他,分辨这些是不难的。

但,彼时,他宁愿被怒火席卷着所有的感官思绪,却是刻意去忽略这一切。

现在,他凑近她,在她耳边低喃:

“你,一辈子只会为一个男人痛,睁开眼,看着朕,这一辈子,让你痛的人是朕,只有朕才能让你痛!"

这一句话,蓦地让在焰火绚烂后的她,顷刻回过神来,可笑,凭什么,她只能为他痛?

不,她再不要为他痛了!

哪怕,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还隐含着另外一种试探的意味,可,她不会承认!

睁开眼晴,纵然还是迷离的,纵然视线有些不清,却是勾起­唇­边的弧度:

“可惜,这一辈子,我都不会为了你痛,带给我最初疼痛的人,也不是你……”

这句话,在她意志最沉迷的时候说出,不带一丝犹豫地说出,无疑又点燃了他的怒火,他发疯似地加快那些掠夺,这个姿势.更能让他看清楚,她和他的结合处,开始有隐隐的血丝渗出,当然.那些血丝绝非是和她的初次有关,只是,她甫愈合的伤口又被在他的暴虐下裂开了。

是的,本来,他一直压抑着自个的欲望,就是顾及了她的伤口,可,这一次,在他下意识地让她有足够润滑后进入,准备速战速决的时,她的话语,再次成功点燃了他的怒火,让他做出这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但,偏偏,她一再地激怒他,都能让他继续做出这种,连他自己都会不齿的事来,说到底,他真是可悲。

不是沉沦在了她予他的情yu中,恰是沉沦在了一种他害怕去想的事实里。

而她,终于在这场掠夺中,晕厥了过去。

看着那些殷红的渗出,他却是再没有办法任自己继续下去,哪怕,他要的,不就是她疼,让这种疼来记住他吗?

在深深埋进她体内时,强行让自个的欲望释放,然后,用手肘撑起身子大部分的重量,就这样俯视着她,她晕厥时,不经意间,在蝶冀睫毛上,留下的点滴晶莹。

他仿似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仿似没有,只俯低下脸,轻柔地吻去她的晶莹,这样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呵护,带着怜惜,也带着柔软疼痛。

只是,她不会知道。

在她知道的情况下,或许,他也做不出来。

然后,他的吻轻柔地顺着她的琼鼻,一径往下,落在她方才因着揭力克制什么,反咬住的樱­唇­上。

因为反咬得厉害,能看到,­唇­瓣因出些许的血丝来,他轻若鸿羽地吻过她的­唇­瓣,那里的芬芳,是他曾经熟悉的,可如今,在她清醒的时候,却是再不敢去触及的。

源于,必须逼着自己很下心来,才能把她禁锢于身边,哪怕再怎样,都要留下她。

没有她的一年,是怎样度过的,他不想再去体味一次。

从来,只有他负尽天下人,何曾,为了一名女子,如此去委屈自个呢?

­唇­离开她的时候,脱下自己的衣袍,裹住她的身子,接着,唤进宫人。

她的那条轻薄纱裙已经接近支离破碎,自然是没有用处了。

邓公公带着几名近身宫人进入殿内,瞧着眼前的情景,当然识趣地不会多说话,仅是立刻让眉妩将给皇上准备的便袍拿来,才要问皇上是否要洗漱,却见西陵夙只是漠然地披上便袍,接着,睨了一眼仍晕厥在地,缩在他衣袍内的奕茗,终是俯下身,将她抱起。

他抱住她,将那衣袍一并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旋即,走出殿去。

殿外,雪下得是越发大了,殿内拢着炭火,是暖融如春的,可这殿外,雪纷纷扬扬下起来,确是寒冷的,邓公公很快便让眉妩取来一件厚实的貂皮大笔,覆到皇上怀里的采女身上。

随后,让帝辇径直驶到殿旁。

他抱着她,踏入帝辇,帝辇内早拢了银碳,熏了也有些时辰,甫进去,便是热气扑面而来。

想着,方才.他命邓公公去传她,她竟是真的只着了这么单薄的衣裳前来,是谁在折磨谁呢?

她如今是那样倔强,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温顺,却更是让他没有办法放下。把她紧紧拥在胸口,吩咐道:

“起驾乾曌宫。”

“是。”邓公公在辇外应声。

这一晚,后宫诸人只知道,皇上归来后的第一次宴饮,便为了新封的采女当众忤逆,勃然大怒,紧跟着,拼退了众人,在殿内,哪怕大怒都将采女临幸了。

据说,那一次的临幸,直到那采女仿似晕厥过去,才由皇上亲自抱一了出来并一直抱到乾曌宫,皇上亲自在御龙泉为那卑微的采女洗千净身子后,方让宫人用帝辇送采女回了碧水宫。

是的,帝辇。

源于,唯有容华位分以上,方能在这宫内拥有自个的肩辇。

而那一晚,以帝辇亲送一名采女回碧水宫,只让后宫诸人侧目。

纵然,碧水宫里,有的只是,按采女的位分拨来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伺候着,可,这样的荣宠,却是遮不过去的。

翌日,奕茗是睡到接近中午才醒来的,起身的时候,伺候她的其中一名宫女,唤作巧儿的上前禀道:

“主子,辰时,德妃让人来传主子,说等主子起身,就让主子过兰陵宫去,德妃娘娘亲自教授主子一些宫廷的礼仪规矩。"

中宫娘娘还没有入宫,自然是无需向谁请安,可,玲珑昨晚,却是受了西陵夙的口谕,负责来调教她的礼仪规矩。

而纵然,玲珑一开始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仅凭那茗奴二字,或许也只当是皇上的念旧。

可这张脸,却是和那叫蒹葭,也叫奕茗的女子是一样的。

就凭着这,玲珑,岂会善待她呢?又岂会不怀疑她的身份呢?

但,不管如何,玲珑总是把她父皇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对玲珑,她不会有任何的恨。

只是,如今,她也不能顺着某些人的意思罢了。至于玲珑,也不是你顺着她,她就会对你好的人。

这点,她一早也是瞧透的,可,彼时,却是顾虑了太多,让自个束缚了太多。

起身间,身上还是疼痛的,可下身却是没有私腻的感觉,瞧着­干­净的中衣,朦胧里,隐约记得好像在温润的水里,谁替她清洗­干­净了身子,那个时候,她很想睁开眼晴,自己来洗,可,浑身虚脱了一样没有力气,好不容易醒来,果然是睡得迟了。

辰时距离现在,都有两个时辰了,哪怕,德妃没让她立刻过去,可,总归是迟了。

索­性­,待用过了午膳再去,也免得,搭上午膳,委屈了自己的胃。

于是,她只由巧儿扶起来,先传了膳,再换上采女品级该有的衣裙,慢慢朝兰陵宫走去。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虽然早起时,雪渐渐停了,放了晴,秘道上,哪怕有太监将雪扫去,还是滑的。

她小心冀冀地走着,旁边有嫔妃的肩辇恰好经过,按着宫规,她自然是停了步子,让出秘道,躬身等肩辇过去,方能再行,可那肩辇行到她身旁时,却是停了一停,言婕妤的声音从肩辇上传来:

“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茗采女,采女这是去哪呢?”

“嫔妾给娘娘请安,是德妃娘娘传殡妾去兰陵宫。”

兰陵宫,昔日,她尚是那个懵懂的钦圣夫人时,居住过的宫殿。

西陵夙让玲珑来教诲她,是想让她睹物伤情?还是让她心里添堵呢?

然,不管是什么,他,都不会如愿。

“免了,原来是去德妃那学习宫规啊,那本宫就不妨碍采女了,只是采女昨晚辛苦了,皇上竟不怜香惜玉,若晋了采女的位分,今日,却是不必这样。”

想来,西陵夙昨晚临幸她的事,已传遍了后宫,可,在宫里临幸后,没有晋位分,不啻也成了六宫的笑柄。

但,这样的笑柄,并不会减少那些娘姐对她的怨恨,她相信,很快,这些嫔妃便会对她有所行动,而她,只需要继续激怒西陵夙,很快,应该就能摆脱他了。

摆脱,是啊,她仅想摆脱他,或者说,了断这段孽缘。

“嫔妾恭送娘娘。”此刻,她仅说出这句话,只让言婕妤冷哼了一声,肩辇扬长而去。

抬肩辇的太监,足下生风,溅起了些许的雪沫子,让她的素­色­的绵袍上,沾上些许的污渍。

巧儿忙躬了身,替她将那袍子上的污渍擦去,她却反是不急,只站在秘道那边,隔了不远的距离,能瞧到,那太液池旁的雪还没有扫去。

不自禁地朝那走去,巧儿急急地跟在她的后面:

“主子,您这是去哪?兰陵宫不在那。”

“没事。”

她走到太液池旁,将手从暖兜里取出,莹白如玉的手握住那些雪,只将手冻得通红起来,她却是优哉游哉地在太液池旁累堆起了雪人。

只急坏了一旁伺候的巧儿:

“主子,再不过去,恐怕德妃娘娘会等急了。”

她置若罔闻,只率­性­堆玩着,直到垒出一个可爱的雪人样子,她方满意地点了点头,采了一旁盛开得娇艳的腊梅,别到那雪人的头上。

“主子,您可以过去了吗?”

巧儿愈发地急了起来,毕竟,德妃虽只说,等采女起来了,再过去兰陵宫,可眼见着,在这太液池旁堆雪人,来来往往的宫人都是看得见的,采女为了堆雪人耽搁了过去的时间,德妃娘娘娘娘心里必是会生罅隙。

“好了,走吧。”奕茗满意地拍了拍手,也不戴暖兜,由巧儿引着往兰陵宫去。

离开太液池的时候,还是瞧了一眼昔日翔王的殿宇,此刻,俨然是不会再有人在的,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只不知,这一年内是否安好。

敛了心绪,不觉已到了兰陵宫,昔日,她住过的宫殿,如今,摆设都已然换了一个样子,都是按着玲珑的喜好,极其奢华地布置着。

她进到殿内的时候,玲珑正倚在暖榻上,让宫女捶打着小腿,瞧她进来,只道:

“外面冷,采女挨本宫近点,这里可拢了火炉。”

火炉里放的是上好的银碳,不同她碧水宫内,有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碳火,这银碳是没有一点烟味的,当然,也唯有容华以上,方由司计司每月按着分例拨到各宫。

“是。”她恭顺地说出这句话,走到跟前,自然知道玲珑的用意并不止让她享受这银碳的温融。

果然——

“哟,真是个不得心的,这么捶,再捶半天,本宫的筋骨都是酸的。”玲珑斥骂一旁的小宫女,一边睨了一眼奕茗。

“娘娘,不妨让嫔妾给娘娘捶捶,看是否舒服。”她­干­脆蹲下身子,顺着玲珑的意思道。

当然看似恭谨,实际意味则未必如此。

“那可是麻烦妹妹了,妹妹这么得皇上的宠爱,必是有不同之处,只不知,这伺候人的功夫是否其中之一呢?”

真是含沙­射­影呢。

奕茗只将冰冷的手放到玲珑的裤腿外,微微笑:

“皇上倒是从来不让嫔妾伺候他……”

这一语,带了几多的暖昧,那手上的冰冷,加上没有拭­干­的湿气却是让玲珑隔着不算薄的绵裤都能觉到腿际一凉:

“咝,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玲珑瞧了一眼那双湿冷的手,不悦道。

“嫔妾失礼了,刚刚在太液池旁看到有积雪,一时兴起,就去堆了,娘娘不怪嫔妾吧?”

玲珑睨着奕茗,这般的神态和语调,除了那张相似的脸之外,却是和那一人分明是不同的。

才要再说什么,忽然,殿外倒是响起了邓公公的尖细的嗓音:

“皇上驾到——"

平素里,都只是她主动去往乾曌宫,这一次,却是这一年多来,西陵夙第一次驾临兰陵宫。

玲珑一怔,及至瞧到身旁采女悠然飘至殿外的眼神时,心下的酸意,终是成功地被勾起……

作者题外话:呃,我开了关于皇甫漠的新古文,也是本文的姐妹文《替身侍妾深宫劫:一夕恩宠》。有兴趣继续看的,可以捧个场。你们所喜欢的一些男配,在那本,会继续的鲜活下去。由于大纲还没时间拟,所以,暂时也透露不了更多。

关于这章,我开始设想这一幕是在榻上的,但是写到这里,我感觉穿Сhā进宴席会更加好,所以无视那个简介吧!或者,你们愿意,我就把红绡帐底改成几案上,鸳鸯枕上改成柱子前,\(‘。一)/

重口味就到这个程度了,我已经尽量弱化了。我觉得,爱到深处,有­性­的衬托,其实也很自然。

【七个代寝夜】vip-30

可,越是这般,如今的她,不会做太过分的事。

源于,洛州那回,当她甫要一个人带着西陵夙和奕傲往安全处行去时,可她却是记得清楚,在奕茗飞掠而去时,西陵夙便睁开眼睛的样子。

彼时,不光是奕傲,连她都是惊愕的。

但,西陵夙仅是默默地代替她推着奕傲往最近的农户走去,并许了银子,将奕傲安顿好。

一路过去,西陵夙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在奕傲进入农户时,反是奕傲欲言又止,可,最终,仍是蓦然进得农户。

虽然,奕茗交给她的任务完成,可她却是没有继续留下来。而是跟上西陵夙离开的步子,她瞧得清楚,西陵夙眼底对她的疏远,许是由于,奕茗先前失踪的那件事,她在他的印象里早就沦为十恶不赦之人罢。

即便,要扭转印象很难,可若是不去扭转,那么,只能任凭这种印象继续下去,那样,是她要的吗?

不,眼下,是难得她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她不会只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奕茗的许诺上,那样,无疑是并不保险的。

所以,既然现在就有这样好的机会,她为什么不善加利用,甚至,加以扭转呢?

于是,­干­脆自己提起那日的事,也将那日的情形,转嫁到了识破奕茗和国师的私情上。

因为识破,遭到了国师的不容,求生的心切,让她拉住奕茗,谁料到,也正由于这一拉,导致了三人都坠入海中。

即便,以往,这样的言辞从她口中说出,西陵夙不会相信,可,搁在那一晚,在奕茗亲口承认了,对国师的放不下后,这样的言辞,不啻是可信的。

虽然,西陵夙在听完她的话后,不发一言,却没有拒绝她跟着他,亦因此,她才能跟着西陵夙,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管去哪,只要跟看他,再危险的地方对她来说,都是无畏的。

而没有走出多远,一旁的小径上就来了一队坤兵,显见是来接应西陵夙的。

西陵夙在他们的护送下,往岭南去时,她求西陵夙能带着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西陵夙并没有拒绝。

接下来,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次让她出乎意料的,是在即将启程回帝宫那一晚,她恳求西陵夙带他离开,并坦白了自个的心意,哪怕,如今容貌尽毁,可,只要能陪在他的身边,她愿意用整个生命去爱他。

那一晚,月­色­如水,他的眸子里有着比星星更璀璨的光芒,这样的光芒随着她这句卑微的话,竟是有了一分的动容,也因着这分动容,她得了德妃的尊位,虽然,他没有临幸她,可却是让她陪在他的身边,用整个生命去爱他。

是的,她爱他,愿意用整个生命去爱。

哪怕,这份爱的一开始,是折服于他的风姿俊美。

这份爱的沉淀.是源于他的帝威凌然。

然,那个女子不善钟情呢?尤其,还是她这般的山野女子,那人中之龙,见了,爱了,自此,便是一辈子的事。

而她亦清楚,在容貌、家世上,她没有办法和后宫那些娘娘一较高下,唯一能有的,便是­性­情了。

所以,在帝君跟前,她的­性­情虽不假掩饰,终是会有个底限的,但,却在昨晚瞧到这和奕茗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茗奴的时候,险些没有办法自控起来。

纵然,看上去,只是容貌一样,声音都全然不似,甚至,连­性­格都完全不一样。

可,真的不是奕茗吗?

若说是伪装,这一次,倒叫她真正是看不透了。

她没有瞧到奕茗的死,听说,是死在了火炮自爆中,听说,其后接走奕傲的也并不是奕茗。

但,且不管是不是,没有一种伪装是能长久的。包括,她的伪装,也必须在时间的流逝中,变成真的,才罢。

一如现在,她起身,迎向西陵夙,她知道自个的容貌有残缺,平素,都拿面纱遮住半边脸领,这样,即便,还能瞧到一些疤痕,终究不会太过狰狞: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过臣妾这来?”

声音甜美,带看欣喜。

“昨晚下了雪,今日朕瞧着雪景不错,想起你该是喜欢的。”

“是呢,臣妾以前在家,最是喜欢这雪景,皇上可知,堆雪人真的很好玩呢。”玲珑的声音愉悦起来。

西陵夙的眸光从进殿到现在,似乎就没有朝奕茗望过一眼,只停留在玲珑的身上,此刻,他睨了一眼,玲珑有些潮湿的锦袍膝盖,眉尖微扬,玲珑顺着他的目光瞧到自个的膝盖上,抿嘴一笑:

“臣妾去换件衣裳,再随皇上去。”

“采女还要劳烦你多加教诲,显见是连伺候人都不地道的。”西陵夙话里有话地点道。

“臣妾明白,只是,采女也是天­性­纯真,想是瞧见雪景烂漫,玩了会子雪,进了臣妾这,见臣妾腿骨酸软,没有顾及什么,就为臣妾捶腿了,倒真真­性­子率直呢。”

既然,西陵夙提了,她是不会再做掩饰。

“哦,茗奴,也喜欢玩雪?”他的语意悠悠。

“嫔妾只是出来的时候,滑了一下,手沾了些许雪罢了。”奕茗回上这句话,目光早不瞧着西陵夙。方才瞧他,仅是听到通禀后的无意识动作,却绝非是她有意识地想瞧他,对于他,她应该已然把他视若无物。

但听他言辞背后的意思,却显然并非是寻常的询问。

而手上的雪水蹭到玲珑的锦裙后,加上殿内的银碳暖融,此刻手心早就­干­燥温暖了,只是,听着他的话语,俨然,是准备让她一起再去雪地吗?

果然——

“这雪其实真的很好玩,妹妹一并来吧。”玲珑当然也听出西陵夙的弦外之音,不必西陵夙说,她自是知道该说什么。

也因着玲珑这一说,西陵夙的似笑非笑地默允,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明着拒绝。

即便是一场意图脱逃的戏,开了锣后,总归是要一步步往下去演的。

于是,半个时辰后,西陵夙的仪仗,就出现在拥有后宫最佳赏雪景致的香梅坞。

这里栽种着各种梅花,由于尚未到隆冬,这些梅花都只爆出些许的花骨朵,枝桠上压着皑皑的白雪,衬着地上刻意没有扫­干­净的白雪,一眼瞧过去,真个是­干­­干­净净的香雪海。

只是,这份­干­净,对奕茗来说,却并不受用,一路过来的时候,玲珑伴看西陵夙坐在帝辇上,而她自然是一路走了过来,虽然雪天的履鞋是特制的,下面有隔空的木屐板,不至于让雪水濡湿自个的履面,但一路走来,却极是吃力,莲足到最后冻得发慌。

好不容易到了香梅坞,玲珑兴致甚高,西陵夙瞧着也是龙颜大悦的样子,唯独她若绷着脸,岂不是不好,可,她终究是笑不出来的。

如今要对他笑,也是断无可能,她只走在他们身后,听玲珑脆生生地道:

“皇上,臣妾堆个雪人给皇上看,好吗?“

“这般的雪­色­,只堆个雪人不是太单调了,朕小时候,倒总爱让太监陪朕打雪仗。”

“雪仗?臣妾也喜欢呢。”玲珑雀跃地道,“那,今日就让臣妾陪皇上来打雪仗?不过,打雪仗,在臣妾老家,倒是人越多玩,越好呢,不如就不分尊卑,不论宫女太监,都一并来玩,我们分两队,各守一梅花树,哪队最先攻下另一队的梅花树,就算赢,赢了的那方,就请皇上颁赏,怎样?”

西陵夙颔首。

于是,在玲珑的分配下,她和西陵夙各率一队,并把彼此的宫女太监顺势就分做了两队,请了海公公做裁叛。

很不幸地,奕茗被划到了玲珑那一队,宫女巧儿也划了过去。并且,她们在这队列中,担当的职责是进攻的一方。

也意味着和西陵夙那一队,必将是有更正面的冲突。

她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在海公公发令开始时,她想的不是怎样攻入对方的腹地,只是思忖着往哪避最不容易被人攻击。

可,她亦是知道,西陵夙若放过这个机会,那他就绝对不是西陵夙。

男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得不到的,许是对他们才是最好的,得到的时候,又往往不珍惜。

一如现在这样,他恨她,他纠缠着她,他用尽任何棱辱的法子对她,实际,不正是,因为她想躲,因为她想逃,因为他以为她心里住着另一个人,才会如此吗?

而,若她再向从前一样,放下所有的一切去爱他,到头来,伤得更深的,亦只有她罢了。

所以,这一次,在他第一个雪球砸中她的身体时,她没有躲,更没有去回砸,她的无动于衷,仅换来他更多的雪球,那偌大的雪球砸中她的发髻,她的衣襟,她的裙裾,纷纷扬扬的雪花碎开时,能觉到沁骨的寒冷,却唯独,她的脸,他没有砸。

他的雪球都是由近身的小太监揉好了递给他,本来瞧见皇上一直盯着采女砸,小太监只揉了小小的雪球,却在西陵夙眉尖一扬,似有不悦时,下意识地只把那雪球揉大了递过去,如此,场景变得十分异样。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不在夺取指定的梅花树上,而在西陵夙刻意的将雪球砸到采女身上。

玲珑的脸­色­第一次有些晦暗,但,瞧着采女不躲不闪,有些憨憨傻傻的样子,却不禁­唇­角微翘。

是的,奕茗没有躲,在第一个雪球砸上来的时候,她­干­脆就不躲了,他越是不砸她的脸,她却想着,若是让他砸中,是否,她能借机晕倒,这样,就不用陪他耗费在这种无趣的游戏上呢?

心念一起,在他靠近她,又一个雪球准确无误地朝她砸来时,她突然小脸一低,眼见着雪球就要砸到她的脸上,旁边的巧儿忽然奔过来一挡,那雪球在巧儿的衣服上炸开,倒是让她惊了一惊。

“主子,脸砸了,妆就晕了,皇上在呢。”巧儿声音轻轻地说,瞧着其实哪怕不砸到脸,发髻被雪砸得都散开的奕茗,这样的主子,仪态真的很糟糕。

也因着巧儿这一挡,西陵夙洞悉到了奕茗的意图,他的眸底­阴­霾浮起,越是这样,他偏是越不去砸她,只立刻换了目标,将在场的人都砸了个遍,不管是哪一队的,他只率­性­往宫人脸上砸去,下手是极重的,那些被砸得生疼,却因着他的帝王,均不敢吭声,心底,却是怨恨起那名采女来,毕竟,眼瞧着,帝君忽然这般,必是采女哪里忤逆了帝君,惹得帝君动气罢。

西陵夙砸得愈狠,除了玲珑外,在场每一人都被砸了一遍,直到一声娇柔的声音响起,那雪球竟是砸到了一娉婷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着了一袭淡蓝的锦裙,锦裙上同­色­的狸毛将她的粉脸衬托得娇艳无比,这女子,在场的老宫人不会陌生,正是汝嫣若。

她就站在那,扶着太后风初初,显是刚转过一簇香梅树,不料正撞上西陵夙手中肆意乱砸的雪球,于是,下意识地,便去帮太后挡去这一雪球。

那雪球砸在她半边的脸颊旁,碎开的雪沫子沾上她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星星点点的白­色­下,汝嫣若的眸底没有任何嗔怒,有的仅是讶异,旋即,是少女特有的羞涩。

已是初冬了,再过没有多少日子,除夕一过,按着宫里的规矩,便会迎她进入中宫。

而眼前的男子,正是为她空悬后位二年的坤国帝君。

今日,原本是太后唤她入宫,聊些即将入宫的事宜,恰好,太后近身的宫女喜碧回禀,说是香梅坞太后最喜的那支绿梅竟是开了,于是,她才陪着太后来到这儿,未曾想,不期然地,竟会碰到帝君。

只是,这样的邂逅,相较于第一次来说,却是失礼的。

她的手下意识地要拂去额发上的雪沫子,太后却是执起她的手腕,笑意盈盈地朝西陵夙走去,而西陵夙也已然朝她们走来。

“皇上真是贪玩,瞧瞧,把汝嫣家的小姐吓到这般。”风初初的语意里带了嗔怪,她的目光自然没有错过,站在一旁,浑身最为狠狈不堪的那名采女。

而在场其他的宫人,脸上都砸满了碎沫子,身上,倒还算是­干­净。

看来,这名采女,真的独得‘圣意’呢。

尤其那容貌,让风初初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当然还是不会露出丝毫的端倪来。

早就听说,西陵夙回宫,带回了这样一名相貌酷似钦圣夫人的女子,但,在替西陵夙接风的宫宴上,她却是没有出席的。

那一晚,大抵都是诸妃邀宠,哪怕要瞧这名新入宫的采女,又何必急于一时?

眼下,不是一个更好见到的契机吗?

当然,这份契机,带着刻意为之的巧合。

这样的巧合,亦是她所要的。

“是朕大意了,疼么?”

这声音十分温柔,温柔得仿似能将这场积雪提前化去一般,也是这样的温柔,让汝嫣若染红了双颊,螓首甫低:

“不疼。”

她的声音很低柔,西陵夙执下自个的汗巾,愈加温柔地替她拂去额发上的雪沫子:

“是朕不好……”

“呵呵,皇上这样,真是让旁人看了羡慕呢。看来,今日哀家让汝嫣姑娘陪着赏梅,倒还真是来对了,也罢,皇上,这里离乾曌宫不远,好歹让汝嫣姑娘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出宫罢。”

“太后,不必这么麻烦,这衣裙不过是湿了些许,一会子就­干­了。臣女——不打扰皇上赏梅的雅兴了。”汝嫣若低低地说出这句话,脸颊越发地红了起来。

“这怎么是麻烦,再过几月,你就是皇上的皇后了,但,再过些日子,可是连见面都是不能了,这该算是正式入宫前,为数不多的见面了呢,皇上,还不带汝嫣小姐到你宫里,让司衣司送身­干­净的衣裙过来换下,呵呵。”太后拍了拍汝嫣若的手,只把她的手递到西陵夙的手中。接着瞧了眼玲珑和奕茗,“皇上的两位嫔妃,不如就陪哀家赏梅罢。”

“是。”玲珑应声,奕茗也跟着福下身子。

瞧着西陵夙牵着汝嫣若的手,款款离开,那样的景致,似曾相似。

是啊,那一年的选秀,他不也是这样牵着汝嫣若,一路行去吗?

帝王的身边,从来不缺姿­色­出众、才艺出众的女子,这样也好,至少在今日他不会再来寻她的不是了。

只是身上的雪水渐渐晕开,被风一吹,倒是起了些许的冰凌子,沁进衣裙中,是冰冷的,这样陪着太后赏梅,无疑很是难耐,但,再难耐,却是必须要去做的。

“茗采女是皇土秋狩时带回宫的?哀家倒是第一次见呢。”风初初的目光睨了一眼俯身走在玲珑身后的奕茗,道。

“是。”这一次的进宫,不似以往,西陵夙对尚宫局都没给出她的身世,也正因此,实是让宫里的人颇多揣测的。

“不知茗采女的家人,今又何在呢?”太后徐徐问出这一句。

“回太后的话,嫔妾没有家人。”以茗奴这个身份来说,没有家人显见是最好的。

而这个茗奴,却并不会是她的真正身份。当然,她的真正身份,如今也没有必要在后宫显露出来。

这样,她离开的时候,才能彻底。

“哦,原是孤女。不过,茗采女的样子却颇似昔日的纯端皇贵妃。”太后若有所思的点出这一句,“纯端皇贵妃可真是个好姑娘,一心总是为他人着想,只可惜,红颜薄命呐。”

纯端皇贵妃,这个谧号真不错呢,可见那时,西陵夙便对她的品行起了质疑,越是质疑,在谧号的册封上,便越有计较。

西陵夙是一个犹喜正话反说的帝王,这点,她早该清楚。

语音甫落,太后的尾音里似是带了些许的哽咽,一旁的喜碧忙宽慰道:

“太后,自纯端皇贵妃去后,您一直为她佛前祷告,想来皇贵妃若在天有灵也必会感念太后的。”

这一来一往的话语,却没有让奕茗的神­色­有任何变化,她只是陪在身旁,小心翼翼地走着,太后复睨了她一眼,便对玲珑道:

“德妃,瞧着采女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一会若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如今后宫中,你的位分最高,对这些新来的嫔妃也该多多照拂才是。”

“太后教诲,臣妾谨记了。”玲珑应声,语意却又是一转,“只是,陪同太后赏花,是嫔妾等的幸事,又怎能因着风寒,就退却呢?"

这话前半句是恭敬的,后半句,却俨然指出是太后让她们陪着赏花,方延误了奕茗去换衣裳。

入宫不过短短一年的浸润,哪怕山野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却都一步步地被同化。

而太后又怎听不懂呢?然,风初初微微一笑,­干­脆应下:

“这般说来,确是哀家的疏忽了,也罢,让茗采女坐哀家的肩辇回去,早早换了衣裳,免得着凉。”

这一语,对奕茗来说,不啻是种殊荣,只是这种殊荣的背后,徒添的,不过是是非非罢了。

但,这些是非对她来说,却是不足为惧的。

是以,她并不婉拒,借太后的肩辇回到碧水宫时,巧儿忙吩咐另外一名宫女卓雅准备好热水。

虽然殿里没有银碳取暖,可有热水,也是好的,脱下满是冰渣子的裙衫,她摒退宫女,让自个赶紧埋进木桶里。

袅袅的热气下,唯有自己能瞧到,双腿隐秘处的不堪,些许的不堪一触到水,就生疼起来。

这样下去,长久不是个办法,她是否该利用有限的资源,给自个调配些药膏呢?毕竟,太医院哪怕能要来伤药,却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神思间,听得纱幔外,传来巧儿的禀报声:“主子,刘太医来给主子诊脉了。”

奇怪,她没有生病,倒却是有太医前来诊脉,不过,瞧这样子,不像是太后吩咐的。

毕竟,用肩辇送她回宫,已是莫大的殊荣,以太后之尊,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至于玲珑,表面上没有什么,可也没有道理,对她如此上心。

难道说——

她敛回思绪,只要是涉及他的好,她都不愿让自个多去想。

“让太医稍后,我马上出来。”

起身,快速擦­干­净身子,换上厚厚的锦袍,走出殿去时,刘太医早奉命候在那,按着规矩,在她的手腕上覆上一块丝帕,再行诊脉,诊得倒很是仔细,半盏茶的功夫,方道:

“主子的玉体安好,只是体质偏寒,加上今日又被雪水侵袭,虽没有染上风寒,还是得调理防范一下,微臣给主子开贴方子,以后每三日,微臣就会来给主子诊脉,调理主子的玉体。”

“刘太医,你是奉谁的旨意过来?”

这刘太医并不眼熟,当初,她是夫人的尊位,和采女的位分所能使的太医自然品级是不同的。而,传太医来替她诊治的人,该是只把这旨意传到太医院,再由太医院遣了人来。

“微臣是奉了邓公公的吩咐来替主子调理玉体。”

果然如此,邓公公的吩咐,自然是西陵夙的意思。

“我的身子一直还算是好的,刘太医不必这么费心每隔三日来开一贴方子。”她自己本身就­精­通医理,又何必要劳烦刘太医呢?

“这——主子有所不知,皇上的意思,是希望主子能尽早为皇上孕育子嗣呢。”刘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子嗣?!

这两个字落进奕茗耳中,无疑只让她脑子轰地一声,西陵夙竟然想让她为他诞下子嗣?

怪不得,路上甫放过她,回宫后就这般的强占。

然,后宫虽然嫔妃不多,可愿意为他诞下子嗣的,却是大有人在,更何况,开了春,便是迎娶汝嫣若进宫之时,随后,按着惯例,在新帝继位的第二年,同样会广选秀女,是以,要寻诞下子嗣的女子,又何必轮到她呢?

看样子,西陵夙是打算用这种法子捆住她,等她若怀上了他的孩子,为了孩子,想必,她都不会再像如今这样了罢。

可,她又岂会让自个有机会去怀上他的孩子呢?

倒是刘太医的话,让她神思骤然清明,早在先前,她就该想到这么去做了。

现在方想起来,她真真是愚钝了,遂不再说话,只在刘太医准备去开方子的时候,轻声:

“太医,还请在这次方子里,能开一味益母草。”

“主子要这何用?”

“太医有所不知,我体寒,是以,每月的月信来时,都需这味草药,方能让自个不那么难受。”

“微臣明白。”刘太医领命退下。

奕茗却是­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不过半个时辰,刘太医开的药便然好端了上来,奕茗接过喝下,遂说身子倦了,只将巧儿、卓雅摒退。

而她在殿内,虽没有银针度|­茓­,可以她对医理的修为来说,纤细的指尖却有着相似的功效,只迅速地在几处要|­茓­上游走一遍,算算时间,日子其实也是差不多了,如此,便是催化一下。

纵然这么做,对气血很伤,可,却能让她不必再受折磨,也不必怀上他的子嗣。

太医若来诊治,也仅是她的月信受了寒气,淋漓不断罢了。

这般想时,她方安然地躺下,果不其然,待到晚膳才过,彤史便来传她前往雨露殿伴驾,今晚,西陵夙仍是翻了她的牌子。

不过这一次,她却是很快的洗漱完毕,还遵着彤史的吩咐,换上,司衣司新裁的桃红­色­纱裙,外面裹了厚厚的大氅,坐着承恩车送到乾曌宫的雨露殿前。

今晚,又下起了雪,她进到殿内时,眉妩上得前来,替她宽去大氅,西陵夙还没有在殿内:

“主子,皇上尚在御书房,还请主子稍候。”

她没有出声,只漠然地走到内殿,坐到龙榻上候着,其实,在其他方面来说,他诚然是一名出­色­的帝王,只是,也正由于这份出­色­,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容许自己再有任何将断不断。

在出­色­的帝君跟前,唯有江山社稷才是最重的,其他的东西,都不过放在被摒弃的位置。

而她,就是他曾摒弃过的东西。

更漏声慢慢响着,殿里真是暖和,不自觉的,她将脸靠在床柱上,那些雕龙的图案其实咯在脸颊旁是疼痛的,但,却不会妨碍她稍稍的休憩。

她的头抵在那,迷迷糊糊中,仿似有人走进殿来,步子却是极轻的,她下意识地一个惊醒,睁开眼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他。

他的神­色­很是疲惫,甚至连朝服没有换下,就走了进来,潋滟的眸光看到她戒备的神­色­时,只愈发收紧,薄­唇­微扬:

“别再使什么心思来躲着朕,你的任何伎俩,只会加重朕对你的惩罚!”

“皇上这话说得真没意思,放着赏心悦目的不去瞧,偏是要来作践我,难道这样对皇上来说,才有征服感?”

他走近她,凤眸底却蕴了一丝凉薄的笑意,她俨然也察觉到自个被惊醒时,没有思考就出口的失言,可话既说了出去,又怎收得回呢?

“怎么,吃味了?对,朕确实很喜欢汝嫣若,在她进宫之前,朕才会让你这样卑贱的女子侍寝!”

“皇上的品味果然是独特的,放着宫里尊贵的娘娘不要,偏是好卑贱的女子。”很奇怪,明明知道,说出这样的话,自己的心里也不见得舒坦,却还是这样地顶撞他,而他听她这么说,哪怕,俊颜上依旧在笑,心里,一定是气的吧。

“因为,对卑贱的你,朕才可以尝试些不同寻常的燕好方式,朕怎么会忘记,你曾经受了太后的吩咐,往那青楼里去研习技巧呢?这些技巧,朕如果不享用岂不浪费?"

他欺身上来,解开腰带,就把她的手顺势地缚在龙榻的杆子上。

“放开!”她厌恶他用这种法子来折损她,可她的力气抵不过他的,他用身子死死压住她,不顾她反抗,依旧把那腰带将她的两手缚住。

这样的姿势是屈辱的,就好像被人囚住的样子,而她的身子在他的跟前,一览无余。

修长的指尖从她的胸前滑过,解开那桃红­色­的薄纱,曼妙的胴体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依旧是让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不知为什么,自从强占她以后,哪怕,再怎样告诫自己,她的身体不­干­净,可,对于这具身体的迷恋程度,却连他自己都是吃惊的。

毕竟,这几次的临幸,她几乎没有任何讨好他的动作,最多的,不过是开始还反抗着他的侵占,到后来,就如同没有知觉的死鱼一样躺在他的身下,任他为所欲为,这样的情形,却让他这般的没有办法抑制。

他的吻从她的颈部流连,接着,徐徐往下,他犹记得,昨晚些许的前戏,让他进入都不那么困难,而她似乎也没有那么疼痛,只是,最后,仍在他的残暴下,渗出血来。

而私|处受伤,这显然是太医无法去瞧的,太医能瞧的,也不过是好好调理她的身子,让她能尽快怀上他的孩子。

或许,唯有孩子,能让她放弃再次逃离他身边的念头。

作为运筹帷幄的帝王,要揣测出她的心思,并不难,难的只是,哪怕他揣测得出,但,他做不到放手。

她在他身边一日,这种执念就会愈深。

即便,她不爱他,没有关系,她爱他的孩子,也一样。

今晚,他其实并不会再占有她,只是,担心她私|处的伤口有没有好好处理,才翻了她的牌子,另一半的原因,也实是由于,他不想再临幸后宫任何一名女子。

一年的麻醉,已经够了。

再多,他勉强不了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现在,他的手顺着她的薄纱移到她的亵裤,轻轻一拉,她的亵裤就松去,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反抗,莹白的双腿都没有刻意的并拢,只随看他的指尖移到她的下身,她的­唇­边蕴起冷冽的弧度,而他在下一刻,也意识到了什么,指尖殷红一片,不是伤口渗出的血,竟是她月信来了。

“皇上,看来,有段日子,我不能伺候皇上,还请皇上放开我吧。”她语意悠然,双腿在他的神­色­一变后,微微收拢。

卑贱到,摆出这样的姿势,让她的忍耐,快要濒临极限,可,西陵夙却是淡淡一笑:

“即便你来了葵水,每晚,朕都会翻你的牌子,你也只能躺在朕的龙榻上,直到朕对你厌倦为止,所以你与其想用什么其他法子来让朕不能临幸你,不如想想,怎样让朕对你的身体失去兴趣,譬如,为朕怀一个孩子,然后失去这曼妙的身段,朕才会考虑,还你要的清静。”

“休想!”没有任何考虑,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觉到他的眸光一黯,她转了言辞,“我只答应随你回来,没有答应为你诞育子嗣!作为帝王,一诺千鼎。难道,你又想出尔反尔,用其他人的安危来胁迫我?"

当初,她答应随他回来的条件,便是从今以后,别再用任何人的­性­命来胁迫他,在他当政一日,也必须护得一日未烯谷的安宁。

可,在上次强占她时,他却已出尔反尔。

如今,既然她被他识破,对他的得寸进尺,她难道还要因着胁迫,逆来顺受吗?

其实,随西陵夙回帝都这段日子,如果萧楠愿意,足够向觞帝求援,哪怕,萧楠没有这么做,西陵夙也绝不会再冒然去往那边,用萧楠胁迫她。至于奕傲,萧楠答应她的,也定是会做到的。

所以,与其说因胁迫,逆来顺受,不如说,哪怕她再排斥、抗抗,始终,她的心,对他做不到彻底的拒绝。

毕竟,爱,不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否则,在生命消逝的时刻,她不会说出那一句话。

真可悲。

她能做的,仅是让自个彻底对他失望,让他彻底对她厌恶,在伤害中,断去这段孽缘。

伤害——曾几何时,竟只剩下伤害!

“好,朕不会再用任何人来胁迫你,但朕对这葵水没有任何的避讳……”他欺身压在她的身上,语意冰冷地说道。

自古,女子的葵水被视为不祥,在葵水期,更是男子极其避讳行房的时间,没有想到,他竟是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累了,今天一天,我很累,还请皇上,容我歇一晚,可以吗?”她的声音软了下来,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头晕得厉害,他这么压在她的身上,更让她很不舒服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她的脸­色­,其实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不太好,手覆上她的额头,掌心是灼烫的。

那个昏庸的太医,竟然回禀说,她的身子一切安好,没有受寒。

他忙拉过一旁的锦被,捂在她的身上,她的脸却是用力一挣,要挣开他覆着的掌心:

“要朕放你一晚,可以,给朕乖乖地躺着,不要乱动!”

他发狠地说出这句话,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在雪地里堆雪人,只为了延缓去玲珑那的时间,让玲珑不悦在先,又用冰冷的手去替玲珑捶腿,生怕,玲珑会容下她,给她好日子太久吗?

他是瞧得清楚她的心思,她图的,概莫是让整个后宫与她为敌,然后设计来陷害她,到那时,他不得不处置了她,才是她要的吧。或贬入冷宫,或驱逐出宫,总之,就是不成为他的女人!

这般想着,掌心的力度却是温柔的,只是声音甫响起,带着烦躁:

“传傅院正!”

外面传来海公公的应声,早知如此,下午就该直接让傅院正过去,绕了太医院,反是让那些个没眼­色­的太医,胡乱派了名庸医!

还让她生出葵水的事来糊弄他。

越这么想,看着她难受地样子,他的话却是说不重的,只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再小心翼翼地用锦被捂住她的身子。

殿外,复响起细碎的步子声时,却是海公公一溜小跑进来:

“回皇上,傅院正眼下正在仪瀛宫。”

仪瀛宫是胥贵姬的住所,西陵夙眉心一蹙:

“胥贵姬怎么了?”

能惊动傅院正过去的事,显然不会是小事,而是事先没有禀报于他,只可能是——

“回皇上,胥贵姬怀得龙嗣了!”海公公躬身,尖细的嗓子清楚无比地禀出这一句话来。

这对于膝下尚无子嗣的西陵夙来说,意味看什么,自然是清楚的。

而胥贵姬是胥司空的千金,家世背景显赫,这一胎若一举得男,对整个坤朝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是再明白不过的……

【七个代寝夜】vip-31

纵然,浑身烧得难受,思绪却是清明的。

胥贵姬怀了子嗣,他的­精­力该有大半要放在那边了吧,至少现在,不管怎样,他得过仪瀛宫去。

可,他却是只拥紧了她,斥道:

“傅院正­精­通的又不是­妇­科,还不快传他来!”

宫内如今主治­妇­科的是昔日顶替王院判的冯院判,可按着宫里的规矩,嫔妃一旦怀得子嗣,经冯院判确证后,却是需傅院正再去诊脉,以示郑重。

所以,西陵夙这斥责,显然是斥得没有理由。

但,他是帝王,哪怕说出的话,再不合规矩,做宫人的,也仅能是顺着。

“是。皇上。”

海公公躬身退了出去。

西陵夙俯低下脸,瞧见,趁刚刚当口,奕茗只将身子弓起,背对着他,将整张脸埋进旁边的枕中,他用力将她的身子掰了回来,再将她的身子按平,随即,凤眸眯起,潋滟的眸光冷冷地在她脸上拂过:

“朕不过去,就在这陪着你,你不是想借着朕的宠爱,让后宫对你敌视,那朕如你的愿。只是,在朕没有厌倦之前,任何人都伤不了你……”

且不论这句话,下半句是什么,恰是,她想的,他都瞧得穿。

可,她要的,他从来没有一次给过。

是啊,不论从前,或者现在,他总是在她想要的时候不给,在她不想要的时候,却是给了。

这样的纠结,不知何处会是个头,她只知道,她的逃避,唯今是仅剩的坚持。

浑身越来越难受,纵然是药身,可自己身体底子不算好,这一次,先是着了风寒,加上用了活血的药物,内热外冷相抵,怎会不病呢?

他要掰回,按平她的身子,也由得他去。毕竟,现在,她连说话的力气竟都是没了。

傅院正很快就赶到这,西陵夙亲自将奕茗小半截手腕隔了明黄|­色­帐幔递出来,傅院正就着纱绢诊脉后,立刻开了一贴方子,但在退下之前,仍是躬身禀道:

“臣恭喜皇上,胥贵姬怀有身孕,已有三月了。”

怀了三月的身孕,到现在,方让太医查得,可见,胥贵姬是刻意的隐瞒,毕竟,这宫里,一旦怀得帝嗣,稍有不慎,便会不保。

而将怀得帝嗣的讯息刻意瞒着,待到时间越久,受外力影响越小的时候说出,不啻是明智的。

看样子,胥贵姬明显是西陵夙秋狩时,已觉察到自己怀有帝嗣,却是一直到现在,帝驾回宫,临幸奕茗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透了出来,可谓一举双得。

只是,即便胥贵姬位分尊贵,胥司空在前朝又位列三公,但,涉及到子嗣是否能安好,终究是未知的。

“有冯院判料理贵姬的身孕,朕自然放心,另外,傅院正,从今日起,茗采女的身子就交由你调理,朕想着,如今国泰民安,朕也理该开枝散叶,繁荣皇室的子息才是。茗采女出身民间,体格不错,也适合为朕繁衍子息。”

这一语,说得极其悠然,却足以让奕茗的脑子轰得一声,撇开话里的意思不说,听上去,感情是把她当猪一样,是啊,若论哪种动物的繁衍能力好,那么,猪倒是体格不错,繁衍起来同样得快。

可,她是谁,以她的医术,难道还会让自己轻易怀得他的子嗣不成?

任何药物,虽然有裨益的地方,但,稍微处理,这些药效就不会存在,还能起相反的作用。

所以,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她必是不会让他有机可乘!

神思间,同样有些惊愕的傅院正退下殿去,西陵夙复睡到她的旁边,竟也不避讳她染了风寒,把她裹得和一个粽子差不多,然后,用力地抱住:

“朕知道,你擅长医理,但,每次你的药,会由院正亲自煎熬好,并奉上,若两月之内,仍不见动静,那么,朕会以欺君之罪处置了院正。”

这句话,说得很是轻巧,可,他笃定了奕茗的心软,一如,他附在她耳边继续道:

“只要你乖乖用药,先前伺候你的千湄、采心,朕明日就拨回你的碧水宫。”

她本来灼烫的身子,在他的怀抱里随这番话愈渐地僵滞起来。

明明一再让自个心硬起来,因为心软,每次都被他轻易找到挟持的理由,可,再如何,她始终没有办法做到冷血。

一如,她明明清楚,他为什么好心地让千湄等来伺候她,不啻是添了两个挟持她的理由罢了。

千湄、采心是先前伺候钦圣夫人的,如今,西陵夙拨去伺候一名采女,且不说,伺候她的配额已满,只单单她容貌相似钦圣夫人,或许,就给后宫不少编排的理由吧。

而他没有厌倦她前,再怎样的编排她都无须去怕,一旦厌倦,下场,显而易见,那将不仅仅是废黜,要的,该就是命。

原来,这一次,她的命都放进了他的盘算内。

可,她对他算得上什么呢?

不过是得不到的一件东西,帝王的天­性­使然,必是不甘的。

若她复卑微地去爱,他还会这么费了心思去要吗?

这些,她都清明,可,眼下,她的不舒服,使得她没有再去挣开他的相抱,只是昏昏沉沉睡去,哪怕,身子在他的臂弯中。

傅院正奉上药来时,只看到皇上丝毫没有避讳地搂着采女,甫要出声,皇上的眸光已然朝他睨来,只做了一个手势,却是让他呈了上去。

这个动作,是出乎傅院正的意料的。

看上去,皇上为了采女,连胥贵姬得了子嗣,都没有过去仪瀛宫,但,皇上若是宠爱采女,可,眼见着采女睡去,又怎还让他奉上汤药呢,傅院正虽然不解,可还是巴巴地端上汤药。

西陵夙执过汤药,搂住锦被抱起半梦半醒的奕茗:

“喝药!”

冷冷的两个字,她被他强行抱起,自是被惊醒,接着,只觉得­唇­际一苦,他一股脑地就将那汤药灌了进来。

这样的动作和温柔无关,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应,她被灌下半碗药,但,来不及呛咳,他已把碗端开,时间倒是把握得刚刚好。

“退下吧。”

西陵夙将那剩下的药碗放到几案旁,此刻已是入夜,倘是把一碗药都灌下,显然,过一个时辰,她必是要起夜的,而,她身子这般发热,殿内拢再多的银碳,恐怕都难免加重病情。还不如,灌下半碗药,用被子捂住,发了汗,也就好了。

这么想,他只把两床锦被都悉数盖在她的身上,而他亦是和她同衾而卧。

现在,她的身子犹如一个滚烫的火炉,他把她抱在怀里,方才褪去的桃­色­薄纱并没有穿上,这样抱着,其实等于和她肌肤相亲,那细腻柔滑的娇小身子,这样安安静静地被他圈着,没有让他添任何的绮念,只是,觉得仿似又回到了魑魅山的那回,她就是这般安然地躺在他的怀内。

可,彼时,一半是她无意识所为。现在,明显是他的强迫。

‘强迫’,嚼过这俩个字时,他薄­唇­边浮上淡淡的弧度,接着,他俯低下脸,把脸像往常一样,抵在她的肩膀处,那里赢弱得好像经不起任何的抵压,而他就这样抵在彼处,一直到卯时,邓公公的请起声,在殿外响起时,他才悠悠醒转。

不可否认,这一晚,他睡得很是踏实,起身前,还是摸了一下怀里人儿的额头,除了有些黏腻的汗之外,额头的温度倒是冰凉的,包括她的身上也满是黏腻的汗,这些汗濡湿在他的胸膛上,他竟没有一点觉得难耐,而素来,他都是有着洁癖的君王,每每临幸嫔妃时,嫔妃身上若出些许的汗都会让他不悦,也因此,那些嫔妃都习惯在临幸时,洒上香粉,来掩去汗意。

现在呢?怀里的人儿,那么黏腻的汗,他不仅不厌恶,反是执了旁边的汗巾替她仔细地擦拭­干­净,毕竟,她的温度刚退下,是不宜立刻沐浴的。

做完这一切,他再用被子紧紧地裹住她,接着,方起身,走到外殿,让宫人伺候洗漱、更衣。

然,在他起身的刹那,奕茗却已睁开眼晴,而在那之前,本来该戒备的她竟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此刻的惊醒,是源于他用汗巾替她擦拭汗渍。纵然,他的动作很是轻柔,但,终究是在刹那有些什么,轻叩她的心绪,让她从昏沉的梦境里苏醒。

哪怕,出了一身虚汗,她浑身没有力气,可,在这之后,却再睡不着。

睁开眼晴,望着那明黄的龙榻,帘外有宫人走动的声音,但都不会进来。

想是受了他的吩咐,待她醒来,才会进来伺候吧。

只是,她却是不想起来,好累,起来,要面对的,更多的,是累,所以能不能容许她稍稍地在这榻上多歇会呢?

纵然,这是雨露殿的龙榻,按着规矩,仅有妃位以上,方能在这张榻上,睡到天亮,可现在,她已经破了这规矩,又何妨僭越呢?

闭上眼晴,她复又昏昏睡去。现在,他该是去上朝了,只要在他下朝时起身,应该就行了。

所以,就让她多睡这一会。

再次醒来,不过是辰时,她的身子稍动了一动,便有宫女的声音透过纱幔传来:

“主子是要起了吗?"

是千涓的声音,她果然没事。

只是,现在,她却不能去认。

以她如今的身份,越和她没有关系的人,反倒是会越好。

“进来罢。”吩咐出这一句话。

千湄躬身进来,伺候这位新主子洗漱,早前就曾听说,这位新主子长得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十分相似,今日第一次见,果然是如传闻中那般。

不止相似,其实,连一瞬瞧到时的神态都是一样的。

犹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钦圣夫人是在洛州城内,彼时,她和洛州行宫的宫人被关押在城内某处宅子的房里。

在这之前,行宫爆炸之际,她和大部分宫人一样茫然不知所措,两军厮杀中,有部分宫人罹难,但,大部分却被觞兵所劫,起先,该是意图把她们做为两军对垒时的人质,可最终,却是觞国的国师亲自吩咐士兵,把她们禁在一艘船上,并在某一晚,紧急撤离的时候,带她们一并进得洛州城,并囚在某处大宅的房室里。

后来,随着外面百姓和官兵的­骚­乱,她们也担心会再次成为人质,毕竟,平白无故地在撤离时,带她们离开,显见很费功夫,除非她们有利用价值,否则,觞兵何必多做这些事呢?

可,在愈来愈忐忑的时分,当瞧到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院落的门口,虽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她却知道那必是钦圣夫人,也相信,有夫人在,一切都会没有事。

果然,夫人的出现,在几日后,就换来了她们的平安离开,并跟随坤帝返回帝都。

而夫人,却在坤帝颁下的圣旨上说是,死于洛州行宫的救驾。

这显然是不对的,纵然,别人认不出,可她知道,在洛州城出现的那名蒙着面纱的女子,必是夫人无疑!

眼下,瞧着茗采女,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夫人!

但,茗采女对她的态度却是疏离的,而她只是一名宫女,再如何揣测,也仅能遂着主子的意思去做。

“主子,奴婢扶您回宫。”

甫伺候采女穿完衣裳,她能觉到采女的身子是虚弱的,奕茗颔首,由千湄扶着她,走出殿去。

哪怕拢了很厚的大氅,迎面而来的寒风还是让奕茗的身子一个哆嗦,一旁早有邓公公小碎步奔来:

“奴才参见茗主子。皇上吩咐了,天冷,茗主子不必回去碧水宫,就在这殿内歇下。”

偏是要等到她出殿,才来说,该是让她在寒风刺骨下,再体味到殿内的暖融,从而心甘情愿地留在这吧。

西陵夙的谋心,真的很准,可,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回到未烯谷没有银碳的竹屋,都不愿在这暖融如春的雨露殿内多待一会。

“主子,早膳一会就好,还请主子回殿。”邓公公见奕茗没有动作,复添了一句。

“主子。”千湄扶着奕茗的手稍用了些许的力,奕茗这才回过神来,颔首任由千湄扶着回了殿。

早膳很是清淡,都是以往蒹葭这个身份爱用的,想不到,这些,他都记得。

这念甫起,她不仅自嘲起来,哪怕,她没有陪他用过几次膳,可,只要问过伺候她的人,自然做出这些不难,又何须刻意去记呢?

但,她偏偏刚才还是这般想了,可见,心里,还是有计较的。

奕茗,你不可以这么愚蠢了!不可以!

在心里严厉地警告自个,作为惩罚,只放下筷子,不再用下去。

千湄瞧她似乎胃口不佳,没有劝她继续用一些,仅是让宫女撤下餐点,此时,傅院正早候在外面,给她重新诊了脉,再奉上汤药。

然,这一次,当傅院正奉上汤药时,殿外却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

傅院正忙就势跪拜在地,奕茗也由千湄扶着,下得榻来,跪叩于地。

风初初并不是一人前来,而是由言婕妤扶着,踏进殿内。

“茗采女既然病着,再这么起身跪拜,万一病情加重,皇上岂不是要连哀家一并怪罪?”

“是啊,太后,你瞧,昨晚,胥姐姐诊出怀得帝嗣,却不曾想,皇上不仅没有过去,连院正大人都被叫了过来,只伺候茗采女的风寒。可见,皇上心里,对茗采女真的在意得紧。”言婕好在一旁添油加醋道。

这宫里的纷扰,看来是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回避,就停止的。

奕茗低垂着小脸,在­唇­边浮起一抹弧度,且不说,眼下,她身子不适,懒得和她们计较,身子若是大安了,她也不愿耗费心里在这些勾心斗角上。

作为帝王的女人,是最不幸的,她要的,只是尽快能脱离出去。

“哀家倒是现在才瞧出来,茗采女进宫不过几日,却让皇上如此在意,真真让哀家都是大开眼界了。”风初初悠悠说完这一句,语音骤然变冷,“不过,昨日,哀家瞧着采女在香雪坞那,却是瞧不出一点病态的,怎地,这病来得这么突然?”

语音甫落,风初初已然行到奕茗跟前,稍弯下身,抬手扶起奕茗,近身的相扶,让风初初更瞧得清楚这张千娇百媚的小脸,和蒹葭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这让她心底更加不悦起来。

“太后,嫔妾也是昨晚才觉到风寒发作,白天的时候,确实没有觉到的。”奕茗听似恭谨地禀道,手却不露痕迹地拂开太后的搀扶,“嫔妾风寒未好,怕传给太后。”

这一拂开,她仅是由千湄站到离太后稍远的距离。

太后,其实,做任何事都是有着自个的目的­性­,哪怕,念着昔日的恩情,她不会去伤到太后,可如今,她也会保护自个,不被无谓地伤害到。

“院正杆在那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药端给采女服下,不然,耽搁了采女的服药,仔细着皇上不饶你。”风初初语意不悦更重,傅院正忙战兢地将手中的药端到奕茗跟前。

奕茗也不推却,接过,一饮而下。

“既然院正伺候采女用完药了,哀家也就不打扰采女休息,院正跟哀家往仪瀛宫走一遭吧。”

“回太后的话,皇上吩咐,让臣伺候着采女主子。”傅院正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说出这一句话。

“皇上的话是话,难道哀家的话就不是了?”风初初的语音转厉。

“太后,臣断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圣命难违,还请太后先和皇上说了,再传臣过去。”

“院正大人,我这暂时没事,你且跟太后去罢,皇上问起,我自会禀告。”奕茗在一旁语意倒是悠悠。

“这——"

“想不到哀家的话,还不如采女的分量大,呵呵。”风初初冷声说出这一句,眼角的余光自然瞧得到那抹明黄的袍衫正往殿内走来。

随着周围众人参拜的声音,唯独风初初是不拜的,她仅是站在那,睨着西陵夙:

“皇上来得正好,哀家这就向皇上讨个旨,请皇上准傅院正跟哀家往仪瀛宫一去。”

西陵夙只是先走到奕茗的跟前,一手搀起她的,带她往床榻旁走去,一边道:

“傅院正并非主治­妇­科的,朕已吩咐主治的冯院判在仪瀛宫伺候着,不知太后此番来,是要院正过去呢,抑或是给朕的采女一个威仪?”

这句话,说得极是轻描淡写,但也蕴含着最直接的帝威。

“皇上,哀家知道,院正并非最擅长­妇­科,可,胥贵姬眼下,初怀子嗣,却是先天有晕眩的病症,这些,是冯院判所不能兼全的,是以,哀家才让院正过去,和冯院判商榷一下,再开个方子。可,皇上如今只念怜着新册封的采女,却不顾及胥贵姬如今愈重的身子,倒叫人有些寒心呐。”

今时今日说的话,是以前的风初初绝对不会说的。

然,今时今日,她却是偏偏要说,惟独这么说了,不仅自个心里舒坦,她想看到的,或许,也不会等太长的时间。

“听太后这么说,倒真是朕的不是了。”西陵夙攥紧奕茗的手,奕茗却是面无表情任他攥着。

若搁在从前,面对太后和他起争执,她是不会这样的。

这样的她,其实,已然不是让他渐渐动心的样子,可他却是没有办法做到放手。

哪怕,就这样,看她枯萎,他也要把她采撷在身边。

“皇上,哀家来这不是和皇上争论谁是谁非,只是,胥贵姬这一胎,对皇上来说,极有可能是皇长子,是以,哀家才会这般看重,也希望皇上体谅哀家的苦心,再怎样,让院正过去瞧一眼,若皇上得空,也去看下胥贵姬罢。”

“朕自然会去看,朕今日下了朝,本就是要过去仪瀛宫,只是没有想到,太后竟是先来了朕的雨露殿。”

“好,是哀家的不是,惊了皇上的宠妃,哀家这就向采女赔个不是,还请采女大人大量,莫计较哀家的言行。”风初初­唇­角勾出弧度,却是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若搁在以往,该让她有多难耐呢。

现在,她却是清楚地知道,西陵夙这么做,是让她以这个身份入宫后,和太后之间彻底起了罅隙,如此,也就断了她烂好人的心。

西陵夙,这次带她回宫,表面上看起来,对她是残忍的,其实,些许的细节却是透露出了,他对她根本做不到彻底的狠绝。

否则,她现在又岂会安然地坐在这呢?

不,不能继续想下去。

她怎么能够又开始想他的好,却不去想这些好的背后,可能随之而来的,是让她彻底的万劫不复呢?

“太后言重了,嫔妾初入宫,有些地方确是做得欠缺,还请太后万勿见怪嫔妾。”因被西陵夙攥住手,她只能微微福下身子。

“皇上,你再如何宠溺着谁,哀家也只管这一次。既然皇上说要去仪瀛宫,哀家就不耽误皇上了,来呀,起驾回宫。”风初初吩咐出这句话,再不瞧殿内诸人,径直往殿外行去。

言婕妤怔了一下,也紧赶慢赶,跟着太后步出殿去。

虽然,往日里,她和胥贵姬表面上是不和的,但经过苏贵姬那件事后,她却知道,在这宫里,多一个表面上的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是以,这一年,哪怕她再承圣恩,对六宫中其余诸妃,也不时往来,并时时施以恩惠,毕竟,她的父亲虽只是尚书令,家底确是丰厚的,平日里,也多托人梢些宫里瞧不到的小玩意,倒颇是引得诸妃的欢心,当然,也包括太后。

昨晚,胥贵姬传出子嗣的消息,纵然让她十分的难受,可,一大早,她却是往仪瀛宫跑得勤,自然也瞧到了,胥贵姬因着皇上没来的落寞。

她懂得,有些时候,未必要自个出面,只在旁边撺掇,却亦能讨个皆大欢喜,因此,在太后按着惯例来瞧胥贵姬时,旁敲侧击地说了些话,引得太后来到乾曌宫,未曾想,西陵夙下朝后没去御书房,使得这场探望,变得不欢而散。

她彼时虽然能缩在后头,眼下,却是再缩不得了,眼巴巴地让皇上瞧到她在太后旁边,不难猜到,这事和她有关。

是以,走出殿来,心下辗转间,没注意台阶的湿滑,眼见着要滑了下去,恰是太后将她一扶:

“言婕妤,走路看仔细着点,小心有时候摔下去了,再爬都是爬不起来了。”

“太后,嫔妾今日失言了,害得太后——"

“言婕妤,你今日说的也都是实话,哀家也不后悔来这里一遭,也算是见识了某人的手段,言婕妤若能学着点,恐怕也会更受皇上的青睐。”

“嫔妾是学不会了,嫔妾也不屑去学。”

“罢了,这话就哀家跟前说说。”

“太后,你知道吗,这宫里,私下都传开了,说是——”言婕好忽然噤声,瞧了下四周,却已走出了乾曌宫的宫门,除了喜碧和她贴身伺候的吉祥外,再无其他人,只是还收了口,等着太后的发话。

“怎么了?在哀家面前不必吞吞吐吐,哀家怒你无罪。”

“都说皇上这次秋狩,偏是从林子中窜出一只银狐,皇上独自去猎,没曾想银狐是猎了回来,可那狐皮下,裹着的却是茗采女。”

言婕妤的话说得极轻,带着畏缩。

其实,有些事无所谓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只在宫里这处最大的是非之地传来传去,即便是添油加醋的讹传,有时候,也会成为似是而非的真相。

“言婕妤,这些话,说给哀家知道就行了,若在宫里传了开去,犯得却是谣传的罪,皇上必是不容的。”

“嫔妾知道,嫔妾也只在太后跟前说了这一次,但凡嫔妾宫里有人乱嚼这舌头,嫔妾也都处置了。”

“这就好。哀家要回宫了,胥贵姬那,你抽空了就去陪着,好歹入了宫,就是姐妹,她这一胎若得安然诞下,也算是大家的福祉。”

“是,嫔妾明白。”

她岂会不明白呢,第一胎,别有用心的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若这一胎安然地诞下,待到日后,她若也怀了身孕,却未必是会受那么多人盯着了。

不过,到那时,恐怕,最要防的,便也是胥贵姬。

伺候太后上得肩辇,徐徐离开,言婕妤的手捂了下小腹,不由叹了口气,算起来,西陵夙也临幸了她好几次,却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不由得嘟了嘴,传了肩辇,朝自个的宫行去。眼见着,西陵夙一会必去仪瀛宫,她虽然想见皇上,可刚才添了皇上的堵,再去,恐怕定讨不到好脸­色­,也让胥贵姬以为她图了什么。这一点,进宫快两年的她,可是拎得清的。

这一日,西陵夙往仪瀛宫,陪着胥贵姬一直到了晚膳,用完去御书房批了折子,方回到雨露殿。

殿内,奕茗早缩进锦被中,看上去倒是睡得香甜,虽然他回殿稍晚了点,但也不过是戌时,即便她身子不适,却也不见得会这么早就睡熟。

他知道她是避着他,可,既然她身上葵水来了,再加上染了风寒,他是不会动她的。

而方才院正在他进殿前,便已禀过他,汤药,她已按时服下了。于是,也不去拆穿她的装睡,只稍微掀开一侧的锦被,躺了进去。

哪怕稍掀开了这一侧,也能瞧到她,浑身裹得很是严实,不觉有些好笑,甚至于,身子因他上得榻来,都能瞧出明显绷得紧紧的,这一晚,他没有去抱住她,只安然睡在龙榻的另一端,许是殿内熏了苏合香的缘故,他很快就入了梦境。

而躺在一旁,蜷缩着身子的她,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终慢慢睁开眼睛。

他没有碰她,有些出乎意料,也是这份出乎意料,让她在锦被下的身子稍稍得以放松。

现在,他离得她就这么近,可偏是这么近的距离,却已是尺咫天涯。

她不用回身,从龙榻顶端镶嵌的偌大铜镜内,能瞧到他神态安然的样子。

本来,这些铜镜,该是起帝王临幸时,增加情趣的用途,如今,却成了她容许自个去正眼瞧他的地方,然,也仅是瞧了一眼,她便继续闭上眼晴。

不能让自己的心有一点点的柔软,唯有继续硬下心来,她方能让自个彻底摆脱他的束缚。

这一生,她不要做的,就是帝王的女人。

哪怕,父皇爱着母亲,母亲都不幸福,更何况她呢?

由始至终,他对她,根本就没有爱。

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仿似催眠一般,直到睡意不期然的袭来,她竟也慢慢陷入了梦境。

因着药效的作用,她好得很快,虽然葵水来时,身上不是很舒爽,可,也让她的睡眠变得很深。

人在睡梦中,往往会有无意识地动作发生,一如,今晚,她本来背对着他蜷缩睡去,却在夜半的时候,身子不仅回转过来,还汲取温暖一般,朝他的臂弯下缩去。

这是她曾经最爱的入睡方式,在魑魅山更是如此。

这些许的轻微动作,却是让他惊醒了,可也只是滞怔一下,他就展开手臂,将她轻柔地拥紧,继续睡去。

拥紧她的刹那,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轻易触动,这一刻,她没有任何锋芒地,就这般躺在他的臂弯,谁说,不是种幸福呢?

原来,他的幸福,其实,离他从来都是很近,只看是否能把握到最后罢了。

晨曦微露的时候,他小心冀冀地撤开手,她还是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蜷缩在他的臂弯,也正因这个姿势,他大半个身子是露在锦被外的,犹记起,以往,她为了顾及他是否着凉,刻意让自个的小脸捂进锦被下的样子,那样的她是娇俏可爱的,若说她对他的一切,不过是场演绎,又何必演到那样惟妙惟肖,让他在真假不辨中,动了心,刻了情呢?

而现在,若没有院正那些安神汤药的作用,她是否还会像曾经哪有那样做呢?

纵然,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但,却又是怕去知道的。

只是下榻的时候,替她掖好锦被的一角,而她的样子,却并不是恬静的,反像是陷入什么噩梦中,额头都渗出汗来,接着,他能听到她的樱­唇­里,清晰地喊出两个字:

“师父……师父……”

也是这两个字,让他本来柔和的神­色­骤然变得森冷。

果然,连做梦都念着她的师父。

而他已不想去辨别这一声唤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只转身,步出殿去,留下一室的清冷。

奕茗很快就从噩梦中挣醒,那个梦是这样的真实,梦里,她看到,她的师父萧楠站在未烯谷的枫叶林下,对她柔和地笑着,他的气­色­看起来是不错的,甚至于,有着正常人的红润。

她想朝他奔去,骤然间,却听到他对她说道:

“以后,师父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管怎样,师父看到你幸福快乐,师父就满足了……”

这句话,即便是在梦里,却是那样的清晰,直到她看到师父化作一团白烟散去,她猛地一挣扎,才发现,竟然是场梦。

而在梦里,她竟能看到师父脱去了面具,所以,才能瞧得清师父的气­色­。

可,未烯谷的规矩,谷主除非死的时候,方能脱下面具,其余的时候,都是不能的呀。难道说,师父已经——!

不,不会的。

师父如今还在闭关,梦都是反的,梦得越不好,实际情况应该就越好。

但,她的心终究是放不下了。

师父——

情绪在这瞬间,难受得无以复加。

师父的近况如何,纵然在这帝宫深深中,看似难以获悉。

可,她离开谷底的时候,是带着那支碧玉箫的,虽然被西陵夙厌恶,但,她终究是带了回来。

那支箫是师父的碧玉箫,吹响碧玉箫的时候,就如同师父亦在她身边一样。

并且,若这帝宫还隐有师父身边的人,听到箫声时,会不会就出现了呢?

不管如何,她不想待在这雨露殿了,这两日的歇息,加上院正的­精­心调理,她的风寒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她­干­嘛还要留在这呢?

而他彼时也只是说天冷,让她留于此。如此,她若继续留下去,指不定,还让他以为,是她的一种妥协。

一念起时,她只唤了千湄进来:

“帮我更衣,我想回碧水宫。”

“主子要拿什么东西吗?大可以让奴婢去拿。”

“不用,我想回去,一直待在这,有些憋闷。”

有些事,她不想和千湄挑明,包括身份也是一样,挑明了,对千湄都未必是好的。

“好。”千湄应声,“但,主子,现在才卯时,宫门大部分还下了锁,依奴婢看,待到辰时再走吧。”

她颔首,坐在榻上,一直忐忑到了辰时,千湄才伺候她更了衣裳,扶她出得殿去,殿外,虽然积雪经过一日,消融了不少,也正因此,更见寒冷。

千湄传了肩辇,纵然以奕茗如今的身份,还用不得肩辇,但,方才她把奕茗要回宫的事先禀了海公公,海公公略一思忖,因着西陵夙没有下明确的吩咐,让采女留在这。何况,这里毕竟是雨露殿,让一名嫔妃长久居于此,也是不妥的。哪怕,西陵夙不介意,作为总管的他,却需周全的考虑。

恰好,采女自个提出了回宫,不啻是好的。

而眼下,西陵夙又在上朝,亦没必要为了这事刻意去回。

是以,海公公做了主,让她传一部肩辇送主子回去。

肩辇抬着,小太监走得很快,但,走了没几步,肩辇终是一滞,停了下来,听得千湄在帘外禀道:

“主子,胥贵姬的肩辇正在前面。”

胥贵姬?

眼下的形式,哪怕再如何,她都是要下辇参拜的。

只是这一参拜,却是平添了祸端……

【七个代寝夜】vip-32

按着规矩,奕茗的肩辇停了下来,千湄扶她下辇,银雪皑皑的秘道上,她朝着胥贵姬款款施礼:

“嫔妾给贵姬请安。”

她这一声说得很轻,本身也是她风寒初愈,虽然恢复得很快,身上的力气终究尚是不足的。

而这一语落进胥贵姬的耳中,胥贵姬却微微一笑,吩咐宫女怜香将帘幔挑开,将粉脸露了出来:

“本宫听着声音不熟,原来是妹妹,早听妹妹随皇上狩猎回宫,偏巧本宫身子不便,就没去瞧过妹妹,昨儿个听说妹妹病了,怎么不好好歇着,这么大冷的天,一早就出来了?"

“回娘娘的话,嫔妾身子已是大安了,现下,正是要回宫。”奕茗躬身,虽知道,这句话这么说,若胥贵娘要挑不是,却不啻是有最好的话柄。

源于,她本是末等的采女,且不说身子不适,即便寻常的临幸,都断无理由留宿在乾曌宫。

纵然,这亦是西陵夙的意思,可,却也能反说成是她的媚主。

但,昔日胥贵姬虽对身为钦圣夫人的她,都偶有使绊,可,如今,毕竟她仅是位分卑微的采女,相较于身怀帝嗣,如日中天的胥贵姬来说,似乎是断无必要去寻她的不是了。

源于,在宫里,但凡地位稳固的嫔妃,往往会刻意去搏贤名,唯有那些担心自个地位朝不保夕的,方会有那踩低拜高的行径。

如此这般想时,昔日身为钦圣夫人的她,难道,正因为笃定地位的稳固,方那么愚笨地去顾及别人呢?

而此刻,胥贵姬果然笑得愈是轻柔:

“妹妹辛苦了,也难为皇上赐了妹妹肩辇。本宫瞧妹妹近日的气­色­还不错,恰好本宫正待往宫中的慈云庵理佛,只不知妹妹是否有兴趣同往呢?”

千湄甫要说些什么,奕茗却已然应声道:

“承娘娘盛邀,实乃嫔妾的幸事。”

“这样,那是最好了。只是,此去佛庵尚有段路,不如妹妹坐到本宫的车辇上来,我们姐妹一路也说会子话。”

“是。”

千湄皱了下眉头,对于胥贵姬,许是由于昔日其对钦圣夫人的刁难,她心里总是存了芥蒂的。

可,这位新的采女主子,恰是全然没有一丝顾忌,这样的­性­子,真的,倒像是钦圣夫人呢。

凝神朝采女望去,采女却已经踏上宫人搬来的脚凳,上得车辇去。

宫里的慈云庵在最西的一隅,前朝没有所出的嫔妃,在先帝驾崩后,便会被册为太妃,然后遣送至此安度余生。

而这处佛堂亦是后妃,及内宫女眷但凡有特殊的日子,都会前来参拜的地方。

佛堂建于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丘上,车辇只停在山下,胥贵姬下得辇来,奕茗忙上前搀扶住胥贵姬看似伸向她的手腕。

“劳烦妹妹了。”这么近的距离,胥贵姬更清楚地睨了一眼奕茗的容貌,果真是和昔日的钦圣夫人几乎完全一样。

若说有些许的不同,那便是钦圣夫人唯唯诺诺,神­色­中更多的是温顺,而眼前的采女,却显然和温顺两个字无关,那双和钦圣夫人尤其相似的眸内,有的是一抹全然不同的凌然。

虽然仅是名区区的采女,可,却亦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呐,所以,自然,会有这抹凌然罢。

哪怕她怀有子嗣在先,皇上都因着这名采女区区的风寒,就弃她于不顾,这若说不计较,那是假的。

作为女人,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人,又怎会不计较呢?

可,计较归计较,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就越不能显露出来,若能利用这名采女成全些许自个的部署,倒也是好的。

胥贵姬心绪甫转,面上也不显山露水,只柔柔地笑着,在奕茗的搀扶下,缓缓步上台阶:

“妹妹,这儿啊,不仅菩萨灵验,素斋也是别具风味。今日午膳,妹妹就陪本宫在这用罢。”

“谢娘娘。”

“呵呵,妹妹虽然是民间来的,礼数倒真是周全,听闻,皇上还让德妃娘娘教诲妹妹礼数,依着本宫看,倒是多此一举了。不过,也显见皇上对妹妹的看重——”胥贵姬说了这半句,恰好行到台阶的顶端,她若有所思地凝定奕茗,“不知有没有人告诉妹妹,妹妹的容貌很像宫里先前的一位娘娘。”

在晨曦微露的时分,在她这个角度瞧过去,奕茗的眸子滟出一丝的紫­色­华彩,这样的华彩,她也只在钦圣夫人眸底瞧到过。

世上真的有这样相似的俩人吗?

相似到让她只觉得,或许,奕茗就是钦圣夫人。

可倘真的如此,西陵夙又为何要下一道讣告,再用这个身份将奕茗迎进宫内?

这般一想,念及昔日父亲曾对她说过的点滴,有些什么却似醍酬灌顶般清明起来。

难道说,钦圣夫人蒹葭真的是锦国的白露公主,亦是和觞帝有过婚约的女子,那么倒就说得通了。

也就一并说得通,为何这一次洛州会晤差点弄到兵戎相向,结果又不了了之。

只可能是西陵夙到最后还是放不下钦圣夫人,旋即用钦圣夫人假死,来瞒过觞帝,如此,觞帝自然不允,兵戎相见时,西陵夙不惜冒大不韪,将天堑的索桥炸断,而觞帝眼见如此战下去,对觞国未必是好的,遂两国帝君达成了盟约,将这罪名安给了圣华公主奕翾,或者该说,是奕翾随觞帝回国,以弥补白露公主的遗憾。

毕竟,圣华公主的容貌天下闻名,以她来代替白露公主嫁予觞帝,觞帝也不算吃亏。而西陵夙竟舍得这样相换,可见,蒹葭在西陵夙心底的地位,是让她更加难耐的。

不过,也好。

她的­唇­边微微翘起,倘若,眼前的真是蒹葭,对她来说,实是更好的。

这般想时,她的手覆紧奕茗的手腕,听得奕茗徐徐启­唇­:

“嫔妾初来宫中,至于嫔妾像哪位娘娘,确是不知的。”

不知?还是本来就是呢?

这个问题,现在,她并不急于去让奕茗承认。

“是纯端皇贵妃,不过可惜,在一年前,为护圣驾,香消玉殒了,也正因此,想必皇上日后对妹妹会格外青睐的。”

仿似带着淡淡的哀愁说出这一句话,目光却是将奕茗脸上的反映都收入眼底,可,奕茗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

“原来是这样。”奕茗仅是应出这一句,言辞间也不辨任何的端倪。

慈云庵门口,早有师太候在那,迎她们进得庵内。

“贵姬娘娘,娘娘只需在求子殿内,连续诵读九天的经文,观世音菩萨感铭娘娘的虔诚,也定会保得帝嗣的安泰。”

师太行过礼后,在旁边轻声禀道。

“本宫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诞下,这对本宫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赏。”胥贵姬语音颇似诚恳。

“我佛慈悲,娘娘定会得偿所愿的。”师太稍侧身,让出秘道,迎胥贵姬进入庵堂。

纵然仅是贵姬的位分,但由于身怀帝嗣,仪仗倒也是浩浩荡荡,但,这浩浩荡荡的仪仗却因着佛门清净之地的缘故,只停在庵堂外,并不入内。

胥贵姬撤回让奕茗相扶的手,只由近身宫女怜香扶着,才走过一进的拱门,忽然,从旁边窜出一身着素青­色­衫袍的女子,她奔得极快,险些就要撞到胥贵姬的身上,幸好怜香敏捷,就势挡在了前头,那女子只和怜香撞了一块。

“我不要呆在这了,我不要!”那女子口中碎碎念着,发髻凌乱,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神­色­。

怜香忙急唤跟着的太监将她制住,那女子却还在不停挣扎着。

“快,把静安太妃送回去。”师太在旁神­色­没有任何慌乱的吩咐道。

“我不要回去,我不要!绯妹妹已经上吊死了,我再回去,我也要死的,我不要!”素青衫袍的女子不停挣扎着,双手也试图挣脱太监的挟持,可她毕竟仅是一介女流之辈,又怎抵得过那帮如狼似虎的太监呢?

“唉,真是可怜。”胥贵姬在瞧到那静安太妃被人架着下去时,悠悠叹出一口气,“妹妹,这宫里啊,有两处地方最是让不安分的人惧怕,一处就是这儿,妹妹初进宫,想必也是不知道的,这,虽然是佛门清净之地,却也是前朝太妃养老的地方,但凡没有诞下子嗣的妃子啊,在先帝驾崩后,就会被送到这,如果六根能就此脱离红尘的困扰那也罢了,可偏偏,有的人进来了这里,心里还想着宫里的繁华日子,于是,这落差一产生,捱不过去的,就会寻死,本宫听闻,前几日,第一场大雪的时候,孝安太妃就薨逝了,可这静安太妃只咬定,孝安太妃是用白绫自尽的,任何人劝都不听,没曾想,今日竟是疯癫到了这般地步,真是可叹。”

奕茗的目光瞧着静安太妃被太监驾走时,竟是因着那相似的颜­色­,眼前只浮现过萧楠的影子,是以片刻的失神后,听胥贵姬叹着气,说出这番话时,心境又怎做得到舒坦呢?

仅是怔怔地问出一句:

“静安太妃会去哪?”

“宫里,最容不得的,就是乱说话,说错话,只要犯了,赔上的,就是自个的命。这里和另外一处让人怕的地方,其实是一样的。无论怎样,都不能说错话。”

虽然,苏贵姬没有明着提另外一处让人惧怕的地方是哪里,她却是知道,那指的必是冷宫。

一处是帝王在世时候的发落,一处则是帝王驾崩后的发落。

不管是何种形式的发落,说穿了,也都是系在那一人身上罢了。

她没有再说话,仅是默默地扶着胥贵姬进了庵堂,胥贵姬兴致不错,拉着她一起跪拜下来诵念经文:

“妹妹陪本宫一起念,这经文不仅对本宫腹中的帝嗣有益,对妹妹也是有所裨益的,妹妹如今圣恩正浓,加上虔心向佛,怀上帝嗣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怀上帝嗣?

这四个字对如今的她来说,偏是最不想要的。

只听得胥贵姬这么说,额际都开始隐隐作疼起来,她只俯了身子:

“娘娘,嫔妾许是闻不惯檀香,这会子却是觉得头有些晕,嫔妾能否往庵堂外走走,也算是浸润这佛门的清净了。”

“如此,也好。只一会午膳,本宫让人去唤你,就在附近走走,若觉得太冷,妹妹还是进来,本宫让师太带妹妹往没有熏香的厢房去歇息。对了,别过那二进门,那门里,便是太妃们住的地方了。”胥贵姬叮咛了这一句,并不执意让奕砂相陪。

奕茗躬了下身子,便有千湄扶着朝外走去。

殿外,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秘道旁的积雪开始消融,因着没有起风,倒也不算冷,但千湄还是执意把一个暖暖的手炉放到奕茗的手中:

“娘娘,奴婢才问庵里的姑子要的炭火,您毕竟身子还没有大安,这么走,用这火炉捂着才好。”

“谢谢。”

奕茗接过手炉,那暖暖的炉壁熨帖在掌心,确实是暖和的,只是,终究不能将心一并地温暖,反是愈衬托出那一隅的荒凉来。

在回廊中走着,回廊外满是参天的古松,除了远远地,有诵念经文的声音传来,便只能听到自个的履鞋发出轻微的咯咯声,而此刻,在回廊的另一端,也想起一阵不算响的咯咯声,她抬起眸子,循声瞧去,那咯咯声恰是来自于翔王妃风念念。

不过一年的时间未见,她却仍是记得这名女子的。这名在某种程度上,远远比她勇敢的女子。

只是,彼时的成全,对其,许也仅是种伤害。

此刻,风念念也瞧到了她,脸上拂过一丝愕然,毕竟,外人知道的,仅是钦圣夫人薨逝在了洛州行宫,如今以采女身份进宫的她,未必是皇宫内眷都知道的,哪怕知道,听过传闻,也断不会想到,容貌却是真的这般相似。

“参见主子。”风念念瞧了一眼她身上的品级服饰,自然知道不是高位的嫔妃,可作为王妃的她来说,见到帝王的嫔妃,总归是要先施礼的。

“不必多礼。”奕茗没有直唤翔王妃,即便这三个字就在­唇­边,可,还是生生地收了回去。

作为现在的身份,她理该不认识风念念,而对于风念念和翔王来说,没有蒹葭这个人的存在才是好的。

可,哪怕蒹葭不在了,风念念的神情却俨然是和幸福无关的。

回到帝都不过数日,数日间,她根本不理世事,自然不晓得风念念和翔王的近况,然,只从这一面不期然的相遇,女人的直觉,却是清楚地告诉她,彼时,她的不经意,对风念念的伤害,却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

翔王的情意,让三年后的她愕然,可彼时,那样单纯的她,许是真的很吸引人,惟独,吸引不了,那冷情的人罢。

收了心绪,她凝向风念念,纵是入了冬,风念念的衣裙还是单薄的,只在外面披了件银鼠袄,料子也是半新不旧,至于妆容,更瞧得出是倦怠去理的。

“嫔妾先告退了。”风念念不习惯被她打量,尤其是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打量。她知道宫里新晋了一位容貌相似钦圣夫人的采女,今日一见,却真的是一模一样。

哪怕钦圣夫人已经薨逝,她却是晓得,翔王仍是不能忘却的,若再让翔王见到这张脸,恐怕更是难以舍下吧。

即便昔日的钦圣夫人或许也不过是因着太后的缘故才让翔王青睐有加。

不过,舍与不舍,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的,自从那日,看到翔王和太后风初初在温泉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死了一半,而其后翔王没有对她有任何解释,这颗心,在跌到地上的那瞬,便是彻底死去了。

“天冷,王妃穿得如此单薄,这火炉子,王妃若不嫌弃,就给王妃用吧。”奕茗踌躇了片刻,终是把自个手里的火炉子递给风念念。

瞧着风念念形单影只,憔悴的站在风口,随身又没带一名丫鬟,莫名,会觉得鼻子酸酸的,只把手里的火炉递过去,这种温暖,确是能慰藉落寞的。

风念念本是想推却,但在触到那双眸子时,不自禁地还是接了过来,那火炉子是上好的青铜烤制而成,雕花的棱角咯进手心,那些许的暖融就一并地熨帖了进来。

其实,什么幸福也罢,夫唱­妇­随也好,若能有一丝一点的温暖,能冰冷她行将就木的心,于她来说,就是好的。

只是,她始终还是苛求得太多。

黯淡地低下眸子,她福身谢恩,朝庵堂行去。

由于是皇室的近支女眷,在帝都,她亦唯有到慈云庵来,自然也目睹了那些太妃晚景的凄凉,比起那些太妃来,对于她现在的境遇,她理该感恩的,不是吗?

每日里,在这诵念心经已成了她必做的事,也唯有心经能涤去心里的困烦,让她继续宽和下去。

因为仅想获得一隅的安宁,每回,她都只让王府的丫鬟在庵外候着,只她独自,往庵堂里来。

捧着手炉进到师太给她预留的庵堂时,才发现,今日的庵堂内,油灯没有油了,虽然是日间,可诵念佛经时,油灯不熄,方是好的。

她自是知道去哪取油,往日里但凡没有了油,她也不会使唤庵里的姑子去取,自个亲力亲为,算不算也是一种虔诚呢?

旋即出得房门,沿着回廊朝一进院子行去,那里有着专门取用这些杂物的屋子,只是,若从秘道走,显见是要绕路,而经过一丛人迹罕至的松柏,却是近的。

她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履鞋底下似踩到了什么。今日的积雪未化,而她却还是着了普通的棉履,是以,才觉到履底的异样,移开履鞋,低眸瞧时,恰是一枚珠花,在这座庵堂内,姑子自然是不会戴这种簪花的,至于那些太妃,所用的头饰亦仅能是白绒的簪花,所以,这样的簪花显然有些突兀,但,方才瞧见了采女,这枚簪花是她的亦未可知,她拾起来,抬眼瞧时,正好看到一方衣影在前面的陵塔那一闪而过。

下意识地朝那走去,能听到,女子刻意压低,却依旧低急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还得速速办妥得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管怎样,我不容许失败。”

“老爷让小姐莫急,一切从长计议。还有一段时间,应该定是能部署妥当的。”一下人般的声音恭谨地道。

“什么从长计议?这宫里从长计议的,哪个能活长久?我不要听这样的话,不管怎样,这事耽搁不得。”

“小姐是老爷的掌上明珠,老爷对小姐的疼爱,小姐还不清楚?”

“呵,我只知道,父亲对我的疼爱,始终抵不过位高权重!”

“总归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小姐好了,老爷才能更好。”

“算了,本宫懒得听你们这套说辞。药送来了,人就赶紧走吧。”

“是,小姐。”

风念念听到有步子声走出,忙下意识地朝最近的陵塔后一避,她身子娇小,自然闪躲进去,也不易察觉,却能透过陵塔的缝隙,瞧得到,从陵塔后高高的松柏丛里,走出的那一人,赫然正是胥贵姬。

只是,仅有她一人,先前和她说话的人却是不见的,包括她亦没有随身带任何的宫女。

胥贵姬的神­色­没有丝毫的惶张,仅是镇定自若地朝那外面走去,不过,甫走了几步,仿似意识到什么,忽然抬起手抚了一下髻旁的簪花,只这一抚,她的眉心一颦,竟是止了步子。

此刻,她的雪履前是一颗碧绿的翡翠环扣,虽然很小,但因着翠­色­鲜艳,一眼瞧过去.自是醒目的。

这枚环扣是她今日所戴的簪花后面的扣子,这枚簪花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因着是皇上昨日赏的,她才立刻就戴在了发髻上。

只是,眼下,仅瞧见环扣,四周瞧了一下,却是不见簪花的,若是掉在别处倒也好说,但这会子,显见是环扣先松开,簪花才会掉落,前后隔得距离不该会很长。

所以,仅说明了,许是有人来过,偏巧捡了这枚簪花。

然,捡了就捡了,哪怕是皇上赏下的,她弄不见了,也不会有什么责罚,问题就在于,这捡去簪花的人,是否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呢?

纵然,方才那些话,若被旁人听到,也未必听得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她却是不得不慎重的。

纵然,她命怜香在外候着,未曾想,确还是出了纰漏。

眸光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终是停在那座陵塔上。因着这座陵塔的存在,这里素来是庵堂内清净的地方,每日只有辰时、子时会有姑子进陵塔内清扫换香。可今日,她凝着这座陵塔,步子终是朝那里走了几步。

陵塔共有九层,每一层的墙壁上,皆供奉着宫里历代在此落发出家太妃的骨灰瓮。

虽然在日间,这里瞧起来也是森冷的。

她打量了一眼底层,便慢慢步上二层,履鞋踩上阶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想是年久失修的缘故,而她的手看似抚着袍袖,实则里面恰是一柄锋利的匕首。

在宫里,这类防身的利器,对嫔妃来说,并不少见,只是,用途却不仅仅限于防身。

甫要再上一步时,她不由得微微止了步子,源于,陵塔外驾到的通禀声。

这通禀声让她一惊,忙收了袍袖,从台阶上径直步了下去,外面果然是明黄的仪仗乍现,正是西陵夙。

而瞧这样子,该是西陵夙甫下了早朝,就赶了过来。

“臣妾参见皇上。”

难道说,是帝君下朝后往她宫里去,没有瞧见她,便寻她到了这儿?

说起来,今日亦是她第一次到庵堂祈福。

这般想时,心下微微地能觉到些许甜意,可,这甜意很快就事实所打破:

“平身,雪漫不必多礼。”西陵夙的语意是淡淡的,甚至只是象征­性­地扶了她一下,而这一扶,她略抬起的眸子,瞧得清,西陵夙的眸光恰是越过她,瞧向另外的地方,仿似在搜寻着什么。

显然,不是在搜寻已在他跟前的她。

她真的是笨了,怎么忘记了,今儿个不仅是她到这里来,为了避免后宫生疑,也方便仔细观察,或者说其他的什么,还拖了一位这几日,哪怕身份卑微,都甚得圣宠的茗采女呢?

如今,可见西陵夙是来寻那采女的。

倒是她不知趣了。

“皇上,臣妾只是过来礼佛,一会用完午膳就会回宫,既然皇上来了,是否得空一并用午膳呢?”

纵然心知肚明,只是,刚才她的‘出现’,明显让彼此尴尬,如此,自然也当由她来解去这份尴尬。

“甚好。”只淡淡一语,西陵夙却是应允的。

“臣妾到这是给历代的太妃们上柱香,也算全了份孝心,时辰不早了,臣妾陪皇上先用午膳罢。”

西陵夙的步子却没有立刻移开,反是若有所思地凝了一眼那座陵塔,此时有一小太监忽然急急奔来,附在随行邓公公耳边说了几句后,邓公公忙躬身上得前来,尖细的嗓音是让人不容忽视的:

“皇上,采女主子现下在思渺台那边呢。”

果然是为了她。

虽然一早就猜到,真正听得从邓公公口中说出时,却依旧是难耐的。

只是脸上仍是浅浅笑着:

“皇上,此处离思渺台不远呢。要不,从那去膳厅也是一样的。”

她轻声细语地说出这句话,眼角的余光瞧得到,怜香早已躬身出现在她的身后。

有些事,如果关系太大,就未必是这些宫女所能知道的,而心腹的宫女,培养出来,确也实属不易,尤其还要确保在任何时间,不会出卖她的宫女,虽然,耗费了数十年的光景,终究是培养了一名出来,却是被父亲派在了别的用处上。

而怜香,虽然也算是心腹,可,始终还欠一点火候。

所以,刚刚,她只摒退了她,让她随意在松柏林外候着,若有人误入松柏林,学鸟叫几声便可,但,眼见着,并非万无一失。

然,邓公公的话,却又让她的心里微微抽紧,思渺台离此距离不远,若说方才是那采女经过此处,再行到思渺台,只这点时间,确也够了。

并且,如今秘道上都积了积雪,思渺台,上去不容易,往下眺望,由于天降大雪的缘故,景致也不过是片白茫茫的萧瑟,瞧不见,昔日阳光普照在帝宫琉璃瓦上的熠熠夺目,所以,费那么大劲,登到彼处,实是颇费思忖的。

所以,不啻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思绪甫转,西陵夙仅是淡淡道:

“天冷,雪漫的身子可禁不住多冻,起驾膳厅。”

“是,皇上。”西陵夙既是这般吩咐,哪怕,她计较着什么,也仅能带人抽身离开。

话虽是这么说,离开陵塔时,他的目光仍冷冷地拂了一眼思渺台的方向,看来,倒是他多担心了,她不仅应付得来,还应付得很好。

而,思渺台上,奕茗正在一处岩石旁,极目远眺,当然,目光所凝着的地方却并非是那九重宫阙,恰是越过宫阙,凝向宫外。

三个月,如今已过去了两月有余,师父说到三月届满便会出关,哪怕,她对这句话,始终是将信将疑的,可,在这一刻,她宁愿选择相信的。

那噩梦太过逼真,逼真到她真的很害怕,如若师父真的有事,即便她陪在他身边都无济于事,即便那双修的法子也未必是有用的,即便,她回到这帝宫只是想做个了断。可这些,都不会成为让她不必愧疚的借口。

人在这一世,若没有牵绊,会过得更加纯粹、快乐,而这些,她都做不到。

“主子,风大了,奴婢扶您下来。”千湄走到台下,轻声提醒道。

不知怎地,只想到这最高的地方,以为,能眺望得更远,可再远,又能瞧得透几重天呢,也越不过重重的宫阙,望不到牵肠挂肚的未烯谷。

而她,真的不想成为帝王的女人。

不想——

深深吸进一口气,手指冰冷一片,其实,说穿了,不啻是在希冀着会有人带来师父的讯息,毕竟,以往师父在这帝宫能够出入自如,连西陵夙都未曾察觉,仅能说明,这宫里,或有人接应着师父,也或者,本来在这宫里,就有一个人是供师父易容成那人的样子。

而,如今,师必虽不在这宫里,可,那人总还是在的,师父若有事要传给她,必也会通过这人吧。

她,就在等那人的出现。

在三个月的约定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等待着有师父的只言片语传来,毕竟,师父说,她只要好好的,总会看得到的,不是吗?

然,这份等待,或许,终究在日复一日的失落中度过。

一如此刻,她默默下得台阶,千湄本被摒退在稍远的地方,在远远瞧到西陵夙仪仗的华盖,及至西陵夙跟前的太监到这探望时,还是忍不住违了她的意思。现在,千湄急行了几步,到奕茗的跟前,伸手扶住奕茗,一并下得湿滑的台阶:

“主子,皇上来了,主子还是过去请个安吧。”

千湄无视她的吩咐,显见不止是让她下来,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却想不到,是他来了。

算算时辰,现在,他才下朝吧,难道说,看到禁脔不在乾曌宫中,他都会急着寻到这吗?

待在这帝宫,待在他的身边,她已如折翅的鸟儿,再怎样飞,还能飞出去吗?

即便,能唤来师父豢养的白雕,她又能走吗?

在他没有厌倦前,这个游戏,由不得她先说停止。

只因为,他是帝王,他可以视生命如草芥,他也可以在私下不信守任何的允诺,来威迫她屈服。

闭上眼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仅是由千湄扶着,朝前面的院落走去,甫走到松柏林的外面,那棵偌大的松柏树后,却是陡然转过一个人来,正是风念念,她走得极快,竟是一下子撞到了奕茗的身上,这一撞,幸好千湄扶住奕茗,方没有大碍,只是风念念神­色­不再淡然:

“见过主子。”

“不必多礼。”

依旧是客套的言辞。

“主子没吩咐,嫔妾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风念念转身,竟是去得更快。

而奕茗甫要朝前走去,却是瞧到地上一枚簪花,看样子,正是风念念遗落下来的。

“主子。”千湄俯低下身,捡起那枚簪花,递给奕茗。

奕茗伸手接过,才要回身,唤住风念念时,却听得不远处是女子娇俏的声音响起:

“皇上,膳厅该是这个方向……”

语音甫落,奕茗下意识回过眼眸时,正对上西陵夙的眸光,他的眸光径直地­射­到她的脸上,薄­唇­微扬:

“采女也在这……。”

许是走久了的缘故,那张小脸却是有些许的血­色­,再不似以往的苍白。

看上去,她的身子倒是大好了,他的心底莫名却是不悦的。

说不出来为什么,仅是这么瞧着她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舒服。

“参见皇上,参见贵姬娘娘。”她按着规矩行礼,语意很是淡然。

这份淡然更让他眸底的寒意聚起几分,倒是胥贵姬微微一笑,上得前去,亲手搀扶起她:

“妹妹不必多礼,正好,皇上要用午膳,妹妹一并相陪罢。”

这一语说出口时,也算掩去她先前的不自在,是的,方才,瞧到西陵夙的步子朝膳厅相反方向走去时,竟是会说那句话,如今想来,分明是西陵夙瞧见奕茗,才过去的吧,倒又是她的不识趣了。

只是,这一扶,她的手顺势牵着奕茗的手,甫要和她一起走到西陵夙身旁却是发现,奕茗手心攥着的东西,恰是一枚簪花,正是她的簪花。

果然是在奕茗的手中。

她瞧着那枚簪花,只在­唇­边勾起一抹弧度:

“妹妹手上的簪花,好眼熟啊。”

这一语,不算大的声音,也不算多讶异的语气,终是让西陵夙的眸光飘了过来。

这枚簪花是昨日才赐下的,哪怕不是西陵夙亲自选的,但,总归,会有些许的印象,只需有人在旁边稍加提示:

“娘娘,这不是皇上昨日才赐您的簪花吗?”

怜香自然拎得清胥贵姬话语里的暗示,在旁边,轻轻说出这一句话。

“咦,倒真是本宫的簪花呢,只是刚刚本宫才发现,竟是不慎掉落了,正想着怎么给皇上请罪呢,原来是妹妹捡到了呢。”

承认是她捡到的,那么无疑就是默认了她曾到过松柏林。

若不承认是她检到的,那么无疑就是默认这簪花来路不明。

所以,这一语,无论怎样这样回答,都会很难。

“娘娘,明明是奴婢方才因着过来时风大,在斋房替您重拢了发髻,未曾想只一会的功夫,竟是不见了。”怜香嘟囔地继续说出这一句。

这句话,自然并非胥贵姬的本意,怜香虽领会错了,倒不啻更加直接了。

胥贵姬不再说话,仅将目光睨向奕茗,奕茗的眉心颦了一下,手里的那枚簪花,纵然轻,此刻,压在心底,确是重得很。

【七个代寝夜】vip-33

其实,若说出这枚簪花是风念念遗落下的,亦未尝不可。然,风念念刚刚才走了过去,西陵夙和胥贵姬就已经出现,所以,风念念走得该不会很远,而这么近的距离,按着规矩,风念念是应回身请安的,可,风念念却是没有过来。

按着太傅府的家规,风念念是不会如此不谙规矩的。

瞧着这枚簪花,却是­精­致玲珑,很讨人喜欢,但,倘说风念念贪图这样的簪花,私下藏了去,却也是很难让她相信的,身为太傅的千金,优渥的世家背景和家教,断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行径。难道说,是什么难言之隐,让风念念去逃避?

心思甫转,瞧到千湄在旁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终是轻声道:

“是嫔妾方才在这捡到的,嫔妾也不知道,为何娘娘的簪花会遗落在此处。”

这句话,是真话,只是隐去了关键的那一人罢了。

“想必是怜香记错了,这簪花早就是本宫不慎遗落在这的吧。”胥贵姬只从奕茗的手中接过簪花,却是四两拨千斤般轻巧地道。

“娘娘——”怜香的语调显见是有些不服气的,可胥贵姬睨了她一眼,怜香便是噤声。

因为,娘娘那一睨,含了斥责的意味,犹想起,方寸娘娘让她守在外面,她本来是好生地看着,是否有闲杂人等来,偏巧,早起时吃撑了些许,是以,眼瞅着娘娘进去,想想暂时离开一会,也无大碍,便是偷偷溜去了不远处的茅房。

未曾想,从娘娘此刻的神­色­来看,仿似出了什么纰漏。

于是,适时的噤声,是必要的。

“是吗?”西陵夙冷冷地说出这句话,“这簪花,朕也只赏给配得上这赏赐的人。”

说罢,他径直转身,不再去瞧奕茗。

对这样的女子,他怎么可以有丝毫的心软呢?

心软带来的后果,经历过一次,他便不会再要第二次。

奕茗只躬身站在原地,胥贵姬凑近她,低低笑着道:

“这宫里呐,有些东西捡了,再物归原主,是皆大欢喜,只是有些东西却是捡不得的。”

这一语背后的乾坤,奕茗听不懂,或者说,是她不愿去听懂。

帝宫中,其实每个人活得都那么累,可再累,却都仍旧苟延残喘地愿意待在这。

这,并不是她要的,所以,在这一刻,她宁愿是不懂的。

她只站在那,但甫转身的西陵夙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仿似想起了什么,稍回了身,她忙躬身,行到西陵夙跟前,道:

“皇上,嫔妾身子已是大安不少,是以,请皇上恩准,嫔妾能回碧水宫。”

纵然,在胥贵姬跟前说出这样的话,在以往来说,未必是恰当的。

纵然,西陵夙先前虽没有下任何口谕,不许她离开乾曌宫。

但,如若没有碰上,回了也便回了,可此时,却是碰上了,并且,难保,西陵夙来此不是为了带她回去。

所以,­干­脆先挑开了这句话,让西陵夙碍着胥贵姬在旁,为了他自个的面子,都会允她这一次。

她能觉到,随着她这一语,西陵夙眸光如炬地睨向她:

“采女康复得倒真是快,既如此,朕自然不会阻你回宫。”

“谢皇上。”她躬身谢恩间,西陵夙一拂龙袍,径直离去。

而,在不远处的松柏树后,风念念浑身瑟瑟发抖地站在那,刚才,她发现簪花从掌心掉了,是想折回去的,却没有料到,胥贵姬陪着皇上,竟是也到了这儿。

所以,她只生生地拖回自个的步子,再是迈不出去。

听看胥贵姬的语气,若是让她发现,簪花原来是被她捡到,或许,不难联想到,彼时的话语,被她无意听得,那话语即便她听不明白,对胥贵姬来说,却是极其隐秘的事。

而,她父亲风太傅和胥司空的政见素来不和,她若出去了,恐怕仅会徒添不必要的麻烦。

是以,她没有走出去,反是将身子更深地隐进松柏树后,哪怕,那位采女要说是她的,可空口无凭啊,哪怕,千湄能证明什么,然,千湄毕竟是采女的丫鬟,所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思绪中转过千湄二字,这宫女本是伺候钦圣夫人的宫女,莫非,这名采女本就是钦圣夫人?

原来,潜意识里,她亦是气量狭小的女子,竟是期待着,假设胥贵姬误以为采女是那偷听之人,即便那些话听不出所以然来,日后必会处心积虑去针对那名采女。

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这样可怕了呢?

她的脸­色­苍白,反咬住自个的­唇­,因着这一念滑过思绪,只让她的步子下意识地朝松柏外走去,可,那边,明黄的仪仗却已然远离。

迟了一步,一切,再无法挽回。

齿间觉到腥味时,才发现,已将­唇­咬破。

而以如今的心境,再念心境,都是超脱不得的,只默默朝庵堂的门口走去,才走了儿步,却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刚才避入陵塔时,她是紧张无措的,也正因此,她将手上的火炉顺手,放到了一旁,而只将双手扶住后面的栏杆,若是胥贵姬要上得陵塔来,那么,或许,她唯有想法子,从后面翻出去。

可,没有想到,其后却是因着西陵夙突然到来,使得胥贵姬没有上得陵塔,而她听着声音远去,竟是急着逃离,没有顾及到那放置在一旁的火炉。

那火炉纵然不是她的,此刻,只让她更为惶张起来,忙折返身,甫要朝陵塔行去,远远地,却是瞧到胥贵姬身旁的宫女怜香亦正朝陵塔走去,她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停了步子……

仪瀛宫。

“娘娘,奴婢遵娘娘的吩咐,去往陵塔里查看,却在第八层发现了这个。”怜香轻声禀告,将手中的一只宫里常见的火炉呈给胥贵姬。

胥贵姬并不接过,只淡淡问:

“是哪一宫的,可去查了?”

她本来是想往楼上查看,只是彼时,西陵夙的驾到,让她没有办法去拿罢了,可,她却是是始终怀疑,若有人偷听,也必会退入陵塔后,藏匿在楼上,因着慌忙,许是会遗漏下什么也未可知,所以,她才会在西陵夙的仪仗离开陵塔后不久,就吩咐怜香去往陵塔查看。

果真,是有遗漏的,只是,即便让她得了火炉查得了来处,恐怕不过是空口无凭。

也可见,这件事,必须要尽快有个处置方罢。

“奴婢去司计司问了,这样的款式正是采女这一位分所有。而宫里,仅有茗采女一人如今是这个位分。”

宫内大部分的用物都是按着品级来制的,每一个品级所能用的物什,都有严格的规定,所以,要查到这只火炉是从哪里来的,并不难,查到了,也仅是再做一次确认罢了。

果然,是那茗采女,不,或者该说是钦圣夫人。

胥贵姬的­唇­边浮起一抹弧度,这抹弧度隐现的时候,殿外却是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

虽然父辈的政见不和,可在这宫里,有时候确是必须要维系一种比前朝更虚伪的关系。

譬如现在,她本倚在榻上,听到这一声通传,立刻从倚靠的姿势起身,在太后进得殿时,施施然福了一礼:

“臣妾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哀家说过几次了,胥贵姬有了身孕,今后不必再给哀家请安。”

“是,太后。”胥贵姬顺着太后的相扶,反手也扶住太后,朝一旁的暖椅上走去。

“昨日,疆宁进贡了这些葡萄,皇上赐下了一篓给哀家,哀家想着,你怀了身子,总爱吃些酸的,倒不如用些这个葡萄,确是爽口的。”

“呀,是晶玉葡萄,臣妾听闻每年也唯有四月,疆宁方会进贡这稀罕的晶玉葡萄,未曾想,如今除夕尚未到,这萄萄倒是有了。”

“呵呵,今年雨水多,这些葡萄耐不得水,早早听说是移往了暖棚,如此却是成全了它比往年早熟了一季。”

“臣妾听闻太后最爱用葡萄的,如此稀罕的葡萄,赐给臣妾,让臣妾怎么过意得去?”

“哀家是喜欢葡萄,可这晶玉葡萄却是太酸了,哀家没有这口福,给哀家的皇孙用了,也是好的。”

“太后说笑了,也未必见得会是男孩。”

“哀家确是觉得,胥贵姬定是有福之人呢。”

“能为皇上诞下子嗣,本就是臣妾的福气。”胥贵姬的脸上微微一红,太后已然捏过一枚晶玉萄萄,递给胥贵姬。

胥贵姬极其郑重地接过,太后的话语悠悠地响起:

“这话说得好,来,尝尝,这晶玉葡萄的味道如何?”

这晶玉葡萄的味道自然是好的,谁不知道,自西陵夙登基以来,上一回的葡萄进贡就悉数赏了太后,这一回,同样如此,所以,再如何的味道绝佳,对旁人来说,只怕真的是既酸且涩。

胥贵姬仍是恭谨地将葡萄放进­唇­中,这当口,忽然怜香想起什么,唤了一声:

“呀,奴婢差点忘了,陆院判吩咐给娘娘下午喝的汤药,奴婢竟是忘记去端了呢。”

太后的眸光微微转向怜香:

“这丫头果真是不省心的,眼见看你如今身子越来越重,身边总得放些个得力的人才是。”

太后说出这一句,胥贵姬本来低垂的眸光却是一亮,她的樱­唇­轻嚼,仿似将那枚晶玉葡萄咽下后,才道:

“臣妾也正有此意呢,只是,臣妾使唤的宫女早就到了份额,又不忍心遣走几个,若是这样,再让尚宫局派人来,怕是不好呢。”

太后瞧她咽下晶玉葡萄,只将手拢紧长长的袍袖下:

“有什么不好的,如今,你腹中的子嗣为大,哀家这就下口谕让尚宫局再挑几个得心的老宫女过来。”

“那,臣妾多谢太后了。”

胥贵姬徐徐拜下,太后伸手扶起:

“罢了,这礼多得真让哀家觉得再待在这,反是让你遭罪了,也罢,哀家总算是将这葡萄送到,也就不影响你歇息了。喜碧,摆驾回宫。”

太后吩咐道,随着众人的行礼声,太后缓缓步出胥贵姬的寝殿。

太后前脚刚走,后脚胥贵姬便回身走向床榻,迅疾地从­唇­中吐出那颗晶玉葡萄,怜香识趣地接过晶玉葡萄,只听得胥贵姬道:

“都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一会。”

殿内宫人悉数退下,怜香仍是跟在她的身旁:

“娘娘,那这篓晶玉葡萄怎么处置?”

“自然不能扔了,你替本宫把它都吃了。”

“这——是娘娘。”

“你怕什么,若有问题,你没怀孕,自然不会伤到你。”

她对太后不得不防,不仅由于,宫闱的倾讹实属平常,更由于,另一种不为人知的计较。

“奴婢不是怕,只是这葡萄太贵重了。”怜香嗫嚅地道。

“呵呵,本宫让你用得,你就用得。”胥贵姬微微一笑,不过是枚晶玉葡萄,怜香就这般畏首畏尾,可见,先前她判断得不错,这样的丫鬟,调教得还欠缺火候。

不过,这一次,太后虽送来了这让她不得不防的晶玉葡萄,没曾想,也带来了一道意外的惊喜。

由太后下口谕,往尚宫局调人来,那么,她得力的宫女便也有了,如是,今天陵塔这样的事,就绝无再发生的可能。

包括,她这一胎,是否能怀得长远,总归是需要一个知心得力人的照拂。

而,调来那一人之后,对那还没成气候的茗采女,仍是需要借力打力,尽快解决了才是。

且不说那茗采女极有可能就是钦圣夫人,单单今日在陵塔听到她的对话,这样的人,就是留不得的……

碧水宫。

在奕茗回宫时,才由巧儿拢了炭火,当然,这些炭火自比不上乾曌宫的银碳,虽不至于有刺鼻的味道,却也是烟雾大得很,她本来风寒初好,喉口很是­干­燥,被这炭火一熏,不过两个时辰,反是有些咳嗽起来。

“主子,奴婢把这炭火移到帘外,多点几盘,如何?”千湄甫传了晚膳回来,瞧见奕茗不住地咳嗽,问。

“无妨。”

奕茗端起一旁的茶盏,才要喝一口,千湄忙紧赶了几步上得前来,阻道:

“嗳,都凉了,奴婢给您再去冲壶热的来。”主子今日还是月信期,这几日,是最忌讳用凉水的。

“哪那么金贵呢?”以往在谷里,她最是贪凉的,虽然知道凉茶喝多了,对本就偏寒的体质不好,可她却是由着­性­子地去喝,只今晚,倒又是被千湄阻了。

她阻的神态,虽然不会像师父,可莫名的,鼻子微微一酸,以往,也唯有师父在她小的时候会这般阻她。

包括这一年,同样如此。

师父,心里念起这个名字,她的目光移转到挂在床榻旁的碧玉箫上,不自禁的起身,千湄忙将那茶壶拿了,掀起厚重的帘子朝外走去。

而奕茗已走到床榻旁,伸手,将那枝碧玉箫取下,指尖抚过那萧身,纵然冰冷,却是柔滑温润于指腹,更沁进她的心底。

师父,现在,还好吗?

可,她除了好好地等看,竟是要知道师父的消息都是不能的。

轻轻嘘出一口气,她的脸颊熨帖上那碧玉箫,也唯有这箫,才能给她些许的力气,在这让她厌恶的深宫里,继续撑到被西陵夙厌弃的一天。

眼下,应该距离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最迟,也不过等到汝嫣若进宫,就能实现。

“师父……”不自禁地叹息着低喃出这两个字,很轻很轻,眼底涩涩的,有些许朦胧的雾气湮起。

但,这些雾气却是让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只比那碧玉箫的质地更为寒冷:

“茗奴对这支破箫都能掉下泪来,朕倒不知道茗奴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她猛地一震,抬起脸,雾气朦胧的眸子正对上西陵夙那双似笑非笑的眼晴,而下一刻,他的手就从她的手中劈手夺过那支碧玉箫,她很快就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有时候,哪怕抵触着一个人,却偏偏又和那个人有着最不能回避的灵犀。

一如现在,她第一次,用力地从他手上去夺那碧玉箫,在谷里因看辨析药粉需要,留长的指甲,从他的手背划过,那长长的血痕是醒目的,由于速度快疾,那血痕划得很深,鲜血须臾就涌了出来。

她没有想过这样伤他,哪怕,她会蛊术,通医理,在他一次又一次强迫她时,都不曾想过去伤害他的身体,或许,因为伤了他,其实,她也更加难受吧。

而他的眼底终是浮起一抹疼痛的神­色­,在这抹疼痛的神­色­逼视下,她的手再握不住,怅然地松开。

只是甫松开,他夺过碧玉箫就要往那地上掷去。

纵然,她曾经在太后寿诞献那曲凤阙箫舞时,知道这碧玉箫的质地是坚硬的,可,她还是随之跪到地上,这一跪,西陵夙的手亦是再掷不下去,只涩苦地问出一句:

“告诉朕,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朕怎样才能让你的心——"

这句话,甫要说下去,却是生生收了口,仅是咬紧牙齿,凤眸凝住跪在地上的女子,紧握箫的手,青筋隐现。

“我没有心了,对一个无心的人,皇上难道连一支箫都不能容吗?”

“不能,朕不能!”他发狠地说出这句话,只攥紧了箫,朝门外走去。

这箫对她意味这般深重,果然是萧楠的罢,而那凤阙箫舞时,她已手执这支箫轻吹曼舞,他还需要再怎么想呢?

“皇上——”她竟是还是不起来,仅是喊出这一句。

“什么时候,朕在你的心里,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其他,你再来问朕讨回这支萧!"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回头踏出碧水宫。

殿外,是被他勒令不得通禀的宫人,也包括千湄,千湄眼见着西陵夙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忙躬身上前,才要说什么,却被西陵夙冰冷的眸光一扫,一滞间,已听西陵夙凌然道:

“传言婕妤侍寝!”

“是。”邓公公在一旁,忙躬身道。

本来,今日晚膳前,帝君竟是一反常态的不在乾曌宫用膳,只来了此处,他猜测着,该是会让司膳司将晚膳一并端至碧水宫,没曾想,才入殿没有多少时间,就愠怒地走了出来。

而这愠怒又截然不同于以往的愠怒,俊颜上不露分毫,却是隐在背后的那种,更让人不寒而栗。

可,作为太监,皇上的事,又岂是他能多管多问的,只应出一声是,接下来一连半月,西陵夙都翻了其余各宫嫔妃的牌子。

随着临近除夕,宫里一派喜庆的气氛,甚至于,将原来的中宫殿翻整得焕然一新,另提了一块金灿灿的匾额:若凰宫。

将汝嫣若名字中的一字,再配上这个凰,由西陵夙亲自提了匾额,这等的殊荣,却是坤国历代皇后中都不曾有过的。

是以,这件事,却是和即将到来的除夕晚宴一样,吸引了宫里大部分的注意力,也分散去,这名身份卑微,虽得了一时盛宠,又似因不驯,忤逆帝君,被冷淡下来的茗采女。

也正因此,乃至于,除夕晚宴,本该是宫里诸妃齐聚的盛会,司衣司亦会给各宫娘娘准备与宴的盛服,但,惟独碧水宫的这位,确是一直没有盛服送过去,其实不光是司衣司,其他各司显见对这位主子也是怠慢的,譬如,那炭火总不是按时定额地送上,连那每日的膳食,都有些差池起来。

可,碧水宫的那位却是静默的。

“主子,奴婢给主子拿早些时候赐下的缎子裁了件衣裙,主子看看可好?”千湄手上捧着衣裙进到殿内时,奕茗仍是在诵读着经文。

这数十日以来,她很安静,因为炭火稀缺,加上她又不适应这些炭火,­干­脆每日里不再点,只在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裙,看上去臃肿无比,可对她来说却是无所谓的。

西陵夙那日走时留下的那句话,她听得清楚,确宁愿想不清楚。

因为,表面上,他要的答案,她是给不出的。

哪怕,那个答案,不过是帝君一时的兴致所在。

于是,僵持的结果,或许反倒更好。

对一名在宫里逐渐失去圣恩的嫔妃,会随着皇后入宫,秀女选秀充盈后宫之后,真正被他所遗忘,待到那时,或许,她才可能再出得了这座宫闱。

哪怕,名义上,她不能出宫,可,若帝君不在意了,以死人的身份出去,也终归是好的。

而,这半月,她一直关注着自个的脉相,幸好,并没有任何担忧的情况发生。

只是,明晚就是除夕家宴,因着司衣司没有送衣裙过来,她琢磨着许是可以称病不去也未可知。

但,千湄却在这时,奉上衣裙,纵然不过是极普通的款式,可,里面蕴含的心意,她做不到不动容。

“很好看,谢谢,我很喜欢。”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那件衣裙。

“那奴婢伺候娘娘换上,看看适合不适合?”

“嗯。”虽然不想去参加家宴,却还是不忍拂了千湄的好意。

千湄关阖上殿门,再伺候她换上衣裙,没有特意量过,却是合身的。

看来,这名宫女不仅细致,而且,关心着她的一切。

“不用改了,合身。”

千湄眯着眼笑起来,殿外,突然传来细碎的步子,接着,关拢的殿门外,是邓公公的声音响起:

“皇上口谕,赐茗采女珠簪两枝,明晚家宴佩戴。”

简单的一道口谕,却是借着赏赐,让她再不能用任何借口推辞出席。

是看她如何寥落,还是让她看清,他的盛宠在这宫里对嫔妃来说,有多重要呢?

不过,再怎样,需要她忍耐的时间,应该不会多了。

那两枚珠簪,款式很是一般,这样一般的款式,也好。

她孑然地立在窗棂前,这天,越发冷了起来,看来,又要下雪了罢。

今年的雪倒是下了好几场,终究是一场冬雪,一场寒起来。

西陵夙按看规矩,本来该在几天前就‘封笔’、‘封玺’,今年由于秋狩延缓了归来的时间,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才正式进行了这项仪式,然后按着规矩会在正月初一的大典再行‘开笔’、‘开玺’。

而,除夕这一日,虽然,宫内的宴饮要到酉时方会开始,在这之前,午膳是西陵夙宴饮群臣,但,早早地,各宫嫔妃都换上了盛装华服。

今年的除夕对她们来说,是汝嫣若进宫前的最后一个除夕,往后,除夕的夜晚,帝君只会和皇后共同度过。所以,这个机会,对于她们中的绝大部分来说,都是要把握住的。

纵然去年,帝君在除夕夜并没有翻任何一宫的牌子,可,不代表今年不会。

所以,她们对这个机会更是期待。

这种期待在打扮上自然是颇为用心,司衣司特制的服饰本来美不胜收,配上别致的发髻,­精­美的簪环,衣香鬓影间,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宴饮厅设在庆禧殿。

唯有庆禧殿分为内外两进,当中以戏台隔开,太后率诸妃在内殿候着,近支王爷及女眷则在个殿同饮。

晚宴,不仅有歌舞助兴,最后更是会燃放极其灿烂的焰火。

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的,能让帝君今晚为自个的目光停驻,才是深宫里这些女子的所愿。

胥贵姬的身子,因着了厚厚的锦袍,并不怎么见形,而这锦袍的颜­色­却是极其艳丽的孔雀蓝,配上雪­色­的貂毛,雍容华贵。

安贵姬在一众嫔妃中,所穿的袍子却是不甚出众,只是一件酱紫­色­的袍子,戴的簪花也是贵姬位分可戴的款式,并无新奇之处。

言婕妤着了淡粉­色­的缎袍,这种缎袍由于较薄,裙摆拖曳得很长,却煞是迷人的。她的发髻盘成帝都如今时兴的飞月髻,用新鲜的茶花做饰,在一众嫔妃间,十分醒目。可,这份迷人醒目的代价,是她冻得有些难耐,早早,便走进殿宇,另外宫女奉了新加炭的火炉捂着。

范容华今日穿的却颇是宽松的样式,月白­色­的底纹上用金纹匀勒出掬花的高洁,配上宫髻,以及雏菊的装饰,分外的优雅。

当然,位分最高的皇贵妃玲珑,所选的自然是最华丽的宫裙,六支金步摇在蛟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惟独衬不亮她眼底的光华,直到一纤瘦的身影从殿门那端,姗姗来迟时,她眸底才被勾起些许的凝注来,那人,正是茗采女。

一袭素淡的棉袍,平淡无奇的发髻,配上同样平淡的饰物,还有几乎没有妆容素净的小脸,她就出现在那边,朝殿内的诸妃稍行礼后,径直走到最末位的几案旁,躬身坐下。

甫坐下,殿外就传来,太后驾到的通禀声,旋即则是皇上驾到的通禀。

俩人几乎一前一后,步进殿内,纵然,表面上,身份关系未变,可有些,却是不再一样了。

譬如,以往西陵夙总会下意识地和她并行,但,这一次,他大踏步地越过她率先在主位坐下。

而她缓缓走到他旁边的位席,瞧见底下的姹紫嫣红,纵然,现在她还是唯一一位能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但,很快,另外那面的位置,就将会有人坐,不过,又如何?

眸光掠向台下的诸妃,在和西陵夙一起接受诸妃礼拜的她,终究是这大坤国永远至高的女子!

而,那些看似现在光鲜亮丽的嫔妃,明日,或许只能沦为慈云庵的姑子。

风初初的­唇­边浮起最明媚的笑靥,如果视线能够越过那戏台,便能瞧见那一人了吧,只是,如今终究隔着这些,咫尺,却是天涯。

随着帝君入坐,宴乐声起,有宫人鱼贯入内,给诸妃奉上餐点。餐点自然是臻美的,皆是司膳司耗费了数月的心血,­精­心调配的菜式,待到菜式上来后,便按着宫里的惯例,开始转宴,将宴席上的各类膳品、陈设从西陵夙的几案前开始,在诸妃的几案上转一遍,意为共同享用。

转过之后,方正式开始酒宴。

西陵夙在丹升大东乐声中进第一杯酒,诸妃接次一一进酒。当然,敬的不光是酒,更重要亦是说一句吉利的话,并在除夕之夜哪怕最后不能侍寝,都能更近帝君的身旁。

诸妃由玲珑带着,一一往西陵夙几案旁敬这一杯酒,神­色­各异,却都是千娇百媚,奕茗是最后起身的,端起那杯美酒,一步一步行到西陵夙身旁,除夕,亦是除中秋之外的团圆之夜。

可,她却是不能团圆的。

师父,父皇,都不在身旁,却不得不陪在另一个人身旁,如此,怎能谓之团圆呢?

而现在,她还要向这一人敬酒,说些祝福的言辞,碍着规矩,又不能公然的去违,只端起酒盏,一酹向他:

“敬皇上。”

简单­干­涩的三个字,一如她现在的容颜般,从复进宫到现在,不过区区半月,先前的钟灵秀气,生生地被剥离开去,剩下的,唯有现在铅华淡淡下的憔悴。

他接过她的酒盏,能觉到她的指尖下意识地避开,在他接过的同时,便已然松开。

松开的同时,她神­色­清冷,甚至于,连一丝的眸光都不愿给他。

曾几何时,竟是陌生如斯,或许,那些熟悉,也不过是曾经他的自以为是。

哪怕,能囚住她的人,得到她的身,她的心,却终究在他触不到的地方,无论他怎样的去触及,能触到的,只是一手的冰冷!

而那颗心,包裹着层层寒冰,他即便靠近,即便强占,可根本没有办法褪去这层寒冰。

是以,在这一刻,手咯咯作响地执起这杯酒,甫要凑近薄­唇­,却骤然止住,­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只把那酒盅掷扔到一旁,接着语音冷冷:

“卑微的人,怎配敬朕的酒。”

卑微,是啊,她真的卑微,卑微到强迫自个去做不愿做的事,她抬起目光对上他的,却是微微笑起来,一笑间,她眸光轻飘飘地移开,返身,径直步回自个的几案旁。

而西陵夙这一语,虽不算响,却也是足够让殿内的诸妃听得隐约,尤其是风初初,乍一听到,是有些惊愕的,从小到大,她素来知道西陵夙的情绪甚少外露,哪怕曾经对她,也只有外露过一次,亦是在俩人独处的时候。

那一次,她不愿和他去放纸鸢,源于,早应允了另一人,于是,他沉默间只狠狠把那纸鸢掷扔到池子中,纸鸢浸了水,当然是再无用处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只纸鸢,是西陵夙耗费了数晚,方做成的。

是他的一番心意,可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辜负。

但那一次,不过是在人后。

可,这一次,竟是当着诸妃的面,看似是贬低这采女,实际呢?

她略转了目光,睨向西陵夙,只看到西陵夙手势一挥,示意歌舞开始。

戏台上开始跳‘庆隆舞’,这种舞是一方扮演猎物,一方则扮演猎人,而今晚这戴着面具的一方,其中一只却是戴着银狐的面具,诸妃见此,想起这半月来,宫中的传言,不禁都若有似无地朝茗采女瞧去。

而奕茗仅是低垂下小脸,丝毫不介意旁边的目光,只盯着前面的酒,虽然一醉能解千愁,可,师父却是不喜欢她喝酒的,喝酒也确实不算好,彼时她爱酿酒,但,酿完了,自个是不贪杯的。只是,那些娇嗔,是往日的她,最率直的­性­子使然罢。

轻轻吁出一口气,听着歌舞升平,直到祝颂之乐奏起,家宴快要结束,才由身后的千湄扶着,朝殿外行去。

此刻,在正中的戏台上,摆放了很多的焰火,届时,将在这里燃放最盛大的焰火,那些焰火在子时到来前,会将帝宫的上空映亮。

她是最末品级的采女,站的位置也是最靠边的,正中的栏杆后,站着西陵夙,他的身旁分别陪着皇贵妃玲珑,以及胥贵姬,其余诸妃都按着品级一并散开,一眼瞧去,倒是姹紫嫣红,十分喜庆。

太后风初初只站在稍远离她们的地方,她这个位置,恰好是能透过栏杆的间隙,瞧得到些许戏台那端的,那端,人影攒动,那青­色­的身影,纵然分辫不出,可她却是知道,他一定站在人群的角落,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随着邓公公尖声发令,小太监一溜上前,将那焰火齐齐点燃,随着‘咻’‘咻’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焰火刹那,将整个夜空只点燃得如白昼一般。

诸妃纵然都似乎世家女子,瞧到尚宫局特意准备的这新颖别致的焰火,也无比喜悦,因着是除夕的缘故,不必拘礼,一时清脆的笑声,以及私语声不时传来,胥贵姬更是咯咯笑着,捂着耳朵,钻到西陵夙的怀里。

西陵夙袍袖张开,只把她揽在怀内。

看上去,真是羡慕人的。

只是,至少有一人不羡慕,甚至全然不在意那一幕,那就是奕茗。

她站在最旁边的位置,淡淡地瞧着焰火,眸底没有任何的情愫,直到,更大的一个焰火在天空炸开,火光四­射­间,接着一个焰火也将冲到天际。

可,这一个焰火却并不是按着常规,竟是炸起后,骤然转了方向,带着咝咝的声音,直朝帝妃站的位置­射­来。

那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想法,所有的举止亦是出于本能……

【七个代寝夜】vip-34

那焰火由于已腾起了一段高度,所以,失控地朝台阶上旋转地飞来,站在台阶前的诸妃顷刻间陷入混乱的状态。

安贵姬的位置并不在前面,如此危险的情况当前,她也并不惊悚,仅是淡然地站在那,只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西陵夙,早有太监、宫女急跑着过去护着,所以,她却是不用再赶过去的。

风初初的位置是最靠后的,这一刻,玉泠迅疾地挡到风初初的前面,而风初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瞧了一眼对过的宴厅。那里,除了意识到这边的焰火燃放出问题,有些许的­骚­动外,并没有同样危险的情况发生。

玲珑虽站在西陵夙的旁边,可看到焰火旋来时,胥贵姬只把手都环住西陵夙的身子,哪怕她在旁边,也不见得会得帝君的几分怜惜,­干­脆只往后退了几步,前面那么多人挡着,想来,也不会威胁到她。

言婕妤是最先发出尖叫的,她只把身旁站着的范容华推搡开,越过避开的奕茗,朝另外一侧逃去,范容华被她这一推,身子径直地扑向玉石栏杆,而,那焰火旋来的位置,却恰似要溅到彼处。而本来奕茗的位置是最旁边,也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只要她回身,那么,这里的一切再如何便是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看到范挽朝前栽去时,仍是下意识地手拉了一下范挽,接着,拉紧范挽,一同朝旁边避去。

周围很混乱,随伺的太监、宫女都在迅速地朝西陵夙跟前围去,以免让焰火危及圣驾,胥贵姬更是死死环抱住西陵夙,似乎俱怕得很,而西陵夙的目光在这电光石闪的瞬间,不自禁得只朝那一人站的位置瞧去,这一瞧,恰见纤瘦的身影恰似避到稍安全的位置,然,说时迟,那时快,失控的焰火已然旋转到众人跟前,早赶到前面的太监宫女立刻用紧急搬来的华盖挡去焰火,焰火是挡开了,可火星子却是四溅开来。

由于奕茗的身子在范挽前面,那火星子很快燃着了她的裙裾,奕茗松开揽住范挽的手,开始拍打身上的火星子,千湄也紧走几步,帮奕茗拍打起来。

西陵夙眉心一蹙,终是松开胥贵姬的手,甫要朝奕茗步去,奕茗眼角的余光瞧到那明黄的袍裾朝她走来时,竟是逃避似地,绕开众人,就朝台阶处行去,下得台阶,便是往东西六宫去的秘道。

而太监、宫女都只顾着处理华盖挡住的焰火,这当口,忽听得一声惨叫,旦见,胥贵姬竟是径直从那台阶上滚了下去。

那道极其艳丽的孔雀蓝就这般地滚落到台阶底部,胥贵姬随身伺候的其中一名宫女怜香惊得脸­色­发白,倒是另一位伺候的宫女反应过来,越过那些宫女、太监朝下面奔去。

那名宫女扶起胥贵姬,胥贵姬的手抚住腹部,脸上的神情是痛苦的,而那孔雀蓝的裙裾底下,可以瞧见一缕极细的血线淌出,淌出。

胥贵姬的目光在瞧到那道血线时,整个变得煞白,那代表着什么,她清楚得很,可,此刻,她宁愿不清楚,只双手抱住脸,发出声嘶力竭地尖叫。

奕茗站在台阶旁,刚刚,她瞧到胥贵姬有些愤愤地亦朝台阶处走来,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让胥贵姬先行下得台阶,未料想,胥贵姬竟会从她的身旁跌落下去,她想抓住她,可,那孔雀的锦袍却是太软太滑,她压根就没有办法抓住,就从她的指尖滑过。

只此刻,陡然,紧赶至胥贵姬身旁的怜香一手指向她,哆哆嗦嗦地道:

“是她,是她把娘娘推下去的……”

众人的目光蓦地都盯向奕茗,她站在那,从那些人的目光中,看到的,或是怀疑,或是惊愕,或是幸灾乐祸,唯有一人的目光,她却是一眼望过去,都或是刻意避开的。

她只把身子抵在栏杆上,看着太后从人群后慢慢走过来:

“速传院正!”

接着,太后的目光凝向她,语音转厉:

“来人,带茗采女到偏殿。”

其实不是第一次被太后审问,上一次,苏贵姬子嗣不保时,也是被太后这般审问的,只是,彼时是西陵夙一应承了下来,撇清了她,将涉案的人作庇护罪,处流放之刑,也就这么过了。

可,这一次呢?

她却是不存任何侥幸,关于他会继续为她应承下来庇护的侥幸。

是的,彼时,他对她的种种,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一直是庇护的。

在这帝宫里,有手握实权的帝王庇护的女子,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再如何都有帝王替你挡下来,再如何站于风口浪尖,总有帝王垂怜着你,可现在呢?

这种庇护,她再要不得,或许,他也不会给了。

倘若说,祸福都有两面,这一次,无疑就是给了她一次契机,让她得以离开西陵夙身边的契机,所以,在太后问出一句:

“怜香,你刚才说是茗采女推倒胥贵姬,你可知道,若你说的是假话,后果是什么。”

“奴婢知道,但,奴婢真的看到了,可奴婢离娘娘有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拉住娘娘。”

“你说的是真是假,哀家自会核查,一旦查出,你所言有假,那么,可不止要你一个人的命那么简单。”太后徐徐说出这句话,语音缓和,背后却带着不可忽视的犀冷。

在汝嫣若还未进宫之前,在钦圣夫人薨逝后,这六宫之中,暂时代执宫务的人,自然还是她。

现在,她只带了奕茗一人到这偏殿,而,胥贵姬则被抬到另一处偏殿,由傅院正和冯院判进行紧急诊治。

而这是西陵夙名义上第二个尚未诞下的子嗣,再如何,他都是会先到那边,直到确定胥贵姬无恙,才会来这。毕竟胥贵姬不比苏贵姬,她的父亲是胥司空。

除夕夜,发生这样的意外,虽然,王爷在的那殿亦是瞧得到的,可,碍着规矩,无谕终究是不能过来的。

于是,除夕的匆匆散宴,只让诸妃在惊吓之后意兴阑珊地各自回宫,倒也给了她一个稍微安静的审问环境。

是的,审问。

对这样一名采女品级的女子,自然是审得的。

“茗采女,哀家问你,宫女怜香说的话,你认吗?”

奕茗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小脸微微低垂着,在听到太后问话时,没有任何思忖,语音渐轻地道:

“回太后的话,嫔妾是无心的。”

这句话,说出来真是简单,可,这份简单甫说完,她能听到,身后传来沉沉的步履声,接着,是太后越过她,瞧向她的身后:

“皇上,胥贵姬如何?”

只这一会,竟然就放不下了,这点,是出乎风初初意料的,现在,她的眼睛盯住西陵夙,他的神­色­却是莫辨的,反是跟在他身后的邓公公识趣地躬身,语音带了应有的哽咽:

“太后,胥贵姬娘娘的孩子没有保住,是个已成形的皇子响……”

“什么?!”风初初骤然站起的身子,蓦地一震,神情是疼痛的,可,唯有她知道,这份疼痛不过是场伪装。

她的疼痛,早在失去自己那个孩子时,就已殆尽了。

那个孩子,亦是个未成形的男婴。

如果说,一切终会有报应,现在,无疑就是这个报应应验的时刻。

只是,她却还是需要伪装出现在的样子。

“太后,节哀!”喜碧扶住她,轻声劝道。

“真是我们大坤朝的不幸,接连两名帝子,却都是不能来到这个世上……”太后的语音里带了哽咽,旋即转了语调,只问向奕茗,“无心——茗采女,你的无心,可知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西陵夙瞧到奕茗的嘴­唇­张了下,仿似在想什么,旋即抿了一下­唇­,在她即将再启­唇­时,他突然想开口喝止她,可是,她却是抬起眼眸,瞧向高高在上的西陵夙和太后,以前,有太后,以后,是汝嫣若,这个男子身边,从来都不会缺人,而她呢?

她有的,却很少很少,再禁不起陪他耗着了:

“嫔妾被火星子灼到,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星子,但嫔妾很怕,所以想从台阶离开。却没有想到贵姬娘娘亦要下得台阶,嫔妾奔得匆忙,根本收不住步子,所以,才撞了贵姬娘娘……”

胥贵姬的摔落台阶,显然不是她的刻意为之,她的刻意,仅在于要避开西陵夙。

而这期间有什么谋算,也必是和帝嗣有关,这宫里,能怀上帝嗣不容易,要诞下帝嗣,却是更加不容易的一件事。

这些,她都明白,只如今,却是一并应了下来,纵然谋害帝嗣是死罪,可若是无心的过失呢?

按着宫规,至多仅是废黜,打入冷宫。

哪怕西陵夙不肯放过她,但,当着太后的面,她又抢先认下是她的无心之失,却是没有办法转圜的。

即便,在初入冷宫的当口,他并不会停止折磨,这种折磨许还带着报复的­性­质,毕竟,睿智如他,岂会瞧不出她的心思,可,至多两个月,汝嫣若进宫后,难道,他还能记得起她来不成?

等到那时,身处冷宫,又不被重视,若她突然亡故,也该是不要紧的。

而她的师父,那个时候,应已经出关了,她会好好地,继续陪着师父。

虽然,未烯谷内不容外人擅入,倘有可能,日后总有机会再将父皇接到附近,待到那时,一切也就圆满了,如今所受的这些许苦,到了那时,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便是她的盘算。

也是她的了断法子。

所以,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的目光纵然瞧着那两位最尊贵的人,却什么都没有瞧进去,落进眼底的,仅是,烘漆的柱子上,雕刻着腾云驾雾的龙是栩栩如生的。

可,再如何栩栩,终究是死物,进了宫的人,在宫闱倾讹的浸润中,很快,也会如同这雕塑一样,失去生气。

是的,今日之事,虽并非她所为,可她却成了倾讹的牺牲品。

而她不会去辨。亦算称了背后谋算这一事人一石二鸟的心。

“好一个无心之失,只是,哀家如何知道,你是无心,还是有心的呢?”风初初冷冷地说出这句话,并不去瞧一旁始终不发一言,但手却在龙袍下骤然握紧的西陵夙。

手握得真是紧呐,是心疼,还是痛恨呢?

不过,不管是哪样,都不重要。

重要的仅在于,接下来,那卑微采女的回答。

“回太后的话,嫔妾并非世家女子,位分卑微,若说嫔妾要使了心眼,害胥贵姬娘娘子嗣不保,似乎嫔妾没有必要去这么做,毕竟,像嫔妾这样的女子,是不可能在宫中和胥贵姬娘娘相抗衡的,更何况,嫔妾早已不得圣心,自然亦不可能得到子嗣。”

这最后一句话,淡淡从她的樱­唇­里吐出,确是伤了谁的心呢?

“听上去,倒确实很有道理,若是有心,那便是死,若是无心,或许,哀家倒还能网开一面,留你一命。”风初初徐徐说出这句话,转问西陵夙,“失的,毕竟是皇上的子嗣,不知皇上这一次,如何发落?"

随着太后这一问,西陵夙的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这抹弧度是蕴着最深的寒魄,他走近跪伏在地的奕茗,奕茗瞧到他的明黄|­色­的龙靴时,稍稍朝后避了一避,这一避,终让他心底的某处柔软也开始变得坚硬起来:

“好一个无心,好一个位卑,好一个不得朕心。茗奴,你好,你很好!”这一句话,恁谁都听得出西陵夙的话语里蕴着极愠怒的口气,只是,恁谁或许都以为,西陵夙是心疼那个逝去的子嗣。

可,太后却是听得出来,如今的这番愠怒,仅是因为,西陵夙太过在意这名女子。

奕茗自然也听得出来,西陵夙的愠怒是因何而来。

不啻是她哪怕犯上这个罪名,都要离开他的身边。

不啻是她铤而走险,都要让他被迫不得弃了她罢。

只是,演到了现在,谁都会累。而她不想去恨他,这样下去,她怕,没有等到他疏离她的那一日,她便已经恨上了他,那样的活法,她不要。

俩个人演变成如今的伤害局面,许是谁都负有责任,可,谁都没有办法去妥协。

因为,所有关于妥协的后路,通往的,不过是再次面对当年的不堪,到了那时,剩下的,还会有什么呢?

她不要!

“皇上,眼下是除夕,依哀家之见,此事不宜过于宣扬,否则,倒是扰了本来喜庆的日子,既然,茗采女承认是她所为,不管是否有心,在大正月里赐死嫔妃,也是不祥的事,不如,就废黜她的位分,打入冷宫便罢,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打入冷宫,这个处罚,相较于生生害了朕的子嗣,未免太轻了。”西陵夙发了狠地说出这一句,迫使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瞧地上跪伏的那一人。

“那,皇上要如何?”风初初颦了下眉,轻声问道。

“既然,正月里不宜行刑,下月,又是朕迎娶皇后的大喜日子,更不可枉开杀戒,那朕愿意等到五月,将这贱人斩杀!”

这一语说出,央杂的,已然是凌然的恨意。

那恨意是那般地浓烈,只让太后都微微一惊。

而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

“处这贱人凌迟极刑,方消朕的心头之恨!”

这一语说出,她本以为,不会疼痛的,可,心,却在瞬间抽紧一样的疼痛。

是因为害怕就这样死去吗?

毕竟,眼见着,他必是要亲眼看到她死方罢休,而凌迟之刑不比其他刑罚,却是一刀一刀剐到人断气为止,是任何药物都没有办法抵去的惩罚。

所以,她该害怕死吧,谁能面对死亡不害怕呢?

然,这或许,不过是她一个回避的借口,因为,她怕自己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好不容易得回的心,再次碎开的声音。

原来,她的心,始终只会为了一个人失,因为为了一个人碎。

而,这一刻,旁人能看到的,是她怔滞的跪在那,仿似吓晕了一般,没有开口求一声饶,只任由太监进来,甫要架起她时,她却是手臂一挣,自个站了起来,语音缓缓:

“嫔妾自己会走。”

没有抬头再去瞧一眼西陵夙,瞧了又如何?在越是难耐的时候,她反是越不敢去看西陵夙的神­色­,怕看到的,仅是让她更深的失望。

当一切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不怨任何人,是她自个,永远那么自以为是,生生地逼他下了这个狠心。

她怎么忘记了,他是那样的骄傲,骄傲到,不容许有一点的挫折呢?

既然,无法挽回,毁灭,是骄傲的人,唯一会做的选择。

“皇上,这——”风初初想要说些什么,而奕茗清楚,风初初看上去的求情,其实不过是个形式,为了体现风初初的宽仁罢了。

对于一名采女,尤其还是像昔日钦圣夫人的采女的死活,风初初不会在意的。

原来,她一早也看透了太后,可是,不管怎样,报恩的心理囚着她,只让她做不到豁达,相反,一直是迂腐的可以。

人一死是否就是超脱了呢?

她不知道,只知道,她在这世上的牵绊,却不会因此能完全断去。

纵然,她的养父母若闻悉,不会再多疼痛,源于早在钦圣夫人薨逝的消息传出,就承受过这样的悲痛,但,她对养父母来说,彼时,除了不能尽孝跟前,都也因着那个身份,对他们并非是好的。

而,众人皆知,钦圣夫人是为了皇上才薨逝的,如此,他们在宫外的晚年也是能得到安享的,不会因她受到任何的牵连。

所以,此刻,茗采女的死,并不会让他们再添伤怀。

可,其他呢?

若师父知道,她即将被凌迟处死,一定会为了她又做出什么事来吧?

她不要师父再为她付出更多了,离开未烯谷那日,是她自己的选择。

既然是为了了断这段孽缘,付出的是命的代价,也没有后悔的必要。

只是,事到如今,却还不得不顾虑着其他,不止师父,还有父皇。

“嫔妾,最后有一事求皇上。”在转身前,她微停了步子,轻轻说出这一句话。

“说。”这一个字,从他薄­唇­中吐出时,竟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急迫,她如果求他留下她这条命,在这样的时刻说出来,他想他或许——

只是,没有或许了:

“请皇上全嫔妾一个身后名,不要将处死臣妾一事昭告天下!”

纵然,师父在宫内或许有着暗线,可那些暗线,不啻是未烯谷的人,所以除了受命于师父外,更多的,还会受命于香芒,香芒师叔是知道师父对她的在意,为了师父的身子着想,也定会暂时瞒过去,不让她师父痛苦难受的。

所以,仅要西陵夙不公告天下,不光师父,连她父皇,都会过很久才知道,她已然不在了吧。

毕竟,父皇知道她的近况,也是每月从师父派去的人那,方会知悉。

而时间,是消去伤痛的最好法子。

如此,考虑俱全,却独独忽略了那一人的心——

西陵夙­唇­边的笑弧顺着她这一语,竟似凝结在了­唇­角,再没有办法绽出一丝一毫,也没有办法敛去。

“朕不允!"

她的­唇­颤抖了一下,抿紧,然后在­唇­边绽出一抹凄美的弧度,却不再说一句话,仅回身,决然地朝殿门外走去。

殿外月朗星疏,冷宫的清冷,却是能更加辉映出彼时除夕的喧闹。

是啊,在四处都张灯结彩的帝宫,唯有一处,常年都是不会被这份喜庆的渲染,那就是冷宫。

至多在历任帝君薨逝的时候,这儿,才会象征­性­地悬挂上白­色­的灯笼,除此之外,常年有的,也仅是灰蒙蒙的陈旧灯笼,破落回廊相连的,是一间间年久失修的殿宇。

奕茗被宫人带进冷宫,一路蜿蜒地走去,能听到,隐隐有人在叹息,也隐隐有人在哭泣着,这一路行着,似连影子都被树枝摇碎,再不完整。

宫人推开的,是冷宫最西面的一间殿宇,这里,远离冷宫其他各处殿宇,却也由于是最靠西的位置,无疑是冬冷夏暖的。

所以,不到人满为患,估计,谁都不会先住到这来,只是今晚,那宫人领着奕茗到这儿,该是西陵夙的吩咐罢。

对一名即将执行凌迟极刑,帝王深恶痛绝的嫔妃来说,让她住这,却也是厚待了。

若非她是嫔妃的身份,此刻,该去的地方,应该是关押死囚的牢房。

这般想时,自嘲地撇了下­唇­角,这使得她的神情不至于看起来,那样的悲凉莫名。

许久未被推开的殿门被推开时,有呛鼻的灰尘以及扑面而来的­阴­冷。

带她进到这里的,是冷宫管事姑姑芳云,芳云提着一个昏暗的宫灯,朝里一照.冷冷地道:

“就这了。”

她朝里望了一下,除了一张破败的床榻,两把歪歪的椅子之外,整个殿内空旷地只布满蜘蛛网。

“能给我一支蜡烛吗?”她可以抵御寒冷,可现在的她,却会怕黑。

源于,这种黑暗一如她的前程一般,没有一丝的光明可言。

是的,如果说,彼时,她还有师父的话让她撑着,还有了断和西陵夙的孽缘再次出去的信念撑着,现在对她来说,剩下的,就唯有黑暗了。

西陵夙赐她凌迟之刑,是她没有想到的,而这种刑罚,却也是场彻底的了断,以她的死,去做的了断。

而在了断前,她怕黑,怕一个人独自去面对这种黑。

“哟,不好意思了,上面没交代下来,给你预备着东西,所以,你就将就些吧,今晚还有点月光,这殿,不用蜡烛,都能瞧得清楚,反正殿里就这些东西,自然不怕碰着咯着。”芳云奚落地说出这句话,提着灯笼兀自返身走了出去。

冷宫的围墙很高,正门又有禁军守着,所以,不用担心里面的嫔妃会擅自脱逃,因为,这种擅自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

眼前虽然是半年后,就将被处以极刑的女子,可,没有人会愿意提前就让自个的生命结束吧。

芳云离开后,这里,只剩下她一人。

再怎样,总不能站在殿外过一宿,毕竟,天际似乎又飘下雪来,幸好,今晚穿的衣裙没有图新奇,千涓亲手缝制的,很是厚实,对付一晚,应该不成问题。

可,在这里,恐怕对付的,不止是一晚吧。

她走进殿内,因为飞雪的飘落,不得不关阖上殿门,这也使得,月华都没有办法透­射­进来,漆黑一片的殿内,能闻到有东西腐朽发霉的味道,也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动物因着她的到来,极快地奔跑声。

当然,她是不会怕这些动物的,在未烯谷,她连毒物都不怕,更何况这些可能只是一些小耗子呢?

她仅是怕殊到这些小耗子。

小心冀冀地走到床榻旁,没有被褥,她合衣睡了上去,说是殿宇,其实哪怕关阖着门窗,风夹杂着雪却是越大的从破落的门窗缝隙里肆虐了进来,那么冷,她根本没有办法睡着,只能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如此,倒也捱到了第二日的早上。

初一的早上,也是一年的伊始,她是在饥寒交迫中醒来,发髻也很凌乱,真是很悲凉,只是,师父和父皇,今天应该很好吧。

在这样的时刻,也唯有想起他们,方能给她些许的慰藉。

而很快,就听到殿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身瞧去,竟是千湄。

她提着一个不算小的包裹,几步行到她跟前,被风雪刮得红扑扑的小脸,却笑得很是灿烂:

“主子,新年好呢。”

在这样的境遇,听到有人对她说新年好,若别人听来,不啻是讽刺,于她,却是觉到一股暖意涌上。

“新年好。”浅笑着应出这句话,到了这个份上,竟还是千湄来这瞧她,只这对她来说,竟是种难得的慰藉了。

“主子,这还热着,您先用着。奴婢把这打扫一下。”千湄打开手里的包裹,取出里面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东西,递给奕茗。

奕茗的手接过时,还是烫烫的,打开一看,是初一早上,宫里乃至民间都会用的年糕,没有任何虚假的推辞,她是饿了,忙用上一块,这年糕却是不仅只甜在­唇­齿间的。

而,千湄在她用年糕的时候,早手脚利落地将包裹内的东西取了出来,是一床被褥,虽不是­精­致的锦缎面子,却也是宫里方会有的,显见是千湄拿了自己宫女份例来,毕竟,她已被废除,一应的用度之物,该早是被尚宫局封了。

“千湄,这些不必给我,你自个用吧。”宫里的用度,对每个人都是有着限额的,千湄既把她的这些拿了给她,可见,自个就缺了。

眼下这么冷的天,她又怎忍心让千湄为了她去捱冻呢?

毕竟,她不再是千湄的主子。

“不碍事,奴婢在这陪着主子,若主子不嫌弃,让奴婢能在旁随伺着就好。”千湄脆声道,已把那床被褥铺好。

接着,她拿出一个半新的茶壶,瞧了眼四周,复道:

“奴婢先去打壶水来。”

“千湄!”奕茗终是回过神来,只唤出这一声。

“主子?"

“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主子,哪怕我被打入冷宫,尚宫局都不会为难你们,自会再给你们指一个好去处,你不必来这陪我。”

她终是明白千湄的意思,原来,竟是准备到这来陪她了。

宫里的主子若获罪被废打入冷宫,倘若罪不殃及随伺的宫女,宫女可以选择到冷宫继续伺候主子,也可以选择回尚宫局再行调配。

而千湄昔日也是乾曌宫的宫女,本来伺候她已是委屈了,她又怎能让千湄再陪她待在这冷宫呢?

横竖,她早晚是死,她死了,千湄一名宫女,尚宫局未必还会记得释她出去的。

所以,若非是上面指定宫女随伺冷宫,但凡有嫔妃被废入这里,大部分往日的宫女却都是不会随进的。倘有宫女愿意跟着主子进入这,上面自然也不会拦阻。毕竟冷宫人手短缺。

可,千湄竟是来了。

“这宫里,也没有奴婢想去的地方,不如这,虽然冷清,却是少了纷扰。”千湄轻轻说出这句,兀自拿了水壶走出殿去。

奕茗瞧着她的背影,难道,是西陵夙让千湄来的吗?

不,昨晚他赐她一死的语调是那般决绝,怎可能还会顾念什么呢?

一个帝君的忍耐力果然是有限度的,而她终是太过天真。

然,千湄这一来,哪怕她看不透,却是知道,是不会掺杂任何恶意的,也是执意的。

将年糕用了一半,她复将油纸包起,这么烫的年糕,千湄定是还来不及用的,这冷宫的伙食也和宫里的不能相比,纵然这半年内,需去适应,但,这一顿,好歹是初一的一顿,所以,她不愿都用了。

远处,隔着重重宫墙,传来鸣钟击鼓的声音,该是百官在给西陵夙进行例行的拜年仪式。

真热闹,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央,他永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除去她之后,便再是没有人敢触及他的逆鳞。

冷宫里,却是冷清依旧的,她下意识地站起,朝殿外走去,下了一夜的雪,直到现在,仍是如漫天飞絮般扯拉着,地下倒还没积起雪,她拢了下棉袍,瞧到不远的回廊处,一女子盈盈地站在那,笑得很是灿烂,在冷宫里,竟还有这样灿烂的笑容,可,笑容的背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呢。

那女子就这样笑着,朝她走来……

乾曌宫,依旧才到卯时,西陵夙便已起身。

哪怕是初一,却是需在大典上重新“开笔”、“开玺”。

“皇上,请用屠苏酒。”海公公亲自端着托盘步入殿内,托盘里放置着金瓯永固杯,意寓着江山永固。

昨晚,发生了那样一件大事,西陵夙在处置了茗采女,将一­干­负责焰火的人押至死牢外,自是没有翻牌,独自宿在寝殿,近身伺候的眉妩却是知道,大半夜,帝君都没有真正安置,纵然她被摒退至纱幔外,透过纱幔,能瞧到,殿内的鲛烛始终没有亮着,而帝君一直伫立在殿窗那端,不知凝着何处,能隐约瞧到的,是帝君的身影寂寥。

是因为茗采女的缘故吗?

因为,也是昨晚,正是帝君亲自下了圣旨,以谋害皇嗣罪,将茗采女处以凌迟极刑。

这个刑罚之重是让人震惊的。看上去是无情之至,可实际呢?

眉妩瞧不透,仅是在西陵夙饮尽屠苏酒后,呈上盛典的龙袍,并伺候西陵夙穿上。

近身伺候的时候,她能看到的,是西陵夙潋滟的凤眸底,那不可忽视的­阴­霾,在他的眼底,她第一次瞧到这种­阴­霾,这种­阴­霾是那般地深,深到连今早的天气似乎都被影响,漫天飞雪不停,连一丝的阳光都是瞧不到的。

随着更漏指向辰时,西陵夙甫要离开殿内,邓公公忽然一溜小跑奔了进来:

“奴才参见皇上!"

西陵夙没有应声,仅是停了步子,眉尖轻挑,邓公公不必抬头,都知道帝君的意思:

“回皇上的话,这是汝嫣小姐进献给皇上的。”

西陵夙修长的指尖从邓公公高举过头的托盘上抚过,里面赫然置着一如意荷包。

所谓的如意荷包,就是在荷包内,置上如意银钱,依着坤国的传统,这如意荷包,是每逢过年等节日,世家皇族间赠予亲人的一道礼物。

汝嫣若这一举,不啻是得体又恰当的。

而这荷包的面子上,用金丝线绣着如意的图纹,此外,在四个角落,则用极细的银线匀勒出并蒂莲的花纹。

西陵夙自然将这些图案悉数的收入眼底,一旁海公公识眼­色­地问:

“皇上今日可要佩上?"

西陵夙踌躇了一下,指尖松开,眉妩早接过荷包,甫要替他系到腰带的绶佩处,却看到那里原本系着的一个香囊。本来类似这种香囊,是该悬于枕旁的,可皇上一年来竟是一直随身佩戴着,里面的香料早添了好几次,连磨口都变得老旧,没曾想,皇上还是没有扔弃。

不过,这绶佩上却是只能系一样物什,她才犹像着怎样去回,只见西陵夙顺手就将那香囊拉了下来,往托盘一掷,却是弃了那一年没有离身的香囊。

眉妩赶紧将荷包系到那处空出来的位置,再替西陵夙理好袍裾。

一切甫做完,西陵夙起驾至太和殿接受百官的朝拜。

大典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极其繁琐,而在数月后,封后大典却是一样繁琐的。

但,只要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在日复一日的繁琐中走下去。

好不容易结束了大典,有宫人端着茶盏上来,他甫执起杯盏,却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步子声,接着是冷宫的管事姑姑芳云经过通禀,被允入内后,噗通一声跪伏在他的跟前:

“皇上,奴婢万死,请皇上饶恕啊!”

西陵夙的眉心一蹙,海公公早在一旁斥道:

“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扰了圣驾你倒真是担得上万死!”

“皇上,罪人苏佳月挟持了新进冷宫的茗奴,要求见皇上!”

这道消息来得极其突然,却也来得极其没有规法可言。

此刻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芳云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毕竟,即便再如何,按着常理,帝王又怎会为了一名废入冷宫的女子,去往哪里呢?

但,她却是不得不来,犹记得千湄提着水壶回来,瞧到眼前的情形,只对她说,若她不去禀了皇上,伤到茗奴一丝一毫的话,必是她一死都难消皇上的心头之恨!

【七个代寝夜】vip-35&36

败落的殿宇内,奕茗被苏佳月用簪子抵住喉部,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

想想,不仅有些可笑,曾几何时,她也用这样的法子胁迫过那个海盗首领,如今,她却同样被人这般地困住。

只是,彼时的她,和现在的她,心境都不复以往的纯粹。

当一个人的心境无法纯粹的时候,往往也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来,就在刚刚,苏佳月笑着走近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枚簪子抵在她的喉部,接着,歇斯底里地大喊,引来了芳云姑姑,接着,更提出了一个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得以兑现的要求——她要见西陵夙。

用她这样一名待死的罪人来让西陵夙纡尊降贵地来到冷宫,真的很好笑。

但,苏佳月应该并不知道,如今她的身份是茗奴,许是还以为她是蒹葭罢,曾经盛宠一时的钦圣夫人,如今进了冷宫,即便是被废黜的,落在苏佳月的眼中,却还是让苏佳月以为握住了一线的希望。

在冷宫一年多的时间,苏佳月难道还没有放弃能出去的希望吗?

然,这亦是人之常情,一如她一般,在死亡来临前,若没有希望,就仅会和慈云庵的那些太妃一样,或疯,或自寻死路……

而,芳云当然是拒绝的,对于芳云的拒绝,她能觉到,苏佳月的刀刃尖子又往她的喉口逼进去了几分。

有些疼,但,她没有意思的骇意。

这种样子的解脱,是否,会比凌迟更让人容易接受呢?

从这一念里,她竟是品到了一丝,从前的奕茗,从来不会有的落寞。

可是,在那当口,打了水回来的千湄瞧到这样的情形,水壶落地的刹那,却是对芳云说,若不禀报皇上,主子一旦出点闪失,芳云拿命来抵都是不够的。

这一句话,纵然芳云是迟疑的,但,瞧到千湄取出乾曌宫的腰牌后,才颤巍巍地朝冷宫外奔去。

千湄呆然还是乾曌宫的人。

可,她却不愿多去深想什么了。

现在,距离芳云离开,该有半个时辰了,但,外面除了焦灼不安,却被苏佳月喝斥,不能进殿的千湄外,还有几名形容憔悴,显见是在冷宫待了很长日子前朝被废黜的女子在好奇地朝里张望着。

而殿内,苏佳月自挟持她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目光愤愤地瞧着不可知的某处。

彼时,在避暑行宫,苏佳月的子嗣遭人陷害,表面上看,因着那盒胭脂的缘故,是和她有关的。

可,苏佳月或许也清楚,何谓膛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如今,苏佳月抵在她喉口上的簪子,并没有用十分的力,苏佳月目光更多的,是带着期盼,也带着惆怅,瞧向殿外的一隅,是为了那一人吧。

但,那一人,怎会为了她来到这儿呢?

然,即便她心底清明,却仍是不由地瞧向外面,终是在不算短的等待后,回廊彼端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声,恰是邓公公手执佛尘迅疾的行来。

他径直步到殿外,尖细的嗓子在此刻听来,是分外的刺耳:

“苏佳月,可是你想见皇上?"

“是,我要见皇上!皇上呢?他在哪?他如果再不来,他心爱的钦圣夫人就没命了!”

“呵呵,既然到了这,哪里还有什么钦圣夫人?苏佳月,今儿个是正月初一,皇上大典完毕,还要接受各国的使臣觐见,岂会为了区区一名被废黜的嫔妃,来到这儿陪你耗费时间呢?咱家劝你别冷宫待久了,连脑子也一并糊涂了!”

“我没有糊涂!皇上,我要见皇上.听到了没!”苏佳月嘶吼地说出这句话,簪尖只朝奕茗的喉口刺进几分,只几分,可见般红的鲜血渗出。

真疼,这一次,若再伤了喉部,不知道师父是否能再给她调配药膏呢,会不会嗔怪她不懂好好照顾自个?

但,药膏,能医得好的,也不过是表面的伤口,心里千疮百孔的伤口,却是无药可医的。

唯有心蛊方能麻痹。

只是,她再不会使用那种蛊术了。

闭上眼睛,她没有移动分毫,从苏佳月刺进她喉口,却颤抖得厉害的手上,她瞧得出,苏佳月的痛苦。

彼时,这个女子曾是那样骄纵、跋扈,如今,在苏侍中处死,苏家没落后,这一年多的冷宫日子,能支撑苏佳月到现在的,莫非仅是再见西陵夙一面吗?

若是,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男子,却又是祸害了一名女子的心。

只是,这宫里,除了暂时盛宠的,其他的,都概莫是被帝君俘获去心,又被辜负的。

哪怕,这份俘获,不仅仅是男女间的感情,还包括其他的,譬如对前朝的制衡所需。

皆是可悲的人。

思及此,她轻轻开口:

“你挟持我,根本没有用,你看,他还是不会来的。”

“可,不挟持你,我一点希望就都没有了,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不想就这样待下去……”苏佳月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哽咽。

不想待下去?

“那又能怎样?进了冷宫,再如何,你以为自个还能出去吗?"

这些话,其实她不想说的,她也不指望苏佳月能听懂,但,苏佳月下一句话,却俨然让她知道,她终是揣测错了一些事。

“我不想出去,我只是不想就这样待下去,让苏家继续蒙冤……可,一年了,我想方设法,想让皇上见我,但,他都不见啊……”

苏家蒙冤?

联系起苏侍中事发前后,隐隐地,好像有什么真相在呼之欲出,只是,她却是忽然不愿再细想下去。

细想下去,徒添的,也不过是纷扰罢了。

而苏佳月的手终是在一阵颤抖后,恢复镇定,只是这份镇定,她瞧得出,不过是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在短暂的沉默后,殿外又传来邓公公的声音:

“唉,真是执迷不悟,咱家只负责将皇上的口谕传到这儿,咱家劝你还是趁早死心,一再这样,恐怕只会连累苏家其余的族人,到那时,可就不好咯。”

邓公公的声音带了讥讽,却也是一语中的的实话。

苏佳月的手却明显地握紧,奕茗能听到她咬牙咯咯的声音,转念一想,她突然有了主意:

“嗳,或许,我有法子让你见到皇上,但,你首先要信我。”

苏佳月的手一滞,不仅低眉瞧向奕茗,一样的容貌,却是不一样的神态,以前的钦圣夫人,最多是淡然唯诺的温婉,却从来不会有这样成竹在胸的气势。

“你要什么?”苏佳月问出这一句话,果然是不笨的。

奕茗抿­唇­微微一笑:

“我要你杀了我……”

淡然自若地说出这句话,无论让谁听到,不啻以为奕茗或许疯了,可,落进苏佳月的耳中,苏佳月凝定在奕茗脸上的目光,却无疑告诉苏佳月,她并没有疯。

“但,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哪怕见了皇上,或许都未必有你要的答案。而我能做的,仅是让你见到他。”

“我,只要见他,其他再如何,我都认了……”

“好……”

只一会功夫,邓公公径直奔到西陵夙的跟前,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

“皇上,茗——”纵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想了下,才道,“姑娘说,她怀了身孕!”

是的,就在刚刚,冷宫中的情况出现了变化,被废黜的茗采女第一次开口,竟是让他回西陵夙这道讯息。

虽然是被废黜的嫔妃,无疑能直呼其名,但,对于一虽然被废黜,却又怀上帝嗣的女子来说,无疑,称谓上还是颇费拿捏的。不过‘姑娘’二字显见还是不错的称谓。

“所以,恕奴才不能照着皇上的吩咐去做。”邓公公吞吞吐吐说出这句话,所谓照着皇上的吩咐,无非是将这次皇上返回帝都后,携带的用赤焰蟾调配出来的瘴气使得殿内的人晕厥。

当然,这个时机,皇上吩咐是不到万不得己不得为之,他清楚,怕的就是伤到茗姑娘。

可,眼下,茗姑娘怀了身孕,使整个形势陡然发生了变化,显见得,不管什么时候,瘴气都是不能用了。

否则,伤到的,恐怕还有茗姑娘腹中的帝嗣。

纵然,茗姑娘是因着帝嗣获罪入得冷宫,但,谁都瞧得清楚,皇上对茗姑娘的在意,所为越在意,才越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来啊。

而现在,即便在御书房,西陵夙却一反常态没有在书案前批折子,只是随着邓公公这句焦灼的话,凤眸里清晰地漾过一丝欣喜。

她有了他的孩子?!

最初,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不过是为了可笑的报复,譬如,堕去这个孩子,证明他比她更不屑,也让自个狠下心,彻底地忘记她。

后来,这份不纯粹的初衷,竟是演变成了,哪怕她的心不再在他这边,那么,爱他的孩子亦是好的。

他从来不是随意会改变自己想法的帝王,却为了一名女子,连自己的想法都改变得那么快,也那么不可思议。

而,自从着了傅院正替她诊脉,虽是调理,实也是为了在第一时间诊出她的喜脉。

可,没有想到,傅院正未曾诊出,今日,她却是自个说了,转念一想,她是萧楠的徒弟,如果要改变自个的脉相,不让他发现,又有何难呢?

但,既然她不愿让他发现,为何现在又愿意说出来,难道仅是因为­性­命受到胁迫吗?

然,她是萧楠的徒弟,无论怎样,普通人要伤到她确是很难的。可,以她的­性­子,往往会顾念着别人却忘记自个的安危,所以,他不亦是为了她的安危,做出瘴气这一部署吗?

此刻,对于她为什么突然愿意说出自己怀了身孕,哪怕,多想深一份,他便能洞悉到她的意图,这一刻,竟是怕自己再去想明白的。

纵使,他从来没有打算去冷宫瞧苏佳月,现在,却不得不去一次,因为,即便后果再残忍,他还是不得不去。

哪怕,先前,他的回避,也实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让自个去面对她。

作为一位帝王,他承认,他有着很迂腐的底限。

一如,先前下的圣旨。

乾曌宫虽离冷宫有一段距离,但,用肩辇紧赶慢赶,却也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到了。

冷宫两旁早有禁军一路驻守着,经过弯弯曲曲破败的回廊,那些被废黜的嫔妃虽被禁军都赶回了殿中,却都透过殿窗,朝外瞧着,有些很安静,有些嘴里却发出细碎的嘟囔声。

那些嘟囔,许是将西陵夙当成了彼废她们入这儿的帝君,毕竟西陵夙登基以来,除了废黜过苏佳月、奕茗外,再没有废黜过其他嫔妃,而坤国历代帝王,在位时间除了先帝外,都不算很长,是以,有些老迈的,只老眼昏花的,看到那抹明黄|­色­的龙袍出现在回廊那端时,没有办法遏制地发出这些声响。

而西陵夙就在这些声响中,朝最深处的那座殿宇行去。

当他顺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苏佳月的嘴角还是役有办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她凝着那位男子,那位,自她甫进王府开始,就百般宠她,千般顺她的皓王。

皓王,是啊,皓王,可她彼时,一直是习度唤他‘夙’的。

但,有多久,她不能唤他一声‘夙’了呢?

似乎,从他突然成为帝王那天开始,就不能了吧。

然后有些什么,也在那时开始就改变了。

其实,她的心里,明白一切,哪怕说,之前有些许不明白,在那之后,用这一年的时间,亦都是明白了。

只是,再明白又如何呢?

她逃不开家族给她下的牢,也逃不过,他给她下的烙。

“您终于还是来了。”

没有称出‘皇上’两个字,仅是这样一个‘您’,有着生疏,也有着疼痛。

只有她自个能品到的疼痛。

“是。”西陵夙简单的一个字,目光却是越过苏佳月,不经意地睨了一眼,被苏佳月挟持的奕茗。

簪尖抵住她的喉口,使得那里的肌肤终是有些许的戳伤,这抹戳伤,刺疼了他的眼睛,让他的手在袍袖下紧紧的握起。

“我有话想对您说,还请您摒退一­干­人等。”苏佳月语音清冷,只说出这句话,“这,也是我等了您一年,想法设祛求您见我一面,想说的话。”

唯有她知道自个内心,是役有办法做到平静的。

可,再不平静又怎样呢?

一年了,确实沉淀了许多,但,有些什么却是分明不能抹去的。

“都退下。”西陵夙的声音在这空旷到死寂的殿内响起,一应的随伺虽然有些不放心,可,还是遵着吩咐退出殿外,并紧紧关阖上殿门。

苏佳月瞧着殿内仅剩下他们三人,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道:

“您处死我的父亲,按着道理,我该恨您才是,可,如果说,以前在您面前,骄纵的苏佳月会选择恨,但,现在的我不会。因为,哪怕我嫁给您这么些年,您没有对我用过情,只是看在我父亲在前朝的势力上,不得不宠着我,我终究,还是爱上了您。很可笑吧,爱这个字,无论在王府,还是在宫里,是最可笑的。可,为了这份可笑,我去斗,我去争,生生地,把我自己浸润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嘴里说着可笑,但,她却是没有笑的。

让­唇­角起一个弧度,有时候很容易,但有些时候,却是比哭都要难。

一如现在,这种笑,不过是心底深处的哂笑罢了。

“好了,言归正题。我知道,您的时间素来很宝贵,是不会愿意耗费在我这些碎碎叨叨上的。”苏佳月喟叹了一声,接着,道,“一年前,我总想着,父亲是冤死的,总想着,能替父亲翻案,可,这一年中,您不见我,也让我在冷宫想通了很多事,更知道,有些事,哪怕求您,您都是不会允的。因为,实际,您也知道,父亲不过是个挡箭牌,而当初唆使我父亲的人,势力在前朝太过强大,哪怕是您,初登大典,都是动他不得的。其实,从那盒胭脂开始,我们就都被人利用了,那胭脂盒要的,不止是当年钦圣夫人腹中的帝嗣,包括我的,也不会放过,如此一食二鸟之计,图的是什么,您当时也瞧得清楚,不是吗?可是您呢?您的发落,不过还是顾忌着那一人……”

联系先后,以及陪伴西陵夙多年,对他的了解,如此想来,西陵夙怕也早就知道,所以,才那般发落了吧。

其实,一开始,她亦是猜不透的,直到那一次,她在逃离温泉山的路途中,不慎小产,本来因着痛失子嗣,她开始疯癫,被太后禁足在宫里,却是在彼时的钦圣夫人蒹葭回宫时,看似一场意外意外,让她脱逃了出来,或许,那个时候,就有人想看到,借着她的疯癫,她的仇恨,继续将钦圣夫人腹里的子嗣一并除去吧。

可,她毕竟在王府和宫里都浸润多年,纵然痛失子嗣,心里和生理都一时难以接受,也成全了她更要找出幕后真凶的念头,于是,装疯卖傻,她如幕后之人所愿,去往钦圣夫人处,实际,不啻是提了钦圣夫人一个醒,也是那次提醒,让她清楚地辨析得到,真正害她的,就是故意放她出宫的人。

她的近身宫女,也是一直以为的心腹宫女——霞儿。

在清楚看懂之后,她才对宫里其后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参与其中,不仅想保住自身,更想保住苏府。

但最终呢?

不过是一朝倾覆,满门皆凋。

而此后,被废入冷宫这一年中,也因着西陵夙一再不愿见她,她对霞儿幕后之人,从先前的推测,到数天前,有了准信。

霞儿被尚宫局奉太后一道口谕,送至胥贵姬处为宫女,哪怕这个安排,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尚宫局在一年后,对先前伺候她的宫人重新安排,毕竟烟儿也在早前遣去伺候了范挽,她却是瞧得明白,背后唆使父亲之人,应该正是胥贵姬的父亲胥司空。

父亲出身在没落的世家中,是全靠自个,一步一步走到了侍中这个位置,所以,为了使自己的仕途能更为坦顺,也为重振苏氏,必然要选择依附前朝的重臣。

胥司空,无疑就是一个不错的依附。

而,胥司空却是借着父亲,行了一次次的算计图谋,譬如那次红樱糕,该也是胥司空的意思罢。

连帝君都敢算计的所谓重臣,方会在隆王宫变那日,让她父亲冲在前面,最终,一朝事败后,父亲便理所当然成了替罪羊!

哪怕她对前朝的诸事不是很熟悉,可,有些事不用太熟悉,也是能想明白的。

虽然,在冷宫,要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太难,但,霞儿是她昔日的宫女,她用尽带进冷宫的随身饰物,看似仅是托着芳云姑姑想法子往外面打个招呼,好好安排霞儿的去处。

哪怕,芳云未必对霞儿的安排会真上心,却是会带来霞儿的去处,毕竟,在尚宫局待满一定的时间,若有哪宫的主子缺人,便是会重新派遣了去。

于是,在尚宫局遣了霞儿去处后,芳云只当做是自个的功劳,定是会来告诉她的。

除此之外,她对宫内又发生了什么事,却是不会清楚,一如,她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并非钦圣夫人。

也正因为不知道,对奕茗,才是好的。

“佳月,你今日想要什么,不妨直截了当地说。”西陵夙并不接上苏佳月的那番话,仅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

“好。”苏佳月挟持着奕茗的手看似用力往里一刺,奕茗的眉心一颦,身子已然随着苏佳月站起,一并朝西陵夙跟前走去。

只走到很近的位置,她凝定西陵夙,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求您,在您根基稳安之后,能还苏家一个清白,能让苏家的后人,不必永世为官奴,这就是我求您的。”

然,在苏佳月说出这番话后,西陵夙只是默然。

在长久的默然中,他睨向苏佳月,语音轻缓:

“在肤应允你之前,把她先放了。”

这一语,是不是很让人感动呢?

至少,他在这样的时刻,还顾及了她。

但,落进奕茗耳中,有的不过是哂笑的意味,在最初,她被挟持的时候,他根本不来,而,一听她有子嗣,却是来了。

他在意的,果然只是子嗣。

在胥贵姬失去一名帝嗣后,对这位帝君来说,有什么比帝嗣更为在意的。

哪怕,这个子嗣是她孕育的,但,也因着这一层的关系,生母做为死囚,被关押在冷宫,哪怕能诞下,也会被交由宫内高位的嫔妃抚养长大吧。

倘若说,先前,他想用子嗣囚住她,那么眼下,这子嗣,不啻只单纯带了补偿,或者是开枝散叶的意味。

这,不是她想要的吗?

是啊,这是。

至少,在他心里,已逐渐能接受放弃她了。

那么,但愿,接下来的法子,也会有效吧。

能不能出宫,对她来说,这是最后一搏了。

就这么白白地等着被凌迟,她不愿意!

因为,那是死非其所。

“可以,但请您,先立下一道圣旨,承诺放过苏氏族人!”苏佳月说出这一句,语气是坚定的。

西陵夙­唇­边只勾起一道弧度,伸手解下自个腰间的令牌,只掷到苏佳月的跟前:

“这枚令牌有什么作用,你该知道。”

她自然知道,这枚令牌,历代帝君都仅有一块,凭此令牌,不仅能自由出入宫闱,若赐下的帝君有言在先,那,这枚令牌,无疑更能让帝君在今后任何时刻,兑现允诺的事。

关于这块令牌的来历,不止是前朝的重臣,乃至宫里有些资历的宫人都是知道的。

她身为侍中的女儿,对这些,怎会不晓得呢。

如是,确实足够了。

而,奕茗却也是识得这块令牌的,彼时,她的师父萧楠曾在隆王宫变,劝她离开无效的情形下,给过她一块,只是,在去往洛州行宫后,这块令牌,终是没有被她随身携带着。

此时,见西陵夙这般掷扔给苏佳月,她猜测出,这块令牌的功用,恐怕也不止是能让她出宫吧。

只是,关于另外一个用处,在那样的情况下,师父又怎会说呢?

哪怕说了,彼时的她,定会傻傻地好好放着,到了现在,若她用这块令牌让西陵夙释她出宫,他会吗?

不管答案怎样,她不会再寄倚赖于别人,此刻,既然苏佳月有了想要的东西,这一搏确是到了开始的时候:

“呵呵,君无戏言,方才的话,虽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可却是皇上您亲口说出的。”

话语甫出,她微微一笑,继续道:

“但,假若,我告诉您,我没有怀上您的孩子,是骗您的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下场是什么,她能猜到很多种,可没有一种是眼下,西陵夙的反映——

西陵夙仅是将目光凝定她,语音依旧淡淡:

“朕被你骗的,又何止这一次呢?”

“是啊,您被我骗的又何止这一次呢,不过这一次,也是我想让皇上到这儿来,为的,是彻底和皇上做个了断。既然,您那么无情,不仅不放我,还赐我凌迟的极刑,您说——"

说出这一句话,奕茗用力推开苏佳月的簪尖,慢慢走近西陵夙,骤然从她的发髻拔下一根簪子,就朝西陵夙的胸前刺去。

这一刺去,她浮现出那晚在密道中,西陵夙将自个那件薄如蝉冀的软甲脱下给她穿上的情形,眼下,她也知道,自给她后,他的身上再没有穿过类似的软甲。

那软甲必是珍贵的东西,又岂会有多件呢?

不,不能再多想了。

她必须要唱好此刻的一幕戏。

是的,这只是一场戏——

而这一幕戏,按着原本的唱法,应该是她将簪子刺入西陵夙的胸口前,在那之前,苏佳月为了阻止她,同样把簪尖刺进她的后背才是。

接着,她会用闭息的法子,瞒过西陵夙,如果运气好,血在闭息后,能渐渐止住,西陵夙念一点点的旧情,会将她的尸体发落到奚宫局,纵然进了奚宫局的尸体,会被焚化,可,彼时,苏佳月凭借救驾有功,也该被释出冷宫,到那时,要将她的尸体送出宫去也是不难的——

毕竟,是苏佳月临时悔改,阻了她的行刺,救了帝王的驾,对尸体的发落,只需带着厌弃的态度,吩咐扔到宫外的乱坟岗,都不会有人起疑。

然,这一幕戏,在这时,却起了变化,那变化是,她的后背,没有任何的疼痛,却是前面的簪尖明显利进了一柔软的身体内。

因着后背没有疼痛,那一刻的分神,及至在刺入那个身体时,猛然回身,带着担心,更带着惧怕瞧过去时,她刺入的,却并非是西陵夙的身子,反是苏佳月的胸口。

殷红的血从她胸口汩汩的淌出,那簪尖即便细,可由于苏佳月自个的用力,以及所刺的位置,只一眼,她便是晓得苏佳月的一意寻死。

思绪在这一刻几近空白。

她没有想到,苏佳月会临时变卦,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或许,也不能说是临时变卦,而该是,苏佳月早就准备用这种法子谢幕。

她的手陡然松开那簪子,再顾不得其他,苏佳月的身子软软瘫倒之前,终是伸手够住她的,她的手腕承不住那决绝的坠落之力,一如,哪怕她医术­精­湛,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救回苏佳月。

在那坠落的瞬间,苏佳月的手只将那块令牌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用尽最后力气,从她的手中,夺过那支簪子,眼光涣散前,只死死地盯着奕茗,­唇­微启,惟独奕茗的角度,是能清楚看到,苏佳月想说的话,那些话在这个时刻说出,是如此的苍白疼痛:

“一定让苏氏的族民脱离奴籍,皇上在意的,始终是你……”

接着,当苏佳月的目光最后一丝光彩闪过时,她知道,是凝向西陵夙的。

只是,最后,也仅是得了这一凝,她所有思绪便陷入了永生永世的黑暗中。

在黑暗吞卷一切前,她知道,这么做,才是对苏氏族民最好的一个法子。

这便是世家女子的悲哀,在自己势败后,始终还是要为苏氏族民铺上能东山再起的路。

但,以那块令牌,未必能转圜所有,而倘若她立下救驾之功,西陵夙也未必接她出冷宫,毕竟,她瞧得清楚,即便西陵夙将钦圣夫人废黜入冷宫,即便,钦圣夫人说出那些话,可,西陵夙看似不在意的目光下,他神­色­愈是淡然,愈是泄露了他刻意压制的情绪。

当然,她也知道,钦圣夫人帮她,是有着诚意,或许,由于昔日的误解,才让这份诚意显得是不真实。

可,钦圣夫人每次,都是那么善良得接近愚傻,不是吗?

只是,彼时,她计较着钦圣夫人遮去了她的光彩,方会迷了心窍。

而现在,若她伤了他所爱的人,无论于私于公,她反是不会得到想要的,所以,为何不换个法子,让钦圣夫人继续替她达成心愿呢?

她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在成为皓王侧妃之前,她就很清楚,为的,无非是苏氏一门的振作。

如今,以她的命,最后去换回这一切时,她只知道,未必门庭显赫,光宗耀祖才是最好的,只要平平安安,没有纷扰地过一辈子,何尝不是幸福呢?

今年,她也才十九岁,但,却是过早地在谋算和被谋算中,走完了这一辈子,这,不啻也是宫里大部分嫔妃会走过的路。

她,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第一个。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那也仅是,他了。

她真的爱他,在自以为是的步步为营地诱惑中,她用了心,放了情。

是以,注定了,无法彻底地解脱。

直到眼前陷入黑暗,她大大的眼晴,还是凝着他站的方向,只是,握住令牌的手,无力的垂落,那明晃晃的令牌上,不知何时,溅上了斑驳的血迹。

她的身子重重地坠了下去,将奕茗也拉坠得蹲伏了下来。

也在这一刻,奕茗清楚苏佳月所要的,也明白苏佳月最后的意思,只要西陵夙愿意,那么,行刺西陵夙的罪,就由苏佳月来坐定,而她要做的,仅是代苏佳月护得苏府一族脱离奴籍。

这个女子,从她初进宫时,就处处与她为敌,到如今,以死来换,甚至是让西陵夙能以护驾有功,赦她出冷宫。

与其说,这样的所为让她愕然,还不如说,是心酸。

活在深宫的女子,事事都不由己的辛酸。

帝王宠的,或许,更多的,只是她们背后的家族,而绝非是她们本身。

若付出了情,会错了意,最终的结果,就是这样的悲剧。

而她呢?

她又何尝不是一则类似的悲剧。

“宁愿被凌迟,都不愿求朕,反是试图用这种法子来逃离吗?”

看着苏佳月的逝去,他只把目光投向别处,这么多年的相陪,哪怕是草木,都该有感情吧,可,这么多年来,他清楚自己的情感,却是连草木都不如的。

唯一有的感情,在当时,也是他的强求。

而这么多年,说到底,真正让他觉到温暖的,是眼前这名女子,可,现在这名女子,却也成了他的一处伤痛,一处,最寒冷的伤痛。

哪怕,他早预料到,来到这儿的结果是残酷的,可,仍是希冀着,这抹残酷会有所改变。

问出这句话,真的很难,他将自个的骄傲,已经降到很低很低,再低,却是不能够了。

“这一早你就知道的,不是吗?不过,我还是不能如愿,现在,我只求你放过苏家的族人……”

她说出这一句话,用最淡的语气,可是眼底的泪水,却止不住地流出。

那些眼泪,顺着她绝美出尘的小脸,一颗一颗地坠落,犹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却生生地耀疼了彼此的目光。

“你真的是一个很冷血无情的女人!”西陵夙只从齿间迸出这一句,没有应下她先前的话,“可,朕还是做不到放了你,与其放了你,朕宁愿看着你死在朕的手里!"

而她也早知道,他不会放了她的。所以.她不会去求。

“那,皇上,可以把碧玉箫还给我吗?”纵然是要去死,可,至少,在死的时候,让她能带着师父送的碧玉箫一起走吧。

如果说,她的人生,始于一场悲剧,她母亲爱上父皇的悲剧,那么,结束的时候,容许,她有一点点的温暖。

“可以,你还记得,朕拿走你箫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话语出­唇­,是涩苦的。

这份涩苦,从齿间慢慢地咬出,他的手,却开始了不自禁得颤抖。

从来没有过的颤抖。

哪怕,一次次的征战疆场,一次次的面对宫闱险恶,他都不会这样地颤抖。

而她呢?

当然记得那句话。

“什么时候,朕在你的心里,除了这个身份之外,还有其他,你再来问朕讨回这支箫!”

他在她的心里,除了皇上的身份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有啊,当然有!

她的皓哥哥,他曾经,是她的皓哥哥!

也是她唯一,会唤一声哥哥的男子。

可,那个时候的他,是那般的温润,那般地细心,也是那般的柔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皓哥哥不见了呢?

是因为她的任­性­吗?

是因为她的刁蛮吗?

还是只因为,她是锦帝的女儿,所以注定,作为那个身份的他,终是不见了。

或许,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了。

她不爱他,所以也不会再恨他。

应上他的这句话,拿回属于她的碧玉箫,从此,便再无牵挂,直到,他亲自下令,凌迟她。

“回答朕,若你说的,是真话,朕会考虑,应你的所请,全了你的身后名……”

“在我的心里,除了你是皇上这个身份外,还有——”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这一吸气,也使得喉部的伤口愈发的疼痛了起来,或许,疼的,还不止是喉部的伤口,然,再疼,却是不能不说下去的,“还有,就是让我想逃离的人……”

语音落下,殿内恢复原先的清冷,这份清冷,一如此刻,她怀里苏佳月的尸体,也在慢慢地变冷。

而她若待在这,应该用不了多久,亦会如此。

然,苏佳月最后那句话,纵是用口语说出,现在,却轰然地在她耳边开始盘旋,哪怕殿内再怎样清冷,都抵不过这句话的轰然。

他在意她?

可惜,这份在意,即便是真的,却是要不得,也是不纯粹的。

殿内,真安静,在这份安静中,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仅是转身,离开了这座败落的殿宇。

接着,有宫人进来,将苏佳月的尸体抬了出去,抬出去的刹那,她起身,手抚到苏佳月的眼眸上,将她仍旧睁开,没有闭阖的眼眸合上。

而今,苏佳月去了,至少还有她为她合上眼眸,待到来日,她被凌迟的时候,是否还会有人记着她呢?

稍晚些的时候,千湄给她带来了午膳,午膳十分简陋,然,在这份简陋的午膳旁,却放置着那支碧玉箫。

她没有先用午膳,只用手摩挲看那支碧玉箫,箫身是温润的,上好的玉石,将她掌心的纹路一一烙沁进去,久了,才发现,那里,其实从来都是有着一条断裂的纹路。

原来,断去的,便是情感。

如今,他将这箫都还给了她,一切便是了结,也是断去。

在这之后,他要的,不再是她的身子,不再是她的心,而是她的命。

她早该知道,他是决绝的人,带着玉碎瓦不全的决绝。

千湄在旁轻声禀着,说是苏佳月的死,对外仅宣称染了急病,毙于冷宫,尸体被送往奚宫局,火化后,会交给苏氏的近支亲戚带到宫外安葬。

这样的安排,对于她来说,不啻是最好的。

毕竟,生前,为了家族,为了情所困。

死后,还归宫外,至少,不再被困缚在那一圈的皇城墙里。

而,宫里大部分嫔妃,即便是死了,在奚宫局火化后,能去的地方,也莫过于最好的,便是妃陵。

在帝陵的山下,坤国历代以来,除了皇后和皇贵妃之外,驾崩的帝王若没有做明示,她们,便是只会被莽到那儿。

应了一句,生死,都是皇家的人罢了。

所以,苏佳月在死后,能由族人接出她的骨灰,放进苏氏的祖墓中,以后每年清明的拜祭,苏氏族人究竟过得如何,西陵夙是否兑现允诺,苏佳月倘在天有灵,却都是能知晓的。

敛回思绪,将饭菜对半分了,让千湄坐下来,一起共用。

既然在这冷宫,也就无所谓奴才或者主子。

入夜的时候,她亦让千湄陪她一起,共躺在那张床榻上。

透过没有办法关拢的窗棂缝隙,能瞧到,外面夜空中,一点两点隐约的星星闪烁。

只是,这些星星的光芒,终是照不亮苍暗的心。

她听到睡在外面的千湄动了一动,然后,似乎有些什么想对她说,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熟悉千湄的­性­子,若搁在以往,怕是早就和她说了,只是现在,哪怕千湄猜测过,她就是昔日的钦圣夫人,可有些事,却再是没有办法直接去说的。

“……”

“有什么事,在这儿,直说无妨。”

“主子,今日,皇上唤奴婢过去拿这支碧玉箫,奴婢看得出,皇上并不开心,奴婢不知道,皇上和主子之间有什么事,奴婢却知道,皇上不舍得主子,哪怕,下了圣旨废黜主子,可,那凌迟之刑终究不过是道口谕,只要主子服个软,有什么是不能转圜的呢?毕竟,皇上心底,始终,是有主子的。”

“都废黜了,那里有什么主子呢,叫我茗茗就可以了……”

茗茗——

‘茗’,这个字,是她娘给她起的,进了宫以后,父皇按着她们这一辈的规矩,另赐给了她一个奕字。

只是,到如今,却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西陵夙既答应全了她的身后名,所以,父皇未必会知晓。

源于,刚才,从千湄口中,无疑是确认了,外人知道的,仅是她被废入冷宫那凌迟的刑罚,却不过是一道口谕。

原来,彼时,他哪怕言辞间不留任何情面,终究,还是全了这所谓的身后名。

而她呢?

却是深深刺伤了他。

“茗——茗——"

千湄唤出这一字,有些费力,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奕茗却是将脸半埋进被褥中:

“昨晚都没睡好,很困,早些休息吧。”

“是。”

只应出这一声,由于节省带来的蜡烛,此时殿内,早熄了烛火,远远地,能听到礼乐声起,今晚,仍旧是宫里设宴,当然,宴请的,都是近支王爷及女眷,还有重臣的家眷。

于是,外面的鼓乐喧闹、灯火璀璨,恰和屋里的清冷、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而奕茗在这样的对比中,却能安然入睡。

在了断一切,诸事看上去皆成定数的今晚,哪怕,这殿内不久前,才死过一名女子,可她不会惧怕……

昨晚的家宴,纵然出了意外,可,初一的宴饮却不会因此取消。

毕竟,这是祖宗的规矩。

只是,由于出了那样的事,除了太后之外,后宫诸妃,今晚并不会在宴饮中出现。

太后风初初缓缓行到西陵夙的身旁坐下,长长的几案上,呈放了珍馐佳肴,越过这些佳肴,朝下望去,能看到,隔着不远的距离,那抹寂寥的青­色­身影。

此刻,那身影随着众人起身请安后,已然坐下,执起前面的酒樽,浅啜慢饮。

他是不喜饮酒的,犹记得,以往先帝赐宴时,他都不会饮超过三杯酒。

可,却在先帝纳她入后宫的第一次家宴上,足足饮了三大瓮的酒。

那一夜,月华如水下,她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在饮完三大瓮酒后,他的面­色­,没有泛起一丝的红潮,反是苍白得,就像先帝那晚赐给她的玉牌。

然,那块玉牌,也在那一晚,碎在了床榻之下。

一如谁和谁的感情一般碎得再无法拼凑完整。

闭上眼晴,她的手瑟瑟地发抖,哪怕过了五年,如今回想起来,却都是历历在目的。

或许,不管过多久,这段记忆都会历久弥新,因为,代表了她最初的屈辱,也代表了最深的疼痛。

而现在,没有人能再给她屈辱,也没有人能再让她痛了。

深深吸进一口气,待抒出时,却瞧到他朝她望了一眼,那一眼,随着舞伎进得殿来,翩翩起舞时,终是被挡去。

西陵夙今晚,纵还是­唇­角含笑,可那笑,是虚浮的,浮在­唇­边,没有一丝能漾进他的凤眸。

其实,以往的他,亦都是这样凉薄地笑着,除了,彼时对着那一人外,他似乎,从来没有真心地笑过。

此刻的台下,是重臣,也是皇亲。但,哪怕是初一,人却和昨晚的除夕一样并非是齐全的。

胥司空甫进宫,西陵夙便命邓公公引着胥司空往仪瀛宫探望胥贵姬。

而,王爷中,除了早就叛逆的隆王,还少了翔王。

从岭南返回帝都那日开始,翔王就常月拉练士兵在外.即便到了除夕,太尉和大部分将军都回了帝都,惟独他,仍在校场,陪众将士共度。

看上去,是亲和力的锤炼,实际呢?是逃避什么,还是不愿再见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对此,他没有下任何口谕,让他回来。

而他十分清楚,翔王是因着什么,才会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操­练军队上,可这样也好,对于他的弟弟,也对于坤国的王爷来说,若能建有军功,无疑更利于巩固自个在前朝的地位。

至于前朝那些旧臣,早晚也该逐渐替换掉,方能彻底根除某些痼疾。

只是,对于这些,他都能运筹帷幄,惟独,在情字上,输得一败涂地。

今日,她终是给了他一个明白的答案,他若再作茧自缚,迷醉在儿女情长上,还是他吗?

放了吧……

敛回心绪,第一支舞业已结束,有乐伎轻柔地奏响幽雅的曲子,在这曲声中,他睨向台下,语音甫出,却是对向西陵枫的:

“闲散候,又是一年除夕,也是闲散候重返帝都的首个除夕,这一杯,就让肤敬闲散候,若没有闲散候在岭南的襄助,恐怕,这次会晤,朕反会中了挑拨离间之计。”

“效忠皇上,是臣的本分。”西陵枫的语调是平缓的,这份平缓,不是由于他如今的身份不复当日,而是,从彼时,身为太子开始,他就是低调寡言的。所以,哪怕在宫变后,太师、太尉称其囤积数倍兵力于东宫,让先帝起了废黜之心,这样的言辞,包括宫变,都是让人颇费思议的。

毕竟这全然不似那个太子的所为,更多的时候,前朝诸臣眼里的太子是文弱,甚至,文弱得有些懦委。

此刻,这位太子,俨然又恢复了最初的习­性­,不,或者该说,在诸臣的眼中,这位太子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源于,当日的太子挥兵逼宫,他们中的大部分也都是未曾见过的。

哪怕,有将领曾在那一日,率兵进入过帝宫,围歼太子的兵卒,但,却亦没有正面见过太子的谋逆。

不过,当那日的事以太子谋逆,皓王、翔王平反有功,作为尘埃落定的宣称,皓王在其后又登基为帝后,自然不会再有人去质疑彼时的真假。

因为,除非这份真假,在某种特定的时刻,会起到巨大的作用,否则,没有人会介意,真相究竟是什么。

现在,西陵枫恭谨地答出这一句,西陵夙的薄­唇­却是扬起一弯好看的弧度:

“如今闲散候既然回了帝都,生活起居,也该找个人来伺候着才好。毕竟侯爷夫人殁了已有些年份,对于我坤国的皇室来说,也理该续弦了,不知侯爷是否有意中之人,朕会为侯爷亲自保媒。”西陵夙徐徐说出这句话,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看到,太后握住酒樽的手,终是没有端起,仅是松开后,不自然地放回膝盖上。

这一语出,西陵枫应得还算是快的,只是在踌躇了一小会后,语音泠然地响起:

“算起来,臣的夫人确实离开臣业已有些年了,这几年,臣确实没有再纳其他的妾室,愧对祖宗的庭训。臣铭谢皇上的记挂,至于续弦何人,也全由皇上做主便好。”

众人皆道,昔日的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笃厚,是以,太子方没有纳侧妃。

甚至于,在太子妃薨逝后,太子亦是迟迟没有续弦的,如此的伉俪情深,之于皇家,确是难得。

然,真的仅是因为情深意重的缘故吗?

“是吗?那朕就代侯爷做主了。朕瞧到礼部呈来的册子,胥司空的次女,胥雪沁,今年也该满十四了,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胥司空官拜三公,次女胥雪沁,今年倒是满了年龄,能入宫参选秀女,但若是西陵夙提前指婚给了闲散候,那么,当然就不用再参与选秀了。

太后放在膝盖上的手,在袍袖的遮掩下,只交叉握得很紧,唯有那么紧,才能让她抵去心口的不舒服。

是的,心口忽然变得很不舒服。

纵然,那一日,她在玲珑跟前,说起过西陵枫的续弦,可,却在西陵夙跟前,她却是终究没有提过的。

彼时,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撇清,未曾想,那玲珑果真是告诉了西陵夙吧。

否则,西陵夙何以会在宴饮上提起这件事呢?

而她和西陵枫之间的种种,要瞒过西陵夙,恰是难的。

西陵夙的心思不仅深沉,亦是细致得胜过寻常女子,她再如何瞒,这么多年,总归,是不能瞒得天衣无缝。

现在,只等那边,西陵枫一语,这事估计也就定了。

胥司空的么女,无论门第,或者其他,都是男子不会拒绝的,但西陵枫,会否是个例外呢?

这一刻,她终是没有丝毫避讳地朝西陵枫瞧去,而他却是起身,朝西陵夙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语音清晰地道:

“臣,叩谢皇上美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果然——

他也不会是例外。

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她又能怎样呢?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到最后,输赢,终是未定的。

在一派融融中,宴饮继续,歌舞升平,然,在帝宫的另一处,哪怕张灯结彩,却仍旧挥不去殿宇内的凄惨悲凉。

“父亲……父亲……”胥贵姬摒退所有的宫人,卧在榻上,哭得两个眼晴,像红桃一般。

“娘娘,如今最重要的,是您将身子养好,只要帝恩不断,这孩子总归还是会有的!”

“女儿在宫里的境遇,别人不清楚,父亲难道还不清楚吗?什么帝恩,皇上心里有的,根本不是女儿,如今失去了这个孩子,以女儿的身子还能怀上吗?"

费尽心机得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竟是毁在了一场设计中,饶是曾经,她也算计过别人,此时,又怎能不哭呢?

胥贵姬哭得越发梨花带雨起来,虽然语意急促,声音却是压低的。

毕竟有些话,怕的就是隔墙有耳,哪怕,如今殿内仅是父女二人,却都是不得不防的。

“女儿,那害你之人,哪怕是皇上心坎上的,如今不也打入冷宫,至多再过几月,即会行凌迟极刑,可见皇上心里哪怕曾经有那人,最终,还是顾及了女儿的感受啊。”

“父亲,难道,你真的认为皇上会赐死那名女子?”胥贵姬反咬了一下嘴­唇­,手撑在床沿瑟瑟发抖。

“不然呢?难道,帝王会出尔反尔?”胥司空反问出这句,却是有些心疼地瞧了一眼女儿。

“别忘了,除了废入冷宫,皇上是发了旨,那所谓的凌迟之刑,仅是一道口谕罢了。而那名女子,长得却似昔日的钦圣夫人,这一年来,哪怕钦圣夫人不在了,皇上的心却是一直没有放下过她。若女儿猜得不错,哪怕这名女子不是钦圣夫人,可只要容貌相似,皇上始终还是会留的,之所以当时没能留下,全是由于那名女子自个应了这罪,况且,前几日,这女子似也是激怒了皇上好几次,俩人间,该是有着什么误会,只要那女子肯服个软,恐怕皇上眼巴巴地宠着都怕不够,哪还会真凌迟了她呢!"

“即便不凌迟,毕竟已打入了冷宫,再加上,那女子出身卑微,难道女儿还怕会影响女儿的前途不成?再者,为父问过霞儿,当日情景混乱,也未必是她推你下的台阶。”

“父亲、真以为女儿是因为她害了女儿的子嗣,才容不下她吗?”

“难道——"

“父亲,可知,那日女儿往慈云庵去,那人许是正听到了些不该听的,所以哪怕没有除夕这件事,女儿都没有办法容下她,即便错杀,总好比担惊受怕要好,眼下,皇上不相信她的话,她再说都无益,可一旦,她顾及到了­性­命,不去和皇上赌气,父亲难道认为,皇上还会不信她的话吗?纵然,当日没有听到什么,可也足够反转如今的情形,弄不好,反会成了女儿的讹骗,那,可是欺君的罪名啊。而彼时,皇上若为了洗脱她的罪名,定是不惜牺牲女儿的,毕竟,父亲位高权重,以往,皇上根基不稳,尚需倚赖父亲,如今呢?”

胥贵姬一语落,又简单地把那日的话语说了一遍。

而她本来一直要设法在这几日内除去这羽冀未丰的采女,因着除夕将至,见那采女又没有任何的异动,想也是因为彼时听到的话语,含含糊糊,并不真切的缘故,所以,她想趁着正月里,诸妃都会往祖庙上佛之时,再偷偷引那外面的男子进来,宫闱里,最忌讳的,无疑是私通和巫蛊,对于帝君心坎上的人,那前者,最是好的。

未曾想,却是飞来横祸,但,眼见那采女和皇上之间许是有着什么外人不可知的赌气,方有了采女入冷宫,但,眼下皇上一道口谕下的竟是凌迟的刑罚,难保,那采女服个软,那么,事态的转变,才是让她担心的。

胥司空沉吟片刻,方道:

“难道,就凭区区的言辞,想指鹿为马不成?”

“父亲还不清楚皇上的脾气?为了目的,皇上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

“那依女儿之见呢?"

胥贵姬冷冷一笑,只用手划了一下脖子,紧跟着,她语音转冷:

“不止是她,那个害掉女儿孩子的人,女儿也必不会容得!”

胥司空的眼晴微微眯起,伸手一捋他蓄起的胡须,眸底,也闪过­阴­狠之­色­……

范挽被恩车送到雨露殿时,她是忐忑的。

自帝君秋狩回来至今,却是从未翻过牌子的,今晚,是初一,帝君竟会翻她的牌子,亦是实属意外。

只是,意外中,除了忐忑,还有丝丝的甜意萦绕在她的心头。

小心冀冀地走进内殿,帝君已然着了月白的寝衣坐在床榻前,她规规矩矩地走到帝君跟前,俯身行礼:

“嫔妾参见皇上。”

“平身。纵然不是第一次侍寝,可,每回总归是紧张的,包括现在,她也紧张得有些不知道,将手放在那里好,于是,­干­脆垂挂在纱裙的两侧,低下脸,等着帝君的召唤。”

按着往常侍寝,帝君会召她上榻,然后,再完成临幸,她不知道自个在床榻上的表现是不是很扫兴,只知道,每回,帝君临幸的时候,总是闭上眼睛,并不去瞧她。

不过,闭上眼睛对她来说,却也是好的。

源于,那双凤眸的光彩是潋滟得让她不敢正视的。

当第一次进宫,她就为他的姿容折服,一辈子,能嫁给这样的男子为妻,又该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事呀。

“上榻罢。”西陵夙淡淡的话语打断了她的遐想,她轻轻应了一声,粉脸羞红,随后,自个轻解开罗衫,走到榻旁,乖乖地躺了上去。

当她躺上去不一会,西陵夙便覆身上来,这一次,很奇怪,他却是没有闭上眼晴,当他­精­壮的身子覆在她­祼­露的肌肤上时,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却是把脸下意识地埋进披散开来的发丝中。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是让西陵夙的眸光一紧。

这个样子,和那一人是相似的。

唯一不同的仅是,每次那一人将脸埋进发丝中,不外乎是避开他的注视,也是因为他的粗暴,让她不堪忍受。

如今,这相似的动作,终是今晚,他会翻范挽碟牌的原因之一吧。

可,即便这样,他一点点的欲望都没有。

假若说,以往,临幸于他来说,不过是履行雨露均沾的庭训,他也能尽到这个义务。

那么现在,哪怕有这样相似的动作让他砰然,但,他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试图让自己能激起一些欲念,结果,仍是差强人意。

既然这样,他不愿意勉强自个。

­干­脆撑起身子,语意微醺:

“朕觉得头有些疼,爱妃能否为朕泡杯香茗?”

“皇上今晚似乎饮了不少酒呢。嫔妾当然愿意给皇上泡茶。”范挽柔声说出这句话,忙拿起旁边的纱裙,甫披上纱裙,西陵夙早是唤了宫女进来伺候。

瞧着范挽在那边,展现着茶艺,再看着范挽恭顺地将茶盏奉到他跟前。

哪怕范挽温柔的声音介绍着泡的是什么茶,可他却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凝着这些动作,看着茶汤。

想的,却都是那一人。

因为,范挽的这些茶艺,不啻是那一人传授,可,那一人,却是从来没有亲手给他泡过一杯茶。

接过范挽呈上的茶,甫入口,竟是微微的涩苦,这层涩苦哪怕在收口时,仍是那般明显。

原来,并非是茶汤的味苦,是他自己的心,苦了罢。

然,哪怕是苦的,他却是一杯接着一杯,一直饮到了,子时。

当范挽按着规矩,离开寝宫时,他瞧向冷宫的那处,稍稍一用力,那紫砂杯盏,便在顷刻间碎去。

这一晚,同样有人,到了子时都是不曾睡得着的。

汝嫣若甫从宫里的宴饮回来,小脸在这数九腊月天里,却是灼烫的。

纵然今晚,她坐的位置离西陵夙并不算近,可,她只用了一道菜多了些许,便立刻有宫人再奉上相同的菜式。

她清楚,定是他的安排。

可,他又怎知道,自个对这那道菜多用了几筷,亦是心不在焉所致呢。

不过少女的钟情含羞罢了,她微微笑着,将绶带在指尖却是绕来绕去,随伺的丫鬟瞧着她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姐,是不是还在想着皇上呀?”

“谁说的。”汝嫣若只将脸愈发低了下去,可,只这寻常的一句话,却是让她的耳根子都发起烫来。

“奴婢可是瞧得明白呢,听说啊,初六,宫里就会下来人下定,然后,会和老爷定下日子,小姐若真的想那么快进宫陪皇上,不如就让老爷把日子定在元宵可好?"

“你这丫鬟,越说越没边了,这些事,岂是我该去多问的?”

“呵呵,好了啦,奴婢不乱说了,只是奴婢今晚陪小姐进宫,碰巧听姐姐说了些宫里的事,只不知该不该告诉小姐。”流水有些吞吐起来。

“呃?什么事?”汝嫣若挑起秀眉,随意一问。

“奴婢的姐姐在宫里当差,平日里,虽然只伺候娘娘,对皇上的事,却也是晓得一二的,听说,如今皇上盛宠的是名卑微的采女,就是这次秋狩带回宫的,可真是宠得很呢,哪怕采女忤逆皇上,皇上都不见怪。但,就在昨晚,这采女却是骄纵得把胥贵姬推下台阶,导致胥贵姬小产呢。”

“哦,有这等事。”汝嫣若并不十分在意,仅是抬起小脸,下意识地瞧向菱花镜。

“是真的,那采女都认了的,可,皇上只是将采女废黜进冷宫罢了。唉,那胥贵姬真可怜,孩子没了,都不得皇上疼惜,听说当时怀孩子的时候,皇上也只顾着采女得了风寒,就调院正过去伺候采女,丝毫不顾及胥贵姬可是怀了身子的人。”流水愈渐喋喋不休起来。

汝嫣若瞧着菱花镜的小脸上,黛眉却是轻轻地蹙起。

“小姐啊,你说吧,这皇上什么美人没见过,再美又美得过小姐吗?可偏偏对她这么在意,真是怪了——”

采女?汝嫣若在思绪里努力寻找着什么,终于,一张出尘的容貌映现出来,该是她吧。

确实,若论样貌,顶多称得上绝­色­,却未必,比她好看多少的。

可,西陵夙这么宠爱,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起来。

“小姐,有句话奴婢偷偷说给你听,据说啊,皇上秋狩的时候,曾捕到一只银狐,再后来,这名采女就出现在皇上的身边,并且入了宫,都听说没有什么家世呢。”

言语至此,汝嫣若,不由得咯噔一声,只从镜中收回目光,淡淡道:

“别净说些这个,小心被父亲听到,非把你责打一顿不可。”

父亲官拜太师,位高权重,平日里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却是不喜的。

但父亲不喜,她话里这般说,却不代表,她不喜。

心底,只更加不舒服起来,不由嘟起嘴,咬了咬菱­唇­,不管怎样,很快,她就是中宫皇后,西陵夙这两年内对她的好,怎么着,都不像是假的吧。

思及此,她不由眯起眼晴,微微笑起来。

初二早朝,钦天监忽参奏一本,称天相有变,东南角隐隐出现白光乍现,按着天理之说,恐是不祥之兆,意喻帝君身旁有­奸­邪之人。

同日,后宫谣言四起,皆说,苏佳月死于冷宫之时,死因可疑,恐是受了银狐的吸魂。又有几名夜间因着宫务经过冷宫的宫女亦称瞧到了银狐出没,甚至于,在当晚,便有两名宫女死在冷宫附近,死状可怖,都为喉口有两个小小的血点子,似是猛兽所噬咬。虽有内侍省负责调查此事,然,一时间,关于被废黜的茗采女实是银狐妖孽的谣言以更为磅礴的态势传遍了宫闱各处。

后宫诸人惶惶不可终日,乃至前朝对此事都颇为关注起来,遂有一名低位官员上表谏言,请帝君赐此女火刑,以破解坤国的不祥之兆。

西陵夙对此奏表,不予置理,也丝毫不提会在五月赐此女凌迟极刑。

可,前朝官员的谏言如雪片似呈递给帝君,大有不将此女火烧,誓不罢休之势。

初三辰时,衢州忽地动,更让前朝的谏言有了实际的依据。

而帝君仍是不予批复,仅吩咐,西陵枫的大婚提至元月十五举行。

意为冲喜,也显然是转移前朝的注意力。

但,群臣不罢不休,终于,在初五的早朝时,面对其中一名臣子,不得帝君批复誓不甘休的态势,西陵夙勃然大怒,将折子径直掷扔到殿下,拂袖提前离开议事殿。

这一举,在坤国历史上,几乎不多见,更逞论是发生在这样一位帝君身上。

帝君和臣子的僵持也在这一日,到达了顶峰,必将有一方作出妥协,可,前朝诸臣的后面,却是有着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力在­操­纵着一切!

那一晚,入夜的时分,西陵夙径直翻了范挽的牌子,并且一反常态地御驾亲临华阳宫。

这对范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荣宠。

可,这一晚,范挽身着粉­色­的纱裙,觐见帝君的时候,却是发现,正殿内,唯有邓公公一人候在那,帝君虽然下了帝辇,径直步入正殿,然,旋即只换了太监的服饰,另从华阳宫的后门出去,那里,隔不远,就是冷宫的方位。

亦在那时,她仿似明白了些什么,娇美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难受,只是很淡然地披上披风,坐在窗前,目光低徊。

守卫冷宫的禁军早被打理妥当。

那名身姿硕长的太监,径直步进最里面的那间殿宇,里面,仅有一名女子依在床榻上,由于没有炭火,也没有烛灯,空气里也满是灰尘的味道,一切是简陋的。

可她就坐在那,神态淡然安宁,该是因为没有他这个她厌恶的人打扰,所以,才会如此吧。

是的,早该在交回碧玉箫那一刻开始,他就该放了她,可他能吗?

而今晚来这冷宫,不管怎样,都会是场彻底地放下。

他的薄­唇­扬起,唯有自个知道,个中的滋味。

在这宫里,今晚能品到这种滋味的,不光有他,还有风初初。

早早地,她便摒退所有宫人,然后,喜碧领着一身形高大的粗使宫女从殿门外进来。

那宫女低垂着脸,端着洗漱的用具,喜碧在带她进来后,却止步在纱幔前,并不入内。

那宫女端着洗漱的用具,独自步进纱幔,喜碧在其身后将层层纱幔放下,放下间,风初初的目光却只凝注在那名宫女的身上,接着,径直步到宫女的跟前,伸手,将那洗漱的用具亲自接过,放在一旁的案桌上。

“你还是来了。”

幽幽的话语响起时,此时的风初初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样子,只眸光如水,纤细的手指无措地在那案桌的花纹上抠着。

“枫,我们是不是最终,还是要错过?”

原来,那名宫女,恰是乔装打扮的太子西陵枫。

“你成了我的母妃,继续下去,仅是错上加错。”

在她的跟前,他没有自称‘孤’,那个自以为习惯的字眼,其实,并非是真的习惯。

这句话,听起来,是多么的简单,可,说出口,却是很涩很涩,每一个咬字都很­干­涩。

“所以,这一次,你是心甘情愿娶胥家的小姐?”

西陵枫没有再说话,只用沉默代表了默认。

在这份沉默中,风初初徐徐走近他,语音凄楚:

“你还是怪我的,对不对?怪我没有好好保护好我们的孩子,怪我把孩子都当成了谋得更多权势的工具,怪我为了这所谓的权利,最早背弃了你,是吗?"

她抬起若水的瞳眸,凝定西陵枫,在他的眼底,她能瞧得清楚,她自个的样子,是那样的楚楚可怜,仿似,又回到了那一年。

可,现在呢?

终有些什么是回不去的,譬如,人前,她只是那个高高在上,恁谁都无法洞悉情感的太后。

然,却是在这个男子跟前,是她唯一自愿褪去所有伪装的面具。

“我不怪你,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我都不会怪你。我也没有任何资格怪你。”

“枫,哪怕你不怪我,我却一直责怪着我自个,是,我是有错,我最早的错就错在不该爱上你!更错在,不该让你父皇把我当成了她!现在的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也知道,作为一名帝子,皇上迟早是会让你大婚的,可是我真的很难受,真的……”

话语至此,她是哽咽的,她径直扑入西陵枫的怀中,她的手熨帖在他的胸膛前,手心传来的,是他结实有力的心跳,以及,因着她的熨帖,开始急促起来的脉息。

这,就足够了……

【七个代寝夜】vip-37

“枫,你知道吗,先帝驾崩那日,我匆匆回宫就是为了你,可还是晚了一步,当时形势所迫,我除了妥协外,再没有其他的法子……”将脸埋进西陵枫的胸前,风初初终是嘤嘤地哭泣了起来,“为什么,你要那么冲动呢?为什么……我不过是被先帝抛在行宫罢了……实际对我也是种解脱……为什么……”

西陵枫没有说话,或许,在这样的时刻,有些话,不如不说,说了,会是俩个人的难受,不说,那仅是一个人的伤怀罢。

只那句“匆匆回宫就是为了你”对他来说,已然足够了。

“那个孩子,我是想好好保护他的,但我更想让他完成他父亲没有完成的理想,可……”这一句,风初初再说不完整,原本的哽咽也演绎成了几乎崩溃的哭声。

而西陵枫能做的,仅是用手轻轻拍着风初初的背部,他不懂怎样去安慰一名失声痛哭的女子,她的哭声是让他觉到难耐的,他除了这样的安抚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法子。

都怪,他太没用吧。

其实,他的理想从来不是问鼎天下。

其实,他的理想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守着自个爱的女子,能恣情山水间。

可惜,他的母妃只是惠妃,但,却是好强的,加上家世背景关系,终是让他以长子的身份坐上T这个位置。

而自风初初被立为皇贵妃,母妃更是担心着父皇会真的按那日的随意一言,立皇贵妃诞下子嗣为太子,那么,将会使他储君的地位不保。

母妃的担忧,落在他的眼底,他恰依旧淡然从容的,直到,母妃愠怒,让彼时的中书令私自囤积数倍于东宫该有的兵力,以防万一。

但,自古,以兵权谋得天下的帝王,虽不在少数,然,确都是登基以后,都不得安生的。

他不愿,亦知道,此举无疑是兵行险招,若一朝事露,或者事败,就是致命的。

可,也在这时,忽然发生了风初初在距选秀尚有五日时,不知何故,惹怒了父皇,父皇气冲冲从关雎宫中离开,翌日,风初初便推诿身子不适,不能出席选秀典礼,独自一人去往行宫。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是他的起兵谋逆,只为了她,只为了她!

但,这些,她不知道,是他要的,毕竟,事情都过去了。

“枫,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这样的相拥,看上去,是不和谐的,毕竟,西陵枫身着宫女的装束,可,这样的相拥,却是能让她心无旁鹜地去拥着他,在这深宫里,不过带着可求却难遇的味道。

“初初……”西陵枫低低地唤出她的名字,有多久,没有这么唤过她了呢?

似乎,从她成为父皇女人的那日开始,他就不再有唤她的资格了罢。

“枫,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你娶其他的女人!”

说出这句话,风初初抬起脸,脸上满是泪痕。

面对这样的她,西陵枫仅是叹出一口气,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替她轻柔地把眼泪拭去:

“这是皇上的旨意,我违不得。”他的声音黯淡起来。

而风初初却是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指尖:

“不是你违不得,是你根本连想一想的心都没有。”

她话里的意思,他懂。

可,他不是连想一想的心都没有,恰是,他本来就不喜欢过那种万众朝拜的日子,虽然,他曾试图让自个去接受,但,这么多年下来,却终究并不曾做到。

“好了,是我不该多说这样的话,哪怕是侯爷,你也终归是要续弦的,而我以如今的身份,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风初初从他怀里欠身出来,自个擦­干­了眼泪。

睨向窗外的月华如水:

“倚着这个看似尊贵的身份,不过是在这宫内,虚度光­阴­,直至苍老罢了,但,我都不知道,是否会等得到那一日。”

“如今你是太后,皇上不会再为难你。”

“未必,隆王那次,在他心里始终是存有芥蒂的,哪怕碍着父亲的缘故,不得不容,眼看着,父亲再过几年,就要致仕,到那时,他的羽冀渐丰,便是将异己一并铲除之时。他好歹是你的兄弟,他的秉­性­,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对于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根本不会手下留情,即便,昔日有看那几分情面,也早­干­净了。”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信我……”西陵枫纵是淡然,这一句话却说得坚定无比。

这一句话,是她要的,也是今晚,她想得到的一句话。

唯有他依然坚定,没有被岁月磨去这份坚定,才好。

而,此刻,殿外,忽然传来通禀声,这一通禀声,却是让风初初的眉心一颦,她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来,尤其还在今晚,接近亥时的时刻——

“太后,翔王妃求见!”

不管她以翔王妃的身份,抑或是她妹妹的身份,她都没有办法拒得。

“让她在前殿稍候。”

虽然她没有办法拒得,却是能让风念念不到这儿来,只要不到这儿,便是无碍的。

她没有让西陵枫离开,仅是让他掩在纱幔后。

随后,她步出内殿,风念念早在前殿恭迎着她的到来。

这几月间,她的这位妹妹明显是憔悴了,那日的温泉被风念念撞破,她没有去解释任何事,不管,风念念怎样认为,与她何­干­呢?

相反,若风念念越是猜忌,越是难受,越是患得患失,她便越是开心。

“参见太后。”

风念念按着规矩行礼,她步上前去,虚扶一把:

“王妃,不必多礼。”

只是一句‘王妃’,无关乎其他。

姐妹情分,本就在入宫那日,就疏冷了。

“谢太后。”风念念起身,眉心却是颦着,并没有立刻说话。

既然不说,必是难以启­唇­也未可知,所以,她何妨先提一句呢:

“不知王妃这么晚求见哀家,有何事呢?”

风念念抿了下­唇­,复抬起脸来,直视着太后:

“嫔妾今晚求见太后,实是想求太后一件事。还请太后摒退其他人。”

“哦,王妃有事要求哀家?只不知,哀家有什么可以帮到王妃的?”风初初语意悠悠,示意宫人退出殿外,兀自在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这件事,如今,也唯有太后能说上话。毕竟,中宫之位空悬,太后代执六宫诸事。”这一语显见是奉承的话语,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奉承呢,顿了一顿,她竭力让自个的语气听起来继续平静,“嫔妾想求太后,能恕茗采女不死。”

风念念未必知道奕茗被赐凌迟的口谕,但,风念念若留心,要知道,前朝谏言的事,却是不难的。

“呵呵,王妃,哀家以为你要求的是什么,毕竟,从小到大,你可都是没有求过哀家任何事啊。却想不到,第一次求哀家,恰是为了一名与王妃似乎完全不相­干­的女子。”

“是,从小到大,嫔妾没有求过太后,因为没有碰到值得去求得事,但今日,嫔妾不仅是为这名采女求,也是为了王爷求。嫔妾晓得,王爷心里,哪怕仅是面容相似,都是会在意的,如今,王爷远在校场拉练,所以,嫔妾想代求这一次,还请太后恩准。”

风念念的语意纵然平静,可,心底却是没有办法做到镇定,她不知道,茗采女此番的落难,是否和那日她的偷听,及至那簪花误被采女所拾有关。

若是,那么,那一日,她听到的话语,也就有了最好的解释。

恰是,胥贵姬可能根本没有身孕,所以才会有那番言辞。

当然,这样的言辞,若被人听了去,对胥贵姬来说,不啻就是灭项之灾,是以,先下手为强,利用意外跌倒的小产,嫁祸给茗采女,无疑是绝了后患。

毕竟,倘被人察觉,不止这‘假身孕’保不住,对胥府也足够带来灭项之灾。

而,显见,彼时她的怯懦,只让茗采女做了替罪羊。

神思甫转,脸上,却是不会露出分毫。

她,何时竟也变得如此善于伪装了呢?

“哦,想不到,王妃对王爷的这番心,真是让哀家感动呐,可是,这是前朝的谏言,能发落的,也只有皇上。皇上若是发落了,即便是哀家,却也是求不得的。”太后徐徐走到窗台前,极目眺去,“王妃,哀家只能答应你,会尽量让茗采女在冷宫的日子好过一些,至于其他,哀家却是允不得的。”

真的是为了翔王吗?

不管是不是,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太后,此事,如今皇上还没有发落处置,纵然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但,若茗采女是被冤枉的呢?”风念念大着胆子只问出这一句。

她本不想扯出胥贵姬出来,可,眼下的形式,只让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看茗采女含冤至死。

“冤枉?”风初初的眉尖一扬,“到底有什么是王妃知道,哀家却不知道的?”

要说吗?

是否,她该相信风初初?

但,毕竟,血脉相连,再如何,风初初总不至于,藉此,反会帮着胥贵姬,要了她的命吧。

“嫔妾的意思是,假如,胥贵姬根本没有孩子,只是,借着这摔倒,一石二鸟呢?那么是否也能说明,这银狐讹传,亦是旁人的别有用心?”

这一语,纵然殿内没有旁人,她却是说得极轻。

再怎样轻,风初初听得分明,她的­唇­边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复问:

“王妃,如若你说的是真话,那么,茗采女自然无事,可,所谓空口无凭,你要怎么证明自个说的话是真话呢?”

风念念的手微微握紧,是啊,她怎么去证明呢?

毕竟,当日,她只是听到了那番对话,实际,却是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胥贵姬确实没有子嗣的。

“以太后今日的地位,若要有证明,又岂会是难事呢?”随着风初初睨向她的眸光,她突然有一丝清明。

“呵呵,是,以哀家今日的地位,确实要寻到证据,并非难事。只是,王妃,该如何谢哀家呢?”

果然,如此。

“太后要嫔妾怎么谢,嫔妾就怎么谢。”

她不愿继续让内疚惩罚着自个,否则,她就再也不是风念念了。

会越来越迷失原来的本­性­。

“好,爽快,哀家考虑好后,自会答复王妃,王妃,跪安吧。”

“谢太后,只是,嫔妾再有一个请求,还请太后能顾念些许前朝,若此事发落太重,那么,胥司空恐必不会善罢甘休,对父亲亦是不好的。”

她发现自己真的可笑,源于,世上两全之法或许只是可遇却难求的。

而,她亦知道,父亲屡屡被胥司空在前朝针对,这一举,无疑是父亲所希望,却绝非是要回避的。

风初初并不应她,只挥手示意风念念退下,睨着风念念离去的身影,­唇­边的笑意愈深,确实,她不能够做到不计较,而风念念的这番话,虽然,因着没有证据,说不上太大的价值,可,宫闱里的事,没有证据,也是能变成|人证俱全的。

只是,现在,俨然并非是揭发的最好时机。

凡事都需要部署,这番部署,她自然是不容再有任何失误的。

她想唤来喜碧,吩咐些事宜,但转念一想,仍是回身步进殿内,可,内殿的纱幔后,早就空无一人。

“枫……”

尤不死心的,她轻唤出这一声,却仍旧没有任何的回音。

他,果真是不在了。

哪怕她仅是离开半盏茶的功夫,他都没有等她。

或许,是怕她继续让他做出什么承诺吧。

好,既然,他逃避,那么,她会一步步逼得他避无可避。

眼下虽然她的地位,是尊崇的,却始终不是她所要的。

她要的,是在这样尊崇的优越之外,得到真正的敬重,而绝非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是否下一刻,就会将自己陷入危险中。

并且,她还年轻,她不想就这样孀居在深宫,做一名坤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她用力地扶住床栏,只将指尖深深地枢进床栏的缝隙中,有些疼痛,可,不过是肌肤上的疼痛罢了。

此刻,有的人,却是心,在隐隐地做疼。

当西陵夙终是走进殿内,在呛鼻的灰尘迎面扑来时,他的步子声惊动了她,她下意识的转过眼晴,瞧到是他时,哪怕殿内没有一丝的光线,他仍是能清楚地看到,她眼底是浮过一丝的惶张,她的身子本来倚靠在床栏上,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下。

这一退,他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有任何的愠怒,只是凝着她,眸光里,有一种似曾相似的东西,那种似曾相识的东西,纵然隔了这些许年,却仍是让她熟悉。

只是,她宁愿,不熟悉,宁愿,从来没有那段记忆。

而他慢慢走近她,语意低徊:

“既然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朕?”

是啊,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会怕他呢?

唯有她知道,她对他有的,并不仅仅是怕。

现在,哪怕她不想启­唇­说话,却也是必须要说的。

“皇上纡尊降贵来到这儿,就是要问这句话吗?”

自他带她回来,她分明已然不是当初的样子,可,这样的她,却是他更为熟悉的­性­子,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他和她之间的交集也应该仅限在那数月中,但,这种熟悉的感觉却是那样真实的存在。

一如,现在,牙尖嘴利,然,他哪怕恼她,仍做不到彻底的将她抛下。

当他在前朝掷扔御案上的折子,将情绪这般轻易地外泄时,他明白,无论怎样下了狠心去发落,从不用圣旨的刻意中,已然知晓,他终究回避不了的,是他自个的心。

所以,这一刻,他方会来到这儿。

“朕来这,是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他用最凉薄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她却是轻轻地笑出了声:

“想不到,皇上竟愿意和一个谋害了帝嗣的罪人做交易。”

“是,因为你谋害了朕的帝嗣,所以,朕要你赔还朕一名帝嗣,那么,朕可以念在这名帝嗣的份上,放你出宫。”

既然,邓公公等一­干­宫人,都只知悉她怀有他的子嗣,难么,若是真的,藉此,前朝的那些言辞,碍着帝嗣的关系,终将不得不中止。

是以,他对苏佳月的处置,也仅宣称是染上急恙毙于冷宫,并没有提及其他的。也使得,对苏氏族人的发落,也会随时间除去她们的奴籍。

而此刻,当他说出这一句话,她笑得愈发悦耳起来。

这样的笑声里,能听到的,除了清脆之外,掺杂的,还是一种只有她自个明白的味道:

“皇上早赐了我凌迟的极刑,如今却又来说这样的话,倒真是让人觉得好笑。我不知道,皇上又要做什么谋算,可,尊贵如您,这偌大的后宫,有的是,愿意为您诞下子嗣的嫔妃,又何必找我这样的罪人呢?退一步讲,皇上能占有我的身子,但,我绝对做不到心甘情愿给皇上去诞下子嗣,当然,皇上可以又拿人或事来胁迫我,毕竟,皇上从来就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不是吗?”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刺人,可,他却依然没有动怒。

因为以往,他总以为,只要囚住她,那么,她将来的时间都是他的,由得他去肆意挥霍,哪怕用恨,用怒。

可,时至今日,倘囚住她的代价,是看她枯萎,那么,他还能狠得下这份心,真让她在他的手中,凋零吗?

如果不能,.那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由不得任何的挥霍。

仅是继续走近她,避开前半句她的言辞,因为那,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难道说,他只在乎她为他诞育的子嗣吗?

呵,这一念起时,仅换来他对自个的哂笑,更何况她呢?

所以,只回了她的后半句语:

“朕知道你不怕死,朕是答应过你,不会用任何事或人来胁迫你。所以,这一次,朕只是和你谈一个交易,你能得到的,是可以不用死在这冷宫,还有,朕能救你师父。”

这后一句话落进她的耳中,无疑是浑身一震的。

“只有这坤国的帝宫,有一颗当年未烯谷前任谷主留下的密丹。而这颗密丹具有起死还生的效用。当年,未烯谷主炼制了这颗密丹献予先帝,但,亦因此,经脉错乱,五脏俱坏。这些,身为萧楠的弟子,你该听说过。”

是,她是知道,前任谷主的死因,但,却是不知道,是为了炼制这颗密丹而死。

但,这密丹当年是为谁炼制的呢?

眼见着,密丹如今还在,那么倘是先帝罹患了重症,命谷主炼制了密丹,那么断无可能,不用密丹,都活到了两年前,而两年前,对外所称,先帝也是暴毙的。

而前任谷主离世,距今已有数十年了。

所以,这枚密丹未必是为先帝所炼,至于是谁,至于怎么到西陵夙的手中,她不愿去多问,能确定的仅是,哪怕她师父萧楠,应该都未必知道,有这样一颗密丹。

源于,听西陵夙的口气,这颗密丹的效用是远远要高于还生丹——还生丹再能还生,对于萧楠如今的样子,却是没有回天之力的。

萧楠若知道有这样的密丹,岂会选择闭关疗伤呢?而这样一颗密丹,师公是拿命去换的,许是知道炼制的残忍,是以,终不愿让师父等人知悉罢。

但,不管怎样,对她来说,这颗密丹,倘真有效,能救师父的­性­命,做任何事她都是愿意的。

源于,她对师父所说的闭关,说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地去相信。

可,哪怕她愿意,他所说的条件,却是要为他诞下帝嗣,她能吗?

离师父如今的闭关,仅剩下最后一个月,闭关万一失败,这所谓的密丹,应该是最后的救命之药。

所以,她不能再纠结于能或者不能了。

“萧楠如今应该撑不了多少日子了罢,而这,就是最后的机会。”西陵夙悠悠说出这句话,假若说,先前在未烯谷,他对萧楠刻意掩饰的孱弱,是有惊讶的,而彼时碍着他的兵马,让萧楠不得不放手,那,在这月余间,未烯谷仍没有任何动静,却让他不由得起疑。

这颗密丹于他的珍贵,不止是传闻中的功效,还有着其他。

是以,对于萧楠,他本是不愿救的,只是,这,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他能迫使她答应替他诞下子嗣的法子。

虽然,不啻是卑鄙的一种法子,可眼下,从她不经意流露出的表情里,他知道,这样的卑鄙该是会得偿所愿。

她的手在袍袖下握紧,迫使自个努力去下定一个其实并不会太难下的决定:

“我怎么知道,这所谓的密丹是有用的呢?对于你这样运筹帷幄,善于谋算的帝君,让人做不到相信。就像刚才,你不也在试探地说出这句话,想从我这确定,我师傅是否真的抱恙呢,对,我师父身子是不好,虽然,以我师父的修为,多加疗养,是会好的,可,我还想让他痊愈得快一些。所以,如果你的密丹真有用,那么,我不介意,当您诞育子嗣的工具。”

本来,若说得委婉,那么这句话,无疑,能让彼此心底都舒坦,可偏偏被她说成了这样的味道,气氛顿时,又是僵滞起来,西陵夙­唇­边的笑意敛去,仅问出一句:

“何必辗转其词呢?你想要什么,既然是交易,不妨开诚布公。”

“我想要的,很简单,请皇上先将这密丹派人送往未烯谷,我会亲修书函给师父,这样,就不会有人阻止你们进谷。而我,会遵照交易,在这宫里,为你怀上子嗣,当然,密丹见效许不是立竿见影的,如果这密丹无用,这子嗣,我同样不会留他在世上。”

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要说得多狠,心就有多痛。

随着她一语落,他的­唇­边只嚼过涩苦的弧度,纤细的指尖抬起她刻意避开不去瞧他的脸,迫使她的目光转回,凝着那双倾世绝美的眸子,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朕允你!明日,朕就会派人将这密丹送予至你师父那,昼夜兼程,至多七日就会赶到未烯谷,而你,该做什么,希望,到时候记得清楚。”

“有劳皇上。我这就修封书函。”她的脸倔强地避过他的指尖,“我会在书函中写明,若真的如皇上所言,密丹并非毒药,对师父的身子有所裨益,那么,只需将一件信物,交还给我,那么,我会履行这场交易,我该做的那一部分。”她挑明地说出这句话,径直下得榻去。

“好,那,朕希望,你能做好这场交易。”

呵呵,什么子嗣,什么交易。

说到底,无非就是棱辱,无非就是让她哪怕死,都得不到安宁罢——

留下她的命,放她出宫,却将孩子留在宫里,这对母亲来说,该是最大的一种折磨。

而他,必是深谙这一层。

可惜,若说母亲对孩子有的是骨血的天­性­,但,既然那是他的孩子,她凭什么要有不舍呢?

他吃准了她的软肋,那,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

一个孩子,换来自由。

为什么不呢?

反正,这具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在如今,所有的路看似都要走绝的情况下,这,或许,就是最好的解脱法子吧。

她不再说话,看着他身着那一袭太监服饰,在她写完书函后,终是步了出去……

翌日,天,放了大晴,甫用过早膳,太后便带了喜碧,往仪瀛宫而去。

仪瀛宫内,遍布着汤药的味道,在宫人通禀声间,太后步入内殿,能瞧到,床榻上,胥贵姬面­色­白若金纸,气­色­大不如前地倚靠在那,瞧见太后进来,她稍欠起身,声音虚弱无比:

“嫔妾参见太后。”

“罢了,身子才稍微好点,无须多礼。”风初初步到她身旁,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甫坐下,自然有宫女奉上香茗,风初初才要端起,却是.忽然手一滑,整杯香茗倾翻了些许到了胥贵姬的身上,一旁的霞儿才要上前擦拭,近身伺候风初初的喜碧忙执了自个的汗巾,抢先替胥贵姬擦拭起来。

所幸,大部分的香茗只是倾翻在了胥贵姬的手上,只一擦,便也­干­了。

“唉,真是对不住贵姬了,哀家这几日,许是头风病又犯了,刚过来赶得急了些,终是失仪了,贵姬可还好,这香茗没有烫到贵姬吧?”风初初看似关切地问出这一语。

胥贵姬虽被这措不及防的事惊骇到,可,那香茗只洒了些许在她的袖口上,又怎称得上被烫到呢?

至多是对太后的所为,有些疑惑罢了。

抬眼瞧了眼霞儿,霞儿识趣地上得前来:

“娘娘,可要奴婢给您换身衣裳?”

“罢了,不用这么麻烦。”胥贵姬声音倒是温温柔柔的,只欠身起来,半撑了身子,朝向太后,“太后,嫔妾的身子好多了,还劳太后这般记挂着嫔妾,嫔妾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唉,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不说,哀家只是惦记着你的身子,只要身子调理好,总归还是会有机会的。喜碧——”太后唤了一声伺候在旁的喜碧,喜碧忙喏声,从袖笼中取出一玉瓷盒。

“这呀,是百花益母膏,每日三次,用温水匀开,便是可以了,这也是番邦的贡品,哀家让院正去寻了出来,最适合你如今的身子服用。”

“谢太后——”胥贵姬的手接过这玉瓷盒,声音里却是带了哽咽的意味,仿似感动之至。

“你这孩子,就是太多客套,好生休息吧,哀家得了空会再来瞧你。”太后抚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复道,“霞儿,赶紧伺候你家主子换身­干­爽的衣裳,万一受了寒气,那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是。”霞儿在旁应声。风初初含笑,在众宫女行礼间,缓缓走出内殿,手搭上喜碧的手腕,一直行到肩辇,在足尖踏上肩辇的刹那,喜碧附耳在太后的耳旁,低低说了一句什么,速度极快,仿似只是她按着规矩,扶太后上得肩辇,靠得近了一下。

而太后却是清晰地听到,喜碧说的是什么。

原是胥贵姬的脉息确实是小产后的症状。也就说明,昨日风念念所言,却是颇费思议了。

她这个好妹妹,难道真以为她会听信片面之词,就去行事吗?

哪怕,胥贵姬对她起了防心,那日的葡萄就已试出了她的防心,可惜啊,今日,有些事,却是防不胜防的。

即便,胥贵姬压根不会用她送的那百花益母膏,然而,好戏终究是要开场了。

一切都会有报数,此刻,就是报数一一兑现的时刻……

连绵不断的青山间,可以瞧到,分布着错落有致的帐篷。

这些帐篷间,此时在日落黄昏的时刻,正升起袅袅的炊烟,那些许的炊烟顺着不算小的隆冬风势,只将这一带,都萦绕出一种迷离的氛围来。

而这里,是原本属于锦国,坤国在打败锦国后,虽然接管了大部分的城镇,惟独这处,因着四面大部分是沼泽,却是没有接管下来的。

现在,在其中一项最大的帐篷前,一名女子身着玄­色­的戎装,正站在营帐前,狰狞的面具戴在她的脸上,遮得去那绝美的容颜,却遮不去她身上愈浓的戾气。

“公主,请用晚膳。”一名近身侍卫模样的士兵行到跟前,躬身禀道。

“叫军师来。”女子只吩咐出这一句话,转身,不发一言地进了主营帐。

她,就是圣华公主奕翾,也是在西陵夙一道圣旨前,被逼得率着那二十余万不到的士兵拼死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

当然,在那之前,皇甫漠假仁假义地将她的好妹妹写的信函亲手交给她,说是有奕傲的下落。可上面提及的,只是让她去寻玲珑,然后玲珑会告知奕傲的所在。

而紧跟着,便是她被废去皇贵妃封号,说成两国交战,是她的意图不轨。

呵呵,皇甫漠和那西陵夙,这俩个男人,说到底,还是合起来,化­干­戈为玉帛,代价,却是牺牲了她一人。

西陵夙失了血蛊的控制,做出这样的行径不足为怪。

皇甫漠呢?

真真是让她心寒,却亦是让她看清了一切。

率着仅有的二十万兵力,她杀出重围,却并没有按着信函所指示的,去寻找奕傲,源于,或许那,也不过是另一场的陷阱。

这一年多来,因此,她尝试着,她清楚二十万兵力对于坤、觞两国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也正因此,她尝试着,能聚集更多的兵力,可惜,到头,却仅是在一次又一次宣告失败后,反使那二十万士兵中,都有不少纷纷弃她而去。

彼时的复国大业完全成了一个笑话。

当然,她也曾去打听过奕傲的下落,知晓是被安顿在觞国的一处城镇中,是以,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部署。

毕竟,那座城镇,虽是鱼米之乡,并非重兵镇守之地,又靠近觞国的边境,但愈是表面上让人放心的地方,才越是危险的。

哪怕,她一开始起兵的缘由,是因为要解救出奕傲,只是,如今,终究是起了转变。

不过,既然奕傲眼下无碍,也是对方碍着她的兵力不得不对她有所忌讳吧。

至于她那个好妹妹奕茗,虽然一道圣旨只说是在护驾时,香消玉殒,她却是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眼见得白露公主的身份即将昭然于天下,坤国子民又怎会相容,有她这个‘意图不轨’姐姐在前的女子,继续做他们的钦圣夫人呢?

而既然是西陵夙应允许了皇甫漠,无论皇甫漠是否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国师,那这个身份显见也是再用不得的。

当然,她唯一想不通,也是需要佩服的,就是她这个妹妹竟能让两大帝王为她起了­干­戈,又为她将­干­戈化去。其中,不管是否还要加上觞国的国师,坤国的翔王,她这个妹妹真的是极擅长运用女人能用的一切资本啊。

但,眼下,不管她妹妹是否因着萧楠坠亡于天堑,选择回到坤国继续换个身份做她的嫔妃,还是奕茗根本就是那一日,从两国士兵口中提起的,陪国师一同坠下未烯谷的女子。

那未烯谷却是她现在必然要去的一个地方。

自那日被萧楠破了血蛊,使她随时会遭受反噬之痛,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年,她确是觉得身体大不如前,好像随时会绷断一般,生命,她是最珍惜的。

而未烯谷在世人眼中,不止是擅长研制毒药的地方,也是藏着天下所有奇妙药草的药谷。

至于萧楠从那天堑坠落下去,不论他死或者不死,未烯谷又怎能阻得住她的步子呢?

他死,未烯谷剩下的人等,哪怕有盖世武艺,在她的士兵跟前,终究是不值一提。

他没死,那或许,真的是和她的好妹妹一同归隐了,如此,她还是要来此。

她滞留在这,只是因为去年秋狩,西陵夙临时改了地点,来到这未烯谷吗?

纵然,她并不能知道西陵夙为何来此,但看上去,许她的妹妹真的在此,亦未可知。

不管,此时,奕茗是不是在谷内,如今,恰是元宵,差不多,是时候了。

她转身,朝向已经步进营帐内的军师,没有任何犹豫地下了命令……

正月十四的时候,甫用完晚点,千湄却是奉上了一件物什,那件物什她自然认得,正是未烯谷的信物,枫叶形的玉佩。

那么,亦就是说,西陵夙兑现了他的承诺,并且,师父或者师叔默认了密丹的效用。

当然,千湄这一奉上,也让她更瞧得明白,千湄是遵了西陵夙的吩咐,来冷宫陪她的宫女。

她没有说什么,仅是将玉佩收了,语意如常:

“是今晚么?”

是的,这数日的时间,西陵夙没有让她先行侍寝,但也许是,他让冯院判推算了,何时她最益受孕的时间。

对,每个月,哪怕,每日行房,其实,真正受孕的日子却也仅有几天罢了。

这是她往日研习药典时就知道的,但,却并非任何行医者都会知道。

当然,冯院判能做到这个位置,医术也该并非是泛泛之辈,所以,今晚,该就是她兑现允诺的时间。

“是,还请随奴婢来。”千湄的声音有些许不自然,在真实的意图被人瞧破后,谁又能自然呢?

原来,竟不是在这。

是啊,这样一处肮脏萧瑟的殿宇,尊贵如他,哪怕要做的不过是最原始的交合,有着最直接的目的,终究是不会在这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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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千湄引她去的地方,却同样是在这座殿宇内,哪怕在这住了数十日,她竟是不知道,这座殿宇内还有着这样的乾坤,可随着千湄扭开床栏旁看似不经意的一个挂钩,顿时,随着左面的那堵墙‘吱呀’一声旋转开来,后面赫然出现一条灯火通明的秘道。

记得,彼时在洛州行宫,同样是见过这样的秘道,所以,她并不会觉得惊讶,这帝宫中,果真处处藏污纳垢,连冷宫都是不例外的。

“请。”千湄轻声说出一语,然,并不随她入内。

她沿着秘道朝前走去,这处地方,与洛州行宫的地道有着不同,不仅四处燃得甚是亮堂,甚至于,秘道的尽头,是一处比之宫闱的殿宇,丝毫不逊­色­的大殿。

大殿的当中,是一泓清澈的,散着袅袅蒸汽的池水。

是温泉。

谁会想到帝宫中,还有第三处的温泉,并且,是在冷宫中呢。

不过,这宫里,本来有很多事就是看不透,想不着的。

温泉中央,是天然的一块岩石,岩石上,则置放着一张极其富丽堂皇的床榻,床榻的四周,垂挂着雪­色­的纱幔,那些纱幔静静地垂落在那,在温泉的水汽袅绕间,只衬出宛若仙境的旖旎来。在这份旖旎中,她听到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

“先洗­干­净……”

洗­干­净?

似曾相识的话语,她的身子,在他的眼中,从那一日开始,早就是肮脏的了。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再觉到任何的难堪,或者是愤愤。

没有去瞧,他在哪里。

毕竟,这一处的殿宇,不会仅有一处入口。

她只确定,他定是在暗处不屑地睨着她。

而,这份‘不屑’,不是她该去计较的。

时至今日,即将就要结束的今日,不管他是否兑现承诺,放她出宫,至少,她要的一样,他却是全了她。

师父,得了那药,既然以信物相回,终是让她能稍让心平静下来,纵然仍是无法彻底放下,纵然仍是会有愧疚,可,又能怎样呢?

她始终太过天真.帝宫又岂是她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呢?

不论隔了多少年,她都做不到,足够的清明。

但,她本来就是在宠溺中长大的,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的女孩,于是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带着最深的痛。

今晚_.应该仍会是疼痛的,她不指望.他会对她怜惜。

所以,在那疼痛来临之前,她只褪去身上的布裙,从玉石台阶上,步下温泉。

在冷宫数日,每日能用的水并不多,今日,既然有这样的温泉,她何必要浪费呢?

下到池水里,能闻到幽幽的香气,不难辨别出,这是兑了茵墀香的温泉。

不仅香,对身子亦是有所裨益的。

温暖、柔润的水,从她如玉般的肌肤曳过,她莹白的肤­色­在周围烛火的烘托下,更添了些许带着暧昧迷离的光影,这些光影,映衬着她出尘的姿容,是让人怦然心动的。

曾几何时,她已从青涩的年华出落到今日的倾城姝­色­,可,纵有美­色­万千却亦未必是幸事。

若没有姿­色­,没有尊贵的身份,平淡地过一生,谁说又不是好呢?

而如今,没有什么结果会再坏,也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承受的。

轻轻喟叹,但,却不会让这声喟叹被人所察觉,她只是执起胰子,细细地擦拭,她的听觉在这样旷落的空间里,变得分外敏感起来,甫听到似有轻微的步子声响起,手一惊,那胰子一滑,只从手中掉落了下去,她顺势想要到池底去摸那块胰子时,能闻到龙涎香穿过茵墀香在鼻端萦绕,是他!

他果然是在暗处一直睨着她的。

此时,终是到了她的跟前。

哪怕她的身子大半掩在温泉的池水下,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姿态,无疑对这位帝君来说,不啻是另外种新奇的体验,一念至此,他很快地替她检起池底的胰子,她却是没有伸手去接,只想朝台阶走去,但,纤细的蜂腰却被他一揽,她娇小的身子便是后退着倚入他的怀里。

也是这一倚,她能觉到,他身下的昂扬,这个姿势,更让她联想起第一晚的痛不欲生,浑身刹那绷紧了起来,纵然,那样的姿势,在这之前,他只用了一次,可这样屈辱的姿势伴着那晚不堪的回忆却是不会被抹去的。

她的眉心颦起,手在池水下,也不由地握起,可,即便他要再那样做,她又能如何?

“又要躲着?”他只在她的身后,低低说出这句,手臂微一使力,恰是把她转了过来。她并不去瞧他,可,离那么近,加上周围烛火通明,她却是不得不将他的一切收进眼底。

他的皮肤呈现健康的淡小麦­色­,结实的肌­肉­­精­壮到没有任何碍眼的赘­肉­,此时,随着他手臂骤然收紧,她的身子几乎是被扣进他的怀里。

他没有再说话,随着热热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流连,蓦地,她能觉到他的­唇­含住了她的耳坠,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酥麻,仿似有什么东西疾快地窜过她的身体,引起四肢百骸的震颤,她几乎就要吟哦出声,可生生地却是将声音抑制在喉口。

可,下一刻,他的­唇­忽然顺着她微烫的脸颊,来到她的­唇­畔,她在酥麻中反应过来时,他的­唇­已然掠夺到她­唇­边的芬芳,这一刻,她是惊慌的,她甚至于旋即下意识地将脸别了过去,明显拒绝的动作,却没有换来他用强的掠夺,反是温柔地,只将­唇­顺势滑到她的颈部,她更加不自在起来,甫要挣离他的相揽,他的­唇­却是再次移到她的­唇­畔,这一次,她没有避开,许是怕他继续掠夺她其他的地方,刹那的犹豫,让她没有选择避开,也因着这刹那的犹豫,他不仅攫住了她的樱­唇­,还借机撬开她的­唇­,长驱直入,在她甜蜜的­唇­齿间,细细地品尝看这一刻属于他的芬芳。

她被他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顺势只将她的身子抵靠在玉石的铸就的岩壁上,在­唇­齿的纠缠,情yu的迷离间,他甫要抬起她的翘臀,将昂扬推进她的身体时,却是能明显觉到她身子因着他的这一举止开始痉挛起来,也正因着这份察觉,他没有将动作继续做下去,只是,加深加浓吻的悱恻,在她快要透不过气,思绪陷进混沌时,方快速放开她的­唇­部,攫取另一处销魂的所在。她的肌肤娇­嫩­柔软,盈盈仅堪一握、纤滑的蜂腰,优美修长的玉腿,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诱人,而那一处销魂之处正是莹白雪胸前的嫣红。

在他攫取到那抹嫣红,并将她的双手束制在身体两侧,不容她丝毫推拒外,彼时,他努力克制的欲望优如出笼的野兽般雄雄Ъo起,可,即便是这般的坚挺,他也只抵在她紧闭的双腿外侧,并没有强迫她的动作发生。

这样的异常,是出乎她意料的。

而他的舌尖灵活地在她嫣红处让她体味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是如此的猛烈,也如此地让她没有力气去推拒,浑身很烫,烫地让她本来紧闭的双腿,在这一刻竟有些许的分开,可,甫一分开,当清冷的空气袭进来时,终是让她再次闭阖起来,这闭阖,身子却骤然悬空,胸前的酥麻也随着他薄­唇­的离开,让她缓过些许神来。

待到神思彻底拢回,她已被他抱着,放置在那张宽大的床榻上,当然,在放上锦褥之前,他用宽大的­干­巾,只将她身上的水渍悉数擦拭­干­净,接着,当他­祼­露的身子,覆上她的娇躯时,能觉到他浑身的灼烫,丝毫,不亚于她的。

她在他的身下,想闭起眼睛,却还是只倔强地把脸侧到一旁。

在那样的事上,她始终是无法去承受的,不止源于心里的某些芥蒂,也源于,他给她的疼痛,早随着第一晚,以及其后几次临幸带来的疼痛,深烙进她的记忆中。

今晚,哪怕先前他没有用强,但应该仍是不会例外,一如,他要她的孩子不是出于任何垂怜,更多的,只是一种新的报复。

她懂得这一切,也因为懂得,在身子甫触到锦褥时,竟是绷得愈发紧起来,全身都被迫贴紧在他结实的身上,胸前的柔软则不断的摩擦他坚硬的胸膛,她的隐秘,因着他的压覆,紧紧地抵压在他蠢蠢蠕动的昂扬上,只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他的昂扬又将撕裂开她记忆里的疼痛。

可,与其这样,拖延下去,还不如速战速决,至少,她不必违背着心,再让他于她的身上,行那些让她没有办法遏制的挑逗。

是的,他覆在她的身上,手将她的两只手并拢,按于她的头顶,她没有办法动弹,仅能任由他的薄­唇­在她的身上,烙下一个一个属于他的印记。

这些印记让她浑身起了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的由来,她明白,是基于他熟稔的挑逗技巧。

对于一位曾御多女的帝王来说,他的技巧,显然比她在青楼研习,都是要具有实战意义的。

而她不希望自己在这些技巧下沉沦屈服。

人,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心和身子的反应往往是能剥离的。

哪怕心再抗拒着,身体的反应有时却能左右着心。

她不要在最后,赔上她的心。

因为,也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许是他意识到用强除了能带给她身体的疼痛外,并没有其他的效果,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或许,会有更好的收获。

念及此,她的双腿开始分开,紧跟着,让西陵夙措不及防的是,她的身子稍稍朝上挪移了一下,他的昂扬恰是抵在了那处幽谷的外面。

这样的姿势,是再如何,都让他没有办法克制的,现在,只需他再朝前进一点,彼处的紧窒和销魂,便能再次让他陷入疯狂中。

然,这一刻,他确实踌躇了,可,他不该有任何踌躇,今时今日,她于他来说,不止是发泄欲念的对象,不也是他要她给他诞下子嗣吗?

纵然,后宫嫔妃不算多,但,只要他愿意,却也足够让她们为他诞育下子嗣,可,眼前的她,毕竟是昔日被覆灭的锦国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份,是不是更有利于,他子嗣血统的绝对优越呢?这样的念头,带着绝对自欺欺人的兴致,而现在,他宁愿这样自欺欺人,当然,也仅是限于这数日间。

硕大滚烫的昂扬在她柔顺紧闭花瓣外,对准花蕊中心,缓慢而又坚决地穿刺进去。

随即,舒突的感觉让他闭上眼晴,慢慢享受着她身体里紧窄异常的美感,他一分一分地进入,哪怕,他在这紧窒中驰骋过数次,可每一次,都是那样地让他觉到从没有过的快意。

只是这一次,紧窒的秘道上,却是沁出些许的水意滋润,让他的进入,不会那么­干­涩,而她,显然在他没有狂野对待她的时候,是不会觉到十分疼痛的。

他瞧见她白皙的颈部湮出些许的粉红,他继续放缓着动作,一寸一寸往内研磨,研磨中传来一阵阵酥麻,一点一点释放着她灵魂最深处的炙热与渴望。

不知道怎的一刮一擦,恰带到她体内最敏感一点,他瞧见她,娇小的身子一缩,轻咬住樱­唇­,本来越过他,凝向别处的双眸亦愈发地闭紧,颤抖不已。

这处地方,对他来说不会很陌生,曾经,仿似也在他到达彼处时,她有过别样的悸动,现在,他更是一意攻占幽径内的那一处敏感,照着之前的法子轻刮浅擦,终让她身体最敏感的部位统统落入他的掌控,排山倒海般袭向她的一种快感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快要脱力,脱力的刹那,有一种轻盈欲飞的酥痒酸麻从他和她的结合处寸寸扩散开来。

而就在这时他停下所有的动作,令她身心骤的一空,他松开原本钳住她的手接着上移,捧起她的脸,缓缓压下身来,读进她的眸底深处,沙声道: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让朕……”

这一句话,他只说了一半,余下的话,皆被收入喉口,而这一句话音犹如魔音一样,让她没有任何办法回避,只能凝进他的凤眸,那里,除了潋滟的眸华外,还有一种她害怕去瞧清,去瞧懂的情愫。

而他­精­壮颀长的身躯,小麦­色­的肌肤上冒出一滴滴剔透的汗,滴落在她那和他俨然成对比的,莹白无暇的肌肤上。

此刻,他即将赐予她的雨露,后宫女子人人都向往的帝泽雨露,如今,她虽承着,但,却并非心甘情愿地承受。

哪怕此刻,因着他的停顿,彼处是难耐的,可她仍是没有开口去乞求他的赐予,只是僵滞地躺在彼处,双手因他的松开,反抓住锦褥,都不去勾向他。

哪怕,勾住她,不仅她的身子能借到些许的力,也等于给予这句话,一个最好的回应,然后,他应该会继续他的律动,这样的律动,能填满她此时觉到空虚的那一处。

但,即便,他方才说的那半句话,再怎样带着煽情的味道,她都不能有任何的动容,只是躺在那,倔强地将脸从他虚捧的手心挣开,不仅别过去,还深深地埋进锦褥中,在埋进去的刹那,一颗清泪滚落了下来。

她竟还是会流泪的。

原来他的心,她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他让她疼痛的时候,他的心,也会疼啊。

原来,对于他,她终究不能够做到绝情地面对。

只是,这片刻的软弱,她不会让他看到,他能看到的,仅是她的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对他这句话再没有更多的反馈。

而他只是凝着她,这一凝里,包涵的意味,或许,也唯有他一人清楚。

最终,他仍是没有说出下半句话,只把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在他的吻下,她仅能闭阖起眼眸来,纵然,他的吻是那样的轻柔,可,却仿似千钧一般,重重地压住彼此,让她的心口都堵压起来。

他轻柔地伸出手,将她的腿环在他颀长结实的腰间,往更深处撞击去,如火似炎的律动,像脱缰的野马般的在她体内驰骋,而这一次,纵然是这般地律动,她却没有觉到很疼。

她终究没有回应他的律动,一如,没有回应他那句话一般,他只默然地在一次最深的刺入后,将他的­精­华洒入……

这一晚,他要了她两次,本来,这样的临幸带着目的­性­,根本无需耗费多长的时间,他却是放任自个,足足在她的身上纠缠了两个时辰。

当然,这样的缠绵带着温柔,也带着他不会让她察觉的怜惜。

即便,第一次结束后半个时辰,他将满身汗渍的她抱入温泉,不容她抗拒地,仔细替她清洗了一遍,可当他抱着她回到床榻上,该死的欲望仍是抬头,让他不管不顾地要了她第二次。

第二次,比起第一次时间更为长久,也使得她浑身都是更为黏腻的汗渍,乌黑的青丝,与他的交缠着,凌乱于枕畔,莹白的玉肌上,除了那些许的伤痕,满是他烙下的痕迹,是的,在第二次,占有的时候,他复钳制住她的双手,只让自己的吻遍布了她每一寸的肌肤,这样,算不算,从此以后,她就完完全全地是属于他的呢?

哪怕她要离开,他也需按着承诺允她离开。

但,至少这一晚,至少这一辈子,他是第一位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的男子罢?

毕竟,男尊女卑的思想存在,即便在民间,做丈夫的,亦不会将妻子每一处地方吻遍,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即便,萧楠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可,至少,他是第一个完全拥有她的男人吧?

当他的­唇­来到她的花蕊时,她因着被他钳制住双手不能反抗,却是在他的吻愈深地埋入她的花蕊时,听得到她发出嘤咛声。

这也是她成为他女人以来,第一次,在他的攻势下,没有办法遏制地发出嘤咛声。

这一声嘤咛,显见是萧楠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吧?

真是可笑,作为帝君,他竟是会这样去做,只是,在听到她的嘤咛时,他却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个,其实,没有办法控制住的,又何止是这一次呢?

而他,亦不想再怎样了。

囚住她的人,却更快地失去她的心,与其,让她在群臣别有用心的谏言下、在后宫的倾讹中逝去,不如,放她海阔天空。

原来,他根本就做不到杀她,做不到,让她在他的手中枯萎凋零。

而以往那些由他亲手付诸于她的伤害,都更让他难耐起来,或许,这一辈子亦将在愧疚中度过……

翌日,是正月十五,虽然,西陵夙没有因为一宿的欢愉有任何延误,仍是按时上的朝,后宫却是议论纷纷,源于,西陵夙竟是留宿在了范挽的宫中。

对于这些,无疑是让后宫中大部分嫔妃嫉妒的。

但.她们的嫉妒.很快就被晚上的花灯会所转移。

花灯会,是元宵节固有的。

纵然在锦国的帝宫中,这类的花灯会,每每她都因为不想看到父皇其他嫔妃搔首弄姿,会选择不予出席。

但,由于民间也会有赏花灯的习俗,那三年间,待在阿爹阿娘身旁的时候,她都会坐着邻家阿爷的小骡车,赶上好几里路,往市集里去赏花灯。

那时的赏花灯,于她来说,或许没有记忆的负担,是纯粹的。

而今晚,纵然,帝宫中,有着规模不小的赏花会,冷宫这一隅的清冷,却是依旧的。

但,应该,在结束花灯会后,她依然会到那处殿宇内,等待帝王的临幸吧。

在这样清冷的夜晚,突然,她不想待在没有一丝烛火的地方。

千湄早早就端来了晚膳,晚膳,许是由于元宵节的缘故,分外的好,除了菜肴外,还有很稀罕的一碗放了圆子的膳汤。

她没有因昨晚的事,对千湄有任何的计较,哪怕千湄是西陵夙指来伺候她的人。

可,那不过是一个起因罢了。

至于过程中,从千湄来冷宫伊始,对她并无不周,反是竭力照顾。

而忤逆帝君的人,下场是什么,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样的例子,不可取。

“坐下一起用吧。早点用完,你也早点去歇息。”

“茗姑娘……”倒是千湄有些欲言又止。

“快坐下,一会凉了再用,谁的胃都不会舒服。”她说着,自个舀了两勺汤,甫一入口,便知晓,今晚的膳食,并非是冷宫因着元宵节,伙食有所改善,源于,这分明是药膳。

哪怕,老火将那汤煨得极浓稠,也是因为这份浓郁,或许能瞒过其他人的味蕾,却是瞒不过她的。里面分明有着对调理身子极为有益,滋补调养的中药。

而,再怎样改善伙食,又怎会和药膳有关呢?

一念起,这一口汤仿似噎在了喉口,无法纾缓下去。

“茗姑娘,这汤太烫了吗?”千湄在旁见她陡然锁紧了眉心,哪怕知道,未必是因为汤的缘故,却仍是问出这一句。

她轻轻摇头,随后复舀起一勺汤,热热的汤喝下去,对身体总归是好的,又何必,拒绝他的一切呢?

至少,身子好了,她才有力气撑到和他两清的一日,不是吗?

这一餐膳食甫用完,千湄并没有急着收拾桌子,只是起身,低声:

“茗姑娘,皇上在等着姑娘了。”

这么早就来了?

她没有丝毫的讶异,仅是自个转动开关,走进那处温泉的所在。

是的,他早就来了,不止他来了,四面,还悬挂着绚丽缤纷的花灯。

那些花灯,在温泉白­色­水汽的袅绕间,是让人心醉的。

而他就站在那,虽然用了龙涎香,却依然掩不去他身上浓重的酒味。

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闻到过这样浓重的酒味,然,转念闰想,倘若,要在元宵灯会提前离开,哪怕是帝君的身份,都需要一个最好的托辞吧。

醉酒,无疑就是那份最好的托辞。

只是,他的醉酒,会不会转化成今晚粗暴的对待呢?

她不敢去想,仅近身上前,却听到他睨着悬挂在她旁边的花灯,语意淡淡:

“为朕沏一盏醒酒茶……”

说出这句话,很容易,可,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心,却有些许的束缚,源于,他不知道,她的答复。

可,在今晚,她出奇的安静,没有用任何带刺的话去对他,其实,从昨晚开始,她就是安静的。

自从他命人往未烯谷送去密丹之后,她就变得如此安静。

这份安静,让他郁结,源于,她果真是在意萧楠胜过一切的。

让他不习惯,她彼时的带刺,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地对她,可面对她的安静,他是无所适从的。

更让他惴惴起来——呵,真是可笑。

而此刻,她颔首,低垂的眸光已然瞧到,在花灯下,今晚置着一张几案,这张几案上,摆放着林林种种的花草,还有茶器,有这些装备,要沏茶,自然是不费事的。

曾几何时,她为他酿的酒,他未能品到。

现在,她却能亲手为他沏上一杯香茗。

当然,这样的沏茶,显然也是他的刻意安排,不然,这些看似林林种种的花草中,醒酒的那几味却都是全的。

她选了葛花、柠檬煎煮,随后,在起茶时,选择兑入蜂蜜,这样,收口就不会那么酸,醒酒的功效却是仍然不错的。

看着她在温泉池边,徐徐为他沏这一盏茶,凝得久了,却是怕自个又再放不下,只生生地别过眼去,看着那走马灯的旋转,旋转间,她和他的些许过往就在其间慢慢地闪现出来。

在这些过往中,他看到,她皓白的手腕伸出,手中,捧着一盏琉璃杯,里面,是她为他煎煮的醒酒茶。

端过这碗醒酒茶,天知道,今晚,他喝了多少酒,无论谁敬,他都没有让下面的宫人拦着,也都一饮而尽,以往呢?他每次都只需沾湿­唇­即可。

却是第一次,在今晚这般的失态。

只是,在宴饮上失态,总归好过,在她的跟前失态吧。

执起杯盏,将那醒酒茶,悉数咽下,咽入喉口的瞬间,他听到,她的声音,漠然地响起,是的,漠然,可面对这份漠然,他却是一点都不会再动气:

“酒对子嗣不好,今晚,早些安置罢。”

浅显的道理,他是懂的,今晚,他本来也没想借着酒意再占有她。

但,他却不置可否,只将杯盏在饮完后,掷扔到一旁,抬起狭长的凤眸凝向她.语意轻缓:

“扶朕到榻上去。”

他没有让她洗­干­净,却是要让她直接扶着上榻吗?

只是,上了榻,他竟是让她一并坐下,顺势将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朕今晚可以不临幸你,替朕揉下额,头疼。”

她没有应声,冰冷的指尖在他语音落下时,覆上他的太阳|­茓­,手势轻重得当地替他揉了起来。

其实,他原以为,她哪怕不拒绝,也定不会好好为他按摩的。

于是,这样的顺从,是让他意外的。

当她以蒹葭那个身份出现在他身旁时,亦是很顺从,顺从到没有脾气,任人为所欲为,那样的她,他曾经是不喜欢的,却没有想到,当意识到她在他的生命里分量愈来愈重时,却是换来了深深的伤害。

算起来,彼时,风初初对他的伤害,许是还没有这般深的。

当年的他,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争强好胜。

而现在,他知道不是。

也因为不是,她轻易的几句话,就能把他气疯,就能让他失去理智。

他将脸微微转了一下,倚进她柔软的胸怀,她的手因着他的这个动作不禁一滞,然,却并不立刻退后。

“好好陪朕这几天,朕会兑现诺言……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朕这个人来烦着你……”

反咬住樱­唇­,为什么,从他口里,再次确定了,他会还她自由的这一刻,她的心境,却做不到纾解,反是堵得越厉害了呢。

仿似,刚才的药膳汤,还没下去一般,堵得很难受。

这种堵,其实,还和先前的淤堵不同,有些什么,因着这些淤堵,逆流而上像是要从眼底流出一般。

她只别过脸去,紧紧的将贝齿咬住,生生地把那些东西都逼退回去,哪怕再淤堵,在此刻,总比让它释放出来要好。

可,一个‘陪’字,一个‘烦’字,只一下下地,重重叩击在她的心扉,原来.她还是在意。

“茶汤凉了。”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她借势,想起身去取火折子来在茶壶下点上蜡烛,来暖茶壁。

他却是丝毫不介意,只将茶壶执起,将里面凉凉的水悉数注入茶盏中,接着一饮而尽:

“朕从小就喝惯了凉的。”

简单的一句话,于她是似曾相识的,彼时,他也曾执起她的茶壶,倒了大半杯水,一饮而尽,而彼时,凉茶对他的伤势却未必是好的。

她劝他时,他仅是淡漠地说出这一句话。

也是这样似曾相识的话,何尝,又不是以往的她会说的呢?

只是,唯有她清楚,冰冷的茶喝下去,虽能让浮躁的思绪暂时平息,然,却会在其后,化成热泪流出。

那温热的眼泪背后,是自己封闭的一隅空间,那隅空间里有的,是寂寥,也是孤独,他,和她原是同一类人,也在那时开始,她试着去了解他,在了解中,独自陷进去,他却是清醒地,笑看着,她的一步步深陷罢。

一念转过,她只收手,跪伏在一旁,沉默着,听他放下杯盏,接着,他骤然起身,却是轻轻拉她起来,是的,很轻的力道,俨然不似他先前的暴戾。

而,即便是这么轻的力道,她却亦是随着他的相拉,站了起来,他的手顺着她的臂膀,慢慢下滑,到她的手腕,他想去拉住她的小手,可,在他的手滑到腕际时,仍是踌躇了一下,最终,他仅是让手虚浮地握住她的手腕,并不滑落下去,其实,差一点点,他便能握住她的手,因为,她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如此,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只是那很小的一段不能称之为距离的距离。

然,咫尺,已是天涯。

他带着她在这内殿徐徐走着,四面的花灯很多,五彩缤纷地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缓缓走过去,她得以细瞧那些花灯,却赫然发现,花灯图案上绘着的仕女,很是眼熟的,或者,严格来说,那女子的一笑一颦和一人是几乎一致的,那女子正是她。

尤其,那盏最大的走马灯,随着走马灯的熠熠转动间,里面,是她在跳那一支风阕箫舞,如此的活灵活现,将那一日,一一重现在了眼前。

只是,纵然能重现,一切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清楚,难道,他就不清楚吗?

只是,她不会知道,这些花灯上的手绘,都是他亲自在她离开的那一年中,一笔一笔绘出来的。

每当结束一天的政务,履行完帝王的义务后,他独自在寝殿,辗转难眠时,就会将她的样子在笔端,描画一遍。

在他没有去木烯谷,没有亲眼见证那一幕前,他始终,还是不愿意去相信。

始终,还是将她的美好,描摹一遍又一遍。

透过笔端,让她深深驻留在他的心底,乃至于,更是没有办法抹去。

这些.她不会知道.他亦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哪怕,他还是由着心­性­地在元宵到来前,命工匠彻夜兼工,完成这些花灯。

哪怕,她能瞧到这些栩栩如生的仕女图,只会认为,是他命花师所绘。

可,下一刻,他却瞧到,她的目光在看到这些花灯时,有一瞬的失神,也有一瞬的朦胧湮起,接着,一颗泪珠,就这样清晰地坠落了下来,滑落在她的脸颊,这样的神情,是出乎他意料的。

也在这刹那,他做不到继续淡然,这颗眼泪分明诠释了一些什么,一些他曾刻意回避,生怕看透了,只会失望的什么。

那就是,她的心里,是有他的。

若没有他,何至于,在瞧到这些花灯时,会流泪呢?

若真的,视他为厌恶的人,是不需要用眼泪做为诠释的。

“茗——”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却是生生咽回后面的奴字,只是一个茗,却又担心什么似的复再添了一个字,“茗……”

虽然间断了些许时间,听起来,却是茗茗二字,一如,彼时,她母亲就是这么唤她的。

她的眼泪愈流愈多,不知是为了念起母妃的缘故,抑或是为了这些花灯。

是的,为了这些花灯,即便他没有告诉她,这图是谁绘的,可她却是瞧得出,是他的工笔,曾经,他经不过她的相拗,为她画过一幅小图,最后,也是那幅图,成了祸起的开端。

思及此,她生生地将眼泪收回,他的指尖,已抚上她的脸颊,甫要替她拭去上面的泪水:

“为什么,要嫁给萧楠……”

问出这句话,带着决绝的疼痛。

这个问题,是他一直想问的,只是,哪怕勇猛果断如他,却也害怕知道答案。

这一刻,问出这句话,没有得到她的回答,却是听到,另一侧的石门处,传来海公公焦灼的声音:

“皇上,急禀!仪瀛宫出事了!”

【七个代寝夜】vip-38

海公公的话说得极其急促,而仪瀛宫是胥贵姬的所在宫殿。

原本,在元宵过后,为了抚慰胥贵姬,西陵夙会遵循祖宗惯例,在初六至太师府下定后,颁发圣旨,正式迎娶汝嫣若为后,赐下封号,并且昭告礼部择取的迎娶时间,而迎娶时间其实早在年前便已定了,正是五月初五,恰逢汝嫣若年满十五及笄的日子,也是这一年间最宜迎娶的绝好日子。不过一切都是走个仪式罢了,包括,会一应晋封后宫内其余诸妃,对于胥贵姬,也会直晋到妃位,权作抚慰。

当然,这一年,也是西陵夙正式启用自己的年号——元恒。

只是,显然,在那之前,却是暗潮汹涌的。一如,此刻,胥贵姬的出事。

至于出什么事,海公公顾忌着什么,没有禀出。

西陵夙的手仍覆在奕茗的腕际,随着这一声急禀,西陵夙停下赏灯的步子,语音低迥,却是对她的:

“今晚,你就歇在这。”

歇在这,固然是好的,毕竟,暖融无比,四周都被灯火照耀得亮如白昼。

在冷宫的­阴­冷潮湿,以及.黑暗中待久了,就会充分意识到温暖和光亮的重要。

可,哪怕,不必担心被人察觉她待在这,除了夜晚,他唤她来此之外,她却仍是待在外面破败的殿宇内。

源于,任何事,若恣意了,都会有瘾念。

哪怕,外面再让人难以忍耐,却始终,比这要好,因为,她永远不会在上瘾后,产生患得患失的念头。

这样的念头,是要不得的,因为,会蚕食一切的坚强。

但,这一刻,她仅是颔首默允。

只为了,她想再好好看一下,这些花灯,哪怕,这样细看,许是会有不舍,可,对于她来说,却是真的很想好好看一眼,看一眼那些工笔落下时,画中的女子,是怎样一一绘现的。

西陵夙随着她的颔首,松开她的腕际,回身,走向另一端入口,那里,看似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但,将旁边的烛台一拧,门转开时,是另外一个去处,那里,除了海公公之外,还驻守着数名禁军。

不自觉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的她,自然没有错过这些禁军,她的­唇­边浮起只有她自个懂得的哂笑,转了目光,去看那走马灯时,却是错过了,西陵夙瞧到这些禁军的一滞。

只是,这一滞,却随着海公公附耳低声说了几句,只大踏步地朝仪瀛宫走去。

原本,他来到这处殿宇,从密道进入时,不会带这么多禁军,可现在,恰是海公公为了防患什么,在他离开后,仍命禁军驻守在密道室门的外面。

毕竟,这里出去,距离西华门是近点的。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里面的女子会想法设法就这样逃走,海公公这一为,是谨慎小心,然,却是不了解她的。

仪瀛宫内,此刻,鸦雀无声。

所有宫人都跪在秘道的两侧,殿内,是灯火通明的。

由于胥贵姬小产,未曾出席今晚的元宵赏灯,现在,她只着了白­色­的寝裙,被押至床下跪着,太后正坐在床旁的椅上,美目含威地睨着胥贵姬。

“皇上,请要相信臣妾,臣妾没有这么做过!”胥贵姬抬起眼晴,瞧见西陵夙步进殿内,忙不顾任何仪态,跪行到西陵夙跟前,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她怎能不恐慌呢?

素来知道,宫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当这欲加之罪降到她的头上时,她便更是害怕得无以复加。

因为,措不及防,也因为,她清楚,这一个罪名的厉害之处。

那是一个,按重,可诛九族,按轻,也是赐死的罪名啊。

西陵夙的眸华淡淡地睨看她,然,没有说一句话,只停了步子,瞧向太后:

“太后,是得了确凿的证据,还是——"

“还是哀家的无中生有,皇上,要问的是这句,对吗?”风初初千脆地接上西陵夙的言辞,反问出这一句。

西陵夙并不应上这句,只站在那,神­色­莫辨。

“喜碧,将证物拿给皇上去瞧一瞧,若不是,司灯司昨晚按着规矩往各处悬挂花灯,入夜又着人去查看着,倒就给蒙混过去,险些酿成了冤案,错陷了茗奴。”

西陵夙在来的路上,早有海公公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禀于他知。

原是在临近元宵的昨晚,司灯司将早就­精­心准备的花灯悬于宫内各处,由于同时忙着闲散侯婚宴的灯饰,没有立刻派人巡视,直到晚些时候,腾出人手来,才另派了几名小宫女巡了一遍,以防有闪失,没曾想到,在其中一株偏僻的树荫下,却看到一行迹鬼鬼祟祟的人,小宫女担心是对宫灯不利,走近一看,那人却已察觉,忙落荒逃去,小宫女追赶不及,只看到沿途洒下些许的药渣。本来这是无关紧要的事,宫内也有很多嫔妃或者宫人,生病后,不会将药渣洒于自个宫里,而是选择稍远的地方散去,意喻远离疾病,但,那一人匆匆逃离,只让小宫女觉到不对劲,恰逢太后由宫女陪同,在御花园.各处提前赏玩这些花灯,撞上了这件事,太后的近身宫女喜碧又熟谙医理,当下察出这些药渣有异,若辅以针灸,便是能改变人的脉相,譬如小产后的脉相,所以,太后只吩咐宫人顺着药渣寻去,恰是到了仪瀛宫附近,药渣就不见了。

如此,便引出了,胥贵姬刻意改变脉相,是否仅是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这次怀得帝嗣一事的真伪。

太后遂来到仪瀛宫,一边吩咐人去华阳宫请皇上前来。

只是,西陵夙并非在华阳宫,才有了海公公经密道去请的这一步骤。

眼下,西陵夙见喜碧将药渣奉上,只传来一早就在殿外候着的傅院正及冯院判,不过半盏茶功夫,既是证实喜碧的所言。

胥贵姬一张脸苍白无比,先前还哀声求着,待到太医院两名最高品级的执事太医印证了这一说法后,她却是不再哀求,反是换了种语调,直指冯院判:

“若真是本宫讹传有孕,那么试问,冯院判,当日本宫小产,你也是一直伺候左右,是真是假,坐蠢竟是看不出来,倘是讹传,想来冯院判也难辞其咎!”

冯院判并不因着一句话,有丝毫的怯缩,只躬身朝向西陵夙、风初初:

“回皇上,太后,臣除夕当晚确实在贵姬娘娘小产后,随伺左右,但,贵姬被送回宫后,臣毕竟身份有别,是不宜入内殿的,只有臣的随行医女进去伺候。”冯院判说完这句,得帝君允准,复唤来同在殿外候着的一名医女。

医女在得到西陵夙默允后,躬身说出的话,是让胥贵姬愠怒的:

“医女涵瑶参见皇上、太后,除夕当晚,奴婢确实在内殿伺候,小产的血水奴婢也查验过,并无不妥,只是,那盆血水在奴婢进殿时,是由贵姬娘娘的近身宫女端给奴婢的,奴婢只是按着惯例,替娘娘查看,是否有血崩的状况,再将情形告知殿外的冯院判。”

“撒谎,撒谎!你撒谎!”胥贵姬饶是再有城府心计,此刻,全然做不到镇定。

每一个不想死的人,每一个有野心抱负的人,在遭遇这样生死攸关的事,确都是做不到镇定自若的。

可,她的不镇定,仅是换来,两名太后身旁的嬷嬷遵着主子的眼­色­,上得前去,将她按住,这一按,她顿时察觉了什么,目光狠狠地剐向太后,却只换来,太后­唇­边愈深的笑意:

“皇上,这事,您看,该如何处置?倘皇上法外开恩,容了胥贵姬这一次,委屈的,却是冷宫的茗奴。想那茗奴也是可怜.没有世家背景,恁是被冤枉,也都无人过问,还遭了落井下石,唉……”

这一语,太后碍着自个的身份,以及祖制规矩,并没有挑明了去说。

而这一语,太后的的意思是什么,西陵夙自是清楚的,他也清楚,这一切背后隐含的是什么,但,这些对他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仅是,以此,不啻是一个绝好的转机,他能就此释她出冷宫,安然在宫中,诞下他的子嗣。

只是,真的安然吗?

在宫中,或许,反没有冷宫周全,这份周全,是相对怀上子嗣而言,也是相对,他太清楚宫中这些女子的手腕,他愿意护她周全,可,她呢?

她的­性­子,除了对他做得到狠以外,始终是太心软的。

他能作为这种唯一,是否至少说明了,对她来说,还是不同的意味。

曾几何时,自我安慰的念头,仅添了自我一哂罢了。

而一念至此,他略一思忖,只道:

“今晚是闲散侯大婚的日子,一切,待到明日再说。”

“皇上,这事,事关混淆皇室的血脉,岂能拖到明日?依哀家之见,这事,必要早有个发落,才能服众,还请皇上,即刻传胥司空觐见,调教出这样的女儿,让哀家实是对闲散侯夫人,都颇是质疑的。”

明明没有怀有子嗣,却讹传怀了子嗣,若奕茗在除夕的相推,是奕茗的无心之失,那么,无疑待到九月怀胎,这子嗣诞下时,显见,也必会是皇长子。

若除夕的相推,是蓄意为之,企图陷害奕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却是有些说不通罢了。

当然,这层说不通,因看接下来的发展,很快便是让人清明的。

太后见西陵夙依旧不做发落,又道:

“有些话,哀家需单独与皇上说,来人,先将胥贵姬带到偏殿囚起来,你们也都退下。”

随着众人喏声,胥贵姬在被那两名嬷嬷拖走时,仍是不甘心地拉住西陵夙的衣襟,泪流满腮:

“皇上,您一定要相信嫔妾啊,嫔妾真的没有骗过皇上,真的没有!”

可,再怎样拉住衣襟,她的力气又怎抵得过两名嬷嬷呢?那两名嬷嬷显见是得了太后的默允,上得前来,只将胥贵姬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从西陵夙的衣襟掰开,每一次掰开,都带着绝对锥心的疼,但,她分不清,这痛,是来自手上还是心底更多一些。而当手指彻底被她们从西陵夙的衣襟分开时,她清楚,大部分是来自心底的疼痛。

可笑,她竟还会心疼。

是在心疼眼看不能保住,却即将会得到的位分,还是心疼胥氏族人会被拖累,抑或是被人陷害的感觉,真的很疼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终在心疼中失去所有坚持的力气,任由两名虎狼般的嬷嬷拖了出去。

数九的寒天,她只看了单薄的寝裙,没有人给她披一件外衣,一如帝宫所有人的嘴脸一样,不过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罢了。

殿内,在众人皆退了出去后,风初初微微一笑,转望向西陵夙:

“哀家知道,皇上心里很在意茗奴,也正因此,哀家对茗奴的事格外留意,只是,没找到好的借口,可以为皇上分忧,直到前几日,哀家的妹妹进宫给哀家请安,哀家瞧她神­色­恍惚,仿似有什么事,追问下,才得知了,那一日,在慈云庵中,她拾到了不该拾的簪花,听了不该听的话语,却因为害怕,只在簪花被茗奴误捡了去后,自个偷偷的逃离,使得彼时正借着慈云庵祈福为名,实则行那不可告人之事的胥贵姬以为,那番话语,被人听了去,于是,与其等茗奴告诉皇上,不如先下手为强。所以方先有了这匪夷所思的一推,而见皇上对外并不赐死茗奴,才后有这银狐之说,所有的一切,当然也和胥侍中脱不开关系。哀家知道,要动胥家,以如今皇上之力确需投鼠忌器,可,皇上有没有想过,不破不立,若此事皇上还想藏掖看发落,只怕到时候,胥家生生要逼死的,就是皇上所爱的女人。皇上,哀家会让父亲站在皇上一边,而太师也定会站在皇上这一边的。”风初初直截了当地说完这番话,西陵夙却并不立刻应上她的话,也对此,没有丝毫的讶异。

这有点出乎风初初的意料,只是在短暂的讶异之后,西陵夙终是道:

“朕知道该怎么做,多谢太后替朕照拂着茗奴。只是此女刁蛮,朕亦想用冷宫挫挫她的锐气。”

“皇上,凡事若过了头,就会适得其反,皇上是英明之君,自然懂得进退的度,这,哀家就无需再多唠叨了。只是还请皇上尽快调查清楚,藉此发落了才是。”

“哪怕胥雪漫有罪,但,胥司空毕竟是朕的肱骨重臣,罪不殃及胥氏一族。”西陵夙话里有话地说出这一句,风初初的脸­色­却是一变。

这一变,是她听明白了,西陵夙的意思,是断不会因为胥雪漫的事,殃及胥氏,胥氏一族,自然包括了胥雪沁,是以,胥雪沁仍会是西陵枫的夫人。

然,这一变,亦是让她突然触及了自个的心,原来,行这些谋算,她始终还是蕴着另外的私心,那就是——她的嫉妒。

她嫉妒在今晚后,将有另一名女子陪伴在西陵枫的身旁,而这,始终是她不可得的。

­唇­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只是这份抽搐,在她抬起脸来,对向西陵夙时,只化作云淡风轻:

“一切,就按皇上的意思,哀家能做的,仅是提个醒,把哀家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皇上。”

“时辰不早了,也请太后早些回宫歇息去罢。”

歇息?

今晚是元宵,人月两团圆的时刻,她寂寥一人,又怎歇得好呢?

“好。但在这之前,哀家觉得还是该传哀家的妹妹进宫来佐证,毕竟,此事关系甚大,藉此,皇上也能整肃下后宫。”风初初转身出得内殿,­唇­边却勾起一抹犀利的弧度。

这一语,意味分明。

自西陵夙登基以来,所纳的嫔妃,除了昔日的钦圣夫人,以及如今的茗奴外,其余皆是前朝重臣的千金,如此的后宫,对于这位心有宏图抱负的帝王来说,不啻是最难耐的。

是以,她笃定,哪怕,帝君不想殃及胥氏,藉此,却是对胥贵姬的最好发落契机。

而只发落胥贵姬,不动胥氏,许是会让胥司空自此本分,甚至敛去锋芒一些,也未可知。

红红的喜烛,红红的纱幔,红红的盖头后,是胥雪沁一样红的小脸。

这抹红,不仅是胭脂的缘故,也是等待夫君入得洞房时的心情使然。

从今晚开始,她的身份,就会从胥家的三小姐,变成闲散侯的夫人。

虽然,也因此,她不能入宫选秀,可对她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从小到大,她是怕着她的二姐姐胥雪漫的。

纵然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可,说不出来,就是惧怕,事实也证明,二姐胥雪漫纵然是女儿身,却是连父亲娶的妾室生的最跋扈的独子都能震慑住的。

而,两年前,二姐进宫成了皇上的妃子,她想,如果她也要按着规矩进宫参选,恐怕,是不好的。毕竟.二姐现在刚失了孩子,无疑是最敏感计较的时候啊。

这些道理,她都懂,府里的嬷嬷平素里,都把这些道理一一教给她听,源于,以她的身份,今后,总归是要嫁得一门好亲事的,这些事早点知道,也是好的。

所以,这个安排,她倒是欣然接受,闲散侯虽是废黜的太子身份,她虽然是续弦,可,天家西陵一族的男子,又有哪个不丰神俊朗呢?又有哪个不让帝都的世家小姐们暗暗心仪呢?

只是,方才的拜堂,她却是紧张地头脑一片空白,眼晴也只顾盯着地上,丝毫不敢透过盖头,去瞧她的夫君西陵枫。

现在,如此这般想时,心下越是期盼,偷偷地抬起羞红着的脸,只隔着绯红的盖头,朝外瞧去,很快,房室外就传来了不疾不缓的步伐声,由于是元宵的缘故,宫里除了赏赐以外并无人来,前朝的官员虽有来拜贺的,但亦都不会久留。

然,今晚,西陵枫却显见,还是姗姗来迟了。

西陵枫略带了几分薄醉,今晚,本是不预备喝酒,虽有前朝官员来贺,大抵也都是不会频频劝酒的,未曾想,还来了一位,自他回京后,第一次来瞧他的人——宝王。

因着宝王的生母是伺候先帝的一名御前宫女,先帝偶然酒醉临幸,便诞下了宝王,所以,自小由他的母妃惠妃抚养长大,但,待在惠妃身旁,从小也养成了宝王谨言慎行的­性­格。

今晚,他来,却是一反常态,不仅频频劝酒,言辞间的意思,也不似以往拘谨,可,有些话语,他宁愿是听不懂的。

一如,面对太后时,对有些言辞的处理一般。

于是,在宝王愈渐明显的暗示后,他唯有推辞说,不胜酒力,才得以离开。

世人,对于所谓的权势角逐是永不知疲惫的,而他呢?

或许,再不想继续,只想置身事外吧。

此刻,当送走喜宴的宾客,来到内室时,看到那红红的身影端坐在那,当年,他亦是迎娶过一名女子,世人都只道做他的太子妃,是何等殊荣之事,唯有他清楚,彼时,他的心,并不属于那名女子,连可支配的时间,都很少属于那名女子,甚至于,在那女子罹患急症,去世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记住了那张脸。

那张,原本也是绝美的脸,被病痛折磨到形销骨立时,她的手握住他的,最终却仅是费力说了一句话,让他好好照顾着自己。

他原以为,她说的,该是其他,却临了,是这一句。

原来,旁人都瞧得出来,他对自己未必是尽心的,惟独,他自己不知。

闭上眼晴,还是走进了室门,在里面的嬷嬷按着规矩,唱完合衾谣时,在他打发赏银后,只将她们摒退出房室。

接着,他才执起一旁的钩子,掀开胥雪沁的盖头。

胥雪沁显然被盖头盖了很久,甫掀开,她抬起羞红的脸,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眼眸有些怯怯地瞧着他,眼底是有笑意盈盈的。

“让你久等了,早些歇息罢。”他的语音很是温柔,不管怎样,这一次,既然娶了她,他不希望,再多加一名女子的痛苦。

哪怕,娶她的初衷,同样是皇命难违。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想通了很多事。

世上的幸福有很多种,未必是要厮守在一起的,才是幸福,为了厮守,伤害到不相­干­的人,终究只会演变成愈深的愧疚。

他不想再愧疚任何人、任何事了。

是以,这一刻,他说出这一句话,而眼前的女子脸上红晕越深,但,却是识得规矩:

“那,我伺候侯爷更衣?”

试探地问出现一句,她起身时,不慎那裙据的绶带却是绊了一下,踉跄间,他伸手扶住了她,这一扶,她低头抿嘴一笑,却并不挣开他的相扶。

第一次被男子扶,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晴想瞧他,却又不敢瞧他,脸颊倒是烫得可以,真是很奇怪的感觉。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很是温柔,接着松开相扶住她的手,甫要自个更衣,却听得房室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接着是管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爷,宫里来了人,说有急事!”

这一声的禀报,让他眉心蹙了起来,今晚是他的大婚之日,若在此时宫里有消息传来,无疑该是重要的。

难道是风初初——

“何事?”

一念甫起,问出这一句,管家的声音复响起:

“说是夫人的娘家出了大事!”

“什么?”胥雪沁惊呼出声,本来晕红的脸也转瞬变了颜­色­。

“究竟何事?”西陵枫沉声再问出这一句。

“只说夫人的姐姐胥贵姬娘娘在宫里头犯了事,想是不太好,在上面发落下来前,还请夫人拿个主意。”

“是谁传的话?”胥雪沁哆嗦着问道。

“是一名唤做怜香的宫女托了人传的话。”

“不会有假的,怜香是伺候姐姐多年的宫人……”胥雪沁的声音变得很轻,眼泪止不住地便流了下来,她无措地站在那,望向西陵枫,想要开口,却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西陵夙自是知晓她的意思,毕竟这件事宫里还没有正式的发落,意味着转圜的同时,也意味着,不宜事先就惊动胥司空——没有发落,只在后宫说的事,却是不宜先放到前朝去的。

而这一刻,他亦知道,她想求他能否帮着求下西陵夙,可,显见着,才刚大婚,出于矜持,一时是开不出口的。

“你先歇息,孤这就进宫去一趟。”他不愿看她继续踌躇着,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出这一句,换来的,自是她感激的目光。

他宽慰地又道:

“会没事的,别太担心。”

不知为什么,在她的身上,他仿似看到了昔日,那一人的影子,也是这样,有着欲语还休的怯懦,只是彼时的­性­质不同罢了。

“谢谢侯爷。”胥雪沁感激地说出这四个字,忙想起什么,急忙回身,想要从衣架上去拿一件披风,未曾想,她转得太急,穿得厚重的身子径直地撞到了衣架杆子上,很疼,只是再疼,她还是忍着,迅速地拿下上面挂的披风,转身时,西陵枫已然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忍疼的样子,他接过披风:

“小心着点。”

“嗯,我晓得。”她忙点头,将还在流的眼泪压住,只是,压得住的,也唯有那声音而已,在眼底流出的泪却是不由自主的。

哪怕,她怕着胥雪漫,可,她不想二姐有事,因为,母亲只诞下她们姐妹三人,大姐早夭,这个世上,除了父母外,二姐是她最亲的人了。

看着西陵枫走出房室,虽然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但比起方才的无措,却是好了太多。

西陵枫去的地方,本是西陵夙的乾曌宫。但,由于身份的今非昔比,他没有进出宫闱自由的腰牌,均需经由宣华门禁军的通禀,方能入内。

昔日,扮做宫女,见太后的那一次,也是由喜碧安排,悄悄随着太后每月外出采办的车辇趁着夜­色­入宫,只是,那一晚,本来该随入夜的水车出宫的他,却是选择了,提前离去。

不仅源于他对这帝宫各处秘道都是熟悉的,更由于,面对风初初的咄咄,他想有一个缓冲的时间,于是,率先离去,哪怕穿着宫女的服装多有不便,他还是趁着夜­色­深浓,悄悄隐于水车,闭气出得宫去。

而这一次,甫到宣华门,下得车辇,却见一太监早悄悄候在角门那,见他前来,那太监一挥佛尘,直走了上来,略行了个礼,低声道:

“奴才奉了太后懿旨,转告侯爷一声,此事皇上会全权处理的,还请侯爷安心回去罢。”

他清楚风初初的心­性­,这一句话,是断不容他­干­涉的。

只是,他能回去吗?

“劳烦替孤通禀一声,孤求见皇上。”他还是不顾那太监大步朝前走去,对着守门的禁军说出这句话。

那禁军朝他一拱手,却也早是得了吩咐:

“皇上口谕,今晚不见任何人,还请侯爷回去吧。”

他不知道风初初和西陵夙之间是否谈了什么,可,明显,是不让他Сhā手此事的。

对于胥府,他知道,始终是与风府不和。

至于他娶胥雪沁,一部分可能是西陵夙瞧破了他和风初初的关系,才行的制衡需要。另一部分可能,他却是不敢多想的。

只这番制衡,制的,就是隔离风初初对他的依赖。

他都瞧得清楚,可,他却不会去拒绝。

因为,哪怕去拒了,都是未必会有效果的。

西陵夙的手腕,他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只是这一次,他既然来了,始终会让风初初对他更起了罅隙。

而他本就是再无野心之人,与其让风初初以为,他能东山再起,为何,不让风初初在彻底失望后,更珍惜如今保持得颇为不易的位置呢?

当然,这是他的想法,最美好的设想,如今仅从这宫门口的态势看来,是不妙的。

正神思的当口,宫内,响起细碎的步子声,接着是一部肩辇行到宫门口,这肩辇只让他的眸底一亮,几乎以为是风初初竟是来了宫门这,毕竟,这肩辇的样式是太后方能用的图纹。

只是肩辇停下,上面下来的人,却是风念念。

风念念的脸­色­十分不好,她由宫人搀扶着,缓缓走到宫门口,抬眼瞧见是他,竟是怔了一怔,一旁早有车辇驶来,想是接她回王府的。

算来,她也是他的弟妹。

只是,如今他的身份,倒是还要向她先行施礼。

风念念却在他要行礼前阻了他:

“原来是闲散侯,我家王爷在府中时,倒是常提起他的大哥,当年待他是极好的。”

当年待翔王极好?

说起来,当年的他对这帮兄弟,只是保持着一贯淡如水的交往,源于,彼时,他不想置身在权利的漩涡中心,亦清楚,储君的位置,让本该情同手足的兄弟,能有的,也是暗地里不为人知的计较。

所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是他那时的选择。

今晚,听得翔王妃这么说,他自是知道,这话并不会是翔王的原话。

算起来,由于风初初的关系,他和风念念较之翔王,也算熟枪。

果然——

“今晚是侯爷大喜的日子,只是王爷恰好拉练在京郊,还请侯爷见谅。”

“无碍。”他只说出这两字,风念念却是停了下步子,转望向西陵枫,这一望,似是凝着些许什么。

西陵枫抬起的目光,自然是没有错过这一望。

“侯爷,我家王爷本是给侯爷准备了贺礼,原想在王爷回来后,再给侯爷送去,偏巧今晚在此碰到侯爷,王府离侯爷府邸也算是近的,不知侯爷眼下是否得空过去一取?"

在西陵枫大婚之夜,说出这句话,俨然只是句托词,恁谁都听得出来的托词,并且还是不高明却又透露着什么的托词。

西陵枫自听得明白,而今,显见这宫是进不去,风念念此时从宫里出来,又说出这句话,背后蕴含着些许什么,该是想告诉他些什么,但,在这儿却是说不得的。

“如此也好。”西陵枫应声。

风念念由丫鬟扶着上得车辇,西陵枫复凝了一眼帝宫,也上得自己来时的车辇,紧跟在风念念的车辇后,往翔王府而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便来到王府,风念念引着西陵枫只到了正堂,旋即让丫鬟奉上茶盏后,摒退下人到堂外,为了避嫌,自是不会关阖堂门的。

就着堂外清冷的月华,风念念启­唇­,语音也不复往昔的样子:

“今晚,是侯爷的大喜日子,在大喜的当晚,侯爷进宫,该是为胥府求情罢?”

没有待西陵枫回答,她接着又道:

“侯爷不必奇怪,为何我会这么清楚,因为这件事,本来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是我向太后揭发了胥贵姬。”

一步错,最后,仅是步步错,即便能保住茗采女,却会牵连进胥府满门。

对于这点,她并不想隐瞒。在这件事结束之后,她亦会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而不用太后发落。

“今晚进宫,亦是对此事加以佐证。”说出这一句,她捧住杯盏的手却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侯爷,对不起,我无心去伤到侯爷夫人。只是——"

她是无心去伤到胥雪沁,而,彼时的她,却是一时冲动,欠缺考量,终没有太后算得细致。

是的,当今晚,传她入宫佐证,她才明白,太后为什么等到现在方会突然让这件事浮出水面。

为的,怕不仅仅是应她所求,还茗采女一个清白,以此换她的相谢,当然,那相谢必是一种让她不得不遵从的发落。

为的,恐怕更多是藉此让西陵枫的大婚之喜无法继续吧。

对,她清楚,风初初喜欢着西陵枫,彼时,西陵枫是坤国的太子,自然是让心气甚高的风初初心动的。

只是,这份执着未曾想,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是让她讶异的。

而从方才进宫,在审讯司接受相关的问讯,不止印证了上述这些,风初初要的,也不仅是胥贵姬的死,要的,是胥府彻底的覆灭。

当然,她清楚,这亦是父亲要的。

而她,哪怕,不愿置身这些权势斗争中,始终还是沦为了帮凶。

也在那一刻,她瞧得清楚,风初初的变化,她能做什么呢?

能做的,或许也仅是让自己的心稍微好过些罢。

然,话语至此,她是踌躇的,话语仿似就在喉口,一时间却是说不出来。

“只是,为了救人,却还是连累了这么多人,对吗?”西陵枫接上她的话,眼底是一抹悲凉浮起。

“是。”哽咽地说出这句话,风念念的眼泪无声的滑落。

“孤不能保证胥府的周全,但胥雪沁的周全,孤会尽力保全的。念念,是太过心软,和以往一样,这样的­性­子,若翔王不懂珍惜,苦的,便是你。”

风念念的­性­子和以前他的太子妃,是何其相似呢?

或者该说,这是其中一部分世家女子的共同的­性­子,如若不是,那便是和风初初的­性­子一样罢。

在转过这一念,风念念只在无声的泪水中,漫出一抹淡淡的笑靥:

“我知道,谢谢。”

这抹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苦笑,也在苦笑中,大门忽然打开,顺着秘道,径直走来一身着玄­色­披风的纤细身影。

没有任何通传,守卫就忙不迭地的打开,可见来人的身份尊贵!

【七个代寝夜】vip-39

纤细的身影走到风念念和西陵枫的跟前,脱下戴着的毡帽,毡帽下的脸不施脂粉,却依然是倾国绝­色­。

能有如此姝容的,唯有风初初。

只是,今晚的她,仅着了最素朴的裙衫,仿似当年在太傅府一样的妆扮,然,妆扮一样,其他的,都是回不去了。

此刻,于她和风念念来说,是何其相似的场景,又是何其不相似的缘由呢?

她睨着风念念,­唇­角勾起一道弧度:

“想不到,堂堂的翔王妃,竟是在闲散侯大喜的日子,和闲散侯相谈甚晚呐。”顿了一顿,不容风念念启­唇­,又道,“哀家的好妹妹,前几日来求哀家,是为了那蒙冤受屈的人,还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不过都不重要了,哀家从来只相信自个看到的,不会相信耳中听到的。”

这句话说得极是刺耳,但,风念念却并没有一丝的难耐,反是语音平静:

“今晚太后纡尊降贵来到王府,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且不说是否嫔妾品行有亏,今晚,嫔妾对闲散侯说的话,却是不怕再到审讯司说一遍的。”

早在那日御龙泉中,她的心就不会再起任何波澜了。

“哀家怎舍得让妹妹去审讯司呢?不过,哀家也认同妹妹说的,慈云庵确是最适合妹妹去的地方,毕竟翔王终日在外拉练,妹妹早些往慈云庵去了,为翔王祈福,倒许是能让翔王会在今后记起妹妹的好来。”语意一转,恰是说出了带着逼迫意味的一句话。

这,就是风初初应她之求,让她做的事罢。

在最美好的年华,落发出家,哪怕表面是有着光鲜的理由,暗中的酸楚,唯有自知。

这,其实也该是风初初最早就想看到的,关于她的下场。

风初初,始终是计较当日的一切。

只是,碍着父亲,风初初做不得任何发落,可,倘说成是她自个提出,借着方才风初初提的理由,却是连父亲都阻不得的。

纵然,以往的她是不会甘愿出家的,可,现今,无疑对她亦是场赎罪。

是的,不管怎样,早在她求风初初的那日,能预见到的,便是胥贵姬的下场。

哪怕,这也是胥贵姬的咎由自取,她终究,还是做不到坦然。

毕竟,如今牵连进去的,却已不止是胥贵姬一人。

包括对那名容貌相似钦圣夫人的茗采女,无端地被发落到冷宫受罪,也源于她彼时的罪孽。

所以,赎罪罢。

而今生,眼见,挽回翔王的心是无望了,而她嫁了他,终是一辈子的事。

哪怕,只是她一个人的一辈子。

“太后,今日,是臣要来此,和翔王妃无关。”在旁沉默许久的西陵枫蓦地启­唇­说出这一句。

落进风初初的耳中,话语里的意思俨然并非这句话的表面一般。

源于,曾经的西陵枫无论怎样,都不忍忤她的意思。方才的这一句话,却明显是变了味道的。

“哀家来此,只是顺了翔王妃的求见,恩准翔王妃于三日后,落发慈云庵。当然,哀家会将这道消息告诉翔王,好歹,夫妻一场,惟愿翔王能赶回来,再见王妃一面。”风初初仅说出这一句,眸光却始终不去瞧闲散侯。

今晚,她不是没有料到西陵枫会耐不住胥雪沁的相求,进宫来求皇上。

虽然,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也知道,西陵夙不会见任何人。却还是派近身太监守在禁宫角门,一旦瞧见他来,便先行阻了他。

这一阻,不止是私心使然,亦是为了西陵枫。

毕竟,西陵夙对西陵枫不可能不存着芥蒂,在万事没有具备前,她怕西陵夙借题发挥,只做狠绝的发落。

是的,纵然,西陵枫是回了帝都,可,西陵夙难道真的因为岭南一事,就容得下西陵枫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可,今晚,西陵枫,竟还是来了。

原来,他的心软,曾让她心动,如今,却也这么泛滥。

不止是他来了,亦是风念念在审讯司问询完毕后,为了扮演姐妹情深的样子,她吩咐用她的肩辇送风念念出宫。于是,那俩人,便在宫门口相遇。

守在那的人,眼看着风念念和西陵枫说了几句后,乘上车辇先后离开,于是另派人跟了去,一边往关雎宫来回她。

她自然是没有歇下的,她本来也不想过急地逼风念念出家,毕竟姐妹一场,哪怕,风念念出家,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事,可,终究,她却仍是想待到正月过去后再说。

但,当她闻听禀报,却是知道,即便,她还念着几分情面,却是风念念自个断去了。

这么晚,尤其又是西陵枫大婚的当晚,风念念却是不合时宜请了西陵枫过府,目的必定是不单纯的。

她的这位妹妹看样子与世无争,那是因为,从小到大,嫡出的关系,让风念念根本无需去争什么,就有大娘妥帖地准备好。

只是,到了如今,眼见着她拥有得比风念念越来越多,风念念难道真的不会嫉妒?

呵,恐怕只是表面平静,私底下,恨她入骨罢。

一如,今晚请了西陵枫过府,指不定,在背后说她什么,挑拨什么呢?

毕竟,当年,属于她和西陵枫的那些懵懂过往,风念念终是察觉一二的。

而有其母必有其女,风念念和大娘一样,都是口是心非,面慈心狠的人。

她的娘亲,正是在姿­色­衰老,父亲不怜惜的情形下,恰逢­奶­­奶­病重,被大娘逼着往京郊的庵堂出家祈福!

从那时开始,她有娘,等于没了娘。

这么多年,即便她做到了太后的尊位,能随心将娘从庵堂接出,可,当她入宫不久,即得到回家省亲的机会时,她曾去过庵堂,看到的,只是心如槁灰的娘,那样的娘,早在庵堂香火的浸润中,失去了对俗世一切的牵绊,也包括对她的。

她永远忘记不了,娘看她的眼神,是那么空洞,没有一丝关于昔日的母爱拳拳。

而她呢?再怎样怨着父亲,哪怕位分越来越尊贵,始终,还是不能彻底断去父女的关系,因为,愈到高位,对于前朝的依赖便愈是盘缠得再分不开。

本来,对于风念念进宫选秀,她曾担心过,因为,握住权力久了,她怕父亲的一个转变,反会使她成为空有虚名的太后。

最后呢?

她却仍成了最可笑的那一人。

一如现在,可笑得很。

在曾经心爱男子跟前,迫不及待地,发落了自己骨血相连的妹妹。

原来,人愈站得高,便愈是能品到孑然一身的孤独,也便是在内心无法做到平衡的妥协。

没有人,能例外。

“嫔妾谢太后恩典。”风念念的声音再是平静地响起。

这份平静只烘托出风初初再做不到平静。

她不在理堂内的俩人,转身朝向堂外走去,可,在经过西陵枫身旁时,恰清晰地听到西陵枫话语虽轻,却似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割在她心口的话语:

“今日是臣和胥府二千金的大婚之日,是以,若臣的夫人受到任何牵连,臣定也不能置身事外。”

“你也逼我?”她停了步子,不顾风念念在场,只从齿间问出这句话。

“臣不敢,臣的意思,是希望太后不必顾念任何事,包括臣……”

她没有想到后半句话会是这句,她以为,连西陵枫定是受了风念念的唆使,都不站了她这边,却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说。

这般说,只让她同时品到了难耐和动容。

他是娶了胥雪沁,哪怕,因着胥府出事,他立刻休妻,西陵夙都不会说什么,可,他却是明显不愿这么去做。

这点,是让她难耐的。

而动容,则是,即便他不愿卸下那份责任,可,他竟是愿意为她牺牲一切,也不去阻了她的行事。

看似矛盾的两面,何尝不是她和他的关系,一直都是这般矛盾和尴尬呢?

“哀家自有决断……”仅说出这句话,风初初拂袖,朝外走去。

这一晚,许是她不该来,可,她若不来,她清楚,自己绝是做不到像风念念一样表面的不计较。

不过,如今来了,却也是好的。

至少,她终于送风念念去了慈云庵,纵然,当年,她母亲落发出家,和风念念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母债女偿,又未尝不可呢?

她径直步入夜­色­深沉中,临了,却还是吩咐出一句:

“夜太深了,请闲散侯早回府,兔得传出去,反是节外生枝。”

一语落,她再不回头,步上肩辇。

而西陵枫站在彼处,脸上的神­色­是晦暗莫名的,风念念走了几步,到他身后,声音很轻,仅她和他二人可闻:

“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说,但,姐姐似乎已经变了……变得开始伤害身边的人,侯爷,有些事,即便求了她,恐怕,只会是适得其反。”

“我知道……”西陵枫淡淡地说出这一句。

所以他自愿一并落罪,只为了,他更瞧得清楚,在这些之后,风初初想要的是什么,而那,是他给不起的。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这句话,是他允过的,可如今,除了她自个能伤害到自个外,他想,再没有人会去伤害到她。

所以,她想要他允诺出这句,他就说了,惟独心里明白,有些什么,终究不仅回不去,也都走到了尽头。

可惜,方才那句话,她听不出他的本意,他亦从她的言辞里,知悉,若是要保住什么,只怕,唯有一条路罢了。

凝向外面的苍穹,天际又飘起飞絮般的雪花来,这个冬天,雪下了好几场,每一场雪,都只让这座帝都越来越冷……

本来一个人睡一张如此温暖的床榻,奕茗应该是睡得安稳的,毕竟,哪怕西陵夙中途回来,她也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然,今晚,在西陵夙离开后,她却并没有入睡,只倚在床上,瞧着四周那些悬挂着的花灯。

花灯把殿堂照得亮如白昼,以往,她侍寝的时候,也早习惯了这样亮堂的环境,包括自己宫里,每晚哪怕入眠,都会按着宫里的规矩点上少许的烛火,所以,那些灯光虽不是导致她无法入眠的缘由,但,那花灯,终是根蒂所在。

因为,上面绘着的仕女,那栩栩如生的样子,哪怕,她闭上眼晴,不去瞧都会一一映现出来。

而这些映现,只基于先前,她仅匆匆瞧了一眼,便是烙进了脑海中。

她的手抚上额际,这样的感觉,并不是她想要的,一如,彼时的流泪,又何尝是她想要的呢?

突然间,她很怕,怕这样的感觉,这样熟悉,却越来越难以抗拒的感觉。

深深吸进一口气,摒退所有的思绪,唯有思绪陷入空白里,她才能不去多想。

在这一隅空间,听不到更漏声,是以,她亦不知道,此时是几更天,唯一能确定的,是应该夜已很深,而从海公公亲自来禀也能瞧出,仪瀛宫必定是出了大事,否则,又怎会劳动海公公来此呢。

只是再大的事,都不是她如今该去关心的。

将厚厚的锦被拉起,不再去瞧那些让她越来越难受的花灯。

是的,难受,在彼时的动容后,心底,有的,是越来越没法忽略的难受。

将脸埋进锦被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极轻的步子声响起,她甫要抬起脸时,锦被却已然被人掀开,映入眼底的是西陵夙略显疲惫的气­色­。

她只和他的目光在空气里对视了那么一瞬,便敛了眸光,将身子朝里让了一让,腾出位置给他。

而他却并没有上榻,仅是继续睨着她,半晌,才缓缓道:

“胥贵姬并没有真的怀有子嗣……”

这一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她是惊讶的。

胥贵姬假怀子嗣?

犹记得,那一日,在慈云庵,她曾扶过胥贵姬。

她的脉相明明是怀孕的滚珠脉,纵然,是有药物能改变脉相,只是,这些改变,即便连医术­精­湛如太医都能蒙混过去,可惟独,却是蒙混不过未烯谷的人。

源于,这种改变脉相的药草调配,本就是未烯谷独门的法子。

彼时,喜碧能改变她的脉相,如今想来,该是曾经师从未烯谷的人,并且,应该只会是师叔香芒门下的弟子,毕竟她的师父仅收了她一名徒弟。

现在,她瞧得清楚的,喜碧对太后的忠心。而在她离开谷底那数十年中,师叔门下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清楚的只是,师叔收徒至今,全都是在谷外培养,除了最早收的赤砂、银鱼、硘­乳­偃人之外,这数年来,并没有再多的徒弟进入谷中。

是学艺不­精­,抑或是师叔不愿更多人进入山谷,就不得而知了。

而对于师从萧楠的她来说,对这个法子,当然晓得。

是以,这一刻,她能确定胥贵姬并没有讹称有孕,这般想时,却是直接说出了口:

“她的身孕是真的……”

“呵,是提醒朕,你本是神医萧楠的徒弟,还是,冷宫始终是你的选择呢?”

这一句话,将这一晚来,愈渐融洽的气氛再次引入了针锋相对的局面。

可,这一次,她并不顶针相时,仅是转了言辞:

“冷宫至少比那后宫清静。”

“看来,你果真是不想出去,不过也好,在这里孕育子嗣,反倒是周全。”西陵夙语意转冷地说出这一句,复道,“白日里,朕不在,你可以歇在此处。”

他话语背后的意思她是懂的,歇在此处,自然是比外面的殿宇要好。

不仅温暖,这里的烛火供应亦都是不用受克扣的。

可,对于这样奢华的生活,她却是要慢慢的戒去,如果,只是说如果,她还有机会能远离这帝宫,重返未烯谷,那的生活,也是清减的。

“不用了,我只会在每晚才会到这。”说完这句话,她的眸光始终没有凝向他,她怕凝向他的时候,自己眼底的那些东西就再藏不住。

而一旦心软,后果如何,不是她所敢去想的。

她侧脸的剪影,在那纱幔上,投下些许的­阴­影,在这些­阴­影间,她没有瞧到,他的眉心有些许的蹙紧。

一如,此刻,伺候范挽的宫女烟儿,也没有瞧到主子颦紧的眉心。

自昨晚以来,皇上已是连续翻了两晚的牌,歇在华阳宫中。

只是,这两晚,说怪不怪,她们这些华阳宫的宫女,在皇上御驾到来前,却都是不得随伺在旁的。只能在卯时,皇上上朝后,方能到内殿来伺候。

今日,是第二晚,相较于第一晚,主子的神­色­是更不见喜悦的。

是的,倘若说,昨日一早,范挽的神­色­,不过是平静,今日,分明带了一丝的惆怅,然,这丝惆怅,却是在范挽抬起眼眸瞧到是她时,悉数的敛去:

“伺候本宫洗漱。”

“是,娘娘。”烟儿应声,她是尚宫局才遣来伺候范挽的宫女,只因着范挽先前的宫女满了二十五岁,得允出宫,于是,方另遣了她来。

而在那之前,她是伺候苏贵姬,只可惜苏贵姬获罪,被打入冷宫,数日前,又逝在了冷宫,主仆的情分一场,她化了些许的锡箔,权作尽了心。

如今,不管怎样,她想好好伺候着眼前的主子,虽然不过是容华,但范挽无论容貌,还是家世背景,都是不错的,日后必有出头之日,更重要的是,范挽范挽的脾气极好,这对于她们做宫女来说,不啻是最重要的。

一如现在,她似乎进来得不是时候,范挽却没有一点见怪,仅是起身,让她伺候着洗漱。

洗漱间,范挽在接过棉巾,覆到脸上时,眼底,终是有些湿润的。

从那一日,西陵夙召她到雨露殿,只让她沏茶开始,及至,在其后的一晚,虽然翻了她的牌,御驾亲临华阳宫,但,在她进入内殿时,竟换上太监的服饰,径直从华阳宫的后门出去,而她清楚,西陵夙去的是什么地方。

因为清楚,才会有难受。

包括昨晚元宵佳节,西陵夙似饮多了酒的缘故,提前退席,实则在退席后就翻了她的牌子,这一翻牌,西陵夙却是并没有再来到华阳宫,只是,帝辇象征­性­地驶到华阳宫的门口停下。

只得她独自一人空守着内殿的清冷,纵如此,纵被后宫其他嫔妃暗地里嫉妒,她却是说无可说,还得配合着西陵夙继续演下去。

是啊,是演。

看似夜夜隆宠,恰不过是个给后宫诸妃瞧的幌子。

这般地尴尬,说不得,也不得去说的。

只现在,她将棉巾收起,听着外面的彤史又在彤史册上,仔细记录着正月十五,范容华侍寝,仅能将颦紧的眉心,化做­唇­角的浅笑。

如果难受,她相信笑容,是最好抵消难受的法子。

然,不管怎样,或许,她该去一趟冷宫,于是,在众宫人退去后,她只让烟儿给她找来一套宫女的服饰及一些­干­果点心,放在几个餐盒中,并让烟儿提着餐盒,陪同直往冷宫而去。

要进冷宫并不算难,各宫嫔位的主子都有腰牌,平日里,若有打赏冷宫中人的,凭着这块腰牌,即可畅行无阻。

当然,冷宫的管事芳云姑姑未必是认得她的,素来,她在宫里,亦算是低调行事的嫔妃。

而现在,扮做宫女,也免去了因着表面圣宠,被六宫留意的情况下,若是知晓她去往冷宫,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赏赐些吃食,都会被别有用心的揣测下去,无论揣测出什么结果,无疑只会让西陵夙不悦。

于是只拿了腰牌,在芳云允准后,将一些吃食拿进冷宫,挨着宫殿发放,如此,自然而然到了最里面那座殿宇——外表瞧上去,是最败落,也是位置最不好的一处殿宇。

但,那三晚,西陵夙该都是歇在了此处罢。

在进去之前,她还是轻叩了一下殿门,却是一名瞧上去并不眼生的宫女开了殿门,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名宫女是谁,恰是先前伺候钦圣夫人的千湄,不曾想,这样一名宫女不仅伺候了这位采女,甚至在采女被废黜至冷宫后,亦跟来了这里,瞧上去,是不寻常的,但,有些事,若一早就洞悉了,那便是再正常不过的。

一如现在,范挽脸上根本没有丝毫的压抑,只是淡然若水地道:

“给茗姑娘带了些吃食来,还请这位姑娘通传一下。”

说出这句话时,范挽还是稍低了下脸,可,刚刚那一瞬,她瞧清千湄的同时,千湄也该瞧得清楚她。

这样,并不是她所愿的。

毕竟,千湄理该是西陵夙的人,奉了西陵夙的旨意,才会到这里。

但,显见现在的情况,是避无可避的。

果然——

“你——”千湄说出这一字。

却听得殿内有女子淡淡的声音传来:

“拿进来罢。”

奕茗坐在椅子上,在冷宫的白天,她最喜欢坐在靠近阳光的地方,哪怕,由于这处殿宇位于最西面,每每到了下午才有些许的阳光投­射­进来,可,她还是喜欢坐在哪怕只有一丝阳光的地方,那些许光芒照­射­到她的身上,暖融的感觉是她喜欢的。

而只在刚刚,听到殿宇外传来女子的声音,纵然隔了两年的时间,却是不难听出来是范挽的声音。

源于,不管任何时候,范挽的声音总是那样怯懦。

纵然怯懦,这名女子自入宫后,其实,也开始懂得主动为自个谋取些什么,一如,那次的茶艺献演一般。

思绪甫过,范挽,已然行到殿内,穿着宫女服饰的范挽,在稍稍环顾四周后,只将手里的食盒放到殿内的窗台旁。

这里的简陋是出乎她意料的,除了椅子之外,连一张像样的几案都没有,靠床榻那边,放着一张不知什么年代的破落几案,上面,却是堆放了杂物。

真是简陋。

而,那名采女就安然地坐在这简陋的环境中,半眯起眼晴,在些许薄凉的阳光下,样子是悠然自得的——宫里最难见的悠然自得。

“放着好了,谢谢你家主子。”奕茗只做没有认出是范挽,语意还是淡淡的。

“是。”范挽的指尖离开那些食盒,却没有立刻离开,近距离地瞧着采女,真的和昔日的钦圣夫人是相似的。

“这点心,要蘸着特制的酱料,才好用呢。”她亲手打开食盒的盖子,只将里面的佳肴一一摆放出来。

只这一摆,奕茗却是瞧到,那食盒里的糕点,竟是做成了枫叶的形状。

枫叶是未烯谷的标志,虽然,是极其常见的一种植物,然,未烯谷的枫叶却是六瓣的样式,正中,则是一未字。

而,眼下,这盒糕点,同样是这种形状,也就是说,范挽莫非是未烯谷的人?

奕茗的目光一紧,如此说来,范挽说要学萧,莫非,不过也是一道部署——

让萧楠正式再次走进她生命的部署。

她抬起眼眸,与范挽的眸光在空气中对接。只这一对视,她的语意悠缓:

“千湄,暂时先退下。”

她的吩咐,千湄自然是遵从的,只退出殿去,复关阖上殿门。

“是,我是为未烯谷办过事。时至今日,也没有必要瞒着了。”

只凭着那糕点的样式,终究是可以挑开说了。

“未烯谷的谷主曾有恩我们范家,祖父应允过,不论何时,只要未烯谷主以枫叶相招,我们范家无论怎样,都会尽力襄助。所以,彼时,才有了我学箫那一事。为了让你能做我的司寝,在这上面,没少许银子给能说话的人。而当你真成了我的司寝,父亲告诉我,不论如何,是不可以和你去争的,当时,我也不想去争,可,在这深宫里,不是不争,就是好的。如果得不到帝君的垂怜,境遇会有多凄惨,没有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这些,父亲不会懂,父亲只知道,还谷主的恩情……”

所谓的恩情,是十一年前,恰逢老家永州瘟疫,当时,她的祖父是永州的知府,见生灵涂炭,心下不忍,恰逢未烯谷前任谷主巡游至此,前任谷主悲天悯人,施医救了永州剩下的子民。从而,祖父主动传下了这一道家训,若未烯谷有事以枫叶令牌相诏,范氏一族必鼎力襄助。

于是,她不仅因着门庭的关系,必须入宫,入了宫后,还得为他人做嫁衣裳。

包括那一次的茶艺,也是瞒着父亲方去做的。

哪怕,父亲也知道,圣恩对后宫女子的重要,可放在祖父的家训跟前,却都是不被重视的。

其实,说穿了,一入宫闱,能靠得,也唯有自个,毕竟,在同届入宫的女子中,父亲的官位并不算是显赫的。

所以,今日,她来了这。

因为,早在茗采女甫随皇上进宫后没多久,父亲就托人捎来口信,让她多加照应。

纵没有说明茗采女的身份,她又是何其聪明的人,当然知道茗采女的真正身份是谁。

虽然,彼时,父亲仅让她暗中照拂,可,发生了采女被废黜冷宫这样的事,‘暗中照拂’还有用吗?

而在父亲没有来得及做出对应之策,后宫乃至前朝又盛传开银狐之说,终是让父亲更为惆怅。

对于这些,今日,她也算是在风声稍过些后,遵着父亲的意思,前来略加‘照拂’。

只这‘照拂’的本意,却并非仅仅是‘照佛’。

“恩情?”奕茗低低说出这俩字,“还恩情是最累的。从今日开始,不必再为我去做什么,这份恩情,就到这为止罢。”

“不是你说为止就能为止的。”范挽的声音是涩苦的,“你知道吗,这几日看上去,皇上夜夜翻了我的牌,实际呢?却是来了这儿。这样的日子,我承认我会痛苦,可痛苦,又有什么用呢?我至始至终,还是口拙,样子也比不过你,注定,只能这样下去……”

语音甫落,范挽的声音终是由涩苦转为了哽咽。

“不用多久,我就不会是你的困扰。若你还信我,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等待。”奕茗的语音还是波澜不惊的。

当初,那一句,‘这宫里,我想,总归是要去信一个人,才是好的’,却还是被记得的。

而话语,虽然仍被记得,可这样的奕茗,却是和记忆中的她,不再一样了。

只这句话,对于范挽来说,莫过是入了耳,进了心的。

和她来此的目的,是相似的,只是,这层相似.竟是这么快,就达到了。

虽然,这话里也透看些许的不对劲。

“为什么?"她­干­脆问出这句,眼底满是疑惑。

“别问为什么,安心地等下去,你会如愿。”顿了一顿,复问,“能为我做一件事吗?”

奕茗的话语虽淡,心底的波澜终究是起了些许。

虽然,不啻又是场交易,可,彼此都能得到所要的,又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她的孩子,总要在这宫里,找到一个依靠。

无疑,范挽的­性­子,是最好的托付。

这些,纵然,并非是她该去想的,自有西陵夙安排,可,她却不能不去想。

源于,这些日子,她没有做任何的防范,按着医理,怀得帝嗣,该是不难的事。

而,彼时,再怎样对西陵夙不屑,甚至答应他这个交易时,她仍用不少理由让自己去接受,可临到头,哪怕还没有孕得子嗣,心里,忽然,湮出不舍来。

只是,这份不舍得,究竟是孩子,还是其他呢?

她不愿意去多想。

只希望,这一次的自欺欺人,能够长久一些。

“真的?”范挽眼底的疑惑转变成了不可思议,在得到奕茗颔首时,她终是问了下一句,“那,你要我帮你什么事?"

“你父亲是否有将我在冷宫的事告知未烯谷?”一直在寻未烯谷的人,不曾想就在身边。

只是,想不到,会是范挽。

而眼下的情形,若师父用了密丹好转,消息若传到谷里,恐怕师叔要瞒,都是瞒不过去的。

“按着往常,每个月,父亲都会主动告诉未烯谷那边,你的近况,这一次,父亲应该是还没有去说的,因为他一半自责,一半却是埋怨我没有照应好你,甚至,父亲想让我做假的证词,只说是——”范挽咬了下­唇­,她宁愿相信父亲是一时焦虑,冲动说出的话,却是不愿去相信,在父亲心里,一个外人,加上恩情就比她重要。

因为,彼时,父亲让她做的,竟是让她说,是奕茗救了她,她反手推了奕茗导致胥贵姬滚落台阶。

当然,这句话,她不愿再提起一次,只收了口,所幸,奕茗亦并不勉强她说完整。

“那,还烦请你父亲,在和未烯谷告知我近况时,只说我很好,不要提任何我被废黜入冷宫的事。”

“这——若要瞒,也顶多瞒几个月。时间长了,终究是瞒不过的,况且,父亲那,肯定也不愿意这么去哄骗谷主。”

“只要这几个月就够了,而且不是哄骗,我会没事,只是不想让谷主担心,也不想你父亲继续让你做一些你会难受的事。”

范挽颦了下眉,最终,还是点了下头:

“好,我会尝试着让父亲不把你的近况告知未烯谷。”

“还要劳烦你父亲代为打听谷主的近况如何。”

纵然收到了那玉佩,可,在越来越接近萧楠的三个月之期时,每每想起师父,心底有的感觉,却是和释然无关的。

“好,我会转告父亲。”范挽应得很快,近日,事情进展的顺利,同样是快的。

“那你走吧,等有了消息,只放在食盒里告诉我即可,不用再亲自来,不然若被人察觉,反倒是不好的。”

“嗯。”范挽颔首。

若不是自己心里实在难受,她又岂会来到这呢?

且不说西陵夙不悦,若引起各宫端测,实是更徒添是非。

是以,她自然是颔首的,只是,这一次,恐怕是瞒不过西陵夙的,毕竟,千湄瞧见了,不是吗?

这一点,彼此,都是清明的。

范挽离开后,果然,当晚,在内殿见到西陵夙时,西陵夙的脸上,没有浮起丝毫的笑意,只是坐于床榻上,四周,还垂挂着那些花灯。

因着瞧得出她喜欢,也因着他自个的些许私心,这些花灯是宫里唯一一处没有因着元宵节过去,就被除下的。

只是,这一处地方,不会有更多的人瞧到。

现在,他瞧着她走到他跟前,略低下的小脸上,他看不真切她的神情,但却是知道,下午谁来了这。

这些,不用千湄来禀他,任何进入冷宫的闲杂人等,他都会知道。

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个非请擅入的人,竟会是范挽。

她走到他跟前,停了步子,轻声:

“皇上,可有什么想问的?”

这一语,若搁以前,她的语调绝对是能让他愤愤的,但,这一次,她的声音却是很轻很淡,不带任何的讥讽。

“朕不会再勉强你说任何不愿说的话。”因着她的语调,他竟也只说出这一句。

语音落,倘搁以前,她绝对会说出,那何时皇上能不勉强我做不愿做的事,可这一次,她却不过是继续道:

“范容华今日来了这。”

“哦——”仅是一个单音节字,不辨他任何的情绪。

“原来这几日,皇上翻了她的牌子,却是来了这。”

“是又如何?”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恳请皇上能给范容华一个恩赏。”

用了‘恳请’二个字,言辞里的些许变化,是否,也代表心里有了变化呢?

只是,在这一刻,谁都不愿多去瞧透。

她不愿瞧透,是源着自欺欺人,能更加好过。

他不愿瞧透,是她又为着别人才会求他。

“恩赏?你似乎忘记了,如今你自个的位置,也忘记了,是否有资格替别人来讨这恩赏。”他的语意转冷。

恩赏,莫过是让他将这雨露同样恩赏给范容华罢?

上一次是茶艺,这一次,又是恩赏。眼前的女子,对所有人,都称得上心软,惟独对他,却是心狠的。

只这一语转冷,气氛陡然严峻起来,然却随着她的一语,只让他再如何的冷冽,都不过瞬间化为一泓春水般暖暖……

【七个代寝夜】vip-缠绵

奕茗没有正面去回他的这句话,若是搁以往,她正面去回,每回必是针锋相对的,不仅刺了他的心,也伤了她自己的心。

而时至今日,他既然允了,会放她离开,纵使,没到兑现的那一刻,可,她不想再如此咄咄下去,这或许,是她最后待在坤宫的日子,所以,耿耿于怀五年前的殇痛,逼迫自己狠下心对他,只为了他的放手,不该是这最后一段日子,唯一的点缀。

不管怎样,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五年前的回忆,不管怎样,那些回忆,永被埋入尘埃里,才是最好的。

“我也是为孩子求这个恩赏。在后宫中,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是最可怜的,可,若是交给别人,还不如交给范容华,她个­性­懦婉,不是争强好胜之人,加上她的家世也不至于会成为任何的威胁,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

徐徐说出这句话,她几乎是要抿住嘴­唇­,方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坦然,而不至于夹杂了太多的难耐。

亦随着这句话的说出,他明白她的意思。

哪怕,她没有将话说完整,这意思,他懂。

毕竟,这几日,是翻了范挽的牌子,方是来了这,如此,她始终是借着范挽的名义代寝,而,只要他不说,那么,这个孩子,转由范挽收养,也最是妥当的。

这个恩典,最终还是成了另外一种‘恩典’。

其实,他何尝不曾希冀过,待到怀上子嗣的那一日,她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若是那样,无论怎样,不管前朝的银狐之说,抑或是这代寝之事,他都会想法子,转化过去。

可,这一语,分明,她还是只想走的。

然,即便这样,她却是开始为这孩子想一些安排,这,是否能间接说明,这个孩子,在她心里,没有因为他的缘故,变得一并厌恶呢?

而他呢?

放她离开,要下多少的决心,唯有他自己清楚。

一如,先前换上太监的服饰,仅为了到冷宫瞧她一眼,需要多大的勇气,也唯有他自己清楚。

源于,彼时,他不确定她是否会应允那所谓的‘交易’,若冒然让她入得密道内的殿宇,恐怕仅会适得其反。

在那些口是心非的残忍过后,他的心越来越空虚魂,能觉到,离她越来越远,睿明如他,在那些愠怒逐渐消退后,终是看得明白,也想得明白,她,不再属于他了。

或者该说,她,从来,都是不属于他的。

一念过,甫启­唇­,声音是沙哑的,许是今日这几日的天气太为­干­燥,也许是胥贵姬的事终太过乏心,也许,仅是因为她的缘故:

“好,朕——允准。”

语落,她却是没有称谢。

随着这一句话的说出,她和他之间剩下的,或许,不过是一个子嗣的牵连了。

那些花灯,仍是熠熠生辉的悬在那,她瞧着那些花灯,手,不自禁地抚上那,忽然,轻声:

“皇上,听说,坤宫里,最好的御酒是青梅酒,今晚,能否让我品一下?”

有些突兀的请求,却是在这了却的时分,何妨.用这不会醉的酒来让自己一醉,来让自己不再执念某些事呢?

青梅酒,最初是她偶然从师祖的札记里看到过,只说是,醇厚不醉,能养心肺的功效。

可,这酒,没有留下任何酿造的法子,仅记载,惟独坤宫方有。

彼时,她对这种酒是感兴趣的,她不贪酒,却是想酿出一瓮能让人记住的酒。

然,在未烯谷的时候,每日的时间都是学习医理,更逞论酿酒呢?

于是,直到回锦宫后,方酿出了白露酿。

入口醇厚,能调理身子,但确还是过五杯就会醉的白露酿。

终究做不成青梅酒那样。

在那时,她仍是记着这青梅酒的。甚至,想让那一人来品评,白露酿和青梅酒相比,他更喜欢哪种。

可惜,后来,所有的记忆都尘封去,到了继续拥有那隅记忆的时候,却已然,离那青梅酒很远了。

如果说,这青梅酒是种执念,那么在执念得到满足时,是否,就能放下呢?

一如现在,哪怕,再回避,她都瞧得出,他对她的用心,这份心,是曾经的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得到的时候,是否也能彻底放下。

唯有在无爱,无恨的土壤上,其实,才会滋生曼陀罗花。

而不是,因血浇灌,为恨而生的曼殊沙华。

“好。”西陵夙同样是允诺的,吩咐下去,不多一会,便有海公公亲自将一瓮酒搬了上来。

那瓮酒显见是存了些许年份,搬到几案上的刹那,海公公的用力是轻柔的,揭开盖子,却没有陈年的酒香,但当用勺子,舀上些许的酒,随着勺子入酒的搅动,那酒香,才蔓延开来,只一闻,便让人觉得,世间再美的酒,必是是抵不过这瓮酒的。

海公公小心冀冀地将那酒,分别舀到两只酒樽中。

奕茗将那酒樽执起,瞧得到的,是碧绿清透的酒汤,闻得到的,是那扑鼻而来的香气,浅啜一口后,恰是带给味蕾极大的震撼。

也在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为什么,青梅酒能让师祖在札记里记上一笔。

这种滋味,是所有的酒,都无法比拟的。

有着酒的醇厚,有着陈年的香气,却在收口时,陡然升起一抹酸涩浅浅的萦绕在齿颊,禁不住地,是眸光婆娑。

“少喝些。”他瞧着她饮下一口酒的神态,轻轻说了这一句。

不是不舍得这酒,哪怕这酒,也仅剩下这半瓮,可,对他来说,在如今,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若说有,也是必要去舍得的。

只是,青梅酒虽不醉人,对身体也有所裨益,可,却是一种,喝了,会让人品到酿酒者心情的酒。

那种心情,和现在的他,又有几多相似呢。

她却是没有听他的话,继续端起酒樽,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彼时,她因酒忤逆他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其中差的,不过是心境的转变罢了。

放下酒樽,她瞧他跟前的酒却是没有喝一口,海公公不知何时,搬着酒瓮复退了出去。

于是,不由地,将手移到那酒樽的外壁,指尖甫触到酒樽的壁沿,青铜的质地,和瓷器一样冰冷。

冰冷之外,还有瓷器所不能比拟的坚硬。

可,旋即,她却是能觉到有柔软覆上她的指尖,不用去瞧,她知道,是他的指尖,顺势覆住了她的。

她没有躲,也没有避,只是微用了些许力,将那酒樽就要执起,可,他的指尖却覆得那么紧,紧到根本不让她执起那杯酒,也是这样的紧,让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蜷紧。

时间,在这刹那仿佛静止,周遭的一切,安静得,只能听到他和她的呼吸声。

彼此的呼吸,都是做不到平静的。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最终,仅是让眼底的朦胧更甚,在朦胧中她的脸微微烫灼起来,是那些酒的后劲。

绵软的后劲,其实是不醉人的。

若说一醉,也是自己让自己的心,借此醉了。

这样,反是好的。

“我还想喝……”

这一句话,只徉作酒意醺醺,也唯有这样,她才能任由自个用这样的语调,对他说出这句话来。

其实,青梅酒,果真,是难让人醉去的。

但,若是徉装,只要对方愿意信,那便也成了真的。

“别喝了,来人——”仅是稍稍一松,他复用力握住她的手,就要唤人进来奉上醒酒茶,她却是.忽然将脸伏到酒樽上,在伏下的瞬间,一颗清泪坠落在酒樽中,只这一伏,他该不会瞧到吧。

而她却是能瞧到,他的指尖在杯沿上,因着她的伏下,稍稍朝前靠了一靠,又旋即让开些许的距离。

纵然,她能就着酒樽的杯沿,喝到下面的青梅酒,可是,那滴泪的坠落,终是让这杯酒,都变得苦涩起来。

这样苦涩的味道,让她如何咽下去呢?

即便,咽了下去,却是添不了更多的沉醉。

她抿了下­唇­,还是咽了些许的酒入­唇­,在那些酸涩的酒入喉的刹那,她的眼晴,只更迷离起来,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是能瞧到,自个的心,也仿似手指一般,蜷缩了起来,蜷缩得那般紧。紧到,她抬起脸来,深深吸进一口气,方能知道,自个原来,还是能呼吸的。

只是,这样的呼吸,带了一抹不期而至的悲怆,让她仅是别过脸去,不想让这样的她,被他瞧到。

而他在她别过脸去,指尖从他掌心抽离的刹那,却是执起酒樽,将里面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瞧到她起身,抬起长长的袖子,好像拭了一下脸颊,随后,声音低哑地传来:

“青梅酒……其实也是会醉的。”

自从未烯谷带她回来,她的声音其实,早就恢复如以往的清脆,这一刻的低哑,俨然并不仅仅是嗓音的缘故。

可,他却不能有再多的期待,因为,一个人的失望,往往是因为期待才会有。

期待有多重,失望,或许就有多深。

只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她听到他的步子,莲足下意识地朝前走去,那裙据没有绊到她,只是她自个,没有瞧见,前面就是台阶,台阶下,自然是那一泓的温泉。

他在她再朝前迈出莲步前,伸手拉住她的臂端,这一拉,她止了步子,身子顺势倚进他的怀里,这样的姿势,几多的暧昧,他的手,却是那样轻柔地环住她,她的身子顺着他的相环,缓缓转过身子,唯有借着那几分薄醉,她才能将下颔安然地抵在他宽广地肩磅上。

鼻端是隐隐的龙涎香,这种香,和父皇身上的香是不同的,父皇,最爱熏的是檀香,因为,她的母妃最爱的就是这种香,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习惯了用檀香来凭吊母妃。

直到,重见萧楠的那一日,萧楠的身上,亦是这种檀香。

相同的香背后,蕴藏的,却并非是相同的感情。

可,总归是有些许是互通的。

一如檀香是那般温和淡泊的熏香,之于龙涎香,即便悠然,却在悠然外,有的是锋芒乍现。

所以,不论曾经,或者现在,她都不期待,他能为她换一种香,一如,曾经的期待,最终,仅是碎成一地无力的齑粉。

迷了那些过往的路.也失了自个的心。

一念甫过,她只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这样的姿势,比下颔抵住他的肩磅,更为不费力。

只是,这一埋,他许是意识到什么,轻唤出这一个字:

“茗……”

他以为她怎么了?

她还会怎样呢?

只是,这么久以来,她其实真的仅是想找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一个,她眷恋的肩膀。

“唔……头晕……”半带娇嗔说出这句话,这样的语调,是以前的奕茗所会说的。

只是,那毕竟是五年前的事了。

然,现在,用这样的语调,唤出这一句,仿似,又依稀回到了那时,那时的她,若这样倚在陵夙的怀里,只怕是梦里都会笑醒。

而此时,西陵夙没有应上她的这句话,在她觉到蜂腰一紧时,恰是西陵夙的手移到了她的腰际,显见是要把她打横抱起。

可,现在,她并不想躺到榻上去,只想,这样抱着他,毕竟,抱一时,便是少一时。

倘,他不是帝王,或许,在这样的柔情跟前,她会由得自己将过往继续尘封,只想着他对她在种种残忍后的好。

可,他是帝王,爱上帝王的女子,下场怎样,她不需要自己再走一遍。

所以,就现在这一刻,容许她的继续尘封,以单单纯纯奕茗的身份,倚在他的怀里吧。

他的一生,她只占据这一刻。

也只容自己放纵那些情感,在这一刻。

只这一刻,就好。

“呃……不想睡……”她微微扭了下腰,声音配上动作,看起来,真是醉得不轻。

也借着这‘不轻的醉意’,只将脸愈发钻进他的怀里:

“这香……不好……闻。”

由着­性­子说出来,没有指望他会应她,可,话语甫落,便是听到他的声音低迥动人地响起:

“那就不熏……”

他竟会应她?

青梅酒是不会醉人的,是以,这句,不是醉话罢。

­唇­边浮起笑弧,心底,也再是忍不住地泛起些许的波澜,那些波澜一直往上,往上,仅晕染得她的眸底,那些朦胧复盈盈欲坠——是眼泪。

而这样的时刻,是不该让眼泪点缀的。

吸了下鼻子,将那些眼泪生生的吞咽下去。

这泪,却再不是涩苦的。

掺杂了丝丝的甜,在他的呼吸柔柔缓缓地围绕住她时,她知道,是他俯低了脸,现在,仅需要她将脸稍稍抬起,迎上他的目光,那么,是否,在这些带点甜意的泪水之外,视线会更朦胧呢?她不知道,知道的仅是,当他的­唇­烙在她的额发上时,心,在那瞬,是停跳了半拍的。

半拍间,依稀能瞧到的是,彼时,她鬼灵­精­怪地,趁着他俯低身,瞧她是否摔到时,突兀地扬起小脸,他避闪不及,薄­唇­终是落在了她光洁的额际,而她的笑意只让他的脸在那时有些许的微红。

依稀?

是啊,‘依稀’,隔了五年,纵是时间不短,却亦是用了这个词。

而在她‘依稀’的回忆里,他的­唇­顺着她的额发缓缓下移,甫移到她的鼻尖,不知是被他的­唇­弄得有些痒,还是,鼻子突然间透不过气来的原因,她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才要别过脸去,却在她转过脸的刹那,他的­唇­准确无误地攫住了她的樱­唇­。

这一吻极其缠绵,辗转地品尝她­唇­上的甜意,只在收口时,有些许青梅酒的酸涩,然这抹酸涩,在他的舌尖攻入她的贝齿中时,那里的芷兰芬芳,悉数将酸涩消去。

这么近地瞧着她,那幽密翘长的眼睫上,仿似还盈着晶莹的明亮,这些明亮,让他的吻更是极尽柔意,而她在他的眼底,呈现出别样的惺忪媚态,那种媚态是不假雕琢,犹似浑然天成的,她的颊上红晕更浓,只在他的吻下,柔软的蜂腰不自禁地朝后仰去,那一仰间,他的大掌只覆住她的腰际,顺势,转了身子,才要将她带离台阶旁,不曾想,她却是恰好蓦地向前走了一步,她的裙裾绊住他的靴子,原本,区区这一绊,根本算不得什么,可,他却是在这一绊下,朝前踉跄了一下。

他怕压到她,强行止了踉跄,­干­脆,身子朝后躺去,她一滞,身子却已然被他一并带到了铺着玉石的地上。

这样的姿势,让她不自在,可他的吻丝毫不放松,反是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发髻,不容她后退,继续加深吻的缠绵,而她,被牢牢困在他的身上,这份牢牢,纵没有钳制的意味,却也是让她没有办法挣脱的。

因为,在他的吻下,她愈渐无力,也在他的吻下,她能敏锐地觉到,他的欲望在她的身下抬头。

隔着薄薄的亵裤,这种感觉是清晰的,她有一占占的恐慌,关于撕裂的疼痛,那样的记忆,始终,还是萦绕在思绪中,挥之不去的。

可这一次,除了恐慌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似,体内有着某处缺口,需要填补充实。

这个念头骤然映现在脑海中时,她有些骇然。

蓦地抬起的眸子,正对上,他凤眸底部的潋滟,这种眸光,让她没有办法继续对视下去,微俯下脸的时候,却瞧到他放松了对她的相扣,修长的指尖在衣襟的盘扣上一挑,她的思绪轰然一声,脸颊只滚烫得厉害。

回过神来时,却是发现,浑身上下再不挂丝缕,包括那亵裤都被他轻柔地除去,他和她之间没有一丝阻隔,只需要那欲望动一动,便将悉数纳入她的幽道。

可,这一刻,他却是没有丝毫动作。

反是她被他扣住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伸开,撑在两侧,眼眸内含着她自个都没有察觉到的娇柔婉转韵味,这种韵味是让男子没有办法自控的。

他的瞳眸一紧,那昂扬的欲望便又放纵了几分,但,再如何放纵,始终,还是没有强行而入,直到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娇小的身子稍稍蜷紧,接着,她修长的双腿尽量分开,将整个身子俯低到他的身上。

这样的主动,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最初进入的刹那,他几乎就要喷薄而出,只是强压了一口气,才生生地定住,可,俯在他身上的她,似是被他的昂扬,抵住了最为敏感的那处,柔软的身子轻轻地哆嗦了一下,那手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身子一滑,他来不及定住,竟是顶进了更多。

这一顶进,哪怕用了最轻的力度,幽道也不似以往般­干­涩,应该还是会让她觉到不适的,他瞧得到她的眉心微颦,整个身子都因着这一顶,僵直在了那儿,他的手终在这一刻,变相扣为轻拥,只轻轻拥着她,那欲望也随之纹丝不动。

哪怕,室内是暖融的,她的手臂还是微凉地被他拢在掌心,他想将她的手臂捂得更热,她却好似力气都殆尽一般,小脸微微低垂,如瀑的青丝倾抖下来,虽是无意,却撩拨在他的胸前,让他在幽道内的昂扬不由得稍胀了一胀。

一胀间,她只将小脸­干­脆埋于他的胸口,那里,是他心房的位置。

熨帖得那么近,她听得到,他的心房里,有着强行抑制什么的声音,他的这番顾及,是做假不得的。

为了她,他竟是又一次压抑了自己的欲望,其实,这般,反而让她更加难受。

她宁愿,他用毫不留情的发泄,彻底毁去他在她心底的念想,也好过,步步在他的温柔下沉沦。

于是,此刻,她像一只小猫般,将身子不安分地动了一下,只这一动,昂扬被幽道吸紧得再是忍耐不住。

而她却在这时,仿似事不关己的,想要从他的身上下来,嘴里好像喝醉一样的嘟囔:

“困……”

她的身子,看似无意的研磨,却是让他再是忍耐不住,他的手用力地抱住她不安分的身子,他的昂扬,在她又一次要避开时,毫不停顿地悉数而入,她就像被结实的铁­棒­直直纳入体内,不得不倚紧在他怀里,倒吸进一口冷气,只觉被巨物捅穿般挑在半空。

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她自愿去做的。

带着,不想让他察觉的自愿。

时至今日,若要她主动去迎合他,她做不到,只有借着酒醉的借口,去做这种看似无意的诱惑。

不管他瞧得破,抑或是配合,他终是放任自己的昂扬在她的身体里律动起来。

纵然,这样的律动,更多带着怜惜,可她的身子还是很快痉挛起来,毕竟,这样的迎合方式,他进入得很深恨深,深到,仿似就要触及那处柔软的地方。

于是,经过短暂的麻木,难以形容的刺激感觉席卷而来。

她的手再撑不住边上,在他又一次深深埋入,双手紧掴住她的腰际时,他伏进他的怀里,手只撑在他的肩膀处,整个身体娇柔无力地熨帖在他的身上。

在这一刻,他能觉察到她的虚软,不管是不是青梅酒如她所说般易醉,或许,只是每一次和他的燕好,对她来说,终是一场折磨。

所以,哪怕,他爱极今晚她的样子,娇柔妩媚,又带着,最纯真的诱惑。

可,他不忍再瞧她在他放纵欲望的时候,没有力气承受,却还得维持下去的样子。

这样的念头攫住所有思绪时,他随即将她腰身重重按下,这种姿势下,她体内最深处的娇­嫩­花心被他冲击到哆嗦着张开,记得先前,他亦是有一次,触到过这里,彼时,虽有过不知名的欢愉,其后更多的是让她疼到无以复加,触这一次虽仍是痛的,但,这种痛,不过是一种可以忍受的胀痛,只觉得,在这原始的律动下,有种比以往那不知名的欢愉更加奇怪的感觉,慢慢随着彼处的充盈,一直蔓延到四肢。

不多时,身下一紧,花蕊乍收乍放,似有细细热流喷出,耳边能听到他粗喘一声,进意益锐,而昂扬坚热不减,每律动必自踵迄顶。

这一切,开始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是的,以往,每每遵着庭训临幸嫔妃时,他都是能控制好这一切的。

但,今晚,他纵然瞧不到她的神­色­,却是能觉到,她娇小的身子一阵跟着一阵的痉挛。

他不舍她,却偏偏陷入了一种极其没有办法克制的欲念里,无法自拔。

一如现在,他越是想结束,就越陷入沉迷中,但,这样下去,他始终怕再次伤害到她。

是这样的姿势,让他没有办法控制,还是,这样的她,让他没有办法停止呢?

空气里弥漫着爱欲交缠的味道,在这些味道中,他陡然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倒在一旁垫有软软毛毯的台阶下,他倾身覆在她的身上,一手将她的臀部抬高,这不啻是太医说的,最易受孕的姿势,这一抬,他忽然觉到她的身子一个哆嗦,竟是微微的闭起双腿来。

他清楚,这哆嗦的由来,毕竟,眼下,在没有强迫意味的时候,这毅内的光线太亮,而这样的姿势,却是让她的所有,都尽现他的眼前。

所以,哪怕,带着微醺的醉意,她都是羞怯的。

他的手没有离开她的臀部,另一只手,却骤然轻挥了一下,只这一下,掌风鼓动间,所有的烛火悉数熄灭,殿内顿时陷入漆黑一片中。

这是第一次,他临幸的时候,殿内,没有一点的光亮。

亦因着没有一点光亮,她和他之间,仿似,就释然了很多。

在黑暗中,她发出低低的嘤咛声,这一声,嘤咛,轻易地拨动他的心弦。

既然,没有办法停止,何不放缓下来呢?

他的手将她的手拉起,环住他的肩膀,她本是犹豫了一下,但,指尖,终是轻轻地覆在他的肩上,这样的姿势,使得她和他之间更加贴合,她的脸­色­愈发地潮红,那些细碎的嘤咛声,伴着空气里,暧昧的味道愈浓,他忽然暂停身下的攻城略池,只将攻势移到她翘挺的臀际、平坦的小腹、柔软的酥胸上,染指处、吮吸处、玩味处、揉捏处、勾勒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留下属于他的烙印。

她的嘤咛声,渐渐转为吟哦,借着黑暗的遮掩,她纵容自己在他的带领下,忘记所有,只坠入这一刻的销魂。

终是,在她的吟哦变成轻轻的呜咽,他停止那些火焰的燃灼,分开她双腿,触点厮磨,能觉到她不自觉地挺送收缩。

“茗茗……”他俯低身子,在她的耳边低喃,“茗茗……”

这叠声的相唤,只让她将那呜咽都收在喉口,那里,仿似有着些许什么,想要唤出来,一时间,却又怕去唤的。

他的­唇­含住她的耳坠,在她的身子明显起了一阵颤抖后,轻吻幽幽落入耳根,蔓过脸颊,摸索着来到她的­唇­部,在他的薄­唇­将要覆上她的樱­唇­时,能听到,她喉口低低,却清晰地低喃一声:

“皓……”

这一声,哪怕很轻很轻,却让他如遭雷殛,薄­唇­不自禁地离开她的。

皓,原是他为皓王时的陈称谓,但,却是从来不会有人用这个字唤他的。

可,现在,这一刻,听她这么唤他时,好像,在记忆的深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巧笑情兮地跟在他的身后,娇声叠唤:

“皓哥哥,走慢点,你看,这花儿是不是很漂亮也很香呐……”

但,他再凝神去想,却又陷入一片空茫中,恁是什么都触摸不着。

只这一凝神,他的目光停驻在她刻意埋低的脸上,适应黑暗的眼睛,能清晰地将她的一颦一笑悉数收入眼底。

这样的脸,除了娇美之外,在此时,却还有一种让他久违的熟悉感,或许不能说久违,仿似,他本应对她是熟悉的。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颊,那样珍惜地抚着,他的­唇­,再一次覆住她的樱­唇­时,这一次,却得来她些许的回应,很笨拙的回应,她的丁香回应着他的浅吻,于是,这浅吻,很快,便成了缠绵不休。

他的昂扬,再是克制不住,更深更急地进入她的。

将她牢牢按进锦缎云褥,她向他悉数敞开自己的每一处,缠上他身体,一触一发间慵声曼吟,只让他在迷乱中,又疼惜着。

她浑身绷紧,在他的吻里,在他的攻势下,慢慢攀至最高的顶峰,眼前,仿佛展开最绚丽的烟花,这些烟花中,是他脉脉的凝视,她不再回避,望进他的眼眸深处,在他更深一次的律动后,以一种抽噎和震颤为标志,她在这焰火陨落的瞬间,迷醉在他的眸底。

这,该是她第一次跟他一起达到绚丽的顶峰。

当万籁归于平静,他覆在他的身体上,却细心地不把重量压在她的身上,彼此的肌肤熨帖间,渗出些许汗珠。

可她却是并不能立刻沐浴的,反是用手摸索到一旁的锦枕,也是第一次,主动将那锦枕垫到臀部下面,这样的姿势,更有利于受孕,而今晚,若她的诊脉没有错,该是最适宜的时机。

所以,再怎样不喜欢身体黏腻的感觉,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保持着这个姿势。

但,不过移了一个锦枕,这些许轻微的动作,除了让她的下身,避无可避地贴近他的,也能觉到,他仍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似乎又有了反应。

这个发现,让她再次红起来,而他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慢慢变得正常了,他的眸光仍是锁紧在她的脸上,深深地凝注着,然后一点儿一点儿离开她,突如其来的空虚,让她只能并拢双腿,尽量不让那些­精­华流出,接着把脸埋入自己凌乱的发丝中。

他没有再次要她,可,她突然很羞赧起来,犹记得,彼时那些呻吟,细细碎碎地曾回荡在这一隅空间,那样的她,是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可,不啻是真实的。

一如,五年前那般的真实。

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散开在锦褥上,海藻般的头发,随着他的抚摸,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底,再是起了朦胧的泪意,接着,一颗眼泪,措不及防地滑落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是,那样的动作,那样的眼神,让她如此吗?

面对,她措不及防的眼泪,他显然也是措不及防的,他俯低下身,语音低哑:

“弄疼你了?”

是,是弄疼了她。

可,却并不是交合的彼处,而是另外一处——

心的位置。

他的温柔,其实,才是更会让她觉得疼痛的根蒂。

一如,今晚,她似乎特别容易流泪,而以往,他再怎样的暴戾对她,她都是倔强地没有掉一滴泪。

“嗯……没……”她沉默了许久,方用极轻极柔的声音回他,接着,只将小脸继续埋低,在身体不能蜷缩起来的时候,她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回避。

毕竟,她容许自己只一次的放纵,已然过去。

那么,她再没有理由让自己继续了。

可,他的手却还是贴紧了她的面颊,源于,那儿碎雨纷纷。

室内幽暗莫名,光影层层叠叠。

他力图让他的声音平常自若,但若细辫,还是泄露了些许什么:

“安置罢……”

她颔首,他执起一旁的锦被,覆到她光­祼­的身上,接着,隔着锦被,躺到她的身侧,拥住她。

唯有这样,他才能不让那些绮念席卷,唯有这样,方能让这个夜归于平静。

哪怕,他真的很想要她,这种要,无关乎情yu,只是,他清楚,不过是要一次,就少一次了罢。

她安然地在过了半盏茶后,蜷缩进他的臂弯,可,也在这一刻,忽然听到殿外,隔着不算厚重的墙壁,传来千湄急急的回禀声:

“德妃娘娘来了冷宫,眼见着,就要过来了!”

这一语,在这样寂寥的夜里,是不寻常的。

也是这份不寻常,让奕茗从睡梦中醒转。

她匆匆起身,半宿的缠绵,让她的身上遍布着青红的痕迹,这些痕迹,原本,西陵夙是不会这样留下的。

可,却在今晚,没有克制住的,留在她的身上,这也使得,她哪怕披上冷宫最粗糙的布衣,衣领高竖,若是行动过大,都是容易被瞧到的。

西陵夙蹙了下眉,才要吩咐什么,她却是轻轻摇了一下脸,然后,起身,下得塌去,顺手,只将衣领再次拢紧,打开室门,走到前面的殿宇去。

由于,从暖融的殿内出来,又刚刚才燕好过,身子最是惧冷,甫走出,竟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原来,这几晚,西陵夙临幸于她,千湄竟是在最外面守着的。

这样的守,虽能保证万无一失,一如现在。

但,不啻也是辛苦的。

然,现在,来不及去顾怜千湄。

很快,外面就传来步子声,随着殿门被推开,玲珑蒙着面纱,出现在殿外。

她的神­色­,在面纱后,瞧不清楚,能瞧得到的,只是,那条狰狞的疤痕,即便隔着面纱,都能瞧得真切。

此刻,甫入股,哪怕,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玲珑的鼻端还是闻到了些许糜糜的味道,这些味道,对她来说本该是生疏的。

可,这些味道,对她来说,又不尽然是生疏的,面纱后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她冷冷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将奕茗的衣裙悉数拉扯下……

作者题外话:行文至今,离结局不远了,大概,会在十天左右降下帷幕。我不希望给出一个匆匆的结局,而这本,你们也会看到,男主和女主几乎都没有怎么分开过,包括结局,我的设想,应该也会和前面几本有所不同。

这章的XO,是应了留言区几个没吃饱­肉­­肉­写的,有些镜头可能会带来不适,对不住了,我已经在标题上注明了……

【七个代寝夜】vip-41

这样地把衣裙扯落,赤身­祼­露在宫女跟前,不啻对宫妃来说,是种侮辱,哪怕.奕茗不过是名被废黜的宫妃。

是以,奕茗的脸­色­先前再如何镇静,这一刻,却是羞愤的。

她的手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的胸口,却被玲珑用力将她的手拉开,只这一拉开,她再是遮掩不得,身上,那些斑斑点点的痕迹就这样落进玲珑的眼底。

更证实了那些靡靡味道,是如玲珑想象的——哪怕,她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这种味道,总是熟悉的。

那些,自以为能凭借帝王临幸,得以怀得子嗣的嫔妃,总不会在侍寝后急急沐浴净身,反是会这样上得肩辇。

更有甚者,在偶遇,每每夜半,无法入睡,常到御花园散心的她时,会刻意下得肩辇朝她请安。

于是,这种味道,曾若有似无地进了她的鼻端,一次,两次,无须多闻几次,她终是知道是属于什么的味道。

而眼前,这茗奴身上的痕迹,虽是她在其他宫妃身上不易瞧到的,却是她的李哥曾经在她的颈部留下过的。

纵只有一次,可,那时的记忆,历久弥新地存在着。

然,现在呢?

李哥离开她,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即便,记忆仍弥新,终究,她还是移情别恋了。

并且,还陷进一场,永远没有指望的移情别恋。

一念甫至,让她对眼前的女子岂能没有怨呢:

“呵呵,这冷宫恰是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本宫真是很好奇,你这伪善的面具,要戴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说完这句,旦听得‘啪’地一声,玲珑一记耳光打在了前来阻止的千湄脸上。

千湄捂住半边脸,被打得跪伏下去,也在这一刻,玲珑冷冷吩咐:

“来人,将这个贱婢先给本宫拉下去!”

随她前来的宫女应声间,千湄再是说不出一句话,就被拖了出去。

殿门,在其后被关阖上,只余了两名玲珑身旁的近身宫女,上得前去,将奕茗狠狠地按住。

“本来,本宫今日到此,是想劝你放手,毕竟,皇上在你初入宫时,曾让本宫教诲于你,是以,本宫对你,总是念着些许情面的。”

只提出这一句,再不接上面那句话。

有时候,点破,还不如这样,反来得好。

在这宫里,胥贵姬莫名的被禁于偏殿,纵使她并不能知悉是什么缘由,可,前朝的银狐传说,却是随着后宫的传闻,终是落到她耳中的。

这一切,倘若说,和眼前的女子无关,那不过是初认识她的人,才会被她伪装的纯真蒙蔽吧。

事实是,眼前的女子不止是银狐,更是比银狐更加噬人心魂的妖孽!

是的,是妖孽。

所以,她的父母,和最亲的人,都在那一夜失去!

所以.连这名女子的至亲之人,都不得善终。

现在呢?

冷宫私通的罪名,倘是传扬出去,不论西陵夙再怎样护短,总归是护无可护!

思绪甫定,她的眸光凝注在眼前的女子脸上,而,刚刚扯落她的衣裙,加上千湄被拖出,只是让眼前的女子稍怔了一下,接着,愠意加上羞愤,亦不过是一瞬,她便是抬起眼晴,安然地凝向玲珑,并不急于辩解,事实也是,在这宫里,并非是所有的事,都能去辩的:

“不知娘娘到此,原本是准备教诲什么呢?如今,我都在冷宫了,还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

“好,且不说你今晚行这污垢之事!你可知,因为你的缘故,皇上为你担了多少事!眼见着,皇上的英名因为你——"

“住口!”随着一声威仪的男声凭空在殿内响起,这一声,使得玲珑不止住了口,更是惊愕地瞧到,西陵夙从殿宇那端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没有点燃烛火,只靠着窗外的月华照亮的殿宇内,那些黑暗,拢在西陵夙的身上,添的是肃杀的氛围。

她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

眼见着,一连几日.他都翻了范挽的牌子,并且,亲临华阳宫。

可,竟是会在这!

她想,她许是这才明白了什么。

原来,所谓的范挽承恩,根本不过是全了西陵夙私会茗奴在这。

联系胥贵姬的突然被禁,在这一刻,她才骤然醍醐灌顶。

可,却终究是晚了。

果然,茗奴入冷宫,只是彼时,和西陵夙的赌气,她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导致的赌气,只需知道,现在,面对前朝的银狐之说,有什么比让茗奴怀上帝嗣,更顺理成章释出冷宫的理由呢?加上胥贵姬被禁,若是犯了什么欲加之罪,更不止能释茗奴出冷宫,恐怕,还能晋到高位罢。

在这之前,总归是不能让后宫诸人察觉到端倪的,所以,有了,范挽的‘隆宠’。

而她呢?

最初的用意来此,是想让这个茗奴,在意识到前朝相逼时,倘真的还存有一点对西陵夙的心,能放过西陵夙。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个女子没有心,如是,不仅成全了她的贤名,也会让这女子在意识到­性­命堪忧时,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于她,在那时,乐得见,濒临绝望的困兽之斗,也乐得落井下石。

所以,才趁着西陵夙再次翻了范挽的牌一个时辰后,来到了这儿。

未曾想,却让她看到一名宫女在回廊上守着,及至见到她时,急匆匆地奔回那处殿宇,她自以为捉到了什么,实际,却不过是撞破了不该撞的事。

那名宫女是千湄,千湄原是西陵夙跟前的宫女,这层关系,早昭示着什么,可,她终究是在刚才没有及时想到。

于是,今晚,在撞破了这禁忌之后,她的下场如何,是显而易见。

也正因显而易见,她忘了下跪请安。

只眼睁睁地看着,西陵夙解下自个的外袍,将那名女子好好地包裹住。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怜惜,从来,都是她可遇而难求的。

做完这一切,西陵夙转眸凝着她:

“皇贵妃,难道忘了,后宫不得­干­预前朝吗?”

原本,他不想出来,源于,他的出现,对奕茗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并非是好的。

反是会遭来不必要的妒忌。

可,当他听到玲珑提及前朝一事,他是做不到不予理会的。

“是,臣妾忘了,臣妾不止忘了这个,还忘了,皇上的心底,最在意的是谁。可皇上呢?是否也忘了,即便您再如何在意,那一人对您是否又是在意呢?"

这一语,分明挑起了,彼时对这名帝君来说,是一种痛楚的往事。

而这种怀疑,并不会因为,情意的深浓,有所缓解,反是愈浓的情便会愈计较。

这,是她今晚唯一的底牌了。

可,注定这唯一的底牌,都是无用的。

她看到他将神­色­有些不对劲的茗奴拥进怀里,语意淡淡:

“朕从来不记任何,不该记的事。”

她的脸­色­刹那变的惨白,她凝定西陵夙,再启­唇­时,也似他那般淡然,可,她却是知道,这份淡然,是她最后的坚持:

“不知道,这些不该记的事中,是否也包括,臣妾对皇上说过的那句话呢?”

彼时,那句,她愿意用生命去爱他的话,犹在耳,彼时,他确是为了这句话动容的。

因为,奕茗决绝地离开。

他心的某一处.也随之空落了。

关于爱的那处,空落了。

所以.为了这句话动容。

所以,他带她回了宫。

而现在,当玲珑说完这句话,却是同样决绝地撞向殿内的柱子。

她的速度极快,乃至,西陵夙察觉时,要阻止,都已然­阴­不得。

沉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时,西陵夙甫要上前,却是他怀里拥住的人,率先挣脱他的相拥,疾步奔到玲珑身旁。

也是奕茗的上前,他的步子终是滞了一滞。

他不通医理,现在上去,也是无用的。

而,说到底,他的心,真狠。

玲珑的这一撞,何尝不是他逼出来的呢?

带她入宫,封最高的位分。

可,却不临幸她。

其实,他的不临幸,和嫌弃玲珑的样貌丑陋是无关的,反是,他的临幸,除了对奕茗一人外,大多数,不过是履行一种,更多是应付前朝的义务。

因着对那句话的动容,他遂了玲珑的心愿,带她回宫,可,这并不代表,他能回给她同样的多的爱。

没有爱的临幸,除了义务之外,不会再有。

而这,显然,也是错的。

她逃不开这份卑微的爱,他逃不过对那个人的思念。

如此往复,不啻是恶意的循环。

此刻,奕茗奔到玲珑跟前,极快地封了玲珑几处要|­茓­,随后,指尖甫搭到玲珑的手腕,查验玲珑额上的伤势时,却是一滞的,一滞间,纵然殿宇内漆黑一片,就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她仍是瞧得清楚,玲珑­唇­部翕张,那口形说的话是什么:

“你答应过的事,为什么又不兑现呢?”

玲珑无声地说出的这句话,随着她的一滞,只换来玲珑眼底­阴­鸷的笑意。

真的是奕茗,也是蒹葭。

只凭这一滞,她自是确定了。

而她的这一撞,哪怕,奕茗瞧得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并不会要命,可,因着她其后说出的话,无疑只让奕茗再是说不得。

这女子纵然伪劣,始终,对自己说过的话,无法兑现,还是做不到坦然的。

只这一点,终是,今晚,她用这苦­肉­计,暂时是过了。

可,虽然过了,接下来,面对的,该是禁足吧。

因着她看上去一心求死,来印证彼时说过的话,西陵夙一时是不会再对她起这杀念的,至多是把她禁足罢了。

这,不是她所要的,却是如今,为了活命,不得不去受的。是啊,只有把命留着,才能将这些她受过的委屈悉数还给那人。

果然,奕茗很快就收回手,并不再瞧她,仅是回身,走向西陵夙:

“撞伤了头部,我暂时替她止了血,休息几日,就会好。”

说罢,奕茗没有再瞧向玲珑。

玲珑图的是什么,她清楚得很。

当一个人的心被仇恨蒙蔽,所做出来的事,真的是让人无法理喻的。

彼时的她,不也正如此吗?

手微微握紧,哪怕,她不去刻意想方才玲珑说过的话,那话却萦绕在她的耳端,再是拂不去。

而,现在是子时,在西陵夙吩咐千湄找人送玲珑回宫时,她在朝床榻走去时低低道:

“皇上,也早些回宫安置吧……”

这一语,俨然,没有酒意的醺醺。

她没有回身瞧西陵夙,只知道,在一阵沉寂后,西陵夙方是转身步进那处殿宇。

殿门开启,复关阖后,最后一丝的光亮,便是被阻隔了。

在这片黑暗中,千湄的步声极其轻微地走近她的身后,她的声音旋即在这空落的殿宇内响起:

“前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西陵夙瞒着她什么,她从来是不会去问的,可,这一次,她想问。

玲珑的质问,不会让她有什么愧疚,只是,那一人自以为是的隐瞒,对她才会是种难耐。

千湄是沉默的。

她复把相同的话语再问了一遍时,千湄方将前朝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当千湄将最后一个字说完,奕茗的­唇­边唯剩下莫奈何的哂笑——

银狐?

呵呵,彼时,他是用这个借口进得谷来带她离开,也将一张银狐皮裹在她的身上,但,怎会想到,竟成了今日,前朝谏言的把柄呢?

又偏偏是将那天灾,都悉数归到这上。

是荒谬,是可笑。

可,让她更觉到难耐的,却是西陵夙的在朝堂上的失态。

她宁愿,他还是那样城府深沉,将一切都放在为了权势可舍弃的位置。

也好比,知道他会这样失态,要好。

源于,她最不想亏欠的一个人,就是他!

这样,若他真愿意放她走,她才能走得没有任何留恋,走得­干­脆。

“姑娘,皇上对您的好,不止这一点,不论任何时候,皇上始终是要姑娘的周全,只要姑娘服个软,其实——"

“其实,皇上就会释我出这冷宫,给我万千宠爱,对不对?”她轻轻问出这句话。

这样子的生活,确实是无数女子所梦寐的。

可,实际,却是最不可能长长远远下去的。

千湄的默允,恰还是分明默认了这句话。

“千湄,你在宫里,也做了这么多年宫女,哪怕没有亲眼见过,总该知道,这世间,最没有定数的,便是帝王的宠爱。宠着你的时候,便是那天上的繁星,地上的明珠,都能摘来,只为拱手讨你一笑,可,不用等到红颜老去的那一日,这份宠爱,恐怕就会移转。这,是宫里嫔妃的命,没有人能常得君王笑。而我,并不想做其中的一个。千湄,你能明白么?"

千湄皱了下眉,仿似点了下头,却又连忙摇头。

这样反复矛盾的动作,奕茗是不会瞧到的,她瞧得到的,不过是,她不能在这场帝眷隆隆中沉迷下去,否则,代价,未必是她能付出的。

曾经,执迷爱过的代价,是绝望赴死,若再次绝望,会怎样呢?

她不怕死,怕的,只是同一个错犯了两次。

怕的,是辜负了师父,几乎用一命换给她的这条命。

她怕的,只是这些,所以,不容许自个再执迷了。

“睡罢。”说出这一句话,她合衣,睡到榻上。

这一晚,由于玲珑意外的打断,她没有沐浴清洗,就这样睡到了榻上,身上被那些味道,萦绕着,她根本是睡不着的。

其实,睡不着的原因,又何止是这些味道呢?

前朝,眼见着是不容她继续活下去,难道说,胥贵姬一事,便是西陵夙想出的转圜法子?

可,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下此重手的。

哪怕,她看不透他,可终是知道,在子嗣上,他是做不到狠心的。

颦了眉,愈发不愿去多想,原来,事情的演变,从来都不会按着她设想的去走,而她,也注定做不到对他的付出,继续视而不见,置身事外。

只是,如今,该如何才是好的呢?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头越来越疼。

在头疼中,她沉沉睡去,千湄却是睡不着的,仅是在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轻轻地道:

“若不去试,怎知道,没有例外出现呢?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皇上是值得姑娘去试的……”

这句话,是说给奕茗听的,只是,却不会让她听到。

因为,千湄清楚奕茗的­性­子,认定的事,终究太过执拗。而她不愿意,为了这个,和奕茗在言辞上,做任何的计较。

风初初端坐在关雎宫中,今日,是她的好妹妹风念念落发的日子,在坤国,王妃于王爷在世时,便落发出家的,到目前为止,也仅有风念念一人。

名义上,是祈福,实际的意味呢?

早成为皇室贵戚中,近日来最热衷议论的话题之一,仅次于,西陵夙对‘银狐妖女’处置的议论。

当然,是除去胥贵姬被禁一事之外的议论。倘若胥贵姬这事传扬开来,不啻影响力,会高于这两桩,但,奇怪的就是,胥贵姬自被禁于仪瀛宫中,另由审讯司审讯了若­干­相关人等后,一切发落迄今是没有下达的,甚至于,西陵夙也未曾召见过胥侍中,反是,胥侍中在今日退朝后,主动求见西陵夙于御书房。

而对于御书房内此时的情形,她自是推断不出的。

她能知道的,却是翔王在得了信后,竟是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并且,径直进宫,去往慈云庵。

这一举,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她并不能过去。

只能遣了玉泠去瞧着,看她的好妹妹是否就此违了彼时的应允。

此时的慈云庵内,风念念才从走廊的那端,预备走进庵堂,甫转了最后一个弯,恰是瞧见那一抹身着铠甲的身影站在彼处。

旭日的光华下,那铠甲是熠熠生辉的,容不得她忽视。而她只以为不是自己眼晴花了,就是还在梦里,可,再凝神瞧时,冷风刮过脸颊的刺痛,加上,目光的清明,却是告诉她,并非是眼花或者梦境。

是翔王,站在那,瞧着她。

得了太后的口谕,他还是来了,其实,她本不指望他会来。

因为,对他来说,她或许,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空有头街的王妃罢了。

可,现在,他真的来了。

纵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她望着他,仍是望得真切的。

他的样子,比一年前,更加坚毅,长久的校场拉练,锤炼了他的体魄,也给了他锐利的目光。

但,不管样子再变得如何,她还是会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源于,他始终是她的夫君,是她曾经心魂萦绕的人。

包括现在,在她没有落发前,她和他的尘缘还是在的。

她欠身,和旁边的师太说了句话,在得到师太允准后,方朝着翔王走过去,只走到三步远的地方,她按着规矩福了下身,许也是最后一次以翔王妃的身份对翔王福身了:

“参见翔王。”

“你——”顿了一顿,方道,“真要落发出家?”

翔王的声音依旧如往昔,可,终是比往昔少了一分的冲动,多了一份的沉稳,这样的他,无疑是比往昔更具魅力的,但,终究,和她是无关了:

“是,嫔妾自为王爷的妻室以来,并不能尽到应有的职责,反是常牵连进不该牵连的事中,所以,自觉有愧。这一年来,往庵堂礼佛期间,却是让嫔妾悟得一些昔日想不通的道理。所以,才会在过了年后终下定这个决心。”

这一语,说得无可厚非。

自翔王率兵拉练在外,她就常往佛堂颂念经文,起了落发出家的意,也是不足为怪的。

而知道此事原委的另外俩人,显见是不会将这说出去。

所以,只这般说,总算是她和翔王之间的了结。

困住自己太久,她的心­性­渐渐迷失,再这样下去,她怕,她只会成为第二个风初初。

是的,从那枚簪花开始,她就怕自己,会变样。

那样的她,太可怕,她不要在嫉妒和患得患失间,彻底变成连自己都害怕的人。

翔王凝着她,许久,方继续道:

“本王知道冷落了你。你若愿意,永远会是本王的翔王妃。你昔日对本王的好,本王是明白的,只是,本王做不到以同样的好相待,所以——”

“王爷,是嫔妾自己想要出家,和王爷无关。这一生,能嫁给王爷,是嫔妾的福分,可这样的福分,嫔妾始终是守不住的,嫔妾出家后,自是与王爷断了夫妻之份,这个福分,还请王爷早日寻到中意的女子,如此,才算是真正的福分,也是嫔妾希望看到的。”

这一语,婉转地说出,却是不存任何的私念,只淡然若水地睨着翔王,然,在这瞬间,恰是听到,慈云庵外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母亲!

母亲,竟会进到宫里。

可,当她瞧着,真是父亲搀扶着母亲踉跄地奔进来时,却是知道,一向秉公守法的父亲,也枉循了私情,竟是,带了母亲入宫。

是的,父亲位列三公,有着进出外宫无阻的口谕,而这慈云庵,俨然,是属于外宫的。

所以,父余自是可以进来,只私自带了母亲入内,这一举,不啻是违了规矩的。

而这一举,也让她做不到淡然地转身进入庵堂,去落发剃度,因为母亲已抓住她的肩膀,含泪道: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准备瞒着我,这样出家了吗,啊?你说啊!”

果然,这一事,是瞒不过母亲的。

哪怕,她早前曾修书告诉父亲,让父亲代为瞒着。

可,父亲显然是不愿意去瞒着的。

现在,她能说什么?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看着母亲的泪水,一下下地砸在她的心口,真的很疼。

母亲从来是好强的,面对一切,都不会哭的好强,可这一次,她的所为,终是伤透了母亲的心吧。

太傅夫人见她不说话,转而哭着望向翔王:

“王爷,您因着军务,常年不在王府,同为坤国的子民,我没什么好怨您的,可时至今日,您的王妃要落发出家,这样的事,您就不阻一下?若传了出去,让人以为是王爷待王妃不好所致,也有损王爷的声威啊!"

“本王,确实待王妃是不好的。”

翔王并不否认地说出这句话,却是让太傅夫人一怔的:

“虽然,本王来此,却也是不想看着王妃出家,但,本王更愿尊重王妃的意思。”

“尊重?王爷,您的心,可真是冷啊!我女儿有哪点配不上王爷,王爷非要这样去说?还是——我女儿碍着王爷什么了?”太傅夫人气极,咄咄地逼问。

天下的男儿,果真是一样的!

这男尊女卑的世间,注定,女子便是要受了委屈都说不得,仅能选择委让吗?她的念念,念念啊!

“娘!这件事,和王爷是无关的!是女儿自己要出家,……”风念念喊出这句,她的眼泪强自忍在眼眶中,却是克制着不落下来。

念念是从来不会骗她的,哪怕这一次,不过是善意的隐瞒。

难道说——

“无关——啊,我知道了,是那个贱妾的女儿!是她逼你的,是不是?”太傅夫人瞧着风念念流泪,心下难受,却陡然清明地喊出这一句,接着不再纠缠翔王,只转望向太傅,“你看,那个毒­妇­的女儿果真是容不下念念,非得把当年的错失,让念念来承担啊,为什么她不冲着我来,要折磨念念呢!"

话语至此,已然失去了理智,太傅的手陡然一紧夫人的手,试图让她住口,可,却是没有用的。

说到底,今日,他带夫人来此,本也有着自己的私心,因为,无论怎样,于公,他不希望失去翔王这位佳婿,于私,他始终还是疼爱念念的。

而作为太傅之尊的他,做不到纡尊降贵去恳求什么,所以,违规地带夫人入宫,不过是希望阻住风念念出家罢了。

可,事态的演变显是不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一如现在,毕竟是庵堂之中,纵是佛门清净之地,也难保人多眼杂地搬弄是非。

“娘!”风念念唤出这一句,蓦地,上前一步,拉住太傅夫人的手,怅然跪叩在地,“娘,是女儿想潜心向佛,和其他人无关。娘若真心疼女儿,能否全了女儿这一念呢?女儿从小到大,走的路,都是父亲安排好的,可那样的路,并非是女儿想要继续下去的,娘,现在,求您全了女儿吧!”

这一番话,只让太傅夫人的所有怒气悉数都堵噎了回去,随着风念念的眼泪坠落,太傅夫人的手抚到念念的脸颊旁,低声:

“是娘不好,早知当日,就不该那样去做……”

当日,是指的不该逼着风初初的母亲出家为­奶­­奶­祈福吧,可世上之事是从来没有后悔药可言的。

每个人,总归会为自己犯下的错,做出偿还,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若没有实质­性­的偿还,心底的惭愧何尝也不是一种偿还呢?只那种偿还是最苦的。

所以,她选择,比较不苦的法子——落发出家,祈不到今生,便去祈一个来生,来生,惟愿不投胎在世家,平常的百姓生活,反是更能由心率情。

太傅夫人在这一语落下后,浑身的气力仿似被抽空,只无力地瘫软下去,太傅忙扶住她,在风念念收回手,准备继续步入庵堂时,却是翔王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慈云庵师太何在?”

“老身在。”面对这突然的状况,师太仍是从容地在旁应声。

“王妃在庵堂只是带发修行,为坤国祈福,待本王拉练完士兵,边疆太平之时,希望便是王妃还俗之日。”

这句话缓缓说出,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或者该说,是出乎风念念的意料。

她止了步子,转望向翔王,翔王的目光这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纵然,那里,她的投影是那么小,却,终是在他的眼底,能瞧到她自个的影子。

灰青的衫袍,没有施任何脂粉的她,只这一刻,就着初升的旭日,却是折­射­出一种光芒来。

这种光芒悉数纳入翔王的眼底,只让他本来蹙紧的眉心渐渐松开,这样的委曲求全之后,他看得清楚,是怎样的疼痛。

若是他的这番话,能留住她些许,那么,他愿意说。

突然间,他不忍多看她的疼痛。

而她的疼痛,早在那日温泉时,就点点滴滴沾染进他的心底。

在他作茧自缚,视而不见的同时,伤她,伤得已然那么深。

这一望,她的心底,却是百转,他说的还俗之日,是否,就是她和他之间全新的开始呢?

抑或是,到了那时,他能放下以前的所有,只是在这之前,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

可,他能吗?她,又可以吗?

纵然,在这一刻,觅不得答案,但,她却终是踌躇的。

因为翔王的这句话,踌躇。

踌躇间,翔王收回眸光,师太见风念念并没有再多说一字,既俯低身子,喏声。

“谢王爷。”倒是太傅夫人最先还过神来,她踉跄地走到翔王跟前,福下身去,跟着转望向太傅,“一切都是我当日的错,而今,我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我知道,你也怨过我,为什么对那些侍妾的处置狠辣无情,可,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希冀着夫君的心里只有我。纵然你不过是碍着我父亲的缘故,才不得不娶我,但,我要的,却不仅仅是表面的相敬如宾,所以,会蒙蔽了心,做出这么多事,殃及到念念。其实,我知道,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尽了,这么多年,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也不是男女情爱。今日在这,就当我和老爷情缘已尽,我没有什么好眷恋的,自愿落发出家,只愿能赎尽昔日的罪孽。”

眼见的女儿的幸福许是有望,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去破坏,而会破坏的,就在刚刚,她清明地意识到只有那一人,既然,那一人恨的是她,她就遂了那一人的愿,落发出家,换得女儿的圆满。

毕竟,她这一生,不过是权责交换的栖牲品,因为父亲的缘故,嫁了如今的太傅,可,夫妻间,从来有的,只是相敬如冰。

这样的日子,她争过,斗过,到头来,厌了,倦了。

所有念念的不幸,若能全由她来承受,她愿意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风念念再想要说些什么,但,从母亲的眼底,她看到的,是不容转圜的绝决,而她亦明白母亲这么做的原因,所谓母女之情,终是心连着心的,谁都想代对方去承受什么,只是,这一次,是否,又真能承得住呢?”

全在那一人的一念间罢……

现在,那一人,端坐在关雎宫中,听着玉泠、喜碧分别带回来两道消息。

第一道,是让她一颗揪着许久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源于,在胥司空于御书房和皇上会谈没有多久,西陵夙便发了一道圣旨到关雎宫,让她代为执行胥贵姬的赐死。

毕竟,如今的她,代执后宫的事务。

第二道,虽然,原本她得悉时,该是开心的,可,真正实现的时候,却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慈云庵内,由于翔王的突然出现,风念念只是带发修行,即便,太傅夫人选择代替风念念落发出家,该也是忌讳着她的缘故。

虽等于间接遂了愿,可,她却是一丁点,都没有办法开心起来。

心烦意乱地起身,不管怎样,先去仪瀛宫,处置了胥贵姬,再说。

当然,再怎样心烦意乱,还是让喜碧、玉泠伺候着她将发髻重新梳理,佩戴上翡­色­的簪环,再披上绛紫­色­的锦袍,手捧如意暖炉,才径直往仪瀛宫而去。

如今的仪瀛宫,门庭冷清,胥贵姬,仍是被禁在偏殿,她让两名宫女推开殿门,胥贵姬本倚靠在床上,因着殿门的开启,蓦地受惊一般,下意识用手遮了一下,不适应见到强烈阳光的眼晴,透过指间的缝隙,瞧到来的,竟是风初初时,她的身子下意识朝后避去,眼睛陡然睁大,齿冠咬紧间,发出咯咯的响声。

此时,在殿外,所有宫人都被摒退到拱门外候着,唯独喜碧奉命守在殿门外,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赐死宫妃所会用的三件物什,分别是白绫、匕首、鸠酒三样。

端着这三样的她,却看到,回廊那边,急急本来一名女子,正是胥贵姬跟前的近身宫女霞儿。

她抬起眼晴,睨着霞儿,不,或许该说是紫霞,­唇­边只勾起冷冷的弧度。

曾经,她是疏忽了,疏忽了这名昔日伺候在苏贵姬身旁的宫女实是易容过的紫霞。

若不是这份疏忽,太后的孩子,或许,也就不会不保。

而现在,紫霞看到喜碧站在殿前,抬眼冷笑的神情时,不由停了步子,只站在那边,须臾,待到喜碧朝她走来,一并转到回廊的一角时,眼底才浮起清冷的哂笑:

“你赢了。”

“紫霞,其实到现在,你和我之间没有谁是真正赢了。”

“你还真谦虚,当年你要是这么谦虚,又怎会有今日呢?可你当年事事都不愿落人后,事事都要抢在前面,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劫数!”

“当年?当年的我和你有选择吗?从师那么多年,总归是想能真正成为师父的入谷弟子。”

“这话说得真好听。好听到,我被你推进千毒圃时,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不是我要推你进去,我们之间,谁输了那场比试,谁就得按着规矩,进到千毒圃,只是,我没有想到——"

不是她要推她,却是她先前的所为,使得紫霞被推了进去。

“你没有想到,我不仅活着走了出来,还又一次成为你的对手,是不是?可惜,我们各为其主,斗了这两年,到最后,是你赢了,我还是没有办法证明,我的毒理比你厉害。”

“输赢对你,现在还那么重要?”

其实曾经输赢对她,又何尝不重要呢?

“是,对我很重要,所以现在,哪怕你赢了,也不是最后的结果……”

紫霞冷冷说出这句话,忽然,手如利剑,指尖里蕴出一抹银闪闪地光芒便朝喜碧刺去,这一刺,喜碧是没有躲闪的,或许,到了现在,已没有躲闪的必要——

一如殿内,胥贵姬,也不再躲闪,只咬紧咯咯作响的牙关,眸光冷冷地扫向太后……

【七个代寝夜】vip-42

那银­色­光芒,喜碧知道是什么,是师父最早教她们的武功——袖箭。

运箭于袖,可以防身,亦可以攻其不备。

也只有这一种武功,是紫霞唯一一样胜过她的,至于毒理和医理,一直以来,都是她胜过她。

想当初,她和紫霞、银鱼、赤砂、硘­乳­傥迕孤儿被师父香芒选中,收为弟子。

从那时开始,她们五人不仅研究医理,也会研习毒理,因为毒理是香芒最擅长的。

只是,纵然师父香芒慈悲,纵然未烯谷是救人之地,可,谷规却是没有任何情面可言的。

按着谷规,在学师期满,她们五人会进行一场比试,比试落败的一人,就要承受去往千毒圃三日的折磨。

千毒圃,是令人闻声­色­变的地方,那里,遍种着世间最毒的植物,也是未烯谷的禁地。

于是,在那一次,她们学师期满,入谷接受比试的同时,注定有一名同伴要入到那禁地。

比试的结果,是她和紫霞进行最后的掏汰赛,而她用了些许的心机,险胜了紫霞。

她和紫霞的关系,本来是最好的,却在那场淘汰赛,彻底将这关系悉数的变去。

谁让那时的她,太过好胜呢?

可,眼见着,银鱼、硘­乳­佟⒊嗌胺追锥加了她,一直输到最后,她不想丢这个脸,终究是起了别样的心思。

如今回想起来,是不值得的。

而当时,按着规矩,她必须亲自推紫霞入千毒圃,犹记得,紫霞被她推进千毒圃时时,望向她的目光是含恨的。

可,都到了那一步,她并不能违规,能做的,只是在结束当天的比试,辗转思虑后,抵不过心底的愧疚,留了信函给香芒。

接着,夜深人静时分,她独自去往千毒圃,为了不受愧疚的折磨,这三日,她愿意陪着紫霞。

但,在千毒圃中,她没有找到紫霞,反是受了瘴气的侵蚀,神思昏昏中,又被毒草刺中。

她顾不得疼痛,一直寻到谷中的一条不知名的湖泊旁时,发现了紫霞的一只鞋。

在那瞬间,她以为,紫霞受不住瘴气的侵蚀,掉入了河中,也在那当口,未加思索,便是纵身跃入河里。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那样的举止是可笑的。

但,彼时,许是愧疚使然,她就是这般可笑地跳了下去,紧跟着,被河水一冲,加上毒伤发作失去了知觉。

合该她的命大,竟能顺着暗流冲到了未烯谷的外围,意识清醒时,恰碰到来找她的银鱼和硘­乳­佟

只是,这二人来,并非是救她,却声称她居心巨测,加害紫霞。

源于,在半个时辰前,她们瞧到千毒圃上空发出求救的信号,才奉了师父之命寻了进来。

而她百口莫辩,毕竟,在此之前,唯有她独自进入过千毒圃。

哪怕,看上去,她没有加害紫霞的动机,但,紫霞确实是不见了,并且她身上上还有一些不知何时染上的大片血迹。

于是,紫霞的不见,加上先前的求救信号,可以说成是她和紫霞积怨已深,蓄意藉着千毒圃人迹罕至,将紫霞加害后,毁尸灭迹,而她负罪潜逃至未烯谷外围,终被她们追上。

硘­乳­偾扑不做辩解,只让银鱼将她捆起来,押回谷中待谷主发落。

她知道谷规对于同门相残的规矩是严厉的。

所谓的发落,是以命抵命。

那时,她显然辩无可辩,哪怕师父对她再好,可谷主的发落,反是会让师父为难的。

而她,也不想死。因为,隐隐中,她嗅得到一种­阴­谋的味道。

于是,只奋力拼出一条血路,杀出谷去,幸得硘­乳­偃靡鱼穷寇莫追。

其后,合该机缘使然,拼杀中,受了重伤的她被彼时,尚在太傅府老宅的太后风初初所救,悉心调理后,没有去处的她成了风初初身旁的丫鬟。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发生的事。

其实,早在风初初那胎被茶饼陷害不保,她就该想到,是未烯谷同门的人做的。

只是,这么多年的蛰伏,她总以为,没有人会再记得她,也没有人会为了清理师门,追她至深宫。

她想不到的,是当年凭空失踪的紫霞会再次出现,而紫霞如今这么做,或许,不过是为了证明,她能赢过她。

但,这一场证明,不啻是违背了医者仁心的宗旨。

现在,当紫霞的袖箭刺到她眼前时,她没有避,因为她不避,果然,紫霞的袖箭在离她的眉心仅有一寸的距离时,终是生生地收住:

“为什么你不避开?你就吃准我不会杀你!”紫霞的声音带着凌厉的恨意。

“你会杀我,可是,这么多年,你更愿意看我活着向你求饶罢。”喜碧的声音反是平静的,这份平静只让紫霞的袖箭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只这一抖,那袖箭的方向已然偏离了位置。

“是啊,我想看你求饶。你知不知道,拜你所赐,让我进了千毒圃,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幸好,有人带着我离开,只是,我知道,这一离开,代价便是再不能回到未烯谷。但,如果在千毒圃里待上三日,也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纵过了这些年,紫霞的声音都做不到镇静,而喜碧同样在她之后到过谷内,自也是知道这种折磨的。

但,正是由于千毒圃的折磨,或许,才能锻炼出在毒理上更大的悟­性­。

毕竟,那里的毒草都是世间罕有,若在那研习三日,撑下来的同时,必是受益匪浅的。

这该是那道谷规设置的初衷,只可惜,彼时,她和紫霞,却都是不会想到这一层。

直到现在,她想通了,而紫霞显然仍是没有想通的,甚至于,一直带着凛冽的恨意活了下去,因着这份恨意,使得和她的较量中,牺牲的,是他人无辜的­性­命——

“紫霞,你想过吗,这么多年,你为了赢我,却眼看着牺牲了别人的­性­命,即便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都不可能再回未烯谷,师父也不会再认我们这俩名弟子。”

没有提,其后她也进去过千毒圃,提与不提,对于这么多年因她的心计产生的恨来说,早是无用。

“说得对,但,这么多年,支撑我活下来的意义,就是一定要赢你。那一次的输,是输给你的心计,我怎么会甘心呢!不过,总算,在茶月饼上,是我赢了你!你只知道,用银针试毒,却没有想到,若是在这茶月饼上洒上一种遇到银针才会起反应的药草粉,你说,太后的孩子,是不是你害的,而并非不是我呢?"

这句话悠悠地说出,她能瞧到,喜碧的脸­色­是一变的。

在紫霞亲口说出,当初怎样让太后落胎,她仍是做不到镇静。

固然,在太后失去孩子后,她苦思冥想,遍寻药典后,才发现民间流传的一则土方,里面提到一种叫扁芽的药草,磨成粉,则和茶粉看上去无异,但若碰到银制的器皿,恰是具有活血的功效。而太后的小产,该是和这种药草有关。

只是,彼时,她没有察觉到,苏贵姬身旁的霞儿就是紫霞。

直到太后失去子嗣,复由行宫回到帝宫,某一晚卸职,她回到寝室,竟意外发现一张便笺,上面只写了俩个字:霞儿。

纵然,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便笺的意思,却出于本能,留意起这名看似不起眼的小宫女,也是这一留意,她发现霞儿的异样,这份异样就在于,霞儿该是易容的——易容过的脸,在耳后,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一条很细的痕迹。

亦在那时,她才意识到,霞儿,莫非是紫霞?

而接下来,胥贵姬看似高明的安排,确是纰漏所在——

从胥贵姬对晶玉蔺萄的小心谨慎,到太后藉此发下那道口谕,胥贵姬从尚宫局辗转要走霞儿,只让她确定了霞儿和胥贵姬早就有了关系。

源于,往往看上去没有直接关系的身份,才不失为一种最好的掩饰。

接着,霞儿调到仪瀛宫后,胥贵姬所用的汤药,都必经她手,更可见霞儿是通医理的。

由于涉及到太后子嗣小产的真正原因,她自然是需禀于太后知晓。

太后因着失子之痛,自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终有了今日的一幕——

“其实,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和当年的输赢无关,只是各为其主罢了。无论怎样做,在这宫里,难道还少区区几条­性­命吗?”

胥贵姬的孩子纵然曾是真真实实的一条­性­命,却是在逝去后,落到不被承认的下场。

无非,成就了一场新的倾讹戏码。

而她和喜碧,都是这些戏码中最微不足道的戏子。

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戏子,在戏落幕时,却还是有着自己的分量——

紫霞哂笑地说出这句话,袖箭在空中蓦地一转,只笔直地刺向自己的喉口。

喜碧用手去握住那袖箭,可这么多年来,她的武功显见是生疏了,仅任由那袖箭从她的手边擦过,却根本止不住那袖箭的去势,血光溅出的刹那,紫霞的声音气若游丝地传来:

“……太后的……子嗣……是我……做的……现在……是我……赢……”

血,似箭­射­出。

喜碧的眼前,只蒙上一片鲜红的血雾,在这片血雾中,她只眼睁睁地瞧着紫霞的生命陨落。

这一刻,说不清是非因果,也说不清各为其主,谁对谁错。

一切,不过是从证明自个开始,又从证明自个结束。

她的手捧着托盘,在看到紫霞在眼前死去时,竟都能做到,那捧住托盘的手纹丝不动。

只是,心底,分明是被什么重重地砸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在紫霞死前,承认了彼时的那件事,却也由于紫霞的这一死,让她同样是输了……

殿内,太后对着胥贵姬冷冷­射­向自个的目光,并没有丝毫的介怀,反是微微一笑:

“哀家今日到这,想必聪明如贵姬也该知道,哀家所为何来。”

“太后是来赐嫔妾一死吗?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胥贵姬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止住咯咯的发抖,面对死亡,谁会不恐惧呢?

可,如今,面对太后,恐惧又有用吗?

若是没用,显现出来除非是基于另外种目的。

太后依旧是微笑的,她步到胥贵姬跟前,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是安全的保障。

在胥贵姬死前,有些话,她想单独和胥贵姬说明白,因此,不曾带其他宫女进来,只留着这安全的距离,若是胥贵姬发起狠来,这段距离也足够让候在殿门外的喜碧进来阻止。

“欲加之罪?但,哀家却是知道,贵姬这罪,可不是欲加的呢。哪怕,贵姬确实是蒙冤的,不过,这冤,也是为彼时犯下的罪孽付出的代价。”

“太后,你——”胥贵姬意识到什么,只咬紧贝齿,哆嗦地说出这三个字。

“谁让哀家一时痛苦,哀家就要让她一辈子都痛苦。哪怕你确是怀了帝嗣,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被传成假怀身孕,而因着这假,你却得为之付出自个的命,是不是觉得痛苦?”

“果然是你!”胥贵姬蓦地坐起,太后忙朝后退了几步,然胥贵姬只是坐起,却并没有其他过激的动作,仅是目光睨向太后,那目光里,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淡淡的怜悯,“太后,你已经是坤朝最尊贵的女子,何必这样容不下嫔妾呢?这样费尽心思,陷嫔妾于不义,难道,嫔妾不死,对太后的尊位会有影响吗?嫔妾已经失去孩子,再如何,对太后,都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

“呵呵,胥贵姬,你还真是高抬你了,哀家岂是那样不宽容的人呢?何况,你仅是区区一名贵姬,即便诞下子嗣,难道,还真能翻过天去?好罢,既然今日,你横竖是一死,哀家不妨挑明了说,也让你不做一名冤死鬼,或者说,是莫以为哀家真的那么愚钝!”

风初初悠悠说出这句话,­唇­角上扬,接着道:

“你当初是怎样陷害哀家,今日,就怨不得哀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然你也是为了家族荣辱,不得不为之,但,赔上的便是你的命。”

当时,若在宫外能安然诞下,对胥司空来说,不啻也是种威胁吧。

毕竟,从隆王宫变开始,胥司空许是就瞧得清楚,她的锋芒毕露,瞧得清楚,她必会为这个孩子去争一个身份。

所以,对于胥司空这样与太傅政见素来不和的人来说,必是不会容下的。

而彼时,被失子之痛蒙蔽眼睛的她,只将注意力集中今西陵夙和蒹葭身上,实是忽略了,隐在暗处,看上去自身难保的胥司空。

利落地说完这句话,瞧得到胥贵姬脸­色­的转白,这一转白无疑是默认:

“哀家进来和你说完这番话,也总算让你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现下,三种死法,你自个选择一种,哀家送你这最后一程。”

风初初说完,甫要唤喜碧进殿,却瞧到,胥贵姬的脸上,没有惊恐,反是浮上一抹笑靥,那种笑靥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也是这种微笑,让风初初意识到什么不对,可,为时已晚,从胥贵姬的床榻底下,已然钻出一人来,正是内侍省总管海公公,他出现在这,对风初初来说,不啻是晴天惊雷,也不啻是让她知道,终究又钻进了那一人设下的套中。

原来,他始终,还是不会涉险,在前朝和司空翻脸,原来,他借此,要除去的还是她。

倘若说,昔日他的手下留情,一是顾念着旧情,二是顾及着太傅和翔王。

那么如今,风念念的带发修行,无疑反是一把助力。

恰是她给他添的下定决心的助力。

不是她轻视了他,只是她以为,时至今日,她不会再留任何把柄于人的手上。

可,终究,还是疏忽了。

这种不光明磊落的行径,这位帝王,竟也是运用得游刃有余。

“谢谢太后刚刚说的话,也正因为您说的话,无疑,洗脱了嫔妾的冤枉。”胥贵姬说出这一句,眸光睨向海公公。

海公公上前几步,俯下身子,朝太后先行施了一礼民,才道:

“还请太后跟奴才走一趟。”

风初初反咬了一下­唇­,胜败之间的差距,第一次,让她知道,并不会很远,一如刚刚,她还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现在,这同样的微笑,却在胥贵姬的脸上绽放。

而她呢?

依旧昂起她漂亮的头颅,不管任何时候,她不会让自己的脸上再呈现沮丧的神­色­,包括现在。

胥贵姬瞧着太后走出殿去,浑身,方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

纵然,方才,她等于间接隐晦地承认,她和太后的小产有关,可,那名子嗣,本就是不容于世间的。也是皇室为了颜面,必不会承认的。

其实,在隆王夺宫时,父亲和她都没有洞悉到子嗣的存在,真正让她们起疑的,反是太后去往行宫后,因着腹部渐大,总归,是让留心的人,能察觉到些许什么。

当然,这些察觉,自是得到有人的暗示,方才确认,也方有了,她暗中吩咐霞儿,将那茶月饼,另趁人不备,添了些许的额外的东西。

而,这一切,之于今日让太后承认陷害了她之事来说,都是容许被忽略的。

她的手放到平坦的腹部,哪怕,现在为自己洗脱了冤屈,但,当日,害她失去骨血的人,却终究不曾找出来,只从刚刚和太后的言行试探来看,亦并非是太后。

眉心颦起,指尖瑟瑟发抖中,她发誓,一定要找出幕后这一人,为她的孩子报仇雪恨!

头疼了一日,待到晚上,仍是疼痛得紧,奕茗倚靠在床榻上,用完晚膳后,她便倚靠在那,直到千湄进得殿来,瞧她怏怏的样子,只轻声禀告:

“姑娘,再过半个时辰,皇上就会过来,姑娘早些沐浴更衣罢。”

昨晚到现在,她还没有沐浴过,身上的黏腻得该是散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味道了吧?

不是不想沐浴,只是经过玲珑一闹,头疼乏力。

一如现在,甫下榻,还是很不舒服,纵然­精­通医理,可有时候,头疼,往往是最无药可医的一种病,因为,或许,并非由于病痛的缘故,只是,心底不舒服罢了。

“姑娘,小心!”千湄扶住奕茗的身子,这一次,因着奕茗脚步踉跄,她是扶着奕茗走往密殿的。而以往,她总识趣地在密殿外伺候。

殿内温泉清澈,散发着好闻的菌墀香味道,伺候奕茗褪下外面布裙,奕茗却还是摒退了她。

千湄退出殿的同时,知道,眼前的茗姑娘哪怕换了种身份,有些习惯,是不会变的。

譬如,奕茗不习惯被人瞧到­祼­露的身体。

当然,有一人是例外的。

这份例外,是她哪怕不习惯都必须去学着习惯。

现在,那一人,就站在了她的身后,比半个时辰提前了不少时候,到得密殿中,瞧到她在温泉池中,涤洗着莹白的身子,他却仅是默默地走到台阶下,只是这份默默,还是惊到了她,她转回脸的时候,他能瞧到,她眼底的一抹惆怅。

似乎,从昨晚,玲珑说出那半句被他阻断的话后,她就有些不对劲了。

是怕亏欠他更多,还是不敢面对什么呢?

再怎样,都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罢了。

“皇上——”她低低唤出这两字。

这样的她,不再像个刺猬一样,会把彼此刺到疼痛无比,而这样的她,终是让他再怎样,都甘愿化做那绕指柔。

“朕也想洗一下,然后早些安置。”甫出­唇­,只说出这句话,这一句,明显让彼此不再尴尬的话。

她没有再说话,回身,迅速拿胰子洗完,裹上一旁宽大的绵巾,便上得台阶。

今晚,她不想再穿那些纱裙,这些绵巾反更适合现在的她。

她坐在床榻的脚凳上,没有去瞧西陵夙,带着刻意的回避。

是啊,今晚没有酒,所以,这份回避,便是如此直接。

当他沐浴完,走到她身旁,他高大的投影拂在她的身上时,她才发现,他的身上,今晚没有熏龙涎香。

以往,哪怕沐浴完,他身上的龙涎香始终是萦绕不褪的,可今晚,他竟是没有熏。

犹记得,昨晚她借着酒醉所说的话,是因为那个缘故吗?

不管是与不是,她都不能让自己起任何的欣喜。

因为,那些欣喜,只会让今后,该断的时候,断不彻底。

瞧见他上得台阶,她忙起身,才要伸手,解开自个包裹在身上的绵巾,他却是阻住了她的手:

“今晚.不用侍寝。”

今晚.不用她侍寝了?

而他该不会知道,昨晚实是她最佳的受孕期,所以,不用她侍寝的原因,只会是他很累了吧?

前朝,或许又为了银狐的事.逼他下一决断。

胥贵姬一事困扰着他,哪怕,能借此转移前朝的视线,担上的,怕是和胥司空不和的危机。

思绪甫转,却还是噤声,只任由他抱着她,同睡到那方柔软的床榻上。

他喜欢从后面环住她,将她整个娇小的身子嵌入他的怀内,这样,他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也能感觉,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至少,在这一刻,属于他一个人。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再浑身带刺。

至少,在这一刻,容他最后的恣意。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能觉到她,纵然一动不动,却显见是没有睡熟的。

“前朝的事,朕自有主张,你不用多想,朕并不是为了你,实是——"

“实是为了,让我给你孕育帝嗣,是吗?”奕聪的声音幽幽地在殿内响起,“前几日,皇上告诉我,说胥贵姬没有怀得帝嗣,也就是说,我没有欠皇上这-个帝嗣,那么,皇上为什么还执念于此呢?一如我之前所说,宫里有的是愿意给皇上孕育子嗣的娘娘,皇上何必非要我这样一个忤逆之人呢?这个答案,当时皇上,没有说,我凭空揣测,是皇上变着法子想折磨我,毕竟,一旦真的诞下子嗣,待我离宫之时,留下孩子在这宫里,于呣子亲情来说,便是最难耐的,可当时,我想的是,用一个孩子,能换来这自由之身,为什么不呢?所以答应了皇上,另外一个私心,也是为了师父的身体。”

缓慢地说完这一句,她不等他说话,继续道:

“而今天,千湄说的话,是真的吧?到底是皇上傻了,还是以前我的理解更傻呢?为了让我给您孕育子嗣,不惜和前朝政见不和,这样的皇上,倒真的让我瞧不透呢,不过,我又何尝瞧得透皇上……”

说完这一句,她能觉到,他环住她腰际的手,用力一收,收得是那么紧,接着,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悠悠从上面传来:

“只要为朕生下孩子,朕就会放你走,朕在你眼里,以前怎样,现在就继续怎样好了。对于朕来说,也很快会忘记你。”

这样的话,听起来,真的,很刺耳。

和前几日柔情缱绻的他,俨然是不一件的。

但,凭着直觉,她隐隐觉到今日前朝许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一念过,她只将手放到他环住她的手上,用力将他的手松开,旋即,转身,这一转身,等于熨帖在他的怀里,仰起小脸,瞧着他:

“那,我在皇上眼里,又到底是什么,是因为我的抗拒,才使得皇上先前不肯放手,执意让我的心也臣服于皇上吗?”

这句话的答案,其实不用问,她都渐渐明白,只是这一刻,却顺着他的意思,问出了口。

也是这一问,在她目光的凝注下,他做不到继续回避,声音低黯地道:

“是,普天下,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而如今,朕不想为了你,再和前朝起任何的争执,所以,为朕生下孩子,你就可以离开。你该知道,宫里能安然生下子嗣的嫔妃,至今没有一人,你既然是萧楠的弟子,若有人想伤到你,应该也是难的。等子嗣安然诞下,你对朕来说,就没有其他的意义了,至于你的心,愿意留给谁,就留给谁罢。”

罢,罢,罢!

终究是避不过的,如此,便是他的成全。

而这一语,是出乎她的意料,但隐隐,又在意料之中。

倘说方才尚不确定,那这一刻,她确定这背后,定是又起了什么的缘故,或许,这时,她该适时的收口,毕竟,这样下去,待到交易完成,两不相欠的离开,也是她要的,不是吗?

可,在这一刻,她抬起脸凝向他的这一刻,分明是瞧到,他眼底有着一抹须臾即逝的疼痛。

那样的疼痛,触动了她心底那处紧闭的地方,只让她没有办办法忽视,也没有办法默然:

“我的心,早给了一个人,可,在那个人的心里,或许,从来,我都是被放在被舍弃的位置。但,既然付了出去,就再收不回了,所以,从那以后,我的心就会再给任何人……”

那一人,就是他。

只是他。

可,他不会明白,她曾经爱他爱得那么卑微,爱得那么失去警醒。

果然——

他终是钳住她的手臂,只带着愠意问出一句:

“萧楠舍弃了你?”

这份愠意和吃醋无关,仅仅是愤慨。

而他果真,还是把那一人,想成了是萧楠。

这一次,没有任何事打断,所以,这一次,她能很清晰地摇头:

“他只是我师父,不管什么时候,始终顾念着我的师父。”

这一句话,说得很是简单,却是让他的眉心蹙起:

“你的心,并没有给你师父?”

“是。师父只是师父,不会再变成其他……”

“那,为什么,你宁愿陪他诈死,都要离开朕?”他的声音,在说出这句话时,显然是做不到平静的,甚至于,连尾音都在颤抖。

也违背了,方才下定的决心。

“因为我爱不起皇上,我要的,皇上也给不了,与其让自己再心痛一次,又何必继续下去呢?”

“借口!”

“就算是借口,是自欺欺人,都比面对现实的残酷要好。”她低下眼眸不再去瞧他的目光,只低声,“银狐由得他们去说,只要不是火刑,不是凌迟,反是能给我一个更好的环境,诞下这子嗣……”

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岂能不明白?

身为萧楠的弟子,除去这些会让身体受到损伤的死法,其余的死法她都是可以伪装出来的罢,是以,曾经她随他回宫的同时,该想过用这种法子金蝉脱壳。

可,即便如此,他却仍不会愿意,用银狐这个罪名来处置她。

那样的处置,就代表一切,没有任何退路了。

他不能给她更多,能给的,唯有这条路。

他不再说话,方才那些话,已经足够了。

就容他最后恣意这几天吧——

用力地拥紧她,把她纳进怀里。

说来奇怪,早些时候,一句很轻微的话,都能让他怒极,让她针锋相对,可,今晚,他先前那些话,哪怕犹是刺耳,却没有引起更多的争执。

这,是不是一种转好的现象呢?

可,当一切好转的时候,却已再没有退路可退。

也罢.这一刻,容他什么都不去多想,只拥住她,就等于拥住这锦绣江山一般。

是的,这个女子,在他的心底的意味,无论再怎样回避,再怎样疏离,终究是不同的……

日子,是静默如水中度过。

而这份静默如水,当然仅是相对冷宫来说的静默如水。

前朝乃至后宫,都起了不小的变化。

先是德妃的兰陵宫内,忽发生疫病,被尚宫局下令封宫,一应宫中人等都不得擅自外出。

接着,是太后的轰然倒台——缘由,竟是讹称胥贵姬假怀帝嗣,意欲陷害忠良。

西陵夙下令由审讯司查证,只一天,胥贵姬的近身宫女怜香受不住刑罚,便指认是太后身边的宫女喜碧让她将在娘娘倒掉的药渣内掺上些许其他的东西,而她自霞儿被调来伺候娘娘后,越发不得娘娘的赏识,于是对喜碧口中称的,太后会恩准她提前出宫,并赏下一笔银子,动了心。但,她事先并不知道这药粉是什么,以为不会对娘娘有多大的影响,所以才做出这样大逆的事。

紧跟着,喜碧眼见事情败露,涉嫌将胥贵姬身边近身宫女霞儿灭口一事也被提上了审讯司。

由此,前朝有大臣谏言,胥贵姬无端失去子嗣以及银狐之事,该重新彻查。

纵然,太后因着尊位的关系,并不会被押至审讯司审问,可,还是被关押在了关雎宫。

这样的巨变,昭示着坤国帝宫,又一次磅礴的暗潮即将爆发。

而,也在胥贵姬‘沉冤得雪’后,西陵夙不再翻范挽的牌子,反一连数日,御驾亲临仪瀛宫。

如是,冷宫那处最偏僻的殿宇内,刹那,又复变得清冷起来。

其实,清冷与否,仅是心境不同罢了,之于环境,却是一直都是这般冷清的。

奕茗坐在有阳光拂入的位置,那些暖阳在这初春的天气里,是让人觉得惬意的,再加上旁边拢了一小盆的炭火,在冷宫这样的地方,也可谓是稀罕的东西。

这些稀罕,以往的她会推拒,现在,却是不会的,毕竟,不止为了她自个,也为了腹中,可能会孕育的子嗣。

而对于宫内、前朝此时发生的事,她是知晓的,原本,她不会去关心,可,自银狐那件事后,却是由不得她不去关心。

对于太后的陡然失势,即便,她心底仍是牵挂着,但,现在的她,却是不会再去向西陵夙求任何事了。

不是她的心变冷,仅是这些宫闱倾轧的本质,并不会因为她的相求有所转圜,反是会愈演愈烈。

如今的她,只想置身事外。

她的跟前,摆着七条璎珞,这些璎珞不过是最简单的绞带编织,却是每晚他来冷宫,她便从布裙的绶带处,拆下一根璎珞,直到第七根拆下,应该再不会有第八根出现了罢。

她的指尖下意识,将那些璎珞缠绕起,却一时间不知道编什么样的款式,只绕了几绕,待到回神时,竟是发现,绕出来的款式竟是一枚同心结,当那雏形出来的时候,她的指尖是滞了一滞的,随后,才仓促地想要解开,可,那璎珞却似缠绕在她的手指一般,丝毫不容她去解开,反是复绕了几绕,竟是把那同心结绕了完整。

这个结呈现在她眼前时,她不禁反咬了一下­唇­,原来有些事,并不会因为自个的刻意回避能够淡忘——同心,可惜,彼时有的,只是失心罢了。

“姑娘,该用晚膳了。”千湄把晚膳端了上来,这几日的晚膳都是乾曌宫的小膳房特意调配的药膳,只用大盖子盖着送来,旁人,也不知道里面的乾坤。

奕茗纵然一入冬,胃口就清减,可现在,不管怎样,这些药膳都是她必须要用完的。

执起筷子,将那些药膳慢慢用完,然,只用到一半,却听得回廊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是一名宫女的声音在外响起:

“奴婢是伺候范容华的,奉我家娘娘的吩咐,给这位姑娘送些初春的布料。”

但凡宫里有博贤名的娘娘都会不时赏赐下些许衣物至冷宫,所以,这些都是看上去稀松平常的事。

只是今日的布料,对奕茗而言,又绝非是稀松平常的。

千湄甫接过,奕茗将那布料执起,手捧到那布料的边角,已然察觉有异,待千湄送那宫女出去,她拿了剪子剪开布料的边角,里面封着一条同­色­的帛布,上面只写了简单的几字,可,就是这简单的几字,让奕茗如遭雷殛。

帛布被她紧紧攥再手中,接着,一口血,就这样喷了出来,溅落得那帛布上,只如绽开朵朵的桃花……

【七个代寝夜】vip-43

“姑娘!”恰好送宫女回来的千湄,才跨进殿门,瞧见眼前的情形,只急唤了一声。

奕茗却是将那帛布径直掷到火盆里,任那火盆里的炭火将那帛布吞噬。

吞噬的火苗在千湄跟前攒动,也舔舐了奕茗的指尖,可奕茗竟仿似没有知觉一样,不知道撤手。

“姑娘,你怎么了,可要传太医?”

一边说时,千湄疾走上前,只将奕茗的手从炭火盆旁拉回,用一旁茶盏里的凉水拭去奕茗指尖的烫灼。

而她纵没有看清楚帛布上有什么乾坤,却是看得到奕茗­唇­边没有来得及拭去的血渍。

奕茗苍白的脸­色­,衬着这些血渍是不容人忽视的触目惊心。

但,这一刻,奕茗在将那帛布悉数烧毁后,只是用手背拭了一下嘴角,神­色­平静得可怕:

“没事,我……想见皇上……”

“奴碑这就给姑娘去请皇上。”千湄瞧得出奕茗仿似有什么不对劲,忙躬身应命出得殿去。

现在,不过是午后,西陵夙该是刚下朝罢。

纵然,他下朝后会往御书房处理政务,但,至多到了晚膳前,却是能得空过来的。

毕竟,有殿内的这一隅密道,哪怕,她并不清楚,另外一个出口通往哪里,可,这宫里,又有什么地方,是帝王不能去到的呢?

不多一会,千湄回来,只说让海公公通禀了进去,说得了闲,便会过来。

但,这一日,从下午等到黄昏,再从黄昏等到晚膳,却没有等来西陵夙。

可,他并没有来。

她不用晚膳,只执意地等在那里,任千湄劝说,都不肯让太医来瞧,也不去歇息,一直等到月上柳梢,西陵夙还是没有出现。

而她的脸­色­,在等待中愈渐苍白。

这种苍白,并非完全是彼时吐血所致,事实也是,她只吐出一口血,一口急火攻心的血。

现在,她的心,即便强迫平静了下来,可,浑身却开始在等待中冰凉起来。

终于,她起身,朝那密殿行去,以往,哪怕西陵夙不在,她都是可以随时进入这密殿香汤沐浴的。

今日,同样不例外。

但,今日,她来此的目的,并非是要香汤沐浴,仅是第一次,想通过另外的通道,出去找他。

走过温泉池,便能看到一扇室门,彼时,海公公曾在那禀报过,所以,她记得清楚,她的手放到室门旁,试图将室门打开,可,不知道机关在哪的她,不论怎样摸索开启,无疑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可,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去找他。

毕竟,冷宫门外有禁军把守,那样出去,更加是不能够的。

她的手开始捶打室门,这捶打声却只将千湄引了来。

千湄抓住她已然敲打得出血的手,苦苦求着:

“姑娘,你别这样,皇上一定有事耽搁了,姑娘,姑娘!”

可,现在的奕茗却是第一次这样失去理智,直到千湄不管不顾,抱着她的腰把她拖开,她止不住得让眼泪弥漫了视线。

这样的奕茗,是千湄不曾瞧到过的。

在她的眼中,撇开如今的奕茗不提,哪怕曾经的奕茗再温婉,再懦委,可,绝对都不会有现在这样无助的样子。

更何况,如今的奕茗,一直是那样的淡然,一直是那样隐隐透着骄傲。

然,现在呢?

甚至于,在她的手稍稍放开的时候,奕茗却是瘫软在床榻旁,手抓住床栏,眼泪崩涌地流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千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必是和那布料传来的什么讯息有关,所以,姑娘才这么急着去找皇上。

作为宫女,有着必要遵守的规矩——她并不能多问主子的事。

只是,皇上却到现在都没有来。

眼下,显见,她再不放心将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出冷宫去求见皇上。

如是,她只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奕茗:

“姑娘,姑娘,你别这样,皇上许是有事耽搁了呢。”

而奕茗只是哭到再哭不出声来时,反咬住嘴­唇­,轻声,却决绝地道:

“我要见西陵夙,给我你的腰牌,行吗?”

千湄的腰牌确实能进出自由乾曌宫,可,这一刻,她却是犹豫了。

她的犹豫,只在于,奕茗是否会对自己再做出什么傻事。

“我不会做任何违矩的事,我只是要问一件事罢了。”奕茗仿似瞧出她的为难,只用冷静到让人心酸的沙哑嗓音说出这一句话。

过度的恸哭,还是让她的嗓音沙哑了起来。

西陵夙的刻意回避,或许也仅昭示了一个不容她用等待去回避的事实。

“不是我不给姑娘,但,这令牌和人需是得配上,方可进乾曌宫,姑娘的脸和奴婢,总是不像的。”

一语落,她瞧不清楚奕茗脸上的神­色­,却瞧得清楚奕茗的手紧紧地蜷握起。

对千湄说的这一点,其实只要易容,就很容易解决,可是,她在未烯谷时,却是没有去学的,所以,眼见,除了继续等待外,她是见不到西陵夙了。

而她,不想再让自己耗费在等待上,然后在等待中,回避迟早要面对的事。

“姑娘真的那么急要见皇上,那,我可以带姑娘去。但,如若皇上翻了牌,或去了别处,恐怕奴婢也无能为力。”踌躇了半晌,千湄终是说出这一句话。

奕茗自是懂她的意思,只是方才,这么浅显的法子,她竟是都没有想到的。

匆匆换了宫女的衣裙,千湄在带她出宫时,还是小心冀冀地将她的簪环换上不锋利的绢花。

千湄是怕她做出什么傻事吗?

只是,要做傻事,何必倚赖这些簪环呢?

随千湄往宫外行去,过回廊的时候,恰好碰到芳云姑姑,但,芳云见是千湄,哪怕对千湄身后跟着的宫女再是起疑,在千湄取出腰牌后,终究还是侧身让了过去……

今晚,西陵夙没有翻牌,也未往仪瀛宫。

下得早朝后,便一直在乾曌宫。

确切地说,此刻,是在乾曌宫独立的小庭院中。

千湄凭腰牌进得乾曌宫,自是一路畅通无阻,也显见千湄昔日在乾曌宫,亦是大宫女。

眼下,千湄问了守门的小太监皇上的去处,欲待往小庭院时,却是碰到了守在小庭院外的邓公公。

邓公公伺立在那,见千湄带着一名宫女欲待步入小庭院,只一挥拂尘,上得前来。

“邓公公,皇上可在里面?”

“千湄姑娘,皇上在小庭院中,但,眼下,姑娘却是不方便进去的。”

“哦?"

那小太监仅说了西陵夙在何处,对西陵夙具体事宜除了邓公公这类近身的太监外,自是不会清楚知道的。

“汝嫣小姐今日往慈云庵礼佛,皇上特邀汝嫣小姐过来共进晚膳,现在,皇上正在庭院内相陪汝嫣小姐,千湄姑娘有事要禀皇上的话,不妨让咱转个话。”顿了一下,邓公公复道:“可是,茗姑娘那有事?”

邓公公口里的‘茗姑娘’三字,刺进奕茗的耳中,是生疼生疼的。

然,这一刻,她只继续低俯着脸,跟在千湄身后,并不说一句话。

“不管是什么事,总是有事才要求见皇上,这事,也不方便传话。”

“那还请千湄姑娘明日来罢,这会子,皇上和汝嫣小姐正在对奕,想是一时半会散不了的。”

恰此时,眉妩端着托盘从秘道那起来,瞧见千湄,止了步子,目光却是不经意地睨向低俯着脸的奕茗。

“眉妩,能让我端进去给皇上吗?”千湄也看到了那托盘,只问道。

眉妩踌躇了一下,方道:

“也好.这是皇上为汝嫣小姐点的玉瑶羹。”

千湄从眉妩手里接过托盘,径直往小庭院里走去,奕茗也旋即低俯着脸跟上,邓公公虽想再拦,然,眉妩却不动声­色­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纵然,那女子低着脸,眉妩是看得真切的。

且不论回宫后,发生了这些许事,但,她只要明白一点,这名女子对皇上来说,是特殊的,这点,就足够她做出刚刚的那一举动。

毕竟,伺候主子,不仅要察言观­色­主子现在的心情,更要预见主子以后的心情会怎样,才是最好的。

然,当千湄带奕茗走入小庭院时,复将托放到奕茗手中,再朝前儿步,转过一圃花坛,看到的景象,却是连千湄都怔了一怔的。

庭院内除了海公公和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随伺外,再无其他下人。

庭院的正中,那棵偌大的梧桐树下,不知何时置起一架秋千,秋千的两旁垂挂着粉­色­的薄纱,在这初春乍寒的夜­色­里,一身淡水粉锦袍的女子纤手握住秋千的绳索,在上面悠然自得地荡漾着。

秋千荡得很高,这高,显然并非因为今晚起了风,也绝不是那女子荡秋千的技巧卓越,恰是,一淡蓝的颀长身影伫立在秋千后,随着秋千每个起落间,舒手将那秋千送得更高。

这样的景致,掩映在宫灯高悬的红光中,是旖旎的。

而那秋千上的女子,不知是因为这宫灯的缘故,抑或是荡秋千荡得兴起,小脸也是通红通红的,但,再是眼底眉梢蕴了笑意,那笑意仅是雅致地洇在那,并没有丝毫的恣意,仍不忘大家闺秀的风范。

倒是,她身后推秋千的淡蓝身影,柔声问道:

“可瞧得见更远的?”

“嗯,再高些,就能瞧见宣华门了呢。女子声音甜甜的,却又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

那男子自然是西陵夙。

拥有这般甜美嗓音的女子,正是汝嫣若。

千湄不知道奕茗此刻是怎样的神态,眼角余光能瞧到的,仅是奕茗端着托盘站在彼处,安静得让人觉得莫名辛酸。

骤然间,旦听到汝嫣若发出一声惊唤,紧跟着,是娇柔接近低喃的声音:

“皇上——"

原来,方才是秋千荡得太高,汝嫣若没有踩稳,眼见是要跌下秋千去,西陵夙忙上得前去,只稳稳当当地,把汝嫣若抱到了怀中。

这样熨帖的姿势,是甜蜜,亦是幸福。

而这些,都只在奕茗的耳边拂过,不留任何痕迹。

她端着托盘躬身站在那,视若无睹,跟前那俩人的恩爱。

倒是千湄上得前去,俯低身子禀道:

“皇上,这是您要的玉瑶羹。”

玉瑶羹,但凡宫里有些资历的人,都晓得是极为滋养肌肤的一种甜羹,由于制作步骤并不算简单,是以,并非各宫娘娘想用便能用的,更多的时候,是来自皇上的赏赐。

一如现在,汝嫣若还没有正式进宫,今晚,却是不仅让西陵夙邀其共进晚膳,更由西陵夙陪看荡那秋千,还得了这玉瑶羹。

这般的恩宠殊荣,一如当日的选秀时,终是让人侧目的。

“端上来。”西陵夙抱着汝嫣若,将她温柔地放到一旁的石凳上,吩咐出这一句,只这句吩咐,仿似也因着汝嫣若的缘故,透出别样的柔意来。

千湄转身,示意奕茗上得前去,奕茗俯低了小脸,端着玉瑶羹行至西陵夙的身旁,却是手一抖,只将那小半碗玉瑶羹悉数淋到西陵夙的便袍上。

这样的行径无疑是忤逆的,千湄慌忙跪到地上:

“请皇上息怒,这是乾曌宫新来的宫女,由奴婢负责教导,出了这样的差错,还请皇上责罚奴婢。”

西陵夙没有说话,事实上,他脸上的神­色­纵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如沐春风,可眼底的­阴­霾,却是愈积愈浓的。

“皇上,既然是新来的宫女,您别和她计较,况且,臣女今晚用了太多佳肴,如今还不饿呢。”汝嫣若的声音轻轻巧巧在旁道,睨了一眼并不跪下,只躬身在那的奕茗,又道,“你这丫头,还不快将功赎罪,伺候皇上更衣?”

“是。”奕茗仅是低低应出这一句话,千湄忙上前从她的手中接过托盘,担忧地瞧了她一眼,但,却是知道,奕茗绝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

毕竟,这一次来到乾曌宫,是借着她的腰牌,若有什么差池,她是逃不脱­干­系的。

而奕茗从来就是一个为别人着想,胜过自个的人。

所以,她不担心。

眼底的担忧,仅是奕茗她对自己是否又会走一种极端。

哪怕,她并不知道,先前奕茗瞧到了什么,可,那一口血的喷出,是真实,触目惊心的。

此刻,哪怕,奕茗早拭去了­唇­角的血渍,她的脸­色­,仍是苍白得没有任何生气。

这份没有生气,随着西陵夙的不发一言,走进一旁的偏殿,也将这一隅偏殿,愈烘托出死寂沉沉来。

犹记得,曾经也有一次,她弄湿了他的袍子,当然,那一次,是她的无心,这一次,却是有意的。

而在那时,惊闻了郝荣华薨逝的噩耗。

这噩耗,不过是宫里倾讹的开端,比之她刚刚闻悉的噩耗来说,确仅是一人的逝去。

咬紧牙,因为这份咬紧,她的­唇­部能觉到些许的抽搐,但,唯有这样,她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先行崩溃。

殿内,在宫女奉来­干­净衣袍后,都悉数被西陵夙摒退,只剩下他和她二人。

他站在那,没有开口,便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地在这殿内响起,飘渺十分。

“皇上,这一次,准备瞒我多久?”

只问出这一句话,没有人瞧得到,她的十指都深深地嵌入指腹,那里,很快,有鲜血沁出,十指连心,无疑很疼,可,唯有这样的疼,才能让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他这一句。

而西陵夙,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她用力咬紧自己的嘴­唇­,抬起眼睛,第一次,用一种带着决绝恨意的目光逼视西陵夙:

“我早该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还会信你?"

西陵夙的眸光在触到她的逼视时,终是说出一句:

“这件事,和朕无关。”

这句话,落进她的耳中,只带着承认的意味。

承认那件事,已然发生——

再存不得任何侥幸。

“无关——那为什么,那血洗未烯谷的人呢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未烯谷?呵呵,我真是愚不可及,竟还会再一次相信你的话,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我师父在哪……”这一句话,说到最后,竟是越来越轻,轻到几不可闻。

是的,血洗未烯谷。

而未烯谷的谷外,布着阵法,谷内同样布有瘴气阵,纵然这阵法抵不过强攻的坤兵,但总归是可以争取到时间,让谷内的众人及时撤退。

绝不至于的来范挽帛布上的那一句话:未烯谷遭灭谷之灾,但,未发现谷主。

虽没有说萧楠已然罹难,只触到灭谷二字,却已然让她没有办法自控地血气上涌,喷出那一口血来。

是她的错!只是她的错!

西陵夙得了她亲笔写的书函,第一次去,该是去送密丹,于是,才有了那信物,只将那信物交给她,那么接下来,在谷中人放下戒心时,行的就是杀戮之事。

也唯有这样的杀戮,带着措不及防的一网打尽。

她真的傻了,倘若说,五年前,他的杀戮,是因为对她根本不在乎。

那么这一次,他的杀戮,是不是能看成,对她太在乎了呢?

至于她,就在这场‘在乎’的角逐中,成了最可笑的那一人,又一次被利用的那一人。

此刻,西陵夙的目光复杂,手缩紧成拳,却依旧是缄默的。

在他的缄默中,奕茗一步一步走近他,她的棉袍下,鲜血一路滴了过去,只这样,她撑着走到他的跟前,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凄凉的笑靥,而,她的眼底蕴起的,是一滴一滴蓄积起来的绝望:

“何必躲着我,何必瞒着我,在你下令,血屠未烯谷时,这就是躲不得,也瞒不得的……”

目光凝紧着他说出这句话,一颗眼泪坠落了下来,然,仅是一滴,却再不会有更多的眼泪:

“你可以杀任何人,包括我的师父,可,我竟然连杀你的勇气都没有。但没关系,我不能杀你,我可以杀——我自己……”

最后那三字,轻得只湮没在空气,在湮没的瞬间,她棉袍下的手反握,而袖笼中,藏着一支筷子,这一反握,只将那支筷子抽了出来,骤然朝自己的颈部刺去。

在她出来前,些许锋利的簪环都被千湄小心翼翼褪去的情况下,她能有的,只是这支筷子,纵然是筷子,可,速度够快的话,也是够刺穿她的喉咙。

然后,一切就会结束。

不管,爱,还是恨,都结束了。

她的命是师父续的,当师父因为她,终被西陵夙所不容后,她没有办法去做所谓的报仇,能做的,只是了断自己。

是她懦弱吧,粉饰了太久的坚强,剩下的,便只有懦弱。

但,既然因为在乎,那么,她就毁去这份,来之不易,却最终由伤害筑成的在乎罢。

而这支筷子,哪怕以极快的速度朝喉口刺去,却没有疼痛从肌肤上袭来,在她刺向自己的刹那,西陵夙一只手紧紧拽住她的,可,这一刻,她小小的身体里竟是蕴积了那样大的力气,只奋力挣一下,便挣脱他的阻止,继续朝喉部刺去,这一次,速度更加凌厉,终使得筷子戳进了肌肤中,能听到肌肤被切开的声音,但,当鲜血汨汨流出时,却并非是来自于她身体里的,而是——

来自于西陵夙的,那支筷子,刺穿了他的手心,鲜血涌出间,他却仍是沉默的。

这份沉默,加上鲜血的点缀,只让她的手松开那筷子,双手捂住脸,手上合着他喷溅出的鲜血,以及她的泪水,斑驳淋漓。

“我说过,你的这条命,是我的!”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仅是一个‘我’字,复说出曾经他对她说的这句话。

“然后呢?不管你伤害了我多少最亲的人,我都要在你的­阴­影下活下去?”

“未烯谷血洗一事,不是朕下令去做的。虽然,与朕,是有着关系,但朕答应你,定会替你找回萧楠。”

她却是摇头,摇头间,身子踉跄地朝后退去:

“不,我再不会相信你……我不相信……不相信……”

看着她的样子,他知道,再如何,终究是伤到了她,他最不想伤害,却无论怎样,都护不周全的她。

可,这一次,他还是毅然起身,径直走近她,不容她逃避的,只将没有受伤的手拥住她,她想用力挣开,但,她身子撞去的方向,却是让他受伤的手涌出更多的鲜血:

“相信朕!"

这三个字,凝着疼痛,更凝着不假掩饰的情愫,她再做不到决绝的挣离,一滞间,他在她后背某处|­茓­位轻轻一点,在她又一颗泪水滑落前,已然无力地瘫软在他的怀中。

他只用一只手拥着她,哪怕陷入昏迷中,她的泪水还是很快就将他的手臂濡湿。

这些湿意顺着他的袖子,沁入肌肤,冰冷一片。

在这冰冷一片中,一个声音在殿内响起:

“皇上,为什么不明说,是老奴做的呢?”

“你不是希望,朕能彻底和她断去关系吗?所以,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西陵夙只单手抱住她,朝后殿走去。

那里,就是密道另一处出口的所在。

“皇上真舍得?”

“朕不舍得,难道,胥司空就会容得了吗?朕不舍得,难道你就不会瞒着朕行那血洗未烯谷之事吗?”

“皇上,奴才知道错了,奴才愿意一死,以谢君恩!”

“你知道,朕不会杀你。朕也知道,你是为了朕好。只是,那枚密丹,对朕来说,并非是必要的东西……”

西陵夙喟叹着说出这句话,复道:

“朕会和她做一个了断,但朕,拜托你一件事——"

海公公想要说什么,却是被西陵夙的目光止住,只一个字都是说不出的。

而,他怀里的女子,却是听不到,这番话的。

奕茗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密殿的床榻上,这一次,她的四肢都被柔软的丝带所绑住,她没有去挣,因为知道,挣,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他怕她再寻短见吗?

连她的嘴里,都塞了一块十分柔软的棉布,这样,连咬舌自尽都是不能了。

她就这样躺着,直到千湄察觉到她醒了,步上台阶,跪伏在她的身侧:

“茗姑娘,不得已才把您这样。但这是皇上的吩咐,奴婢也没有办法。茗姑娘别怪奴婢。”

她怎么会怪千湄呢?

只是,在千湄起身,引着俩人进来时,她知道,她心底怪的、怨的,唯有那一人。

他果然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让她醒来不自寻短见,竟是用丝带绑住她。

当然,这样的绑是不可能长久的,于是,他竟会让她的阿爹和阿娘再次入宫,甚至,甚至,来到了这。

现在,阿娘就站在那,瞧见她的样子,眼睛里微微嚼上些许泪水后,径直扑到她跟前:

“我就知道,我女儿不会有事,果然,你还好好的,好好的,就好。”

阿娘的泪水,一直嚼在眼眶里,不肯落下,而阿爹站在一旁,素来坚毅的脸上,此刻也是动容的。

这,无疑是最有效的法子,面对阿爹和阿娘,她即便再一心求死,却都是不能了。

“老爷,夫人,你们来了,奴婢就放心了,茗姑娘自从回了帝都,一直和皇上怄气,皇上怕她自伤,才这样绑着她,但,特嘱咐奴婢,若老爷夫人来陪着茗姑娘,就替茗姑娘松绑。”

这一番话,说得何其冠冕,可听到的人,自是分辨得出其中的含义。

阿娘的手哆哆嗦嗦地移到她的嘴边,只将那绵巾取出,语重心长:

“女儿,何必和皇上赌气,再怎样,好好地回来就是好的。为了阿爹和阿娘,你都要好好过下去啊。”

她说不出任何话,只是被绑住的手用力地握紧,握紧间,才发现,彼时十指上被紧握出的伤痕,如今早已上了药,并仔细地被包扎好。

不用问,她都知道,是谁做的。

可是,在发生了未烯谷一事后,哪怕他说不是他做的,可,却也没有否认,是他手下人为之。

而这些帝王手下之人,总是识得眼­色­的,根本不需要他吩咐,怕早就身先士卒地愿为帝君分忧。

如此,她怎可能做到不计较呢?

只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紧了,在阿娘的手扶上她的脸颊时,第一次,她抑制不住,痛苦地哭出了声音,那声音回荡在殿内,是让人心碎的。

而此刻,心碎的,又何止她一人。

太后风初初坐在关雎宫最北面的一处殿内,等待着属于她生命钟声的最后敲响。

纵然,还没有最后颁下圣旨,可她却是知道,离这最后的时间,不会太晚了。

西陵夙在前朝,仍是选择了韬光养晦多年的胥侍中,鄙弃了她的父亲风太傅。

倘若不是风念念带发修行,名义上还是翔王妃的关系,恐怕,这一次,诛杀的就不是她一人了罢。

只是,现在呢?

她没有来得及做完自己的部署,仅是要将杀害她孩子的凶手惩处,便是沦落到了末路的结局。

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啊!

她就坐在那,直到回廊外,终是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的步声,是属于宫里传旨的太监。

因着她身份的关系,没有经过审讯,就断了她的罪。

推门进来的,果是位传旨太监。

传的旨意内容,她也早猜了出来,无非是说她,居尊位,却密谋陷害胥贵姬的帝嗣,又嫁祸于他人,并反诬陷胥贵姬并没有怀得子嗣,试图混淆视听,实则是为自己脱罪。

谋害帝嗣,犯的自然是死罪,但念她是太后之尊,全她最后的尊严,只赐下一杯鸠酒。

那黑漆托盘上的酒樽,曾几何时,是她赐给胥贵姬的,如今,却是到了她的手边。

而西陵夙,哪怕她死,都没有来见过她一次。

所谓的情意,不过是假的,也是空的。

她不愿去求这样一个人。

只是,手端起酒樽,终是止不住瑟瑟发抖,难道,她就这么不做任何反抗地去死吗?

不,她不甘心!

她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只将满杯酒都泼洒了出来,这一泼洒,能听到酒溅落在地毯上,发出的咝咝呻吟声,在这片咝咝声中,殿门再次被开启,接着,走进来的,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一人。

“太后,这酒洒多了,可不好。不如早些喝下,指不定,还能求佛祖保佑早得超脱。”

是胥贵姬,此时,她虽离小产,还没有正式足月,却仍是坐了肩辇,来到这座殿内,亲自送太后一程。

“哀家不想见你,出去!”纵然今日难逃一死,可,最后的尊严,风初初依旧执拗地想保留着。

“呵呵,太后不想见嫔妾,可太后想见的人,眼下,却是没有空来见太后,所以嫔妾,才代替皇上,来送太后一程。”

说罢,胥贵姬绕到太后跟前,半蹲下身子,只这么近的距离,她自然是眼神示意太后旁边的两名太监留意着太后是否有什么不得当的举止,以免误伤到她:

“太后,你的疼痛,确是嫔妾当时不小心造成的。可,嫔妾的疼痛,说到底,却并非全拜太后所赐,可如今,哪怕尊贵如太后,还是逃不过被赐死的命,其实,假若当初,太后不那么急着去嫔妾那,又何至于如此呢?说到底呀,还是同人不同命,一样的疼痛,搁在帝王心里,终究是有轻重缓急的。这辈子,太后吃亏就吃亏在看不清局势上,但愿来生,太后能瞧清这些,可别在同一件事上,再栽一次,那就不好了。”

“哀家让你出去!”风初初不理会胥贵姬的挑衅,只斥出这一句话。

“嫔妾会出去,等太后喝下这杯酒,嫔妾就走。”语音甫落,胥贵姬只示意那传旨的太监再斟了一杯鸠酒,奉至风初初的­唇­边,“太后,快喝了吧。”

风初初将头一扭,才要说什么时,但,胥贵姬的声音却是骤然转冷:

“还杵在那­干­什么,误了太后的吉时,可别怪皇上降罪!”

风初初仍是拒不喝下,挣扎间,那太监手里的鸠酒竟又要洒落在地。

胥贵姬瞧得不耐烦,只让两名太监架住太后,自己亲自执起那杯鸠酒径直朝太后的嘴里灌了下去,可风初初恁是咬紧齿冠,不肯咽下那杯鸠酒,但,再怎样坚持,随着胥贵姬接下来一句话,终告幻灭:

“太后,忘记告诉你,你父亲风太傅,昨晚还邀了我父亲胥侍中在醉月楼畅饮,只说是,太后的所作所为,纯属太后一念之差,与风府可是没有关系的。你放心心,我父亲大人大量,定不会记恨风府,你也大可去得安心!"

这一句话,只如剐刑一样从风初初的心口剜了一刀。

她素来知道,父亲八面玲珑于官场,可,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亲生女儿,都能在父亲的八面玲珑下舍弃。

不,什么亲生女儿,说到底,她不过是侍妾的女儿,对父亲来说,怎会有什么地位呢?

当初能舍给先帝,如今,眼见着她垮台,父亲自然是不会雪中送炭的,只想着和她撇清千系,保住自己的位置罢。

只现在,她又何曾被人这般屈辱地待过?

那两名太监狠狠地反扭着她的手臂,那手肘只像是要断了一般的疼痛,可再疼,不过是身体罢了,她的心,不会疼,那里,早就麻木了。

她的嘴,被胥贵姬用手用力撬开,只将那鸠酒灌入,即便齿关咬得再紧,可那些酒还是顺着喉部,淌落了下去。

在淌落的刹那,她的眼睛狠狠盯着胥贵姬,胥贵姬却仅是在­唇­边浮起妩媚动人的笑靥:

“和本宫斗,哪怕你是太后,又如何?不过是先帝不要的女人!”

这句话,生生地在她剐去一块的心上,再狠狠刺下一刀——先帝不要的女人!

只是,如今的她,却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仅能任由着胥贵姬将那杯鸠酒悉数灌进她的口中。

接下来,没有预期的疼痛席卷过来,头重得,再承受不住似的,朝后面仰去。

后背撞到地面的刹那,很疼。

这份疼痛中,她陷进了一片黑暗中,最后的意识,是鼻端闻到腥甜的味道,那是来自于她口中溢出的鲜血吧。

原来,鸠酒死亡,是没有那么疼痛的。

可,终究是耻辱的死法。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她部署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展开,怎么可以这么死去呢?

然,再怎样不甘心,一切在这一刻,至少看起来是尘埃落定了。

胥贵姬眼神示意两名太监松开挟持住太后的手臂,看着曾经显赫一时的太后倒到地上时,脸上,露出了更深的微笑。

而,纵然有人以前很喜欢笑,现在,却开始有些笑不出来。

胥雪沁坐在仍旧垂挂着大红喜幔的房间,双目不复昔日的明媚。

自嫁给闲散侯也有数日光景了,可,大婚夜,且不说闲散侯去往宫里求情后,一去不返,其后的数日,每每,也是她睡了之后,闲散侯方会上得榻来。

纵是同床共枕,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成为她的女人。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先前,因着大姐在宫里出事的原因,让闲散侯对她有所嫌弃呢?

可,眼见着,大姐如今不但否极泰来,再过几日,即将被加封为淑妃,闲散侯的行踪却更是怪异了。

甚至于,从昨日开始,一晚都不曾回来。

“夫人,奴婢看到侯爷今日下了早朝,就往西城去了,奴婢让小虎跟着,说是看到侯爷进了一处宅子。”贴身丫鬟小梅进得室来,悄悄禀道。

她终于捱不住,才让小梅去往宣华门外跟着的。

西城?

帝都的达官贵人大多是住在东城,西城则是百姓民居,并且,那儿并没有侯爷的家产。源于,自侯爷从岭南回京,皇上也只赐了这里一套宅子。

她颦了眉,忽然起身:

“替我备马车。”

“夫人,你要去西城啊?”小梅皱了下眉头。

胥雪沁踌躇了一下,抿了一下­唇­,终道:

“备马车罢。”

不知为什么,今日一起来,她的眼皮就跳得厉害,如果不去这一次,或许会更不踏实罢……

【七个代寝夜】vip-孩子(44)

帝都的民居,是古朴的粉墙黛瓦,西城的这一处民居,虽不大,却是十分安静的。

可,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份安静。

一如,这些安静,对于现在的某一人来说,恰是无法适应的。

经历过世俗的喧嚣,有些人会向往这些安静的所在,可,有些人,只会在安静中逐渐走向没落。

风初初,显然就是后者。

身上,再不是锦衣华袍,仅是民间最普通的衣裙,包括,发髻都是那么普通,纵然,有一位丫鬟伺候着,可那民间丫鬟的手艺,又怎比得上,宫里的喜碧和玉泠呢?

只如今,喜碧早已赐了死刑罢。

而她也被赐了鸠酒,她一垮台,玉泠的下场,是堪舆的,哪怕被遣回尚宫局,可,毕竟是关雎宫的宫女,这宫里,又有几个人,敢再用关雎宫的人呢?

纵然,她所犯的事,不殃及父亲在前朝的位置,可,总归,在宫内是树倒猢孙散了,总归,成了宫里的一个忌讳。

毕竟,现今宫内如日中天的是胥贵姬。

不过,再怎样,她现在还活着,活着,是不是就是件该值得庆祝的事呢?

不仅活着,当她醒来的时候,是西陵枫陪在她的床前,是不是更是件让她该感恩戴德于西陵夙的事呢?

是的,没有西陵夙,她的‘尸身’是不可能从宫内安然运都西陵枫这的。

所以,表面上看,是他赐死了她,她也成为坤国第一位因谋害帝嗣被赐死的太后,实际,恰是间接成全了她和西陵枫。

只是,这种成全,不管背后蕴含的是什么,是如今的她想要的吗?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极冷极厉的弧度,在这抹弧度中,她听到回廊外有轻缓的步子起来,只从窗棂中瞧出去,桃李芬芳的院落中,是那曾经熟悉的青衫出现在秘道上。

除了那名丫鬟,也唯有他会出现在这。

如今的她,在这院落,等于与世隔绝起来。

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她还活着,她也没有问过西陵枫。

她没有问过,西陵枫和西陵夙之间,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才使得容她活到现在。

因为,不管是否有协议,都不会是长久的。

而从醒来到现在的两日,她的身子没有丝毫的不适,那杯鸠酒除了让她看似假死了一段时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副作用。

只在这两日内,除了重复的吃和睡之外,她变得沉默寡言。

当然,这份沉默寡言,自是落在了西陵枫此刻的眼中。

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都陪在她的身旁,哪怕她入睡,他也会陪在一旁的小榻上。

这样的时光,对于他来说,是久违的。

也因为久违,让他分外的珍惜。

可,看到她沉默寡言的样子,终是让他无法做到忽视。

但,她不愿说,他便是不会去问。

而从一早到现在,他是没有陪在她身旁。

在这两个时辰间,他悉心做成手中的纸鸢,这才来到她的房中。

纵然,纸鸢制作得很快,却仍是­精­致的,源于,这是他用心去做的,这份用心,在被流放岭南的数月间,早锤炼得制作纸鸢手艺炉火纯青。

纵然,眼下不过是二月初的光景,放飞纸鸢最好的时间该是在三月,可,谁又限定说,二月不宜放纸鸢呢?只要心还能飞,那手中的纸鸢便亦是能飞得更高,更远。

这更高、更远,他知道,从来都是她心底的愿望。

所以,在以往,她最爱的,便是在宽大的苑子中,放飞纸鸢,也是那一年,瞧着她放飞纸鸢,清澈明亮的笑容,终是映进了他的眸底,落进他的心房,再挥拂不去。

也在那时,他方发现,这名女子,不再仅仅是帝宫宴饮上,那内敛安静的太傅府千金。

而,由于她父亲是太傅的关系,平日里,却是能经常随其父亲到帝宫的书斋,于是,他和她之间是熟稔的,熟稔外,又有着说不出微妙感觉。

可惜,彼时,他并不能为一名女子,去要父皇指婚,他的母妃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从楠王到太子,他的太子妃是谁,从来都是母妃定下的,不止为了巩固权势,亦是要基于母妃一族的考虑。

所以,他的太子妃算起来,也是他的远房表妹。

后来呢?

在他迎娶太子妃的前一晚,眼前的女子竟是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帝宫例行的宴饮前,来到东宫求见他,大胆表白心意的同时,请他纳她为侧妃。

她的勇气,她的坦然,在那时,更是让他将她深深的烙进心房。

只是,彼时,他是犹豫的,因为不想委屈她。也因为,他清楚母妃是希望他和表妹琴瑟和鸣的。

于是,彼时的犹豫,终究让他和她错过。

再然后,她成了父皇的宠妃。

思绪在这,终让它停住,他不愿继续去想这些带着灰白颜­色­的过往,仅拿着纸鸢放到她跟前:

“今日的天气不错,你若觉得身子可以,我陪你到外面放纸鸢。”

他的声音说不上有多温柔,却是落进人的耳中,让人觉得舒服自然的那种。

可,这份舒服自然,却并非风初初此时要的,她盯着那只纸鸢,描画着­精­美的花纹,那些花纹的勾勒,是用金粉蘸染出迷离的­色­泽。

真美。

是她以前喜欢放的那种纸鸢样子。

但,那不过是以前。

现在,她的手执起那只纸鸢,抬起眼晴,睨向西陵枫,说出自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然后呢?"

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是让西陵枫很少蹙起的眉心微微地蹙紧。

他没有应上这句话,风初初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过那纸鸢:

“然后,每天,只要哀——"

触到这个字时,她还是很快收了口,继续道:

“我愿意,你就陪我放纸鸢,在这里,过悠哉的百姓生活,对不对?”

西陵枫依旧沉默,沉默间,那眉心蹙出了一个川字,虽然纹路不深,可,却是不容忽视地存在。

“可你还有侯爷夫人,我也总不见得能彻底和太傅府没有关系,所以,这样的生活,不啻是虚幻的。哪怕,现在,你能陪我放纸鸢,又能陪多久呢?”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在纸鸢的竹骨上拂过,竹骨很硬,这种硬,有时候,却是必须的。

正因为这份硬,纸鸢方能飞上苍穹。

也只有做到足够的心硬,才能握住更多的东西。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一早就懂得。只是,在这些之外,其实,说到底,还要靠机遇。

而她这一次的失败,何尝不是机遇没有向着她呢?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舍弃这里的一切,我们一起寻一处世外的桃源,过完这辈子,至于太傅府,还有——"

“还有你新娶的夫人,你也会妥善处理,不用我担心,是不是?让我来猜猜,你的妥善处理是指什么,或许,父亲早知道,我还活着,只是,名义上我毕竞是死了,自然是不能回太傅府,由你带到那世外桃源,也算是消除父亲的顾虑,对此,父亲那,其实根本不用交代。至于你那位新夫人,你当然不会一纸休书将她休回司空府,处置的法子,要么,你制造出另一场意外身亡,如此,她和你的夫妻便是彻底中止。要么,所谓的世外桃源,离帝都并不远,你同样能扮演最值得女子托付的闲散侯,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呢?"

这番话,徐徐说来,是伤人的。

可,更伤人的事,还在后面,她拂过纸鸢的手,执住纸鸢的两边,骤然一撕,那­精­致的纸鸢就被撕为两半,再美的图案,都再是拼凑不起来。

“这些,不是我要的!"

决绝的说出这句话,她将纸鸢掷扔在地上,深深吸进一口气,不去瞧西陵枫的神­色­:

“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才查到谋害我们孩子的是胥贵姬,而背后谋划这一切的就是胥侍中,他不止察觉我怀了身孕,也瞧出我想给这个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他,岂会容我们的孩子阻住他女儿,乃至胥府的路呢,所以,竟不惜对我们的孩子痛下杀手,这个仇,我没有报.我不甘心呐。因为,那是你赐给我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我亏欠你的……”

话语到最后,是哽咽的,压抑着,但却疼痛的哽咽。

不甘心的.难道只是这弑子之仇吗?

当然,有些话,不需要挑明了说,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和她之间。

“初初,那,要我做什么?”西陵枫平静地问出这句话,他的面­色­,是波澜不惊的。

“枫——”风初初没有想到,西陵枫这么快就说出她想要他说的话,有些讶异,可,再讶异,她都没忘记上前几步,走近西陵枫,眼泪将坠未坠的时候,扑进西陵枫的怀中。

这一次,他的手其实没有环住她。

而她,只顾着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也忽视了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其实,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她忽视的细节,又何其多呢?

只是,有时候忽视,又不被提及的话,亦是种幸福。

“枫,只要夺回本来属于你的一切,也就等于为我们的孩子报了仇,那样,无论我陪你去哪,都再不会愧疚难受了。”这一句话,说得该有多柔意款款呢。

这,不啻是她如今要的。

倘若说,先前,她有孩子可以寄托,那么在失去孩子之后,她的依赖,始终还是西陵枫。

毕竟,作为女人,她从来不指望,能够君监天下,所以,依赖,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选择。

“可,到了那时,你同样并不能光明正大地陪在我身边……”西陵枫的手甫抬起,想要触及她柔软的发丝,但,这一抬,只在空气中停住,那样的姿势,带着一种她永不知道的凄美——

修长的指尖,在那乌黑的发丝上,隔了一分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而他说出的这句话,确是实情。

这实情,是让风初初的身子明显僵滞的。

其实,她本不该僵滞,当初,最理想的情形,也不过是西陵枫能够代替西陵夙,如此,她的太后位置就长安久稳。

至于,成为西陵枫真正的女人,这个问题,好像,在很久以前就不是她该去想的。

当她走到太后的尊位,即便曾经不甘过,不愿孀居在关雎宫,可,再如何,都是不能转圜的。

若西陵枫成了真正的帝王,或许,她和他之间能有的,也只是让她在众人看不到的暗处不孀居罢了。

一如,曾经,哪怕她是先帝的女人,她和西陡枫之间,却也是有过那一次的肌肤之亲。

纵然,那一次,很大程度上,是她基于某种目的去行出的诱惑。

所以,对于西陵枫的这句话,虽是实情,却从来不会成为她的考虑。

她越来越现实,而西陵枫呢?

始终,仍是太理想化。

她这一僵滞的原因,也仅在于,西陵枫的理想化,是否终会形成她和他分歧的开端。

只是,这一次,不用她开口,却已然听到西陵枫的胸腔内溢出一声喟叹,在这声喟叹后,他的声音幽幽地从她的头项传来:

“只有足够强的人,才能把你拥有——这句话,其实,是对所有人说的……”

这一句话,对她来说,是熟悉的。

而,这句话,彼时,她只在拒绝西陵夙时说过。

却没有想到,西陵枫竟也是听到了?

犹记得,那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那一夜,亦是西陵枫大婚后,帝宫的中秋宴饮。

也在那次宴饮上,西陵夙一反常态地约她到了临近宴饮的亭台,对她说,想娶她为王妃。

纵然,她和西陵夙因着父亲的关系,也是熟稔的,纵然,她亦在先前就瞧出西陵夙对她有所不同。

可,彼时,她乐于享受的这种不同,仅仅限于享受罢了。

对于她所要择选的男子,因着她倾国的容貌,因着她孤傲的心气,她必要择那人中之龙的。而当时,西陵夙只是皓王,她又怎会放在心上呢?

然,再怎样不放在心上,西陵夙始终是先帝的皇子,她不能当了面直接去驳,于是,方有了这一句话,但,说出这话时,明明仅有她和西陵夙二人,何以西陵枫竟知晓呢?

难道说,那时,他就关注自己的一举一动?

毕竟,那一次为了避嫌,是约在开阔的亭台处。

后来,西陵夙为了她这句话,自动请缨出战锦国,待到凯旋归来时,她已成了先帝的皇贵妃。

手微微收紧,那时,其实,岂止皓王对她有所不同呢?

最为忽略的那一人,却是最终得到她的那一人。

犹记起,被先帝强行占有的那一晚,漫天的星星是那般迷乱了她的眼,她无助地想喊,想逃,但,先帝粗暴地撕开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将霸道的欲望狠狠地埋进她的身体,也在那时,在那座殿宇内,她看到,有一幅仕女图从纱幔后透了出来。

上面的女子,容貌和她是仿佛的,可,却并不是宫里的任何一位娘娘。

后来,她慢慢发现,先帝迄今看似隆宠的唯有两名嫔妃。

一位是已然逝去的康敏皇贵妃。

一位则是她。

她和康敏皇贵妃都有一个共­性­,也是这个共­性­,使得先帝对她们是宠爱的。

康敏皇贵妃的眼睛像那名女子。

至于她,笑起来的样子,是和那名女子仿佛的。

于是,因着那名女子,她和康敏皇贵妃,都成了先帝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到的女人。

当她终于发现,那名女子的身份竟是先帝的堂姐时,是惊愕的。

也从那时开始,她明白,先帝对她的宠爱不过是表面上的。

她对先帝来说,仅是个替代品。

当这个替代品失去新鲜的意味时,当这个替代品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涵义,在暗处,先帝开始不再遮掩地在她身上肆意发泄。

他将那副画卷悬挂到她的寝殿,无数个夜晚,就在那副画卷下,将她临幸。

外人看到,先帝对她频频翻牌,唯有她自个清楚,这些夜晚对她来说,仅带着噩梦的意味。

而这种噩梦几乎没有苏醒的一天。

于是,她只期盼着尽快选秀,期待着,新选的秀女中能有相似的替代品。

可,选秀前,在先帝又一次对她施行­肉­体上的折磨时,她没有办法控制住,竟是在疼痛难耐时,咬了先帝一口,挣脱出来。

只这一挣脱,她朝前逃去时,被先帝狠狠拽回床榻,她的手无助地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却是将那画轴撕下,这一撕,先帝勃然大怒。

宫里人,仅看到先帝怒气冲冲从她宫中出来,以为是她忤逆了先帝,却不知,其后她是被先帝下了密旨,押往行宫。

在那行宫,等待她的,是不可知的命运,或许,先帝很快便会将她处死在那。

不过是碍着选秀,才不急于处置她。

也碍着她毕竟是太傅的女儿,在宫里若不能堂而皇之地发落,于行宫,不啻是最好的处置地点。

而她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在初到行宫的那日,便托着喜碧想法子修了书函给西陵枫,在那时,她能想到的人,唯有西陵枫。

西陵枫不负她的期望,匆匆赶到行宫,却不料,彼时,她的谋算,恰是借西陵枫,实现让自个怀孕的目的。

唯有怀孕,才不仅能摆脱彼时的困境,也能让先帝在以后一段时间内暂停对她的摧残,甚至于,对她今后亦是好的。

当然,诸皇子中,或者说她愿意委身的人里,唯有西陵枫。

于是,恰到好处的示弱、害怕,加上喜碧调配的催|情香功效,完成了那一夜的颠鸾倒凤。

事后,西陵枫对自己的所为是惊愕和愧疚的,可,这位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太子,却并没有逃离,仅是抱着她,一直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在他紧拥的怀里快要喘不过气,西陡枫方松开她,那时,她是催他快离开的,对于这样的燕好,只需一次,就够了。

因为,她让喜碧调配的方子,是不会有失的,纵然这种违背自然法子孕育子嗣,对孩子的影响是极大的,可,从先帝绝情的发落中,她已充分地意识到,唯有子嗣才是她可以相傍的。

当然,这个相傍的意义仅在于子,而并非其他。

所以,士月怀胎后,若非是帝子,她同样是不会要的。

只是,到了那时,一切皆是水到渠成的谋划。

这些,她不会告诉西陵枫,在他的眼底,她永远仅是那般楚楚可怜,无望地爱着他的风初初。

一如现在,她在他的怀里,微微抬起脸来,眼底的神情是让人动容的:

“因为足够强的人,才能保护我,不让我再被伤害——我只是不想再被伤害……”

一颗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溅在他的指尖,他却并没有抬起指尖为她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仅是深深望进她满是泪水的眼晴:

“好,为了你,我会变强……”

“枫……”她是欣喜的,拥住西陵枫,这一拥,她的履鞋只从地上的纸鸢上踏过,这一踏,却是让那纸鸢更加支离破碎。

或许,还有谁的心,也一并地支离破碎。

西陵枫松开她的相拥,淡淡:

“不放纸鸢也好,但,这段日子,你还是需住在这,想要其他什么,我给你带来。”

“你去忙,不用管我,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能夺回失去的一切——”话语至此,她顿了一顿,凑近西陵枫,“其实,只要能找到真的玉玺,就能揭穿西陵夙的篡位。”

西陵枫的神情依然是淡若清风,风初初却细细地说了下去:

“你该知道,西陵夙是篡位,那个皇位本来是属于你的。由于先帝突然驾崩,才让他得逞。可,西陵夙,并没有真正的玉玺。”

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不过是,有的人愈渐不在乎,有的人,却逐渐演绎成了心魔。

“在先帝驾崩的前一晚,忽传了一道密诏给我,只让我速回宫,到浮隐殿去,称那里放置着玉玺,若他万一遭遇不测,我能取得那件玉玺,将它交给你,你便需照着密函,尊我做太后。”

当她在行宫接到这所谓的密诏时,不啻是震惊的。

也在那时,她在密诏中读到了,一位老人的忏悔。

是的,忏悔。

这一辈子,先帝爱过的女子,只有他的堂姐,但,那却是他碍于伦理,不能娶的女子。

许是天妒红颜,先帝的堂姐去得很早。

在那以后,先帝寻找一切关于堂姐的影子,于是,有了康敏皇贵妃,可惜,最后,康敏皇贵妃却是决绝地选择死来离开。

后来的十几年,先帝都没有发现能替代的女子,直到她逐渐长大,先帝欣喜地发现,她的笑容酷似堂姐时,错综复杂的心情驱使下,终让他在她及笄的那年占有了她,册封她高位后,又不时地害怕再次失去。

这样的心理,使得他对她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感情,直到这种癫狂让她撕去他堂姐的画卷,而那时,他隐隐洞悉了­阴­谋正在逼近,只藉此让她远离宫闱,直到­阴­谋彻底昭告出来,以她的身份,容易被人忽视,揭穿这个­阴­谋却是最适宜。

其实,先帝做这道部署,何尝不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太傅,能在前朝挟持住彼时太子母妃惠妃的势力呢?

而她,哪怕处在尊位,终无子嗣相傍,倘太子奉她为母妃,自是让她甘愿去做的。

只可惜,先帝仅猜中了西陵夙的篡位,却没有猜中,篡位的发展,不仅师出有名,还收买了她——

“可,当我在禁军护卫下由东华门入宫时,宫里已然变了天,所幸,浮隐殿离东华门是近的,而那处殿,是我先前在御花园中休憩的殿宇,回了宫,直接过去,只做换装,是无人会起疑的,先帝的安排可谓是周密的,但,当我赶到那,还没来得及查看,西陵夙就出现了,也在那时,他胁迫我颁布了假的诏书,我方知道,先帝已然驾崩。可惜,我终是晚了一步,也受了他的胁迫,不得不颁出那道假的圣旨。而你在那之后,却被流放去了岭南,直到后来隆王宫变,我曾想告诉隆王,可,他毕竟不是你,我做不到完全的信任,我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些亲口告诉你,却仅等到了被人陷害……”

彼时,隆王宫变的情况下,她想坐收渔翁之利,又怎会告诉隆王呢?

其实,倘若时机不到,枉说了,一旦被西陵夙提前察觉,枉送的,就是她在宫里的命。所以,哪怕对父亲,她都只字未曾提过。

可,现在,则不会有这个担忧了。

一气说完这番话,她抿了­唇­,方继续道:

“真正的玉玺还在浮隐殿,可,我没有办法再回去查找,因为西陵夙是多疑的人,倘真的玉玺被他发现,那么,先帝的苦心就彻底没了。而,当时的遗诏上,玉玺一定是假的,包括西陵夙现在用的玉玺,也不会是真的。只要证明了这点,西陵夙的皇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如今,只要到浮隐殿,找出那枚真的玉玺,便是能证明一切。

其实,这番话,她并没有全说真话。

至少,在彼时,她以为这场交换,西陵夙会善待她,待到她发现西陵夙实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时,却也没有机会到浮隐殿去找那枚玉玺,或者说,即便找到了,那时都不知道该交给谁。

源于,西陵枫已被流放在外。

当西陵枫以闲散侯的身份重返帝都时,她便开始等待合适的机会,将这枚真的玉玺,再现世人眼前。

当然,为了增加胜算,首要做的,就是让西陵夙和前朝不和,在西陵夙疲于应付前朝后宫的纷争时,无疑是会忽略些许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和或,于是,她就有从容不迫的时间去部署。

而这份不和,该从胥贵姬开始,从喜碧禀报她说,她当日的小产,极有可能和胥贵姬有关,及至风念念告诉她那个揣测时,终让她将这部署的第一步演化出来。

只需让胥贵姬以欺君之罪去死,一来替她那未出生的孩子报仇,二来,不管西陵夙怎样发落其他人,必能使西陵夙和胥司空起罅隙。

如此,坐收渔翁之利,便指日可待。

所以,彼时,她是反对西陵枫娶胥雪沁的,不止看上去,是她吃醋,实则还是因为这层关系,她不希望,她所要倚赖的西陵枫和胥家缠上任何关系。

但,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竟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

可,时至今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当她说完这番话,西陵枫却是沉吟了一会,方道:

“我明白,你也累了,先歇着罢。晚上,我再过来。”

曾身为储君的他,确实对玉玺是熟悉的,要辨别出真假亦是不难。

说完,他象征­性­地,在她微抬起小脸时,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转身,走了出去。

跟来的随从只在大门外候着,他出得大门,才要上车辇,却看到,巷口旁,徐徐转出来一位身着锦袍的女子,那女子的脸,有些面生,可,当那女子朝他走来,凝着他的神态,却俨然并非是陌生人该有的。

直到女子步到离他甚近的位置,他才记起来,这女子,是他新娶的夫人胥雪沁。

胥雪沁只是凝着他,试图让脸上绽出一个笑容,但,临到头,仅是让神情有些尴尬起来:

“侯爷,在这啊。”

“嗯,出来办点事,夫人怎么也到了这?”他的声音是淡若春风的,这层淡,让胥雪沁的声音更加窘迫起来:

“我是到西城来——"

踌躇了一下,终是转了话语:

“到西城来买胭脂水粉。侯爷办完事了么?”

这一句话,问得带了几分期盼,甚至于,因着这份期盼,她并不愿去提昨晚,西陵枫彻夜不归的事。

“办完了。但,一会还有些事。夫人不必等我,先回府罢。”

“好。”很快地应出这声,胥雪沁咬了下嘴­唇­,终是在西陵枫要上得车辇时,问了最后一句,“侯爷,晚上回府用晚膳吗?”

西陵枫犹豫了一下,但,眼角的余光却是瞧得到胥雪沁的期待,对于这一名女子,嫁给他,是她的不幸:

“好。”

心软,其实是最要不得的,但,他做不到郎心似铁。

“嗯,那我回去给侯爷准备。侯爷办完事,早些回来。”这一句话,带了几分喜悦说出,西陵枫早上得车辇,朝她略挥了下手后,只朝街市行去。

而胥雪沁站在那,瞧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院子,旁边的丫鬟小梅低声问:

“夫人,可要奴婢前去叫门?”

纵然,她要的答案,应该就在这门后,可,越是快要确足的时候,她越是忐忑了起来。

只继续将嘴­唇­咬紧,然后用力摇了下头,逃似地只朝自己的车辇走去。

她是胆怯的,从小在二姐光环照耀下,她的­性­子就养成了这样。

至少,侯爷答应今晚会回来,既然有这个意外收获,又何必去计较其他的呢?

是啊,夫君回府用餐,对她来说,竟也是今日之行的收获,当然,因着前面冠以‘意外’二字,其间蕴含的,便总归是两样了。

即便,阿爹阿娘入宫相陪后,她的手脚不用被绑在床榻上。

可,自那一日后,她的行动范围,却仅是局限在了那隅密殿中。

源于,阿爹阿娘应该并不知道,她曾被废黜入冷宫,若另一处入口在乾曌宫,那么,这隅密殿,在阿爹阿娘眼中,是西陵夙对她的殊荣。

是的,哪怕,胥贵姬一事终是沉冤得雪,但,她却仍是没有被释出冷宫。

外人只道是,西陵夙有意藉此让她的­性­子驯服,可背后的缘由,却是无人会知道的。

而她现在关注的重点,也绝非在这件事上。

至于两年前,她随行岭南的时候,西陵夙会颁下她护驾身亡,追封皇贵妃的旨意,显然,她不主动提起,阿爹阿娘是不会多问的。

纵使他们不知道缘由,但,毕竟眼下,她活生生地在他们跟前出现,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慰藉。

而经历过萧楠将她托付给他们一事以后,对有些事,其实看不明白,他们该能意识到.对他们来说,也是种幸福。

当然,奕茗也是不会再提起关于岭南发生的事,包括现在,她每日里,说的话,也很少。

大部分时间,是木然地躺在床榻上,偶尔会和阿娘说几句话,知道弟弟在阿爹开的铺子里帮工,一切都很好时,­唇­角才隐隐浮上些许的笑意。

在这样的时候,她一遍遍在心底说服自己,苟延残喘等下去,是为了阿爹阿娘,也是为了等师父的音讯。

这,该是最后一次,选择相信西陵夙。

哪怕,灭谷和他脱不开­干­系,可,彼时,他说,他会为她寻回师父。

她是想信他.因为这份信,若是能兑现,至少不会让她的心陷入另一场绝望中。

可,当这最后一次选择的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只演化成一道讽刺时,唯有她清楚,心,终于开始碎裂得连自己都触摸不到。

在心碎开的缝隙里,越来越清晰地明白,她面对的,唯有两种可能。无论哪种可能,她其实并不能寄托于让他帮她找回师父。

一种可能,师父对他还有利用价值,是以,该是被他秘密囚禁在一处地方。

另一种可能,谷中一众人等誓死杀出血路,护得师父离开。

如果是前一种可能,那么无疑,以她如今的能力,也根本没有办法从西陵夙手中要回师父。

倘若后一种可能,显然,师父的下落,更不会让她寻到。

她要的,从来仅是师父的平安,如今这样的要求,看上去都成了奢求,都成了因她的错,导致师父深陷险境。

而她,除了在无计可施的等待中绝望外,再无其他。

心如槁灰,因为,找不到任何方向。

很快,在绝望中她发现了一件更让她没有办法接受的事——

她怀孕了。

这几日,思绪兀自陷入浑浑噩噩中,她竟是忽略了这件事,直到那一晚,夜半时分,她又在噩梦中惊醒,手无意识的相环,终是发现了这则对此时的她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的事实。

可,彼时,却是她亦想要的,不是吗?

算对了日子,加上雨露恩泽,只要她本身没有问题,怀孕,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但,现在呢?

现在这个孩子,对她来说,还有留的必要吗?

她的手瑟瑟发抖着,可这层发抖仅能掩藏在被褥下,不能让任何人瞧到。

是的,不能让任何人瞧到。

若让她现在,仍给他诞育子嗣,她做不到。

她更做不到,让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后,留在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利用,随时撕毁允诺的父皇身边。

一念甫过,原来,她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

最不期然的念头,越是代表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纵然,此时不要这个孩子,哪怕没有药物,对她来说都很简单,毕竟,才一个月未成形的孩子,只需用|­茓­位活血法子,便是能轻易地堕去。但,当这个孩子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身体里时,她终究知道,自己做不到狠绝。

唯一能做的.就是瞒下去。

这份瞒,意味着哪怕她能克制住所有怀孕的害喜反映,却一定要在身子见形前离开这。

是的,离开!

她不能这样继续天真的希望能等来师父的音讯,天真地以为他会主动放她出宫——毕竟,在胥贵姬一事拨乱反正后,他依旧以她忤逆不驯的罪名,继续囚她在冷宫。

这个孩子,在她最不想要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却也给了她必须离开他的决心……

作者题外话:西陵夙,其实,他有什么错呢?他的错只在于,一直想得到的爱,总是发生在不合时宜的时机。好了,很快就到大婚,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大婚的时候显现出来。本文,也就接近尾声了……

【七个代寝夜】vip-45

然,要出宫,必要找到襄助的力量,这层力量,如今能借助的,许是也唯有范挽。

包括,师父的下落不明,范挽的父亲该是在继续查探的,纵然,希望渺茫。

但,千湄必是将她彼时失态,是在范挽吩咐宫女送来那些布料之后发生的,禀明过西陵夙,所以,显然范挽是不可能再让宫女随意进出冷宫了,即便能进,此刻她是被限在了密殿内,再如何,除了千湄和阿爹、阿娘外,怕也是难有其他人能进来。

再者,如今她所想的,与当日应允范挽的,终起了变化。

哪怕,范挽并不会知道彼时她话语背后的意思,可,她能做到问心无愧吗?

只是,她要出宫,目前能想到,仅是这条路了。

思绪百转,耳边能听到更漏声,这一隅密殿,真正待久了,才发现,并不只是一进,旁边,另有一间小殿,现在,阿爹阿娘就歇在那间小殿,她独自睡在这张床榻上。每晚,千湄都会守在她的床前,该是骇怕她做什么傻事。

今晚,亦如是。

但,却又不尽然。

殿内除了她和千湄外,却是进来了第三个人。

纵使没有听到步子声,但,能听到那一人的呼吸声在这寂廖的殿内传来。

这,非她的听力在黑暗中会变得格外好,而是那呼吸声做不到不平静。

是他?

是他!

她的身子不可遏制的发抖起来,她最怕的时刻,终是在他一步一步的相逼下,到来。

是的,她怕!

怕曾经那些蓄积起来,不因回避而变得稀薄的爱会转成恨,因为,要彻底忘记一个人,除非是做到无爱无恨,可,现在呢?

再怎样压制,压制久了,反使那些恨意一旦喷发,会来得更加决绝。

她不要,不要!

这样,她将永远陷进他给她下的囚牢中,无法自拔。

但,下一秒。她的身子,竟是连发抖都是不能了。

纵不去瞧他,却是能感觉到,他在她的床榻旁坐下,紧跟着,他的手,骤然,紧紧拥住了她。

这,不是第一次,他这么拥住她。

却是第一次,在他拥住的时候,她能通过他拥住她的指尖,清晰地觉到,那里,有着深浓的悲凉传递过来。

那些悲凉是这般的浓厚,只让她在这刹那,失去了所有的思绪。

脑海中一片空白,这片空白使得哪怕他没有点她的|­茓­,她都没有办法去做任何的反抗,仅任由他抱着,同时,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底,不可遏制地会有雾气湮上,迷糊了视线。

他将脸埋进她的肩胛,在那里,一颗温润的泪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徐徐淌下。

她能觉到肩胛处仿似有温润的液体滑落,滑落的须臾,这些温润忽地变得那么灼烫,只让她难以忍耐起来。

而他的手愈紧地拥住她,她能觉到,他的手掌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他的声音接近低喃低低地在她耳边传来:

“哪怕恨朕,都没关系,现在,让朕最后再好好抱你一抱……”

语音甫落,那抹悲凉的气氛烘托得愈加清晰起来,她的身子在这片清晰中僵滞。

思绪渐渐从空白中归来,除了那些让她想要回避的恨之外,有的,还是那些将断难断的情愫。

她想要推开他的手,只狠狠地掐进自己的掌心,却没有办法做到毅然决然地彻底推开。

真是可悲。

在他跟前,她始终太过软弱,所以,注定,受伤的,被利用的,无论五年前,或者五年后,都只会是她!

但,即便这么抱着,她不担心,他会察觉出她有了他的孩子,纵然,这数日间,每隔三天都会有傅院正借着给她调理身子的名义进来诊脉,实则,莫过是瞧她有没有怀得子嗣吧。

难道,她怀上子嗣,就对如今的一切,有任何改观了吗?

他该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可,他不仅不给,还——

现在呢?

试图再用这种若即若离的柔情,在她被禁了这么多日,在他自以为她能淡化未烯谷一事后,让她复对他安协吗?

呵呵,西陵夙,不能不说,他真的很擅长谋心。

只是.对于心渐渐碎去、散去的她来、这份谋算,终是没有用处了。

哪怕,以前的她,会反抗,会用犀利伤到他。

可现在,不会了。

她木然地躺在那,没有任何反应地无视他的存在。

但,当他其中一只没有受伤的手稍稍松开她的腰际,甫要覆到她的脸颊旁时,她却是决然地挣开,这一挣开,他的手再覆不到她,从她的眼底,在这还算亮堂的殿内,能读到的,是一种厌恶的神­色­。

这样的厌恶曾经也在她初随他回宫时,出现在她的眼底,可,后来,似乎一切都开始好转,再后来,其实,不管怎样努力,始终,还是没有办法转圜一些事。

“朕——"

“你想说什么,是说,没有找到我师傅,还是说,我师傅已经——"

再怎样决绝,她却是说不出那一个带着悲凉的词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说了,再多说,除了多印证一次你的虚伪,不会再有其他。”她的声音是淡然的,哪怕心底再怎样起波澜,可,她亦是知道,怀了子嗣后,最忌讳的,就是心境过大的起伏,这样,是会间接影响到胎儿的。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他低低地说出这句,终是在察觉到她的抵触后,将手放开。

而她在他放开的刹那,只在­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笑靥:

“交代?皇上,这场戏,还要演多长时间呢?一面演着深情脉脉,一面演着冷血伤害,如果说,这是您的在意,那,这份在意,却只让我痛苦不堪,您熟悉我的所有软肋,因为这些软肋,我哪怕活着,其实和死已经差不多了……”

说完这句,他本埋在她肩胛处的脸终是抬起,在抬起的刹那,哪怕她故意做到漠视,却仍是瞧得到,在他眼底,有须臾的晶莹闪过。

她知道那是什么,正因为知道,才让她更觉得悲凉。

一份爱,若发生在错误的时候,哪怕再对的人,剩下的,仅有满身的伤害。

时至今日,不用再多言辞的犀利,这份伤已深到了髓。

“朕说过的话,会是千金一诺……”他仓促的起身,潋滟的眸华最后凝了她一眼。

刹那,莫名的,在悲凉后,她隐隐觉得似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这层不对劲在哪。

再回神时,他早已离开这隅殿。

千金一诺,她要不起.也等不起了。

收回的眸光,恰看到,千湄站在不远处,正瞧着她,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终究还是缄默的。

这份缄默,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一大早,阿爹和阿娘按着惯例过来陪她共用早膳,千湄依旧没有说太多的话。

而在千湄奉上膳点,退到一旁伺候时,阿娘看似不经意的舀粥,却是刻意压低的话语传来:

“如果信阿娘,有些事,你想做,却做不了的,不妨就交给阿娘去做。”

她本来正端起牛|­乳­要喝,这一句话,终是让她端起牛|­乳­的手,僵滞了下来。

连阿娘都瞧出来了?

可见,她的遮掩功夫越来越差了。

“你不能出这里,但,阿娘可以。”

阿娘见她怔滞着,复低低补上这一句,旁边的阿爹亦是朝她投来坚定的眼神。

“阿娘……”

她说不不出更多的话,千湄纵离得不算近,听不到这么低的语声,可有些话,却是一时说不清的。

不过只要阿娘可以暂时离开,一切就不会太难办。

她抿起嘴­唇­,将牛|­乳­慢慢饮下,牛|­乳­很温暖,只这份温暖,她不知道,是不是能温暖碎去的心。

因为,那心,毕竟是碎了,再温暖,始终也粘合不了的破碎……

华阳宫。

“娘娘,奴婢按您的吩咐,已将口讯传给了那名老­妇­。”范挽的近身宫女在旁禀道。

这名近身宫女,正是烟儿。

当然,所谓的口诀,传的是什么,烟儿是不会知道的。

但,烟儿显然是这宫里,她可以培养的亲信。

要培养一名亲信宫女,最初的阶段,便是在确定值得培养后,不时交代一些看似秘密,实则哪怕被人捉到,都抓不住把柄的事。

这样,不仅能让烟儿知道,自己对主子是重要的,愈渐卖力讨好,万一被人收买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而待到时日长久,有些事牵缠在一起,休戚相关的时候,要收买却亦是不易的。

此时的范挽纾展纤纤玉手,独自做着茶艺。

哪怕,没有人品她这一盏茶,这茶艺实成了她消磨时间最好的法子。

太后、胥贵姬一,说穿了,不过是成也亲信,败也亲信罢了。

听烟儿禀说完,她轻柔地斟了一杯茶,递给烟儿:

“辛苦了,喝杯茶解解乏,今日,不必伺候本宫,早些歇息去罢。"

“娘娘,您说哪的话,这都是奴婢该做的。”烟儿喜滋滋地接过范挽递过去的茶,还没喝,眼角眉梢都带了笑。

“这是你该得的。一会去我的妆匣选一样你喜欢的,就当本宫为你添妆。”范挽在烟儿接过茶后,便收手,只将剩下的茶叶沫子悉数撇去。

敞去间,这月余来的一幕幕便闪现出来。

当日,她应允冷宫中的茗采女,向父亲转达了茗采女的意思,并拜托父亲藉此探听未烯谷的讯息时,不料,得来的,竟是一道噩耗——

父亲素日和未烯谷的联系,自是靠那信鸽,这一次,同样如此,但,那信鸽此次却是一去不复返,父亲隐隐觉到不太对劲,遂托着毗邻未烯谷的亲信前往谷中传信,未料,传来的讯息恰是,谷内显见是经过一场大屠杀,不止守谷的童子,乃至几名弟子都死于血泊中,可,遍寻未烯谷,却是不见谷主的踪影。

源于,那死去的弟子都只是女子,未烯谷现任谷主是男子,这点,哪怕,亲信不曾见过萧楠,终究是能辨别出来的。

于是,只传回这道讯息,父亲大惊之下,好不容易连夜托了守护的太监递了进来,她思忖再三,第二日就传去了冷宫。

这一传,似在平静的背后,终究发生了什么。

其后,她亦是被牵连了。

牵连的代价,西陵夙虽没有质问于她,却是从那时开始就不再翻她的牌。

果然,她在帝王心中的价值只是因着那一人的存在,方有价值。

纵然,对那一人的来历,她知道的不多,可却是知道,谷主的重视,于是,她在父亲眼底的价值亦是在这份重视之后。

全是因着那愚昧的感恩戴德!

一念过,她正涤洗的杯子,在她骤然握紧的指腹中咯咯作响,能听到旁边烟儿欢喜的谢恩声。

她纵然不屑,可,却还得继续这份愚昧——

昨晚的晚膳,在烟儿端来的糕点里,她经是瞧到未烯谷枫叶的形状,在那时,她清楚,必是冷宫的那位有什么要和她说,但,碍着她如今恐也不能随意让宫女进出冷宫的缘故,悄悄传来的口讯。

于是,她仅让烟儿在今日午膳时,亲自去往膳房,只问膳房,昨日的糕点是谁做的,膳房的师父指向一人,恰是站在膳房最偏僻的角落仍在做着糕点的老­妇­,说是那老­妇­昨日做了一样糕点,她们瞧着新颖,便照做了,呈给各宫的主子。

而那老­妇­看到烟儿的裙裾上绘着那枫叶时,眼晴是一亮的,烟儿旋即按着她的吩咐,在称赞老­妇­的手艺后,借着赏赐,将一张极薄的纸条附在手心递给老­妇­。

纸条上,约定的是,明日子时,她会让烟儿趁宫里的祈福,往太液池旁放河灯,若有什么事要吩咐,只在那时传在河灯上即可。

当然,今日她让烟儿做的事,她会原封不动的告诉父亲。

毕竟,从父亲传进宫的,关于未烯谷的噩耗中来瞧,父亲是无措的,这份无措,却是想让宫里的这位给个指示。

这份指示,她自是会给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再不会捏得茶盏壁咯咯作响,仅是松手,起身,凝向窗外那属于春天的烂漫。

再过一个月,中宫汝嫣若就将被迎进帝宫,而明晚的河灯祈福亦是为了中宫所举办的。

中宫,那个位置,离她真的很遥远。

这就是生来的命,她只不过是想凭自个的力量让她的命稍稍好一点,所以再怎样,都该是被容许的。

小脸上浮起一缕笑意,她的手抚上窗棂,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那片姹紫嫣红……

奕茗的阿娘去往御膳房做膳点,自是打着奕茗的名义,只说奕茗想用些许家乡的小食,而西陵夙废黜奕茗往冷宫,却是不曾让阿娘、阿爹知道,于是,对这个要求,是允准的。

通过膳房取得联络,再通过河灯交换,奕茗的阿娘顺利将奕茗的意思传给了范挽,范挽并没有让奕茗等待太久,三日之后,当奕茗的阿娘再次到膳房做糕点的时候,便带回了好消息。

薄薄的一张帛纸,上面书写的是,在一个月后,中宫皇后汝嫣若进宫之时,就是最佳出宫时机。

彼时,宫内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那隆重的典礼上,谁会注意那偏僻的冷宫呢?

而.以奕茗的能力,解决掉冷宫看着她的人,该不是难事。

难的就在于,脱身之后,由冷宫那段路到宫外,若被人发现,则必是会出事。

可,范挽却同时传递来了一个好消息,当晚,有一队舞龙的杂耍队会是第一支结束表演的献艺,在戌时,会经西华门出宫。

只要她出得冷宫,在通往西华门的秘道旁候着,范挽会想法子将她掩进舞龙队的道具里,如是,便能出宫。

这,看上去,不啻是周密的部署。

想不到,范挽这样懦婉的人,却是能想出这样有条不紊的部署来,这两年的宫廷锤炼,果真要活下来,就不得不为之改变。

彼时,她应允范挽会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因为未烯谷的变故,再无法做到。

纵然,范挽并不会知道,那时她的这番安排,可,她岂能做到问心无愧呢?

等出得宫去,见了范挽的父亲,再做打算罢。

或许,她只能为范挽研制一些能增加女子吸引力的香膏做为补偿。

可,终究不过是补偿罢了。

有些事,之于补偿,是无用的。

“阿娘知道你心里苦,阿娘能为你做的太少。”

阿娘是趁着歇灯前,将范挽的帛纸给到奕茗,瞧见她颦了一下眉,能说的话,却仅是这一句。

有些事,她不会去多问,一如,奕茗让她传的讯息,她也不会多看。

多问,不啻是让奕茗再痛苦一次,多看,她亦是帮不上什么忙。

纵然不是亲骨血,纵然只相处了三年,母女的情意,是灵犀相通的。

而她能够看懂,奕茗的痛苦,而她能做的,真的太少。

奕茗摇了摇头,抬眸瞧向阿娘,轻声:

“有阿娘陪女儿在宫里撑过这段日子,女儿已觉得大好了不少。但,弟弟始终还是需要阿爹阿娘的,过几日,你们就出宫吧。”

阿娘从她的话里能听出背后意味,可,一如她方才所说,即便怎样,她能帮到奕茗的却是太少。

如今,或许远离宫闱,再想法子远离帝都,彻底不让奕茗牵挂,是她唯一能做的吧。

今晚,月冷星疏。

人心,亦渐渐疏离。

这一切,都阻不过日子的缓缓流逝。

流逝间,不仅在宫内暗潮涌动,宫外,同样如此。

风初初独自站在院落中的梧桐树下,这大半月,每日里,除了中午,西陵枫会过来,每晚,却都不会再陪她了。

哪怕,这些日子的相陪,越来越让她觉到,西陵枫好像有些什么地方再不如从前一样,但,细细品味,又似乎和往昔一样对她是温柔的。

那些许的不对,反是让她说不出,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可能是越接近部署的实施,心底,越发忐忑的缘故吧。

然,或许,不对的地方是在,这月余,他对她始终守之于礼,即便,这样的君子行径,是让大多数女子会动容的,可于她来说,反是不能做到心无芥蒂。

而她现在又不能和他为了这,起任何的争执,源于明晚,就将是西陵夙迎娶汝嫣若为中宫,一切在明晚,也许同样将是另外一个开始。

覆灭,或者重生的开始。

今日中午,她执意让西陵枫今晚务必要来,只说是为他饯行,预祝他明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所以不管怎样,她知道,他会来,而她也是这月余来,对镜化了­精­致的妆容,第一次着上一件排红的裙衫。

这一晚,西陵枫并没有迟来,月上柳梢的时候,那抹青­色­的袍衫终是出现在院门的彼端。

她没有迫不及待的迎上前去,她知道,她怎样的姿势是最美的,是以,现在,她只将那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稍稍侧了身,凝向他,然后伸手,将脸颊旁的一缕发丝捋开,那一低头的温柔,是让人心动的。

而他的声音响起,亦是温柔十分:

“看上去很丰盛呢。”

这一语,自是对着石桌上的菜肴。

她笑得明媚,略低了脸:

“明日过后,这些菜肴恐怕就再是入不得你的眼了。但,这些,都是我今日亲自下厨做的,只希望你莫要嫌弃才好。”

“明日过后,我还是会记得今晚这一顿的……”他的声音虽仍是温柔的,但在温柔外,俨然添了些其他的情愫,只可惜,她是没有听进去的。

仅是执起酒盏,为他满上一小盅的薄酒。

频频地劝酒,但又不至于饮到醉意醺醺,只微染上醉意,那看出去的人或事便是迷离又暧昧的。

她瞧着他在她的劝酒下,愈渐醉去,待到酒过三巡,西陵枫原本略有苍白的脸­色­,被这薄酒醺得起了些许的红晕,只笑着扶起他:

“侯爷醉了,今晚不妨歇在这罢……”

这一句话,莺声燕语,听来是悦耳的,她身上熏了好闻的香料,这种香料就仿似小孩子的手,一撩一撩地,只让人的心底,都觉到难耐起来。

西陵枫是个男人,并且还是个正常男人,对于这样的撩拨,又岂会没有感觉呢?

可,在她扶着他,将要步入那房室内时,他的步子却是毅然地止住:

“我确实醉了,明日还得尽早入宫,还是不叨扰了……”

“枫——”她轻轻唤了他一声.阻住他接下去要说的话。

此时,这院落内,唯有她和他二人,那名小丫鬟早在上完菜后就被她摒退了出去。

而他的随从又在大门外候着。

所以,再没有人会看到,也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

所谓的‘叨扰’,其实说的,只是她叨扰了他罢?

她素是敏感的女子,这两个字落进耳中,让她再做不到淡然,手下意识地愈紧地握住他的臂端,唤出这一声,带着楚楚的味道:

“你真的要走?"

西陵枫顿了一顿,目光却没有瞧向她:

“等明晚后,我再不会走。只是为了明晚,有些部署需要再查验一遍。”

“是这样——”风初初沉吟了一下,复道,“早知道,就不让你喝酒了。要不,我给你再去煮碗醒酒汤吧?”

“不必麻烦了!"

“不,等我一下。”风初初明媚灿烂的一笑,将他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在这明媚灿烂的笑靥里,他是有片刻恍神的,依稀间,似又回到了那青涩无忧的年代,她也是这样纯粹地笑着,明媚的笑意只将那高飞的纸鸢都沾染得灿烂无比。

于是,他不再坚持立刻离开,只在那石凳上坐下,夜晚的风徐徐吹来,将他的袍裾吹起,也将过往都一一吹拂过眼前。

若只如初见,他忤逆母妃,执意娶她,或许,一切都会不同罢。

但可惜的是,在彼时,他终究是错过了她,也使得她其后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

哪怕,看到她变成如今这样,他做不到鄙夷,有的,只是愧疚。

是他彼时的懦委,造成她今日的局面。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已然捧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她煮得很快,茶甫入口,甚至还是烫灼的。

但他没有吹一下再喝,而是一饮而尽。

这份烫灼的茶从喉口一直烫到心底,能让他清楚地知道,心还是在的。

那里,会为一个人疼痛,也会为一个人柔软。

而她,显然没有发现茶是这般烫,毕竟,那瓷的隔热效果十分之好。

这些细微地方的忽视,亦只说明了,所有的一切,仅是看上去的似是而非。

“再坐一会?”她接过他喝光的茶盏,轻声问了这一句。

他踌躇了一下,终是颔首。

她轻柔地笑着,将那茶盏搁到一旁的石桌上,只俯下身子,将小脸枕在他的膝盖上。

哪怕今晚,没有如期,让他要她,可他刚刚说了,明晚之后,他便不会再走了,这对她来说,无疑甚是欣慰。

她现在要的,也仅是如此。

俯上的瞬间,她能觉到他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发髻,这样的感觉是静好的。

这份静好,是她这么多年来,逐渐失去的一种感觉,在今晚的不期而至,只让她觉得,昔日所受的磨难,终会随着明晚的到来宣告结束。

无论是胥司空父女,还是瞧轻她的父亲,会为彼时对她的所行付出代价。

到了那时,她仍旧可以以太后的面目出现,毕竟,对西陵枫来说,这无疑仅是一次拨乱反正,至于她怎么活下,大可说成是西陵枫一人的巧手安排,而再不用牵涉进西陵夙。

这么想时,她­唇­边的笑意愈浓,一直紧绷的神经也开始放松,只俯在西陵枫的膝盖上,就这般沉沉地睡去。

西陵枫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时,知晓她已然入睡。

他停止摩挲她的发髻,又怕惊醒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小心冀冀地将睡熟的她抱起。

其实,他的腿一直是不方便地,这几年虽然不似开始那样瘸拐,还是使不出多大的力,这是那次宫变留下的痼疾。

而这一刻,他还是坚持着,尽量平稳地抱着风初初步入里面的房室。

将风初初小心冀冀放到房室的床榻上,起身的刹那,他还是将吻,轻柔地烙在她的额际。

冰凉的吻,轻轻柔柔地烙在那,她的肌肤是温暖的。

这份暖意,在明日到来前,终是让他的心轻触微温。

而她,不会知道……

迎娶汝嫣若的仪式是繁琐的,整座帝宫也因着这桩延迟了两年的喜事变得分外热闹。

冷宫,亦是破天荒地悬挂上红红的灯笼。

当然,这些,在密殿的奕茗都是瞧不到的。

她的阿爹阿娘借着家里有事,早在十几天前,就请辞出宫回府,许是她的­精­神状态开始与常人无异,西陵夙恩准了阿爹阿娘出宫回府。

而这十几天中,那支碧玉箫也被千湄带到了密殿中。

如果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吹响那支箫,可她却并没有去吹,更多的时候,只是用手摩挲着那箫,然后陷入沉思中。

很快,便捱到五月初五这一天,因着春日将尽,衣裙也越来越宽松,不多时,她略见显形的小腹便是要遮不住了。

只是,倘若今晚能成功,那么,这个问题是无需去担心的。

晚膳时,千湄如常地奉上今日的菜肴,依旧是­精­致的,哪怕,她‘没有’身孕,却是比宫里的嫔妃都要来得好。

她执起筷子,甫用了一筷菜肴,却忽然眉头一皱,将筷子放到一旁,神­色­有些痛苦。

“姑娘,你怎么了?”

“不舒服,这菜的味道好像不太对。”她指了下跟前的那碟白玉七宝。

千湄有些疑惑,这碟菜她是试用过的,按理,不该会有什么不对啊,虽这般想着,还是执起筷子,尝了一小口,味道是如常的,当她欲待放下筷子,说些什么时,却是看到奕茗对她微微一笑,接着,她身上某处地方忽然一疼,紧跟着,便失去知觉,栽到了地上。

这密殿的好处正在于此,除了千湄外,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她迅速解开千湄的宫女衣裙,只将自己的裙衫和她的对换以,而千湄被她封了睡|­茓­,该会沉睡十来个时辰,方会醒来。

十个时辰,对她来说,确是足够了。

匆匆换好裙衫,她端起托盘,按着规矩,现在,她是需要把托盘还到候在殿外的膳房太监那边,而对于从密殿去到冷宫的那个入口,她是不陌生的。

很快走出密殿,果然有一太监打扮的人在破败的殿门口候着,她以更快的手法,将那太监的睡|­茓­点去,接着,不顾避嫌,只脱下太监的外袍,再次换上后,托着盘子,朝殿外行去。

一路行去,冷宫内,见不到闲杂人等,而她对冷宫的回廊并不熟,全靠着阿娘之前凭记忆绘下的地图,才没有绕歪路的走到宫门口。

那里,照例守看禁军,所幸没有碰到芳云姑姑,这些禁军对她来说,是不足为惧的,毕竟,没有一名禁军会记着刚刚那名太监的样子,何况,此刻,他们还在侧耳听着宫里传来的喜乐。

她只俯低了脸,凭着腰牌出得冷宫,冷宫前的秘道,树荫浓密­阴­冷,走了大概半盏茶的路,她便将托盘放到树丛中,就着昏暗的宫灯,朝西华门走去。

冷宫本来地处西隅,过去顶多半柱香的功夫,但,由于怕被人认出,她走得还是很小心谨慎,好不容易,快走到离西华门不远的秘道时,骤然看到一青­色­身影的闪过,那身影,纵是那样快从树荫间掠过,她却是瞧得分明的。

师父?!

思绪中只拂过这一念,让她不由自主地朝那身影跟去。

她的轻功素来是好的,没几下,便跟上了那青­色­身影,也因为跟上,她能瞧得到,那青­色­身影的脸上,戴着没有任何五官的面具。

是师父!

真的是师父!

而,也在这时,那青­色­身影终是停了下来,只站在一处枫叶树下,春天的枫树,不会有火红的叶子,可,恰是和他那青­色­的身影更为契合,他站在那,仿似在凝着她,又仿似仅凝着未知的某处。

“师父……”这一刻,奕茗是做不到淡然的,真的是师父吗?

应该是,那样的身姿,那样的面具,那样的轻功,仅会是师父一人。

她朝他走过去,却看到青­色­的身影不动声­色­的朝后退了一下,接着,是师父的声音飘渺地传来:

“我没有想到,你为了他,竟会背叛未烯谷,茗,你让为师太失望……”

这句话,纵然飘渺,却狠狠地砸她的心口。

“师父,我……”

只说了这三个字,她的声音嘎然消失在空气里,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

是她的错,是她修了那份书函,导致了这一切!

纵使,她的目的为了送那所谓的密丹,可,或许,连那密丹都是假的!

“全谷二十条­性­命啊,茗,你让我心寒,可,为师做不到亲自惩处你,只能就此断去你我的师徒情谊!”青­色­的身影喟叹地说出这句话,骤然就要转身离去。

她的师父,哪怕她犯下这般滔天的罪责,竟都是不忍杀她。

而以她如今犯下的罪孽,死一万次都是不足惜的。

她说不出任何话,只怅然地上前,蓦地跪伏在地:

“师父,徒儿错了,请师父赐徒儿一死。”

青­色­的身影,只是轻笑出声:

“赐你死,难道就能让未烯谷的人都活过来?你毕竟是为师唯一的徒弟,为师不会杀你,只愿你迷途知返,莫再和那样手沾鲜血的帝王在一起,这是为师唯一的心愿。”

“真的是他做的……”她的声音是虚软无力的,在这样的时刻,眼底却是­干­涸一片,只将手无力地撑在膝盖之上。

“他始终容不下未烯谷,容不下为师,认为为师是他的心腹大患,竟不惜将那假药奉上,可惜了你香芒师叔……”

果然,果真!

手指用力地嵌进指腹,她能觉到腰际系着的碧玉箫,此刻,是那么清冷,只将过去那些许残存的温情都一并的散去。

这份清冷,逐渐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甚至于,连那孕育着生命的下腹都能觉到刺骨的寒冷。

低垂的眸华,不敢去瞧师父,只盯着地上那鹅卵铺就的小径上,却是看到,那黑­色­的投影翩然地就要离去。

也在这刹那,她听到隔着枫树前的一小簇冬青,传来一太监的声音:

“谁在那,胆敢惊扰御驾!”

御驾?

难道,隔着冬青的秘道是西陵夙御驾今晚会经过的地方?

来不及细想,那青­色­的身影已然掠去,只留下她跪伏在地上,而那名喊话的太监却是越过冬青,奔到她旁边:

“你是哪宫的,鬼鬼祟祟在这!"

旋即,在瞧到她的脸上,不由惊唤了一声:

“茗姑娘!”

那太监,恰是邓公公,只是今晚,她的思绪在师父出现后,百味交缠,却是连邓公公的声音都没有听出。

­唇­哆嗦得厉害,也在这时,她终是看到,师父已然离开,而在她的跟前,有一片薄薄的荧光闪烁着。

那是什么,她清楚。

此刻,她也能觉到,只隔着冬青,西陵夙的眸光必定是­阴­鸷的。

或许,这一切,真该到了了断的时刻……

【终章一】由爱故生忧

薄薄的荧光是什么,她很清楚。

那是未烯谷内所有人都会有的一张铭牌。

在每个人正式被纳入谷时,会由谷主将这铭牌收到谷内的竹堂中,只有在正式脱离未烯谷的那天,这枚铭牌方会交还给那人。

所以,现在,师父将这铭牌放在那,只有一个意味——

师父终是不要她了。

就在刚刚,在邓公公喊出那句话后,师父翩然离去那一刻,她能听到师父的传音入密:

“好自为之……”

这简单的四个字,只让她的心碎开成粉末后,骤然随风散去,再觅不到踪影。

不过,她总算能瞧到,师父终究是好好的。

她没有问密丹的事,因为问与不问都没必要了。

不管那密丹是真是假,也不管是否因着那密丹,师父才会转好。

都不能成为她宽恕自己的理由。

因为,师父如今安然地站在她跟前,话里行间,已再再昭示了一个事实——师父,是在那一众无辜牺牲的谷人以及香芒师叔的保护下,才逃出了山谷。

亦因此,未烯谷那二十余条­性­命却是不在了,包括香芒师叔。

所以,她根本不能原谅自己,而师父不忍惩处她,只让这份无法原谅变得愈加难耐起来。

师父口中说的迷途知返,于她,还能返吗?

只这好自为之,她又该如何去为之呢?

仅是下意识地在邓公公上得前来,将那片荧光的帛片收到袖笼中。

在冬青丛外那如刀锋一样的目光凝注下,邓公公伸手将她扶起,似是得了吩咐,亲自带了两名宫女,将她带回冷宫。

今晚,没有逃成。

不仅没有逃成,还让西陵夙撞个正着。

看上去,不仅狼狈,只将自己陷入了更糟糕的境界。

但,至少,她瞧到了安然无恙的师父。

至少,证实了,未烯谷的事,不论西陵夙怎样狡辩,都是和他有关。

而她呢?

在这数日里,竟让自己去试图相信他,在相信中等到绝望——

相信?

她想,这一辈子,最大的错,就错在,信了一个不该信的人两次!

所幸,她没有来得及避入舞师队,是以,这一次逃离宫闱的失败,不会连累到范挽。

这,就好。

在奕茗踉跄地转身离开,随伺在西陵夙身旁的海公公,瞧着西陵夙愈渐­阴­暗的面庞,在那红­色­喜服的衬托下,只让他觉到这位帝王周身都开始笼罩一股肃穆的气氛。

原来,是要经由这条秘道,从行礼的寝殿通往晚宴的殿宇,却不曾想,会在这碰到那本该冷宫中的奕茗。

她只掩在冬青树后,加上刻意换的太监服,不难猜测出,她是要借着今日大婚的时机,趁人不备,逃出这帝宫。

若非刚才有荧光一闪,邓公公按着规矩走在前面,许是,就真的,错过了这一幕。

在他大婚的今晚’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他。

哪怕,他再对她说出怎样多的话,都止不住她要逃离的步子。

她说他瞒她,骗她?

那她对他,何尝是坦白的呢?

他要的,并不多,要的,只是她能陪在他身边,哪怕,仅是这不多的时日,可她却都是不愿的。

而,她执意离开这宫闱,即便这帝宫对她来说,险象环生,但,她这般贸然地去到宫外,就能得到周全吗?

看着她木然地任由邓公公送回冷宫,他坐在帝辇上,红­色­的袍袖微微抬起,五彩云纹绶带后,系着的,纵是如意荷包,可,在这荷包内,却是别有乾坤。

这番别有乾坤,只在此时,让他嚼到一抹疼痛,手抚上胸襟处那金龙铜睛的位置,那里,疼痛得快要让他窒息。

接下去的宴饮,很是隆重——

与宴的,不仅有坤国的达官贵人,还有诸国的使节,而在这样一件盛大的纳后仪式上,他清楚,有些事,始终不会是表面那般简单,暗处,永是波涛汹涌。

如现在,他睨着她远去的地方,声音­阴­鸷:

“起驾冷宫。”

“皇上,晚宴的吉时是在半个时辰后。”海公公躬身禀道,话语间,带着明显的阻意。

“起驾冷宫!”

他只复说了这一句,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仪。

外人看起来,仅是他对她私逃的不容,这,反是一个更好的契机。

源于,再怎样心中有些许的不忍,今晚,许是都不得不让他提前做出一个决断。

此时的暗黑一片的天际,因看吉时将近,开始燃放璀璨夺目的焰火。

若泼墨一样的暮空,只烘托出焰火的绚丽,那些焰火在最高处绽开,接着,细细碎碎地浮漾开去,仿若那七彩的苏锦,光彩流离间,从半空里直泻下来。

若不是这焰火的燃放,即便,秘道旁悬挂着更多的宫灯,这座帝宫都会很快被四面蕴升的黑暗所吞噬。

可,即便如此,属于夜的黑­色­,还是在焰火绽尽后,逐渐地笼了过来,只将一座孤落的宫殿锁起。

那是冷宫的所在,在这样喜庆的日子,哪怕悬了大红的灯笼,依旧清冷的冷宫。

此刻,她跟着邓公公走向那最偏僻的一进殿宇。

身着太监服饰的她,只将蒙头的头巾被除去,如瀑的青丝便散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边的脸,也将­精­致的面容,大部分都蒙进了一层­阴­影中。

那进殿宇是漆黑一片的,源于,唯独这处殿宇先前就不曾悬挂过红­色­的灯笼,仿似刻意避开。

当然,这背后的用心,有的人确是视而不见的。

此刻,在这漆黑一片中,她漠然步了进去。

她早就习惯了黑暗,唯有在黑暗里,能不去看清一些事,如此,或许也是种幸福。

可,今晚,在这殿宇内,却并不能继续保持漆黑一片。

邓公公提着宫灯,很快便把那一隅殿宇照亮,这一照亮,除了能看到殿宇的败落外,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

是的,血。

那血只把殿宇内大半的地方都染成猩红一片,循看血的来处瞧去,那些血来自于千湄的身体,她的胸前,满是鲜血,那里,Сhā着一支磨得极其尖利的筷子。

那筷子深深刺进她的心口,涌出来的血把奕茗离开前给千湄换上的那袭棉裙都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现在,那血早停止了汨汨流动,只是,渐渐晕染成没有生气的­干­涸。

奕茗的神思在这一刻,从恍惚的状态归拢,她下意识疾奔了两步,手焦虑地覆到千湄的手腕时,已然发现,那里,不再有任何的脉搏,纵然,千湄的肌肤仍是温润的。

千湄,死了。

死在这隅冷宫,死在本来囚住她的殿宇内。

从那筷子深深刺入心口,以及那棉裙仅是匆忙地掩在千湄的身上,只让人瞧出,该是她蓄意逃离所为。

而,这样的罪名对她来说,不是重要的,重要的,仅在于,千湄死了。

死在一场同样是蓄意陷害的布局中。

是的,蓄意陷害的布局!

只因着千湄的死,她的思绪骤然有些许的清明。

哪怕,没有遇到师父,她恐怕也是逃不出这帝宫的。

指尖瞬间冰冷。

在这宫里,始终不论是谁都保持不了最初的本质,为了那所谓的帝王恩宠,人心,实是叵测的。

只是,帝王的心不会因为她的叛离,就能空出任何位置给其他人。

可惜,能筹谋出这样陷害布局的人,却是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是看不透的。

在这宫里,又有谁能看透呢?

不到心死的那一天,谁都看不透!

“啊——”邓公公在她身后唤出这一字,亦是震惊的。

接着,她能听到,有一沉稳的步子朝这走来。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和着,远远的,一阵一阵喜乐声传来,是那么地不和谐,在这样的夜晚。

她听到他冰冷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你,果真忤逆难驯!”

那冰冷的声音仿似让千湄的尸身都迅速冷却。

她的手从千湄的手腕松开,只这一松开,却骤然发现,千湄的手心握着一样什么物什。

在起身的瞬间,她的手将那物什很轻易地就握到了自个的手中,恰是萧楠昔日给她的令牌!

能自由出入这帝宫的令牌。

千湄竟一直给她收着,今日却握在手心,显见猜揣出什么,要给她吗?

千湄!千湄!

倘若不是她点了千湄的|­茓­位,千湄根本不会这样毫无反抗地惨死吧。

是的,这样的姿势分明没有反抗,就被那筷子刺进心口,一击毙命。

所以,不管是否是别人的部署,终究,是她的错在先!

可,千湄呢?

当时想着的,却是要给她这枚令牌……

本来以为早碎去,再不会疼痛的心,此刻锐疼地让她再撑不住,那令牌下意识放进袖笼的刹那,他红­色­的袍裾已走到她的跟前,她的袍袖收起,那支碧玉箫,也在这一刻,映进了他的眼底。

他逼近她,伸手只要将那支碧玉箫要夺过来,她的手旋即握住那箫的顶部,亦是不肯松开。

“撒手!”

他的声音愈渐冷冽起来:

“再不撤手,休怪朕不怜惜你!”

她紧紧握着,丝毫不松,这一用力,那玉瓷一样莹白的肌肤上,顿时现了些许的青­色­脉络,落进他的眼中,只让他眸光一紧。

她竟瘦削成了这样。

哪怕彼时抱住掩在宽大的棉袍中的她,都能觉到她的消瘦,可不过隔了数日,她显然是更加消瘦了。

而此时,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死死地抓住碧玉萧的顶端,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来没有瞧到过的一种木然。

一种接近死寂的木然。

他的心底,掠过一丝不安,可,现在这样的时刻,僵滞下去,才会引起更多的不安。

于是,他脸上的怒意更盛,拂袖一挥,本是要撤开她的手,未曾想到,她的手却在这时再没有力气握住一般,就似飘絮一样被他挥开,她的身子旋即狠狠地撞到殿内唯一的几案上。

她没有吭一声,也因为没有吭声,能清楚地听到,她撞到破败几案上的声音是沉闷的,紧跟着,是她捂住小腹,汗意涔涔地跌坐于几案前。

那太监的褐­色­袍子下,有蜿蜒的血迹蔓出,那么细细地蔓出,仿似谁的心口,被戳进一刀,那些积压着的血,便是收不住地蔓出,蔓出,蔓进他的眼底,刺入心中。

他总以为,这一次的了断,再不会有任何的牵缠。

可,当看到,那蜿蜒的鲜血蔓出,心口那本来强自压制住的疼痛,却象一根极细的丝线牵扯在那,每一次的心跳,都只牵起更痛的感觉。

她,注定是他的劫!

她,竟怀上了他的孩子!

可,这道消息,显然是她瞒住他的又一桩事实。

他不知道,她怀了身孕,也因为她怀了身孕,只将今晚他临时的安排悉数打乱。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和他的孩子——

现在,她的手终是撤开了。

他的手里握着那支碧玉萧,那冰冷的箫声,只让他唤出一句话:

“快传太医!”

死寂的沉默后,她抬起眼晴,那里,是比这氛围更加死寂的肃杀。

她仅从齿间迸出唯一一句话:

“西陵夙,何苦逼我恨你!”

只这一语,外面,忽然垂落倾盆大雨,那些雨,下得真大啊,将燃放的焰火悉数散去,伴着隐隐的春雷声,是坤国今年,第一次的春雷响动,也炸响在他和她之间。

他想抱起她,可她却是捂住腹部,朝后面退去,败落的地上,分不清,是谁的鲜血,能见到的,唯有她棉袍底部因着这退去,只沾染上,更深的血渍。

她的­唇­瑟瑟发抖着,然,却再不说出多一句的话。

他不容她的拒绝,甫想抱起她,放到床榻上去,可在他的手刚触到她的手臂时,她却是张开嘴,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下一口,那一口,咬在他刚刚好起来,曾经受伤的手背。

由于,今晚是他的喜宴,所以,本来手上的绷带还没有到拆开的时间,却是提前拆了,这一口,等于咬在那旧伤的位置。

她没有想到,他不去躲开。

所以,这带着决绝的一咬,咬下去的时候,很快,齿间就能觉到腥甜的味道,这些味道是那样的浓重,和着他特有的气息,只让她终是没有办法继续,松开口,从喉口间,仅能听到,那声嘶力竭的一声:

“啊——"

这一声,在冷宫响起的同时,却不会让更多的人听到。

因为,那雷声,太响,太大。

因为,今晚,帝宫的变故,亦是巨大的。

若凰宫。

汝嫣若端坐在那雕刻着金­色­凤凰的床榻上,­唇­边是抿笑的。

经过一日繁琐的礼节,终究西陵夙带着她步入了这座中宫皇后的殿宇,然后,在他柔情款款地揭开她大红的盖头时,那么一瞬,她的心底,是甜甜的。

从选秀到今天,这一步步走过来,其实,并不全是她的本意使然,可却是她不得不去做的。

包括,勤学箫曲。

纵然,箫曲是彼时帝宫的一种没有明说的禁忌,但也因为禁忌,方能与众不同,出奇制胜。

身为太师的女儿,从小,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入宫,哪怕,宫里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只是,却是必须要走的路。

而西陵夙是俊美无俦的,这份俊美,她理该去心动,毕竟,哪个少女不擅钟情呢?

说到底,她也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罢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还是——

不愿多想下去,敛了思绪,听着窗外,仿似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她颦了下眉,这样的日子,下起雨来,还是带着惊雷的雨,终是让心底起了些许的咯噔。

“娘娘,奴婢替您放下窗幔吧?”贴身丫鬟流水哪怕汝嫣若进宫,因着皇后的尊位,都得以入宫继续伺候,此刻,流水轻声禀问。

流水伺候汝嫣若多年,自是知道小姐的秉­性­,小姐喜什么,不喜什么,可谓是门儿清,譬如,小姐犹不喜的,便是那雷雨的天气。

汝嫣若扶了下凤冠,掀开凤冠前垂落的珠子,睨了一眼殿外,那亮白的闪电划过苍穹,是触目惊心的。

虽然,以前会害怕,现在,却是不会了。

“不用了。”

吩咐出这一句,眼下,她要做的,只是在若凰宫香汤沐浴,换下繁琐的礼服,着轻便的喜服后,等时辰到,由这儿往宴饮的朝华殿去。

瞧了眼更漏,却是快到宴饮的时辰了。

也在这时,忽然,听到殿外传来细碎的步子,接着,是陪同她进宫的老嬷嬷进得殿来,甫进殿,那老嬷嬷就摒退四下的宫女,只留下流水,才凑近她:

“皇后娘娘,皇上去了冷宫!”

这一语,禀得极轻,却让她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下,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眉尖稍稍扬起,那老嬷嬷自然看得懂她的神情:

“娘娘是现在往宴饮殿去,还是等皇上先过去了,再去?”

“现在就去罢。”汝嫣若仿似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句话。

“娘娘,那冷宫里住的果然是妖­精­呢,您瞧,皇上和您大喜的日子,明明该在乾曌宫更衣后就往朝华殿去,却趁着这空子,过去瞧她,天知道,又使了什么法子。”

“流水,这些话,在宫里,是说得的吗?”汝嫣若颦了眉心,斥出这一句。

有些话在这宫里是说不得的,有些事却是这宫里哪怕心里不舒服,却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只是,偏在这时,发生了这些许事,对于她来说,怎可能做到不计较呢?

她知道,父亲对她的心思,也知道,这是她作为太师女儿的使命。

可,眼见着,西陵夙对她的情意,或许不过是基于父亲份上,不得不演绎出来的神情吧。

这样的日子,真是她要的吗?

在流水低声赔罪声中,她缓缓起身,朝殿外行去:

“时辰差不多了,起驾朝华殿。”

打雷的天气,她最不喜欢出去,可现在,却不得不上凤辇,朝今晚的宴饮朝华殿行去。

那里,不仅有文武百官,还有各国使节,也包括后宫的诸妃。

当然,后宫的诸妃,并不会包括玲珑。

现在的玲珑,只缩在黑漆漆的一处地方,双手紧紧地蜷缩起,纵然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她却仍能觉到,那手上的鲜血,也能觉到,这些鲜血黏腻地缠绕在指尖,好像一张无形的网,束缚住她的所有,而她在网中苦苦挣扎,却挣不脱。

其实,她不想杀人的,一点都不想。

可,好像被人催眠了一样,将自己的贴身宫女打昏,翻出了宫墙。

兰陵宫是被尚宫局以疫病之说封了起来,除了宫门外守了两名禁军外,连伺候的宫人都仅剩下两名。

于是,轻而易举地,她便能翻出宫墙去。

当然,谁会想到,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她会逃离呢?

而她,彼时的动作,全然不受自个的控制,她的思维意识,也仅到翻出宫墙后的一瞬。

等恢复过来时,仅看到,手上沽满鲜血地站在一处破落的殿宇内,跟前的地上,是一名扑俯倒在败落殿宇内的女子。

瞧着那女子身上着的棉裙,她几乎就要以为是奕茗。

但,翻过女子的脸,却不是奕茗,竟是千湄。

那一瞬间,她是害怕的,她仿似听到,远远地,有步子走来的声音,她害怕极了,但,这殿内,能藏身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想都没想,她就缩进了那方床榻下。

紧跟着,再怎样害怕,外面的动静,恰都是听进了耳中。

只是,有些事,却是靠听,听不到的,仅能依稀辨出,西陵夙似是十分愠怒,而在奕茗那一句矫揉造作说恨他的话后,西陵夙再没有说一句话。

不过,幸好,在那样事态的发展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她亦在刚才,清晰地从傅院正的口中,听到,那个惯会装腔作势的人,竟然怀孕了!

并且还怀了有五个月的身孕!

在那一刻,她本来一片因害怕到短暂空白的思绪终是渐渐归拢,归拢的瞬间,她的手更加没有办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世上所有幸运的事都降临到她的身上?

为什么刚刚听上去俩人发生的冲突中,那孩子只是胎相不稳,竟没有失去,反是让西陵夙察觉到孩子的存在!

她听到自己的心在不甘地挣扎,那么,她刚刚失去意识,是不是也是因为,心里对这个装腔作势的人越来越愤恨,才会不自主地做出那些行径来呢?

也在这当口,傅院正说,茗姑娘的胎相不稳,暂时不宜挪动,而西陵夙至始至终没有说任何话,听得傅院正往殿外去开方子煎熬汤药,她大着胆子朝外张望,能瞧见那抹红­色­的袍衫亦是朝外走去。

紧跟着,有小太监进来,匆匆把那尸身移了出去,在移动尸体的瞬间,她是害怕的,怎么能不怕呢?

眼下的形势,若被他们发现,她躲在这,那她就完了。

彼时,能借助那一撞,让西陵夙入过她,可这一次,倘被西陵夙察觉,是她杀了千湄,那么,西陵夙根本不会管她什么理由,应该就会将她处死。

源于,那不啻意味着,她把穿着奕茗服饰的千湄当成了奕茗,所以,西陵夙怎会容得这样危险的她存在呢?

倘若,她真的杀了奕茗,被处死,对如今的她来说,倒也值了,可,现在,她不甘心!

从西陵夙的愠怒里,她听得出,实是对那装腔作势之人的在乎。

越在乎,才越会因对方忤逆愠怒。

当然,她没兴趣去管为什么俩人又起了争执,或许,只是那装腔作势的人,借此将西陵夙在大喜的日子引到这冷宫吧。

而眼下,值得庆幸的是,那小太监并没有去关注这破败的床榻下藏匿着她,抬了尸体,很快就退出殿去。

但,她,仍不敢轻举妄动,不多一会,走来几名宫女,为首的那名宫女仿似端着托盘,轻声细语:

“茗姑娘,用些汤药吧。”

殿内好久没有声音,在那宫女复问了一声后,却听得床榻上有女子淡漠的声音传来:

“出去……”

那声音是这样的淡漠,淡漠中,透出一种死寂来,再没有生气般的死寂。

那为首的宫女还要再说什么,旋即,却只喏声退出殿去。

殿门关阖,除了那盏邓公公先前放在旁边的宫灯外,再没有更多的光亮。

而随着一道闪电从破落的殿宇窗户外划过,紧跟着,是令人发酥的炸雷劈过,她一个哆嗦,已然听到,床榻上,那淡漠死寂的声音再次传来:

“出来。”

这简单的两个字,显然是向着她的。

也因这两个字,她再藏匿下去,都是没有用了。

她很快地从床榻下爬出来,身上的鲜血,以及发髻顶上沾染的蜘蛛网,只让她看起来,形同鬼魅。

现在,她死死盯着床榻上的女子,床榻上的女子纵然脸­色­苍白,可,那瞧向她的目光,却是气定神闲,也让她十分不舒服。

“竟然是你。”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她讨厌极了奕茗这种不仅装腔作势,还总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神态:

“是我又怎样?对于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意外呢?”

奕茗没有再多说话,眼前的女子,不过是别人棋局中的一步罢了。

从玲珑迷乱的眼底,她瞧得到,是受了什么的缘故。

可,有些时候,不是记着好,去报恩,就是对的。

一如此刻,如果是以前的奕茗,会傻傻地在自己都心如槁灰时,都要想着去护全别人。

但,现在呢?

她不会了。

既然,玲珑心里想的,是她死。

只是以前,碍着西陵夙,对西陵夙还有一丝幻想,让玲珑最终还是没能够痛下狠手,仅使出一些小招式。

那,从今日以后,这些小招数,恐怕都失去了现实的意义。

而她呢?

师父仍安好,对她来说,牵挂就少了一份,哪怕,心底,还会有着其他牵挂。

然,对于师父最后对她说的,好自为之,现在,她的选择,却是能称得上这句话罢。

她做错了太多太多.迷途知返对她来说.早失去了意义。

对那手上沾满鲜血的帝王,她也根本下不了手。

真是可笑。

对西陵夙,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利用她,伤害她身边最亲的人,她却连杀他的勇气都没有。

逃避,是可笑如她.唯一的法子。

可,眼下,让他察觉到她有了身孕,她已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这一辈子,若是要被他生生地缚在身旁,她只有选择死,这一条路。

但,哪怕五年前,她能决绝地赴死。

今晚的她是懦弱的,源于,她的腹中孕育着五个月的小生命,是牵挂的一种。

所以,她狠不下心,自己来结束生命,唯有,寄托眼前的女子。

这样,眼前的女子虽遂了愿,下场再如何,也总好比不切实际地继续纠缠在这世上要好。

源于,玲珑这样的转变,亦不是窈娘、张叔希望看到的。

是以.何必再执着周全呢?

“对我没有意外,对你,则未必。”说完这一句,她只作势便是要喊出口,果然,她的这一作势,落进玲珑的眼底,终是让玲珑的心提了上来,未加思索的,她就冲上前去,沾满千湄鲜血的手死死钳住奕茗的喉咙。

这样的感觉,仿似又回到了洛州行宫一般。

彼时的玲珑也是这样钳住她的喉口,让她的命悬于一线。

彼时的她有求生的欲望,还有萧楠在,如今,一心求死的她不期盼任何人会来救她,师父也不会在了……

宴饮的殿宇是设在临水的朝华殿。

汝嫣若由流水扶着,从朝华殿的殿门外姗姗入内时,隔着红­色­的珠帘,能瞧见两旁已坐满近支女眷,再往里,则端坐着后宫的嫔妃。

当然,这些嫔妃中,如今,再没有太后,唯有她一人能坐到正中的那张凤椅上。

在诸妃和女眷起身行礼请安之际,只有她是这帝宫最尊贵的女人。

现在,她正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

在她步上去后,西陡夙,果然还是没有到的。

一道屏风在她身后拉过,隔着这道屏风,是他国的使节,还有前朝的重臣纷纷入座。

眼见着吉时将至,帝君迟迟未至,司礼的太监是焦灼的。

但,汝嫣若却是镇定自若地站在那,直到殿外,骤然传来,仪仗的声音,那袭红袍金龙的身影,终是出现在屏风后。

群臣、使节、内眷、嫔妃纷纷站起,三呼万岁,她也随之站起,盈盈笑着站在那,这一刻,她瞧得清楚,西陵夙的眼底有的,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在他眼底看到过的东西。

纵然,这两年来,她和他相处时,能从他眼底看到很多种情愫,但瞧得最多的,是他的柔情脉脉,而绝非是眼下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什么?

似乎是——

只这一念起,她仅是觉到不祥,在西陡夙的手朝她递来,伸手执起她的时,她能觉到的,是他掌心冰冷。

这份冰冷,哪怕那一日,在雪地中偶遇他,都是不曾有过的。

为什么,会这么冷?

而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把这份冰冷捂热。

此刻,她唯有任这双冰冷的手牵着,端坐在一龙一凤两张金椅上,接受台下诸人的祝福。

可,方由司礼太监,按照单子念出别国使节的名字,使节一一上前献上贺礼时,陡然,一道极为耀目的闪电划过,众人的耳边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竟是朝华殿的一角被闪电劈中。

突如其来的意外,只将胆小的吓得不由惊唤起来,胆再大的,譬如武将,都脸­色­发白。

汝嫣若是害怕的,她下意识地想避到西陵夙的怀里,只这一避,却是瞧到西陵夙明显没有顾及到她。

离得那么近,她能清楚地瞧到西陵夙眼底,确实有着忧虑,可这层忧虑,显然不是因为她。

而她,哪怕再怎样害怕闪雷,此刻也只有维系素来优雅的举止,哪怕,心里害怕到无以复加。

殿宇的一角被适才的雷击落得,瓦砾纷纷坠下,那破损的地方,能让众人看到,听到外面漆黑一片的苍穹中,闪电、惊雷仍在肆虐着。

在大婚的今日,这样的征兆无疑只代表了不祥,也让整座朝华殿顿时人心惶惶。

果然,钦天监立刻站了出来,禀道:

“启禀皇上,今晚天相有变,还请皇上移驾祖宗庇佑之殿元辉殿再行宴饮。”

未待西陵夙应答,忽然隔着屏风,只传来一孤冷的声音:

“上苍愠怒,­奸­佞当道,再避,都是避不过的。”

这声音是谁,对西陵夙来说,不会陌生,对在座的诸人来说,同样不会陌生。

一是,从来淡泊如他,竟会说出这样带着明显锋芒的话语。

他,自然是西陵枫。

“闲散候,何出此言?”宝王在一旁,瓮声瓮气地率先开口。

一袭青­色­的袍衫,徐徐站起,径直走到外殿的中央,纵然,他的容­色­仍是水般淡然,可,接下去说出的话,却与淡然,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手握神器的皇上,应该明白孤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孤也愿意将这句话的意思解释给在座诸位重臣,乃至他国使节来听。”

西陵夙松开搀着皇后的手,薄­唇­含笑,怂然不惊地依旧端坐在龙椅上,隔着屏风,他仅能辨到西陵枫的身影,那抹身影,从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带着决绝,一如,西陵枫说出的这句话。

这一切,虽在众人意料之外,却亦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终将因今晚的变数,一切,再不似往日,他想的那般罢了。

“倘闲散侯愿意一一解释,朕也愿闻其详。”

纵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以退为进,又何尝不可呢。

“好,皇上既然让孤解释,那孤恳请皇上先将玉玺请出。”

“玉玺?不知闲散侯缘何对这玉玺甚感兴趣?”

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今晚,籍着那天雷示警,无疑更是一道契机。

并且,在前朝重臣,尤其是他国使节跟前,说出这样的话,无疑是西陵夙无法避之不谈的。

“因为,如今皇上所用的玉玺,根本就是假的,那所谓的遗诏,不过是­奸­佞之为!”西陵枫言辞转厉,只说出这一句。

“此事可大可小,为正视听,还请皇上就拿出玉玺让闲散侯及前朝诸臣看一眼罢。”宝王起身,看似恭谨,实则步步紧逼。

一语落,诸国的使节是惊愕的,前朝重臣亦有震惊莫名。

近支王爷中,翔王并没有出席,源于,早在数日前,西陵夙就让他代替年事渐高的太尉往汴梁去阅兵演练。

而筱王则执起一杯酒盏,滴酒沾­唇­,是不醉人的,唯得缄默如斯。

而,西陵夙在屏风后的神­色­,外殿的人虽看不到,但,很快,随着步声响起,那屏风处,一抹血红的身影转了出来。

是的,血红,那高高悬挂的红红灯笼,映在这喜脚上,只滟出血样的­色­泽来。

这血­色­,却进不去他的眼底,西陵夙仅是站在那,眸华淡若清风地凝向西陵枫:

“看来,今晚,闲散侯该是有备而来。“

“此事攸关社稷江山之实,自然不容继续混淆下去。”宝王瓮声在旁道。

西陵夙薄­唇­微扬,却是一道弧度隐现:

“既然闲散侯称,朕手中的玉玺并非是真的,那么,真的玉玺莫非是在闲散侯这?"

西陵枫站在那,缓缓将手抬起,在那青­色­的袍衫下,他的手伸出,能瞧到的,赫然是一方明黄的玉玺,那玉玺的九龙在他的手心熠熠生辉,只将人的眼晴都要迷乱去……

作者题外话:冷宫那一幕,稍做了修改,这样更适合剧情的发展。因为开始写案文时,只是大致的框架出来,实际写的时候,改动往往会很大,所以,一般如果写文放了楔子,很多写手都会绕不回去。请各位见谅哈。已经进入终章,离结局开始倒计时。

【终章二】由爱故生怖

西陵枫这一举,无疑是出乎出乎西陵夙意料的。

对西陵夙来说,除了,那一人外,很少有他会料错的事。

可,今晚,西陵枫这般的举止,显然,也成了一次意外。

这份意外的回馈,是他不用费多大的力,就足以让西陵枫万劫不复。而再不如先前预计中的那般艰难。

正因为这份回馈,让他对西陵枫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来。

“呵呵,想不到真的玉玺竟是在闲散侯手中,这,倒是匪夷所思的事呢。”西陵夙的语意淡淡,他的手在袍袖下握紧,掌心,仍残留那早­干­涸的鲜血。

­干­涸的鲜血,是彼时,她咬破他的掌心所留下的。

可,在彼时,他却并没有让任何人包扎,只带着她残存的痕迹,来到朝华殿。

源于,这许是,她最后留给他的痕迹了。

当然,刚刚,按着规矩,递给汝嫣若的手,是另外一只,是以,连汝嫣若,都是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异样。

而这份异样,看来,不用等到今晚的洞房,就将结束。

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

“究竟是匪夷所思,还是碍着有人的­奸­佞行径,只能忍然熬到现在呢?”宝王绕过几案,­干­脆走到西陵枫旁边,这一走,阵线泾渭分明。

但,也仅限于宝王和西陵夙的泾渭分明。

一旁的各国使节,哪怕再惊愕,显然都不会在此时轻易开口。

诸位前朝重臣,听到这一语时,汝嫣太师稍稍抬起眼眸,目光犀利地睨向西陵枫,却不说一句话,随后视线在收回时,和西陵夙对望了一眼。因着今晚,实是他女儿和皇上的大喜之日,他的立场,反是微妙起来。

安太尉从入冬后,常年征战积累下的伤痛就发作起来,如今,虽赴宴饮,可气­色­俨然不如往日,此时,半撑在几案上,神­色­莫名。

胥侍中正襟危坐在那,神­色­确是最镇定的,仿似丝毫不为眼前的场景有所触动,只拿眼角余光将在座诸人的神­色­悉数收于眼底。

风太傅原本也是位列三师的重臣,但,自从太后一事后,虽不殃及风府,他在前朝的地位实是岌岌可危,所以,也少了昔日的锋芒,只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兀自低垂着脸。

在这样的时刻,大多数人,会选择观望。

若不选择观望的,无疑是早该是有了盟约罢。

一如,宝王这时的举止,只让筱王轻笑起来,不过,这抹轻笑,却在筱王执起酒盏一饮而尽时,悉数掩在酒盏之后。

而,眼下的局势,不会因这一笑变得云淡风轻,反是分外地剑拔弩张起来。

“宝王言下之意,莫非朕就是那使­奸­佞行径的人?”西陵夙的言辞里含了愠意,神­色­却是自若的,只上前几步,走到西陵枫跟前,本是兄弟手足,随着西陵夙的语峰一转,外人看起来,此时,恰是相残的局面,“何以见得,这玉玺就是真的呢?"

西陵枫抬起眸子,直视西陵夙:

“坤国世代相传的玉玺,纵外表看,没有多大的玄机。可,内里确另有乾坤。当然这个乾坤,唯有历代的帝君相传于储君。”

这一语,言下之意,分明是指西陵夙的皇位所来非正,而先帝真正承认的储君唯有西陵枫一人罢了。

西陵夙的微微一笑,凤眸潋滟:

“朕倒忘了,闲散侯昔日谋逆逼宫前,是先帝亲立的太子,而先帝于逼宫那日骤然驾崩,只来得及立下遗嘱,倒是没有来得及说这玉玺里的乾坤。

“是父皇来不及,还是其他的缘故,使得父皇不会说呢?当初这皇位怎么得来的,你最清楚,所以,这玄机岂会是你所能知的。”宝王在一旁率先应上西陵夙这句话。

“宝王,你似乎忘了,朕现在是这坤国的帝王,你这般咄咄,朕此刻仍能治你大不敬之罪!”西陵夙语峰再次一转,犀利地指向宝王。

“那就先看下,尊贵的皇上,您的皇位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的!”宝王有所示意地瞧了身旁的西陵枫一眼。

西陵枫只淡淡地将那玉玺摊平在掌心。

“好,就让你看下,这玉玺的乾坤在哪里,也请在座的诸位,都做个见证。”

说罢,西陵枫用另外一只手,按在玉玺上的龙嘴位置,只听咯地一声,那龙嘴缓缓张开,偌大的玉玺自动分开成两半,分开的中间,犹置着一枚小巧可爱的白玉玺印。

“虽然,这玉玺的乾坤在座诸位父皇生前的肱骨重臣都未必知道,但,坤国历代帝君都有一方密玺,这,各位总该是晓得吧。”

在座的三师三公,自然是知道的。

这方密玺,历代只在前朝遭遇重大变故,意见相左时,方会使用,一旦使用,则帝君可以直接下达任何指令,无须经过三师、三公的附议。

所以,西陵夙登基至今,自然也不会有人质疑,毕竟,除了登基那一次外,这两年的坤国可谓国泰民安,没有用过,两年的坤国可谓国泰民安,包括和觞国那一役都未曾让国力有丝毫的损伤,实也是西陵夙的功勋。

并且,这一次大婚,觞国亦派了使节前来,这在坤国先前的历史上,都是不曾有过的。

可,这些功勋,并不能完全抵消一切,倘若,这皇位真是西陵夙谋篡得来的,那么,显然,此刻,在前朝重臣和别国使节的见证下,哪怕尊贵如帝君,都是转瞬会变成阶下囚。

面对西陵枫暗含剑影的言辞,西陵夙扫了一眼那方密玺,只淡淡一笑:

“原来这就是闲散侯口中的乾坤。闲散侯不提,朕倒是真的快忘记了,只这一提,看来,朕今日不得不对先前的宽容有所怀疑。”

悠悠说完这句,西陵夙收回目光,睨向太师:

“今晚是朕迎娶皇后的大好日子,本不该劳烦朕的国丈这些事宜,可眼下,却还是得请国丈为朕说一二句话了。”

这一语徐徐说出,西陵枫的面上没有起多大的变化,倒是宝王的容­色­分明是一变的。

太师这才缓缓站起,面向众人,目光却是凝聚在闲散侯西陵枫身上:

“本来,老臣遵着皇上的吩咐是不能说什么的,可,今晚,看来,还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顿了一顿,太师重重叹了一口气,方继续道:

“当日,先帝驾崩,其实,并非是因着急怒攻心所致。而是,而是——"

先帝的驾崩,当年,对外昭告的,仅是因太子逼宫,急怒攻心,今日,太师说出这一句话,俨然,只将目前的形式暗暗扭转开来。

尤其,这一句话,未曾说完,太师已然老泪纵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落泪,终是让在座的诸臣不仅略有欷歔:

“宫变那一日,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闲散侯,拥兵率先进入乾曌宫,为的,就是让先帝收回废黜太子的旨意,并称病退位,让其提前登基。老臣不知道,先帝当时是受到怎样的胁迫,只知道,闲散侯的逼宫,虽然很快就被皇上控制住,但,当老臣等其后赶到乾曌宫时,先帝已然驾崩,这驾崩,显然并非是急怒攻心,先帝当时是七窍流血!"

说完这一句,太师已然泣不成声,在坤国前朝位列三公数十年的太师,从来不会在人前如此失态,只这一失态,这番话,却是又加了几分可信的意味:

“幸得先帝预见到闲散侯必会不甘,玉玺已转交由皇贵妃提前带至行宫妥善保存,但,对于密玺不见踪迹,确是臣等的疏忽,只当是宫变混乱,被人私偷了去也未可知,却没有想到,实是被闲散侯翻了去,而因着皇上控制得及时,闲散侯的行径昭然若揭——谋逆和弑杀,本是两个完全不能等同的罪名,皇上的一念之仁,选择了前者,将其从轻流放岭南,却从此埋下了隐患。包括皇上仁善,将流放岭南的闲散侯带回帝都,只演变成今日,反遭别有用心的抨击。”

太师抹去脸上的泪水,只目光如炬地盯着西陵枫:

“老臣也是从小看着闲散侯长大的,对闲散侯一步步错下去,老臣真的很痛心。可,再怎样痛心,时至今日,老臣却不能继续藏掖着下去,当然,闲散侯或许会说,老臣今日说的话,亦是讹传,只为了效忠如今的皇上,所编造出来的讹传,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显见,这天意示警,就真的要成为我坤国的警钟了!”

“恐怕,这也并非是天意,只是人为罢。”一旁沉默许久的胥司空陡然开口,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太监,仿似刚刚禀报了什么。

西陵夙眉尖一扬,目光转向胥司空,太师亦瞧了过去:

“人为?"

“是人为,不仅是人为,还是百密一疏的人为。”胥司空的声音很是嘹亮,“这,是值殿的太监,只刚刚,看到雷击中殿宇的一角,他恰好守在下面,却是发现了一样蹊跷的东西。”

那太监双手奉上一件物什,是一墨黑的细细杆子。

“就是这件物什从那殿宇上坠落,这太监捡了,忙去禀明当值的总管,才使得这重要的证物没有来得及被人消去。这,是否能称为百密一疏的人为呢?”

言辞中,这件物什是什么,不用再细说,显见是导致雷击的根由。

而,刚才,谁最先借着雷击说事,自然就是最有嫌疑之人。

再加上太师的那番言辞,场上的形式骤然反转,反转间,西陵夙话语间步步紧逼西陵枫:

“朕始终顾念着兄弟的情谊,只可惜……”

西陵夙悠悠叹出一口气,在西陵枫想要挡到他和宝王之间时,忽然,宝王率先越过他,手势一挥,旦见银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然抵在西陵夙的喉口。

事态转变得极其突然,突然到,在场的众人都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听宝王低吼道:

“果然是一丘之貉,是非黑白在这,都是说不清的。西陵夙,你敢对天盟誓,你坐到这帝位,真的问心无愧吗?"

西陵夙对抵在喉口的匕首并不在意,只是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抚到某一处,可,这个动作,却让宝王将抵在他喉口的匕首又往里推了几分:

“再动,休怪本王手下的匕首无情!”

“阿宝,你这又是何苦?此时,朕说什么,也是在你的压迫下说的。放下匕首,朕对你,能做到网开一面!"

“大不了豁出去就是一死,与其在你的压迫下,做这个处处受制,没有任何实权的王爷,还不如轰轰烈烈死一场!”

西陵枫站在离他们最近的位置,对宝王的行为他刚刚虽预见到,却是来不及阻止。

眼见着,西陵夙的喉口有鲜血淌下,他没有任何法子。

宝王,在他母妃惠妃身旁长大,自小是谨言慎行,这样的小心谨慎,说穿了,不啻是一种压抑,现在,当这份压抑爆发出来时,终于,让宝王走上另一个极端。

这种极端,就是眼见拥护他夺回帝位无望的情况下,横竖或许只会被处死的情况下,做出的绝望一搏。

“好,朕倒瞧不出,你有这等魄力。不过,再有魄力,如今,你以为还能逃出这吗?”西陵夙的言辞,听上去是激将法的。

可,这份激将法,却又不尽然。

“阿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西陵枫只说出这一句话,恰是接上了西陵夙这一语。

宝王手中的匕首一滞,如今的形势骤然反转,他本想既然横竖一死,­干­脆拖上西陵夙一起陪葬,可,西陵枫这一语,着实让他犹豫起来。

是啊,他怎么忘记了,先前部署出今日这一幕,若有万一,却是留了一条退路呢?

犹豫中,西陵枫的手覆到他的手上,只将匕首很快移了过来,贴住西陵夙的喉口:

“让他们退下!"

其实,这样的姿势是最危险的。

因为他将后背展向那禁军的一端。

因为他手中的匕首同样没有用多少的力。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看到,西陵夙用目光示意海公公。

所以,这一次,最终演变成了,他挟持着西陵夙,和宝王俩人,从北华门撤出帝宫。

一路撤离,虽是在雷雨滂沱中,却是顺畅的。

哪怕,宝王随身带着他的亲信兵卒,可,这样的顺畅,显然并非是这些为数并不多的兵卒存在的缘故。

所以,这份顺畅隐隐昭示着什么,但,宝王却并没有觉察到。

直到退至帝宫附近的浮华山上,宝王下令那些亲信兵卒围成一圈,稍作歇息,并命两名兵卒从一条小径下山去查探,那里通往的是一个小渡口,经由那渡口,无疑是眼下,最快出帝都的法子,也是先前,周密部署中失败后的退路。

那两名兵卒领命去渡口召唤船只后,西陵夙终倚在树上,重重喘息了一下,这一刻,西陵枫的手甫要放松那把匕首,旋即被宝王迅疾地夺了过来:

“不能放!我们还没脱离危险!”

“阿宝,如果不是皇上,你以为,我们能这么顺利地从帝宫中脱离吗?”西陵枫瞧见宝王手里的匕首又不知轻重地抵进西陵夙的喉口,不由得说出这一句。

“什么?是他的诡计?这里有人埋伏?”宝王的神情是紧张的。

这种紧张隐隐地透出,宝王从刚刚开始,就绷紧的神经此刻已然绷到了极致。

“是皇上放了我们。”西陵枫淡淡说出这一句,目光凝向西陵夙,“为什么?”

“是朕该问你为什么。明知道,仅凭那方密玺,根本不可能动得了朕,为什么,要选择在那样的时机说出来?"西陵夙反问出这一句,宝王的眉心终是一皱。

“既然皇上都已知道,还需要孤再说一遍吗?”

“朕猜到,她会这么逼你,可朕没有猜到的,是你竟然——"

是他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落幕,而并非是遵着她的意思,拼力去博这帝位。

这,是西陵夙所没有猜到的。

他本以为,西陵枫会借着觞国的使节抵达帝都,利用使节的力量,控制住大殿时,再请出风初初,说出真假玉玺的区别,并把昔日,他赐死风初初,说成是事态稳定下来后的灭口。

如此,那样的情形会十分棘手,纵然,他想好了对策,也会颇费些周折。

源于,他手上的这方玉玺,并非是真的。

事实和太师说得一样,当年进入乾曌宫后,先帝已然七窍流血驾崩,玉玺不知所踪。

所幸,早预备下这方玉玺,并在控制住宫变后,转交给皇贵妃风初初,再由风初初的手颁出加盖了玉玺的遗诏。

而这方玉玺和真正玉玺的区别,是真的玉玺左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缺口,这个缺口,是母妃薨逝时,父皇恰好在批阅折子,那玉玺径直从父皇手中落下,落在青砖地上,重重砸出的缺口。

这个缺口,他是知道的。

因为,那时,就是他将母妃跳崖自尽的消息,禀告了父皇。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人,就是陪伴父皇身旁的西陵枫。

可,西陵枫,确没有提这处真假,仅是提了那方密玺。

那方密玺,加上没有请出风初初,终究只成全了太师口中的那一番话。

而,倘若按照他先前的预料,西陵枫愿意去做拼死一搏,无疑,他的应对之策,会请出风初初身旁的宫女玉泠,将昔日,风初初怀上西陵枫孩子一事在大殿内抖出,如此,不止是西陵枫,连风初初的下场必将是更为凄惨的。

但,西陵枫的出乎意料,或许,也正是为了不再牵扯进那一人,只自己做个了断。

果然——

“说起来,孤要多谢皇上的成全,可,有些事,会随着时间过去,再没有办法寻回。”西陵枫幽幽说出这一句。

是的,太后被赐死前,西陵夙曾召见过他,并指给了他这条路。

没有任何交换条件,没有任何的约束,竟只是一场成全。

或许,在当时,他是看不透西陵夙的,毕竟,在随时间锤炼过的记忆里,西陵夙从来都是无情到接近冷血的人,唯一的温情,或许也只有在对翔王和曾经的风初初身上展现过。

但,不仅那一次,让他在惊讶中,成了真实的成全。

包括方才,他自寻死路的情形下,甘愿掩护他们离开。

其实,说起来,早在岭南那时,西陵夙对隆王的事不再追究,就昭告着这名帝君改变了很多。

只是,这样的改变,他不清楚缘由,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逐渐让他好像能读懂西陵夙。

一如,西陵夙,许也读懂了他。

彼时的逼宫篡位,他因着情,而西陵夙纵然彼时没有因为情这一字,眼下,是因为情,方会这般宽容罢。

当然,这份情,却俨然并非是来自于风初初。

所以回出这一句,西陵夙自然是听得明白。

“你们倒真是惺惺相惜啊,好像,本王才是最大的那个傻瓜。”沉默许久的宝王骤然说出这一句话,雨顺着他的额发淌下,只将那脸部的线条勾勒得严峻十分。

本来当西陵枫终于听从了他的怂恿,源于去夺回自己该得到的东西时,他是兴奋的。

哪怕,他曾经出身卑微,可,总也想着,至少能证明些什么,但这番证明,在西陵夙眼底,显然是根本不会得到实现的,西陵夙对他有的,只是百般的压制,甚至连亲兵都被西陵夙收编都到了他亲信将军的麾下。

对于西陵夙来说,会栽培的,该只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翔王。

也因为目睹了这层关系,他不由得将希望寄托在以闲散侯身份回到帝都的西陵枫。

哪怕,先前和筱王走得再近,可,筱王对他的一些话语,却总是有所保留的。

而西陵枫,当初的逼宫,看上去,是其忤逆,实际呢?谁有分得清那时的对错,而,从庶人到闲散侯身份的西陵枫,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总以为,西陵枫这番回帝都,该是会试图夺回自己应得的一切,那么,曾经由惠妃抚养的他,在西陵枫真正夺回自己的一切后,自然亦会成为翔王那样的人吧。

只是,现在看来,西陵枫和西陵夙,竟是如此微妙的关系,那么,他的愿望,无疑在落空之余,只是最可笑的一枚不知所以的棋子。

“阿宝,放下匕首。皇上对你,会既往不咎的。”西陵枫看着宝王,说出这一句。

“既往不咎?难道,本王陪你出生入死这一次,只希望换来他的既往不咎吗?”宝王狠狠说完,便要将匕首要抵进西陵夙的喉口。

也在这当口,没有等西陵枫再次开口,忽然,他看到,山的另一端,哪怕夜幕凄迷,隔着磅礴的雨帘,却是有些许其他的动静传来,那些动静,很快只让他瞧到,是成批的士兵涌了上来。

当然,这些士兵是来者不善的,因为,手里执的钢刀,并没有顾及他们的帝王,很快就将守在边围的宝王的亲信砍倒。

刀剑刺入­肉­体的声音,和着鲜血飞溅,只将这一隅的氛围变得肃杀起来。

本来,在这,一是为了歇息,二是为了等那两名兵卒召唤完船只,再一起下山,登船脱离。

可,如今,突然遭遇到这样的袭击,宝王有瞬间的失神,可很快,西陵枫就将他手中的匕首挥开:

“这些人不是皇上的人,来意非善!快走!”

匕首挥开的同时,宝王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起来。

突发的危急状况,让他们三人在一小批亲信的护卫下,匆匆从这座山通往渡口的小径逃离。

可,雷雨暴风中,沿着那小径没有逃几步,已经有另外一队不善的兵卒包围了过来。

这队兵卒的目的更加明显,显然是要将他们置之于死地,或许那两名召唤船只的兵卒也早遭到了不幸。

而,西陵夙的禁军,却因为彼时西陵夙的目光示意,没有紧跟上来。

如今,哪怕要上来,恐怕,也会遭到这队不明来路兵卒的阻拦。

形势十分紧迫。

这队兵卒并不杀入他们的队列中,只堵住前方的山道,摆出弓弩手,一字排开间,那箭雨一样的弓箭刹那就­射­了过来。

西陵夙下意识地一拉西陵枫,卧倒在泥泞的山道上,甫要去拉宝王,宝王只很狠甩开他的手,大吼一声,只拔出剑来,劈开那些弓箭。

总以为,今天是他算计了别人,没有想到,一步步,却反是陷入别人的布局中。

身为帝子,因着生母的关系,因着其后不被先帝重视,他已经憋气了那么久,今日,看来,横竖只是死,为何还要忍气吞声下去?

这么多的兵力,显见是要他们一死,逃既然逃不过,不如,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宝王愤怒地嘶吼,在劈开数支­射­来的箭时,欲待冲出一条血路时,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剑稍滞了一滞,喉口想要说出一个字时,一杆乌黑的箭已然穿胸而过。

血似箭一样喷溅而出。

瞧见宝王的身子快要倒下,西陵枫失去应有的冷静,欲待起身,却是被西陵夙更用力地按倒在地上。

紧跟着,西陵夙的眉心蹙紧,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接着,和西陵枫的目光在电光火石间相触,这一接,这一触,有些话不用说,自然心知肚明。

现下的情形,冲动只是送死,唯有避,才是上策。

因为,刚才,宝王那将吐未吐的一字,即便隔着暴雨,他是瞧得清楚。

此刻,西陵夙和他就势朝一旁的山坳滚去,纵然,曾经尊贵如帝王、王爷,眼下,却是选择这样的方式避开。

哪怕,在不久之前,还无谓生死,可,若死在这样的­阴­谋下,那,不啻对坤朝来说,对他们还有想守护的人来说,将是一种劫难。

那处山坳滚落,因着夜­色­,分不清方向,只知道沿途的荆棘岩石,和着倾盆大雨带来的泥浆,让周身都疼痛起来,但,对西陵夙来说,这样的疼痛,却不是最难耐的。

敢难耐的,是另外一处的疼痛。

这种疼痛,随着滚动席来,只快要将他整个吞噬。

在吞噬的刹那,他的目光,能瞧到,滚落的地方,是山坳的另外的一条小径,那里,泥土飞扬,恰是有骑兵奔了过来。

只现在,他再没有力气去管是什么骑兵,疼痛蓦地炸开,思绪陷入一片黑暗中。

而,西陵枫察觉到西陵夙的不对,也看到那队奔来的骑兵,只本能地抱住西陵夙止不住就要继续滚落到小径尽处峭壁下的身子,抬起头,看到那队骑兵为首的,竟是隆王。

这一眼,不由是让他一怔。

他知道,这次觞国也派来了使节,也知道,隆王会来。

可,在这里,碰到隆王,是让他怔滞的。

只是,现在,阿隆的身份不再是隆王,而是觞国的定远将军。

彼时,觞帝求才,自然,这‘才’,带着野心使然,所以,觞帝对看似落魄的他发来邀请密函,他清楚觞帝要的是什么,但,若那人真有才华,撇去利用不谈,恐怕亦是觞帝这样的帝君愿意留的。

但,他却没有回复觞帝,只在隆王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失败后,他只举荐了隆王于觞帝,也算是留了隆王一条后路。

当然,他不会让隆王知道,这是他的相求,源于,倘隆王知道了,定是死都会带他一起离开。

而,那时,他心底始终惦记了那一人,又怎会心无旁鹜地离开呢?

现在,抱着西陵夙,他抬直眼睛,瞧向隆王,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只让隆王再不顾其他,就从马背上翻落,奔到他跟前,一手将他怀里抱着的西陵夙推开,只抱住他:

“我回来了!跟我走,既然努力过,都没用,我们去觞国,一样可以开创属于我们的天下!”

“天下之大,何必要去争呢?”西陵枫却仅是淡淡地说出这一语,“阿隆,小时侯,如果欺负你的人,不是心里存着争抢的念头,你的童年记忆,就会更加美好。这个道理很浅显……”

“我不懂,我也不要懂,我只知道,小时候,每每我被欺负,有你在,我就不会被他们欺负,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些势利眼的宫人,能让我知道,除了母妃外,这个世上,总归有人对我是无所求的。”

西陵枫却是轻轻摇了一下脸: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所求,当时,我不过是遵着母妃的意思,在皇弟中,树立我宽厚待人的假象而已,不然,为什么,也仅有那特定几次,我会去护你呢?只是因为,那几次,不是父皇的近身宫人经过,就是父皇会看到罢了。”

“我不管,我知道,你曾经为了护我,不惜得罪父皇身边最得宠的老嬷嬷。难道说,这也是为了树立宽厚假象吗?”

这一句,是实情,宫人拜高踩低是常情,更何况是父皇身旁的红人呢?

只是,彼时他的相帮,如果说开始是得了惠妃的授意,其后,或多或少,是自个自发的所为罢。

而,对于彼时的隆王,无疑是深深烙进心底,终究把他当成了真正能倚赖的人。

可现在,随着他­唇­边的笑意淡淡,隆王的神­色­却是蓦地紧张起来,他的手能抚到那黏腻的感觉,先前,只以为是暴雨所致,但,现在,那黏腻的感觉却是更甚。

他的手从西陵枫的背后移到跟前,就着士兵在伞下燃起的火折子,却是能瞧到,满手都是鲜血。

震惊到害怕,只朝西陵枫的背后瞧去,竟是一柄断去的箭镞。

是的,断去。

从山坳上滚落下来时,那箭镞已然断去。

此刻,他纵不知道,山坳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从这枚箭镞推断,亦是知道,自己来的时机,终究是晚了。

面对他的震惊到害怕,西陵枫却还是在笑:

“送皇上回帝宫。”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隆王大怒,只要唤稍懂医术的士兵前来,西陵枫却是阻住:

“答应我,送皇上回去。然后,送我去——”

这一句话,西陵枫并不需要说完,已足够让隆王听得明白。

送他去的地方,只是那栋在不起眼的民间宅子。

不知何时,暴雨甫停,空气是那么清新。

西陵枫独自走下马车,缓缓步进那栋宅子,宅子周围还是安静的,没有丝毫因着帝宫的变天,有所变化。

在这份安静中,西陵枫甫走进院子,那名丫鬟已然高兴地奔进去唤风初初。

风初初出现在院子那一角时,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

高高盘起的云髻,描画­精­致的眼眉,纵然着的仅是普通的民间缎袍,在她身上,恁是穿出别样的妩媚。

见到西陵枫的刹那,她是喜出望外,可,很快,这份喜出望外,被她下意识瞧向西陵枫身后所打断。

西陵枫的身后,并没有任何的随从,而西陵枫,也仅是着了如常的青­色­袍子。

难道说,今晚之事失败了?

可,如果失败,西陵枫不该会再出现在这。

唯有成功,他才会出现啊。

或者,是西陵枫的试探吧。

试探,她究竟是否在意权势胜过他。

一念至此,风初初眸光流转,巧笑嫣然:

“回来了?今晚的宴饮如何?"

“宴饮出了些意外,所以,没饮完,就先回来了。”

意外?

这意外,莫过只有眼前的男子才会造就吧。

也就是说,既然是有意外发生,他又能安然地回到这,必然,事情该是成了。

男人啊,总是喜欢试探。

不过,没关系。

如是,会晚,她反是不会去问的。

因为,不管怎样,对于既成的事实,都不需要再多问了。

她笑得愈发明媚:

“那,应该没有饮得尽兴罢?恰好.我才让小如准备了些薄酒,不妨,我陪你再多饮两杯?”

风初初说完这句,转身,朝石桌旁走去,那里,因着暴雨初停,风初初才命了小如摆上­精­致的菜肴,以就着暴雨过后的夜幕,品味即将到来的胜利。

是的,在西陵枫出现前,她坐在房内,瞧着电闪雷鸣,只觉到,今日的事,必会成功。

当然,石桌上先前仅放了一杯酒,当下,吩咐小如另取了两套酒盏来,还特意要了那种大杯的。

这样的时刻,唯有大杯饮酒,才算是尽兴。

她也换上大杯,都满上美酒,执起其中一杯,亲自递给西陵枫:

“这一杯,我敬你,愿你早日大志得成。”

西陵枫­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只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而她只略沾了­唇­,复斟满西陵枫的杯盏,再敬了过去:

“这一杯,我敬你,惟愿你岁岁如今朝一般志得意满。”

西陵枫再次一饮而尽。

风初初满上第三杯,再敬:

“这一杯,我还是敬你,只敬你,不管何时,都不能忘了我。”

这,才是她要说的话,可这一杯,西陵枫握盏的手却是瑟瑟发抖起来,这层发抖落在她的眼底,只让她有些不悦,可,很快,西陵枫镇定下瑟瑟发抖的手,举起杯盏向她:

“不,这一杯,该是敬,今晚后,我不会再离开了……”

这一句话,无疑是应上了昨晚他的允诺。

只隔了一晚,便兑现的允诺,是不是该让她动容呢?

可,如果说是允诺让她动容,倒不如说,是他这句话,让她更为欣喜起来。

他的意思,是不是从此以后,他就能做自己的主,不再遵循着西陵夙的意思,譬如,继续容忍那位胥家千金做他的夫人呢?

“枫……真的?”这句话,甫问出口,只在这刹那,仿似依稀又回到,昔日初见的那瞬。

缤纷的桃李树下,她第一次跟父亲往授书的学子监去,却在那学子监的殿门口,邂逅了,着一身淡黄袍子的他。

落英纷纷,在刹那,只迷了她的眼,也迷了他的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或许,一切都会那么美好,不会流于世俗的侵蚀。

而现在她,不会容许自个陷入这样的思绪太久,收回目光,绝美的脸上绽开一朵妩媚的笑靥,复凝向他时,却见西陵枫已将这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饮而尽,许是饮得太急,她能听到他轻轻咳了起来,不由得起身,走近西陵枫,语意带嗔:

“怎么饮这么急呢?”说着,风初初执起丝帕就要为他去拭­唇­边的酒渍。

而,西陵枫在这一刻顺势执起她的手,淡然的目光凝了一眼那方帕子,还是那方帕子——

那一年,他参加皇室子弟的蹴鞠比赛,她娇羞地和那群世家小姐站在旁边观摩,临了,只在他大获全胜下场时,悄悄递给他的一方擦汗的帕子,这方帕子,直到他成为闲散侯再次入宫后,才还给她。

在那之前,这方帕子,他确是一直贴身妥帖放好的。

还去的那一日,是不是,就代表了想要放下呢?

只是,终究她不容他放下——

只是,今晚,她执起这方帕子,终究,又是场刻意的不容放下罢?

而,当这方帕子再次体贴地拭到他的­唇­边时,甫拭去呛咳出来的些许的酒渍,再拭,那方月白的帕子上,却忽然映出些许的红意来。

起初,她以为是那悬挂着的灯笼,随着雷雨初停,风乍起时,晃得她眼晴花了,可,那红意却是越来越多,竟是止不住般,随着西陵枫的呛咳,缓缓蔓延到她的手腕上。

她莹白的腕际,缠绵上那些红意时,空气里开始弥漫出来的味道,让她清楚那是什么。

是鲜血——

来自于西陵枫的鲜血。

这一刻,与其说她震惊,倒不如说她的思绪有短暂地空白。

直到西陵枫的身子再撑不住,徐徐从石凳上瘫软下来时,她方下意识地去扶住他,这一扶,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

“对不起……我做不到……足够的……强……只能……做到……这一次回来……再不……离开……”

这一语,纵然低,却是那么重地砸在她的心口。

她的手骤然一收,只任由西陵枫瘫软到地上,那方丝帕在这一刻,也被她弃之:

“做不到变强,是啊,你能做到的,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陪我吗?西陵枫,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认识你!”

这一句话,带着眼泪喊出,想不到,过了这么许多年,她的眼泪,还能这样的落下。

崩溃地落下……

【终章三】若离于爱者

“我知道了,你恨我!因为我那样对付你的母妃,所以,你才对我这样的报复,让我自以为能得到一切时,再突然间,一无所有!让我狠狠地再摔一次!这一次摔下,无疑会摧毁我最后的意志,让我再也站不起来,西陵枫,你好狡诈,明明恨我,却伪装成你还喜欢我!”风初初崩溃地继续喊出这一句话。

她怎么会.忽略这关键的一点呢。

纵然,惠妃的死,对外宣称是惠妃自愿殉葬先帝于帝陵,且对于惠妃殉葬背后的真正缘由,知晓的人并不多。

纵然,彼时,西陵枫已沦为阶下囚,消息亦是闭塞的。

可,不代表,没有人会告诉西陵枫,也不代表,西陵枫对他母妃的殉葬,真的就置若罔闻。

是她的忽略,还是自始至终,她对自己于西陵枫心里的位置,太过自信了呢?

而当年,在和西陵夙达成盟约,由西陵夙拥护她成为太后的那一刻起,她本来不打算对惠妃这般狠绝的,只是惠妃的咄咄,终是让她逼着惠妃,用惠妃的殉葬,来换得太子的生。

其实,她早就清楚,西陵夙为了搏一个贤名,都是不会杀了西陵枫。

正因为瞧得清楚,她才借机,让惠妃哪怕,为了西陵枫也不得不殉葬于帝陵。

说到底,她是恨惠妃的,倘若不是惠妃的缘由,她或许早就成了太子妃,也就不会有今日这般的坎坷。

现在,决绝的话语,在这样决绝的时刻喊出,除了泪水滂沱,还有撕心裂肺的尾音。

在这样的雨歇风骤的时刻,只将这夜幕渲染出一道别样的墨彩悲离。

此刻,西陵枫仅是在­唇­边浮起一道无力的弧度,他早知道,母妃的死和她有关,可,却一直刻意地让自己去回避这个事实。

毕竟,宫闱的倾讹,永是没有对错的。母妃当初要的是什么,和如今风初初所要的,都是一样的,也都是带了执拗的偏执。

但,今晚,她亲口承认的这一刻,心里,微微泛起的,不是恨,只有无奈的辛酸。

然.她不会知道。

一如,她不会知道很多事一样,他亦是不想让她知道的。

知道了,只会让人愧疚,还不如就这样下去,恨他的无情,反是能让她在民间活出­精­彩。

是的,民间。

民间淳朴的生活,会比宫闱的倾讹幸福。哪怕,没有锦衣玉食,哪怕,没有权势在握。

只是,这份幸福,需要时间的沉淀,方会品到。

待她品到的那一日,许是才明白他的苦心。

而他,却是等不到那一日了……

“啪!”一声狠厉的掌掴声响起,风初初被掌得扑俯到地上,­精­心梳起的发髻也被这一掌掴得散开。

接着,一柄七尺青锋剑直指向风初初的眉心。

执剑的人,正是昔日的隆王。

此时,庭院中,唯有他们三人。

先前伺候的那名丫鬟早被隆王随身护卫带到了外面。

在这一隅空间内,一切都仿似被彼时的雷雨摇曳得支离破碎起来。

刺客,隆王怒不可遏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风初初,风初初被这锋利的剑锋指住,却兀自轻轻笑着,丝毫不理会那剑锋的威胁:

“哈哈,你呀,不仅狡诈,其实不过是个孬种,要靠你弟弟来出这口气,好啊.杀了我.不然.真没人陪你去­阴­曹地府呢。”

“贱人,受死!”隆王低吼出这一句,那剑眼见是要刺入风初初的眉心。

“阿隆,不……要……”

一旁,西陵枫气若游丝的声音,终是让隆王手中的利剑再没有办法刺进一分。

隆王回身,目光锁在西陵枫奄奄一息的脸上,剑,只从他的手中,怅然落下,他朝西陵枫奔了一步,堂堂七尺男儿汉,脚下却是忽然失去了力气,仅奔出这一步,却是屈膝及地,几乎是挪跪着到了西陵枫的身旁,一手抱起西陵枫,西陵枫的面若死灰,口里的血是止不住的涌出。

适才在马车上,纵然,他吩咐稍懂医术的士兵帮西陵枫处理伤口,可西陵枫却执意只在箭伤处做了最简单的包扎,甚至不允士兵将那柄断箭拔出。

拔出,意味着人必定会陷入晕厥。

不拔出,则意味着,拖过这么长时间,恁是当世神医在,许都是回天乏力的。

而,西陵枫不仅不拔箭,还执意要换上­干­净的袍衫,却是为了见眼前的风初初一面,这一面不啻是用命来见的,竟得了风初初这般势利地对待,让他怎能不怒,怎能不恼呢?

抱住西陵枫,他试图输些许内力,替他延住命脉,此时,随行的军医该已到了院门口,不管怎样,他希望去试一试,可,他甫要召唤,西陵枫却是无力地摇了下头,只提起一口气,道:

“隆……放了……她……”

说完这句,西陵枫的目光开始涣散,但,却还是撑尽全力飘向风初初,此时的风初初狼狈之极,脸上混合着泪水,也混合着跌落时,不慎沾上的泥浆,这样狼狈地趴在那,目光倔强地不瞧向他。

她不知道,这是他最后撑出的力气,来瞧她的最后一眼。

而之于他,哪怕,他不知道,这份选择对她是否是好的,但,却知道,这是他对她能做的唯一了。

因为,他成不了她要的那种人,所以.用他的死,来让她彻底断去争强好胜的心,对于她这辈子剩下的时间,远离那些争斗的纷争,谁说,就不是幸福的开始呢?

只可惜,终究还是牵连进了,宝王的­性­命。

宝王的蠢蠢欲动,加上一直在他身边怂恿谋逆,他其实清楚,哪怕今日不是因为他这件事,也是会败得彻底。

可,再怎样,他不忍搭进宝王的­性­命,反是希望通过他的失败,给宝王警醒。

于是,他起初只让宝王多带些亲信士兵通过扮演献艺人员,在殿外候着,殿内发生任何事,不到最后关头,让宝王切勿轻举妄动。

但,显然,他没有看透宝王的­性­子,在宝王站出来的那瞬,许就是逼着自己再没有回头路可言。

毕竟,纵贵为帝子,没有实权,在前朝处处受气,府邸亦是清冷几许,这样的日子,对自小就压抑的宝王来说,最终必是要求一个痛快。

不成功便成仁的痛快。

这样的­性­格,是年少气盛,亦是帝王天家的浮躁使然。

自古以来,能超脱、看透的又有几人呢?

譬如他,哪怕,看透,却最终不能超脱。

除了死之外,不能得的超脱。

现在,他的眼帘很重很重,快要阖上的瞬间,­唇­中,又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接着是一声悠远的喟叹,从胸腔内徐徐溢出……

“枫!”隆王只喊出这一字,眼眶内想流泪,却是一滴都没办法流出,那些泪仿似凝结在了眼眶内,只让他的心,就这样随着西陵枫的手无力地垂落,一并坠落到从没有过的谷底。

风初初仍是别过脸去,不去瞧西陵枫。

其实,若她转过脸,应该也瞧不出清楚此时的西陵枫,源于,她的脸上满是泪水,这么多的泪水,好像是将这数年来,她刻意压制住的泪水,都悉数地要在今晚流­干­。

流­干­——

流­干­了,心底,­干­涸一片的时候,是否就不会难受呢?

是的,在这一刻,心底,难受到无以复加。

对于今晚的部署,有过千万种的设想,无非是败或者胜,无非是她的未来会以何种方式继续下去。

是默默无闻,还是继续风光无限。

只是,没有想到,西陵枫会用这样第三种方式做了结束。

用他的死,彻底断了她好胜的心,也彻底让她放弃追逐权力的梦想。

她该恨他,可,随着隆王声音的再次响起,她连这最后的恨,都顷刻间碎去——

“枫真是傻,为了你这样一个女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年,是惊闻先帝要赐死你,枫才不管不顾入帝宫求情,未曾想,最后,竟是被人说成拥兵逼宫!一切只是中了他人的布局。当年,他就敌不过西陵夙,今时,你却还逼着他去敌,是你,生生地逼死了他!"

什么?

当年,西陵枫拥兵入帝宫,是因为她?

对于这,她并不知道。

她知道的,仅是先帝急召她回宫,其后,是西陵枫拥兵入宫,接着,在那样的情势下,她只能依附西陵夙。

她知道的,仅是西陵枫或许是按捺不住,毕竟,先帝虽立了他为储君,可,对其并没有付以军事大权,反是前朝有谣言日上,说是先帝欲待等她诞下帝子后,改立她的子嗣为太子。

所以,她总以为西陵枫是计较的,总以为那一次的宫变,是生­性­懦弱的他第一次做了一回真男儿。

但,最终呢?

竟是为了她,才被人算计?

心口蓦地无以复加地难受起来,仿佛空气在一点一点的被抽离。

“你总以为枫对不起你,可,你永远不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所以我瞧不惯,瞧不惯你这样贪婪的女人心安理得地做着你的太后,却转眼就能把枫忘记!好了,现在他为你死了,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一个男人像他一样守护着你,我不会杀你,不是因为,他让我放过你,而是,我突然间觉得——你不配,杀你这样肮脏的女人,还污了我的剑!"

隆王说完这句话,甫要将西陵枫抱起,院落那端,恰琅跄地走来一名女子。

那女子,只着了素白的锦裙,发髻简单地挽起,纵然,她的容貌没有风初初美丽,但,在这一刻,她浑身拢着的氛围,却使她看起来,比狼狈的风初初,更添了出尘的味道。

她,是胥雪沁,步入这处庭院,虽曾被隆王的护卫军用剑锋拦住,可,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的夫君在里面,便推开那剑锋,走了进来。

那样的气势,竟是连隆王的护卫军都再拦不得。

而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现在,她的手上握着一张信笺,径直走到隆王的身旁,瞧着安详地躺在隆王怀里的西陵枫,明眸似水,却是一滴眼泪都是不会有,仅轻柔地蹲下身,从隆王的手中,接过西陵枫:

“我没有看,你留给我的这张信笺,也不会有任何人瞧得到,这张信笺,所以,我还是你的妻子,是你明媒正娶进侯府的妻子。”

这张信笺是彼时,宴饮时,西陵枫走到殿中前,给她的。

不用看,她就知道,是什么信笺。

无非是休书。

可,她不会要。

对于他的顾全,她不要!

说出这句话,她始终是微微笑的:

“哪怕,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人,可,没有关系,这一辈子这么长,不管你怎样,我都陪着你,下辈子,你把这欠我的喜欢还给我就是了。”

说罢,她将那信笺轻轻地撕去,瘦小的身子只将西陵枫搀起,缓缓朝院外走去。

自始自终,她没有瞧风初初一眼,因为这没有瞧,加上那番话语,却似在风初初心里剑去一刀般难耐。

风初初豁然从地上爬起,想要去阻止那女子离去的步子,隆王却站到她的跟前,拦住她的去路:

“这一辈子,他用自己的命还了你所谓的情,现在,他不会再想和你有任何牵缠……”

阻住风初初的去路,直到所有那群人都离开这座院落时,属于风初初的世界,一下子便空了。

虽然,不知道,这空的,究竟是世界,还是她的心。

而,到了此刻,还有分辨清楚的必要吗?

步子轻浮地踏在泥泞的院落内,哪怕,铺了特鹅卵石,可,这条秘道,还是易打滑的。

现在,一个打滑,她虚浮的身子就跌倒在了地上,跌下去的瞬间,一如,曾经的她从最高的位置,跌落。

只如今,一切坚持的动力,在顷刻间失去。

瞧着胥雪沁远去的步子,竟有那么瞬间,她羡慕起这个女子来。

哪怕,西陵枫不爱她,胥雪沁却比她更有权利去陪死去的西陵枫。

这样的相陪,是不是也是种幸福。

若这辈子没有了希望,寄托于来生,谁说,不是幸福呢?

她呢?

这辈子没有希望,是不是­干­脆也提前去修一个来世?

一念起,虚浮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履鞋。

在民间,是不会有这种履鞋的,这种履鞋能有的地方,只是皇宫。

她微微抬起头,来的人,是玉泠。

本来应该还在皇宫内的玉泠,此时,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而玉泠瞧向她的目光,是复杂的。

“玉泠……”

“是我。”玉泠轻轻地应出这一句话,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我和喜碧,一直把你当做我们的主子,为你做任何事,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在主子的心里,我们的命就只如那草芥一样呢?"

悠悠问出这句话,她是唯一一个送喜碧上路的人。

犹记得,喜碧被赐死时,没有任何的哭喊恳求,只带着些许期盼望着囚牢的外面。

她知道,这份期盼,是因为谁,可,那一人,并没有来。

不是不能来,而是没有来。

那一人,就是太后。

本以为买通了怜香,这件事就能行得稳妥,却没有想到,最终,只让胥贵姬反咬了一口。

一名宫女能背叛主子一次,自然也能背叛新的雇主一次。

可,喜碧,是认了死理的人。

哪怕,风初初最终对她们弃之不顾,喜碧无怨无悔地选择死都不肯牵连进太后,纵然,这样的无怨无悔,对于太后的定罪,实是没有任何帮助。

但,喜碧终究是尽了心。

只是,太后呢?

在送别喜碧的那一日,不仅连太后的人等不到,甚至连太后一道恩旨都没有等到。

坤宫的规矩,哪怕主子身陷囹圄,对于赐死的奴才,仍是能发放恩旨的,这道恩旨便是准许奴才死后的骨灰能送归故里,不必由奚宫局统一洒落到宫内废弃的枯井内。

可,这道恩旨太后没有下。

等到的,唯有在后来,邓公公告诉她,太后为了撇清自个的关系,竟是说,对喜碧的所为,并不知情。

这样绝情的话语,从风初初嘴里说出,并不稀奇。

唯有,她和喜碧太过傻,太过效忠罢了。

只是,她终究变了,在邓公公问她,是否愿佐证风初初彼时和西陵枫的私情,如此,便准许她将喜碧的骨灰带出宫去安葬时,也准她出宫另谋生路,她在沉默了许久后,终是应允。

毕竟,风初初早已逝去,既然,生前,风初初对她们的一切,都放在利用的位置。

那么在风初初死后,她做出这些佐证,失的,仅是风初初的清名,换来的,是喜碧的骨灰能够还归故里,包括她,都能脱离宫闱,回到民间。

这个交易,对她来说,是有着绝对的吸引。

于是,她应允了。

可,在今晚,她没有作证的机会。

一直待在朝华殿候命的她,自然看得到西陵枫的所为。

在那样突变的情形下,邓公公仍遵着允诺,放她带着喜碧的骨灰出得宫。

甫出得宫门,竟碰到胥雪沁,纵然,和这位夫人没有任何深交,但,总归知道,她是闲散侯的夫人。

身为闲散侯夫人的胥雪沁,许是由于同时是胥侍中的女儿,当朝新晋胥淑妃的妹妹,才没有被监禁起来,而胥雪沁只淡淡让她随她去一处地方。

在这处地方.她竟是见到太后。

没有死的太后,还活得好好的太后。

那瞬间,没有任何欣喜,有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太后如今的安好,是不是,反能让她看成,喜碧不过是彼时的替罪羊呢?

真正会死的永远是她们这些奴婢。

是做主子的,翻手云覆手雨的牺牲品。

但,或许,还有主子是不同的。

“玉泠……”此刻,太后抬起失神的眸子,睨向她。

玉泠淡淡一笑,她想,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不需要她再佐证了,俨然是西陵枫出人意料的行为,让她的佐证在那时再无用处:

“主子,不管您怎样对奴婢,都不要紧。可是,您这次,确是错了。您知道,如若不是侯爷宁愿自己去担,都不让您出现,或许此刻,奴婢为了喜碧的骨灰和自己出宫,便会在朝华殿众人跟前,揭露出主子和侯爷那段私情。”

本来,应允这件事,她内心就受着良心的谴责,哪怕,最后,终究没有成事,这谴责却不会少一丝一毫。、

只现在,在太后跟前说出这句话,她心里稍稍好受些。

而,方才,她进来时,却是亲眼瞧见,侯爷被胥雪沁扶着出得院门。

侯爷的脸­色­苍白一片,即便隔着段距离去瞧,她也明白大致发生了什么事。

侯爷,果然还是为了太后,付出了­性­命。

这一场场的权势倾讹,已经让太多人失去了­性­命,到头来,其实,哪怕得到那些许贪求的权势,谁又能抵过百年呢?

风初初的眸光愈发失神,她原以为,自己的谋算总是天衣无缝的,却没想到,再无缝,始终,都不可能做到无懈可击。

一如今晚,西陵枫的慷慨赴死,何尝不是在不违背她的意愿下,选择的护全呢?

她不知道,玉泠何时抱着喜碧的骨灰盒走出院落。

只知道,最后,玉泠仿似对她轻轻说了一句‘保重’。

可,这句保重,让她又怎样保重呢?

纵然,这一辈子的路没有走到尽头。

但,却也是走得再没有了趣味。

“西陵枫,你以为,你这样走,我这一辈子就不得不记着你了吗?休想!我不会记着你的,好啊,你走,我陪你走,不论你到哪,始终还是不能摆脱我,你欠我的,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欠我的,欠我们孩子的,还没有还清!”

喊出这句话,她执起那柄剑,没有任何犹豫,只将剑从喉口划过。

锋利的剑刃切进肌肤的感觉是怎样的,没有体味过的人不会知道,那是一种完全没有痛觉的冰凉。

是的,没有痛觉。

只要剑刃使得够快,能品到的仅是冰凉。

在这份冰凉中,她好像瞧到了,在那院落的梧桐树下,他青衫依旧地朝她走来,­唇­边含笑:

“真傻,何必这样呢……”

而她的手放进他递来的掌心,却是没有笑意,只带了嗔怨:

“我就是要这样,你欠我的,到了地下,还是要还!”

语落,他的掌心收紧,薄凉的温度中,她第一次,反手回握住他的手……

这是她意识涣散前,最后的景象,她的血很快融汇到院落泥泞的地上,和他彼时咳出的血融汇。

耳边,仿似传来那名丫鬟小如的喊声,可隔得那么远,很快,她再是听不见了……

在行驶得并不快的马车上,胥雪沁抱着西陵枫,哪怕,在这马车上,置了火炉,可,他的身子却是逐渐地冰冷下去。

她抱住他的手也随之冰冷。

一颗泪水,就这样滑落。

作为女子,她从来没有选择的命。

哪怕,她其实早亲自探得明白,院落内住的是谁。

可,她以为不去问,只等着,总归有一日,他会在晚归时,瞧到她守候的身影。

源于,她纵是不服输的女子,但,本质,亦是因循守旧的女子。

嫁了,便是嫁了。

哪怕,再怎样,是一辈子的事。

即便,他保留她的完璧之身,即便身为司空之女,她亦能再改嫁。

但,她不会。

只如今,在那女子跟前撕毁休书,名义上,这辈子,她仍是他的妻子。

而那女子,是亲手害了他的人,她终是以自己的方法,替他报了仇。

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女子,知道男子对她的付出后,更难耐的。

哪怕,那女子,曾经心如铁石,恰愈会动容。

至于,玉泠的利用,亦是她算计人的第一次。

倘不是西陵枫最终选择了那条不归路,她本不会这么做。

说穿了,是她清楚她姐姐胥淑妃,若知道太后没有死,定是会有计较的,她不过借机提起,姐姐借机指给她玉泠这一条路罢了。

一步步的算计,互相的利用,这样的事,她只经历一次就够了。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怀里的男子。

当今晚的宴饮,看到他不顾一切,决然的说出那番话时,她没有再顾及手里的休书,因为,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她只瞧出慷慨赴死的绝念。

于是,在他挟持的西陵夙出得殿宇,她只让亲信守在那处院落外。

若他还能活着,最后会去的地方,一定是那里,而不是侯府。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

果然,一切无法挽回。

现在,抱着他渐冷的身子,听到小梅在外面问:

“小姐,我们是回侯府吗?"

“稍作整理,去往岭南。”

她吩咐出这一句话。

只凭着感觉,岭南,定是他这一辈子过得最惬意的地方吧。

因为,远离纷争。

因为,悠然闲适。

所以,她愿意陪着他回去岭南,这,亦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这辈子,尽了夫妻的缘分,只在岭南,用余生,去祈一段来世的福祉……

奕茗躺在床榻上,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药汤的袅袅白气中,冷宫那幕仍是历历在目的。

彼时,她一心求死,所以,当玲珑的手钳住喉口时,她没有任何的反抗,仅是阖上眼晴。

可,玲珑钳住她喉口的手,几欲就要将她的喉口掐断,她开始觉到窒息时,玲珑竟是松了手,源于,被突如其来的一人击中后颈,晕厥在了一旁。

那一人,着的是黑­色­的夜行衣,有那么瞬间,她几乎就要以为,是师父。

只定晴瞧时,虽不是师父,却是前来护她周全的人。

但,那人恰称,是受了萧楠的所托。

没有想到,师父还是托人救了她。

在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师父,竟仍是不要她死。

如斯,她是否该继续活下去呢?

在那瞬,她是茫然的。

而那人,旋即问她是否要离开冷宫。

如果能离开,她当然要离开。

何止离开冷宫,她还要离开的,是这坤国的帝宫!

因着她身子不便,最终,还是用了千湄给她留下的令牌,坐着那夜行人不知从何得来的车辇,出得帝宫。

这一出去,心口却是那么积堵着,丝毫没有纾解。

也是在马车上,她才知道,护她周全的这人,并非未烯谷的族人,竟是觞帝使节中的一人。

这番进入帝宫,觞帝的使节一为恭贺西陵夙的大婚,二为的,就是她的近况。

那车辇自然是临时从宫里‘借’来的。

可,眼下,她这般离开,或许,会牵涉进觞国,这是匆忙离开间,没有顾及的。

是以,她的心口,根本没有办法舒展开。

那人担心着她的身孕,可她清楚自己的身子,这般的折腾,对胎儿纵然不好,但,不至于小产,只倚在马车中,一路行到这儿。

这是帝都中的一处民居,那一人甫要为她去传大夫,她却是唤住那一人,自己开了一付方子。

作为萧楠的弟子,对这些方子的拿捏,自不会逊于任何人。

煎熬好方子,还没有喝下,房室门口,却是进来一人,正是昔日的隆王。

隆王神­色­晦暗,只扫了她一眼:

“我奉前国师所托,陛下之命,这番来坤国,一是恭贺西陵夙大婚,二是为了被废默入冷宫的你。”

顿了一顿,他瞧了一眼她手上的药盏:

“不管怎样,你若要出坤宫,我会遵着陛下的意思,不惜任何代价都带你出来。”

他口中的这番代价,该是被坤国察觉到,不惜和坤国的邦交关系继续恶化吧?

只是,彼时,她离开心切,却没有顾虑到这一层。

“谢谢,若因我影响到——"

“好了,都把你带了出来,再提其他的,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了解昨晚的大致情形,纵然,宫里不管发生怎样的突变,对她的失踪同样会进行排查,但,只会查到,她凭着令牌出宫,既然凭这令牌出宫,也就和他人无关了。虽然,对奕茗来说,若有人不放过她,始终是道隐患。

可,他只是奉命行事,护得彼时的周全,而不是事事顾全。

对于奕茗来说,只看到,今日,隆王的脾气似乎十分暴躁,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以她的­性­子,也不会去多问。

若要问,仅是问出一句:

“你刚说,是师父拜托的?”

时至今日,隆王自然知道,她和萧楠的关系。

“是。”

“那,我想见师父,是否可以?”

“这只是两年前,你师父辞去国师时,对陛下提的最后一个请求。至于现在,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未烯谷遭到血洗,谷主下落不明。所以,觞帝才愈加在意你的安危。”

什么?是师父早前就拜托的?

那么,这不过是师父早前的意思罢了!

对如今的师父来说,她只是‘背叛’未烯谷的罪人,是否有救的必要呢?

闭上眼睛,她的手在瑟瑟发抖。

她是否,还要继续苟且偷生下去呢?

却在这当口,腹部,突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好似,被什么踹了一下。

恰是五个月来,第一次,孩子给予她的反应。

手,不自禁地覆上腹部,经历了那样一摔,以及出宫的颠簸,这孩子仍顽强地存活在她的腹中。

她真的狠得下心,让这孩子一起抹杀吗?

“既然出来了,好好调理身子,想不到,你还是怀上了他的孩子。”隆王低低说出这一句,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已经现形的腹部,隆王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咄咄,“何必紧张,我不会再伤到你的孩子,没有必要了……”

她不知道这句话背后蕴含的意思是什么,只知道,隆王仿似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噤声。

一如她同样不知道,只差一点,她就能见到西陵夙。

源于,在隆王回来时,是带了昏迷不醒的西陵夙,而隆王不方便露面,只让副将上前,把西陵夙交付给匆匆赶来的海公公,简单交代了情况,只说,在宫外等候宴饮结束,无意中察觉一队行迹诡异的兵卒,尾随其,却发现跌落山路小径的皇上。

如斯,便由海公公带走了西陵夙。

许是隆王的私心使然,在得悉她被废黜入冷宫时,只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不过是她和西陵夙使了小­性­子,其实,并非是真正的废黜。

所以,在这一刻,他不希望,西陵夙见到她。

哪怕,西陵枫让他放过西陵夙,他能做到的,也只是将西陵夙交给海公公,却做不到,再多的。

倘若,西陵夙真的爱上这名女子,那么,最终失去,是否,能作为偿还,西陵夙带给西陵枫的伤害呢?

纵然,昨晚,他同样瞧得出,西陵夙并非真正想伤害西陵枫。

可,三年前的伤害却是在那,哪怕其后再如何改变,都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这种代价,不论时间早晚,总归是要来的。

一如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要守护一个人,最终,还是失败告终。

而,许是囚缘使然,在当晚,觞帝便传来了书函,书函上提及的,竟是有了萧楠的下落,此刻,萧楠在距离帝宫不远的城池,汴粱。

这个消息,隆王没有瞒奕茗。

今时今日,如果让奕茗周全地离开帝都,亦算是他完成了陛下的交代,他顺途,却是要去做自己没有做完的事。

奕茗在得悉这个消息时,眸光却是变得深幽起来。

倘若说,师父在汴梁,那怎么会在昨晚,于帝宫出现呢?

难道说——

她的眉心颦起,因着昨晚的颠簸,胎相是不稳的,然,再不稳,此时,她无法做到安然在这待下去,而与其说隆王看透她的想法,不如说,隆王亦是希望她去往汴梁。

虽然,此时的帝都,要出去,不是很容易,可,也因着昨晚的突变,对纷纷归国的外国使节,凭着通关碟牌,依旧是畅通的。

出得帝都的城门,她下意识掀开帘子,朝后望了一眼,那一眼,只让她的眼底起了些许的雾气。

这一日间,她没有去问丝毫关于西陵夙的情况,也正因为她没有问,隆王自是不会主动说。

假若,她问了,许是就会洞察出异样来。

可,她没有问。

仅是这般离开帝都,带着决绝。

然,再怎样决绝,眼底的那些许雾气却分明泄露了什么。

只是,彼时的她,没有察觉罢了。

由于借着使节归国的理由,隆王和她一起离开帝都,三日后的清晨,她的车队便已抵达汴梁,而隆王同她在此分道扬镶后,继续往岭南而去。

他这番不惜涉险,悄悄随使节进入坤国,为的,只是再看一眼西陵枫。

没有想到,这和看,却成了诀别。

如此,他自是要去送西陵枫最后一程。

奕茗的身子一路颠簸下来,幸得银针的控制,总算没有大碍。在丫鬟搀扶她下车辇时,眼前出现的,却是一栋古朴的宅子。

老嬷嬷上得前去,叩响那门时,开门的是一名小厮,她只出示了未烯谷的那张铭牌,便被得允入内。

大厅内,赫然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听到她的脚步,转过脸来,竟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人,她的父亲——奕傲。

奕傲看到她时,是惊愕的。

但旋即,朝她伸出手来,她几步上前,奕傲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茗儿——”唤出这一句话,奕傲的嘴­唇­哆嗦着,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想俯在父亲的膝上,却因为腹部的隆起,终究是不能了。

仅这样任父亲搀着她的手,止不住的,是泪水滑落。

而这份泪水,在回廊外响起步子声时,再变得没有办法遏制。

那里,在晨曦的微光下,走来的那袭青­色­的袍衫,是她不会陌生的。

正是她的师父——萧楠。

【终章四】无忧亦无怖

师父,终是好好的!

然,在此时此刻,她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堵在了喉口一般,说不出来。

于是,在没有办法说话,只能沉默的时候,萧楠缓缓启­唇­,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

“茗——你能平安到这,为师真的很欣慰。”

“师父,我知道错了——”她的手摸索着,从袖笼里取出那块铭牌,“师父,我该为自己的错负责,请师父按照谷规惩处我。”

说罢,奕茗松开奕傲的手,径直跪到地上。

按照谷规,叛谷者将处以五毒攻心的惩罚。她愿意接受这样的惩罚。

倘错误的源头在她,她不该去迁责于他人,只是彼时,她终是自私地选择了迁责。

其实,这一跪,又何尝不是为了证明心底骤然浮起的清明呢?

而,这块铭牌落进萧楠的眼底,纵然隔着那没有表情的面具,却仍是能让她在瞬间觉到,师父的神­色­,是有些许不对劲的:

“这铭牌,为何会在你那?”他大步上前,扶起奕茗,问出这句话,带着质疑。

“不是师父给我的吗?”应上这句,先前在心底的一个猜测,却是渐渐清晰起来。

萧楠走近她,伸手执起这张铭牌,语音涩晦:

“这铭牌,在当日未烯谷遭到血洗时,为师并没有带出。”

只静静地说出这句话,隔着面具,不用分辨师父的神态,却让奕茗的身子无可遏制地震了一震:

“师父,未烯谷,是皇上派人血洗的吗?”

纵然,猜测愈渐清晰,可,未烯谷的血洗,恰还是不容逃避的事实。

所以,问出这句话,她的声音低若蚊蝇。

终究,是她的罪!

“是你的姐姐,奕翾血洗了未烯谷……”萧楠没有回答,反是奕傲在分叹出了这句话。

“是——奕翾?”奕茗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从来没有猜测过这个可能,而这个可能,比先前所谓的事实,都让她没有办法接受。

不仅是亲情使然。

更是——

这数月间,她凭着她的自以为是,做了什么啊!

在这刹那,她只能觉到思绪翻腾间,生生的把胸腔内的呼吸都要逼了出去。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眼前浮现,思绪轰然一声,便已快要崩!

她的身子再撑不住,幸得萧楠一个箭步上前,抱住她虚软跌下的身子。

抱住的瞬间,她能确定,这是师父,那熟悉的气息,只属于她的师父。

所以——

脸倚在萧楠的肩上,眼底,没有泪水,唯有,腹部一阵阵坠痛席卷过来。

萧楠察觉到她的不对,打横把她抱起,径直步进内殿。

剩下奕傲,独自坐在大厅,除了叹出重重的一口气,只转动轮椅,转往后进庭院的一间小小的黑屋中。

他没有开启黑屋的门,只隔着那扇门,稍打开其中一扇窗,隔着铁栅栏,站在外面,里面,囚的是谁,正是他的另一个女儿,曾经名满天下的圣华公主——奕翾。

闭上眼晴,过往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浮现,带着悲凉意味,一切,终究是因果轮回,他的报应罢了。

早前,他曾在觞国的边境城镇,等着奕翾到来,萧楠彼时的安排,在他的恳求下,萧楠是告诉他的,也告诉他,发生那样大的变故后,这三年来,奕茗是如何度过的。

因此,他认为,那实是最好的安排。

他看得出奕翾转变的缘由,其中一部分是认为他感情上的不公,所以,他愿意,用剩下来的时间,让奕翾明白,对于她和奕茗,他从来都不会厚此薄彼,也藉此希望奕翾能放弃野心的扩张。可惜,在那座城镇,他没有等来奕翾,等来的,只是她率着那二十万不到的锦兵,不知所踪的讯息。

在野心面前,奕翾最终选择放弃了父女亲情。

因为野心越大,才越会疑神疑鬼,这点,奕翾是遗传了他的。

所以,怨不得谁。

都是他的罪孽!

唯一撑着他继续活下去的,也唯有这两个女儿罢了。

而即便知道,奕茗没有死,只是随萧楠去往未烯谷,他却同样没有去。

不仅因为,未烯谷并非人人都能擅入的。

也因为,这么多年,突然间,他最无法面对的,或许就是奕茗。

当他清楚地从她的眼底读到恨时,他的心,在那一刻,只受到无以复加的折磨。

要消去这种恨,其实很简单,可他能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自私的老人,对过往逃避的老人。

在自私的逃避中,再次等来的,是奕茗被愤怒的西陵夙带回坤宫,于是,他托了照应他的硘­乳­偾胧鞠糸后,离开那座城镇,选择了这处离帝都并不远的汴梁安身。

为的,不止是偶尔得到奕茗的讯息,毕竟,未烯谷每月都会由硘­乳­僬沼Γ硘­乳­倩岽来奕茗的讯息。

为的,只是,离得奕茗近一些,对他来说,就是慰藉。

彼时的他,因为逃避,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以为,西陵夙的愤怒是基于深沉的爱,奕茗愿意随西陵夙回去,实也是放不下西陵夙。

或许当年的那些恨,有了爱,终将会散去罢。

这份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快就被现实所打破。

奕茗被废黜入冷宫的讯息传来时,对这道讯息,他有的,是疼痛和深深的悔恨。

当然,宫里的消息,传到民间,必是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日子。

可,硘­乳­倮词保却没有提到过,他是在茶肆听人说起宫里银狐妖孽之说,方知道,他的女儿被废入了冷宫。

是萧楠不知,还是故意瞒着他呢?

关于这点,他没有时间多去思忖,只更担心起奕茗来。

终是他逃避带来的罪孽!

带着那样的恨意,回到西陵夙身旁,以奕茗的­性­子,怎可能做到妥协,西陵夙再怎样喜欢一名女子,毕竟,他首先是帝王,其次才是女子的良人。

他想过,是否要求助萧楠,可,却在这时,他和未烯谷的联系中断了——硘­乳­僭倜挥欣垂。

而以他残疾的身子,再怎样,都是过不去未烯谷。

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残疾,却是第一次,厌恶起自己曾经的所为来。

但,再怎样痛恨和厌恶,却都是于事无补的。

在焦虑万分的时候,萧楠竟是到了这,确切说,是萧楠带着奕翾来到这,并且,来的时候,显见,受了些许轻微的伤。

也在那时,他知道了,奕翾犯下的罪孽。

这样的罪孽,死一百次或许都是不足弥补的。

可,因着奕翾是他的女儿,是奕茗的姐姐,萧楠终是带着奕翾来到了这,交给他发落。

发落?

他的发落只是将奕翾囚在了这黑屋中,却终究没有办法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因为,奕翾的偏执,起因来自于他,而眼下的奕翾,纵然不死,和死,也是差不多了。

小黑屋内,她吱吱呀呀地哼唱着歌谣,这支歌谣,她摇头晃脑地唱着,就宛如小孩一般,边唱,还边用袖子擦一下鼻子里淌下的鼻涕,这样的神态,这样的举止,哪还有半点,昔日奕翾的样子呢?

听到奕傲的脚步声,她嗷地叫了一声,便奔到窗棂口,将那脏兮兮的手伸出来,是讨要食物的姿势。

除了这样唱着歌谣,除了在黑暗里,不分昼夜的嗜睡,每日里,她对食物的渴求是强烈的。

好像永远吃不饱,可,再多的食物用下去,对如今的她来说,都抵不住饥饿感的侵袭。

抢了不该抢的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折磨。

奕傲叹了口气,从袖笼中,取出几块烙饼递给奕翾,奕翾飞快地抢了过去,蹲坐在黑暗的角落吞嚼起来。

奕傲的目光在这一刻,终是没有办法再看下去,只别过脸去,袖口擦了一下眼晴,擦拭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奕茗看到这一幕时,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情绪波动过于激烈,使得她整整在床榻上睡了整整一日,方能起身。

有些时候,如果不知道一些事实的真相,往往会比较释然。

有些时候,其实信任一个人不难,但,若是曾经心存芥蒂,就会让这份信任变得困难。

谁都有偏执,可有的偏执,往往带来的,是愈加不能承受的疼痛。

一如现在,如果不是腹中这个孩子,这个,她不止一次,想放弃的孩子,她不知道,还是不是有力气走到这儿,有力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或者说,在窒息过去的真相时,该怎样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那一日,未烯谷,确实被人血洗,血洗的人,也正如奕傲所说,是奕翾。

只是,奕翾带进谷内的士兵,仅有数千人。

源于,未烯谷外的瘴气实是厉害的,加上又是冬日时分,瘴气更是远远比岭南的厉害百倍,那些探路的士兵纷纷倒在瘴气下,也因着他们的探路,奕翾方走出一条周全的路。

周全的代价,是损兵折将。

可,即便损兵折将,奕翾一行总算经过八卦阵图,进到了未烯谷的外围。

那一日的外围,只有两名守谷的童子,饶是如此,求入谷,却是被斩钉截铁地拒绝。

于是.奕翾下令阻拦者.格杀勿论。

一通厮杀,那些士兵杀进谷去,最后被硘­乳­佟⒊嗌暗底×宿嚷Q的去路。

纵然,硘­乳­佟⒊嗌拔涔α说茫但,再了得,怎敌得过那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士兵呢。

那些士兵被未烯谷的独门暗器所制,死伤惨重,却终究,杀出一条血路,直至硘­乳­佟⒊嗌笆乃蓝蓟ぷ诺囊淮Φ胤健

那处地方看似一道山洞,实是师父闭关的地方。而彼时,师父闭关也即将宣告结束,但谷外的八卦阵图没有发挥到多大的功效,只源于,恰在之前,谷中出了叛徒。

银鱼见到那枚密丹,竟起了歹心,竟暗中偷袭师父,香芒拼死,护下师父,密丹终被银鱼夺走,银鱼窜逃出去时,也破坏了那阵图。

重伤的香芒护着师父躲在山洞的一角,本以为,今日避不过去,然,紧跟着,却是杀进另外一队士兵,显见是坤朝的兵卒,虽不知坤朝那队兵卒的来意,但,趁那队兵卒和奕翾的士兵厮杀之际,香芒只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欲待护着师父逃出未烯谷。

但,终被奕翾察觉,奕翾只兵分两路,一路堵住那队坤兵,一路只将香芒和师父团团围住,活追了去。

当然,奕翾的目的并不是要师父和香芒的命,她的目的,仅是要师父为她配出能解她身上反噬之毒的丹药。

而在那时,师父闭关被打断,根本无力配药,香芒师叔为了拖延时间,也为了护住师父,终答应由她配药。

奕翾旋即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偏僻山谷中,就地扎营。

每日里,逼着师叔炼制丹药,其实,奕翾根本没有中什么反噬之毒,只是急功近利,加上耗费心计,使得心率殆尽,香芒师叔虽是医者,但在那时,却看得透,即便,给奕翾调理好身子,恐怕,就是她和萧楠的末日。

加上,谷内死伤那么多人,香芒做不到不计较。

是以,只将那药制成让人疯癫之药,纵然,奕翾谨慎,每每用药,必是让香芒先试,可,未烯谷的人,本就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更何况是疯癫之药呢。

但,那疯癫之药虽没有伤及师叔,可,奕翾疯癫发作的那一日,第一个死在奕翾剑下的却是香芒。

其实,这样的剑式,原本是无法伤到香芒的,但,那只是原本,早在未烯谷对付银鱼时,香芒就受了很重的内伤,终究在那一次,毙于奕翾的剑下。

而萧楠,险些亦要毙于奕翾剑下时,翔王率着一队­精­兵从天而降,不仅救了萧楠,也彻底消去了奕翾这一隅不安分的隐患。

只是对奕翾,萧楠仍是请翔王手下留情,带奕傲回了这处地方。

并按着翔王的所求,另修了封书函给坤帝。

原来,山谷那队虽也是坤兵,却并非西陵夙所遣,该是不愿密丹就此失去的缘故。而西陵夙其后派来的,唯有翔王,奉的命令,就是不管怎样,必要寻到萧楠,并护得周全。

这些,就是师父萧楠在她醒转,情形稍稍稳定的情况下,在她的执意要求下告诉她,关于过往真实的经过。

眼下呢?

奕翾是疯了。

翔王的所为,联系起那日西陵夙说的话。

血洗未烯谷根本与西陵夙是没有关系的。

可,她不信他,最终,只给彼此酿成了那么重的伤害。

不,更重的伤害该是烙在他的心底吧?

她只念着五年前的利用,五年前的刻骨伤害,却始终忽略了,他没有了五年前关于她的记忆,有的,只是这两年间,慢慢蓄积起来的感情。

那种感情,其实,是值得她去信任的。

可,她却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不信任,也让冒充师父的人有机可趁。

是的,那日,在御花园的那人,是冒充师父的。

所以,才会刻意和她隔了些许的距离,才会匆匆离开。

因为,哪怕,戴着面具,但,有些属于她和师父间的熟稔感,是没有办法冒充的。

只是彼时,她心魔作祟,竟是轻信了。

轻信了一个冒充师父的人的话,却还是不相信他对她说的那些言辞。

那些言辞,一字一字说出,对于帝王来说,是有多艰涩呢?

她没有办法想下去,只知道,那冒充的人成功地挑起了她最后对西陵夙的决绝——

成功地挑起了,她和西陵夙之间,走到了崩裂的地步。

原来,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反是流不出眼泪的。

只是心绞痛得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茗……”,师父是陪她来的,现在,只在她身后低低说出这一语,甫要再说些什么,却是顿了一顿,瞧了一眼奕茗后,终默默转身,朝院落外行去。

而奕茗仍站在那,看着小黑屋内的奕翾——曾经风华绝代,和风初初并称为当今世上两大美女的奕翾,是她自回到锦宫就羡慕的对象。

这份羡慕,演变到如今,却是这般的结局。

奕翾唯有待在这样暗的屋子里,才会不分昼夜,才会睡的时间多一些,这样她就不会拼命想用食物来填补些什么。

或许,填补的,是她对没有达成愿望那一隅的镇补,哪怕,人疯了,那一隅的执念却还是在的。

只是,那或许不该称为是愿望,不过是野心使然吧。

慢慢走到跟前,透过窗户的缝隙,凝着黑屋内那流着相同血脉的的奕翾,却没有看到,萧楠步出院落,再次回来时,脚步的沉重……

史官记:

元恒次年五月初五,元恒帝驾崩。

密记:

遭闲散侯西陵枫、宝王西陵宝意图不轨,于大婚当晚,挟持元恒帝西陵夙退避至浮华山,遂欲弑帝,幸得用觞国使节相救,将已受重伤的元恒帝交予海公公。

帝因重伤,归途中,便已骂崩,又逢山崩泥石流袭击,尸骨无存。

这条让坤国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的噩耗,传到汝嫣若耳中时,距离她的大婚,才过了一日。

这么快,她就要成太后吗?

然后,在这宫里,看似显赫无限,却是孤独的过一辈子?

不,不,不!

不管新帝是谁,这不是她要过的日子。

若凰宫中,她保持着最优雅的姿态,传召了太师。

或许,不该说是她传召,而是太师主动来求见她。

隔着纱幔,她端坐在凤椅上,仪态是优雅的。

哪怕,西陵夙驾崩,她仍必须得保持这份优雅。

“臣,参见——"

太师甫要行礼,汝嫣若却制止道:

“嗳,父亲行不得。”

太师仿似听懂什么,只身子顿滞在那,听得他的女儿在纱幔后悠悠道:

“昨日,虽然是女儿和皇上的大婚,可仪式并没有走完,按着坤朝的典至,女儿尚算不得皇后,太师,可是明白?”

这一语,其言自明。

太师又怎会不明白呢?

前朝,都清楚,他是西陵夙的亲信重臣,如今,西陵夙在乱臣贼子的谋逆下驾崩,虽是蹊跷之事,可,毕竟是海公公亲自确定的,自容不得丝毫的差池。

而后宫之中,西陵夙在位两年,竟是没有诞下一名子嗣,又无遗诏留下,使得帝位之争,必将又掀起一拨腥风血雨。

女儿纵成为皇后,可,不论帝位归属在谁,这青春韶华也就付出一旦了。

这,他瞧得懂。

哪怕,世家女子的命理该如此,但,他终是在女儿清楚明白地提出这一句话,做不到,继续让她陷在这后宫中。

毕竟,西陵夙在时,不论怎样,看在他的面上,都会善待女儿。

如今,则是不然。

“臣明白。”

“父亲明白,就好。”汝嫣若说出这一语,这若凰宫,只当是盛世浮华所做的一场梦吧。

纵然,这场梦醒得很早,也总比,扰在这梦里,不自知醒的人,会来得释怀。

如今,这宫里,犹在梦里的人,却何止一人呢?

当日的胥贵姬,因着汝嫣若被迎入中宫,额外晋封为胥淑记。

眼下,她刚代执后宫的事务,正欲处置一名昔日宫闱位分最高嫔妃―德妃玲珑。

皇上大婚当日,在冷宫的殿宇内,发现浑身是血的德妃玲珑,而,本来废黜在那的茗奴却是失了踪迹。

加上先前千湄惨死在那,其中不啻是有关联的。

纵然,从傅院正口中确认,茗奴彼时已怀有身孕,对她来说,无疑是道忌讳。

当然,这道消息,她是压了下去,傅院正虽是有所微词,可,如今的后宫又岂容区区一名院正多说什么呢?

待过了这一阵,她自会把太医院再慢慢清理。

但,茗奴凭着令牌逃离帝宫,这道消息,她却是传了出去,只是,那枚令牌说成了是枚假的,亦因此,邓公公早处置了彼时守门的禁军。

如此,却不啻是一举两得——

大可说成是在皇上大婚当日,玲珑趁机逃出兰陵宫,疯病发作,谋害茗奴便成。

毕竟,玲珑被禁在兰陵宫,虽用的是疫病的名义,也能说成是玲珑因和茗奴争宠,被西陵夙禁足,心有不甘,愤恨压抑,导致了疯病。

疯病时帝宫内争宠失败的嫔妃来说,是最常见的一种病。

染上疯病,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在前朝亦屡见不鲜。

只是,茗奴早趁着西陵夙大婚,同样潜逃出冷宫,疯癫的玲珑错杀了千湄。

如斯,茗奴是戴罪潜逃,玲珑也得了最好的处置罪名。

可谓一举两得。

而,就在刚刚,传来了,皇后汝嫣若因大礼未成,自愿褪下中宫的凤冠霞帔,还归太师府。

如此,她就等于成了这宫中最尊贵的女子——

胥淑妃。

即便,西陵夙驾崩,即便,因着泥石流尸骨无存。

都不要紧。

哪怕,西陵夙在,给她的,都仅是假惺惺的恩宠,她又何必为他伤怀呢?

而谁得罪她,就得死。

譬如太后,说什么报仇,可笑!

斗到最后,还是间接死在了她的手上。

对于得罪她的人,她绝不容许还苟延残喘活着,哪怕,以另外一种隐­性­埋名的方式活,都不允许。

谁依附她,就能得到更多。

譬如邓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

“淑妃娘娘,您看对德妃的处置该如何是好?”

此时,邓公公躬身在她跟前,禀问出这一句。

海公公对没有护全圣驾一事耿耿于怀,只辞去内侍省总管的职位,这一职如今,恰是由邓公公代执的。

她和邓公公同样是代执,不同的,就是身份,她的代执很快就将成为正式,而邓公公无论代执还是正式,却终得看她的脸­色­行事。

一如现在,她只眉尖稍扬,邓公公立刻会过意来,忙自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奴才该死,怎还唤什么德妃娘娘,该是对那玲珑罪人,如何处置才好?”

“这宫里,本来事就够多了,那玲珑纵是罪无可恕,好歹也伺候过皇上一场,既如此,就按着祖制,殉葬罢。”

“是,奴才谨遵娘娘口谕。”

按着祖制,对没有诞下子嗣的嫔妃,若犯有过错,或是自愿,就是殉葬,其余的,便是往那慈云庵落发为尼。

如今,哪怕看似显贵,可,她毕竟也是没有子嗣的嫔妃。

而她自然不甘如此的。

只转了眸华,邓公公早识得她的眼­色­:

“筱王妃已在殿外候着,娘娘是现在就召她进来吗?”

“传。”

“是。”

筱王妃本是她的堂姐,在这样的时刻,入得宫来见她,自也是妥当的。

只借着这妥当,行的,却是另有计较的事。

当然,这另有计较的事,她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唯有成功了,她才笑着看这后宫中,所有昔日跟她共分过一个男人的女子,走向欲哭无泪的末途。

现在,她瞧见筱王妃步进殿来,忙从殿上下来,伸手扶起正要行礼的筱王妃:

“都是自家姐妹,无需多礼。”

“谢娘娘。”筱王妃由她虚扶一把,她顺势牵起筱王妃的手,同往那凉榻上坐下。

“既然是自家姐妹,客套的话,本宫就不多说了,眼下的情势,想必姐姐在王府也都听闻了吧。”

“是,嫔妾有耳闻。”

“皇上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眼见着,前朝为立谁做皇上,必是一番剑拔弩张,听说,筱王也在举荐的名单中呢。”

“嫔妾不求王爷能有多大建树,只愿夫妻琴瑟和鸣就好。”筱王妃听得出这一语背后的分量,忙带着几分撇清地道。

“本宫和你自幼也在一起玩耍,当然知道你的秉­性­,也正因为深谙你的秉­性­,才唤你前来,筱王若是能被推举为帝,自是好的,毕竟,从此君临天下,万民敬仰,可对你来说,或许面对的,就是和六宫三千粉黛共分一位夫君,这种分享,和王府如今仅有区区几名侍妾的分享却是不一样的。本宫是过来人,深知这种分享是何其无奈,也是何其辛酸。你是本宫的堂姐,从你我的姐妹情分上,本宫不希望你踏上本宫的后路,退一步讲,也是求你成全本宫这后路的海阔天空!"

说罢,胥贵姬站起,只跪在筱王妃的跟前,这一跪,仅让筱王妃措手不及: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嫔妾受不起啊。”

筱王妃说着,就要去扶胥贵姬,胥贵姬却是不起来,只双手反抓住筱王妃的臂端,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道:

“你受得起,倘若你的孩子成为未来的帝王,你就受得起本宫这一拜!”

这一语出,筱王妃是惊愣的,惊愣中,胥贵姬的话语在她耳边继续响起,犹如那噬咬心的虫子般,一点一点的蚕食她起初还有些许的抗拒:

“筱王登基为帝,必会分薄你们的夫妻情分,到头来,或许,你什么都求不得,你的孩子,哪怕是长子,亦未必能一路顺畅地成为下任帝王。可,若你愿意将孩子过继给本宫,那本宫保证,他就会是坤国下任帝王,本宫只是他的养母,你却是他的亲生母亲,养育之恩,总不及亲恩,你的地位在王府,终不会因着王爷的缘故,有丝毫损及,纵然,这孩子,从此不能在你身边长大,但,你还年轻,只要筱王心在你这,再要一个孩子,亦是易如反掌的。”

那些许的抗拒随着胥贵姬的这番话,只化成无力地苍白。

不可否认,胥贵姬的话,是具有诱惑力的。

也足以让筱王妃动摇。

只要这些,就足够。

胥贵姬眼底浮起微微的意­色­,眸光稍转,胥司空早已恭候在殿外。

剩下的,交给她的这位父亲去做就够了。

毕竟,胥氏一族,以父亲位尊,她晓以情,父亲晓以利,如此,还怕筱王妃不就范吗?

她顺着筱王记的叠声:

“娘娘,嫔妾受不得,您快起来,快起啦啊。”

终是缓缓站起,今日,帝宫的天,却是分外地好。

她喜欢这种天,哪怕,这天不过是被帝宫重重红墙围起来的,望不到多远的回字形天,却是她能拥有的明媚。

当然,现在,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情能领略到天­色­的明媚——

范挽的手捂住胸口,目光无神地凝着外面,好像整个天,因为西陵夙的驾崩,就轰然倒塌了。

接下去,迎接她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怕,很怕。

哪怕,她平素在宫里,一直是谨小慎微的,可,因为没有子嗣,遵着祖宗的规矩,当权的人定是会让她出家的。

她不想出家。

对着那些尼姑,每天青灯古佛地度过这一辈子,她根本无法想象。

因为那些谨小慎微的­性­格,不过是彼时为了在宫里生存,所必须的伪装。

并非她真实的本­性­。

真实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在寂寥清冷中度过余生。

哪怕活不到万民敬仰,可寂寥清冷的日子,让她只要一想起,胸口就会难受得厉害。

可,眼下,还能怎样呢?

“怎么,你看上去很怕的样子?”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

她没有转身,因为,知道男子是谁。

男子.正是银鱼。

哪怕数日前,范挽就摒退所有的宫人,除了每日三餐,只说在潜心诵念佛经。

所以,不用担心,任何宫人会发现银鱼此刻站在她的身后。

但,彼时,这个诵读佛经的理由,现在,却是快成真了。

真可笑。

然,现在,她却是笑不出来。

原本以为,银鱼的到来,会是一种转折,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数日前,银鱼突然投奔于父亲的,手执未烯谷的枫叶令牌,让父亲安排他暂时歇下。

而无独有偶,在获悉父亲准备于皇上大婚之日,安排奕茗脱离宫中时,银鱼竟说,可以效力。

她的父亲自然对银鱼的话深信不疑,遂安排银鱼进入那舞狮队,但,实际银鱼只避入了她的寝宫。

她和银鱼,在入宫前,倒也算是旧识。

父亲和未烯谷的联系,最早通过的就是银鱼,当然那个时候,父亲只是按着谷主需要,在民间寻访一些难得的药草,再让银鱼带回谷去。

算起来,银鱼也是彼时,她认识的第一名男子,可惜,她对这样的男子是根本不会动心的。

只是,银鱼却对她动过心。

而她选择了疏远。

因为不想纠缠,也因为她注定是要进宫的人。

那银鱼也是条汉子,察觉到后,自此,直到她进宫,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次,距离上次相见,是阔别了几年,这几年间,亦是她寂寥的几年。

她不知道,银鱼最初的目的是否其中一点是因为她。

她只知道,银鱼瞧出了她的不开心,并且愿意去为她分解这不开心。

譬如,和她合计后,做出逆转他父亲欲救奕茗出宫的行事。

包括,在她将奕茗引出冷宫后,由银鱼将心智最弱,对奕茗明显敌势的玲珑催眠后,让其往冷宫,杀死千湄,制造出是奕茗一心想要逃跑的假象。

再扮做谷主,利用所谓的铭牌,彻底断了奕茗的念想,也将奕茗引到西陵夙必然会出现的地方。

奕茗哪怕对谷主的身份会有怀疑,但,那铭牌总是真的,虽并非未烯谷原来的那块,可,原来的那块铭牌,都是银鱼负责制做的,眼下,重做一块,自然是和那真的完全一致。

如此,奕茗再不会起疑,只会视西陵夙为仇敌。

而西陵枫再如何爱这个女人,总归是容不得这样的叛离。

这样的部署,在父亲那边,也是能交代的。

只告诉父亲,大婚那晚出了变故,奕茗逃出冷宫即被西陵夙察觉,至于那银鱼眼见行动失败,只能另外想法子带出奕茗。

这话,不算是欺骗,纵然实际情况是,奕茗在这样的情绪下,被同样情绪的西陵夙撞到,莫过是灭项之灾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真正遭遇灭项之灾的,竟是西陵夙。

而那奕茗,却凭着一块被邓公公说成是假的令牌,逃出了帝宫。

逃出帝宫,纵是带着私逃的罪名,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奕茗恰还是比她的下场要好。

只要不被宫里人捉到,自然是好的。

一念至此,她的手不可遏制的瑟瑟发抖起来。

银鱼在她的身后低缓地道:

“我可以带你出宫。”

声音低暗地说出这句话,她终是回身,望向银鱼:

“别痴人说梦话了。”

“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哪怕,我再回不了未烯谷,可我的武功造诣却一定能胜过历代的谷主,到那个时候,天下之大,你想去哪,都可以,哪怕不在皇宫,你——"

“不要说了,我不可能和你出去,更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不管怎样,这帝宫,就是我范挽的归处。”依旧断然地拒绝道。

这数日间,银鱼是和她朝夕相对的,可这朝夕相对并不能改变什么。

除了每日三餐,他会回避给送膳的宫人,其余时候,却能随意在内殿行走。她清楚,银鱼该是在修炼什么武功,每天子时后,总有三个时辰,他会避入更衣室,那时,是她都不能去瞧的。

而不管怎样,她做不到离开这帝宫,哪怕,这里对她意味的,只是禁锢,可她却宁愿在这禁锢下绽开她的美好。

她生来就是要成为宫里的女人,这,不是她父亲强加给她的命,是她自己憧憬的生活。

“好,既然你认定了这是你的归处,我也能帮你脱离眼前的境遇,只要你现在有身孕,一切的问题自然就都不是问题了。”银鱼的目光深邃,只幽幽说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不啻是让她惊愕的。

是的,假如她现在腹中怀着孩子,不管是谁的,那至少,接着西陵夙在出事前,临幸她的记录,她亦能活下来。

但,她没有。

其实,算算时间,也不可能有。

那要多大的孩子啊,按着西陵夙最后一次临幸的记录,如今,都岂码要五个月了。

可,在那一刻,她竟是期待能有身孕的,原来,她始终也是个痴人。

“你要什么?”鬼使神差的,她问出这一句话。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骤然清明起来。

银鱼是未烯谷的人,自是­精­通医理的,哪怕是假怀子嗣,对银鱼来说,都该不会很难。

可,这次的假冒,却是要假冒五个月大的身孕。

隐瞒到现在,还有理由可编,但这肚子,又怎去装呢?

“我要的,很简单,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但我不喜欢强迫别人。”银鱼只说出这一句。

就在刚刚,眼前的女子,让他发现了另一种可能,这么多年来,做了这么多处心积虑的部署,包括让同时入门的师姐妹相残,为的,不就是减少通往未烯谷谷主位置的障碍吗?

是的,他为了成为未烯谷的谷主,才会千方百计拜香芒为师。

因为未烯谷三个字,在很大的程度上,代表了医术最高的境界。

而只有未烯谷下任谷主,才有资格阅览历任谷主留下的珍贵手札。

那些手札,便是世间最珍贵的医典。

他本出生在医药世家,小时候,由于祖父没有办法医治好先帝最宠爱的皇贵妃的病,先帝一道圣旨,将其腰斩。

他的同族兄弟都对医术有了莫名的恐惧,而作为百姓的他们来说,亦不可能试图去向帝王报仇。

也在那之后,他们的家业一落千丈,说到底,是祖父学医不­精­,最终连累了全府。

后来,在母亲于穷困潦倒中病去后,母亲最后的愿望,是他能重振门楣。

可,他知道,不是做得越好,机会就越会降临到身上。

因为,在以前,庶出的他,再努力,亦从不被祖父所器重。

但,他却是想在医术上有所突破,让人人日后都知道,他,是医界不可超越的神话。

在做到最好的同时,不放过任何一个铲除掉身边拥有同样机会的人,则是实现目的必不可少的一条捷径。

然,这么多年,即便铲除喜碧、紫霞等人,却还是抵不过后来居上的奕茗。

只因奕茗是谷主萧楠唯一的弟子,注定,年龄最小,却最得谷主器重。

他原以为谷主是不收弟子的,原来,竟还是会破例。

幸好,奕茗很快就被她的父亲带走,那时,他是欣喜的,除了在香芒跟前表面越好,在萧楠跟前,更是竭力表现,毕竟,萧楠很快成了觞国的国师。

可,到头来呢?

在两年前,当奕茗重新回到未烯谷时,所有的光芒,又笼罩到了她的身上。

甚至于,他发现,奕茗不是谷主,却能浏览那些珍贵的手札时,他怎能做到不计较呢?

虽只待了两年,她便再次被西陵夙带走,也在彼时,他瞧得出萧楠的身子愈渐不支起来,开始闭关。

纵观谷内,师父香芒早对谷主之位无意,奕茗远在帝宫,有能力继承下任谷主之位的,似乎也唯有他了。

但,随着,西陵夙派人前来,奉上一枚密丹,再次让他陷入了无望中。

密丹的功效,哪怕原本不知道,却是偷听了师父和谷主的话,终是清楚的。

不仅能让腐朽之人,起死还生,更能增加武功数倍。

有了这密丹,萧楠的身子应该能康复,那他呢?

却在这时,天助他也,闭关的萧楠显见发生了意外,在师父急命他将密丹奉上时,谷内又发生被攻击之事,他终于选择了私吞,逃离谷中。

其后,谷内遭到血洗,他在若­干­天后悄悄折返,虽没有发现萧楠和师父的尸体,果然是逃脱了。

而他若将这密丹融会贯通,在功力大增之后,自是不用俱怕任何人,包括,师父对他私吞密丹的计较。

相反,还能胁迫师父,交出手札来。

源于,悄悄折返未烯谷后,他进入谷内的以往不得擅入的藏书阁,却发现,手札都已不见。

该是被师父带走了。

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实现人丹相融。

范挽的父亲范韶不啻是最佳的人选,越是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安全的。

当然,他亦是想再瞧一下,曾经让他有些心动的女子如今在宫内过得如何,包括,奕茗始终也是他的心腹大患。

唯有除去奕茗,方能确保日后,师父不会将手札转交给她。

只要手札还在师父手里,迟早会成为他的囊中物。

所以,才有了自请入宫,其后,对他来说,一切是顺利的,对范挽来说,则不尽如人意。

也因着这不尽如人意,他提出这个要求,她定会在想通后应允。

果然,范挽颦眉想了一下,却是让他先改变她的脉相以及形体,如此,她会考虑这种交换。

这个女子,说起来和他是一路人。

其实,如果在这帝宫内,成为­操­纵权势的人,何尝不是更好的选择呢?

这就是他想通的另外一种可能。

他微微笑了起来,这笑,落在范挽的眼底,只换来他不易察觉的哂意。

此时,­唇­边犹带哂意的,还有奕茗。

腹部愈渐大了,她每日里,能听到腹中的孩子给予她回馈的反应。

每日,却是在难耐中度过。

是的,难耐。

西陵夙,这三个字,如果说,五年前,是她心口烙下的痛,那现在,则是她碎开心瓣上的悔。

惟愿,汝嫣若能慢慢平复她带给他的伤,纵然,每一次这般想,她都会觉到一种无声的哽咽。

是的,她得到的,关于西陵夙最后一道消息,是西陵夙按着约定,将会迎娶汝嫣若。

其后有关他的一切,她没有去问,师父亦不曾告诉过她。

是怕她难受吧?

只是,再如何,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放不下五年前的伤痛,就注定和西陵夙没有任何前路可言。

因为那场伤痛,使得相处最重要的信任是缺失的。所以,才会酿成如今的伤痛。

倘若她的退出,能还他的伤痛平复,那便是值得的。

只是这份值得背后的辛酸,唯有自品罢了。

然,至少,她还是带走了一样,他赐给她最珍贵的东西。

那便是帝嗣。

手抚上腹部,那里,她能清晰地觉到生命的存在,也是这条生命,伴她度过了最难熬的时间。

怀这一胎经历了太多事,显见是再不宜长途跋涉的,譬如寻求觞国的庇护。

于是,唯有在坤国待她安然诞下子嗣后,再做打算。

萧楠出于谨慎起见,还是从汴梁迁移到了另一处有着优美景致的村落。

也在迁到那处村落后,她明白,西陵夙终是将这名帝嗣留给了她,否则,假若他要寻她,又岂会寻不到呢?

只是,在他的千金一诺兑现后,终是成全了她的离开。

日子在这样的村落,流逝得不疾不缓。

师父没有提回未烯谷,那里经过血洗,俨然成了一道一触及,便会作疼的伤。

于是,不触及那道伤口,只陪着她,在这优美的村落,等候新生命的降临。

为了行踪不外泄,师父没有请过多的人,每日,只由奕傲出面,让邻居的大娘帮忙做一日三餐。

而每日里,她除了缝制一些孩子的衣裳,大部分时候,会伴着父亲奕傲说些话,亦在那时,她知道了,彼时,她的母亲就是源于天威火炮和父亲相识。

而她的外祖父因研制出火炮,最终在众人争夺火炮图纸的厮杀中,不幸身亡,图纸也不知所踪。

母亲便成了唯一知悉火炮图纸下落的人,也正因知悉,母亲不得不在其后选择了隐姓埋名。

可,彼时,父亲对这传闻中的天威火炮有着强烈的执念,终是费尽千辛万苦借助曾伺候外祖父的老佣人,在那一年清明祭拜的坟前,等到了母亲。

父亲和母亲的邂逅,是基于一次周密的部署,产生了一场似是而非的感情。

也源于那段似是而非的感情,母亲掌握的火炮图纸,到了父亲手上。

其实,彼时,父亲对母亲是一见钟情的,也因着这一见钟情,那部署下的邂逅亦成了假戏真做。

但,由于母亲是民间女子的身份,父亲不愿委屈母亲,就此迎她回宫。于是,父亲先行回到京城,只想着给母亲安排一个好些的家世,再行迎娶。

可,也在那时,父亲在宫外有了母亲这道消息传到了当时皇后耳中,皇后是不容的,并安排了杀手预备秘密将母亲在宫外处置了。

于是,母亲只以为父亲是为了火炮与她相识,在得到火炮图纸后,竟不顾任何情分,要将她斩杀,绝望之际,借着熟悉地形逃离,却没有想到,彼时已珠胎暗结。

在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中,诞下了她。

直到母亲在这样的日子中,渐渐油枯灯尽,合该是机缘巧合,那一次,困顿在荒山中,只跟着未烯谷采办的谷民,竟来到谷外,师父一时心软,收容了她们。

再后来,她还是回了锦宫,由于忤逆不驯,加上对帝王天家的反感,最终,逃出宫去时,遇到了不该遇到,让她疼痛,也让她深陷的男子。

每每聊到这,奕傲总适时的噤声,而她则会出神许久。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月,也在那分外炎热,仿似要下雷阵雨的夜晚,平静的村落却是来了不速之客。

彼时,奕茗正就着烛火,缝制一件小小的肚兜,甫在肚兜上绣出如意花纹,只瞧见,房门开启,师父走了进来。

哪怕,她看不清师父的脸­色­,但从师父的动作中能看出来,师父的紧张。

师父只让她起身,推着奕傲往院落外的河堤走去,自己则将疯癫的奕翾点了|­茓­道,一并带到河堤旁。

由于奕傲行动不便,是以,从水路离开,是好的选择,也正因此,师父特意选了这处靠近河道的村落,以便万一情况有变,也能及时脱逃。

只是,没有想到,这‘万一有变的情况’来得这么快。

即便师父在院落的周围布下了八卦阵,但,对于有备而来的人,加上阵型中无人相守,项多抵得过一时。

她并不清楚来者是何人,仅知道,匆匆上得船辇,快速撤离时,那一队人竟就在八卦阵中,架起弓弩手,那些火箭就纷纷从弓弩手的弓箭中,­射­向她们的船辇,也­射­向布阵的草木。

情势是危急的。

这样危急的时刻,眼见一支箭破空而来,就要­射­中为了怕其发疯,被点了|­茓­道,不能避让的奕翾,也在这时,奕傲.忽然转动轮椅,只将身子护住奕翾。

火箭很快燃着奕傲的袍衫,奕茗来不及顾虑其他,只脱下自己的外袍,替奕傲扇去那燃着他身上的火焰。

本在撑船的萧楠,只能停了船,结出一团白光,暂时抵住那些火箭,并运掌风扑灭奕傲身上的火势。

在危机的关头停下船来,不啻是只解了眼前的险恶,更多的险恶,却是眼见将要发生的。

眼看着,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有部分已借着火烧草木,破坏了阵型,冲出八卦阵,欲待往岸边来。以萧楠一己之力,哪怕再强行撑船,恐怕未到河中央,就该被团团围住之际,忽然,马蹄声隆隆,在那队人的身后,赫然出现一支骑兵。

那支骑兵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很快控制住了先前那队人马。

旋即,那支骑兵中为首那一人翻身下马,朝河中央走来时,恰是翔王。

第二次,救萧楠于水火的翔王。

倘若说,前一次,因着完成西陵夙的吩咐,又因帝宫起了变故,匆匆赶回帝宫的翔王,没有遇到其后由隆王护送前来的奕茗。

那么这一次,恰是奕茗和翔王事隔两年后的再次相遇。

翔王,在这两年的历练中,已褪去昔日的青涩鲁莽,变得沉稳有度起来。

而她,在这两年中,亦不复昔日的委懦,此时的她,浑身洋溢的,除了母­性­的光芒,有的,是不容忽视的惆怅。

现在,她和他就隔着这不算远的河道相望着,但很快,这层默然的相望,便被一声嘶力竭的呼唤打断:

“父皇——”

喊出这一声的是奕翾。

本来疯癫的奕翾。

当那火光灼疼她的眼底,父皇温热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奇迹般的,她的思绪竟有了一丝清明。

因着这丝清明,她终是喊出这一声父皇。

可,奕傲却再撑不住,晕厥在了轮椅上。

奕傲再次恢复少许清明的意识,是在一顶帐篷内。

他能觉到胸口的疼痛,应该是火箭所致,在这些疼痛的侵蚀下,他看到,奕茗眼眶微红地坐在他的榻前。

“父亲——”

从这一次,相聚开始,奕茗就习惯喊他一声父亲,而不是父皇。

这样的称谓,是摒弃了皇室天家的束缚外,最温情的唤法。

在此时,哪怕,他身体里的疼痛只让他痛苦万分,这样的一声唤,却仍能让他觉得能抵去些许的痛楚。

他试着抬起手来,想拭去奕茗眼角强忍着不流下的眼泪,但,奕茗却抢先一步,稍别过脸去,将那泪水擦去,再转过来时,脸上带了动人的笑靥:

“我刚给父亲止了血,但父亲失血太多,身子还是很孱弱,我给父亲熬了汤药,趁热用吧。”

笑靥是宽慰的,可,这样的宽慰,落在奕傲的眼底,却是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子恐怕已快到极限。

也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忽然,他有了些许从来没有过的勇气。

如果不说,或许再没有机会说了。

他可以带着这份私心死去,但,带着这份私心死去的后果,是纵然他在女儿跟前保留了作为父亲的形象,却可能让他的女儿继续活在痛苦的纠结中。

毕竟,现在,她怀了西陵夙的孩子。

将心比心,彼时,奕茗的母亲因为对他的误会,负恨离开时,他有多么焦灼,西陵夙就该有多么焦灼吧。

不过,都是源于他的拆散和利用——

部署下难解的误会,拆散奕茗和西陵夙,再借机,第一次实验了天威火炮。

“茗儿……”他费力说出这句话,看到奕茗浅笑着端起一碗汤药置他的­唇­边,他却并不急于去喝这碗汤药,只凝定她,蓄积起身体里残留的力气,道,“有件事……我……早该说……却……”

“父亲,先喝药,喝了药,等歇息好了,再说。”仿似意识到什么,奕茗只端起那碗药,阻了奕傲想要去说的话。

可,这一次,奕傲是执拗的,他的脸避开那碗药,凝定奕茗,继续道:

“先说吧……不说……恐怕……”

那难耐的字眼,他还是说不下去,只目光深深地望在奕茗的脸上,双手握紧,使得接下来他要说出的话,听起来,总算是流畅的:

“我……对不起……你……”

终是说出,对不起这三字,奕茗端着药碗的手滞了一滞。

有时,人的预见能力会变得十分强,而这种预见又往往带着想回避的必然。

只是,再怎样,如今,都是回避不得的。

“冀州一事……是……我的……部署……”

简短的一句话,只让奕茗悬在半空中的手猛地一震,那本来不算重的药盏此时恰是蕴了千斤之力般,让她再是受不住。

只强定了心神,­唇­哆嗦了下,方道:

“父亲,先喝药。”

“茗儿……全是我为了……不让你和……他继续……一起……希望你回宫……才会故意设计”

奕傲却还是撑着继续说道。

奕茗的手在这一刻,再是动不了。

只一颗眼泪,轻盈地坠入药盏。

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要听到奕傲对她说出的这两句话。

那么至少,她还能让自己执意于五年前的不甘,然后彻底把那男子遗忘。

相忘于流年,何尝不是种幸福呢?

只是,父亲终是说了。在父亲说出这番话前,愚钝如她,方有些许的察觉。

也因为那些许的察觉,她开始阻拦父亲说下去。

说到底,她始终是那么的懦弱,那么不敢面对一切。

现在.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掉落在药盏的刹那,过往那一幕终是再再浮现出来。

哪怕,奕傲只说了这两句,但,那一幕却已然顺着她的记忆,真实地再现——

那是一个似血的黄昏,也是她洞悉西陵夙身份后的第一个黄昏。

彼时的她,不知道,那样的俊美男子竟是坤国的王爷,还是率兵迎战锦国的王爷。

对于这场战役,她分不清谁对谁错,只知道,在此之前,那半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和西陵夙之间,有些什么,开始暗暗地滋生。

直到刚刚,那一大队的人马过来,她险些以为终是被父皇找到,要被父皇的人抓回宫时,未曾想到,竟是迎西陵夙归队的兵士。

也在那时,她才知道,他落队的原因,是由于他的弟弟翔王。

因着翔王年轻气盛,和当时领兵的太尉意见相左,一意孤行按照地图上显示的那条所谓最近的路去往岭南,西陵夙放心不下,跟着翔王同去,最终陷入沼泽,随行的亲兵伤亡惨重,也在那时,碰到了她。

彼时的她,虽逃离锦宫,却不敢回未烯谷,生怕父皇就在那等着她。

于是,只在未烯谷附近凭着自己逃出宫时,带的些许银子,率­性­地过活。

沼泽地,对她来说,并非那么可怕,反是她准备好了­干­粮后,远离尘世会去的地方。

毕竟未烯谷的周围,就遍布着沼泽,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怎么走出沼泽地了。

她救他们出得沼泽,顺着那条道,再绕回主道,却颇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也在这半个月中,她只称自己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唤做奕儿。

而西陵夙,该也出于某种忌讳,仅让她喊他皓哥哥。

纵然彼时,面对带着这么多亲兵的皓哥哥,她是有过些许疑惑的。

但,对皓哥哥说,是狩猎误入了沼泽,她选择了相信。

毕竟,她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农户的女儿,对于皓哥哥的真实身份,反是不那么计较起来。

可,她的皓哥哥的身份,却是先于她被揭开,竟是坤国的王爷。

那时,她曾想过,既然,他是坤国的人,按着道理,她是不是该回避呢?

也是那时,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不同的。

况且,彼时,坤国始终处在防御锦国进攻的位置,她想着,若她留下来,或许,以她的身份,也能护他周全。

那时的她是天真的,对于她公主的身份,她虽厌弃着,却亦有些意­色­。

其实,世间,原本有些事就是这般地巧合,然只要被人稍加利用,这些真实的巧合,反会变成别有用心。

她彼时一直忽略的,是她父亲等着她回宫,可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年。

这一年内,以她父亲的秉­性­,定是早就吩咐人寻到她,并且暗中护她周全。

所以,她和坤国两位王爷在一起的事,当然逃不过奕傲的眼线。

不论出于哪点,奕傲绝不会希望她和坤国的人有任何往来,也必会做出谋算。

而因着这谋算,­阴­差阳错间,原本锦国进攻,坤国防守终在这时,彻底颠倒了过来。

那时,坤国由太尉率领的援兵已抵达两军交战的岭南一线,试图阻住锦国强有力的进攻。

西陵夙重返太尉的队列时,为弥补随翔王探路贻误的军机,立刻担当起彼时应对下一场战役的先锋。

那一日,她等到了黄昏,都没有等到他归来的消息,万般无奈下,她偷偷溜出军营旁,思忖着是否该去寻他。

却在那时,碰到一名看上去显见经过大战的士兵从战垒旁走来,她奔上前去得到的,却是对她来说,不啻是噩耗的消息。

只说是,他率领的先行军遇到了埋伏,他被生擒去了锦营,生死未卜。

当时的天,对她来说,一下子就暗了。

任­性­冲动的她丝毫没有顾及到那老兵话语里的破绽,只执意让老兵带她往锦兵军营去。

那老兵犹豫了一下,旋即应允,并给她牵来了另一匹马。

锦国的军营此时设在距此不远,已被锦兵攻占下来的冀州。

而彼时,她想着唯有用公主的身份,才能救下他。

可,名闻锦国上下的,始终是圣华公主奕翾,对于她这样一个从出现,就戴着狰狞面具的白露公主,自然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在此刻,许是念着这点,也许是她不想让父皇知道,她只借用圣华公主的名号进入冀州。

当然,这并非空口无凭,彼时,她逃出锦宫,凭借的,就是奕翾的宫牌。

是的,这宫牌是她准备逃离时,费了些许心力,才从奕翾那偷来的。

源于,整座锦宫上下,只有奕翾有父皇的特令,不仅能自由进出锦宫,还能去往京郊的校场。

值得庆幸的是,这枚宫牌没有因彼时她的私逃出宫,被父皇明令取缔。

只这,这背后隐隐透露出的什么,终究,不定期是被她忽略了。

甚至,忽略了,不知何时,那名老兵已悄然不见。

当她强行用公主的名号,命冀州打开城门,让她入城,接下来发生的变故是她始料未及的。

就在打开城门的刹那,突然,后面杀来一队坤国的士兵。

这变化发生得是那样的快,她在士兵围涌来的尘土飞扬中,瞧到他犹如天神一样的出现。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脸上,是震惊的,可彼时的她,却没有瞧到。

因为,她很快被横次里穿来的一名骑在马上的将士拦腰抱了过去。

侧骑在那匹马上,她才发现,劫她走的人,是锦国的大将军,从大将军的口中,她方知道,锦国在这一日,根本没有俘获西陵夙。

也就是说,西陵夙根本没有被俘获。

可,刚刚,西陵夙却是率兵出现在了城门口。

那么——显然是借着她叫开城门,施行的一场谋算。

毕竟,冀州的城门是用吊桥放下的,要收远远没那么快。

只在方才的一刹那,她终成了罪人!

而为了护全她,大将军没有杀回城内统帅三军,只是带着一支­精­兵,护送她一路回了京城。

也在那一日,坤国由守变成了攻。

从冀州开始.一路直捣京城。

这样的形式逆转,哪怕彼时她再任­性­,再不知天高地厚,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因着她的缘故,觞国才会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坤国士气如虹,一路攻到京城。

是她的错。

于是,在攻进京城的那一日,她能做的,是代父皇受去这场错。

在破城那日,父皇恰好并不在宫内,太子及其他皇室子女在惊闻破城的讯息时,也没有选择逃离,竟是抱了共存亡的信念。

可她却是想为他们换来生的,只是彼时,始终是她一人的设想罢了。

纵然,她学艺不­精­,还是易了容,换上父皇的玄­色­龙袍,求大将军赐给她一小队士兵,往那莫高窟徉作逃离,以此吸引大部分的坤兵。

果然,坤兵是上了当。

果然,最终亲手将箭­射­入她胸膛的,是西陵夙。

当那箭­射­进她胸膛的刹那,终是给了她勇气,毁去心蛊,也彻底了断和他之间的孽缘。

当她看到,师父那青­色­的衫袍出现在眼前,当她听到师父喊出‘不要’那两字时。

最后的记忆,是她倒在师父的怀里,说了那一句话:

“我只想他能爱我……哪怕一次……都好……”

那只是,彼时,她认为的事实真相。

可,现在,真正的前因后果在此时,瞬间的清明。

不过是一场谋算下的误会。

一场因误会导致的错误轮回。

“引他入冀州……火炮……”奕傲能说的话,已然是断断续续,“对……不起……”

可,即便断断续续,他却还是撑住最后那一口气,试图用这断续让她明白这迟来的真相。

而这份断断续续只让奕茗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涌出。

也让站在门口的翔王,扶住门框的手,不由死死地握进门框内。

【大结局】奉我一生与君欢

原来,竟是这样的真相。

哪怕,仅依稀听到这断断续续的话语,他终是明白了,彼时在西陵夙心底的背叛是什么。

是的,当时,在西陵夙好不容易结束那次防卫战回到营地,得到的,却是奕茗不见了的讯息。

不,那时的她,没有自称奕茗,只说,自己叫奕儿。

简单的两个字,终是另一场误会的延续。

接着,有人说,看到奕茗似是被一老兵带着往冀州而去。

冀州是锦军攻破的城池,如今也成了锦兵的营地。

两军对垒,只会选择在毗邻的郊外,不到万一,是不会轻易挥兵直取冀州的,源于,那实是兵家之大忌。

可在那时,第一次,西陵夙冲动地不顾太尉的反对,直率了亲兵,往冀州而去。

结果,在城门那,竟是看到奕茗随锦国的大将军离开,在西陵夙的滞怔间,在来不及阻止的士兵通过城门的吊桥,甫要入城之际,天威火炮的威力,第一次,让他们尝到。

那一瞬,倘若不是紧跟着西陵夙的他,将西陵夙就地扑倒,许是,西陵夙早就死在天威火炮的威力下。

可,却在那时,这火炮突然出了纰漏,竟将锦兵炸得灰飞烟灭,使得那一役形式陡然反转,成全了他们反占据冀州,并由此,士气大震,一路杀至锦国的京城。

也在那一役后,西陵夙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看在眼底,心里明白,西陵夙为何会变得如此。

假若说,出征这一役,是为了彼时对坤国那一女子的证明。

那无疑,这位自称叫‘奕儿’的姑娘在相处的半月中,用她天真无邪,又略略使些小­性­子的样子驻进过西陵夙的心底。

在生俘驻扎在冀州锦兵的统领后,西陵夙只盘问了其一句,那姑娘是谁。

统领起初是拒绝回答的,直到后来,方说,是圣华公主奕翾。

也在那时,西陵夙很少说话,除了对征战的指示以外,他几乎不会对任何人说话。

一直到攻入帝都,接到密报说,锦帝往莫高窟逃去时,西陵夙只亲自带了一队­精­兵往莫高窟而去。

毕竟,英高窟下,便是浩瀚的大海。

从水路逃离,显然是不错的选择。

当他紧随西陵夙赶到莫高窟,看到锦帝果然在那,并拒不投降时,西陵夙只举起弓箭,本来,那箭­射­出的地方,该是锦帝手臂。

可,在箭­射­出的刹那,锦帝的身形却是极快的变动,只让那箭­射­入了自己的胸口。

那一瞬间,紧跟在西陵夙身后的他,听到的,被箭刺中胸口的‘锦帝’开口说话,声音是似曾相识的。

不仅似曾相识,还似是而非。

然,他还没领悟那些话的意思,随着‘锦帝’捏破胸口悬挂的琉璃坠,一骤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大喝‘不要’时,旦见,那青衣男子从空中迅疾地掠过,只抱住‘锦帝’,眼见着‘锦帝’瘫软下去后,终是痛下杀戮——

只那青衣男子一人,将他们随带的­精­兵悉数杀戮。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张没有五官,没有表情的面具,也因着那张面具,他看不到,青衣男子的神情,只知道,惨死在青衣男子手下,士兵的鲜血将莫高窟上洁白的花朵染红,也染红了那天的苍穹。

而他能做的,仅是借着士兵的护全,将突然间失去意识的西陵夙带走。

幸好,那青衣男子没有追来,但,西陵夙自那以后,却是失去了那一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能记住的,不过是奉命抵御锦国的进犯。

他,只在后来确定,冒充‘锦帝’的,正是那自称‘奕儿’的女子,也是圣华公主奕翾。

可他,却仍不愿相信她已死去。

哪怕,先前,看上去是奕翾背叛了他们,将他们引入冀州。

但,最后,却是西陵夙伤了她。哪怕,是她刻意去求的伤害,其实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只传递出一个讯息,她的心因着西陵夙痛,也因着这痛,去寻一个解脱。

所以,彼时的冀州,或许,不过是场误会。

但,那场误会的因由,直到现在,他才洞悉。

而那时,他仅能固执地让自己相信,那青衣男子必是能救回圣华公主。

原来,不知何时开始,圣华公主同样驻进他的心底。

直到,见到那名容貌酷似圣华公主的宫女蒹葭时,他是欣喜,并且忐忑的。

那时,他宁愿她仅是属于他的蒹葭,而不是奕翾。

毕竟,过往那段痛苦的记忆,也是属于奕翾和西陵夙的。

重逢后纠结复杂的心境,到了如今,一切的一切,只证实了,奕翾就是蒹葭。

不,应该是,奕翾这个名字,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奕茗。

从一开始的邂逅,就注定,误会的产生。

但不管怎样,奕茗,是他曾经在失去后,方想去珍惜的女子。

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她。

哪怕此刻,这么近地瞧着她,她仍然不会属于他。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人,最适合的,未必是你心里最牵念的。

人与人之间,不啻就是在寻找适合的过程中,徒添了些许的牵念。

而在那些许本以为永远会介怀的误会消散的时候,其实,往往是人更加没有办法承受的时分。

一如此刻,他来到这儿,必须带给她另外一道消息。

也在刚才,他方确定了,萧楠顾及她的身体,没有说的一道消息。

只是,眼下,终是要面对的。

“父亲,喝药……”她轻柔的声音在营帐内响起,仿似对父亲先前所说的话语,丝毫没有任何的介怀。

奕傲的目光凝住她,那里有的,只是一位生命濒临垂危的老人乞求的神­色­。

而她仍抱以宽慰的笑靥,将那碗汤药奉上,奕傲的嘴­唇­哆嗦了下,她­干­脆执起勺子,舀了一勺汤药,试了下温度,递到奕傲的嘴边:

“再不喝就凉了——汤药还是趁热喝好,过去的事,都已过去,父亲若还记着,倒叫女儿都放不下了。”

轻柔的话语,伴着温和的举止,让奕傲终是咽下那一口药。

也在这时,奕翾由萧楠陪着,走到了营帐旁。

奕翾站在那,此时的神智,竟是清醒的。

亦是这份清醒,奕茗只将剩下那半碗药,交给奕翾来喂。

而她,则适时步出了营帐。

对于翔王,她并不陌生,只是这一刻,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或许,什么都不用说。

因为很快,驻扎的营帐彼端,一支马队前来,这队士兵和彼时的歹人不同,也和翔王的亲兵不同,着的是坤国官兵的戎甲,只径直行到翔王的营帐外,领队的那个翻身下马,卸下兵器,径直行到翔王跟前:

“末将参见翔王殿下。”

翔王只赦了他的礼,他再启­唇­,言辞却是向着翔王身后的奕茗:

“还请翔王将在逃罪女交付在下,押回帝都。”

翔王睨了他一眼,带着摄人的气势,不容抗拒地道:

“茗采女,本王会亲自护送回帝都。”

一句‘茗采女’,恰是驳了那‘在逃罪女’的称谓。

“翔王殿下,这,恐怕不妥吧?”

翔王不再答话,目光冷峻地睨了那将士一眼,只让那将士不由得噤声,再不敢多言。

而,站在一旁的奕茗眉心一颦,莫名,她隐隐觉到强烈得不安起来,这份不安,不是由于,那将士称她为在逃罪女,恰是,从上次翔王突然离开,到这次这样突然地出现,好像,坤国似乎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变故。

只是,这场变故,俨然,她是被人瞒住的。

她抬起眼晴,能瞧到早前站在营帐­阴­暗处的师父,听着翔王和那名将士的言辞,终是朝这走了过来。

翔王亦朝萧楠走去:

“本王会保证她的周全,只是如今,她务必要和本王返回帝都。”

师父甫要启­唇­,她却是阻了萧楠的话:

“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有些事,从现在开始,她不容自己逃避。

逃避带来的,只是痛楚,她不愿继续去品。

纵然,她并不确定有足够直面残忍真相的承受力。

“随本王回去,你便知道了。”翔王应出这一句话,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因为,那不止意味着残忍。

萧楠却是沉声道:

“茗,你可以选择不去。”

言下之意自明。

但,亦在此时,营帐内传来奕翾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这一声痛哭,只昭告着奕傲去了。

在忏悔了过去的罪孽,在奕翾的陪伴下,去了。

暴雨,终在这时轰然落下。

在这些暴雨中,分不清是脸上的泪水,抑或只是那雨水,奕茗就站在那,竟是动不得分毫。

奕傲的葬礼,是和母亲一样,选择了水葬,在点燃那竹筏后,奕翾却是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至此以后,奕翾这个名字,带着曾经名闻天下的轰动,复归入沉寂。

也在那之后,奕茗终是决定,随翔王返回帝都,临行前,她只让翔王允诺一件事:

“王爷,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打扰到我师父,还请王爷护全。”

“本王保证,在坤国的领土上,没有人能打扰到令师。”

“谢王爷。”

她说出这句话,终在萧楠默默的注视下,离开。

这一去,她不知道是否还有回来的一日,她也不知道,这份刻意提起来的坚强能撑到什么时候,只知道,师父的安好,是她会去求的。只知道,父亲的死,她没有办法漠视。

纵然,她没有问过翔王,先前那队歹人是谁派来的,只知道因由,确已足够。

离开的那日,天际,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翔王顾着她的身孕,所以,安排水路返回帝都。

一路行去,她同样没有问翔王任何关于帝都的事,这,是她最后一次下意识地逃避。

翔王也没有提起关于帝都的事,这,是他最后一次容许自己没有勇气去说。

而一切,在她抵达帝都的那一日,终是再避无可避。

那一日,整座帝都的街道,都飘着缟素的白。

那样的白,是什么意味,她清楚。

除非坤国最显赫的人驾崩,是不会用到这铺天盖地的白。

也就是说——

一念起时,她甫要踏上肩辇的步子顿了一顿,但,很快,她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只上得肩晕辇,闭上眼晴,刻意不去听周围的一切,直到肩辇停下,睁开眼晴,眼前,早过了帝宫的宫门,此刻,该是到了元辉殿前的秘道上。

不止那秘道熟悉,此刻在秘道上发生的事,亦是熟悉的。

是一场殉葬。

只在看到这一幕时,她的思绪终于一片虚无。

是不是不让自己去想,就能将坚强继续下去。

是不是不让自己去痛,就能将没有做完的事继续下去呢?

手用力地握紧,握得那么紧,深深地嵌入指腹,可,却是一点都不疼的。

心,也不疼。

只是,每呼吸一次,落进心里,空旷旷地,是悲凉的肃杀。

在这些肃杀,蚕食掉心的时候,她必须强撑着,做完一些事——

翔王上前紧走几步,她知道,翔王必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可她仍是容­色­镇定地下了车辇,但,在瞧到殉葬队列中,有一人竭力摇着身子,却发不出一句话来时,终停下步子。

那一人,正是玲珑。

现在,她被两名身强力壮的嬷嬷架着,朝那殉葬的圈子里走去。

所谓的殉葬圈子,是无数手执棍­棒­的太监围成一个圈,里面则是即将被送往帝陵殉葬的宫人。

当然,这些殉葬的宫人,在进入帝陵前,就会在这圈子中被白绫了结­性­命。

眼下,这一幕悲凉,正在奕茗的眼前上演。

安排这场悲凉上演的人,此时,由邓公公扶着,正从秘道那端,姗姗走来。

胥淑妃径直行到奕茗跟前,方停下步子,眸光倨傲地睨了一眼,奕茗再掩饰不住隆起的腹部:

“呵呵,想不到,在逃的罪女,如今却是带了身孕回来,翔王,这,就是你阻了内侍省派去缉捕人的理由吗?可别告诉本宫,这是先帝留下的血脉。这宫里已然出了一个先帝血脉,再多一个,倒真是匪夷所思。”胥淑妃话里有话地道。

这一声‘先帝’,恁是重重砸在奕茗的心口,那里,止不住地,有血腥气弥漫上喉咙。

但,她努力压制住,哪怕,那些血腥气回流进心底,更是一种残忍,可,现在.她必须让自己坚强面对眼前的一切。

其实,早在决定返回帝都前,便猜测到西陵夙是否出了意外,那时,她必须用银针控着,才能让情绪保持平和,不致危及腹中的胎儿。

如今从胥淑妃的口中,无疑证实了这一点,却除去那些血腥气外,其他的感觉,依旧在这一瞬骤然都消逝了。

原来,人到了最悲痛的时分,不会有眼泪,也往往是觉察不到任何痛楚的,因为,过了能承受的临界点,所有的一切,便是归于虚无。

只是,那时的人,倘还能撑着活下去,则必是有一种难以舍下的寄托。

彼时,她的寄托,无非是腹中的孩子。

那是西陵夙,留给她的,最后的珍贵。

她定要守护周全的珍贵。

现在,她只先收回落在玲珑身上的目光。

玲珑的今日,说起来,是咎由自取。

而胥淑妃安排在她跟前,上演出这样一幕,无非是想扰乱她的心绪,可,她的心绪,却是乱不得的。

没有让翔王应声,她抢先接过这句话:

“参见淑妃娘娘。”

当然,在接话之前,按理行拜是必须的,但,却只是微福了下身。

坤宫的规矩,若怀有帝嗣的嫔妃,见高位时,能仅行福身礼,不必按礼叩拜。

显然,胥淑妃对她的福身礼是不满的,未待胥淑妃将这份不满表现出来,她已悠悠道:

“嫔妾当日是逃出宫去不假,可当日宫闱突变,嫔妾恐殃及腹中的帝嗣,才不得不避出宫去,这一点,还请娘娘明鉴。”

这一语,诚然,她说得是滴水不漏,但,再滴水不漏,胥淑妃显见仍是要寻那岔子:

“呵呵,真真是奇怪了,本宫倒不知道,宫里的变故会殃及到两位妹妹腹中的子嗣,一位瞒,一位逃。外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变故呢。”

“皇上驾崩,难道,不是大变故吗?”第一次,奕茗不再避让胥淑妃的锋芒。

“那是坤国的国殇!只是,过了这大半月,妹妹才回来——"

没等胥淑妃转了语意,奕茗再次接上她的话:

“嫔妾只想让孩子平安地诞下,而彼时,冷宫中却多是非。”

接出这一句话,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玲珑,若她猜得没错,玲珑此时的获罪,该正是胥淑妃利用了冷宫那次吧。

毕竟,能把玲珑从德妃的尊位扳倒,没有一个过硬的理由显见不可能的。

这些,不用翔王告诉她,只瞧见眼前,胥淑妃刻意制造出来的一幕,她便能明白。

而此刻,就算她只为自己想一次.她不会去为玲珑求情。

因为,这情,俨然是求不得的。也无从去求得。

此时,那两名嬷嬷已然将白绫勒住玲珑的颈部,这样的时刻,玲珑是不甘的,可再不甘又能如何?

只随着两名嬷嬷朝两个方向一同使力,玲珑双脚一挣,那眼晴死死地盯住她,哪怕隔看那么远的距离,都这般盯着她,最终,四肢无力的软了下去。

终是一命呜呼。

她稍回过脸,不忍继续去瞧,只对向胥淑妃的眸子:

“如今,听闻淑妃娘娘代执后宫,嫔妾方有了回宫的勇气,眼下,还请体恤嫔妾舟车劳顿赶回帝宫,略觉不适,先行告退。”这样口是心非的话语,她同样是能说的。

“妹妹远道回来,是该去歇息,只是,这帝嗣血统的纯真,却实是本宫要计较一番的,按着临幸的记录,皇上理该那几日都歇在了华阳宫,而不是妹妹的冷宫,不过,本宫既然代执着宫务,自会明断秋毫的。那就等妹妹稍作歇息,明日,皇上的棺枢正式往帝陵前,本宫亲自会同前朝重臣,对此事有一个决断。”

当日之举,是西陵夙的一种护全,或许,也能看做是,西陵夙最后的成全。

万一,彼时她不愿舍弃她的孩子,那么同样,西陵夙该是会送她和孩子一起离宫的。

这孩子,是他留住她的牵念,却也是他留给她的牵念啊。

只是,彼时的她,终是陷进自个偏执的情绪中罢了。

但,如今,能证明这帝嗣名正言顺的人,反之,为了自己,却也能让她的子嗣变得来路不正。

那一人,就是范挽。

那一日发生的意外,早让她对范挽的徉装的懦委开始‘另眼相看’,只是,尚没有到相互直面而已。

这最后的直面时刻,不想却来得如此之快,其实,一切的变化都很快,唯有她,因循守旧罢了。

在胥淑妃离开后,翔王亲自送她去了早前翔王在宫内的殿宇。

时至今日,也唯有这里,是她暂时憩息的地方。

有宫人伺候更衣、梳洗,洗去兼程赶回帝都的疲累,却洗不去,那些前尘旧事愈渐清晰。

更衣出来时,翔王仍在外殿,那轩昂的身影,此时,平添的,是落寞的氛围。

而除了能瞧到的这份落寞,还有悲凉,厚重的悲凉,随着那铺天盖地的缟素,只让人不能忽略。

她没有问翔王任何话,翔王许是在等着她问,许是翔王也根本没有勇气去说出那句话,但,终了,她仅是道:

“天­色­很晚了,王爷,早些回府歇息罢。”

翔王的目光凝定她,这样的凝视,再没有往昔那些异样的情愫。

对于此刻的她来说,不啻是慰藉的。

每个人不是非要另一个人才过一生,强迫放手,得来的,会是别样的海阔天空。

“原本,本王并不想你再牵涉进来,这,也是——皇兄的意思。”

他的意思?

果然,在最后,他成全了她,按着她彼时的所求,放了她。

这样的放,他该是承着多大的痛苦呢?

其实,这个世上,最该死的人,真的是她,只是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珍惜自个的命。

“我知道。有些事,避不过的。”

从在村落遇险,就昭示着,树欲静浪不止,她怀得帝嗣的讯息,对帝位觊觎已久的人来说,岂会容呢?

既然,这个孩子,自怀上的那一日,就不可能做到真正归隐于世间,那些人要的,必是这孩子的命,那么,她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

九重宫阙,她本无意去争,但,如今,却不得不去争。

争的,不是那位高权重,不是那君临天下,只是,这孩子的平安!

“嗯。本王今日就歇在外殿,有什么事,也是个照应。明日,一切有本王,本王不会让皇兄真正的孩子不能正名的。”翔王言之灼灼地道。

“有劳王爷了。”奕茗仅是淡然地说出这一句,另开了一贴安神补气的方子,翔王拿了,亲自命随身的太监去煎熬了来。

饮下这碗汤药,又有太医院的太医进来给她确诊子嗣。

接着,在安置前,她只和翔王说了最后一件事,终是歇去内殿的烛火。

她的坚强,只要能撑过明日,就足够了……

元辉殿。

早早地,前朝的重臣便已候在殿外。

毕竟,今日之事,是事关重大的。

由于西陵夙在位时,并没有留下子嗣,早先,前朝为立哪位近支王爷为太子而纷争不休时,却传来胥淑妃突然欲过继筱王妃长子。

殊不料,胥司空甫在前朝提出立其为太子的谏言,后宫旋即传来,范容华怀得子嗣五月的讯息。

因着傅院正突染急症,昏迷不醒,太医院只由冯院判及数名太医一并诊脉,确认范容华是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而范挽对隐瞒子嗣的托辞,自然是宫内艰险,她生­性­懦弱,本想着待到孩子稍大些再说,终是拖过了时间。

对此,胥淑妃纵面露欣喜,心底,焉能不计较呢?

恰逢,她派去寻找奕茗下落的,虽有捷报传来,但,派去了断的那队人马,却生生给翔王阻了,如是,她唯有使出最后的法子。

只让,奕茗和范挽相争,待解决掉一个后,她再全力对付一人,岂非是上策?

于是,有了今日的元辉殿议事。

当然所议的事,无非是针对先帝遗留下的皇室血脉纯正与否之事进行辩议。

而毕竟碍着宫闱女眷的身份,元辉股内,只用屏风隔开内殿和外殿。

由于关系皇室的声名,外殿的重臣,仅是汝嫣太师、胥司空、安太尉、风太傅、翔王、筱王六人。

内殿,除了胥淑妃、奕茗、范挽外,另有冯院判及数名太医。

气氛,自胥淑妃启­唇­,便是紧张的:

“今日,本宫召诸位前来元辉股,实是为了一桩宫闱内务,这桩内务许是还会牵扯出后宫一些并不能见光的事,可为了我大坤国帝嗣血统的纯正,也唯有召各位前来,对此事,早作了断。”外殿的重臣自然知道,是为了何事前来。

无非是,根据彤史记录的西陵夙临幸记录,对得上五个月子嗣的,理该是范挽,毕竟,那段时间,众所周知,西陵夙夜夜歇于华阳宫中,范挽的隆宠,令六宫侧目。

按着这记载,范挽怀上子嗣,是天经地义的。

所以,那被废黜入冷宫在先,又潜逃宫外,直到昨日方被翔王接回的茗奴,这五个月大的身孕,就颇费思议了。

纵然,经过太医院太医的确证,胎儿,确亦是五个月了。

但,能证明她的子嗣是西陵夙的,只有千湄和海公公。

可,如今,千湄已死,自西陵夙驾崩,海公公就辞去一应的职务,再不见踪迹。

哪怕第一位确证她怀孕的是傅院正,可彼时,西陵夙并没有表态孩子是他的。

是以,这个孩子,眼见得,在今日,是备受人质疑的。

只是,此时的奕茗,神态却泰然自若。

范挽倒是谨小慎微的神情,愈是谨小慎微,在这样的时刻,却反是愈能惹人同情。

如果说,这宫里,她曾看走了眼,那么,眼前的范挽,就是其中的一位。

“胥淑妃,皇室血脉确是不容混淆,然,如今,该如何断得这子嗣血统,实是让人为难。”应上胥淑妃的话,率先开口的是汝嫣太师。

胥淑妃在屏风后语意淡淡地道:

“太师说得言之有理,孩子尚在母亲腹中,先帝又已驾崩,眼见得,连滴血认亲都是不能了。范容华,本宫问你,当日,皇上临幸你时,可有中途离开过华阳宫?"

这一句,问得是露骨些许,但,不啻是给了范容华一个极好的台阶。

在胥淑妃的眼中,显然,范容华,是比奕茗更好对付。

所以,合力除去奕茗,是不错的选择。

“回娘娘的话,皇上……皇上……”范挽的话语是吞吞吐吐的,半晌,方道,“皇上大抵都是下半夜才离开,当中,并没有离开……”

好不容易说完,范挽的脸颊已染上红晕一片。

“哦,也就是说,皇上断没有可能,从范容华那,再去冷宫了。而范容华侍寝,有彤史记录为证,不知茗奴,你又有何证据,证明皇上曾在那时到过冷宫呢?”话语虽听着公正,实际背后的意味恰是带了偏向。

“嫔妾的证据,唯有皇上——”奕茗悠然启­唇­,话语间没有丝毫的畏缩,“嫔妾被废入冷宫的原因,在坐诸位想必都知道,并非是皇上和嫔妾恩断义绝,只是嫔妾太不知轻重,皇上有意挫挫嫔妾的锐气罢了,而嫔妾即便在冷宫,都有皇上近身侍女千湄伺候,也正因此,惹得前朝讹传什么银狐。倘若,不是皇上心里一直念着嫔妾,又何至于有那银狐之说呢?"

这一语,无疑是犀利的,直刺得胥淑妃的脸­色­微微一变,胥司空抬手摸了一把山羊胡子。

而,奕茗却是继续道:

“当时,皇上越是怜惜嫔妾,自然就越会让人再起伤害嫔妾的理由,是以,又怎会将临幸嫔妾的事知会彤史呢?另外,嫔妾并非私逃出宫,实是皇上洞悉到宫闱纷争,为了不让嫔妾及孩子受到波及,才赐下令牌让嫔妾出的宫,诸位若不信,大可验一下令牌。”

说罢,她从袖笼处取出那枚令牌。

这枚令牌,究竟是谁赐的,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只在于,这枚令牌,是真的令牌。

果然,一旁有太监上前,将令牌放在托盘内,旋即绕过屏风,只将那令牌呈于诸臣验看。

诸臣验看的结果,自然是真的。

胥淑妃没有想到,奕茗会这般做,其实,她理该想到的,只是,彼时,她自以为能在宫外将奕茗解决。

所以,有什么比戴罪潜逃,更有说服力呢?

既然戴罪,那么令牌自然不能是真的。

不过,幸好,令牌一事,是邓公公去查询的,处置守门禁军的也是邓公公。

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如此想时,她的脸上仍保持最得体的姿态,静等奕茗接下来要说的话。

“各位验看过真假,那么,应该知道,历代帝王对这块令牌有多重视,若非嫔妾怀得帝嗣,试问,皇上又何须这样顾及嫔妾呢?当然,或许在座各位,仍会认为,是银狐的媚术了得,迷惑了君心,才得了这令牌。”顿了一顿,复道,“那,嫔妾还有一个法子,能证明这帝嗣是否是皇上的,只请胥淑妃娘娘允准,各位大臣做个见证。”

“哦,你有什么法子?先说来听听。”胥淑妃眉尖一挑,只道。

“法子很简单,就是淑妃娘娘先前提过的滴血验亲。”奕茗悠悠说出这句话,闻言,在座每个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是讶异的。

“这,琉璃坠中有的,便是皇上的龙血。”说着,奕茗只从预部取出一血红的琉璃坠,“这,亦是皇上赐给嫔妾的。”

只将坠子握于手心,再对着屏风外,道:

“至于这坠子中,是否是皇上的龙血,可请翔王验证。”

有宫人得了胥淑妃的允许,只将那坠子递了出去,翔王隔着屏风,语音清朗:

“这是皇兄的坠子,当初皇兄说,要送给心爱的女子。”

那太监复端了坠子进来,坠子里有鲜红液体涌动,这涌动,那么地红,只灼得瞧到的人,眼底都是一刺的。

在这一刺中,胥淑记饶是再怎样镇定,语音里都略略起了些许的变化:

“虽有了龙血,可,如今子嗣尚没有诞下,该如何验呢?”

“那,更简单。”奕茗从袖笼中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银针,徐徐道,“嫔妾昔日在民间,也略识些医理,只需这枚银针从脐端,取一滴血,那血便是腹中子嗣之血。”

“这,可使得?”胥淑记踌躇地问了一声,转眸瞧向冯院判。

冯院判锁眉思忖了一下,终道:

“回娘娘的话,按着医理来说,那里,确是最近胎儿的地方,若以银针度血,纵微臣不曾试过,但,从医理上来说,是可行的。”

胥淑妃颦了一下眉,奕茗却已然手执起银针,道:

“娘娘若心存忧虑,不妨就由嫔妾先行一试,毕竟这个法子确让人有些担忧。”

奕茗说完,吩咐宫人取来碗盏,里面盛满清水。

一旁胥淑妃踌躇了一下,终让内殿中的太医一并退到屏风后。

奕茗神­色­淡然,略掀开衣襟,对着那隆起腹部的一隅,手指轻柔一挥,未曾见那银针怎样刺去,旦见到,银光一闪,银针尖上已沾有一滴血,只将那滴血置入碗盏中,随即,再把坠子口拧开,将里面的血滴了一滴到碗盏中。

这碗盏由宫人端着,往屏风内外转了一圈,不过须臾,那两滴血,竟是融合在了一起。

滴血认亲,这法子,只在医典上提及过,真正见到的,对在场大部分人来说,亦是第一次。

“淑妃娘娘,既然嫔妾验了,接下来,该是范容华了。”奕茗奉上另一枚银针,“只是,为了避嫌,这次取血,就有请冯太医命医女代劳罢。”

冯太医命了一医女上得前来,接过银针,朝范容华行去,奕茗仿似宽慰她般:

“容华娘娘不用担心,这银针刺入之处,仅是腹中帝嗣的一小处地方,断是不会伤到帝嗣的。”

只这一语,范容华的神­色­终是大变。

她清楚自己腹中是什么,不过是银鱼用了药汤,让她的腹部隆起,里面根本没有子嗣,所以,这一针扎下去,万一没有血出来,那不啻就是露陷,或者出来的,是她的血,那必无法与龙血相融。

无论哪个结果,对于她来说,都是致命的。

所以,她是紧张的,因为紧张,整个人不仅神­色­不对,连手脚都僵硬起来。

终是,在冯院判吩咐的医女正要刺下去时,只惊唤一声:

“且慢——”

“范容华,有何顾虑?”

“嫔妾只是觉得,这样做,万一伤到孩子,那该如何是好,嫔妾担心……”

范挽最擅长的,当然是装柔弱,以博取同情。

而这样的柔弱,确是容易让人心生怜悯的。

“淑妃娘娘想出的滴血认亲法子自是公正的,但,这银针度血,实是让人有些害怕。不过,嫔妾知道,还有同属滴血认亲的一个折中法子。”奕茗顺着范挽的话,道。

“哦,愿闻其详。”

“只请容华娘娘饮下皇上留下的龙血,若娘娘腹中怀的,是帝嗣,那么,这龙血饮下,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万一不是,定会起不好的反应,轻则呕吐、晕厥,重则,腹痛难忍。但,亦是不会伤及子嗣的。”

奕茗复请出这一句,终是让范挽再没有办法按捺住:

“淑妃娘娘容禀,嫔妾有彤史证明,嫔妾腹中的子嗣确是皇上的,若是要这样的相试,让嫔妾真的既害怕又没有办法接受。”

“容华娘娘,按着娘娘所说,皇上并无可能离开娘娘的华阳宫,所以腹中孩子的清白,唯有用这法子证明。同为人母,嫔妾能体谅娘娘的害怕,才想出这折中的法子。若娘娘执意不验,莫非是信不过这法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倘这法子有误,还请冯院判指证——"

语音落,屏风外的冯院判却是没有提出异议的。

于是,奕茗只起身,朝范容华行去:

“容华娘娘,若不是有其他原因,还请早验了吧。”

此刻,范挽脸­色­苍白,看上去害怕得很,只抖抖索索接过那坠子,才要喝下,却忽然惊叫一声。

原来,亦是在此刻,旦见,她本隆起的小腹在衣襟后迅速平坦下去。

纵然,只有内殿女子可见,这样的情形,仍是把胥贵姬吓了一大跳的。

而奕茗仅是站在旁边,容­色­不惊。

能把假孕做到腹部隆起的,该是未烯谷的人所为,那个人,如果她没有猜错,就是彼时未烯谷的叛徒银鱼。

如此,那冒充师父的人,应该也是银鱼,毕竟,未烯谷的铭牌从她入谷之时,便是银鱼负责制作。

银鱼和范挽会勾结在一起,她没有料到。

也因为没有料到,方会中了那圈套。

但,对于医理,除了她之外,其他香芒所收的徒弟,并不能瞧到历代谷主的手札,那些手札的珍贵处就在于,对于任何用药物转变的脉象或是体质,都能有还原的法子。

她相信西陵夙那几夜没有临幸过范挽,而彼时她对范挽的怜惜,只化作今日还原脉象和体态的无奈相争。

那坠子里的血,其实是她自己的,只在这血里另外放了一种香草花,仅需一闻便能破了范挽体态隆起。

所以,她刻意在滴血后,宫人绕着殿内走一圈时,让气味挥发出来,最终,当范挽捧起这坠子,味道加上范挽情绪的激动,终是破了银鱼的掩盖。

现在,虽证明她腹中孩子是真的,却是能瞧见范挽在惊叫露馅后,神态迅速萎顿下去。

诈称有帝嗣,所犯的罪,即是欺君的大罪。

这一点,范挽岂会不明白呢?

然,现在,说时迟,那时快,奕茗只觉颈后一凉,一条银­色­的丝线已然就要缠上她的脖子,也在这刹那,旦听得‘呛’的一声,是翔王跃进屏风,生生要隔开这一缚。

不用回身,她自是知道那丝线是银鱼的攻击利器,也清楚这样武器的霸道。

只是,她没有想到,银鱼竟会为了范挽,冲了出来。

这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是不应该的。

是的,她从银鱼的所为中,能瞧出银鱼的野心。可,这一举,却显见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难道.他喜欢范挽?

可,接下来,她却发现,银鱼的目标只是她,哪怕翔王用力想隔开银鱼的攻击,可银鱼的丝带,却是根根都继续缚向她的。

她避闪不及,眼见就要被银鱼得逞,翔王却是宁愿自己的手臂代替她被那丝带缠住,都奋力相抗,眼见着翔王的臂端不保,她终是没有办法回避,只上得前去,将那丝带吸引过来。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殿内其他人没有反应过来时,银鱼的丝带顺势已然缚住她,只带着她,迅疾地朝殿外掠去。

这一掠,速度之快,根本让人阻不得。

也是这一掠,奕茗透过那丝带,恰是察觉到了银鱼脉象的异常。

这异常只让她的指尖微微一滞,旋即,眉心愈发颦了起来。

银鱼径直将奕茗带到一处宫闱内,那处宫闱,是昔日西陵夙看似‘宠爱’圣华公主时,所赐下的曼殊宫。

爱殊宫的偏殿,本居着胥淑妃,但,胥淑妃在封妃之后,便迁往仪景宫。

毕竟,在曼殊宫居偏殿,对胥淑妃这样心气极高的女子来说,怎甘心呢?

所以,这里俨然成了一座空宫。

此刻,银鱼仿似耗尽了力气,只在掠到地面时,将奕茗用力抵在墙上,这一抵,奕茗能清晰瞧到,银鱼的眼底,满是血­色­的猩红。和着刚刚的脉相,她的揣测愈加清明起来。

“快替我将逆转的内力用药物压制下去,不然,我就杀了你!”他嘴里低吼出这一句,手中的银丝已然收紧。

“你服了密丹?”她的手护住自己的腹部,平静地问出这一句,“服用密丹,在没有调和前,切忌男女之事,你既然做了,导致内力逆转,便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纵然,师祖炼制的密丹,她没有在手札中看到过,也是从西陵夙口中才得知了密丹,其后师父提起时,因落在银鱼手中,她亦是没有多问,毕竟,那时,对她来说,师父闭关有了成效,就是最好的。

但,时至今日,依着银鱼的脉相,果然,那密丹的药用是霸道的,正因为霸道,若触了禁忌之事,血气上涨,内力自然逆转。

那禁忌之事,合了肾经的亏虚,不难断出是那回子事。

也藉此,本以为,银鱼和范挽之间,许是有几分的情意,其实,不过浅薄如斯。

现在,她的平静让银鱼低吼一声,血红的眼晴将那银丝用力一紧,她觉得那银丝仿似要深深嵌进她的喉口一般,在这当口,她只道:

“先松开,反正我没有武功,逃不出去。但这里,很快就会被禁军所包围,假如你的内力无法顺和,下场如何,显而易见。而外面的人中有希望我死的,到那时,你挟持我都没用。”

这一句没有武功,让银鱼的心狠狠砸了一下,稍一思忖,手还是放开了银丝:

“快替我医治,否则——"

“否则,你会杀了我。这样威胁的话,反复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可以救你,但救你之后,你要立刻放了我,我不想死。”

“呵,现在你已证明了帝嗣是西陵夙的,自然是不舍得死,不过,前提是你必须在半盏茶之内顺了我的内力。”

普天之下,哪怕他忌讳着眼前的女子,甚至于想杀她。

但,不可否认,除了萧楠、香芒之外,许是唯有她有这个能力了。

奕茗仅是是平静地口述了一套运转内力,归于平和的法子,而银鱼在运转内力时,他手中的银丝始终还是蓄势待发的直对着奕茗。

这样的蓄势待发,奕茗瞧得明白,眼前的男子,若非内力不顺,岂会容得下她的命呢?

她若有碍到他的地方,也仅是她在未烯谷中,是最晚入门,却最受器重的弟子,对那珍贵的手札,都被得允翻阅吧。

世人的野心,总是大到可以用牺牲他人的­性­命作为押注。

只是,谁又没有计较呢?

银鱼照着她的法子运转内力,果然那乱窜的内力渐渐平息下去,他以内是狂喜的,纵然,能听到宫门外,该是有不少人在逼近,但,只要恢复了内力,逃出这皇宫,自是易如反掌的事。

对于先前和范挽的盟约,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成为可笑的交易,不过,至少,他得到了以前曾经动心过的女人,至少,只差一步,通过这段时间的融汇,密丹就将和他融为一体。

到了那时,他就不用再惧怕任何人了。

只此刻,在他转过这些念头时,奕茗却是翩然起身,步到离他并不近的地方,眼底,含着另外一种眸光,睨着他,正是这一睨,让他觉到有些不对,甫要用力站起,但觉得天池|­茓­上一麻,心知不好,才要做什么时,手上的力气恰已消失殆尽。

而奕茗继续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悠然的话语从她口中溢出: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

“你这个贱人,竟想杀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曾几何时,会放过我呢?如果我不这么做,等到你真的人丹合一,死的人会更多,千湄不会是你杀的最后一个,只是那个时候,你以为我的武功必定不逊­色­于你,所以,采取了那样借刀杀人的法子。视人命如草芥的你,早违背了医者最基本的准则,徒添的,是天理不容的罪孽。”

银鱼目露凶光,她猜的,没错。

纵然那场设计是范挽的安排,可他对奕茗是忌讳的,哪怕奕茗从没有在他们跟前展示过武功,可,从奕茗的轻功推测,她的武功,或许也尽得萧楠的真传。

所以,在彼时,他顺应了范挽的设计,借西陵夙的刀来除去奕茗。

可,在刚刚,当他把银丝抵在她喉口时,却是隐隐觉到,或许,彼时的设计就是场错。

以他的能力一早就可以解决掉奕茗。

只是,终究,他的疑心,反是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

“哈哈,我罪孽,你难道就不是?是,我是用催眠法控制了玲珑,让她去杀了伺候你的宫人,可,那被杀的宫人,在临死前,竟还试图帮你掩饰逃离冷宫的事情,让那名太监只以为失神了片刻。你难道不自私?不去想一下,你的离开,对那样忠心的宫人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哪怕不是我,西陵夙会放过帮你掩饰的她吗?"

哪怕,她从千湄手中的令牌,和门口的太监不知所踪,早猜测到,是千湄自行冲开|­茓­道,再将太监一并打发走,可,从银鱼口中再次说出来,只让她的心口疼痛无比。

她始终是负了千湄,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我也有罪。但在赎罪之前,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下去。你最好别妄用内力,不然血脉倒转,只会一死。”

甫喊出这句话,忽觉劲风袭来,原是银鱼故意引她失神,欲待再行计较。

她意识到不对,迅疾地提了一口内力,朝后退去。

“我死,都要带着你死!”银鱼终狠狠说出这句话。

即便眼下的情形,她也不宜再用内力,可,她意识到银鱼不信她所说的,孤注一掷地提了内力,都要带她一起去死。

而她没有骗他。

彼时教他的运气法子,虽能平息气脉,可随着她点中他的天池|­茓­,却会让彼时的平息,反以数倍之力释放出来,到那时,只要运用内力,就会让这股血脉逆转两倍。

她的本意,仅是让银鱼受限于内力,束手就擒。

可,银鱼的不信,只让他运了内力,再旋起银丝,拼全力上来,后果是惨烈的。

她不能不避!

身形微动间,她掠到一旁的宫墙上,站上宫墙的刹那,只听得轰然一声不算大的响声,银鱼扑上前来的身子蓦地炸开。

血雨纷纷间,那盛开的曼陀罗花,刹那间被染成了曼殊沙华。

传说中的黄泉引路花,一如五年前一般盛开在了凡尘。

只是,彼时,对她来说,是恨。

现在,对她意味的,更多的是爱。

但,骤然间,腹部却是一阵锐疼袭来,她惊觉不好,丝履在宫墙上一滑时,一宽厚的怀抱已然将她拥住。

这一次的相拥不再有任何其他的涵义,只是来自于翔王单纯带着关怀的拥袍。

在他的相拥中,她的手捂住腹部,仅来得及说出一句话:

“怕是快生了……”

七个月大的孩子,不啻是早产。

可,这段时间,哪怕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始终,在她彼时施了轻功,朝后避开时,动了胎气。

翔王只抱住她,说了一句:

“一切有本王在。”

接着,稳稳抱住她,降到地上。

掠过那些血­色­的曼殊沙华,直至曼殊宫的主殿。

哪怕,这里方经历了变故,但,眼下,因着奕茗的胎气动了,没有什么比这再合适的地方。

而很快,冯院判以及医女,稳婆便赶到了曼殊宫。

随行来的,还有一着素净衫袍的女子,正是带发修行于慈云庵的风念念。

从翔王带着奕茗回到帝宫,她便是很快就知晓的,源于,这样大的事,慈云阉的姑子们总是会念叨起。

而她担心着翔王,毕竟前朝关于帝位的相争已然波云诡谲。

所以,今日,她没有办法不关注着元辉殿的。

当她得悉元辉殿出事,翔王奋不顾身追着那袭击奕茗的人去往曼殊宫,其后,又急传太医、稳婆时,终一并跟了进来。

只这一刻,瞧向翔王:

“王爷,这儿是血房,王爷是需要回避的,一切,就交给我罢。”

但没有还俗前,她没有再自称‘嫔妾’,只这一句‘我’,却是比那些虚伪的称谓都要好。

翔王深深凝了她一眼,也在这一眼中,她瞧得清楚,自己的身影,驻留在了眼前男子的眼底。

哪怕,她没有给人接过产,可她却会为了眼前的男子去尽这份力。

在翔王默允,退出殿去,她只徐徐在产榻前坐下。

奕茗纵是医术­精­湛,可对自己的生产,是第一次,并且这第一次,还是极其危险的早产。

在阵痛又一次剧烈得席卷来时,她只撑着最后的清明,将手交到风念念的手中,一起缚上那悬挂在床梁上,用来借力的棉布绕成的带子。

终于,能觉到疼痛了,可这些许的疼痛,对于她来说,却是能握得住的。

而不管怎样,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对于她来说,都结束了。

她坚持到了这一刻,所有透支的坚强,也都耗尽。

西陵夙,欠的,如果这辈子,她没有办法还,她不会去轻言下辈子偿还。

因为,下辈子,她已然不是她了。

只这一辈子,她唯一能做的弥补,便是再不要离开他……

翔王甫至殿外,却是瞧到胥淑妃及前朝的重臣都候在了殿外。

胥淑妃瞧了一眼殿内,以及殿外那些血­色­的曼殊沙华,只冷冷一笑:

“适才元辉殿的情形,各位也都瞧到了。如今,听说茗奴竟是要生产了,这倒不得不让本宫怀疑,这六个月大的胎儿,怎么说早产,就早产了呢?”

这一语,背后的意味自明,可,翔王却坦然应上这句话:

“淑妃娘娘是怀疑这帝嗣乃是足月诞下么?”

“本宫本来是不该去怀疑这些的,只是方才,范容华的假孕,实是出乎本宫的意料,这宫里,果然是能人辈出,先帝一去,偏是各显神通了。”

“淑妃娘娘,倘若茗姑娘是足月诞下,那在这时间上,倒是对上了。”筱王在旁忽悠悠道,“毕竟,皇上秋狩后,才带回的茗姑娘,秋狩的时间,距离现在倒真是足月。只是,宫闱多变数,皇上怜惜茗姑娘,才将其废黜冷宫,也未可知。”

“筱王,你这是什么意思?”筱王的话语里字字意味辛辣,哥淑妃又怎会听不出呢?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茗姑娘身孕的时间,不存在任何的质疑罢了。”筱王说完这一句,眼底拂过的犀冷,却是不会让人瞧到的。

胥淑妃的­唇­哆嗦了一下,但,仍是故作平静的。

翔王没有再说任何话,只焦灼地望着股内。

殿内,没有一丝的声音。饶是生育的女子都会尖叫,此时,却是听不到的。

所以,只让翔王更加焦灼起来。

其实,在这样的时刻,不止他焦灼,在场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焦灼呢?

里面诞下的帝嗣是男是女,也就意味着,坤国的帝位归属,最终会怎样了。

因为事发突然,也因各方的力量在此时陷入了一种胶着的状态,加上殿内,有风念念顾着,奕茗本身又­精­通医理,再怎样,这一次的生产,终是不掺杂任何谋算的部署。

一直待到六个时辰以后,月朗星疏之时,殿内,终是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在这阵啼哭声过了许久后,风念念方从内殿步了出来,她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隐隐透着一种哀愁,只对着众人,徐徐说出那一句需要蓄积很多的力气,才能说出的话:

“茗姑娘,诞下的,是位皇子。”

听到这道消息,众人的神­色­是各异的。

而,风念念无暇去顾及这各异的神­色­,只紧跟着说完接下来的话:

“茗姑娘血崩,不治身故,嘱托,将小皇子交由安贵姬抚养。”

这一语出,神­色­各异的诸人,脸上的神情悉数都转化为震惊。

翔王顾不得什么,大踏步上前,就要进得殿去,却被风念念阻住:

“王爷,血房之地,您不能进。”

也是这一阻,风念念的手熨帖在了翔王的胸际,自然而然地,传递出另一种讯息。

正是这种讯息,让翔王止住了冲进血房的步子,也在这刹那,他仿似明白了什么。

元恒次年七月廿六日,后宫庶人茗奴诞下元恒帝遗腹子,血崩身亡,该子亦为元恒帝唯一帝子。

元恒次年七月廿八日,遵生母遗言,帝子过继予安贵姬为子,赐名西陵奕。

元恒次年八月初一日,西陵奕登基,成为坤国历史上登基时最年轻的一位帝王。

前朝,三师三公辅佐朝政,另,翔王、筱王作为近支亲王共同摄政。

从此,坤国的前朝,陷入了全新的一派格局局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野心人的地方,争斗必是不会休的。

而,野心的相斗间,总会有牺牲品。

胥淑妃不啻就是其中之一。

当她行出欲过继筱王世子那一步起,注定,筱王便是容不下她。

哪怕,胥司空位高权重依然,可,坤国的典制却摆在那边。

当安子墨被尊为皇太后那一刻开始,没有子嗣的她,即便位分再尊贵,下场都是顶着太妃的虚名往慈云庵度过下半辈子。

但,这样,也总比范挽的下场来得要好。

当范挽按照宫规被赐死的那一晚,胥雪漫仿似听到那凄凉的叫声响彻整座帝宫。

这帝宫,金碧辉煌织就的,其实,莫过是女子的牢笼。

其实,谁又一开始就心狠手辣呢?只是,一旦踏进去了,皆身不由己,而不到死的那一日,机关算尽,或许,都无法挣脱这看似璀璨夺目,实则冰冷黑暗的牢笼……

魑魅山。

火山爆发后的魑魅山,是祥和的。

静谧的房舍中,一名身着村姑裙衫的女子,正专心致志地鼓捣着药杆。

哪怕是极简单的村姑裙衫穿在她身上,她的样子,仍是出尘的绝美。

在这样静谧的村落里,见到这样的女子,仅会让人和谪仙联系起来。

而现在,她做的事,许是在之前也唯有谪仙方能做到。

她的身后,缓缓走来一带着没有五官面具的男子,男子行到她跟前,只摊开掌心,上面是些许的药草:

“加些颜落草吧。”

“嗯,谢谢师父。”

轻轻应出这一声,那女子先将碾好的药草粉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特制的器皿内。再将颜落草单独放进进去杵。

颜落草的药­性­不算温和,但药效在某些方面来说是卓越的。

女子正是奕茗,青衫男子,则是萧楠。

两年前,宫闱那‘一死’,只是借此出宫,哪怕,再如何,彼时的她,终是想着,要找到西陵夙的遗骸。

即便,对于崩塌的浮华山来说,连帝宫的禁军都不会去做这样的无用功,可,她会。

纵然,要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但,她会易容。

只是她的易容,始终是瞒不过她的师父。

在她匍匐在浮华山崩塌的那处,哪怕拿着铁锹,十指都挖得带血时,她的师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跟前。

也从师父口中,她知道了,西陵夙并没有葬身于浮华山下。

而是被海公公带往另一处地方,那处地方,是西陵夙在知道自己的身子可能就要到极限时,叮嘱海公公务必带他去的归宿。

是的,极限。

倘若说,这场极限,是善意的隐瞒,那维持这场隐瞒的人,就是海公公。

很多年以前,海公公并不是太监的身份,只是,他心爱的女子,被迫入宫为妃后,他才追随那名女子,一起进宫,成了太监。

奕茗无法体味,什么样的爱情会促使男子如此,但,那种爱必定是带着一种决绝。

那名女子就是西陵夙和翔王的母妃。

也是,带着绝望跳下毗邻魑魅山不远那处山崖的女子。

为什么要跳,原囚是当那女子知道,自己曾深爱的男子为了替她炼制续命的丹药,终耗尽心力,将密丹交给海公公,旋即猝死于丹房后,女子选择的,是纵不能同生,惟愿共死。

这份共死,是女子瞧到海公公手上的密丹,质问下,终究,海公公不忍欺瞒,露了端倪。

也是这份端倪,让海公公入宫为奴的守护成了空。

倘不是彼时,那女子拜托海公公照顾好两位孩子,或许,海公公也根本不会独活。

只是这份照顾,让他苟活到了现在,说起来,许也是那名女子最后对他善意的安排。

所以这么多年来,海公公不惜努力成为先帝的跟前的红人,为的就是为西陵夙争取到更多。

毕竟,西陵夙长于翔王,西陵夙若好了,翔王必定会更好。

然,先帝对西陵夙的母妃终究是心存芥蒂的。这点,随着时间,海公公愈发明白。

可,西陵夙彼时对争夺皇位做不到彻底的决心,也为此,海公公在察悉到先帝每日的补药被惠妃暗下慢­性­毒药后,策划了那一起看似太子逼宫的宫变。

为的,就是促西陵夙登上这皇位。

哪怕,这皇位一路走来,有的仅是荆棘坎坷,但,不啻,是对那女子的最大凭吊。

所以,海公公不容许任何人破坏西陵夙的帝业。

包括不容许西陵夙有任何的软肋。

而奕茗,无疑就是西陵夙最大的软肋,连他捏造出奕茗即将和萧楠结婚,都无法让西陵夙断去的软肋。

只是,他还是忽略了,西陵夙哪怕有软肋,对他这样的帝王来说,都不足以致命,致命的,是遗传自母妃的那种疾病。

那种疾病,是起自于心,母妃十岁就发病,一直延到了二十多岁,选择跳崖了去生命。

西陵夙发病的时候,却是足足比母妃晚了十年。

本来,母妃留下的那枚密丹,待到发病时服下,便是不用畏惧的,可,最终西陵夙竟是为了那名女子,把密丹给了她师父。

这让海公公如何能容,只是为了不和西陵夙再起争执,他仅能暗中派人,设计了未烯谷的谋算。

纵然,那未烯血洗和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但,确是他吩咐人,欲待趁奕翾的兵马和未烯谷一众族人厮杀得差不多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可,临到头,终究,功亏一篑,幸得翔王是好好的,这种病的遗传,并非会殃及到所有的血脉。

如此,他只舍了心,陪着从隆王手中接过,病发垂危的西陵夙,避到魑魅山来。

对外,借着浮华山的山崩,宣称西陵夙驾崩。

毕竟,以彼时西陵夙的身子,根本没有办法继续政务,如此回到帝都,只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算计,并且贻误最后救命的时机。

而这里,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对于护住他的心脉是有裨益的。

现在的西陵夙,为了延续他的命脉,已被复用银针封去所有知觉,只和活死人无异。

当然,这是现任谷主萧楠所为。

从萧楠获悉西陵夙驾崩讯息后,便隐隐觉到有些不对,最终,从隆王口中证实了,西陵夙许还活着,但即便活着,该是不会移多远的。

于是,只在奕茗进宫后,萧楠将附近具备延续命脉的地方,逐一做了排查,自然不难查到这一处。

而海公公最早作为女子的护卫家丁,在数十年前,送其往未烯谷疗病,虽对医术不通,恰是知道,离开未烯谷后,最适合女子调养病体的地方是哪儿。

未烯谷,许了那女子美好的爱情,也许了那女子延续生命的契机。

可,这份契机,终随着女子不得不离开未烯谷,返回帝都,被先帝邂逅,发生了逆转。

倘若,女子没有入宫为妃,是不是现在的一切都将不同呢?

然,女子入宫为妃数年后,便发了病,亦因此,先帝召集天下名医为其医治,那未烯谷的谷主自也在其中,并且是唯一一个能控制住女子发病的医生,是以,独得了先帝作为嘉赏,赐下的令牌,不仅能自由进出宫闱,倘医治好女子,先帝更会应允其一件事。

于是,那男子只想着,待治好女子的病后,便用这令牌,请先帝放女子出宫。

可惜,这一切,不过是场最美好的梦。

海公公亦在这场梦破碎后,手上沾满了血腥的罪孽。

对此,海公公是愧疚的,除了最后尽到守护的职责之外,他几乎寻不到生命继续下去的目的。

而彼时,奕茗在结束宫里的一切,不得不离开自己刚生下不久孩子的时候,其实,亦是找不到继续独自活下去的理由。

只想着,若能找到西陵夙,陪在他身旁,她的命也该结束了。

纵然,她放不下那可爱的孩子,可,她亦是知道,若留下去,不仅出不了宫,必将陷入新一轮的争斗中。

毕竟,那银狐之说,显见是西陵夙彼时和胥司空达成了某种协议,方暂时容得下她。

但,若她继续留下去,这银狐之说终将会伤害到她的孩子。

唯有借此‘一死’,将孩子托付给安子墨,才护得了孩子周全,也惩治了心计城府深沉的胥淑妃。

至于安子墨,即便和她没有过多的往来,但,她知道,这后宫中,若还有人最值得托付,那便是安贵姬。

两年过去,事实证明,她彼时的抉择,是对的。

只是,每年唯有到避署时节,方能经由这,往避署行宫悄悄见一下她的恒儿,思念就这样落满其余的日日夜夜。

收回思绪,她瞧到师父将药草递给她后,只将手收了回去。

本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却让她的心蓦地滞了一下,而师父,却是回身,欲朝房室走去。

“师父——”她唤出这一声,复绕到师父的跟前。

那面具依旧还是以往的那张,可在这一刻,却骤然让她觉到不对起来。

“呃?”萧楠略停了步子,只站在那。

她抬起脸,假若,刚刚没有留意到师父的手,或许,她能容许自己不再去多想那一个念头,可就在刚刚,她瞧得到师父的手,因采摘了颜落草,被颜落草能去除污浊的属­性­所致,竟现出一种白皙。

师父的手,因长年采摘药物,加炼制蛊毒,永远和白皙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可,就在刚刚,她瞧得到,师父的手,是白皙的。

下意识地,她抬起手,甫要触到那张面具时,终是滞了一滞。

曾在太后寿诞前,师父说:

“你想知道我是谁不难,我的脸就在这面具后。”

现在呢?

她如果要证明什么,应该也不难,他的脸就在这面具后。

只是,她有勇气去掀开这张面具吗?

掀开的同时,真相是否又能让她承受得住呢?

她的手僵滞在哪儿,可萧楠的手终究徐徐抬了起来,只轻轻一掀,那张面具后的脸,让她怔茫了起来。

竟然——

果真——

是香芒。

那么,师父——

怔滞地站在哪儿,说不出一句话来,香芒的脸映在她的眼底,却是­唇­微启,轻轻说出一句话:

“只要你好好的,你师父便也是好的……”

曾经,那三个月,闭关的允诺,恰原来,竟是——

“密丹,能起死回生,炼制密丹的那一日,你所爱的人,都能回来。而这世上,除了我父亲以外,唯有你探到过服用密丹后的脉搏。”

彼时,她的父亲,在她母亲死后,本以为是不会再动情,可,却是碰到了那名女子。

可,那段日子,因着医者和病患的关系,因着年龄的缘由,因着她母亲才去没多久,父亲是逃避的。

而那名女子的病,是有着遗传缺陷的心病。

最终,父亲不惜耗尽毕生的­精­元,去配出那枚密丹。

可,也在配成后,心力枯竭,经脉寸断至死,是以,这密丹的方子没有来得及留下。

这世上,倘若说有人能还原出来,恐怕唯有奕茗了。

奕茗不再说话,只在低下脸的时分,有一颗清泪,坠落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默默关心着她,疼爱着她,最后,却宁愿不再靠近她,只要她幸福就好。

可,她要的,是彼此都幸福,而绝非是一个人孤独的幸福。

不管怎样,这一辈子,总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她会去做。

不管,做成,需要多长时间,可,她知道,她定是能实现夙愿的……

很多年以后,坤国的国力蒸蒸日上,日渐成为中土的霸主。

避暑行宫,每年亦成了皇室子弟消夏的好去处。

景平帝西陵奕十岁那年,照例往避暑行宫度过他的千秋节。

那是一个微风徐徐的夏夜,明日,就是他的寿辰,睨着满殿的贺礼,却没有一样是他中意的。

此时,耳边恰听到一首悦耳的萧曲。

他只让近身太监跟着,顺箫音寻去,在那开满绚丽野花的谷底,突然瞧到,不远的山上,一着天水碧裙衫的女子,宛若仙子般吹着一支碧玉箫,那出尘的容貌,他仿似在梦中见过一般。

只是,梦里,女子是消瘦的,此刻,女子的身形仿似有些臃肿。

只是,梦里,那女子愁眉深锁,此刻,那眉眼却带了最娇美的笑意,在月华下,熠熠生辉。

而此刻,那女子亦不是孤独一人,正依偎在一身着淡蓝­色­袍衫的男子怀里,徐徐地将一首悱恻的箫曲吹罢。

接着,眸华似水地凝向西陵奕,纤手轻扬,手中的碧玉箫径直朝他掷了过来。

碧玉的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弧度尽处,西陵奕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碧玉箫落入手心的沁凉,让他知道这并非是梦。

但,再抬头想瞧个明白时,那山上,却只得树荫憧憧。

“皇上,这是不是天仙赐福于我大坤国啊?”身后的太监显然亦是瞧到这一幕。

西陵奕没有回答,仅是手从那碧玉箫上抚过,那青绿的箫身上,只抚出一片盛世锦年的华彩篇章来……

作者题外话:还有一篇甜蜜的番外,作为补充,源于,三万楼的承诺。

搞笑番外大贡献

话说,在西陵夙那个先天­性­突发神马病倒下的两年后,终于无敌小奕茗炼制丹药成功。

那一颗亮闪闪的丹药推入西陵夙的口中时,这只坚强顽强的小耗子终于醒转过来。

四目相对,没有意想中的天雷勾动地火,只有一片尴尬的沉默。

沉默片刻之后,小耗子倔强地爬起身,就要朝外走,就在这时,奕茗终于伸出小爪子努力拽住小耗子:

“我——我——我——”

“朕早放你走了。现在,朕不想看到你。”

“可你现在不是皇上了——”奕茗怯怯地提醒出这一句。

西陵夙的额头青筋猛跳,这个丫头,她不提醒这难道不成吗?

谁都知道,这可是他心里的痛。

放弃了大好江山,这能不痛吗?

海公公(画外音):皇上,这事只有奴才知道,其他人不知道您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了江山。

西陵夙狠狠瞪了画外音海公公一眼,海公公识趣的消失不见。

“我哪怕不是皇上,但凭我风 流 倜 傥的外貌,自然仍能纳三妻四妾,你不是要走,赶紧走。”

西陵夙袍袖一挥,奕茗这次却是死拽住,硬是不让他挥开:

“你真——不要我了?”

西陵夙扭头,不回答。

女的,真的不能宠啊不能宠,一宠就上房揭瓦。

“好吧,那你走吧。”奕茗骤然撩开手,不再阻住西陵夙。

“你要去哪?”西陵夙微转凤眸,那狭长凤眸的好处就是能瞧见奕茗此刻的动向,似是揣着什么预备朝外走去。

“我送丹药给师父去。”

这句话,只说出一半,剩下那半,却在西陵夙狠狠的瞪视下,险些就要说不出来。

但,无敌小奕茗早有防备,小脸朝旁一扭,偏是顺溜地说完这句话。

“你还惦记着你的师父?”西陵夙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铁青。

海公公(画外音):皇上,这回奴才提醒您,要留住女人的心,先得留住女人的身,相当年,奴才如果不是那个太监,或许——

这次不用西陵夙瞪,海公公自觉消失。

奕茗能觉到气氛变得不对,尤其是——

隔着那雕花的窗户,能听到里面传来一些不连贯的声音,由于少儿不宜,为了弘扬网络 和 谐,我们暂且退到外面来。

“不要——”

“不许说不要——”

“你刚服用了丹药,不可以……”

“我说可以就可以……”

“会内力倒流……”

“我早在浮华山,就散去了内力……”

“那你现在没有内力……”

“没有内力,但还是压得住你……”

接下来是脸红心跳的声音响起————

我们的小耗子纵然躺了两年,却还是生猛无比的。

“喜欢么?”小耗子问。

“嗯……”奕茗的声音断断续续,“喜欢这样…………”

“重了还是轻了?”

“重……”

“那就轻一点。”

“唔……还可以用力点……呜……不要……轻……轻一点……丫……”

(此处发挥想象力三万字,如果想象不够的,可以参考最近上演的3D片)

海公公(画外音):看吧,奴才说的就是真知灼见啊。

后来,每天,海公公都能有幸听到,这样生猛又缠绵的声音在农舍小屋响起。

再后来,整座农舍小屋多了好多孩子的声音,那些孩子,叽叽喳喳的,远远望去,就和一群小耗子差不多。

再后来,终于在有一个傍晚,老耗子(自从有了无数只小耗子,自然荣升老耗子)发飚了:

“不许再留着这支箫了!我提醒你,你除夕既然回去瞧过他了,这箫就该给带回去。”

“哪有别人送的东西,再送回去的道理?”

“反正不许再留着,我瞧了难受,你骗了我那一次,现在,把这箫还了,我就原谅你。”

“我骗你哪次了啊?”

“嘁,除夕那晚,我灌醉了他,他都告诉我了……”

“咳……”

“还不还,不还。。我——”

“我要不还,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还能三妻四妾?”

“不还我就继续……”

………………………………继续省略生猛五万字。

后来这支箫辗转落到了西陵奕的手上,但奇怪的是,这支箫只有半支,剩下的那半支却是不见了。

于是,根据西陵奕的近身太监传闻——

剩下的那半支箫会出现在一个女孩的手上,那个女孩,到时候会脚踩七­色­祥云,出现在西陵奕的面前。

而她,就是西陵奕命中注定的劫数……

现在,如果你是千里眼,能瞧到,在很远很远的未晞谷,有一个身着青衫的小女孩正拿着半支箫瞧着:

“爹爹,你能教我吹箫吗?”

她的身后,一袭青衫迎风徐徐飞扬起来。

“不对,学吹箫前,女儿想先学心蛊,据说,这心蛊……”

小女孩的话没有说完前,我们可以看到,那迎风飞扬的青衫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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