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铁匠忽然有种预感,总觉得这次出门可能就是自己一生的最后一次出门。只是他还没有想到死,他还在想另一半的酬劳,因为那个道长说两颗金胆只是酬劳的一部分,他还在想着另一部分。
他挥着鞭子,却又勒紧僵绳,他想再看一眼生活一生的地方。也许他拿上那笔酬劳就不会再到这里了。他想到处走走,去比较安全的地方,去山水好一点的地方,或者去海上,听说大海很美。
他嘴角带着笑意。了空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喝着酒。
日落西山,天气阴凉。天边挂着大片大片的红云,大地的尽头被奇异的色彩布染。
最后一抹余晖照在朱铁匠的脸上久久不曾消失,朱铁匠也抬起头用力去感觉这束招人喜欢的阳光。可能这束光是他在世上看见的最后一道光。
死,可能对于每个人都是有感觉的,有预感的。朱铁匠虽然没有杀过人,可是他却感到一种杀人的感觉。当然不会是他去杀人,而是人来杀他。
在看到长山客栈的白杨树时他的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忽然跳下车不想进去了。
可是了空却像鬼一样,出现在他想要走的路,拦住他要走的路。了空不说话,他也很久没有说过话,有时候不说话可以使一个人变得冷静。冷静的人一般做事都不会做错。这一件他就没有做错,道长说一定要朱铁匠带着童四爷的金胆来,并一定要把棺材带来。
他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
朱铁匠忽然跪了下来,求了空放过他。
了空本来不想说话,可是看到朱铁匠可怜巴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很怕么?”
朱铁匠点点头。
了空笑了笑,道:“可是怕你已经来到了这里,来到这里不进去看看是会遗憾的。你的一生已够遗憾,为什么时候不在晚年之时让自己大开一下眼界呢?”
朱铁匠怔住。
了空叹道:“其实这世上没有可怕之处,可怕的在于人的心。可惜现在我才明白,如果早一点明白也可能就不会过的这么无趣。”
他说完,看看跪在地上的朱铁匠,作了个向里请的姿势。
朱铁匠硬着头皮向里走去。白杨树迎风飘摇,看不到人,气温也不算太冷,可是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却不自禁地缩着身子,仿佛很冷,并不停地伸着脑袋四处看,总觉得有什么人。
朱铁匠像个小偷一样,了空轻声道:“如果你自然一点,这里的人就不会把你怎么样,如果你做出鬼鬼祟祟的模样,就算你是被人请进来的也可能会被这些看门人不小心杀死。”
朱铁匠吓得不敢再四处看,只低下头看脚下的路。
今天是出殡的前一天,石楼那里已经有一顶棺材,可是那些隐藏在树上的那些护卫却不敢动手,因为坐着驴车进来的也拉着一顶棺材。金灿灿的犹为夺目。他们没有出手,因为他们是来送棺材的。前几天也有过送花圈的人。
送给死人的东西,他们一般都不会出面干涉。
夺目的东西总是吸引人的目光,荒木拦下了这顶棺材,皱着眉头,正待盘查,十三郎忽然走了过来。他的脸阴沉着,他的脸似乎永远都在阴沉之中。他的眼睛翻翻,看了一眼朱铁匠,问道:“酒井小姐让你送来的?”
朱铁匠全身已经发抖,半天才颤声道:“是一个道长让我送来的。”
十三郎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朱铁匠。朱铁匠想让了空替他应付这两个看来很难对付的人,可是了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车上坐着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十三郎哼了一声,向荒木做了个“杀”的手势。荒木伸出那双宽大的手,这双手刚才一个女人身上摸过,此刻却又去对付一个老头子。
对付女人是一种方法,对付老人又是一种方法。荒木狞笑着。
“手下留人。”
童四爷笑眯眯地走了出来。他本不想出来,可是道长却说他这些天牵挂的金胆就在这个老头手中,一提起金胆童四爷的眼睛便迷成了一条缝。
虽然现在十三郎已经不准备杀琳儿,可是童四爷却也是他的座上宾,所以倒也客气,微笑道:“童四爷有事么?”
童四爷点点头,道:“这顶棺材是我让他送来的。麻烦十三郎通融一下。”
十三郎微笑,让开一条路。
童四爷虽然此刻没有什么用,可是他就像一名前清遗老,即便没有任何计谋,看到他的人都会觉得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对于这样的人还是十三郎还是觉得可能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在童四爷的陪同下,朱铁匠很顺利地赶着他的驴车走进了长山客栈的禁区。童四爷被吓了一跳,因为车刚进去,车底就趴出一个人。童四爷盯着了空好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朱铁匠终于看到了一张慈祥的脸上有着和蔼的笑容正在向他微笑,只是眼睛好像出了点问题。朱铁匠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同时也舒了口气,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他颤巍巍地抖着身子,身体在忽然之间竟变得佝偻,腰也驼了下来,并弯着腰不停地咳嗽。
道长皱眉道:“老人家难道是因为铸这顶棺材才弄成这样的么?”
口气虽是关心,可是朱铁匠却不敢承认自己最近的腰痛确实和这顶棺材有关系,只咳嗽道:“人老了自然就会变成这样的。”
道长唯一能用的眼睛像是一根锐利无比的针一样,紧紧地盯在朱铁匠身上,缓声道:“我好像记得老人家问了一下我的称呼,你说方便见到我时称呼,可是见到我你却没有称呼我什么。”
朱铁匠结巴道:“道长……”
道长打断,道:“那两颗金胆在你身上吧。如果在的话我立刻就会给你另一半酬劳的。我说过,那两颗金胆只是酬劳的一小部分。”
没有什么比钱更能打动人心的。朱铁匠虽然有种预感,觉得此时不适合提钱的事,可是听道长的口气,两颗金胆只是一小部分,他的心就忍不住飘浮起来。那一大部分是什么呢?
朱铁匠还怕道长把那一大部分的酬劳不给,忙不迭地从棺材的一侧取出两颗黄澄澄的金属球。
道长把头转向童四爷道:“我说过金胆一定会还给你的。”
童四爷点头,因为他确信金胆一定会到他手里的。朱铁匠没有听出道长的意思,还在傻呼呼地问道长要剩下的酬劳。
道长笑眯眯地看着朱铁匠,看了好久,叹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偏偏要来。实在怪不得我,只能怪你贪财。你知道么,我最讨厌的人就是贪财。”
朱铁匠因惊恐,眼睛睁的老大,满脸的皱纹似扩展了许多。
道长轻声道:“另一部分酬劳其实就是你的命。”
朱铁匠已经感觉到不对,干笑道:“道长真会开玩笑。”
道长微笑着,静静地看朱铁匠的表情,他发现人恐惧时的表情其实也挺好看。他看了好久,然后轻轻地挥挥手,像是在跟人告别。不过,他也确实是在跟人告别。
朱铁匠还想说话时,他忽然察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话。那个没有头发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两只手按在了他的头顶上。他连哼都没有来及,甚至还听到一个人用力拧自己头颅的声音。很清脆的声音,也是朱铁匠听到这世间最后的声音。
他的眼睛还在睁着,显然到死都难以置信发生的一切。
童四爷忽然道:“道长这口棺材本来是给霍忌准备的,可是现在看来道长的心愿没有达成。可惜,可惜啊。”
道长嘿然道:“如果童四爷有兴趣可以马上躺进去。”
童四爷摇摆着手,道:“算了,还是留给道长吧。挺好的寿材,又是道长精心打造的。我可没有福气。”童四爷笑眯眯的,顿了顿,又道:“道长本来对杀霍忌一事有七成的把握,可是现在看来道长真是失误的厉害。”
道长脸色一变,他想起那个临时出手的狄杀,气的咬牙切齿,半晌,他又笑了,道:“童四爷胸襟是我见过最宽大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童四爷这样肯让自己的女儿让我运用。很是感谢童四爷的大度。”
童四爷忽然狡黠地笑了笑,道:“如果你有兴趣我也可以把她送给你享受几天。”
道长倒是一愣,半晌道:“童四爷的大度古今中外第一人。”
童四爷淡然道:“那里,那里。”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伸伸腰肢道:“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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