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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独占帝王心弃妃不承欢 > 第十九章 龙嗣

第十九章 龙嗣

长乐宫。

夜­色­渐浓。

殿中本来静极,远远地,仅听见宫内庭院中隐约的蝉声响传来,一径的声嘶力竭,扰得人心,终是不平静的。

内殿的窗纱是前几日新换的苏州织造例贡的蝉翼纱,轻薄如烟,天青­色­薄纱窗屉,竹影透过窗纱映在暖绿的帐幔上,鼎炉里熏着兰香,那袅烟也似碧透了,却惟独渗不出一丝的暖意。

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轩窗下凉风暂至,墙上悬挂的簪花图被风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层层的帐幔后,是雕着飞凤九天的床榻,玉石的榻背上,倚靠着太皇太后。她的脸不知是由于映着暖绿帐幔的缘故,还是刚刚吐血所致,洇出一丝的青白气­色­。

卸除­精­致妆容的她,终显出苍老的衰败之感。

曾经她也有过如花的美貌,但在那时她仅能违心进宫,只为成全她所爱的人。

结果呢?她所爱的那人,一直默默爱着的女子并未兑现承诺,亦是进了宫。

从此注定的,再不是她们三个人的劫。

这场劫难,已波及了太多无辜的人,该停止了吧!

她微微弱喘促着,方才的吐血晕厥 ,虽有专职的太医即刻救护,但,心脉仍是受了损伤。

可,她不悔。

帐幔被人掀起,深青的身影出现在她的榻前。

他,来了。

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在她希望的时间,他再次出现,主动地出现。

她的让步,换来那次不愉快之后,他再次的出现。

是值得的。

“宛如。”

他唤她的闺名,她柔柔的一笑:

“皇上会下定决心,册嫣然为皇后。”

他不满,她册绯颜为皇贵妃,那么,册纪嫣然为后,应能将彼时的不满悉数淡化些许吧。

毕竟,对于如今的周朝来说,摄政王不仅举足轻重,更对内庭的制衡起着绝对的作用。

她明白这一切,所以,这一次的让步,她带着同样绝对的刻意。

他对她说出的这一句话,仅是沉默。

他凝望着眼前这名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她爱着他,即便,带着绝望她都没有任何怨由地爱着他。

可,他的心,却早遗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即便是清莲庵都没能阻止他的心随那名女子一起起伏。

“这是哀家能为摄政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请摄政王在如今外患忡忡之际,切勿成为皇上的内忧。”

“立奕鸣为太子,这一点也必须要改变。”随着她的这一句话 ,他的声音恢复高高再在上的淡漠。

“哀家劝摄政王切莫再得寸进尺,虽然朝中大政皆以摄政王和风相为重,但,林太尉毕竟手握我朝的兵力虎符。若废奕鸣,由此带来的后果,恐怕 ,亦非摄政王能转圜的吧?”

“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本王的能力。”他冷冷地抛出这句话。

她怎么会不清明呢?

这么多年,她爱他,所以她也更了解他,更看透他。

不过因着爱,她选择忍耐。

纵然,这层日复一日的忍耐,终将在某个节点爆发。

或许那时,她早就葬在帝陵中了吧。

历朝惟有皇后,能随葬帝陵这一点,是那名女子无法得到的,她去后,只能葬于妃陵,到头,惟独这一条那名女子输给了她。

“哀家自然清楚王爷的能力。”她顿了一顿,语峰一转,“王爷你看,苏州织造这次进贡的蝉翼纱和帐幔如何?”

缓缓说出这句话,她的凤眸里含了一丝笑意。

苏州织造纪赦为纪嫣然入宫名册上的父亲,若她今日吐血晕殿与这纱幔有关,那么,纪嫣然不仅不可能封后,甚至,被处以极刑,都由不得摄政王。

摄政王懂得她话语里的意思,他微微眯起深黝的瞳眸,这一眯间,瞳眸里­射­出一束冰冷的睿光。

这束睿光让太皇太后眉心一蹙,一蹙未松时,摄政王同样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太皇太后莫逼本王做出不顺我朝之事!若太皇太后以此为胁迫,本王,只能让太皇太后明白,何谓玉碎瓦不全!”

“哀家愿意见识摄政王的手段 可只怕,嫣然却是看不到了。”

摄政王欺步上前,瞳眸炯炯凝住榻上之人。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嫣然,这是,他这辈子,或许,除了那个愿望之后最大的依赖。

“好,很好。”他说出这三字,­唇­边浮出微弧,“宛如,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昔日的爱,今日,不过是演变成为对本王的恨。嫣然是羽熙的女儿,你当然是容不得她的。”

他说出这句话,正击中太皇太后心底的柔软处,她倚在冰玉的背榻上, 心里再无法做到刻意的平静,难道,她在他的心里,临末了,还是这个样子吗?

她早就放下了恨,除了悔,她再没有任何关于恨的情愫,当年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不论对与错,不论爱与恨,她只希望在迟暮之年,对一切都有所补偿。

为什么,连这点,他都要粉碎怠尽呢?

他知道,他的话,对她来说,是重于一切的,一直都是这样。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通禀声。

玄忆还是来了。

摄政王冷冷地牵起­唇­角。

“到帐后去罢。”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完出这句话,摄政王袍袖一挥,径直往一边的帐后隐去。

她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这些碎星的熠熠落进她的眸底,却始终敌不过玄忆眸底夭华。

“皇帝,你来了。”她没有如常地唤他“孙儿”,一句“皇帝”是她自那日训诫他后的称唤。

“朕听闻皇祖母晕厥,心下焦虑,不知皇祖母现在可好些了?”玄忆的鼻端闻到一股淡极幽极的清莲香,这抹香,在浓郁的兰香掩盖中,依旧让他不能忽视。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果然这件事,并非是想象中的简单。

“比适才好些了,但,终究是人老了,愈渐地不中用。”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今日,在合欢殿, 用了贵妃特制的合欢糕,回宫便再用不下其他,心口堵着,未曾想,方才,吐出一口淤血。”

这句话,看似漫不经心,玄忆明白这份漫不经心的重量。

合欢糕,虽是贵妃所制,却是在合欢殿所用,他的婳婳亦在场。

适才进殿前,他先传了太皇太后的专职御医问过太皇太后的情形,御医的言语搪塞,就让他隐隐清楚,太皇太后今日之举的计较。

翻手为雨,覆手为云,不过是太皇太后一语发落间。

“皇帝,不是哀家逼你,可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这其中的深浅,相信皇帝比哀家更为明白。”太皇太后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话,并未绕过多的弯。

“皇祖母真要逼朕么?”

玄忆的声音里透着沉痛,越是明白太皇太后所要的是什么,他越没有办法遏制这种沉痛。

“皇帝,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语,你让皇祖母该怎样说你?又怎样为你才好呢?”

太皇太后的手重重地叩在床榻边酸枝木镶嵌的冰盆上,那些冰块的冷意灼进手心,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坚硬,否则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白废了。

“她是朕唯一的所爱。即便朕为了她再荒诞,朕也不会改。”

“旁人犯糊涂不要紧,但, 周朝的基业,容不得皇帝有半点的糊涂!”太皇太后冷声道,“若皇帝还执迷不悟, 那么,今日哀家身中的毒,就是皇贵妃为嫁祸贵妃所下的毒!这—— ”她顿了一顿,语音转厉,“也算是皇祖母替皇帝了解这桩荒诞的心事 !”

一语甫出,是长久的寂静,在这长久的寂静之后,玄忆慢慢地开口,声音却是飘忽的,仿佛隔着遥远的空旷说出这句话,人在跟前,话语似在天边。

“皇祖母无非是要朕册莲妃为后,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

太皇太后的目光向他望去他的眸底,仅有痛楚,无奈编织出一道涩苦的眼神,心底骤然一动,曾几何时,她也在对镜理妆时,看到自己的眼底,是这样的神­色­。

是什么时候呢?

是在知晓,那女子即便进了宫仍是让摄政王放不下之时,而彼时的她,恰被第一次翻牌的那晚吧。

所以,她能体味玄忆的心情

爱着一个人,却不得不去做一些与这份爱相违背的事。

但,这份体味,并不能让她在此刻有丝毫的妥协退让。

“皇帝明白就好。册莲妃为后 ,一并,把册皇贵妃的礼也办了罢。”

“不,册皇贵妃之礼不必再办。”玄忆断然地拒绝道。

他的婳婳,怎会要这册封大礼呢?

她所要的,仅是大婚之礼 而并非这册妃的虚礼。

他,也不愿用这册妃之礼让她跪于任何人的跟前。

哪怕是他,他都不要她跪。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唯一用心去爱的女子。

他不允她跪拜任何人。

“皇帝!册妃礼必须同册后之礼一并进行,哀家这,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把她放得太重,最终,失去得就会越快!”

“皇祖母,与王父,果然所见略同。”玄忆冷冷地说出这句话,眸光的夭华亦变得魄寒。

“哀家是为皇帝好。”太皇太后沉沉说出这句话。

“朕同意册莲妃为后,但 ,只一句,册皇贵妃之礼朕不允!”玄忆掷出这句话,“王父,不必再避着朕。”

随着这一句话冷冷地掷出,摄政王的深青的身影缓缓从帐幔后走出,他深黝的目光凝向玄忆,玄忆负手站在殿内,他的目光亦望向摄政王。

“皇上果然是大了。”

“是,朕亲政也有十年,这十年,王父对朕的辅佐之恩,譬如养育之恩,朕莫敢相忘,但,也请王父记得朕不仅是皇帝,更是一个男子,朕对心爱之人的

庇护,是容不得任何人再有偏颇之行的!””

“臣铭记。”摄政王微躬身,从小到大,他抚育眼前的皇帝慢慢地长大,如今,他终究是大了。

心,也大了。

隐隐地,他被他身上所透的那股气场震了一下,不过,只是一下,毕竟眼前的皇帝,不过是年过双十的男子,血气方刚罢了。

“皇帝,明日让皇贵妃到长乐宫伺候哀家十日,待到册后礼成,再让她回合欢殿。”

太皇太后悠悠说出这句话, 玄忆清楚,若要免去册妃之礼,这无疑是最好的托辞。亦能让婳婳在六宫之中树立贤德的典范。

“旦凭皇祖母做主。”

玄忆从摄政王的身上收回目光,望向榻上脸­色­并不大好的太皇太后,为了逼他立后,竟用这个法子,这宫里,人心善恶不过是两面。如今,暂且把婳婳安置在太皇太后身边,其实,也是一个最妥当的法子。

毕竟册后一事,其间是否还有诸多变数,是他现在并不能看清的。

无论怎样,他要的,就是婳婳的安然无恙。

“皇帝,哀家与摄政王,都是一心为皇帝的人,这点,皇帝勿须怀疑。”

“朕是否怀疑,对皇祖母和王父来而言,似乎并不重要。”玄忆随着说出这句话淡淡地笑道,“皇祖母和王父,都是朕最信赖的人,而对朕最重要的人,就是皇贵妃,这点,朕希望,你们亦不必怀疑。”

说完这句话,玄忆返身,往殿外行去:

“册后大典,由王父亲自为朕­操­持罢。皇祖母还请安养凤体为上。”

“臣恭送皇上!”摄政王返身,躬欠,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消失在殿外,他亦没有回身望向榻上那女子。

惟听得那女子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哀家能为摄政王做的,就只有这些。摄政王也该听得明白皇帝话里的意思,若再逼只会适得其反。”

“本王不敢逼皇上,但太皇太后对中毒一事,理该予后宫一个交代才是。”

“哀家明白。摄政王跪安吧。”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手一拉漫天的帐幔悉数覆盖下,也一并隔阻了她和摄政王之间。

可,她眼角的余光还是透过暖绿的帐幔,往外瞧去,那抹深青的影子,终是愈走愈远,没有一丝留恋的愈走愈远。

玄忆,她唯一的皇孙,是否能明白她的用意良苦呢?

罢了,罢了。

她将身子慢慢躺下,这后宫的路,即便走到今日,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也惟有她自个知道。

昭阳正殿。

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化如绎珠红泪,缓缓累垂凝结。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四下寂静无声,一抹绯­色­的倩影正立于轩窗前。

方才,玄忆匆匆启驾前往长乐宫,她心底,隐隐觉得,怕是又生了事端。

太皇太后突然吐血晕厥,殊不知,是不是今日在合欢殿前食了合欢糕呢?

但,她相信,林蓁并非是如此愚钝之人,断没有理由将急­性­毒药下在合欢糕中。

若是慢­性­毒药,倒是有可能的。

所以,今日,她执意不用那合欢糕,对于林蓁这样的女子,她本就不愿委其更多的面子。

可,太皇太后这一晕,终将整件事演变到有些波谲云诡。

她的不安愈深,好容易安顿好熟睡的奕鸣于合欢殿,梳洗完毕,顺公公便来迎她往这昭阳正殿,说是皇上让她早先歇息,不必再等他。

是啊,合欢殿又被奕鸣霜着床榻,她若要歇息,确也只有另寻地方了。

可,今晚,她又怎睡得着呢?

毕竟她早不是一个无忧无虑,哪怕有半分的计较,都可以安然睡去的孩子了。

她就这样站着,错银鎏金的香炉中熏了龙涎香,空气弥漫开这一种味道,这一种,本只属于他的味道,却依旧并不能让此刻她的心镇静自若。

对于太皇太后说的立后,她并不担心,她担心的是这立后背后,究竟是不是又要让他和她分开?

那莲妃的背后蕴藏着什么,她看不透,她亦怕看透,从立后一事上看来,必定是她所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

做为皇后,每月的月半和三十,都可以同君王共榻而眼。

她该怎样做到,和任何一个女子再分享玄忆呢?

做不到。

无论她再怎样试图说服自己心胸开阔,她还是做不到啊!

直到,温暖的手,从后面轻轻拥住她的肩膀,她才从思绪里收回心神。

他回来了。

将身子蜷进他的怀里,他的话语柔柔地传了过来:

“怎么不先睡?”

“你不回来,我睡不安稳。”

她没有按着常理,问他太皇太后的身子。

他若要说,自然会说。他若不说,可见这一去,所为的,并不仅仅是这一桩事。

既如此,问与不问,岂非是一样的。

“呵呵,若以后我晚上不能陪你,那你岂不是一夜都不睡了?”

说出这句话,他觉得怀里的身子明显的僵硬起来,才要补说什么,她的话音幽幽地传来:

“你不能陪我,我就看一晚的星星,你不陪一晚,我就看一晚,就当星星是你,也是一样的。”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即便没有皇后,怎可能真的永不翻六宫的牌子呢?

若这事,传至前朝,殊不知,又会起几多的波澜,她再怎么不愿,难道真的就愿意看他被为这些所扰心吗?

东郡的形式有多艰险,她心里很清楚。

她虽不贤,却也不能看他忧心忡忡,再在后宫这些本来就能避免的事上,因着她让他多添一分的堵。

再怎样做不到,横竖睁眼闭眼,这日子,也就过了。

他心里有她,她该知足!

被他拥进怀里的刹那,她的心结,尝试着去打开。

“你想念母亲时也看星星,如今 —— ”

他拥紧她,一语出时,她的身子一震,骤然转回,用手捂住他的­唇­: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怎么好端端地,说出那句话呢,这不是,分明咒他呢。

可,彼时的她,并没有先想到这一层,但,他,还记得,刚刚坐看星云时,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深深凝着眼前只到他下颔的婳婳: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东郡如今形式严峻,恐怕,御驾亲征迫在眉睫。”

御驾亲征,这四字,重重敲进她的心底,她的身子又震了一下,他拥紧她,他瞧得明白,她眼底的惧意。

他依稀也明白,她的惧意从何而来。

可,为了他和她的未来,这一讨伐,或将是避无可避的。

他顿了一顿,复加了一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抬起眸华,望着跟前的他,明黄袍子,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映进她的眼中,微微地总让她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这分目眩神迷因着他话语中的挚诚至深,从来都让她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

心底最深的地方瞬间软弱,纵竭力自持,念及那就在眼前的对决,只念品出一份悲怆,未知这世上情浅情深,原来是叫不得任何人绝情辜负的。

低敛眸华,一字一句地对上他的那句话: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目光随她一并垂落,他的腰际佩着嵌金松石套襁,襁外结着金珠线黑丝络,里面置的是她所打的同心结,血祭后,他再次收起的同心结,不论他到何处,他都会一直佩戴着这个套襁,里面的盛放,就是他心底的充盈。密如丝网,千千相结。

心里如缠绕着双丝网,何止千结万结,纠葛难理。

唯有一点,是清明了然的,他爱着眼前的女子,这份爱,他是用全部的生命在爱!

四下里此时,静悄悄的,他和她之间氤氢着熟悉的幽香,这份幽香不仅仅是香炉里的龙涎香,而是他的婳婳,让他迷恋的味道。

修长的手指抬起她尖尖的下颔,她复望进他的眸底,那里溢满温柔,瞳仁清亮墨黑,清澈得凡乎能瞧见自己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

突然,不敢再与他对视,挣开他的指尖,她掉转脸去,心里怦怦地跳得没有抑制。

这一刻,她不愿瞧他。

是怕,陷得更深吗?

其实,她早就陷得没有办法自救了。

真正害怕的,应该是怕这种幸福,会随着战争,嘎然而止。

是的,她怕的,本是这。

他牵起她的手,慢慢的攥紧,距得近了,他的衣袖间有幽幽的龙诞香气,让她更加地透不过气来。

她宁愿在他的气息里,透不过任何气。

被他的气息包围,于她,亦是种幸福的温暖。

离得那么近,他的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的:

“婳婳,我要册莲妃为后,就这几日,册后大典会由王父­操­办举行。”

果然,还是由他来说。

太皇太后刚刚的晕厥,应该也是与此有关的罢。

她不去想,只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将她揽得更紧:

“名义上,皇后为皇帝的妻,但,在你的面前,我并不是皇帝,我只是普通的夫君,仅属于婳婳一人的夫君,所以,我免了婳婳的册妃大礼。”

她的思潮翻滚,听他低低娓娓道来。

心底,是欣慰的。他,一直是最明白她的。

既然,她曾拥有,他予她的大婚之礼,她再不会去要其他那些虚礼了。

雾气渐渐湮上眸底,须臾地汇成泪珠子,在眼中滚来滚去,直欲夺眶而出。

将脸埋在他胸前衣襟上,那襟上本用金线绣着盘龙纹,模糊的雾气里瞧去,御用的明黄|­色­,狰狞的龙首,玄­色­的龙睛,都洇化为朦胧温暖的泪光,他胸口的心跳,怦怦的稳然入耳。

他亦再不说一句话,久久驻立在那,脸庞贴着她的翼发,过了许久,方道:

“婳婳,我该怎样对你,才能给你最好的呢?我怕,给你的,不够好, 委屈了你,又怕护不得你周全。”

她抑住泪水,努力调均着气息香炉里荧着的龙涎香,混淆着他的气息却再次让她渐渐沉溺。

是的,沉溺。

他的话语,怎能不让她沉溺呢?

“忆,能再次回到你的身边,陪着你,就是我的所有幸福所在,至于其他对我来说真的不再重要 !我的周全,该由我自己来负责,相信我,你的婳婳,不会再那么娇柔,不会再那么轻易就放弃任何事情。”她将螓首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所以,若你要亲征,带上我,好么?”

他拥着她的手,滞了一滞, 带上她?

他可以吗?

他想带着她,无论去哪,但,亲征东郡,有多艰险,连他都无法预计。

所以他怎能带着她?

无论他怎样,他希望她都是好好的。

这一次,他允不了她!

她觉出他的心意,伸出自己的手,环住他的怀背:

“哪怕,你不带我去,我自个都会跟着你去。”

“呵呵,婳婳,你就不怕兵荒马乱中,反与我失散?”

他不愿意再继续这种氖围的对话,这会让他的心底更加惴惴。

“如果你不舍得失散,就一定得带着我。”她半带着娇嗔道。

“在我带你之前,明日,婳婳先要去长乐宫陪伴太皇太后。”顺着她的话,他把太皇太后的意思,说出口。

长乐宫,此时对她而言,该是安全的地方。

他适才所说的话,太皇太后必然听得懂,所以,他不担心,太皇太后对她再有任何的谋算。

若有,太皇太后不会反借着中毒成全婳婳的贤德树立。

因为,在这之前,他成全了摄政王的心愿。

他的皇祖母和摄政王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不愿意多去计较,这都是上一辈的事,而上一辈,确实错了太多,才导致今日一切,都必须要延续这些错。

他希望,能在他的手中,把这些错误中止,再不要一代一代的纠缠下去。

他,一定能做到

“嗯,我会好好伺候太皇太后的。”

她应声,环住他的手更紧了些许。

一时千言万语皆化为此刻的缄语脉脉,心中不辨任何的滋味,心底最深处却翻转出柔肠百转,思绪千近,恨不得身如粉,化在他的怀里,从此,再不与他分离一刻,也胜似明日暂时分离的煎熬。

她不会去怀疑任何他的安排,因为,他替她做的安排,总是最好的。

“困了吧?”他柔声问。

她轻轻点了点螓首。

他松开揽住她的手,照以往那样,把她打横抱起,抱起间,她的手顺势地绕住他的颈,她的眸华在这一刻复望向他:

“忆,若你要亲征,一定要带我一起,好么?”

这个傻丫头,又开始执意起这个,他并不点头,只是将她的身子揽近,用­唇­封住她的碎语,带出她轻轻的嘤咛,他并非是纵欲的帝王,除了雨露均泽的庭训让他曾每日履行着帝王的义务外,对于她,他第一次发现,是心底没有办法遏制的欲念。

芙蓉帐里,帝泽如春。翡翠裘中,浓情似水。

这一晚,旖旎间,一切的变数, 终于慢慢地掀开最后的序幕。

未央宫。

纪嫣然端坐在菱花镜前,透过黄澄澄的镜子,她看到,那深青­色­的身影,站在她的身后。

今日,未到月末三十,她的父亲,又来了这处。

以往,每每到月末三十,他才会来,然后独自在殿中,借酒浇愁。

她不知道,这处宫殿,对于父亲,有着怎样的意味,她只知道,父亲希望她入宫以后,最终,能成为一宫主位的宫殿,正是这未央宫。

这座曾经空置了一段时间的未央宫。

纵然,去年,这里曾住过一位后妃,却死于一场离奇的大火,这场火无疑让这座后宫更成了­阴­暗之地,但,却并不会让她害怕。

或者说,从小到大,除了快乐之外,她不愿意有其他的情愫。

就如同此时,她瞧到父亲进来也并不愿去揣测他的来意。

她不担心,会有宫人看到不该看的这一切。

因为,每晚的宫门落锁时,她便不会要任何一名宫人伺候,那些宫人只会待在离主殿较远的后殿内,无传,不得出入。

所有的事,她喜欢亲力亲为,并不喜欢假手他人,这,也是她的习惯。

“嫣然,三日后,你就会成为周朝的皇后。”

这句话,从摄政王口中吐出时让纪嫣然的身子,略略的动了一下,她的脸上,却依旧没有任何的表情:

“是么?”

“嫣然,你将是这周朝最尊贵的女子。”

说出这句话,摄政王的语音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父亲多年的凤愿,亦是达成了。”

她的声音愈渐地淡漠,只有她知道,在听到这句话时,她没有一丝的欣喜甚至,是有着失落的。

皇后,永远都仅会让皇上敬,不会有爱。

这句话,是历代后宫,诠释出的真知灼见。

“嫣然,这不仅仅是我的夙愿, 更是作为父亲,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得到幸福,能够得到她的母亲所未能得到的幸福。”

“幸福?父亲以为,女儿被册为中宫,就会觉得幸福吗?”

“你的母亲,认为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被册中宫,可惜,最终她都没有得到这份幸福。”摄政王说出这句话,语意里是难以掩饰的落漠。

是的,他最爱的女子,一生梦寐的,是成为皇后。

只是.她最终.仅是得了贵妃的位分,虽册以“帝”字为封号,却到头,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从没有得到过皇上的心,甚至于,连她的家族,都一并,被那道遗诏诛灭十族。

这份痛,这份荡,让他也在那时开始,不再是逃避世事的摄政王。

“所以,父亲希望女儿能完成母亲的夙愿,而母亲的夙愿,也就是父亲的夙愿,如此罢了。”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一出生,她就没见过母亲。当然,也不知道母亲是谁。

但今晚,从摄政王的口中她想,她或许,隐隐地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身份了。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底,有一丝的躇紧,她突然不希望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因为.那对她或许意味着,她不愿意去面对的一个事实。

“嫣然,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纪嫣然转身,凝向摄政王而不再是就着镜子,看他。

“父亲要女儿用怎样的口气说话呢?父亲知道,女儿并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待在皇上的身边.可父亲的执意,让女儿还是违背了初衷。”她顿了一顿,继续道.“要和那么多女子分享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但,我是你的女儿,所以,我必须要遵着你的意思去做,哪怕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越来越不快乐。”

“嫣然,难道你并不喜欢皇上?”

摄政王深遵的眼神望着他唯一的女儿,他自认为没有看错,从小他就刻意培养她和玄忆的感情,玄忆亦是她唯一接触过,除他之外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没有感情呢?

纪嫣然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的动容,哪怕,她心里.泛起一弧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潋漪,但,她的表情,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这,也是她从小,就让自己养成的一种习惯。

表情和心绪,是绝对地没有任何的关联。

“父亲,女儿不会喜欢任何人,女儿只喜欢自己。”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站起身子,望向摄政王,“父亲是逼迫皇上册女儿为后的吧?父亲可知道这样,仅会让皇上的心,离父亲更远。”

“是吗?”摄政王冷冷牵动­唇­角,吐出这两字。

“是,清莲庵那一次,父亲确实做得太过了,今日又是如此,女儿真的不知道,皇上还能忍多长时间,父亲,女儿不希望,您和皇上关系有任何的僵化,毕竟,你们都是女儿最重视的人。”

“嫣然,不论怎样,三日后,你就是这周朝的皇后,我也希望,你尽快能诞下龙嗣,别让我等得太久。”

“父亲该知道,女儿并不喜欢孩子。”龙嗣,她怎么可能会有龙嗣呢?

她根本不会和玄忆圆房。

只是,所有人都不会知道。

当然,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与玄忆之间的分寸,她一直希望能拿捏的妥当,因为,既然,不能成为他所爱的女子,成为他的红颜知己是她所希望的。

红颜知己?

她的心底,浮过一抹无可奈何的笑靥,她的面容仍是那样的淡然。

“不论你是否喜欢,尽快怀上龙嗣,这才能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摄政王说出这句话,手握成拳他的心,还是不能正视那个女子的死 ,因为她死前的样子,他想,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当她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冷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是彻骨难忘的疼痛。

纪嫣然只知道,她的母亲是在生下她之后,难产而死的,但,今晚,似乎,并不是这么简单。

她的孩子,对于母亲的在天之灵,难道仅仅是关于后代的慰籍吗?

她紧咬了一下樱­唇­,竭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随后,轻轻说出一句话:

“父亲,就算女儿求你,别再逼皇上了,好么?”

第廿章 废黜

尘土蔽天,厮杀声愈烈,刀刃划出,峰光漩飞,潮水杀戮间,血­肉­横飞。

战马啾啾地奔跃嘶叫,长茅的红穗映红了残阳,置身在怒涛的中夹,博杀间,玄忆拉紧绯颜的手,在四周皆是冰白盏甲的兵士中,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

飞溅的鲜血洒上他的斗篷亦在她的眸前滟了片片腥蒙之­色­,那血­色­与天接壤处,是晦深嫣冶的朱紫,青丝顺着切面袭过的寒风,飘散去,缕缕绪绪,漠过她浸染着血痕的眸子。

随着一声号角的急吹,她透过这层层血雾,看到,一戴着银制面具的男子,手握着的纯钢枣槊在夕阳余晖下,血­色­浸透了杆身,顺着那剔亮的杆一直淌蜒下去,滴落黄沙,是一种狰狞的颜­色­。

而此时,那人,封去了他们的去路。

那张银制面具的脸,一半笑,一半哭。

现在,那半边笑的脸正对向他们,笑得那石样的诡魅,在浸染着血腥的空气里,银制面具男子缓缓掷去手中的枣槊,从背后取下弓弩,勾住弓弦,箭簇正对向玄忆。

玄忆反手一拉,就将她护到身后,那道箭簇的寒光正对玄忆的眉心,银制面具后,冷冷地掷出一句话:

“孤,今日不仅要你的江山,连你的女人,都一并要了!”

玄忆仅是淡淡一笑,这一笑间她的惧意愈深,她看到,银制面具的手势一动,箭离弦,顷刻间­射­出。

她本能地要绕到玄忆跟前,但 ,这一次,玄忆返回身来,紧紧地拥住她,再不容她动分毫。

在箭没入他后背的刹那,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带着生命消逝前最后的尾音响起:

“你最初动心的是他,我愿意成全……”

她的心,在一刹那几乎停止跳动,她拼命的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用尽所有力气,挣出一句话时,她猛然惊醒,原是噩梦一场。

喉口­干­涩,连惊醒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仍卧于昭阳正殿的九龙榻上,晚风吹过,隐约传来合欢花的淡淡香味,丝缕的花香随烛火的摇曳,隔着明黄的帐幔,朦朦淡淡地一并透袭进来,韵染出一帐的晕黄微光,连轩窗外投影于金砖地上的月华都黯然得失了华彩。

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内殿里,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这一点的响声,和着彼时噩梦留下的­阴­影,仿佛,箭簇没进背中,刺进骨胳的声音。

她再无法入睡。

玄忆的手依旧枕在她的颈下,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他的臂上,如流云迤逦,迤逦不尽地,该还有此时的心绪繁绕。

一直以来,她不愿枕在他的手上入眠,宁愿蜷缩在他的环里,但,今晚,玄忆却比她更执意地,将手穿过她的黑发,蕴贴在她的颈后。

她转了眸光,凝向帐幔外,紧闭的殿门,镂花朱漆填金,本属极艳丽热闹的颜­色­,在沉沉夜­色­里,映着烛火,不过是殷暗发紫,像凝仁的鲜血,落在眼里陡然分外地触目刺心。

乱刀绞着五腑六脏,痛不可抑, 更袭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惧,背上虚虚地生出微凉的冷汗来。

那梦是否预兆着什么呢?

她怕,她真的怕。

手心亦是冰冷的,她缩进薄薄地丝毯中,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躬去,恰贴到了玄忆的胸前,背部的汗意涔涔,蕴贴进他的胸前时,他动了一下身子,她怕他瞧见什么,复闭上眼眸。

她不要他担心,毕竟,那只是一个梦,不是么?

玄忆觉到胸前湿冷,他素是睡得不深,睁开眸子,略抬起脸,瞧向绯颜,她兀自侧睡在他的臂上,臂下,是明黄底子的云纹腾龙枕,愈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没有半分的血­色­,乌云也似的长发,只顺着他的手臂泄滑下来,散垂着如墨玉流瀑,她尖尖的下颔,比再见时更是清减了几分。

这几日,虽她不说,他瞧得出, 总有一件事,是扰着她的。

尤其,在昨晚,他说出御驾亲征四字后,更让她心惊忧虑罢。

他的手臂有些发酸,低头凝望着似乎依旧睡着的她。

怀中她的身子轻软,鬓发间有他熟悉的幽香,额发下,她的眉­色­本就极淡,又未用螺子黛,此刻,更如笼着轻烟一般,惟纤细的手紧紧攥着薄毯的一角。

他的手垫在她的颈后,虽是极不舒坦的一个姿势,此刻却一动也不想动,仅愿这样下去,哪怕就这样一夜,哪怕这一夜就是一世。

只有手上有她轻微的份量,他方能安然地睡去,而他也知道,这份安然,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

或许今年的避暑未完,他就必须亲征东郡。

到那时,不知道,和她是短暂相别,还是永久的——天人相隔。

天人相隔,这四字洇出他的心底,原来,他还是会怕。

他怕失去她,无论怎样,这次的亲征,他不能失败,否则,于她,他知道,必是情难以堪。

压下这个念头,他轻轻地想将她的手放到薄毯下去,只一动,却发现她睫毛轻轻扬起,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她轻轻抬起螓首,欠过他的手臂:

“我还是睡枕上罢。”

淡淡地一句话,她徊转眸华,看到,他的手果然是被她压出了些许的痕子,定酸麻得紧吧。

“是我惊醒你了?”他并不掀回他的手,凝着她,隐约觉出,她的眉心,有一抹他不能忽略的调帐。

她摇了下螓首,道:

“不是。”

她眼波愈渐幽暗,­唇­角勉强浮起一缕笑意,瞧了一眼榻边的莲花更漏,低声:

“快四更天了吧,一会子你还得上朝,再睡罢。”

说完她欠身,避开他的手臂 ,自往一边的枕上睡去。

再过两个时辰,随着他上朝,她也该去长乐宫了。

如此想着,她再是睡不着的。

“婳婳,”他唤她,她轻轻应了一声,他附在她的耳边,道,“睡罢……”

他收回手臂,她听得衣物窸窣声起,她复睁开眸子,玄忆已穿好袍子,下得榻去。

“忆——”

她不明所里,低唤他一声,他回身,对她柔柔一笑:

“等我一下。”

她手支着颐,瞧见他一径地下榻,将轻罗帐幔用双燕金钧略略束起,殿内的鲛烛映上来,更便如波光烟霞。转过帐幔,直衬得斜倚在榻上的她,透出别样的一种风姿。

他在榻前的御案上,铺上宣纸笔蘸浓墨,抬起眼眸,见她眼露微讶,遂道:

“我还从未替你画过像。”

只这一语,她记起曾在御书房瞧见的那副画像,该也是他所画,那副像上之人,是他的母后,那么今晚——

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见他望向她的眼眸,恰是有柔情万千,情深似海。

她略直了身子:

“嗳——待我着好衫群 …”

这一语说得极轻,燕好之后,她未着寸缕,这般若让他画了去,岂非是不妥。

“不必,就这样…”

他阻住她,眼前的伊人,烛火滟滟之下,眸华顾盼流光,直如秋水静潭,叫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拨,再也移不开眼光去。

譬如他的母后,他也是在十五岁那年,凭着记忆里的样子,做出那一幅画。

而她也一直是在他心里的。

今晚,若她不在跟前,他仍是能做出这一幅画,但,他却想对着她这一刻的神姿,把那画慢慢地勾勒出来。

或许,这幅画,终将伴随接下来那一段,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

亦将给他最大的勇气,一定要安然的返回,继续履行他曾经予她的承诺。

她心底满是欣喜,还有一些的无措,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但,拥着薄毯在榻上,不论怎样这个姿势总是不雅的罢。

“别动,就这样。”他瞧出她的顾虑,对她柔柔一笑.笔下有神,已然画去——

这个算是海棠春睡的姿势吗?

她有些尴尬地倚卧在那边,随着他偶尔抬眸的凝视,她愈发地窘然,脸微红着,心底酥麻麻地,仿佛被什么挠了一下,再止不住的酥麻。

他画得很慢,摒息静气间,是那样的专注,就这一刻,殿内,除了偶尔的更漏声响起之外.再无其余的杂音,间或有几声蝉叫,却也是扰不去这一刻的静好。

待他放下笔来,一气呵成那幅画时,她才发现,这个姿势让她的手都有些僵硬,他看出她的酸麻,遂拿了画,缓缓走到她的跟前,展开。

犹带着未­干­涸的墨渍,上面的女子,竟是栩栩如生,宛如,她就在画中一样。

画中的她,翩然立于合欢树下,树上,一弯明月如钧,只映得,周遭的一切,都似仙境一般,边上题了两行小词,正是方才他和她所吟的那首: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的字体极是­精­致风流,可,这幅画配这句词,却让她觉得依稀少了些什么,略一颦眉,低问:

“为何就我一人?”

他淡淡一笑:

“待到凯旋,再由婳婳将这幅画继续完成。”

她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待他凯旋归时,再由她将他画上去,如此,合欢树的另一隅,才不会显得那么空缺。

抬起眸子,她对上他的,此时无言,胜似千语,只用手轻轻地抚着宣纸未找墨迹的空白处,那里,暖暖地融进她的心里,终将她心内,对于彼时的忧虑,一并地抚去。

那个噩梦,不会成为现实她还要在这画上,填完只属于他和她的幸福,这个幸福是有关他们之间的约定。

永生永世,一心人的约定......

绯颜甫到长乐宫,已是辰时,她随苏暖进得殿内,殿中,弥漫着刺鼻的中药味儿,太皇太后倚在榻上,一旁早有宫人奉上药盏。

绯颜福身请安: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免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很轻,显是身子虚弱所致,她朝着绯颜招了一招手,“过来坐着罢。”

绯颜躬身上前,只坐于脚榻上,一手接过宫人托盘上的药盏,乖巧地递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请用药。”

太皇太后睨着她,却并不用,突问道:

“倘这药盏里有毒,颜儿该如何自处?”

绯颜的手稍一滞,遂淡淡一笑从托盘中取出另一把勺子,舀起一勺,自先尝了,复道:

“倘有毒,臣妾愿替太皇太后试毒。”

“傻孩子,哀家不是这个意思。”太皇太后瞧着她的动作,­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昨儿个,哀家在合欢殿, 确实中了毒,颜儿,你可知道。”

绯颜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惊讶该来的总归会来,恁谁都是躲不过的。

“太皇太后在合欢殿,只用过合欢糕,但这合欢糕,果嬷嬷是先尝过的,若有毒,果嬷嬷理该也有事才对。”

“你们都退下罢。”太皇太后对殿内其余儿名宫人道。

待得她们皆退出殿外,太皇太后方凝住绯颜,将她手中的药盏接过,一饮而尽:

“这药,你饮过,无事,但,哀家若现在有事,你依旧是拖不开任何的­干­系。”

绯颜接过空落的药盏,放于一旁的案上,复递上蜜饯:

“请太皇太后示下。”

“做皇帝的女人,并不容易,稍有不慎,就连皇帝都保不住你,譬如 ,哀家若说这毒,是你下的,愈借机加害贵妃,又如何呢?”

“若太皇太后要这般说,臣妾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但,明眼人亦都该知道臣妾不屑做这件事来巩固所谓的宫中地位。”

“这宫里有几个是明眼的呢?真的明眼,那双眼珠子也早被有意颠倒是非的人剩了去。”

“臣妾不管这宫中有多少颠倒是非,臣妾仅知道,倘太皇太后说是臣妾下毒借机陷害贵妃,那么容臣妾逾上一言:昨日,臣妾起先并不知太皇太后会来,更不知太皇太后会用这糕点,是以,臣妾早该在太皇太后来之前,就将糕点先行用下,这计划岂非更为周密呢?”

太皇太后­唇­边的笑意愈深,从她手中接过蜜饯:

“不枉皇帝疼你,这点小心思总是有的。只是,这件事,必要有个处置才行,依着颜儿看,哀家该颁道什么样的懿旨方能让某些人为这次别有用心的计划付出点代价呢?”

太皇太后,是起了废黜那一人的念头吗?

抑或是——

绯颜低垂眸华,托住蜜饯的手依旧纹丝不动:

“回太皇太后的话,臣妾以为,若真有别有用心之人,在这宫内,多行不义必被天收。而六宫中,唯和为贵,况且,如今恰逢册立中宫大典之前,臣妾愚钝,实认为,祥和为上。”

太皇太后的意思,她自然明白,但不知怎地,她却突然狠不下这个心去。

毕竟那人或许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手足相残,那人无动于衷,她呢?真的能忍心吗?

她真的能做到,笑着看她走上绝路,还推上一把吗?

罢罢罢,自有天收,她只信这个。

何况,她知道那盏合欢糕应该并无任何的问题,太皇太后借着这一事,图的除了册纪嫣然为后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目的,她不愿多去猜揣。

“是么,祥和?哀家认为若不将这别有用心之人趁早地除了。就譬如疽疮,挤净脓血后,疮口才能结痴痊愈,如今,这后宫,确实生了太多的疽疮。”

这一语落,带着无比地森冷,仅让绯颜觉出手腕上,湮出一丝的凉冷之意,沁进肤内再辨不出夏日的炎燥。

“太皇太后,疽疮易除,唯人的心病实是难治。臣妾惶恐,唯请太皇太后明鉴。”

“哀家正是不明鉴太久,才由得疽疮猖狂!”她冷冷哼出这一句,手一拂,道,“掀了罢。”

“是。”

绯颜才把蜜饯盘搁到案上,旦听得殿外传来苏暖的声音:

“太皇太后,贵妃娘娘求见。”

太皇太后的脸退隐在­阴­暗中,辨不得真切,绯颜眉心颦了一颦,复又松开,并不再言,只躬坐在脚踏上,太皇太后那石双珠履映进她的眸底,履尖的夜明珠,折出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光华,渗得殿内的晦暗,终有了一丝的亮堂。

只这宫里的人心,却是任何东西都照不亮的,暗处,皆是各自的计较。

“传。”

太皇太后的­唇­中吐出这个字,依旧倚在玉石榻上,并不起身。

殿门甫开,林蓁一袭雪­色­的宫装,进得殿来,绯颜淡淡地望向她,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满是憔悴的气­色­,再不复往日的婉淡娇艳。

瞧悸之外,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恐。

惊恐,她会惊恐么?

一念起时,终让绯颜的心底拂过一丝不屑。

这出戏,她倒要瞧瞧,林蓁要怎么演。

“嫔妾参见太皇太后。”林蓁带着惊恐,更带着让人无法忽略的瑟瑟发抖福身请安道。

“贵妃穿得这般素­色­,难道真以为哀家病入膏肓不成?”太皇太后犀冷的话语里未留丝毫的情面。

“嫔妾不敢,嫔妾今日来此,实是心有忐忑。”林蓁的声音愈渐颤抖。

“忐忑?贵妃是忐忑昨日的合欢糕,并未尽如贵妃的意,是么?”

“太皇太后,嫔妾知错了!”

林蓁应出这句话,倒让绯颜有丝意外,但旋即,绯颜的心底溢出更深的不安,并非是关于自个的不安,而是——

“也罢,你且说与哀家听听,这错从何而来呢?”

“嫔妾昨日服了那合欢糕 甫回宫,便腹痛难忍,本以为是身子不适 ,熬到了晚膳时,竟吐出一口鲜血,嫔妾的近身宫女,这才慌了神,去传太医进宫诊治,一诊治,方知是中了毒。嫔妾心下忧虑,但,彼时根本无力去想任何事只让她们压着未往外传,以免让关心嫔妾之人担心。不曾想,今日晨起,却听到太皇太后亦是凤体有扰,嫔妾才觉察到是合欢糕的问题。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总算能起身,特来向太皇太后请罪!”

“请罪?看来,贵妃倒是和哀家一样,为合欢糕所害?莫非,这糕里确实有问题?”

太皇太后扔出这个话由,只待林蓁的接口。

“是,嫔妾宫内剩余的合欢糕内,经太医证实,确实有毒。但,这毒要配得宫妃­唇­上的口脂里所含的朱砂,方会转成毒素渗进,是以,试糕的嬷嬷才没有试出来。”

林蓁的坦白,不仅出人意料,更将整个局势逆转开来。

果嬷嬷是宫人,自是不会用口脂。

绯颜的心底并无一丝的激越,蹲坐于旁,慢慢地欣赏这出绝佳的请罪戏。

纵然,林蓁眼下所说的话对她是大为不利的,可她清楚,林蓁断不会就这么对付她。

因为这于林蓁,不仅没有任何的好处,相反,仅会让玄忆更为的厌恶她。

在这样的时刻,惹来君王的相厌,并非是个好的抉择。

林蓁,­精­明如她,不会这么蠢。

“哦,真是有趣,贵妃的合欢糕,竟藏着这般的玄机.贵妃今日能到此,想必已准备给哀家一个说法了罢?”

林蓁跪叩于地,甫抬首,声音里带着哽意:

“嫔妾罪该万死! 不仅让太皇太后凤体违和,更显些危及皇贵妃玉体嫔妾自知,制糕不慎,假手她人,罪责难辞,嫔妾只恳请太皇太后.莫再追查此事.一切旦由嫔妾担下罢。”

“贵妃倒是大义,哀家听得你口中,所称的假手他人.不知又是何人,竟让贵妃宁愿将这罪责一并担下呢?贵妃,你可知道,若知情不报,可是触了宫规。”

“嫔妾明白,但,嫔妾不相信妹妹是那样的人,请太皇太后容嫔妾一些时间,嫔妾再做细查。”

林蓁的字句里,皆缀满一种左右为难的情绪,她的脸甚至因着这种情绪愈发地苍白,让人生怜。

“哀家没有时间同贵妃打诳语, 究竟,这糕经过谁的手?贵妃,莫再让哀家问你第二遍。”

林蓁咬了一下素­唇­,象是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带清晰地落进殿内诸人的耳中:

“这糕需用半开极­嫩­的合欢花方能制成,而这宫内,除了皇贵妃娘娘所居的合欢殿之外,是断没有这合欢花的是以,嫔妾虽有心,仍无材可施,直到昨儿个一早,澹台才人送来一篮新鲜的合欢,只说是她省亲归来,听嫔妾提起过制新鲜花蕊糕的心念,故特意带于嫔妾的。于是,嫔妾同澹台才人一起,去花蕊,一朵朵拣得­干­净了,方入瓶蒸之,澄成花露,制成这合欢糕。”

站于一旁的绯颜,听得澹台才人这四字入耳时,终究身子震了一下。

原来,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心狠绝情。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澹台姮倚附林蓁,她只知道,蛇虽毒,但,最毒的,并不是蛇,始终是人心。

林蓁,真的够毒,廖廖数语,撇清自己的关系,拉了其他人,替她顶上这罪。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女子在没有看透前,对她是防无可防的吧。

但,看透了,又能如何呢?

譬如今日,她纵能看透林蓁的心思,可她却仅能听任其继续演出这一场嫁祸于人的戏。

“越来越有趣了,澹台才人借着贵妃之手,欲待谋害皇贵妃,一食二鸟,却不曾想,连哀家都一并设计了,真是太有趣了。”太皇太后带着赞许地缓缓道,凤目掠过跪叩于地的贵妃,复悠悠道,“这宫里果真,人心,是最贪婪的,眼瞅着皇帝宠了皇贵妃,偏生出这些事端,虽是册后在即,可,若不处置这等不良的嫔妃,以儆效尤,真真以为这宫里,无后一日,就可肆无忌惮一日不成?”

“太皇太后,臣妾有禀。”绯颜转侧了身子,躬禀道。

“颜儿的意思,哀家明白颜儿,这宫里,并非你一味醇良,别人,就容得下你,如今,你是皇帝心坎里的人,他朝,万一圣恩尽失,你这种­性­子,怕是只让别人害了,都浑不自知。”这一语出时,太皇太后将目光瞥了一眼依旧跪叩于地的林蓁。

“太皇太后教诲的是,臣妾知道,凡事皆有孰能忍,孰不能忍,但,仅凭太医的一面之辞,就断下宫妃的罪责,臣妾认为此事,实有欠妥的地方。”

“依颜儿的意思,又待怎样?”

“回太皇太后,宫妃犯事,皆会交由宗正寺审理,不过,此事,恰在册后大典前发生,自然不能惊动宗正寺,是以,臣妾恳请太皇太后,命高位后妃,亲自帘理此事,待得澹台才人承认 ,再做发落,亦是不迟的。”

“颜儿此言倒也有几分的道理,”太皇太后并不反对绯颜的这句话,复慢慢道,“高位后妃?这一事,颜儿若要亲自帘理,毕竟你初入后宫,资历尚浅,至于贵妃,定然也当避嫌,莲妃册后在即,亦不必为这事叨烦了她—— 传哀家口谕,此事交由盛惠妃帘理,不得有误!”

“奴婢遵命 !”苏暖在殿门处应声道。

“说了这会子话,哀家老了,终是­精­力不济。”太皇太后玉手伸出,绯颜忙起身,上前扶住太皇太后,但, 太皇太后只示意让她在她的身后再多加了一个软垫,方慢慢道,“贵妃,既出了这等事,虽罪责可能不在贵妃身上,但实是贵妃的疏忽,才让她人有机可乘。只是这事搁在哀家身上,也算是没有危及前朝,不过,万一让她人算计到太子的身上恐怕,连哀家都未必能替贵妃担待下来。”

太皇太后语音转厉,林蓁忙叩首于地:

“太皇太后,嫔妾知错了但对太子殿下 —— ”

“罢了!哀家话没说完,你倒先截了哀家的话去?”太皇太后不悦道林蓁噤声无语,只跪在地上,身子都如同秋天的落叶般随殿外穿堂而进的夏风颤抖着。

“为免再生是非,殃及前朝,太子殿下暂由哀家代为照拂,待到贵妃何时顾得周全了,再由贵妃接回倾霁宫!”太皇太后冷声吩咐道。

“是,嫔妾铭记太皇太后教诲。”林蓁的声音里哽意愈浓,然,却是无可奈何的哽意。

“跪安罢。”

太皇太后不再去看她,林蓁的身影终是消逝在关阖的殿门之后,殿里,又恢复到之前的清冷­阴­暗。

绯颜站在一旁,并未再坐回脚踏,直到太皇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的思绪才甫拉了回来:

“颜儿,瞧得清楚了么?”

“恩。”她低低应了一声,她怎能还瞧不清楚呢?

“凡事,不过由得人说,是非黑白都会颠倒,只这那替死的人,或许临到死,都不知道,错在那一茬之上所以啊,这宫里,惟独,要不得的就是心善。”

心善,在这宫里倾讹中,谁能保留最初的心善呢?

除非是死人,来不及变狠,就死的人。

她,亦不能心善

“颜儿,哀家倦了,澹台才人一事,由你替哀家留意一下,哀家就不亲自过问了,若真是事实确凿,就趁早打发了上路。”

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待绯颜应声后,便慢慢闭上眼眸,再没有一丝的声响。

殿内,因着暑气渐盛,笼了四盆的冰块,此时,却直教人的心,更为寒冽。

澹台姮,这三字在她心里念过时,她没有一丝怨恨,或者欣喜的感觉。

望了眼天外,禁宫的晨曦依旧是灿烂的,但,于殿内,则是晦暗了人的心。

黄昏的时分,盛惠妃就来到长乐宫,太皇太后未起身,让绯颜代她前去核询。

绯颜甫至前殿坐定,盛惠妃站在殿内,已按着宫规拜过。

这是她以绯颜的身份,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盛惠妃,这名女子,经历了丧子之痛后,再无昔日的盛气凌人,只淡漠地站在那,仿佛,世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一般。

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斗志的女子,她竟然会在清莲庵相信林蓁所说,会去对那个孩子不利。

她,真真是愚傻的。

是以,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也皆是因着这份愚傻罢。

认人不清,不会审时度势就是彼时的她。

“盛惠妃,澹台才人一事可有了结论?”她免了其礼数,抬起眸华,问道。

“回皇贵妃娘娘,澹台才人拒不承认。”

“哦?”她并不多问,只静静地等着盛惠妃继续回禀。

“据嫔妾所查,确实,剩余的合欢糕内均有一种名为黄彤的毒素,此毒,外用,可使皮肤敏感脆弱,内服,经嫔妃常用口脂内所含的朱砂,则能导致气血上涌,吐血晕厥。”

黄彤,这两字进入绯颜的耳中时,猛地一震,这味药,难道,真的与澹台姮有关吗?

不,不会。

她虽然喜好权势,骄纵跋扈,可,对于用毒,自幼在南越上卿府中,并不会涉及。

除非——

另一个念头起时,她不愿再想下去,眸华依旧凝注在盛惠妃脸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而,嫔妾命人在澹台才人的妆合中发现,才人,素日染的丹蔻,颜­色­异常鲜艳,交于太医验证,正是含了黄彤。”

“依盛惠妃所言,似乎此事与澹台才人拖不开­干­系,但,若是用丹蔻染在甲上,又岂能将这味毒素度进合欢糕的材质中呢?”

“皇贵妃娘娘有所不知,丹蔻染毒,其毒素蕴于甲上,一日之内,是完全可以将这毒度进任何的地方。”

“呵呵,那澹台才人万一自个不小心用了什么东西,合着她­唇­上的口脂,岂非是第一个遭殃的?”绯颜轻轻笑道,眉心却颦得愈紧。

“澹台才人因­唇­上有溃疡,已有半月未用口脂了。”

这一切,环环相扣,扣得没有一丝破绽,可越是没有破绽,实际,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背后,必定孕育着更大的­阴­谋。

惟有人的­阴­谋,才能将所有该有的破绽都刻意地悉数掩去。

林蓁,她真的很佩服这个女子,不仅短短一晚,就将自己转危为安,更步步为局地,将别人,推至绝境。

这一切,殊不知,是林蓁平日心机蓄积的结果呢?

她本来应该笑着,看所有害过她的人哭。

但,若这人是冤枉的,她真能笑得出来吗?

“盛惠妃,言下之意,是证据确凿了?”

“是,即便澹台才人未招供,就目前的证据看来,确实确凿。嫔妾请皇贵妃娘娘示下,是否要用些许刑罚,让澹台才人招供呢?”

她明白盛惠妃的意思,毕竟,澹台恒也为有品级的宫妃,若她不招,则此事仍难盖棺定论。

那么盛惠妃亦难向太皇太后交代。

只是她真的能容许,她们屈打成招吗?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才要有所发落,突听殿外传来一声娇喝:

“真要屈打成招不成?”

纪嫣然娉婷地走进殿来,她的身旁,竟是那一袭明黄的身影。

“嫔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绯颜略顿了一顿,纪嫣然站在玄忆的身旁,她是怎么都行不下这礼的。

气氛有些僵持,她站着,依旧不肯先拜。

纪嫣然的­唇­边微微一笑,福身:

“嫔妾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免了。”绯颜冷冷地说出这两字。

她对与纪嫣然,是不可能有任何好感的,今日,她突然带着玄忆来到这长乐宫的前殿,殊不知,这女子,又有什么计较呢?

这后宫女子,真的,个个都怀了几许的丘壑,让她倦怠去看清,更不屑去看清。

纪嫣然直起身子,凝向绯颜,语意清冷:

“皇贵妃娘娘,似乎忘了该有礼数。”

一语出时,绯颜瞧见玄忆并不免盛惠妃之礼,心下顿时清明。

原来他仍是要她拜他的。

人前他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人后,才是她的夫君。

“本宫自然会行礼,但,莲妃,尔站在皇上身旁,难道,尔认为,可同皇上一样,受得起本宫这一礼么?”

纪嫣然淡淡地笑着,并不介意绯颜的咄咄,莲步轻移,绕到一旁:

“皇贵妃娘娘,嫔妾适才失礼了。”

绯颜凝向玄忆,他的眸底, 辨不清任何的情绪,似乎望着她,又似乎越过她,望向别处。

他,是等着她拜他!

照着宫规,她低下身子,一字一句,福身拜道: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低垂的眸华,仅瞧得他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九五至尊方许用明黄|­色­,那么一灼灼得映进她的眼里,只让她的心,也被火燎了似得难耐。

“平身。”他淡淡说出这句话,并不扶她。

她直起身子,往边侧让出一条道,他却并不往上首入坐,只听得莲妃的声音响起:

“嫔妾听闻,澹台才人犯了事,由盛惠妃审理。恰未料,是这么个审理法子,皇贵妃娘娘,难道也要纵容,这种刑罚招供在宫内盛行不成么?”

“莲妃,这是你该对上位说话该用的语气吗?”绯颜语音冷冽,眸光拂过莲妃看似波澜不惊的脸,道,“盛惠妃方才不过是回禀太皇太后,关于今日审理的进程,至于用刑,也是有待商榷,并未实施,倒是莲妃,你今日这一来,所为的又是什么?””

“皇贵妃!”一声斥唤,生生阻了她的话,更让绯颜的脸,顿时煞白几许。

第廿一章 掌掴

绯颜的脸­色­在听到这一声斥喝时不可遏制地变得煞白,强自定了心神将翦水秋眸凝向那声音来处,对上的,是玄忆邃暗的眼睛如一泓深水,静得连暗涌亦消逝无寻。

“臣妾逾言。”

说出这四个字,绯颜低垂螓首低垂间敛去刹那煞白的脸­色­及­唇­边勾起的一抹浅极弧度。

“惠妃,兹事纵然涉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若用刑罚,亦非公正之举。”玄忆不复方才的语意,淡淡地接着道,“莲妃,就由你陪同惠妃再审此事,务求公正。”

莲妃接过话语道:

“嫔妾谨遵圣谕。”

绯颜听着这一切,只­唇­边的笑意愈深,稍敛了笑意,她抬起眸华缓缓道:

“有劳莲妃了,不过,本宫奉太皇太后口谕,亦是要将审理的结果第一时间禀报于太皇太后。”

说出这句话,她转望向玄忆,欠身,道:

“是以,请君上允许臣妾能随听此事的审理。”

玄忆的目光悠悠地望向她,方要启­唇­,旦听得殿外传来一女子威仪的声音:

“皇帝,皇贵妃所言就是哀家的意思。”

太皇太后由苏暖搀扶着,气­色­依旧发青地慢慢走至殿内人的跟前:

“不必繁文褥节地行礼了,哀家素不喜这些。”

一语出时,她的手搭到绯颜的腕上,绯颜忙躬身相扶。

“这件事,需速做决断,哀家不希望,待到三日后的册后大典,仍是当断未断,扰了兴致。”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又加重语气,道,“册后前,这后宫之中,仍是以皇贵妃为尊,尔等勿要忘了!”

说罢,她握住绯颜的手腕加了几分力,遂蓦地抽离手,回身望向纪嫣然:

“皇帝连日来为前朝政务烦忧,这些后宫的琐事,莲妃难道也需请示皇帝方能定夺?三日后,莲妃将掌凤印,哀家希望莲妃能明白其中的轻重缓急,莫要事无巨细,都去扰皇帝烦心!”

这一语,分明带着苛责,纪嫣然闻言,即刻跪叩于地:

“回太皇太后,嫔妾—— ”

“是朕和莲妃惦念着皇祖母凤体违和,故一并来此,实为请安。因怕叨扰皇祖母,是以,朕未让人通传,甫入殿,就听得审理才人一事确有偏颇,莲妃方出言劝导,还请皇祖母明鉴。”玄忆依旧淡淡地道。

绯颜立在一旁,手轻轻绕了一下裙摆上的玉坠子,绕得紧了,她的手指便映上一道红红的痕子,玄忆将她的小动作皆收进眼底,这傻丫头,不过,这样,也好。

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哦?原是如此。倒是哀家错怪莲妃了。”太皇太后走近纪嫣然,一手虚扶,轻轻把她扶起,“莲妃,你即将入主中宫,是以,哀家对你,可谓寄托厚望,故对你的要求,自是与别人不一样,你可明白?”

“嫔妾明白,是嫔妾今日逾上妄言了。”

“哀家不希望再看到下次,莲妃,莫辜负皇帝和哀家授予你的凤印!”

说罢这句话,太皇太后徐徐往殿外行去:

“皇贵妃代哀家去随听这事的审理。有了结果,一早回来禀报哀家,若确凿,就由皇贵妃做主,发落了澹台才人便利是。”

“是。”绯颜喏声。

“皇帝,哀家的身子比昨日好多了,皇帝还是以国事为重,哀家方会痊愈得更快。”

“皇祖母保重凤体。”玄忆顿了一顿,复道,“朕已吩咐太医院,为皇祖母调配药膳将养凤体。”

“有劳皇帝费心,哀家乏了,不必跪安就这样罢。”太皇太后的身影随着这句话,终踏出殿门,消逝在转角处。

玄忆的眸华凝向绯颜,她低垂螓首,额发遮挡间,让他瞧不清楚她的神­色­,她的手早放开那玉坠子,拢紧披帛站于一旁。

心底始终攫紧着,可,他只能这样。

画完那副图,在他的心里,已有计较。

“圣上,这里就交于嫔妾和两位娘娘罢。”莲妃轻移莲步,至玄忆跟前,语音轻巧。

“嗯。”

玄忆收回在绯颜身上的目光,返身方要离去,绯颜轻唤了一声:

“君上 —— ”

他停滞了一下步子,绯颜抬起眸子,对向纪嫣然和惠妃:

“你们先去青衿宫,本宫尚有事和皇上相商,稍后再往随听此事。”

惠妃喏声退下,莲妃微微一笑,眸底掠过一丝魄冷,亦随之走出殿外。

待殿门阖上,绯颜走近玄忆,凝定他:

“是不是东郡之事又起了变数?”

“皇贵妃似乎忘记后宫不该­干­涉政事。”他将眸华移向别处,并不去看她。

“忆,你不擅长演戏,真的。”她继续走近他,近到,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并不平静,她柔柔地笑着,伸出手,勾住他的身子,语音渐低柔,“我知道,你为我好,不想我去管这件事,毕竟,出事的是澹台姮,若让她认出我是谁,于我未必是好的。”

她的小脸轻轻地在他的胸前摩挲着,手臂在他的背后绕成一个环,将他紧紧地拥住,这样拥着他,才能让她的心底,稍稍拂开连日来愈渐浓深的­阴­霾。

他的心底随着她的拥住再无法做到漠然。

原来,他想的,她一早就知道。

“忆,哪怕,你再用冷漠对我,再当着他人的面斥责我,我都不会介怀。一个把我放在心底的男子,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变的,所以,能骗过的,不过是旁人的眼睛。”她说出这些话,带着无比镇定,“并且,若我猜得没错,御驾亲征就是这几天了,是么?”

她,确实是最懂得他心思的女子。

正是这份懂得,让他放不下,却一定要放!

语音甫落,她亦不敢抬起眸华望向他,她怕在他的眼底,读到她最害怕的答案,所以,她选择,把螓首埋在他的怀里,继续道:

“忆,我,一定要随你一起出征,一定!”她扣住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句话,用最低的,接近喃喃的声音,却轻易地把他心底刻意伪装的坚硬粉碎。

对这样的她,他的心,再无法做到坚硬。

而柔情只会让她更加义无反顾,随他去两军对垒那般危险的地方。

可,难道真的坚硬冷漠地对她,在剩余的这几天,就是好的吗?

不管怎样,这几天,或许是他最该珍惜的日子了。

所以,他怎么能继续做到用疏远、淡漠,逼退她随军呢?

他的心里,有了另外的谋算,这份谋算,让他的手,终是揽住她的,象以往那样,他把下颔抵在她的髻端,语音低徊,却是愈深的柔软:

“婳婳,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傻一些会比较好。”

“呵呵,我再傻下去,刚刚,就非得继续和莲妃争执出高下不可了,是你那一声,“皇贵妃”泄露了你的心思,你若不唤,我倒的确可能继续这么傻下去也未可知。”

“呃?”他用鼻音发出这一字,带着让她心悸的尾音。

“你的眼神那么平静,你的声音却这样地严厉,真以为我傻到听不出端倪吗?”她抬起眸华,望进他的眼底,“忆,不管怎样,也不管什么原因,我真的不喜欢,你和莲妃那样地亲近,哪怕 ,你和她是兄妹之情,但,我真的不喜欢。”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捏起她尖尖的下颔:

“澹台才人的事,就交由她去做罢。”

她轻轻咬了一下­唇­,轻声:

“你知道,我不喜欢她。”

他带着宠溺地笑:

“我对她,不会有其他的感情,她的醋,你都要吃么?”

她皱了一皱琼鼻:

“这不是吃醋,清莲庵那次—— ”

“那次,是我让她照顾于你,她不会害你。”

“是么?”绯颜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转低眸华,再不多说一句关于纪嫣然的。

她不愿在这话题上,与他起任何的争执,本身,他们走到一起,就经历了太多坎坷磨难,哪怕,对人的看法存在分歧,若不去深究,其实也不会影响彼此的感情,不是吗?

当然,若是,那人别有用心,则另当别论。

“傻丫头。”

他抬起她的下颔,在她的­唇­际烙下只属于他的吻。

绯颜闭上眼眸,婉转地回吻着他。

可,心底,为什么不安越来越浓呢?

她更用力地环住他,惟有这样她的心才能稍稍安稳点吧。

摄政王府。

“禀王爷,鸿胪寺卿求见。”

下朝归来,摄政王独自一人,按着往日的习惯,站于书房的轩窗前,听得门口下人的通禀,他返身,走回案边道:

“带他到书房。”

下人喏声退下,摄政王的视线依旧转向轩窗外碧池里的清莲,今年的莲花,开得尤其繁盛,一眼望去,倒真是连着天际,嫣红一片。

只可惜,再无人与他共这一池清莲。

所有的念想,如今,也仅剩凭吊。

“微臣参见摄政王。”

鸿胪寺卿澹台谨的声音让他从短暂的失神里收回心绪。

“谨兄何必多礼?”

一个兄字,道出俩人的关系实属菲浅。

确实,从南越灭国前,他们的关系,就已菲浅了。

摄政王转身,望向澹台谨,澹台谨的面­色­并不算佳,眉宇间的惆怅,恁谁都瞧得出来。

“谨兄,坐。”

澹台谨随摄政王一并在一旁用树桩雕成的小凳上坐定,这本是临窗的一品茶处,就着略低的轩窗,恰可观一池的清莲。

案上摆着绝好的茶器,摄政王从青花瓷罐中拿起茶斗把白尖装入瓯杯,他意态甚是优雅,与朝堂之上威仪赫赫的摄政王判若俩人,而,澹台谨知道,这份优雅背后,是几多的乾坤,从他和摄政王打交道的那日开始,他就知道。

“谨兄,先品茶。”

摄政王缓缓说出这句话,提起紫砂壶,将水先低后高冲入瓯杯,复拿起瓯盖,轻轻地在瓯面上绕一圈把浮在瓯面上的泡沫刮起,随后,再提起水壶把瓯盖冲净。

“这种白尖是雨前番邦的贡品,偏是极之娇­嫩­,若泡不得法,便有隐约的腥气。”

摄政王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澹台谨的眉心愈是蹙紧:

“王爷该知道微臣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他与摄政王,在称呼上依旧保持着距离,并不愿过多的亲呢。

因为,这份亲呢,他和他都明白,不过是表面的一种维系。

一种关于交换的维系。

“是本王命人去告知你的 ,本王自然知道,谨兄来此是为何事。”

摄政王中指夹住瓯杯的边沿,食指按在瓯盖的顶端,提起盖瓯,把茶水倒进面前的两盏琉璃杯中,复道:

“本王后来才知道,要泡这上好的白尖,先得学会用手背试水温,用盖子托住水使之沿边注入,这样,不仅不致会伤­嫩­叶,更能知其水温。谨兄,你可懂本王的意思?”

语音甫落,摄政王执起其中一盏琉璃杯递于澹台谨,澹台谨伸手接过时,眉心略舒,沉声道:

“王爷这次要什么条件,才能换得姮儿的平安无恙?”

“本王昔日答应谨兄的事,还没有完成,怎好再提要求呢?”

­精­致的琉璃杯里,那泛着热气的杯面,每一片白尖,都在慢慢地舒展惟独澹台谨的心,却是攫紧得没有办法自己,他的­唇­角微微抽了一下,一仰脖把盏内的茶汤悉数喝下,那握盏的手,却犹自颤抖着,无法遏制。

“我已失去一个女儿,姮儿,我再不能失去。”

澹台谨不再自称微臣,他的眼神里满是一种痛苦的神­色­。

是的,痛苦。

这份痛苦,整整压抑了他十七年,都没有得到任何的救赎。

“哈哈,谨兄,失去的那个,对于你,始终是心底的一处伤痕,若非这道伤痕,你又岂会走上今日的这条路呢?”

“是,我走上今日的这条路,是我咎由自取,我没有想到,婳儿会再次进宫,更没有想到,最后竟死于那一场未央宫的大火之中!”

“那场火,自然是有人蓄意所为。”摄政王悠悠地道,轻抿一口盏内的清茶。

“你的意思—— ”

“谨兄该知道,如今东郡联合青阳慎远行不义之师,而在未央宫大火之前,谨兄又被所谓的顺命侯府惨案所牵连,难道,这其中的关联,谨兄还看不透么?”

摄政王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现在,是说出这句话最佳的时间。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

正正好,可以让这句话起到最大的效果。

“砰”地一声,澹台谨手中的盏被他运力捏得粉碎,触目惊心的血随即涌出,溅落在茶具上,盘中清澈的茶汤里,仅蜿蜒出一丝的血­色­清明。

“是我害了婳儿! ”

摄政王将随身的汗巾递于澹台谨:

“谨兄,我当初应允你的事,一定不会食言,至多,就在这月,那人必将付出代价。所以,在墨叶的祭期 ,你一定还来得及用那人的代价,做为祭奠之礼。”

澹台谨伸手接过,木然地擦拭手上的鲜血:

“可,我连她的女儿都护不周全。”

摄政王­唇­边含笑,依旧再品了一口盏内的香茗:

“当今的贵妃娘娘,亦是墨叶之女,如今,澹台才人可谓是代其受过。合欢糕中毒危及太皇太后,这件事,宫中总得有个交代才算是了结。”

澹台谨的心底如被刀绞一样地难耐,墨叶的女儿,他不能不顾,因为这毕竟是当年孪生姐妹所留下的最后一位,而,澹台姮,自幼,他对她们母女也是亏欠的。

甚至于,如今,他的夫人在闻知澹台姮出事之后,已昏迷不醒。

下毒的罪名,在宫内,罪至极刑,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仅剩的女儿走向绝路呢?

纵然,复进宫,是澹台姮的选择。

她的争强好胜,加上她母亲的虚荣,最终,让谁都不能阻止她这份心。

可,作为她的父亲,他不能看着女儿走上绝路,都不施以援手。

失去婳儿,是他的错。

同样的错,他不能再来一次。

罢,罢,罢,他知道摄政王留下他的目的在何处,只是,他一直没有办法彻底地放下。

既然,青阳慎远真的与未夹宫失火拖不开­干­系,那么,早在当年,他就不该看在姬颜的面上,于破国之日,留其一条生路。

“摄政王,我不想姮儿有事。我知道摄政王一定有法子护得姮儿的周全,所以,我愿意用南越国库最后一张地图换取,姮儿的安全。”

这张地图,留到今日,他明白,是再留不得了。

澹台姮的事,明显是摄政王的一步试探,若他不从,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试探。

每一次的试探,都将是用人命做为砝码。

既然,摄政王说,他所要的,终究将会在墨叶的祭期前得到,那么,他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顾虑和遗憾。

“呵呵,谨兄,果然甚知我心!如今,东郡突然兵马充足,想必,姬太后早将其掌握的南越国库悉数交于东安候。”

澹台谨的眼底,却随着摄政王这句话,拂过一缕悲悯。

那个女子,从她一步一步登至昔日南越的最尊贵的地位,别人看到的,都只是她的铁血无情,惟独他知道,她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

而他呢?

却爱上了,另一个本不该爱的人。

结果,更引至了南越最后的破国。

他于她,是愧疚的。

所以他一直迟迟没有把手中掌握的,先帝交予他的最后一张地图拿出来。

这张图,是先帝临终时的托付,即便到了那时,先帝仍把他当成股肱之臣,推心以待。

可他呢,最终,还是连这托付都将背弃。

“谨兄,不必多虑,姬太后将国财交于东安候,本身,也是违背了南越先帝的托付。”摄政王说出这句话将盏内的茶悉数品尽,“而,澹台才人,目前应该不会有事。本王已让宫里的人前去照应。”

“王爷,我想要的,是永远不会有事。”澹台谨把手中的汗巾掷扔一旁。

“谨兄,你该知道,后宫之事本王所能做的实在有限。”

“王爷的意思,若是搁到前朝, 则这件事,就并不会太难?”

摄政王淡淡一笑,并不再多说一句话,提起紫砂壶,道:

“这茶,多品,自能辨得其味,谨兄,不妨静下心来,再品一杯,如何?”

澹台谨的心,能静得下来吗?

这个女儿,从小他待她亦是不好的,可在他因着顺命候灭门那时,竟不惜跪在雪地中,仅为求得皇帝的恩旨,其后,更是辗转半月才痊愈。

昨日因血祭上苍垂福,额外获得省亲的她,终于得见他于宫外的别苑,他瞧得出她并不开心,但,未曾想,这么快,深宫的纷争,就又要吞噬他第二个女儿的命,也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的命!

不管怎样,他不能再做到视若无睹。

青衿宫冰冉殿。

纪嫣然和盛惠妃甫到暂时关押澹台恒的偏殿,甫见殿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纪嫣然容­色­一变,急走几步上得前时,层层的茜纱幔后,澹台姮瘫软在地,一旁,站着手上全是血的秦昭仪。

秦昭仪见纪嫣然等人进殿,忙躬身行礼,语音里还带着哭泣的意味:

“嫔妾参见惠妃娘娘,莲妃娘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盛惠妃问出这句话,一旁早有嬷嬷上前扶起澹台恒,旦见她素­唇­红肿着,一旁的地上,还掉落几枚牙齿,显见是用了掌捆的刑罚——

“到底是谁私下用了这等刑罚?”莲妃语音虽听不出丝毫的责怪,却,无形中,让人觉得抑压。

“回莲妃娘娘的话,我们主子好意来探视才人,却未料,才人张口就咬了主子的手,是以,奴婢看不过去,方掌了才人的嘴。”

“很好! ”莲妃眸华凝向那名开口的下人,“才人毕竟是正五品的宫妃,岂是你这等奴才所能掌得的?既然,你这只手不懂规矩,留着,还有何用呢?”

那名宫女“扑通”一声,跪叩于地,声音里并没有过多的惊骇:

“莲妃娘娘,才人咬住昭仪不放,难道,奴婢眼见着主子危难,都只能听之任之吗?奴婢手,娘娘尽可以拿去,奴婢忠心护主的心,哪怕没了手,依旧是不会变的。”

“槿离! ”秦昭仪一手捧着鲜血淋漓的手,喝住那宫人,一边下跪于地,哀哀向二妃求道,“嫔妾只是见暑意逼人,念着和澹台才人毕竟是姐妹一场所以才带了冰碗来与妹妹,却没有想到 ,不知怎地,妹妹一见嫔妾,张口就咬住嫔妾的手,嫔妾这才发现,妹妹似乎——似乎 —— ”

秦昭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任何话,惠妃目光凝注她,冷声道:

“昭仪因何不敢言呢?”

“妹妹似乎,耐不住什么,疯了… ”秦昭仪说出这句话,跪地,向纪嫣然道,“娘娘,嫔妾一来,就见到妹妹这样,嫔妾真的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

“不必说了!”莲妃转眸望向惠妃,“惠妃娘娘,今日之事,敢问娘娘,究竟是怎样审问才人的?”

盛惠妃冷冷一笑,语意里并无丝毫的惧­色­:

“本宫自认并无用任何私刑,莲妃娘娘,莫不是怀疑本宫,居心叵测不成?”

纪嫣然亦在笑,这笑,却是云淡风轻般没有任何愠意:

“嫔妾自不敢怀疑娘娘,只是,才人如今这般,娘娘难道一句未曾用任何私刑就可交代过去么?”

“莲妃娘娘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纪嫣然收回笑意,俯低身眼见着,澹台姮昏迷不醒,­唇­齿间确实有血意污浊,料秦昭仪所言不虚,只是,为何会咬昭仪,这点,仍是颇非思忖的。

一家之言,岂能让她信之呢?

宫中本是是非之所,殊不知,这合欢糕下毒一事,又引出其他的猫腻都未可知。

念及此,她直起身子,道:

“嫔妾没有任何意思,只是,太皇太后如今下谕让惠妃娘娘审查此事若因才人疯颠,没有办法继续问讯,再多的证物,亦不见得会有说服力。”

“娘娘是怀疑,本宫在证物上动了心思吗?”盛惠妃说出这句话,行至纪嫣然跟前,一字一句道,“本宫自认在审理澹台才人一事上问心无愧。”

纪嫣然淡淡一笑,迎上盛惠妃的目光,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得 ,澹台姮低低吟了一声,殿内诸人的目光,忙望向地上那人,只见她秀眸微睁,眼底,是血红的一片,呀呀有声,却因着掌搁之力,再吐不出一个字。

“妹妹。”秦昭仪本跪着 ,见澹台姮醒来,移动身子上前,才要扶住她,突然,澹台姮对准秦昭仪的手,就咬了下去,这一咬,只听得牙齿入­肉­的咯咯声,还有血腥味顷刻间再弥了上来。

一旁,早有跟在二妃身后的两名宫人,费力将澹台姮拉开,秦昭仪痛哭的声音在拉开的瞬间随即传来:

“娘娘,她果真是疯了!娘娘!”

澹台姮血红着眼,兀自挣扎,眼见着,两名宫人是压她不住。

“快来人,把才人先因去暗室。”盛惠妃不由得后退几步,唤道。

“且慢 !”随着这一声喝止,绯颜步入殿内,她的目光,触到澹台姮时,终究,做不到波澜不惊。

昔日,如花的模样,今时竟变得如此颠狂。

她强压心神,道:

“才人毕竟是五品的宫妃,怎能擅自押入暗室?”

“嫔妾参见皇贵妃娘娘。”盛惠妃、莲妃二人欠身行礼道,秦昭仪在一旁哭着哽咽出一句话,想是行礼之言,却是让人听不得真切。

“传院正。”绯颜俯低身子,唤道,不顾澹台姮的挣扎,眼眸凝向她,柔声,“才人,稍安勿燥。”

她的摄心术对一般人都会有效,希望,澹台姮也不例外。

此时,她和澹台姮的距离很近 ,若无效,她想,她也不会害怕这名女子的疯颠。

无论澹台姮是否失势,她终是狠不下心来。

澹台姮触到绯颜如水的眸华时,却渐渐地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湮上一层情愫,绯颜瞧得懂,那是关于恐惧的情愫。

是什么,让她这么恐惧呢?

“你们先退下。”绯颜吩咐道。

“皇贵妃娘娘,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命嫔妾等人共同审理此事,皇帝贵妃这么吩咐,恐怕不妥吧?”纪嫣然轻柔地道。

“若莲妃觉得不妥,可以去回了太皇太后,再治本宫的罪,可现在,本宫以皇贵妃之尊,命令尔等退下!”

“是。”盛惠妃率先福身道。

纪嫣然浅浅一笑,只说了一句:

“皇贵妃娘娘记着分寸就好,既然娘娘觉得此时不是问讯的时候,嫔妾和惠妃娘娘就在侧殿,等院正替才人上好药之后,再继续问讯罢。”

绯颜并不再说一句话,只站起身,吩咐两名宫女将澹台姮扶至内殿的床榻之上,不过一会,在二妃及秦昭仪退出殿外后,院正已经拾着药箱匆匆赶来。

绯颜坐在帐幔外,看着院正和医女在里面忙碌,殿外,已近黄昏。

黄昏的迟幕,让人的心境,一并的无法舒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正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皇贵妃娘娘。”

“呃—— 澹台才人的伤势如何?”

“回皇贵妃娘娘,掌掴之伤甚是严重,需静养些许日子,才人主子方能继续说话。但 —— ”

“院正在本宫面前不必有所顾忌。”

“才人主子,似乎,心智受损。”院正眉心蹙了一下。

“心智受损?是外因,还是 —— ”

“回皇贵妃娘娘,才人小主脉息滞缓,若是内因,也是有迹可寻。”

“本宫知晓了,今日之事,除了皇上,任何人,院正都不必据实回禀。”

“是,微臣明白。微臣已替才人小主上过伤药,明日,会由医女继续替才人小主用药。”

“有劳院正。退下罢。”

院正及医女喏声退下,绯颜起身,望向床榻上的身影,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澹台姮的榻前。

殿内,只剩下她一人,一步一步走近床榻,每一步,过往的种种就在她的眼前浮现。

但,面对现在的澹台恒,她,依旧是狠不下心置她与不顾的。

纵然上了药,澹台姮的伤势仍是不容忽视的红肿,绯颜望着这名女子,入宫,对澹台姮来说,不过是一场梦的破灭。

得不到帝王的怜惜,挣到头,亦不过是正五品的才人。

如今,偏摊上这件事,无疑对澹台姮来说,这宫里的路,就是走到头了。

自小澹台姮是那般的骄傲,也是那样的好强。

既为姐妹,这十几年间,却并无一丝手足之情,反是关于伤害,落满过往的记忆里。

但,此刻的她,并不能对澹台姮做到漠视,尤其是今日。

她是知道合欢糕里,没有任何毒,不过是太皇太后要治林蓁的罪,却不想,反让林蓁找了澹台姮做替罪之人。

她素是知道,澹台姮擅倚附后宫得势的嫔妃,只这一次,却是倚附错了对象。

而她呢?她知道这一切原委,除了传院正珍治,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玄忆,也希望她什么都不做的,不是吗?

撇清关系,真的很简单。

可,她撇不清。

因为,她仍是要弄清盛惠妃口中所说,丹蔻中的黄彤从何而来,这样,她才能解了心底关于那次中毒的疑惑。

丹蔻,和之前她怀疑的口脂,都是女子的妆物,只是,在今晨得知此事后,联系前因后果,遣人问了内务府,才发现,擅聆在她清莲庵出事之后,人就彻底地失踪了。

檀聆的失踪并不是偶然,也正说明,她也不过是别人的棋子,在完成使命后,消失是唯一的结果。

那人为何没有在她的背部纹绣下毒,亦是一处疑惑。

但,她相信,这些疑惑的解开,不会等太长的时间。

毕竟,黄彤又出现了,不是吗?

绯颜收回心神,随着榻上那人痛苦的低吟声愈近,她终于走到了榻前。

蓦地,她觉到榻上那人轻轻拉住她的手,她一低眸,却看到,澹台姮的手指都红肿着,此刻,虽上了药膏,仍触目惊心地让她觉得鼻子一酸。

自幼,贵为上卿府的千金,又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呢?

她避开澹台姮的伤处,却发现,澹台姮的手,越过她的手,径直地拉住她裙上缀着的缨络,拉得那么紧,缠着金丝雀翔的缨络眼见着就要被她拉扯下来,她有些讶异,旦见澹台姮的嘴­唇­蠕动,恰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仅是艰难地发出几个不辨其意的单音字。

澹台姮越用力,越说不出话来,额际只沁出冰冷的汗水,绯颜执起自己的丝帕,替她轻轻拭去冷汗,柔声:

“本宫知道了。”

她并不知道,澹台姮的用意何在,不过是隐隐觉得,澹台姮今日被掌捆至口不能言,手亦被用刑至不能说话,定是与这有着莫大的关系。

缨络,缨络,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字,一时间,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何用意。

但,眼前,若让澹台姮继续这样,除了耗尽她的气力外,并不见得还有其他的好处。

“待你养好伤势,再说,现在,好生静养着。”她握紧澹台姮的手,澹台姮的手松开,眼底竟蕴了一丝泪珠子 ,突兀地就滚落下来。

绯颜的鼻子愈酸,可,她不能露出任何的异样来,表面仅能继续淡然地用手中的丝帕一并把澹台姮的泪水拭去:

“你的委屈,本宫会为你做主。”

她真能做得了主吗?

她不知道,只知道,她狠不下心。

面对今日的澹台姮,除了酸楚之外,再无其他的情绪可言。

毕竟澹台姮再怎样骄纵,对于澹台谨,仍是有着孝心的。

否则澹台姮不会演那出雪地的戏,即便,戏的初衷是逼她向皇上求情,可最终,戏的代价,是澹台姮卧病在榻半月。

而她呢?

她自认是做不到,为了一场戏,和身子过不去。因为,她对澹台谨的心,根本没有澹台姮付出得多。

所以澹台姮再怎么不堪,至少,还是重孝胜过她的。

轻轻抒出一口气,她觉到澹台恒望着她,眼底,又蓄了泪意,这个女子,不是爱哭的人,甚至,在以往,她从没有见过她哭,但今日,她的泪水,让绯颜觉到更多的酸涩。

她把澹台姮的手放进锦被内:

“先睡一会。睡醒,一切都会好。”

说完这句话,绯颜迅速起身,走出殿外。

她不知道,是否一切都会好,仅知道,她不能坐视着,再多一个人受屈而死。

甫出殿门,纪嫣然娉婷婷地站在那边,凝着她,笑道:

“看来,今日的问讯是不能进行下去了。还有劳皇贵妃娘娘,随嫔妾同去太皇太后处做个交代。”

“本宫自会随你去。”绯颜眸华并不望向她,仅是拢紧臂上的披帛,吩咐殿外的宫人,“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入殿,违者,诛!”

纪嫣然依旧笑着,日头纵盛,她似乎也全然并不在意。

绯颜走下台阶,一旁佟儿早上前扶住她,绯颜冷声道:

“才人的伤,究竟因何而起,希望莲妃,一并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

“嫔妾自然会将所知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细均禀于太皇太后。”纪嫣然眸华微转,“带秦昭仪一并往长乐宫。”

秦昭仪好不容易止了哭泣之声由槿离扶着,跟随在三妃之后,往长乐宫而去。

三妃的肩辇未走多远,就见,远远地,显是长乐宫的内侍奔来,口中急唤道:

“娘娘,禀 !”

第廿二章 诱爱

宫里的规矩,若无紧急之事,内侍不得未至主子跟前就喊话,这一次,瞧那内侍火急火燎的举止,诸妃明白必是出了什么事,方会这般地急促。

肩辇甫停,绯颜问道:

“何事?”

那内侍气喘吁吁奔至跟前,尖利的嗓子禀道:

“回娘娘,太皇太后下了口谕,不必再审澹台才人。”

“本宫知道了,退下罢。”

一语落,内侍喏声退下。

不必再审,这四字落进她的耳中,仅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太皇太后准备直接发落澹台姮了?

手不由得轻轻扶住肩辇的横栏,她的甲­色­,虽未染丹蔻,在夕阳斜照下,湮了一丝贝壳般的­色­泽,这缕­色­泽,映进纪嫣然的眼底,却让纪嫣然­唇­边漾起浅浅的弧度。

仿佛觉察到什么,略偏螓首,她恰看到肩辇稍落后于她的纪嫣然轻轻打开手里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扇起来,她当然没有忽略,纪嫣然­唇­边那一抹弧度。

这抹弧度让她的心里,极其地不舒服:

“看来,不劳莲妃陪本宫一同向太皇太后做交代了。”

“皇贵妃娘娘,还有秦昭仪之事——”纪嫣然启朱­唇­,目光瞥向身后肩辇上的秦昭仪。

纪嫣然兀自缓摇着折扇,因内侍识得主子的心意,将两肩辇稍稍并近了,绯颜这才看到,绢白的扇面上绘着一枝吐艳桃花,桃花旁,题着一行字,隐约可辨唐墨写就,极是­精­致风流。

绯颜的心咯澄了一下,这字体如此地熟悉,除了那人之外,她是想不出还有其他人可写,只是,那行字书的是什么,她却看不真切。

“本宫初入宫,资历尚浅,不知惠妃的意思如何呢?”绯颜的眸华凝向另一侧的盛惠妃。

盛惠妃本若有所思地,闻听此言,亦将那目光,望向秦昭仪:

“秦昭仪的手伤,看来真是不轻。”

“娘娘,嫔妾知错了,嫔妾不该擅做主张去送冰碗的。”秦昭仪的声音,仍带着惊魂未定的绵软。

“知错?”盛惠妃浅浅一笑,她的护甲轻叩在扶栏上,缀着翠宝的甲尖,在姹紫嫣红中渗出冶暗的珠光,“秦昭仪,先不说这送冰碗一事。且说伺候你的宫人,竟掌掴宫妃,不论因何而起,这罪责,必是无可救的。”

“惠妃娘娘,奴婢知错了请娘娘处罚奴婢,一切与我家娘娘没有任何关系。 ”

随行在秦昭仪旁边的槿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

肩辇因这一跪,也均停了下来。

盛惠妃睨了一眼槿离,复转向绯颜和纪嫣然:

“宫人掌掴宫妃,按理,当发落去净乐堂。”

“净乐堂”这三字一出,槿离的身子,还是颤了一下,这是宫女死后的去处,旦凡主子要处死宫人,只会隐晦地用“净乐堂”三字做为发落。

因为“死”这个字,在宫闱内,是禁忌的字眼。

轻易是说不得的。

“惠妃娘娘,槿离是因护着嫔妾才犯下此错,请惠妃娘娘处罚嫔妾吧嫔妾愿替槿离分担罪过。”

“分担罪过?难道昭仪认为,这样,槿离死罪可免不成?”盛惠妃的语气依旧咄咄。

绯颜在旁冷耳旁听,已辨得一些味道来。

盛开惠妃对此事本是恰守太皇太后的吩咐前去审理,自是不敢有任何差池,即便用刑也是先回高位方做决断。

却因秦昭仪适才的一番言行,反撇不清与澹台姮骤然心智缺失的关系。

如此,盛惠妃岂能不恼?

毕竟,她虽因三皇子之死大受打击,蛰伏回避大半年,心­性­仍是在的。

既是如此,她何不顺水推舟,亦探探秦昭仪的底呢?

“罢了,秦昭仪主仆情深既如此,待本宫回了太皇太后,就遂了秦昭仪的心愿吧。”

绯颜淡淡启­唇­,余光瞧见秦昭仪的嘴角终是牵了一牵。

澹台姮手上的伤势,必定与秦昭仪拖不开关系。

此时心底,忽有些什么仿佛呼之欲出一般。

秦昭仪这般急于下手,是否当初,澹台姮依附她时,察觉到了一些见不得光明的事,也未可知。

缨络?缨络!

骤然清明的思绪,终被一冷声打断。

“皇贵妃娘娘,即便秦昭仪纵容下人,但毕竟罪不推己,若皇贵妃娘娘这般去请旨,嫔妾以为,只会在宫中树了相反的效应。”纪嫣然在沉默许久之后,不由启­唇­道。

“莲妃既然心底早有计较 ,为何方才又要先请示本宫呢?”

绯颜移转眸华,凝向纪嫣然,肩辇上的纪嫣然只拿着折扇遮去半边面容,若水的眸子与绯颜对上,似笑非笑地道:

“嫔妾逾言,六宫,如今仍以皇贵妃娘娘为尊,嫔妾自是不能越矩而为,不过,也请娘娘明白,宫妃的处置,实需慎之又慎。似娘娘这般发落,纵是太皇太后,亦是不会准的。”

那上面的字,绯颜仍看不真切,可看得清又如?不过是添堵罢了。

绯颜只在眸华里蕴上更深的笑意:

“按着莲妃的话,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可好?”她的笑蕴得更深,语音骤然转厉,“发落如此胆大妄无的奴才自不必再让太皇太后烦心,来人,把槿离押去暴室。”

收回凝向纪嫣然的目光,绯颜刻意加重暴室二字,亦看到,秦昭仪的目光随着这句话,低垂下来,却并不再做任何的求饶。

槿离亦没有求饶,安静地被一旁的宫人押往暴室。

绯颜将肩辇烟草青的帐幔拉下,天愈发地黑沉,墨滴滴地,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隔着帐幔,她的声音,再次轻轻传入诸人的耳中:

“惠妃,莲妃,既然太皇太后说不必再审,你们先回宫罢。”

顿了一顿,复道:

“秦昭仪,本宫还有话问你。”

秦昭仪的­唇­­色­发白,但不过片刻,就定下心神,肩辇紧随着绯颜而去。

只要她死不承认,难道,这当年的旧事,还能翻出来不成?

她的手死死地扣进肩辇的横栏处,扣得久了,戴着护甲的指尖蹭得微红,都不自知。

长乐宫,偏殿。

甫至长乐宫,太皇太后又歇下了,不到晚膳该是不会起来,至于刚刚那道口谕,定不会无缘无故,但一切恐旧尚得等太皇太后起身,方有定论。

此刻,绯颜的心底,湮起另一种愈深的不安,这种不安,在很久之前,那个雷雨天,她曾有过,难道

她止住念头,不愿意再继续多想下去。

或许,不过是这几日,神经太过紧张所导致的胡思乱想。

殿门关阖,黄昏的斜阳,就着烛火的摇曳,偏殿,倒是冷清几许。

“娘娘—— ”秦昭仪怯怯地在她身后道。

秦昭仪站在绯颜的身后,手伤经太医包扎,此时,早停止了渗血,

这殿内,就她和秦昭仪二人。

很安静,静到,有一些片段,突然间,一幕幕在她心底映现出来。

“秦昭仪。”她唤出这三字,返身凝住秦昭仪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昭仪似乎现在很怕本宫?”

“嫔妾只是对方才之事仍心有戚戚。”

“哦,是由于被“心智全失”的才人咬伤,让昭仪心有戚戚,还是,昭仪担心其他的事,所以,心有戚戚呢?”

秦昭仪面­色­除了怯惧外,并未有丝毫的变化,她的眸底,愈渐楚楚可怜:

“嫔妾愚钝,不知道娘娘指的是什么。”

绯颜缓缓解下裙上的玉坠,玉坠底子垂下金丝缠绕的缨络,她解得并不快,而,秦昭仪的­唇­角,终是随着她解下最后一个系环,抽搐了一下,只这一下,她心底那些片段,渐渐清明透彻。

她纤细莹白的手指拿住玉坠,将那些缨络晃悠悠地拂于秦昭仪的眼前。

她,是死过两次的人,她的容貌亦不复当初,所以,秦昭仪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宫里待过一年,也是在这一年,见证过一些,本来看似毫无联系,实际,却是步步为营的心计谋算。

这样,很好。

“昭仪,这个缨络是不是很­精­致?”

绯颜的声音很温柔,但这份温柔漾进秦昭仪的耳中,恍然如钝刀割心般的难耐。

她一步一步,走近秦昭仪,她的脸上漾起同声音一样温柔的笑,她本就是绝­色­的女子,笑靥自然是倾城的但, 这样地走近秦昭仪,仅让秦昭仪的心底,萌起深浓的惧意。

是的,深浓的惧意。

秦昭仪的身子,随着绯颜手里越来越近的缨络,不可遏制地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是殿内的冰块太冷,还是秦昭仪,心里太冷了呢?”

绯颜的语意渐柔,她的眸华流转间,将那温柔悉数淡去,湮化成说不出的犀寒。

秦昭仪的眼前,恍惚地,把这张脸,和彼时那同样娇美的脸重叠起来,她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啊”地一声,丝履被凳脚绊到,径直地跌坐于地。

绯颜居高临下地看着坐于地上的秦昭仪,手上的缨络轻轻一掷,就扔于秦昭仪的怀内,秦昭仪仿佛被烫到一样立刻向一旁缩去,那玉坠子掉于地上,发出冷冷的声响。

那本是宫嫔裙佩上系的极其普通的玉坠子,正是因为普通,有时候,往往更能变成害人的利器。

这宫里,任何一件东西,其实,都可以化做害人的利器。

有些被害的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害,抑或是,错怪了别人,反连累那决决数十条无辜的命。

绯颜的眼前,仿佛又看到,暴室那次绝杀,所有的宫人,一下子,就都没了。

进了暴室,生和死对于那些宫人来说,本没有区别,可,死亡真的来临时,终究还是不同的。

这是她经历的第二次绝杀,弹指一挥间那些生命,就烟消云散。

而这一切,原来,答案,或许,真的不过是在缨络上。

就这样一条轻飘飘的缨络,系上的却是那么多沉重的人命!

“秦昭仪,殿内的冰块再冷,都敌不过你的心啊。””

她说出这一句话,秦昭仪的脸已转死灰­色­。

“澹台姮,她——她—— ”

“纵然昭仪掌掴得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但,世上,还有一种语言,恐怕,是久处深宫的昭仪,并不知晓的。””

“怎么会,不可能!”

秦昭仪的身子往后缩去,身后,幸好,有一根柱子,她的手无措地抓住柱子上垂下的帐幔。

帐幔上的缨络一并被她拽进手心,仿佛被雷臂一般,她立刻将帐幔一并扔开——

心里陡然间明白,她的异常反映,终是避不过眼前这名女子的犀寒的眸光。

难道,今日,就是她的大限了吗?

“­唇­语。这种语言,是昭仪所不知的。”

绯颜静静地说出这一句话,只让秦昭仪地心如坠谷底,她死灰­色­的脸上,连眸光一并地晦暗下去。

但,不过须臾,她的脸上泛过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强做镇静地道:

“皇贵妃娘娘何必讹作嫔妾,什么是­唇­语?这宫里,岂是皇贵妃娘娘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呢?”

“既然秦昭仪觉得本宫说得不明白,那本宫就将听到的­唇­语,告知昭仪,昭仪再辨一下,究竟,本宫说的是黑,还是白。”

绯颜淡淡一笑,她心里的把握不过九分,而这九分最初的一分,正是那日,秦昭仪让仍是御前宫女月琳打的一个攒心梅花络子。

如果说,缨络的出处在这,那么,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她想,她能猜出一个大概。

唯一一分不确定的则是,澹台姮拽住缨络,是否仅指缨络,还是另有其他的用意。

这一分,是最关键的。

可,她没有办法问出来。

唯今之计,她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把澹台姮想要告诉她的事复原出来。

“昔日,秦昭仪曾将一条坠着缨络的玉佩送于当时的宸妃为安胎之物 ,未过多时,宸妃就小产了,经太医院排查,是春日由暴室进贡给其的绢纱面科中含有麝香,是以,牵连当年染作的暴室宫人悉数毙命。”绯颜顿了一顿,随后用极缓极轻的声音道,“但,却被澹台才人不慎发现导致宸妃小产的缘由,并非如此简单。”

秦昭仪脸上的潮红愈深,这是人在极度恐惧紧张时,才会泛起的潮红,愈深,则愈说明她的心底,愈是不安。

这九分的把握,看来,已变成了十分。

“今日,才人在惠妃审问完毕,至长乐宫回禀太后时,要求见昭仪一面,她本以为,用昔日这件事做为要抉,昭仪定能想方设法,搭救于她,殊不知,却反让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若不是碍着,惠妃即刻返回,才人死于殿内,昭仪亦难拖­干­系,恐怕,现在的才人,就该是一具永远不能说话的尸体,是吗?”

绯颜又开始笑,笑得明媚动人,但这份明媚落进秦昭仪心里,不过是增添了愈浓的森寒。

“若不是­唇­语,难道昭仪以为,本宫甫进宫不过数日,就能知道这些吗?”

绯颜低下身子,平视凝着秦昭仪:

“昭仪,现在,可信了吗?”

秦昭仪说不出任何话,所有的言语似被堵塞了一般,再说不出来。而她的呼吸,在绯颜的笑­唇­里逐渐被钳住,仿同一尾在深渊游冰的鱼,再如何地渴求一丝呼吸,呼进的都仅是冰冷的绝望。

“昭仪,这宫里,人人都会做错事,就看你做错事后做些什么来弥补。”

秦昭仪的目光随着这句话死死地凝住绯颜,她,该相信这个女子吗?

但,不相信,她又能怎样?

难道她能让这个女子也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吗?

殿外候着的宫人,只消这名女子唤一声,就会进来,届时,她只会死得更快。

她在这宫中,步步谋算了这几年,为的不就是那一份摇摇欲坠的圣恩吗?

临到头,圣恩的留驻,始终是新鲜明媚的女子。

譬如,眼前新册的皇贵妃。

而她呢?眼见着,圣恩再难返,她开始祈望的,不过是一隅的安稳。

能在深宫安稳到老。

可,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这点,她终于相信了。

彼时的她,懂得争,还懂得谋算。

她进宫后的第一年,林蓁专宠。

好不容易熬到林蓁被废入繁逝宫,却有宸妃与她平分秋­色­。

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仅能眼睁睁地看着圣恩逐渐由浓转淡,再不复得。

不,或许,根本没有浓过。

旁人看到她甚得君恩,只有她知道,每每,轮到承恩的晚上,皇上于她,更象是履行一种义务。

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流,仅有公式化的请安和抚慰。

但,她真的,好喜欢皇上。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无论是才学,或是外貌,都足以让女子倾心。

她喜欢看他笑,为此,她弄了无数的小玩艺去引得他笑,白老鼠,七巧木等等,可,每次他似乎在笑,其实她看得明白,那不过是敷衍的笑。

那种笑,浮在他俊美如谪神的脸上,根本,就漾不进他的眸底。

他的眸底,有的,仅是让她不敢窥望的魄寒。

这种魄寒,让她一次又一次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并不喜欢她。

哪怕,她再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让他真正为她笑一次。

所以,她开始嫉妒其他的嫔妃,尤其当她知道宸妃怀有皇嗣后,她的心,顿时陷入无边的嫉妒中,凭什么,她承恩这么多年,依旧没有子嗣的讯息,凭什么宸妃就可以一再得怀上呢?

既然,前一次,宸妃意外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么这一次呢?

应该还会有另一个意外发生吧。

这个念头攫住她的思绪时,她没有办法抑制地,用了一招­阴­毒的伎俩。

先假手她人打了缨络,再用浸了麝香茄的水整整浸泡了缨络三天三夜。

麝香茄初始无味,但一遇水,则会随时间的推移慢慢将味道挥发出来,渗进衣物内,而缨络的本身,再不会有一丝的味道。

这种香料,她是从一本古籍中看到,耗费重金,得来也颇为不易,因为无­色­无味,想是被人看到,也不过是当蕊粉,所以,剩下的一直保存在妆匣内的瓷盒中。

她一直奉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不曾想,竟被她刻意笼络的新晋秀女澹台姮察觉,若不是今日澹台姮逼急所言,恐怕,这个把柄不知道会让澹台姮握住多久。

她没有料到澹台姮亦识得这种香料,可,若是别有用心地研究古籍中的相关记载,识得这种香料,又有何难呢?

所以,她倚靠心腹宫女槿离的帮助,让澹台姮不能说,不能写。

槿离的命,昔日为她意外所救今时今日,却为她刻意而尽。

而她呢?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这深宫,斗来斗去,其实,为的,终究不过是那一人罢了。

可那一人,永远倔傲地看着她们。

看她们在蹉跎中变得心狠冷血却,依旧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她,早已成了旧人!

思绪万千,在这一刻,仅化为无边的失落。

“弥补?皇贵妃娘娘,难道,您还容嫔妾弥补吗?”

“本宫不喜欢看生离死别,但 ,本宫,不介意,看多一个人疯。”

绯颜这句话说得极轻,她扶起瘫坐在地的秦昭仪,秦昭仪本就是聪颖之人,自然,明白绯颜的用意。

“娘娘的意思,是才人本就疯了?”

“疯了的人,自然.她再说什么,也没人会信。这,对昭仪亦是好的。”

绯颜松开扶住秦昭仪的手,淡淡地道。

是,这样,她才能救澹台姮。

一个早已经疯了,心智不清的人,又怎可能下毒呢?

她无法做到淡漠地看着澹台姮死,都心如止水。

是的,她的心太软,所以,面对这一切后宫女子之间的倾讹,让她愈来愈厌倦。

终究帝王的爱,不会因这些有转圜。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不屑这些女子呢?

她和她们不同的地方在于她幸运地得到了帝王的爱,正是这份幸运,让她可以置身在圈外,不必为了一夕的恩宠嫉妒,去做那些失控的事。

其实她若失去玄忆的爱,难道,真的就能淡然处之吗?

她想,她是不能的。

所以,她没有资格去不屑任何人。

她扶着秦昭仪,即便,这个女子,彼时曾用金指环让玄忆不能临幸于她,但那都过去了。

一个人,一直活在过去的斤斤计较中,会越来越患得患失。

更会忽视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幸福。

所以,她愿意,释怀。

愿意放下,一切太沉重的过去。

从偏殿出来,苏暖正从正殿迎向她走来:

“皇贵妃娘娘,太皇太后醒了,传您过去。”

“嗯,有劳苏嬷嬷了。”

“皇贵妃娘娘,秦昭仪 —— ”苏暖望向她扶着的秦昭仪,不由问道。

“昭仪亦要随本宫一并去回太皇太后的话,烦请苏嬷嬷代为通禀。”

“是。”苏暖返身,往正殿行去,秦昭仪的手陡然颤了一下,绯颜更紧地扶了一把她的手臂,将这抹颤意一并地消去。

甫进正殿,太皇太后正靠在轩窗下的贵妃榻上,见绯颜近来,太皇太后摒退一众宫人,语音低缓:

“不必行礼了。”

太皇太后的凤目睨向她们二人,道:

“皇贵妃可是有什么事先要回禀哀家么?”

“回太皇太后的话,今日,澹台才人一事,确实有隐情禀于太皇太后。”绯颜躬身先道。

“隐情?”太皇太后的语意里并未有任何的讶异,低徊地道,“还有什么隐情,是哀家不知道的。”

“太皇太后,嫔妾有罪!”

秦昭仪怆然地跪倒于地,语音潜然。

“说来听听,怎地从隐情,变成有罪了?”

“自年后,澹台才人就因着天相大变,时常喃喃自语,皇上又将近半年,未曾翻其牌子,每每深夜,更可听得澹台才人不眠不睡,兀自嘻笑怒骂异于常人。

因其有时清醒、有时发作,非常药所能医。而嫔妾身为青衿宫主位,若让各宫得知才人如此,定会说嫔妾失责。故一直压着未敢上禀,眼见着,昨日,心智缺失的澹台才人出了这么大事,方知道瞒不下去了!”她复叩首,声音楚楚,“太皇太后,是嫔妾失责,导致不能安抚宫人在先,瞒其病情于后,还请太皇太后责罚!”

“心智缺失—— ”太皇太后念出这四字,不置可否。

“太皇太后,臣妾去往冰冉殿时,恰逢澹台才人误咬伤秦昭仪,臣妾亦命院正替才人珍治,确实,心智受损。”绯颜在一旁禀道。

“好一个心智受损。”太皇太后冷冷道,“秦昭仪,你的失责之失,哀家自会有所处置,如今,你且退下!”

“是,嫔妾告退。”秦昭仪几乎是躬跪着身子,退出殿外。

太皇太后的凤目转凝向绯颜,带着几许的灼灼:

“皇贵妃,哀家只让你去随听,谁准你又擅自做了转圜! ”

绯颜依旧躬身,语音并无一丝的惊惶:

“回太皇太后,依臣妾之力,岂能转圜事实,太皇太后吩咐臣妾随听,臣妾仅是将所听到的,据实回禀。”

“罢了!”太皇太后的语音里带了几分的不悦,“这件事,不必再审,皇贵妃更不必再随听了!”

绯颜依仍躬身,并不多说一句话,她明白,此刻恭顺地聆听,才能让太皇太后对她方才的逾矩稍有所缓解。

她并不指望,能瞒天过海,但她知道,秦昭仪这么说,不仅是可以救得澹台姮一命,更能让太皇太后即将做出的发落有一个台阶可下。

可,这一次,她终究是科错了。

原来事情的转圜,并不在于她一人。

“适才,鸿胪寺卿的夫人进宫,澹台才人的丹蔻里混有黄彤是鸿胪寺卿所为。所以,这件事,不必再审理,皇帝很快就会发落鸿胪寺卿,与后宫,再无关系 。”

太皇太后说完这句话,绯颜的心底,猛然攫束到一种疼痛的意味,她不觉抬起眼睛,正与太皇太后的目光对上:

“太皇太后—— ”

“不必再说,这件事,不用再管。”

她无法允声,所有的声音都哽在喉口。

“退下罢,哀家今晚不想用膳,这些事终究太烦人。”

是,当然烦人,连太皇太后都没有想到,区区莫须有的一件合欢糕中毒,会牵连进这么多不相­干­的人吧,甚至殃及到前朝。

而,太皇太后本要针对的那人,却置身事外,冷冷地看着这一出好戏的上演——

她俯身退下,耳中,仅回旋着,“皇帝很快就会发落鸿胪寺卿”这句话。

玄忆发落澹台谨?

他,毕竟是养育自己十三载的父亲啊。

哪怕,没有父女的情谊,但,真的,能让她做到不顾吗?

他为什么要承认这件事呢?

对,他疼爱澹台姮,替她应下,也不足为怪。

可,他知道这件事的处置结果吗?

她的手心一阵的发冷,在这片冷冽中,佟儿轻扶住她的身子,却听得,她低低地说了一句:

“传肩辇,去昭阳宫。”

昭阳宫。

纪嫣然候在御书房门口。

她手中的托盘内,是一叠­精­致的莲花酥。

听得通传时,她姗姗入内,玄忆正放下手中的紫毫,瞧见她进来,淡淡一笑:

“嫣然今日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莲花酥,圣上不是喜欢这酥的甜香不腻吗?”

她把托盘放在一旁的几案上,却见玄忆眉心略略蹙紧,不由道:

“圣上还在为前朝的政务烦心?”

玄忆将那些折子,复撂在一旁:

“不过是些琐务罢了。”

纪嫣然瞧他并无心用糕点,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巧笑盈盈地道:

“不如臣妾陪皇上在庭院里走走,权做散心罢。”

“也好。”

今晚,他不仅是为了政务烦心,更是为了澹台谨一事,让他对背后那一人的所为,再再地觉到失望。

所以,迟迟不提审澹台谨,仅是在等,背后那一人的按捺不住。

曾几何时,他会把这些谋算也用于对那一人身上,是他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那一人,毕竟是他视为生父的人。

缓缓走出殿外,月­色­,凉薄。

心,凉薄。

纪嫣然走在他的身后,打开折扇,轻扇几许微风入怀:

“圣上 —— ”

“呃?”玄忆转眸凝向欲言又止的纪嫣然。

“圣上可会气臣妾今日惹恼了皇贵妃娘娘?”问出这一句话,咻得,她的耳根子一并红了起来。

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句。

是的。

她本以为,依旧可以做到云淡风清的不介怀。

恰原来,她没有办法做到真的不介怀。

“为何这般问?”

“臣妾总觉得,圣上是恼了臣妾,不该这样压着皇贵妃娘娘的话,毕竟,好歹,她亦是圣上的新宠。”

“嫣然,你似乎话中有话。”玄忆淡淡一笑,并不再凝向她,只把目光投注在近殿的那几株合欢树上。

如今,这昭阳宫内,到处都是合欢树,这毛毛刺刺地小花,一簇簇地开着,倒比其他的花,都让他觉得赏心悦目。

“是,臣妾话中有话。”纪嫣然深吸一口气,空气的合欢花香,却让她吸进的这口气,并不十分舒畅,“圣上以前爱林婳爱得那么深,为什么,一转眼,就对一名圣女如此倾心呢?”

“呵呵,嫣然是怎么看待的呢?”玄忆依旧淡淡地笑着,并不反驳。

绯颜这个身份,对于婳婳来说,目前来看,无疑是最安全的。

当,这背后的黑手,愈加肆无忌惮,在放手一博,即将御驾亲征的时候,他不希望,绯颜真实的身份,再次被揭开。

包括,对于妹妹一样的纪嫣然,他都不会透露。

哪怕,被人误解,他用情不专,又如何呢?

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得上婳婳的安然无恙。

“在臣妾心中,圣上并不是好­色­之人,可,这一次,圣上对皇贵妃的宠溺担护,却让臣妾觉得—— ”纪嫣然顿了一顿,咬了一下粉­唇­,复停住步子,转到玄忆跟前,“圣上似乎变了。”

“朕变了?”玄忆亦止住步子,凝向纪嫣然。

“圣上,臣妾不希望圣上变成这样,这样的圣上让臣妾觉得很陌生,并且——”今晚,她所说的话,都那么不连贯。

是因为,她的心,也没有办法连贯起来吧。

摄政王昨晚说过的话,又出现在她的耳边。

那句话,终究让她没有办法再连贯地看一些事,和一些人。

“嫣然在朕面前,何时变得如此欲言又止呢?”

月华下,纪嫣然望着眼前,犹如滴神一般俊美的男子,她承认,她的心,有那么一丝的悸动莫名。

这种悸动,其实,在她选秀那时,就开始了。

只是,她一直回避,不愿去正视,总以为,这不过是再次相见的悸动。

可,今晚,她知道,不是。

“圣上,她毕竟是北郡送来的圣女,圣上对于她的底细又知道多少呢?臣妾真的担心,皇贵妃对圣上的心,绝不是圣上所想要的那样。”

“朕想要怎样的心呢?”

玄忆依旧笑着,他的笑,能让所有的女子迷醉,包括她,其实,也不能免俗。

这样的笑,真的,让她没有办法转移眸光,明知道,继续这么望下去,仅会更加地沉沦。

“圣上,臣妾以为,没有任何企图的心,才是圣上所该要的。皇贵妃,太不纯粹,臣妾恳请圣上 —— ”

“不必说了。”玄忆敛起笑意,只那么一刹那,他的脸上,再无一丝的表情。

纪嫣然粉­唇­轻微地哆嗦了一下,仍旧道:

“臣妾可以不说,但臣妾不能眼看着圣上陷进北郡­精­心策划的­阴­谋里。”

“朕自有分寸。”

玄忆语气愈淡地说出这句,径直往前行去。

纪嫣然措不及防,躬身避开他的步子,却未料,后退的莲步,踩到一小块秘道旁的卵石,身子一晃,险见就要向后跌倒。

玄忆忙伸臂一揽,勾住她纤细的腰际,她的身子,方稳了下来。

手上的折扇,轻然地落地,她的手,陡怯地搭到他的肩上。

第一次,她这样的搭在他的肩上。

第一次,他这样地揽住她的身子。

他的脸,第一次,离得她这样地近。

从耳根子处的红,一并,霞飞染满她的脸颊,她的手心,甚至能体味到自己碎砰的心跳声,是那么清晰强烈。

他的龙涎香,一脉脉地袭进她的鼻中,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他。

只是,心境,再不似以往刻意的伪装。

后天,她就将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从此以后,她真的,能仅仅做到淡然自居吗?

快乐,她要的是快乐,可这份快乐,为什么,不能是和他有关的呢?

“圣上,臣妾 —— ”她轻启朱­唇­,说出这一句话,芷兰馨香的气息,笼在彼此之间。

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随着白光一闪,他偏转的眸华骤然深暗,她随他的视线望去,绯颜笑着站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她的手上,正捡起地上那把折扇,摊开折扇,她看到上面所题的字,随后,她笑得更加地灿烂。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说得,莫过于此刻绯颜脸上的笑。

她望着揽住纪嫣然的玄忆,一手,拿起那把折扇,轻轻地晃了一晃,只那么一晃,她的眸底,却蕴上另一种的情愫……

第廿三章 死别

“皇上,奴才没有通传,罪该万死!””

紧随在绯颜身后的小卓子眼见苗头不对,额头冒汗跪地道。

“不与卓公公相关,是臣妾没让他们通传。”绯颜再次启­唇­,语音清冷,“臣妾本不想扰君上的清静,只想独自往合欢殿取一件东西就走,未曾想到却还是扰到君上了。”

她依旧在笑,笑着说出这句话,笑着,面对眼前看似相拥的二人。

没有丝毫的回避。

当她在昭阳宫外瞧见纪嫣然的肩辇,她是想回避,可,她能回避一次,以后呢?难道每次都要回避吗?

她不想避。

一点都不想。

迟早要面对的。

毕竟,她心底,对于纪嫣然,还是有着计较。

所以,今晚,她不允内侍的通传,果然,看到这一幕。

很完美的一幕。

不去管他们是否拥在一起,还是玄忆去扶纪嫣然。

她看得很清楚,纪嫣然脸上的神态,是属于女子的娇羞,面对钟意男子的娇羞。

而,她捡起的这把折扇上所题的侍,更证实,这种娇羞,未必是空|­茓­来风。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这四句诗刻进绯颜的眸底, 让她怎能不笑呢?

多好的诗啊,他吟给她听,却题在折扇上送于另一女子。

这名女子在后天,就将成为他的皇后。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

她呢?是否只有在他愿意放下皇帝的身份时,才能做他的妻呢?

算了,不去想。

她握住扇子的手,微微地在颤抖,不过借着宽大水袖的掩护,没有人看得到。

玄忆不过滞了一滞,在绯颜语声落时,确定纪嫣然已站稳,就收回揽住纪嫣然的手,刚刚的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但,这一瞬间,他清晰明白的看透了俩个女子的心思。

其中一个女子的心思,是他不能不在乎,不能不介意的。

他径直走向那名女子,她的笑,让他的忧虑陡起,她的脸在月华,更是苍白到没有一丝的血­色­。

他不愿意看到她这样苍白的样子,所以,即便再怎样,哪怕,让纪嫣然难受,都顾不得了。

因为,他并不希望,由于他的某一个动作,让纪嫣然有所“变化”。

他和纪嫣然之间,这辈子,只能是兄妹之情。

他希望,纪嫣然能有属于她的幸福,当然,这层幸福不会和他有关。

所以,他亦清楚,答应册后,不过是缓兵之计。

一旦册立纪嫣然为后,这一生她都将被贻误。

这,是他不愿的。

他走近绯颜,轻轻拥住她,他能觉到她冰冷的温度在他的手心,似乎一点一点被暖融:

“颜儿,怎么回宫都要避开朕,是朕今日让颜儿生气了么?”

他用最温柔的话语,说出这含情脉脉的话,绯颜稍怔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愈深:

“早知莲妃在,臣妾就不回来了。”

这一句话,她带着明显的酸意,她欠身,让过玄忆的轻拥,行至莲妃跟前,将手上的折扇递予莲妃:

“素闻莲妃才学渊博,只这折扇上的桃花和诗词,却并非是相配的。”

玄忆的眉心顺着她手上那犹自展开的折扇,不由微蹙了一下。

纪嫣然莞尔一笑,伸手将折扇接过,然后,轻轻一撕,那雪白的扇子就被撕做两半:

“不过是嫔妾闲时做的画,题的诗,让娘娘见笑了。既然娘娘觉得不妥,撕了便是。”

这一句话,她说得再无法淡定,心里,某处地方,清晰地发出“砰”地一声,她知道,那一处,必是碎了。

“是本宫不懂鉴赏也未可知,就这般撕了,倒是可惜,毕竟,不复再得。”

纪嫣然开始笑,笑得很淡,只把手中的折扇再撕了两半:

“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妄图得到,即便得到了,也是没有趣味的。”

玄忆拥住绯颜,只是沉默,这把折扇,他认出,是他随手掷放在书房的旧扇,因她瞧着喜欢,故随手赐予了她。

但,这把旧扇上,虽有他画的那几枝桃花,却是并无题诗的。

眼瞅着,那用唐墨蹴成的字迹极是­精­制风流,却是颇有他的笔法。

难道——

“嫔妾今晚是送莲花酥于圣上,如今,酥已送到,嫔妾跪安。”纪嫣然福身按着宫规行礼。

“嗯。”玄忆准了她跪安离去。

绯颜睨着纪嫣然远去的背影,并不再说一句话,仅觉到,手,轻轻地被玄忆牵起,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握于手心 ,纵是­干­燥尖闷的这时,却,不会让她生厌。

这时,骤然,墨黑的苍穹一道闪电劈过,绯颜不由自主的缩下了下身子,虽不象以往那般怕打雷,可,心里,毕竟不能做到坦然自若地无视这闪电。

随着这一道闪电划过,顷刻间,大雨磅礴灌下,小卓子忙不竭接过其他小内侍呈上的伞,方遮住玄忆,玄忆只将她紧紧拥住,纵是这样,她的身子,还是被淋湿了几许。

但,她没有挣开他的怀抱,仅是,在他拥她入怀时,语音低暗:

“我怕……”

他没有开口,拥住她,往正殿行去,她小小的身子,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里,不知是汗意,还是雨水,让他拥到一手的湿冷。

同样湿冷的,又岂止是绯颜呢?

纪嫣然独自走在倾盆的大雨中,闪电,沉杂着如冰雹般让人疼痛的大雨,敲打在她的身上,不过一会,她的纱裙就悉数被雨所濡湿。

可,她仍拒绝随行宫女替她撑起纸伞,亦不用肩辇。

她的思绪必须要用这冰冷的雨才能冷静下来,否则,她怕,她会愈渐迷失自己的本­性­,做出伤害自己,更伤害到玄忆的行为。

因为,她的心,再不能做到波澜不惊。

从她昨晚,在摄政王走后,拿出这把折扇,并在玄忆绘的桃花旁写下这句诗时,她的心,注定,随着那册后,起了波澜。

她本以为,她是不会在乎的。

她本以为,她对于册后,甚至是不愿的。

但,当摄政王离开,她发现,原来,她并不能做到面俗。

自幼,她就喜欢玄忆。

她喜欢他的一切,这份喜欢,曾经一直让她以为,不过是妹妹对兄长的喜欢。

可,当她题完那句诗时,她骤然明白,她对他的,不再仅仅是兄妹的喜欢。

字迹,是她从小就模范他的,词,亦是她曾无意间看到,他在诗经中圈注出的。

这样写在扇上,配着他的画,对她竟是种安慰。

哪怕,她知道,这份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却在即将到来的册后大典前,让她欣喜地有了期待。

这样的她,不再有以前的豁达淡然,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还有可悲。

甚至于,在他方才不过扶住她以免跌倒的时候,她竟开始脸红心跳地有了不该有的企盼。

幸好,玄忆其后对皇贵妃的举止,终将她短暂的企盼所粉碎。

哪怕,他和皇贵妃相识不过短短的十凡日,却胜过她和他的十几载。

哪怕,皇贵妃如摄政王所说,心怀叵测地接近他,他,亦是容得下的。

他和皇贵妃之间,根本就容不下第三人。

她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的心里,现在,只有那名皇贵妃。

这一点,毋须置疑。

所以她何必去争呢?

撕去折扇,权当做,把她心底已经粉碎的企盼,一并撕去。

因为她知道,若她执意去追求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所有的快乐,或许,真的再与她无关了。

宫中的女子,都活得那么痛苦。

她何必再去做这痛苦的伤心人呢?

既然,他的心,根本不能分给她,那么,就由她退一步,换得彼此依旧的海阔天空吧。

一步一步,她走在雨里,抬起螓首,她分辨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正如,那晚,她看到浮华山上的玄忆一般,她分不清,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哭了。

哪怕哭了,又怎样呢?

现在,他还不是仍忘记那名叫林婳的女子,爱上了,这名叫绯颜的女子呢?

帝王的爱,最最是虚幻不肯触的。

她,喜欢上他,或许仅仅是喜欢。

盛世浮生,本不该言爱!

所以,让雨浇醒她的同时容许她全身而退吧。

哪怕向后退去,并不是海阔天空,而是悬崖绝壁,她都一定要退……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玄忆用­干­净的大绵巾擦拭着绯颜湿湿的髻发和衣裳,她的眼眸从说完那句话后,一直低垂着。

悉心擦去她的湿冷,他放下绵巾,柔声解释道:

“婳婳,那把折扇是我赐与莲妃,但,上面除了手绘的桃花之外,那行诗应该是莲妃自己题上去的,”顿了一顿,他再加了一句,“她自幼就擅长临摹任何人的书法。”

那首诗,落进绯颜的眼中产生歧义,是完全可能的。

而当他不顾纪嫣然在场,拥住她的那一刻,他知道,在乎她的感觉,胜过所有的一切。

所以,他愿意放下所谓的尊傲在她面前做出解释。

“忆,我真的怕……”她扑进他的怀里,身子,却是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他只拥住她,他明白她在怕什么,不仅是背后的­阴­谋,更是,怕他的心,始终还是不能为她停留太长时间罢。

“婳婳,我说过,不会负你。”

他柔声在她耳边道,她的手拥住他的肩,许久许久,直到时间都仿佛停滞了流动,才听得她轻轻地道:

“我怕你对我失望,我 —— ”

“今日,你为了澹台姮的事,又­干­涉其中,对么?”

他接住她的话语,原来,他早已知道。

那么,关于澹台谨,他该也早有了处置的安排罢。

她颦紧眉,才要启­唇­相问,忽听得,殿外,内侍的声音急急传来:

“皇上有禀! ”

他拥住她的手骤然一滞,道:

“说。”

“鸿胪寺卿澹台于大理寺监畏罪自尽,幸牢司发现及时,但,仍命悬一线。“、

这一句话,由内侍尖利的嗓音里说出,好象极薄极细的一柄刀刃轻轻地从绯颜的心口上剐过,剐过时,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但随着下一口空气的吸进,每一处被剐过的隙间都是疼痛,这些疼痛,满满地,充斥进每一处髓底,让她再没有办法抑制。

“婳婳 !”他觉到怀里的她不对劲,松开的瞬间,轻唤她的名字,而她仅是凝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澹台谨,毕竟是她的父亲!

哪怕,可能不是生父,却是养育了她这么多年的父亲。

其实,他待她并不薄,只是,平素在府里,对她和母亲视而不见罢了。

吃穿用度,除了夫人暗底的克扣,他并无不周。

并且她入南越后宫,若真如姬颜所说,那本就不是他的心狠。

她的手抓住玄忆的衣襟,嘴­唇­哆索了半日,终是发不得出一点声音,只是手愈来愈颤抖,连玄忆握紧她的手腕,都遏制不住的颤抖。

“启驾大理寺监! ”

玄忆毅然对着殿外说出这句话,绯颜抬起眸子望向他,她的眼底,雾气蕴了一片,但并不坠落。

“婳婳,换上内侍的服饰,随我同去。”

她该去吗?

若不去,她是否,会毕生遗憾呢?

命悬一线,这四字的分量落进她的心底,仅让那些剐心的疼痛再无法漠视。

去往大理寺监的路上,她才知道,澹台谨的夫人禀知太皇太后,称澹台谨因不满秦御史弹劾鸿胪寺为政不清、擅挪贡品,心怀怨懑,故将黄彤混于丹蔻内,在省亲时做为送贺主位生辰的手信交于澹台姮,意欲让秦御史之女秦昭仪过敏毁容,以报复秦御史。而澹台姮并不知情,见丹蔻颜­色­鲜艳,遂留下自用,才兹生了这一连串的祸事。

当然,这并不是事实。

但,无论前朝,后宫,哪里又有事实可言呢?

大理寺监,为关押重刑犯人之所,狱内早因着圣驾的到来,被肃清一空。

“尔等退下罢。”玄忆冷声吩咐。

玄忆摒退众人,仅带着一名内侍步进监内。

那名内侍,正是绯颜。

她跟着玄忆步进监内,慢慢地走着,每走近一步,心底的痛就随着呼吸,越往里钻一次。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那种味道,一直缠绕着她这一年多的生命,她不喜欢这种味道,可一次又一次,她必须去闻到这种味道。

关押澹台谨的地方,是最靠里的一间牢房,此时,他正仰卧在草榻上,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死灰的颜­色­,他身下的草,甚至还犹带着血渍。

他的胸前,Сhā着一把磨得尖尖的筷箸,筷箸深没胸口,仅留着红漆的帽沿仍可辨出。

牢房内,是不允许随身携带任何利器的。

而,只用这么点时间,就把晚膳用过的筷箸磨到这么尖利,本身,也是有问题的。

但,这个问题,不过是被人刻意不去提及的问题。

绯颜慢慢低下螓首,弯身,走进牢房内。

澹台谨的眼睛闭着,失去血­色­的­唇­苍白得,就如同那墙面一样。

在圣驾到来之前,早有大夫进行急救,可,那筷箸扎得太深,拨出,即是顷刻间就会要了命,若不拨出,也无非是耗着时间罢了,随着体内鲜血的流失,这命悬一线的时间,不会握得太长。

她缓缓蹲下身子,澹台谨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谁…”

“婳。”

她低低地说出这一字,再不是刻意在人前伪装的声音。

澹台谨没有睁开眼睛看她,他仿佛在笑,这份笑,不过添了一份悲凉的意味。

“我……死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很低,更是气若游丝般虚弱。

他每说一句话,胸前,象是破了洞的窗纱被风一吹,鼓捣地响着嘶嘶呀呀的声音,在­阴­暗里响起,只让人的心境压抑黯然。

“婳...儿....”

这么笑时,他两行老泪突然就这样流了下来,未待再说出一句话,他张开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胸前的伤势,显然,是不乐观的。

绯颜跪伏到地上.执起丝帕.擦拭他口边的鲜血.可.再擦.都无济­干­事。

血,根本止不住。

一如,他眼角的泪,亦是止不住。

林蓁自小是随林远,婳儿却跟着墨叶在他身边长大。

但他,却陷入昔日的恨里,生生地,在岁月蹉跎中失去墨叶。

婳儿,是墨叶去后留给他唯一的纪念。

他连这唯一的纪念,彼时都一直疏远,不愿亲近,更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可,天知道,他是多么珍惜这个女儿,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仅能一步步地看着失去她。

如今,耳边的这个声音,是这么地熟悉,真的,是婳儿。

是死前的幻觉吧,让他又听到了婳儿的声音。

她死了两回。

她,早不存在于这人世间了。

都是因为他,若他不与摄政王达成那个协议,或许,她根本不会死!

他想睁开眼睛,可,此刻的他却连睁开眼睛的勇气,似乎都随着力气一并消逝怠尽。

只隐隐觉得,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他已经渐渐冷去的手,是婳儿吗?

她的手,是温暖的。

她,没有死

她,竟然真的没有死!

幸好现在,婳儿还在

她为什么死而复生,他已没有时间去问,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终究是要死了。

“是我。”她的声音很轻,可他听得却很清楚。

他露出更苍白的笑,他觉到­唇­边的丝帕被濡湿,他的血,应该没有多少可以留了。那根筷箸深深地扎进他的胸腔内,就象,墨叶一样.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里。

这辈子,终于是要结束了。

纠缠纷绕的这一辈子,其实,早在墨叶死的那天,就该结束了吧。

他记得墨叶在他最后一次去瞧她时,说的那句话:

“若老爷仍不原谅我,有朝一日,我死了,好好照顾我的女儿,可以么?”

他没有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那里蕴满了泪水,是他,让她又一次的哭泣。

倘若说,林远负了她,那么,她的所有泪水,却都是为他流的。

无数次,他想拥她进怀,告诉她,他真的爱她,为了她,他可以放弃所有,甚至于功名利碌。

但,无数次,他看到她默默地抚着婳儿的脸,他的心,就会痛到无以复加,婳儿是她和林远的孩子。

原来她心里有的,仍只是那一个辜负她的人。

所以最终,他选择了疏远,选择了逃避,选择将她们母女“遗忘”在上卿府的一角。

可,只有一直跟着他的老管家明白,他始终没有真正做到“遗忘”。

正是这份假装的“遗忘”,让他的夫人,一再地计较,直到,这份计较,某一日的膨胀爆发,让墨叶在雷雨天手捧一个银制的烛台跪在庭院时,他彻底,失去了她!

那一晚,他狠狠打了那个女人,他所谓的“夫人”。

但,他的墨叶,再也回不来了。

匆匆回府的他,仅看到她的美丽,随着生命一并凋零在他的眼前。

他,失去了她。

永生永世地失去了她!

如果不是因为年幼的婳儿需要他照顾,他不知道,是否能有力气坚持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对林远的痛恨,他更加不知道是否有力气坚持到今天。

是的部署了这么多年,他一步一步,要的就是林远的命!

若不是他,当年,他们三人,不会那么苦,不会到最后,谁都失去了墨叶!

如今林远始终于要为他的不义付出代价,既然,摄政王答应过他,他相信这一点,摄政王还是会履行的。

否则他的死,就没有任何的价值。

惟有他死,摄政王才会放心。

才会换得,其他人的安全。

那日摄政王所说的话,他想他终于明白,也领会了。

只有死人,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当他交出地图的那刻开始,死,就是唯一的路。

只有死人,不会泄露任何的秘密。

关于曾经约定的一些秘密,随着他的死,将一并地尘封。

而他最终也会送给摄政王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是他发现,婳儿的死和摄政王拖不开关系的那日,就毅然下定决心。

本来仅仅是怀疑,但,随着那日,摄政王不早不晚引出是青阳慎远烧了未央宫意图烧死婳儿时,让他终于发现了破绽。

摄政王要的,仅是让他认为,婳儿的死和青阳慎远拖不开关系。

随着姬颜手中的地图问诸于世,摄政王惟有用一个­精­心编制的谎言在掩盖事实的真相的同时,让他彻底背叛姬颜。

但,青阳慎远根本不会舍得烧死婳儿。

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过这一点,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

所有人,看得到的,仅是表面,青阳慎远对澹台婳的深恶痛绝。

是以,摄政王引他这么想,无非让他更确定了一直不敢肯定的事实

其后进宫忆婕妤,林太尉三女几林婳,就是澹台婳。

他不愿意肯定,仅是因为,林远根本不配再做婳儿的父亲!

他不愿意看到,婳儿再认贼做父,但这一切始终,还是发生了。

而浮华山上,那位忆婕妤的死绝非因病那么简单。

定是与摄政王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恨林远,正因此,才会与同样不喜林远的摄政王达成交易

他的与狠为谋,最终,导致了南越的破国,婳儿的死!

他会竭尽全力补偿这份错,地图,就是第一步也是最终的一步!

可现在,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手颤抖着从袖笼里摸出一个银质的手镯,正是绯颜本以为随母亲下葬的凤镯。

他把这镯子递于她,断断续续地道:

“这…是……一……对!”

绯颜接过镯子,泪,在止不住溅落在镯子上,亦溅落在澹台谨的手上,澹台谨的手一震,这一震,他的眼睛,徐徐地半睁,眼前的女子,姝颜国­色­,并不象婳儿,惟独那双眼睛,让他知道,是婳儿无疑。

和墨叶一样澄净明亮的眼睛,他又怎么会忘记呢?

纵然容貌再变,眼睛和声音,是不会改变的。

只要铭记在心的人,自然,能认出。

“嗯。”绯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是把这只镯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镯子上的血,被她的泪水一冲,渐渐地,洇淡。

但,有些东西,却是无法洇淡的。

“镯圆………圆……”一句说完,他口中的鲜血又喷溅出来,绯颜的泪和着血,她的丝帕全是血,根本拭不去这么多的血。

这句话,当中的一个字,澹台谨说得极其模糊,她听不清,而此时,她也没有心力再去听。

澹台谨的手,陡然,握紧她的,仿佛是将他剩余的力气悉数倾注在绯颜的手上,他的眼睛睁大,望着绯颜,里面,有一种期盼,绯颜看得懂那种期盼。

在她很小的时候,他曾让她喊一声爹爹,彼时的她并不十分明白这俩个字的意思,所以,她喊了他,但,也仅仅是那一次,其后,随着他待母亲越来越冷漠,她再没有喊出这两个字。

现在他是希望,她再喊他这俩个字罢。

哪怕他与她,或许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哪怕他待她,曾经漠然如同路人一样。

倘若能让他走得安心,为什么不呢?

就在她要启­唇­喊出这俩字时,骤然,澹台谨的手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

绯颜的手一空,只握住那一个镯子。

他的血,吐出最后一口,所有的呼吸,一并停止。

牢窗外,月华,透进淡淡地一缕,照在他的身上,仅剩苍茫的一片。

“爹爹……”她哽噎着,说出这两个字,四周,静到,仿佛,再没有一个人。

“爹爹 !”

她已想护得澹台姮的周全,为什么,澹台谨要走这一步呢?

在他即将离去时,她知道 ,他是为了保全澹台姮做出的牺牲。

而人生的遗憾,岂止是她没有在他活着时,让他听到,那两个字呢!

心里的剐痛似锥旋地让她的身子几乎就要倾倒,玄忆的手紧紧地扶住她的,未待他启­唇­,牢外赫然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

“摄政王驾到!”

玄忆的手拥紧她,她迅速把泪水都擦去,借着他的力,她跟跄地起身,躬站在玄忆的身后。

此时,容不得任何眼泪。

更容不得任何伤心。

摄政王靴底声响起在牢外时,她的身子,只躬得更低。

“臣参见皇上。”摄政王稍稍行礼,目光犀睿地看到澹台谨已然毙命,“这么晚,皇上亲临大理寺监,是为审讯鸿胪寺卿一案吗?”

“朕到大理寺监时,鸿胪寺卿已然自尽。”玄忆的声音极淡,带着一丝不悦,“大理寺素为王父统辖之处,竟会出此疏漏,看来,王父如今的­精­力,终究大不如以往。”

“是,今晚一事,确是臣的疏忽,但,鸿胪寺卿之心,着实令人不安。此毒,幸好不过是浅显之毒,若换了鸩毒,由其女带入宫中,一旦危及皇上的安危,终究让臣更加难以安心啊!”

绯颜咬住樱­唇­,摄政王这一语,却是连澹台姮的命都容不得吗?

是,他本就是心狠之人,否则,怎会假传圣旨于浮华山呢?

“王父,后宫之事自会有太皇太后发落,这一点,就不劳王父费心了。”玄忆说出这句,拂袖道,“朕不希望,再出现类似这种未经审讯,先行自尽的疏漏之事。”

“臣,谨遵圣谕。”

玄忆绕过俯低身的摄政王,快步往牢外行去,绯颜的脚,如踩棉絮,但她惟有低着头,跟上玄忆的步子。

迈出牢房的那瞬,她略回螓首,看着澹台谨的尸身,抑制住心底的痛苦,再不去望。

牢外,清冷。

玄忆甫上御辇,旦听得一名禁军急匆匆奔来道:

“报!八百里加急快报,林太尉率­精­兵八万,分三路,提前包围藏云,攻城一战,我军势如破竹,已占领东城门!”

“什么?!”玄忆的声音再不复往日的平静。

他的声音里,除了不可置信之外,更多的,是震惊,而这份震惊里,她听不出任何的欣喜。

“回皇上,我军大捷,至多一日,定可占领藏云,对东郡一战 —— ”那禁军仍要说下去,只见玄忆的袍袖用力一挥,终生生地阻住了要说的话。

玄忆登上御辇,明黄的帐幔下,她仅看到,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合欢殿。

绯颜换下那一身内侍服,甫走出帐幔,玄忆正坐于几案旁,眸光黝暗。

她慢慢走过去,半伏下身子,坐于地上的软垫,将脸蕴贴在他的胸前,她的心底,亦是悲痛莫名。

澹台谨的死,澹台姮的“疯”,她想处理好的一切,却在这一日间,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面对死别,原来,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心如止水。

毕竟那是养育她十三载的父亲。

玄忆的手轻柔地摸着绯颜的青丝,这一刻,他想的,是另外的安排。

绯颜没有说任何话,她想说的,他应该都早已明白。此刻,随着东郡战况的微变,他该忧心的,是那看似捷报的战况,而她,岂能再用后宫的这些事去烦扰到他呢?

澹台姮一事,她心里已知该怎么办。

她不会让摄政王再伤到澹台姮。

不会。

殿外,传来果嬷嬷的声音:

“皇上,贵妃娘娘求见于昭阳宫。”

林蓁?

这么快,她就知晓了林太尉的捷报了吗?

玄忆抚触着绯颜的青丝,轻轻一拉,她盘起的髻发悉数披散下来,他的声音旋即响起:

“说朕歇在合欢殿了。”

“是,皇上。”

绯颜微微动了下身子,他却按住她:

“别动。”

“皇上—— ”

“她想要什么,我知道。”

“那我想要什么,皇上也知道吗?”

顺着他的这句话,她问出这句,抬起的眸华对上他的,为什么,她会觉得,他的眸底有那么一丝的忧郁呢?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低低地说出这句话,却隐去下半句不说。

有一件事他是给不了的。

此刻,他怕她再提及那件事。

“我还要回长乐宫。皇上歇回昭阳—— ”

她的话语未说完,他收手,紧紧将她纳进怀里:

“不,今晚,我只想和婳婳在一起 …”

“忆…”

“你父亲的事,我 —— ”

“我知道,你尽力了,否则不会押后审理。只是,这件事,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做为帝王,他已为她做了太多。

她若还不明白,真真是愚笨得可以。

他陡然松开拥住她的手,捧住她的小脸,深深地凝视着:

“婳婳,不论什么时候,我不要再看到你流泪。”

“呃?”她抬起眸华,不解地看想他。

“我不喜欢流泪的样子,答应我,再也不要流泪,不论什么时候好么?”

这句话,让她心底的不安愈深,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一字一句:

“忆,你—— ”

话语未说完,他吻上她的­唇­,这一次的吻,很浅,很柔,却将她的呼吸一并融去。

他捧住她脸的手,手心的温暖,仿佛,也在吻中,淡淡地散开。

随着更漏声响起,他方离开她的­唇­,柔柔一笑:

“林太尉估计不日就将凯旋,加上后天的册后,应该有一段日子,我不能陪着婳婳。”

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她凝着他,试图从他的眸底,话语中辨出些许味道,可,不是他掩饰得太好,就是,她看不真切。

是的澹台谨的死,堵在她的心中,让她的思绪到此刻,都无法归拢。

所以她看不真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惟有心里的不安,愈来愈深。

“今日,早些安置吧。皇祖母那边,我替你告了假。”

绯颜颔首,他起身,轻柔地抱起她,往殿内的床榻走去。

她的身子触到那柔软的床榻时,方记起,这是第一次,她睡在合欢殿的榻上。

因为,第一晚,他们似乎是在地上行的夫妻之礼,其后,又被奕鸣占据了整个床榻。

她躺在榻上,而他,只是安静地卧于她的外侧,她有些不安,伸手,牵住他的手,他转了脸,瞧向她,宽慰地一笑:

“怎么还不睡?”

“忆,明早起来,我替你煮银丝面,好么?”突兀地,她问出这句话。

他笑着,握紧她的手:

“好,不过,你要起得很早才行。卯时,我就得上朝。”

“嗯。”她紧紧牵住他的手,身子,自然地蜷进他的臂弯。

他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幽幽地,袭进她的鼻端,让她的心,一并的放松下来。

纵然.心里,还有着悲痛,有着不安,但,在这份馨香的环绕中,她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她睡得很是深沉,连梦都没有。

再次醒来时,她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手,却赫然惊觉,手心里,早没有他的手——

睁开眸子,隔着帐幔,对上的,是果嬷嬷的眼睛。

“娘娘,您醒了?”

她望了一眼透殿外,竟是黑漆的一片。

“皇上呢?”

看着天­色­,应该还未到卯时,难道,夜里又出了什么事不成?

“娘娘,可要用些什么?”果嬷嬷避而不答,仅掀开榻前的帐幔。

这一掀,她才惊觉,根本不是合欢殿。

“果嬷嬷,皇上去哪了?”

心底的不安逐渐的扩大,加深。

她最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并且是在她一睡清醒时发生!

“娘娘,皇上早在昨日就御驾亲征了。”

第廿四章 有孕

史官记,乾永二年七月十一,帝率­精­兵五十万御驾亲征东郡。

乾永二年七月十一,林太尉攻占东郡郡都藏云。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北郡­精­兵三十万突袭藏云。

乾永二年七月十二,林太尉十万兵卒尽被困于藏云。

这一切仅发生在两日之内,北郡的兵卒仿佛神兵天降一般,在一夜间迅速包围藏云,使得城内的周朝军队,瞬间成了翁中之鳖。

而,城内的供给,至多仅够维系月余,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林太尉率军一路攻克的沿途城镇,亦在一夜之间,赫然都Сhā上了另一面旗帜。

这面旗帜只要看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诡异地,让人无法忘记。

玄黑的旗身上,勾勒出,一只硕大的蝙蝠。

蝙蝠虽是墨黑­色­,但,却在同­色­的旗身上,鲜明地显现出来,因为,勾勒蝙蝠所用的,是一种腥红如鲜血般的丝线。

红与黑,这两种绝对的­色­泽,终将这一年的夏末,渲染出,悲怆绝决的味道。

绯颜醒来时,已是七月十二日,这一睡,她睡了整整两日,和祭天前一样,没有任何感觉地,仅是熟睡。

果嬷嬷在她的榻前守了两日。

而这里,是长乐宫的偏殿。

玄忆在那晚,就把她抱到长乐宫,她明白,他希望,在他亲征的这段时间,由太皇太后庇护她的周全。

可,这真的是她所要的吗?

不是。

她目光暗淡地往殿外望去,那里,是他彼时离去的方向吧。

他在离去时的心,该有多么的难舍,她想,她能体味得到。

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殿门的轩窗上,依稀可见,有人影憧憧。

“那是皇上留下的滴血盟。”

果嬷嬷顺着绯颜的视线望去,禀道。

他,竟把滴血盟都留了下来。

滴血盟人数虽不多,但,近身护卫帝王,经这么多朝的锤炼,却是最稳妥的——

在两军对垒时,这份护卫,更是不可或缺。

而他连他的近身亲兵都留下来予她,他真的,把她的周全,凌驾于他的安危之上了!

这,正是她最不安的。

她的手拽紧丝被,复松开时,径直,就要下榻。

小腹骤然一阵抽痛,手捂住小腹,莲足却疲软地一个踉跄。

“娘娘 !”果嬷嬷忙上前扶住绯颜。

绯颜的脸­色­苍白,她的莲足踏在丝履上,丝履尖的珠缀把她的脚底,咯得疼痛无比。

“娘娘,皇上留下口谕,让娘娘在这,好生将养身子,等他回来。”果嬷嬷觉得到绯颜的手臂冰冷一片,忙一边俯下身子,替她将丝履穿上,一边道。

等他回来?

东郡的战势,真的那么简单吗?

如今想来,那晚,他说的话,更象是决别的嘱托。

绯颜闭上眼睛,手握紧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晰明地道:

“本宫想见太皇太后。”

“还请娘娘先用膳点。”

果嬷嬷亲击手,殿外,早有宫人鱼贯进入。

皇上这次所用的迷香,会让绯颜沉睡两日,两日间,果嬷嬷仅能伺候绯颜用些许流质的食物,是以,在绯颜将如期醒来的今日,她早准备好该有的膳点,这自然也是皇上临行前的吩咐。

“嗯。”

心神再不安,可,若不吃点东西,她根本没有力气,去做接下来的事。

甫用完膳,殿外,就传来太皇太后驾到的的通传声。

太皇太后由苏暖扶着,缓步迈入殿内。

绯颜欲待起身,太皇太后已安住她的手:

“不必多礼。哀家也早该来瞧你,只是你一直睡着未醒。”太皇太后牵着她的手,一并坐下,方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宫人喏声退下,殿内,除了冰盆里置着的冰块融化,坠进冰格中发出一丁点声响外,再无其他的动静。

太皇太后收回牵住绯颜的手,微拢起广袖,望向她,道:

“皇帝亲征前,把你交于哀家照拂。希望,你能明白皇帝的一片苦心。”

一语访落,绯颜站起身子 “扑通”一声跪于地:

“太皇太后,请让臣妾出宫,跟随皇上—— ”

“放肆 !”太皇太后手拍桌几的边沿,斥道。

是,她是放肆了,但,她不能不说:

“臣妾明白这是逾上之言,但,东郡之战,太皇太后比臣妾更知晓其中的险恶,如今,皇上把滴血盟皆留在宫内,仅为护得臣妾一人的周全,试问,臣妾难道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吗?”

“皇贵妃不心安理得地待在宫中,难道,皇贵妃以为,能代皇帝杀故退兵不成?做为后妃,皇贵妃更该恪守后妃的诫责!”太皇太后冷声道。

“是,臣妾为一界女流,手无缚­鸡­之力,自不能上阵退敌,但,皇上不仅是天下万民的帝,亦是臣妾的夫君,试问,臣妾能眼看着夫君鏖战疆场,自个却安逸宫中吗?臣妾唯求能随行军中,日日伺候着臣妾的夫君,请太皇太后成全!”

绯颜重重跪叩于地。

夫君,可,皇帝又怎会仅仅是一个女子的夫君呢?

太皇太后一手虚扶起绯颜,语音不复方才的犀冷:

“皇贵妃,哀家并不是第一次,教诲于你,再多的话,哀家也不愿多说,只这一条,你却要记得,作为后妃,皇帝再怎样宠你,“夫君”这二字,惟独皇后才能唤得,如今,虽中宫因着战事延后册封,哀家并不希望皇贵妃因此就忘记这个章法!”

绯颜的身子哆味了一下,单薄的身子愈发如一片风中的黄叶。

她听得清楚太皇太后的用意,可,她真的能安心留在这宫里吗?

太皇太后的眼底拂过一丝的悲悯,不过,稍纵即逝,倘不用这看似残酷无情的话拒绝眼前这个女子,恐怕,她还是会求。

而玄忆临行前,清楚明白地拜托于她,莫要让绯颜出宫,哪怕宫里危机四伏,比之随行战场,终究还是好的。

这是她这个孙儿,第一次,恳请她做的事,她想,无论怎样,她在,必是会护得绯颜一天。

她睨向绯颜,继续说道:

“皇贵妃,既然新后未册,这后宫,今日位份最高的仍旧是你。皇上临行前和哀家说了如何处置澹台才人,此事,虽不是澹台才人所为,但,才人如今心智全失,传出去,亦是成为皇室的笑柄。不如,就由皇贵妃私下发落了罢。”

绯颜的心蓦地一震,太皇太后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

“这,是千机。无­色­无味,服者,就如同永远睡去般安祥,再没有丝毫的痛楚。赐给澹台才人,也算是,全她一个孝节罢。”

“太皇太后! ”

绯颜无法相信这会是玄忆的决定,他不会这般地冷血。

太皇太后的手轻轻放到绯颜的手上:

“祖宗的规矩,患疯病过世的后妃,去后不能停灵于鹤归堂,另用灵枢装了,从定安门运到清陵,亦是不容在妃陵入葬的。”

太皇太后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绯颜的心底,陡然清明。

“这件事,就由皇贵妃去办吧。”太皇太后起身,复道,“哀家希望皇贵妃能专心协助哀家打理这后宫,勿要再提什么不该提的要求,皇贵妃要知道,这宫里少一个低位的后妃,不足为奇,若少的是一高位的后妃,只会徒添不必要的纷扰!”

太皇太后的话字字点到即止,绯颜的心,旋即落到谷底。

接过白瓷瓶,瓷片冰冷地蕴贴着她的手心,她才发觉,原来,她的手心,竟比那白瓷更冷。

木然地跪安,看着太皇太后离开殿内,她知道,这一次,她离玄忆不过又远了一步。

无论她再怎样追,或许,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他想许她的周全,并不是她所要的。

他和她之间,还是隔了那一条鸿沟,无法跨越。

唤来果嬷嬷,梳洗停当,甫要出殿,突见,秘道上急急地奔来一名太医,宫灯明晃晃地照耀下,她辨得清,正是太医院的徐院判。

他一径地往正殿奔去,奔得很急,只通禀一声,就被允入殿,绯颜站在殿门外,依稀听到,殿内,隐隐约约,顺着风声传来:

“莲妃……有孕……”

偏殿离正殿并不远,隔了花圃,这声音,说得纵然不大,却落进她的耳中。

孩子的喜讯,对于如今的后宫来说,无疑是最值得让人期待的事,这些期待背后,或许会有其他的谋算。

但,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玄忆早表明心意,他的解释,对她才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她放得下任何的事。

哪怕,还是会酸涩,可在如今,都比不上她心内更深地关于担忧玄忆安危的忐忑。

绯颜拢了一下披帛,轻声:

“传肩辇往冰冉殿。”

青衿宫距长乐宫不算太远,半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昔日门庭若市的青衿宫,如今,门可罗雀,宫内得势的秦昭仪因宫女掌掴澹台姮一事,虽未被降位,却也是罚了半年的月俸,这一罚 ,自然让踩低拜高的宫人得了风向的指示,一切的供给也愈发的克扣了。

绯颜没有往主殿行去,径直去了冰冉殿,未进殿门,已觉一股热气轰然袭来。抬眸一望,大伏天里,殿内所有的冰盆中竟无一块薄冰。

“这,是怎么回事?”

她冷声发问,一旁,早有伺候澹台姮的宫人近身禀道:

“回皇贵妃娘娘,去内务府要了几次,都说今年天气突兀地就燥热起来,冰库的冰不够各宫的供给,需等宫外的冰库运了新的来,再做调配。”

“这句话是谁说的?”

“是内务府专司冰库的安公公。”

“传本宫口谕,安公公司职不利,打二十极子,调往墩铃司。”

“是,娘娘 ”果嬷嬷眉心皱了一下,躬身领命道。

“你们候在这。”

绯颜吩咐完,独自往殿内行去。

殿内闷热的空气里,混着一种中药散发不开的味道,愈让人觉得呛鼻难忍,四处的轩窗纵开着,这股味道却仿佛凝着不动一样,淤积不去。

床榻上,澹台姮卧躺着,斜盖了一方丝毯,美丽的容颜,此时,只剩病态的蜡黄,绯颜走近她,她已被脚步声惊醒。

微侧了身子,她望向绯颜,额发被汗濡得发腻一样贴着脸,她的­唇­上结了厚厚的痂,黑暗暗的地方,想是上的药膏没有涂抹均匀所致。

绯颜坐到她的榻前,想及澹台谨的离世,鼻子一酸,脸上,却不能露出半分的异样。

“才人,本宫瞧你来了。”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澹台姮望向她的目光里,只透出一股悲凉。

之前对秦昭仪那石番话,她相信秦昭仪是不敢再生造次。

但,原来,这宫里,不是无人造次就能让人心环希望。

澹台姮的样子,仅让她看到,对这深宫的一种绝望。

短短几日,澹台姮的转变不过是一个女子,最真实的反映吧。

没有帝恩,又惨遭刑罚,越骄傲的人,越会在这种打击里,迅速的绝望。

“不必说话,你的伤还未大好。”绯颜的声音很轻,她从袖中取出那白瓷瓶递到澹台姮的眼前,“本宫知道才人熬得很辛苦,若你想远离这种辛苦重新开始,这瓶药可以帮你。”

拿出白瓷瓶的那一刻,她其实并不能确定澹台姮是否愿意放下宫里的一切,到民间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因为,这样的结果,对于一名曾被君王临幸过的后妃来说,其实,莫过于是另一种的残忍。

但,她必须这样直接地说。

越早送澹台姮出宫,对澹台姮越是好的。

太皇太后话里的意思,她懂。

对于宫内女子落井下石的手段她更加懂。

澹台姮的目光移到那石白瓷瓶上,终是张了一下那满是伤口的嘴:

“我… ”

吐出这一字,一颗清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和着汗水粘腻的发丝,这样的她让绯颜握着白瓷瓶的手,犹自往后退了一下。

“我不甘。”她用力说出这四字,由于牙齿缺损,带着漏风的呼呼声。

不甘,又能怎样呢?

心气愈傲的人,再这样下去,只会是一个死字。

她,尚不知道澹台谨已死的消息,若知道,恐怕,更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澹台谨的死,为的就是换澹台姮的生。

所以,她不容许,澹台姮再出任何的意外!

“活着,总比死好。”绯颜低低说出这句话,复把白瓷瓶放到她的跟前,“这深宫,还有什么值得你牵念的呢?”

“我不甘,为什么,我比不上她!”说出这句话,她的嘴愈合的痴口终于再次开裂,殷红的血融了黑­色­的膏药,一并流了下来,绯颜方要执起丝帕于她擦拭,却被她按住手,再动不得。

“有些东西是擦不­干­净的。”她凝着绯颜的眼睛,吐出这句话。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绯颜的眼睛。

那是多美丽澄净的一双眼睛,就象她一直比不过的那名女子眼睛一样。

原来失去那名女子,皇上,依旧会寻找她的替身。

彼时,她以为,那名女子不过是林蓁的替身,但,当她刻意接近林蓁, 才陡然发现,这,竟是个错误。

那名女子,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为什么,那名女子总能得到最好的呢?

澹台婳,这三个字,刻进她的心里,从小到大,随着年龄增长,愈刻愈深。

这种刻印,仅和嫉妒有关。

是的,嫉妒

从小,她就希望入宫为妃,做为皇帝的宠妃,无疑,对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来说是最荣光的一件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一道圣旨,被宣入宫的却是澹台婳。

好不容易,南越亡国,她以为澹台婳终于死在那场国破宫变中,却不曾想,不过又是一场命运和她开的玩笑!

她煞费苦心,违背父亲的意思,入得周朝的后宫,本以为,凭她的貌美,必能脱顿而出,独占帝心。

可,选秀台的那句赐向鸾台,恰是帝王最无情的写照。

最终向鸾台的,始终是澹台婳,一个亡朝的弃妃,身侍二主的贱人!

她不明白她哪里比不上澹台婳,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败给澹台婳,败得颜面尽失——

哪怕如今澹台婳已死,现今最当宠的皇贵妃,也由于那一双和她相似的眼睛,一夕之间,从圣女变为最高位的后妃,独宠后宫。

连这样美貌的皇贵妃,都只是澹台婳的替身。

若她的容貌相似于澹台婳 或许,这深宫的帝恩,对她才有所转圜吧。

她不甘心,然,心底愈浓的绝望,让这份不甘心,仅能化成无边的叹息。

绝望,原来,离希望,永远只是一线之隔。

她,争不过澹台婳。

这个贱妾生的庶女,终究在媚惑男子的功力上,如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样,胜过了她。

她,不过是,宫内权责倾讹的牺牲品,纵是死,那石无情的君王,也是不会怜惜的了。

她的手颤抖着,接过那白瓷瓶。

“这,可以让我忘记一切么?”

是的,她想忘记过往的一切,因为在绝望中,她看不到任何活着比死还好的希望。

但,谁又愿意死呢?

命,毕竟对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

“这瓶药,并不能让你忘记一切,仅能让你重新开始。”

绯颜的声音很淡,她看得懂,澹台姮眼底流露出的那一抹掺杂着怨愤的绝望,所以,她不会让她知道,她就是澹台婳,她依旧伪装着她的声音。

纵然,会怜悯她,可,这种怜悯与信任无关。

澹台姮接过那白瓷瓶,甫到­唇­边,却仍犹豫了一下。

“斗来斗去,到头,只会让自己失去更多,比来比去,最终迷失的,也惟有自己。澹台才人,这深宫的残酷无情,难道真的,是你想要的吗?纵然挣得到一时的荣光,暗里,酸苦自知,连真心相待的一心人,都是不可得的。”

绯颜说出这句话,是的,若她没有玄忆,她根本不会愿意继续待在宫里。

可,大部分的女子,终究是得不到帝王之爱的。

于,澹台姮。

亦是。

澹台姮闭上眼眸,仰首,将那白瓷瓶中的药水,悉数咽下。

既然不愿就这样带着绝望死去重新开始,对她来说,是如今唯一剩下的路。

毕竟澹台婳再怎样处处胜过她,终死于宫庭的争斗中,在经历宫闹纷争后,她若还活着,只这一点,是她胜过了澹台婳罢。

这样想时,她含笑饮尽药水,亦含笑,闭上了眸子。

绯颜看她沉沉睡去,连鼻息都无的样子,刹那,曾以为她真的去了,渐冷的身子,惟心口那石丝余热,让绯颜知道,这瓶药水,真的,不过是假死药。

她俯下身子,细心地替澹台姮擦去嘴角溃留的鲜血,恰此时,殿外,传来苏暖的急叩殿门声。

“皇贵妃娘娘!有禀 !”

“进来罢。”

苏暖急急进入殿内,脸因本跑犹自涨红着。

“才人的遗体交予苏嬷嬷了。”绯颜收回丝帕,兀自望着床榻,吩咐道。

“这里奴婢会安排人处置,可现在,还请皇贵妃娘娘跟奴婢速回长乐宫!”

苏暖从来没有这般惊惶失措过绯颜这才觉得似乎,情形有些不对。

未容她细想,苏暖已躬身请她出殿。

殿外早有另两名太皇太后跟前的宫女处理澹台姮的“尸体”。

若她没有猜错,澹台姮会被装进“灵枢”,运往清陵,而,最终应该会半途调包,交于澹台姮的母亲。

澹台谨畏罪自尽后,玄忆并未推罪于族人,只命澹台一氏迁出镐京,发往舞阳。是以凭着澹台府往日的积蓄,安居于舞阳,自是不用担心生计的问题。

这样的结局,对于澹台姮来说,或许,是最好的。

甫至长乐宫,顿觉气氖有些异常,这一路肩辇行得极快,让她的小腹, 又隐隐开始抽痛,她几乎是捂住小腹,下的肩辇,苏暖觉到绯颜神­色­不对,忙上前扶住她,一路行进主殿,殿内,早跪了俩人。

一人,是滴血盟统领菲靖, 另一人正是太医院院正。

太皇太后肃穆地站在殿内凤目示意间,苏暖早合上殿门。

“尔等方才服下的是千机,无­色­无味,只要尔等安然护送太子和皇贵妃至皇帝身边,皇帝自会赐尔等解药。”

绯颜有些惊愣地望向太皇太后但太皇太后的神情,分明是认真肃穆的。

菲靖和院正手中,都拿着一个墨绿的瓷瓶,与方才她拿的瓶子颜­色­不同,瓶身也较大,所以,里面的乾坤应该也不会相同。

“微臣谨尊太皇太后口谕,定当护送皇贵妃,一路玉体无碍 ”院正忙不竭地跪下道。他行医多年,自是知道千机的毒­性­。

这毒的解药,历代仅有周朝的皇帝所有,亦是皇帝用来牵制人心的一种毒药,故名为千机。

服此毒者,每日需定时服用一口千机,方能续命,但千机之毒,若运于周身,九九八十一天,则再无药可救,所以,对于他来说,八十一天之内,没有解药,这命,也就等于是赔了。

念及此,他当然忙不竭地应声领命。

然,菲靖却不领命,兀自跪在那边,道:

“恕末将不能领命!末将只听命于皇上,皇上的口谕是让末将率滴血盟众将士,在宫内护得皇贵妃的安宁!”

“愚忠!”太皇太后唾道 ,“哀家告诉你,若现在你不护送皇贵妃离开禁宫,那么,皇贵妃的­性­命,恐怕都不是你所能保得住的!”

“太皇太后?!”菲靖震惊地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太皇太后。

“这天,就要变了!或许就在今晚,或许就在明日,你们必须立刻从长乐宫的密道出去!否则,就是辜负了皇帝之托!同时,亦为了你们自个的命,现在,立刻走!”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广袖一挥,眉心颦成川字纹,更让人觉得事态的变化,恐怕真的不尽如人意。

“你们暂且退下,半个时辰之内打点好一切,但不得退出长乐宫,你们所要的东西,吩咐殿外的嬷嬷,她自会交代宫人替你们收拾。”

“是。”二人再无异议,齐声退下。

“太皇太后?”绯颜捂住小腹, 额际隐隐有汗珠沁出,太皇太后上得前来扶住她的手,示意苏暖暂退一旁。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宫中,恐怕再不是哀家所能控制的,无论皇帝或是哀家,都没有料到,这天变得这么快。”

“难道,摄政王 —— ”绯颜一念间已然清明。

“颜儿,”太皇太后止住她要说的话,遂道,“答应哀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回宫,要回,也是皇帝御驾凯旋时再回!否则,切莫再回宫!带着太子,沿运河一线下去,就是藏云,沿途,恐怕,战乱不断,但,哀家适才早用信鸽通知皇帝,相信,在平川,他就会留下兵马接应你们。”

“太皇太后,您呢?”

绯颜从这字里话间,已知事态的严重。

背后的­阴­谋缔造者,终于迫不及待地,要将这­阴­谋公诸于世,带来的,除了血雨腥风之外,不过是颠覆朝纲的狼子野心。

“哀家哪里都不会去,这后宫哀家待了四十年,即便是死,哀家也要留在这!”

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更紧地握住绯颜的手:

“好好休息一下,即刻准备从暗道离开,这一处暗道,是宫里唯一的一处,也是历代太后都必须居于长乐宫的原因。”

“太皇太后,臣妾想回合欢殿, 收拾一些东西,是否可以?”

“不,你哪里都不能去,就在这歇息,因为哀家并不知,宫门那边,是否已有了变数。”

这句话,让绯颜仅想起,彼时的南越破宫,那一幕幕的惊悚场面历历在目地于眼前闪现,她的手心更加地冰冷,包括小腹的疼痛也越来越让她无法忍耐。

对了,她想起来,太和殿还有冥霄让她去取的天母草,她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可如今,哪怕有了草,又有何用呢?

天下纷乱,而这一役,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

“太皇太后,烦请让人把合欢殿的那个妆匣替臣妾取来,好么?”

“嗯。”太皇太后应允,苏暖早会意退出殿外。

不多时,奕鸣被带往殿中他睡眼惺松,显然是被人于梦中喊醒,全然并不知道眼下的情形。

绯颜忍住腹痛,伸手揽过奕鸣 ,奕鸣乖乖地俯贴在她的怀里,殿外,苏暖早取来妆匣,绯颜打开妆匣,取出里面一对银制的龙凤纹镯子,戴到手腕之上,其余的皆置放在一旁。

“你们速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太皇太后冷静地复道。

一切甫定,菲靖和院正再次步进殿内,二人皆准备妥当,随身的宫人,只带了佟儿和果嬷嬷二人,及十名滴血盟的­精­锐。

一众人等,皆打扮成寻常百姓人家,除了绯颜容­色­倾城外,其余,并无不妥。太皇太后凝着绯颜的这张脸不仅皱了一下眉。

院正早会得意来,上得前道:

“太皇太后,微臣有一草方,可让皇贵妃娘娘暂时看起来气­色­不佳。”

太皇太后颔首间,院正呈上一瓶药膏呈于绯颜,绯颜甫打开,顿觉熟悉,正是景王彼时于她的蜡膏。

“这蜡膏,若停用,会有损容貌么?”她脱口问道。

“回皇贵妃娘娘的话,这本是黄檀蜡膏,涂上可使气­色­不佳,用水洗去,就恢复容颜,定不会有损娘娘倾国之姿一分一毫。”

原来如此!

玄景,他所要的,无非就是让她甘心用息肌丸,魅惑之香,能诱得帝心,却亦会一步步地,失去生育的能力。

她的­唇­边浮出一抹笑­唇­,她竟然,还真的以为,停用蜡膏,必须用息肌丸,方能保得容貌。

只有她这么蠢的人,才会被他骗吧。

骗了一次,又一次……

强拢心神,她熟谙地将这蜡膏抹于脸上,亦遮去倾国的妹艳。

苏暖另把一包裹交于苏嬷嬷,里面是一路的盘缠。

“哀家就把太子和皇贵妃托付于你们了!”

一语甫落,太皇太后即刻转身,带着他们一众人往内殿行去。

她藏青的缎裙在鲛烛的映照下,只湮出一种无边的悲凉。

榻前的如意观音象在太皇太后手中轻轻转动,旋即,床榻下显出一条通道,这条通道黝暗深邃,似乎一眼望不到头。

“快下去罢,此密道通往城外的一条小道,这是开启出口石门的钥匙。”太皇太后从观音象下取出半环白璧,交于绯颜。

滴血盟,这次仅随行十人,毕竟,若带全部的亲兵上路,反会引人注意。

点燃火折子,菲靖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滴血盟的其余十人分别散于队形两侧。

绯颜由果嬷嬷扶着,走在中间的位置,甫下石梯,身后的床榻已然阖上,阖上的瞬间她恍愧地听到,似乎,有急急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而,这脚步声,并不是仅属于一个人的,听得声音,必是十多人以上。

她的心,瞬间被揪紧,可小腹的疼痛却是愈来愈烈,每走一步,都有支持不住的痛苦。果嬷嬷觉到手臂一沉,忙道:

“娘娘您怎么了?”

院正紧走几步,跑到绯颜身边,轻声道:

“娘娘得罪了!”

因时间紧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什么悬丝诊脉,果嬷嬷忙将一丝帕覆在绯颜的手腕之上,院正的手立刻搭于覆了丝帕的腕口,甫一搭,他的眉皱成川字。

脉相极为奇怪。

他行医这么多年,都辨不清,这究竟是何脉相。

“无碍的,是娘娘太过疲劳所致。”

既然没有办法断定,他只能暂时安慰皇贵妃。

绯颜轻点颔首:

“本宫没事,快走!”

果嬷嬷一手架起绯颜,奕鸣仍紧紧拉住绯颜的手不放,一行人迅速从地道内向前行去。

长乐宫。

太皇太后方把床榻阖上,已听到,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的将那观音象,碎然砸碎。

这一砸碎,千龙石下,通往床榻的这一门,终究是再进不去了。

唯一的出口,仅是城外的石门。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这么做,可如今她清楚地知道,她必须这么做!

此时殿外来的是何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清莲香,那么幽幽地在殿内萦绕开时,带于她心中的不过是一丝莫名的伤感。

他,还是走了这一步路。

抬起凤目,一瞬间,她似乎又苍老了些许,或许从当年入宫开始,她就已经苍老了。

“摄政王,,这么多人擅入长乐宫,难道是想逼宫不成吗?”

她的话说得极其云淡风清。

而,眼前的形势,却实是与云淡风清没有任何的关系。

“太皇太后,本王只是率兵保护禁宫的周全,以免别有用心之人,借着皇上御驾亲征在外,扰了宫内的清静。”

“哦,是么?”太皇太后的丝履踏过地上的观音象,一步一步走近摄政王,“可哀家却认为,是王爷扰了这禁宫的清静。”

“太皇太后,太子殿下呢?”摄政王问出这一句话,深暗的眼底,拂过一丝­阴­霾。

“太子殿下此刻早已歇息,王爷的护卫不包括惊醒太子殿下的清梦吧?”

太皇太后终于走到他的跟前,离得他这么近,有多少年,她没有离他这么近了呢?

“是么?本王刚从太子殿下的偏殿而来,伺候太子的嬷嬷告诉本王,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就被太皇太后叫到了这里,难道,是那嬷嬷诳了本王不成?”

“王爷,这句话,怎么让哀家听起来觉得,别有用心之人正是王爷您呢?”

太皇太后看着眼前这名男子,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子,全然在今晚褪变得,让她瞧不出本来的样子。

或许,这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刻意隐忍住的样子罢。

从当年安陵羽熙自尽那晚开始,他,早就变了。

而她,因着对他的爱,才刻意不去面对这份褪变。

可,这份爱,其实早在时光的流逝中悄然地变质,惟独她,终是不愿意承认的逃避到了现在。

“既然太皇太后如此说,那本王也不与太皇太后多说无益的话。”摄政王眸光将周遭的一切悉数收入眼底,“太子殿下总不至于在这殿内,凭空消失了吧?”

“王爷,哀家想安置了,请王爷还是带着你这些忠心的亲兵们,退到殿外去罢。”

太皇太后的手,悄然地握到袖底,那里有一柄峰利的匕首,碧澄澄的匕首,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防身的利器。

没有想到第一次用,却是在今晚,这样一时刻。

摄政王并不退下,­唇­角勾起犀冷的弧度:

“太子殿下究竟去了何处?本王不想再问第二遍!”

话语甫落,太皇太后双臂微张,飞扑入他的怀里。

藏青的翟衣裙裾拖拂过光亮如镜的金砖地,如同云霞流转过属于她的这片天际,翩然扑入他环中。

“嗤!”

低微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那么地轻,却带着一种绝决……

终章1:但曾相见便相知

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倚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怀里,有着清莲的馨香亦有着这么多年,她一直希冀得到的,来自于他的温暖。

可,第一次,蕴贴在他的怀里,却是在这样的时刻。

生离死别的时刻。

碧绿的匕首握于手心,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朝他的胸前刺去,她以为她的手会颤抖,但,竟然一点点的震颤都没有。

哪怕,心,早蜷缩成一团每一瓣,其实早碎成了粉,所以,惟有蜷缩起来,这样,表面看上去,仿佛,还是完好的。

她凝向他,看到他紧抿的­唇­际勾出一道轻浅的弧度,随着这道弧度,锋利的匕首刃尖,似乎亦阻在弧度之外,再刺不进去。

他宽广的胸膛,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恁她再用力,皆无法刺入一分。

这时,她才记起了一件事

她,真的很善忘。

怎么忘记了,先帝曾赐予过他一件金镂甲呢?

金镂甲,世间的绝宝,穿者,刀箭不入。

是以,她护身的匕首,纵然也是稀世的绝器,之于金镂甲,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譬如此刻她的所为,也是不自量力。

玉碎瓦不全。

事已至此,生无可恋。

她的脸上,浮出一抹苍白的笑靥,和他冷峻的笑不同,她的笑,不过是生命尽头最后绽放出的华彩。

反手握住那刀“嗤”地一声,刃没入胸中。

她的胸中。

这一声,极轻,但没入胸腔的力道却是蕴蓄着她毕生最大的气力。

匕首柄上错金花纹里湮满了鲜血,渗出来的鲜血、蜿蜒地渗进血刃中,再从指间溢出。

她护甲的翡­色­珠玉上,亦是坠挂着一颗晶莹的血珠子,盈盈欲坠地,终随着她砰然委地间,坠落下来,和着胸口喷溅出的血里,瞬间染红了她藏青­色­的宫裙。

在她快要跌倒于地时,他俯低身,揽抱住她的身子,她坠于他的怀里,那里因着血液芬芳,清莲香,终是被暂时遮盖过去。

真好。

总算闻不到了。

从闻到他的身上有清莲香开始她就习惯熏兰香,这样,面对他,或者安陵羽熙,她都可以不用因为这清莲香,而被轻易触伤心底的那处柔软。

可,无论再怎样熏兰香,清莲香仍会袭进她的鼻端,避无可避。

原来,只有血液的缠绵腥甜,才能盖过清莲香。

她,是否知道得太晚了呢?

她和他,除了皇上,周朝如今最权贵的二人,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也惟有走到这一步,她才能最终死在他的怀里罢。

她是再也没有泪了,声音里透着无法言喻的哀凉:

“既然,没有办法杀你,那么,就用我的命来抵赔。”

面对今时今日的他,不是他死,即是她亡。

他死,周朝的天依旧不会变。

她亡,就不必成为他的傀儡。

两个结果,都好。

不过现在,是她亡。

而她,在生命即将消逝前最后要做的事,就是尽量拖延时间,好让地道中的人,顺利抵达城外。

这,是她死前唯一的心愿。

她凝向他,柔软地笑着。

自从入宫以后,她就再没有对他这般笑过,原来这一辈子,即便站在荣华极致的鼎峰,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千古伤心人罢了。

所以,她缺失了她的笑。

笑,真的很简单。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对她来说,以往却是那么难呢?

他伸出手来,仿佛想要触碰她的脸,但手伸到一半,终究还是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她用尽身体残余的力气,抓着他的手,就豫再也不能放开般,紧紧地抓着:

“仲逸,忘记恨,好么?”

她唤他的名字,不再用世俗的称谓。

他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凝着她,随后轻启­唇­道:

“除非我死,否则,我无法忘记,羽熙所受的痛苦。”

他也没有再用“本王”自称,只这一个“我”字,用冰冷的语调说出时,仍旧,是生疏的。

她的眼泪滚滚地落下去,眼前一片模糊,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

“玄忆 …毕竟是宸儿…的孩子……你……真的……要断了…他的后路么?”

“玄忆的心大了,是他先容不下我。”

她知道,她没有能力改变他心中的任何事,他的心里从来只有安陵羽熙没有一处,是可以留给她的。

哪怕,她用死请他停止这一切,亦是徒劳的。

她还想说什么,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分薄力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望着她眸底的光彩逐渐地涣散,骤然有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眼中,他以为自己是再不会哭了,那眼泪滚落,滴在了她的乌发上,瞬间洇入再没有痕迹。

怀里的这女子爱了他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只可惜,他对她的爱,没有办法去回报,一个人一辈子所能拥有的爱,于他,早悉数付出给了安陵羽熙。

从安陵羽熙步进他生命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以后的每一步,都会烙满她的一切,哪怕,她擅长心计,哪怕,她其实谁都不爱。

可,并不能阻止他付出这份对她的爱。

所以,对其他人,他只能辜负。

无论为她做任何事,他都不会后悔。

只要她说,他就一定会做到。

唯一一次,他不能做到的就是护安陵一氏免被夷十族。

也是那一次,他最爱的女子,迅速的憔悴下去,最终,离他远去。

流下这颗泪,为怀里的这名女子。这么多年,若说一点都没被感动,是假的。

这一次,是他间接逼死了她。

可,他只能这么做。

他俯下眸光凝住她,低声:

“宛如,我答应你,只要玄忆愿意和嫣然在一起,我不会让他没有后路可退的。”

说出这句话,怀里的她仅是眉心颦紧,并未抒展开去。

她慢慢地松开握住他的手,脸上漾开的笑意一并僵硬住,旋即,她的螓首向后垂去,绾发的碧玉簪,随着这一垂,“叮”地一声坠落于金砖地上,敛出一抹弧光,这抹弧光的尽处,他­唇­角的弧度一并敛去。

她的心,再没有任何牵念的了。

他,还是执迷不悟!

既然,他自己知道,他没有一分的爱可以分给别人,难道,他以为玄忆就可以吗?

在意识归于一片寂肃前,轻轻地,她抒出一口气,这气,在深夜时分,仅是叹息的味道。

他抱着她,她的身子,渐渐地沉重下去,犹如什么,压在他的心底.无法舒散。

她残留的温度随着血液的流逝,一并的开始冰冷起来。

她,终是走了,带着对他爱的磨灭,走了……

他抱着她,直到,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进殿禀道:

“王爷,末将的信卫兵捉到这信鸽。”

“嗯。”他只低低应了一声,甫伸手,军官模样的人即会意过来,将信鸽脚上的信纸呈递上去。

他将太皇太后的尸身轻轻放置红毡毯上,展开信纸,心底已然有了计较:

“将这只信鸽放了,再放一只信鸽,同样的内容,需让东郡的人截到。”

他早瞧出,她在拖延时间,为的该是让她想要护全的人逃离。

而那些人的逃离,因着这信鸽的出现,终将成为最好的一步棋。

虽太子没有找到,不过,少了这一个娃娃,对于全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是。”军官模样的人喏声,另禀道,“除太子殿下未寻到之外,皇贵妃、贵妃亦不在宫中。”

摄政王眉稍微扬,道:

“其余各门,出入人等可有异常?”

“成时,定安门出过一具装有澹台才人遗体的灵枢,已被扣押,请示王爷如何发落?”

摄政王略沉思了一下:

“不必扣押,放行。”

澹台谨毕竟于他,也算是做过些许事,他不愿做得太绝。

“是。”

摄政王复看了一眼太皇太后的尸身,环顾殿内的几名近卫亲兵,语音骤厉道:

“太皇太后并没有薨驾。尔等可曾听明白了?”

“是!”几名近卫亲兵皆异口同声地道。

他站直身子,目光留驻到打碎的观世音像上。

既然,她死都要维护一些东西,那么,就让她在地下知道,她拼死维护的东西不过是错误的。

这般想时,殿外传来些许曹杂的声音,随着殿门被砰然打开,纪嫣然出现在殿门的那一隅,她一步一步走进殿内,眸华自然没有错过,地上的那具尸身。

“摄政王!”她唤出这三字,语音里满是悲愤。

“尔等都退下罢。”摄政王望向纪嫣然,吩咐道。

殿门随着一众近兵的退下,再次被关阖起来。

“嫣然,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为你好,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为我好?摄政王,您步步为局,竟连我都是一并算在内了。”

纪嫣然的语气再不复以往的淡然,她的­唇­­色­甚至于是煞白的。

“如今你是有身孕的人,怎么还不知轻重呢?”摄政王淡淡地道。

纪嫣然的手抚到依旧平坦的腹部:

“是啊,身孕。您告诉我林太尉意图不轨,若我有身孕,可于宫中牵制住贵妃的势力,以防宫闹内变,扰乱军心。”

“嫣然,这,没有错,你的身孕,对于后宫的的制衡,是必须的。”

“制衡?今日您率亲兵将整座禁宫团团围住,这宫内,哪里还需要什么制衡呢?逼死太皇太后,无论前朝和后宫,难道不是以您的话为独大吗?”

“太皇太后,是自尽。并不是本王逼死她,嫣然,你如今已有身孕,好生在未央宫歇着吧。”

纪嫣然随着这句话,突然就笑出了声,笑得眼泪,纷纷地从眸底滑落:

“有孕,呵呵,我不愿配合您演这场假戏,你就私下部署了院判直接禀于太皇太后,摄政王,若让人知道, 我根本不可能有孕,您说,这个谎,您该怎样来圆呢?”

摄政王的目光骤然转向她她话语里的意思,难道——

纪嫣然抬起素手,轻轻地,拭去眸边残留的泪溃:

“皇上根本没有临幸过我我怎可能有孕!”

果然如此!

摄政王冷冷一笑,深黝的目光愈渐地邃暗起来:

“嫣然,你太累了,回宫歇息去罢。”

“摄政王,如果您要的,是谋朝篡位,这,终将不会成功。”纪嫣然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会把这个事实公诸于天下!”

“你公诸于天下的同时,就是断去所有皇上后路。”

摄政王语音转厉:

“他只有册你为后,封你所生的皇子为太子,这周朝,才依旧会是他的天下。否则,哪怕他能收复东郡,所有的退路,却一并不会再有! ”

“摄政王!”纪嫣然再唤出这三字,语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意。

“这不是你对本王说话该有的态度!皇室欠你母亲的,都会在你的身上得到补偿。如果这份补偿来得太晚,本王,并不能保证,是否会有耐心继续等待。”说完这句话,摄政王语音提亮几分,“来人,送莲妃回宫!”

纪嫣然被几名嬷嬷扶着往殿外行去,她想挣开这相扶,可,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散去。

她没有力气去挣扎。

如果这一挣,将让玄忆腹背受故,她不会愿意,亦不会容许。

夜­色­,愈发地深浓,这一晚,注定是禁宫中最暗沉的夜­色­。

这些夜­色­浓灼间,早在摄政王的亲兵进入禁宫前,一名小内侍已悄然隐进繁逝宫。

这名内侍,蹑手蹑脚地在树影疏离间,进入这处冷宫。值门的宫女甫要开口,被一条淡绿的丝帕一挥,便晕睡过去。

繁逝宫内,除了值门的宫女,酉时以后”,没有其他宫人出入的。此时,这名内侍迅速地往宫内行去。

他径直走进一处殿宇,殿内,弥漫着破败的味道,无数的尘埃之气扑面而来,让人不禁掩鼻,这名内侍一步一步走进这处殿宇,穿过垂挂下破落的帘幔,他径直走到床榻前。

榻上的人影,骤然地惊醒:

“谁 —— ”

他身形比一般内侍娇小,脸,却是蜡黄蜡黄的,仿同重病初愈一般。他望着床榻上的那人,冷冷一笑:

“皇后娘娘,可安好?”

这小内侍甫启­唇­,竟然是名女子。

“你是 —— ”床榻上那人瑟瑟地起身,手扶住榻沿,正是昔日端庄维容的皇后。

再美的容颜,进了这里,都不会保持太长时间,除了,心里还有着期待的女子。

而显然,昔日的文哲皇后早就没有了期待。

所以,她的容颜只不过短短四月,就不复彼时的鲜妍。

“皇后娘娘,连臣妾都记不得了吗?”

“你!”皇后的声音陡然起了一丝的惧意,她不自禁地身子往后缩去,被那内侍一把抓住她的身子,再动弹不得。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何必这么怕臣妾呢?”

“林蓁,我已不是皇后,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呢?”

那小内侍正是林蓁,她娇好的脸隐在蜡膏之后,但,她的声音,却没有打算做任何的伪装。

“是吗?这句话,你早点说,或许,我还会放过你,可惜啊,一切都太晚了。”

“林蓁,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还不如问,皇后娘娘,您想怎样 ”林蓁掐住皇后的手骤然地用力,“皇后娘娘,您应该不是那么擅忘的人吧。那时,我方入宫,自认对您恭敬有加,可您呢?您对我又做了什么?”

“林蓁 —— ”

“您是丞相的千金,我是太尉之女,其实,注定断不会于宫中和睦相处的,但我却那么傻,竟会相信您的话,还用了您赠给我的见面礼,您说,那种香,是皇帝最喜欢的香,事实也是,这香配上檀绥吸引了彩蝶,也吸引了皇上,可这种香有什么效用,皇后娘娘应该比臣妾更清楚吧。”

“息肌丸,呵呵,你真的那么傻,傻到会相信我的话吗?你根本不傻 ,你也知道这息肌丸确实是种最好的媚香,难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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