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线娘很快回到了清宁宫,脸色微变,低低告诉邹皇后“达王府和宝王府,已经被抄了。更多精彩小说请访问”
邹皇后眉梢一挑“谁抄的?”
尹线娘脸色凝重“煦王带队,还有,太后。”
邹皇后沉默了下去,半晌,轻轻叹息“所以燕娘也突然回来了对吧……由她吧……”
到了下午,满身疲惫的明宗到了清宁宫,进门一头倒在凤床,呼呼大睡起来。
邹皇后怜惜地看看他,起身走到外间,偏殿坐定,宣了孙德福进来,将殿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仔细问清,垂头想了想,低声道“既然如此,你找个机会,放了雍郎。”
孙德福大惊失色“娘娘,斩草不除根,那不是……”
邹皇后嘴角一翘“我像是那种胡乱心软的人么?”
孙德福一滞,眨眨眼,低声问“娘娘有安排?”
邹皇后微微一笑,点头“有。”
孙德福低头想了想,咬着牙,点了点头。
晚明宗醒来时,孙德福进来了,跪倒大哭叩头“启禀圣人,没看住,还是没看住,温王殿下被人救走了!”
明宗一愣,救走了,哭什么?不该切齿么?
邹皇后走了过来,看了孙德福一眼,叹口气,前抱住了明宗“别难过,别难过。”
明宗心头一震不是救走了,而是,死了!?
明宗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邹皇后的腰,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邹皇后轻声答道“申时前后nAd1(说要吃饭喝水,递了餐盘进去,也说了宝王兄都一力承担了下来,暗示过他能活命了。谁知道这样气性大,碎了碗,瓷片割了颈……”
明宗手臂一紧,将脸深深埋到邹皇后的衣服里。
邹皇后明显地感觉到了明宗的放松,却佯作不知,低声续道“怕外头说是咱们逼死的,所以我让孙德福编造说是逃了。也好给大家留个念想。”
咬了咬唇,低声又道“夏姑姑听说雍郎逃了,关自己房门,自尽了……”
明宗对自尽的夏莲芳什么感觉都没有,注意力还放在温王身,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轻声责备道“你不怕以后有人冒他的名头闹事?”
邹皇后愕然,垂下眼眸,轻轻推开明宗,福身下去“臣妾思虑不周了……”
明宗伸手扶住她,轻轻拉到怀里“我这么一说,你别当真……”
……
……
贤妃,哦不,现在应该叫她阮秀儿——
阮秀儿一身粗麻丧服,跪在一个无名无姓的土包前,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摆着香烛供品。
倒在旁边的温王渐渐醒了过来。
旁边,尹线娘、小武、牟燕娘,甚至还有邴阿舍,都冷冷地看着他。
阮秀儿听到动静,转过脸来,温温柔柔地一笑“雍郎殿下,您醒了?”
温王看着这些人,眼闪过一丝惊惧。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多多少少,都跟自己家里有仇nAd2(
阮秀儿看他的目光在旁边的人身打转,便笑着给他介绍“这是尹线娘,她家爷兄叔伯一共七口,都死在南疆战场了。不过,首级却被割了,听说,是宝王殿下杀的,当做敌酋的脑袋,换得了好大的军功呢!”
“这是小武,哦,大约温王殿下知道的。他全族都被灭了。他有个堂姑姑,叫做花期。”
“这是牟燕娘。她家的祖父奉命照顾邹氏的那一胎,因为我奉宝王爷的命下了毒,她祖父不眠不休数个日夜,终于熬得油尽灯枯,驾鹤西归了。”
“这位邴阿舍,听得说,是替师父来报仇的。她师父是尚食局的一位姑姑,小食做得极为出色。好像是撞见了宝王爷派去哄骗夏莲芳的人,被灭口了。”
阮秀儿温柔地看着温王,笑道“她们都是因父债子偿这句话来找您的,当然,牟燕娘还负责一会儿将我的命也取走。不过呢,我却不是因为宝王爷,我是特意来找郡王您的。”
阮秀儿看向温王的眼神越发缠绵,看得旁边的人都毛骨悚然“郡王下令杀我灭口我不恼,不过想问问,林樵他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杀他呢?他可当你是紫微星下凡呢!”
温王压根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拖着无力的软绵绵的身子往后躲,口尖声道“你别过来!你不要碰我!不许你碰我!拿开你的脏手!”
阮秀儿果然停了下来,咯咯娇笑,抬头看向众人“你们往后些,不要听,皇后娘娘有话着我问他。”
众人都往后退,只有尹线娘留在原地。
阮秀儿偏头看了她一眼,讶然“竟然是你?”
尹线娘点点头,嘴角一翘“娘娘让我来听回话。”
阮秀儿看向眼怨毒的温王,轻声道“娘娘让我问问郡王,宜庆十九年九月,郡王在哪里?”
温王脸色大变,身子挺直了起来,声音尖细“那个贱人怎么知道的……”
听了这句话,阮秀儿的瞳孔微微一缩!
温王竟然承认了!
尹线娘冷笑一声,低声道“真是娘娘说得那话,你这种人,生下来该溺死在马桶里!”
温王神经质一样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样子像一个深闺怨妇“说不定,她跟我一样呢……只不过我太倒霉了,堂堂的宫斗女作者,竟然穿越到了一个郡王身,还特么的是私生子之后……我艹见过我这么扑街的穿么……”
尹线娘听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听不懂nAd3(
但是尹线娘很干脆,出手如电,先把温王的两条胳膊摘脱了臼,然后趁着他张口痛呼,一只木球狠狠地塞了进去,脚尖再一挑——
双手无力耷拉下来、睁大了恐惧双眸、又只能呜呜呜的温王,被踢到了阮秀儿跟前“我没那个爱好,你们想咋办咋办吧。我到那边歇一会儿,完事儿叫我!”
……
……
牟燕娘回来后痛痛快快地用了三桶热水,把自己从到下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去见邹皇后,大礼拜倒“娘娘,我仇报了!谢谢你!”
邹皇后点点头。她正琢磨什么是“宫斗”什么是“穿”,心不在焉。
牟燕娘低着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娘娘,我能,把医术都教给线娘么?”
邹皇后惊觉,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她“你说什么?”
牟燕娘腮一片通红,叩头,伏在地,低声道“娘娘,燕娘失信了。燕娘想,嫁人了……”
邹皇后恍然大悟,呵呵地笑了起来,眼满满都是诡计得逞的得意,口却笑嘻嘻地答她“这样啊。可以吧。你把线娘和小语两个教好了,能走了。”
牟燕娘咬了咬牙,道“我可不可以每天白天入宫教她们,晚,晚回……”
邹皇后终于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掩住口,回头紧张地往内殿张望,见没有惊动明宗,方低声笑道“行,行!等过个一年半载,圣人和太后的心情好一些,我给你们俩赐婚,这样可以了吧?”
牟燕娘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双目圆睁“娘娘知道?娘娘怎么知道的?这事儿没别人知道!这个碎嘴的家伙……”
牟燕娘瞬间便怒了!
邹皇后急忙喝道“低声!你以为我当时为什么要让你去兴庆宫?尚药局没有能干的女医了么?不是因为那个老实的家伙醉心医术一直未娶?!”
牟燕娘的脸顿时又是通红一片,哼唧半天,方憋出一句话“娘娘,那个时候,你哪里来的做媒婆的心情?!”
邹皇后一噎,眨眨眼,挑眉道“万事在手,我甚么心情都有!”
尹线娘一头撞了进来“燕娘,太后要回骊山了,催你呢!”
牟燕娘如蒙大赦,跳起来,急忙往外头跑了。
邹皇后抿嘴一笑,轻松惬意。
……
……
二月初一,明宗杀宝王谋逆案党羽数百,京城血流成河。
二月初二,邹皇后令废魏氏为庶人,打入冷宫,氏、高氏、凌氏三人分别封为婕妤、修容、修仪。
二月初三,福王被削爵为思过伯,世袭罔替,并夺其三子郡王。
二月十五,礼部侍郎邹齐呈折请旨采选,邹皇后急令邹齐入宫,迎面亲手打了亲叔一个耳光。
二月十八,裘太后拿出先帝留下的一道遗诏“凡我昭宗一脉子孙,若有不愿纳妾者,妇人辈不得以孝道相强。无嗣,宗正寺主持过继可也。”朝臣哑然。
三月初三,礼部侍郎邹齐以沽名钓誉自请降职,明宗立批曰准,可去兰州为长史。
三月十五,裘太后回兴庆宫,钦命桑九为兴庆宫掌宫女官,叶大为内侍首领;横翠为清宁宫掌宫女官,叶三为内侍首领,尹线娘、小语为一等大宫女;牟燕娘升尚药局侍御医,负责后宫妇人,及训育新女医;采菲独领尚食局。
三月十六,煦王欲携王妃出京,却意外发现王妃有孕,无奈留下,当年腊月初一,生长子,明宗赐字曰“维”。
五月初五,端午御宴,邹皇后饮酒一盏即干呕不止。御史台欲言又止。裘太后急诏牟御医,诊得邹皇后有孕。群臣大喜。
翌年正月十五元宵节,邹皇后诞皇长子,裘太后赐字曰“准”。明宗大赦天下,改元隆庆。
隆庆二年,凌氏诞大公主,裘太后赐号毓秀;高氏诞二皇子,裘太后赐字曰“淮”。
隆庆三年,邹皇后诞二公主,令认英妃沈氏为母,裘太后赐号隽秀。
隆庆四年,婕妤崔氏诞三皇子,满月宴时与邹后携手游湖,不幸落水而死∞皇后令二皇子认英妃沈氏为母,赐字曰“崔”。史书再不见崔婕妤名姓。
隆庆五年,邹皇后诞四皇子,明宗赐字曰“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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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前传 上
有一年草长莺飞的时候,怀化大将军府的大娘子裘岚跟着裘大将军从边关回到了京城。
从此,京城里多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因为裘大娘子最爱的就是红色。
偏生未出嫁的小娘子,又英挺又张扬,红色的绫罗绸缎、纱锦布帛,变着花样地穿在她身上,都是那样的飒爽可爱。
这一年,裘岚十五岁。
等到十六岁时,她已经完全长开了——哦,这个话可不是别人说的,而是她家亲娘说的:“我家大娘已经完全长开了,更加好看了,嗯嗯,得相看个好人家!”
裘夫人一句话,京城几乎要掀起轩然大波。
尤其是,皇帝接着就升了怀化大将军做辅国大将军。
大将军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因为不停地有小郎君上门来“探望”裘家的大郎、二郎、三郎,尤其是大郎。
裘峙不堪其扰,一个月之后,便去跟自家阿娘发脾气:“您老人家添什么乱?父亲现在的地位如日中天,岚岚又是这样好的人才,我们攀个什么样的亲家攀不到?你这样放话,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来一大群,我看着个顶个不顺眼,哪一个哪一点配得上岚岚半分?”
裘夫人赌气,便道:“我知道你忙,忙着结交权贵子弟们,如今这些上门的人里头,也未必没有好的,我瞧着最近连达郡王都来了府里两趟,如果你要结交人,这样的人难道不好么?”
裘峙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连声音都沉了下来:“达郡王是在外头跟三郎认得了,每次来也只肯见三郎,我这样的大老粗,人家看不上眼。”
裘夫人意外得很:“怎么会?三郎才十二,那样小!你好歹也二十多了,难道还不如三郎入人家郡王爷的脸?”
裘峙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nAd1(
旁边服侍的心腹看着裘夫人只叹气。
心笨就得了,怎么还这样嘴笨?!
……
……
达郡王小小年纪就热爱在外头游历。
大约十三岁左右,就带着保镖侍卫跑了出去玩。宫里继位没两年的昭宗,和太后殿下,都管不了,也就都不管了。
昭宗私下里跟太后抱怨:“您心真宽,我就这么一个同个娘肚子里跑出来的弟弟,您就这样舍得?”
太后殿下就差抹眼泪了:“这是我心宽心窄的事儿么?你阿爷就照死管你一个,看看他把二郎宠成了什么样子了!我要是能管得住二郎,我早让他在书房跟着你读书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娘家没人,以后偌大的江山,你弟弟不帮着你,谁帮着你?”
昭宗在太后面前立即哑口无言—身却去玄元皇帝庙里给先帝上了柱香,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当然,后来,也就再也不管达郡王了。
达郡王十六岁回京,看着京城里黏黏腻腻的少年郎和小娘子们,心中不畅快到了极
读书,自然是装帧雅致些好,让人更有阅读的欲望。可也不能用十金百金地去弄个封面,却装帧得是本俗到家了的话本子吧?
吃食,本应该脍不厌细,让人口腹之欲得到大满足。怎么现在完全变成了在炫耀器皿、装饰乃是管家侍女的景致了?
饮酒就更不要说了!
达郡王在外头玩,最爱的就是跟人喝酒,别看年纪小,他本身走得地方多,加上宫里的藏酒又丰富,他什么都知道一点,所以喝来喝去,竟是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他没见过的好酒了nAd2(
可现在京城里的品酒品茶,不讲究下酒的小菜,不讲究酒水的温度湿度,不讲究酒器与酒水本身品质的相得益彰,反而同样沦落成了炫耀豪富的场合。
达郡王对京城的风气大皱其眉,到了昭宗跟前发牢骚:“阿兄,这什么破风气?都这样起来,再有异族冲击,或者流民,京城的男人们还指望得上么?”
昭宗笑了笑,挥手让他玩他的去:“你别胡思乱想了,没那么严重,你该干嘛干嘛去!”
达郡王对于兄长还拿自己当孩子的举动十分恼怒:“我都十六了!再过两三年,不要入朝堂领职衔办差事了?!你这都不告诉我,让我以后怎么做事情?”
昭宗的手顿了顿,诧异起来:“你想入朝当差?”
达郡王不耐烦:“我自然是能玩一辈子最好。可是阿娘不放过我呢!何况,她老人家说得也对。我不帮你谁帮你。难道靠冯家和过家?”
昭宗的皇后姓冯,贵妃姓过。
达郡王说的是,昭宗的两门外戚靠不住。
但是听在昭宗耳朵里,就变成了自己在靠外戚。
昭宗的笑容淡了下来,看了弟弟一会儿,方道:“我不担心这些,是因为军中有裘飞。只要有裘飞在,大唐边疆就固若金汤。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这些都是我的责任,我自己会处理好。”
达郡王懵懵懂懂的,不知道为什么兄长一瞬间就变得疏离起来,但还是皱了眉想了想,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nAd3(
但令昭宗没想到的是,达郡王第二天就籍故“偶遇”了裘家的三郎裘峰,一起吃饭聊天跑马,几乎算得上是一见如故,然后就开始亲亲热热地交往起来了。
……
……
裘峰也没有想到京城里竟然还有个只比自家姐姐大两三个月的郡王,而且,这个郡王见识广博、为人爽利干脆,跟京城里的世家子弟们截然不同。尤其是,他竟然一点儿都不嫌弃自己家行伍出身,连阿娘的粗鄙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忍受下来。
沾沾自喜之余,裘峰开始频繁地与达郡王交往起来。
他们俩的活动场地很少在京城内。
达郡王是因为腻了京城,而裘峰是因为年纪小,来得晚,所以对京城没有那样熟悉。
于是,二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到城外去跑马。
达郡王最得意最心爱的马也是在二人跑了十来次之后,才万般舍不得地牵了出来炫耀给裘峰看:“让你开开眼界!这是我小时候撒泼打滚从我阿爷的马厩里生拽到我宫里的!轻易不给人看,我阿兄都十分眼气这匹追风呢!”
裘峰拍着那匹骏马的红色大脑袋,噗嗤一笑:“你这马叫追风?”
达郡王不高兴了:“我的马不能叫追风么?”
裘峰呵呵笑:“不是不是!我阿姐的马叫白兔。我是想起来秦始皇帝的七匹马,一曰追风,二曰白兔……”
达郡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名字这东西,大家都挑自己喜欢的用,重名太正常了——你不知道,我出去玩的时候,在西南顶偏僻的一个地方,听见有个人喊他们家一个三岁的娃子,叫李骥!我当时听的一身冷汗!”
达郡王的名字就是李骥,昭宗则名李骜。
裘峰的脸色怪异了起来,悄声问他:“你没听见有人叫咱们皇上的名字吧?”
达郡王左右看了看,笑得嘿嘿地:“有,而且,是个女娃娃……当然,是同音不同字的……”
裘峰想一想一个女娃娃的身子,换成昭宗的脸,不由得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在达郡王面前太过放肆,急忙回手捂住了嘴。
达郡王以为他要掩着嘴笑,便也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小声地乐了起来。
裘峰这才放了心,手握成了拳,堵住嘴,也跟着悄悄地笑了起来。
……
……
裘岚和达郡王的相见十分偶然。
达郡王和裘峰去跑马;裘岚在府里受不了母亲的聒噪,所以带了义妹余岩溜出来玩。
余岩是裘大将军当年的一个老兄弟人送外号余一弓的孩子。
余一弓的意思,就是他但凡手里有一把弓,敌人就别想再有任何想法了,要么转身就跑,要么跪地投降。
余一弓比裘大将军的年纪要大上整整十岁,家里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年纪都大,女儿比最小的儿子还要小上十岁。
余一弓的妻子在生小女儿的时候难产死了。所以女儿一生下来就糟了余一弓不喜欢,加上家里的没了,也照顾不了。索性就托了身边已经有了乳娘的裘夫人帮忙再看一个。他就干脆利落地带着三个儿子吃军营住军营了。
世事难料。就在女儿的名字还没起好的时候,一场大战,余一弓和三个儿子战死沙场。还在襁褓里的小女娃忽然成了孤儿。
裘飞难过极了,心中也暗自懊悔,为什么没有多想一层,即便不能让余家老哥留下一个儿子不要参军,也该打散建制不让他们在一场战役才对。不然,也不至于一家子都送在西北。
裘夫人看着女娃娃也心生怜悯,便提出干脆让这孩子改姓裘吧,以后就当咱自家小娘子养了。
裘飞却摇头不干,说:“当咱家小娘子养是自然的,却不能姓裘。她长大了,老子要给她招赘个上门女婿,让她自立门户,好歹把余一弓的姓氏传下去!”
裘夫人嘀咕了一句:“那多亏!”
气得裘飞差点甩她一个耳光。
所以余家小女娃就跟着裘家这一代的孩子们,名字从山,起名叫做余岩,意思自然是个谐音,取要替余家绵延香火的意思。
裘岚从小跟余岩一起长大,感情比同一个爹的两个庶妹还要好。
尤其是余一弓的女儿,不愧是血脉相连,小小年纪用起弓箭来就百发百中。裘岚十分佩服义妹的这个本事,所以自己便更加努力了。
两个人溜出来,原本是为了躲开裘夫人的喋喋不休,后来一想,在城里太容易被抓住了,不如溜去城外的温泉庄子上躲两日。两个人情绪所至,就在城郊一路你追我跑向三十里之外的庄子进发。
结果,路上正好遇到达郡王骑着追风狂飙突进——自然,达郡王正在跟裘峰赛马,裘峰年纪小着些,马儿又比不上追风,自然是被抛在了远远的后头。
裘岚的白兔原本是战马,性子烈如暴火,一见有红色骏马跑在自己前头,顿时激起了好胜之心,撒开四蹄就追了上去!
裘岚是裘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幼亲在带在身边教导,所以瞧见追风早已见猎心喜。既然自家的坐骑有这个争强的意愿,自己不妨就勉为其难地顺着它一回好了。
追风从来没有真正地撒过欢,今日见着了真正的对手,也激动得直蹦,咴咴一声长嘶,疯了似地与白兔拼起速度来!
两匹马急似闪电,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余岩傻了眼,追又追不上,认又不认得,这可怎么办?
正在这时,裘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到她焦急的样子,也是一愣,忙问怎么了。
余岩好容易见到裘家的人,心头松一口气,忙把裘岚和一个陌生男子赛马去了的事情告诉裘峰。
裘峰听了,先是呆愣,接着扬鞭大笑:“好好!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原该是追风和白兔跑一场,才算势均力敌!”
余岩莫名其妙,听裘峰告诉了原因才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干脆不走了,坐在原地等达郡王和裘岚回来。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天。
直到暮色四合,才见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回来,两双斗鸡眼互瞪着,你不服气我不甘心的样子,惹人发噱。
裘峰手一挥,笑道:“我已经遣人回去告知阿娘,咱们一起去温泉庄子上住两天。郡王爷要一起么?”
达郡王正中下怀,刚要答应。裘岚却抢着说起了什么郡王身份贵重自家防卫未必周到,什么自己与余岩都要去庄子上地方逼仄招待外男于礼不合,什么什么的,最后还顺便威胁了一下自家小弟若是大兄知道了必是要发脾气的云云。
达郡王天潢贵胄,又是皇帝唯一亲弟,加上人物出色性格爽朗,何尝受过这样的嫌弃,二话不说,缰绳一抖,打马回城。
裘峰和余岩相视一笑,知道二人赛马时必是有了言语冲突。裘岚一向睚眦必报,郡王又怎么样?皇帝来了她不爽也照样呛声。
……
……
后来就有意思了。
达郡王那日显然是赢了的。裘岚心中不甘,转过来反而鬼鬼祟祟地撺掇裘峰再去寻达郡王。
裘峰哭笑不得,问她:“阿姐是不是当郡王爷是阿爷帐下的军士了?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裘岚才不管,扬手一个暴栗狠狠敲在他额角:“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书房的书都烧了!”
裘峰只好再去找达郡王,怕自己的面子不够,又想拉上裘二郎。裘二郎却怕达郡王发作起来连自己都受牵累,死活不肯去。裘峰便灰溜溜地一个人去了达王府。
谁知达王待自己一切如旧,待说到跑马,郡王才冷笑了一声,拍案而起:“想是令姐不服吧?我却是京城第一个专治不服的!”
这一回却是裘岚赢了。
达郡王怕裘岚以后不肯再跑,当时便赖皮着要定下来下一次的约期。裘岚却死活不肯说。
裘峰只好替姐姐圆场:“她是小娘子,归我阿娘管,要出来一趟其实也不那么容易的。郡王爷不要为难她。我替她应下,只要能出来,我就去约王爷,如何?”
达郡王想想,只得点头,悻悻去了。
第三回赛的时候,达郡王觉得自己一定能赢,就趾高气昂地叫了宗室里的几个同辈兄弟来观战。
谁知道裘岚来了一看,二话不说,拨马就走。达郡王急忙追上去问缘由,裘岚冷冷地回了一句:“我跟你赛马是因为我看得起你看得起追风,可如果让我赛给旁人当乐子,恕我没那个义务。”一鞭子抽在达郡王拽着自己缰绳的手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达郡王看着自己一道血痕的手背,发了半天呆,裘峰在旁边苦苦地说好话,他却一句没听进去,只在最后笑了笑,拍拍裘峰的肩膀:“你姐姐说的也是,这回是我浅陋了。回头我跟她道歉。”
裘岚听了裘峰吓白着脸转述的这话,心中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令自家弟弟转送了上好的军中秘制的金创药去。
再接下来,达郡王和裘岚的跑马就只有裘峰和余岩二人观战了。
自然,到了后来,连观战的二人都,可能,没有了。
……
……
究竟两个人是哪一天哪一次对彼此的心意明了的,说不好。
或许是达郡王被追风一高兴掀下来然后把裘岚吓得飞身下马紧紧抱着他哭那一次,或许是裘岚被不知死的土财主调戏把达郡王气得找了茬儿把那厮连带极品爹娘一家三口满门灭掉那一次,或许是两个人没赛马而去学人家风雅游湖却都不会划船以至于在湖中心大眼瞪小眼了俩时辰那一次,或许是听说有人家相看裘岚下意识地跑去问达郡王该怎么办那一次,或许是太后殿下给达郡王的闺秀单子里没有裘岚于是惹得裘岚和达郡王大吵一架那一次,或许是达郡王听裘大郎说自家妹妹比较看好当朝吏部天官的孙子便大醉一场险些杀人那一次,或许……
谁知道呢?
反正忽然间,两个人就都明白了。
比对了一下身份,两个人都天真地认为是天作之合。
裘岚不敢跟阿娘说,怕阿娘事情还没成就嚷得天下皆知,于是悄悄地找了自家阿爷,含羞带怯地说了这个事儿。
哪个事儿啊?
裘岚脸上红彤彤地,跟自己身上的红色纱衫也没什么区别了,但还是直截了当地跟裘飞大将军说:“女儿跟达郡王,两情相悦。”
裘大将军却被这个消息顿时吓的脸色煞白,跌坐在榻上,半天缓不过来。
裘岚莫名:“阿爷怎么了?这样不好么?咱们家跟皇家联姻,我还能选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多么皆大欢喜的事儿啊!”
裘大将军苦笑起来,挥手让心肝宝贝女儿出去:“不要跟任何人说,回头我见见达王再说。”
裘岚以为阿爷只是要考察一下未来女婿的品行,羞涩又自信地跑了。
她可不怕。
她的骥郎甚么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不论是阿爷还是阿娘,管保都挑不出来半点不是!
裘岚自信满满,却不知道裘大将军担心的恰恰是这一
身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嫡支王爷,达郡王殿下,太出色了,出色得,几乎要盖住了他亲哥哥的风头……
……
……
见过达郡王的裘大将军也没了话说。
达郡王对自家女儿的一片深情,他不是瞎子,桩桩件件都看在眼睛里。
裘岚和达郡王都得意自信地等着裘大将军点头。
达郡王抱着裘岚满心欢喜地发誓:“你阿爷卯时点头,辰时我就让我阿娘派礼部上门提亲!”
裘岚笑语嫣嫣,一向刚强跋扈著称的女子,瞬间变得温柔似水。
事情拖了三个月,达郡王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疑惑地问裘岚:“你阿爷是不是不满意我?怎么还不肯说话?”
裘岚也皱起了两道翠眉,转身回家去逼问裘大将军。
裘大将军看着女儿少见的愁绪,终于心软了下来,心一横,咬着牙道:“只要达王殿下能求了圣人的旨意赐婚,我就让你嫁!你记得告诉他,是圣人,不是太后。”
裘岚虽然不懂朝廷政争,却是被母亲念叨得懂得了不少家长里短,闻言疑道:“为什么非要圣人下旨?达王的婚事难道不应该是太后娘娘做主么?”
裘大将军被女儿逼急了,只好顺口扯了个谎:“你看着太后娘娘年初给达王殿下选妃的单子上,有你么?这肯定是她压根看不上咱们家。那你们俩还去碰什么钉子?不如让圣人点头得好!”
裘岚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便耍开了小女儿脾气:“那要是这样,我还不嫁他了呢!”
赌气的裘岚压根没去告诉达郡王缘由,反而从此不搭理他了。
两个人毕竟是私相授受,所以裘峰并不知道因果。但看着裘岚有半个多月没跟达郡王去赛马,反倒觉得奇怪,便跑去问余岩:“余姐姐,岚姐姐这是怎么了?”
余岩早在初见达王早已情愫暗生,所以对达郡王的事情格外心细敏感,加上裘岚也需要一个地方倾诉自己的喜悦,是以余岩反而是这个家里最清楚两个人事情的人。
余岩却不能告诉裘峰,只好说:“大约是身子不大爽快?”
裘峰便皱眉:“要不要请大夫?达郡王前日还问我呢。”
余岩听见“达郡王”三个字,立即紧张起来,忙追问:“郡王爷问什么了?”
裘峰看着她紧张的样子,若有所悟,但念及余岩的身份,又不禁惋惜起来——阿爷可是放话要给余岩招赘的,难道堂堂的郡王爷还能入赘不成?余姐姐这片痴心要付诸流水了——“郡王爷就问怎么好久没见岚姐找他撒泼了……”说完,裘峰自己也呵呵呵地笑。
余岩听了这个话,心都提了起来,但又不敢多说,只得陪着干笑了一场罢了。
回头就去问裘岚:“为了面子不要里子么?你既然喜欢,他又不是不喜欢——一辈子的事儿,你就打算这样一赌气就算完了?”
裘岚听了也后悔,琢磨了一宿该怎么说,第二天便让裘峰去达王府传话:“明儿初一,得陪着阿娘去上香,后儿一早,老地方,带着追风!”
达郡王听了裘峰屁颠儿屁颠儿跑来说的这话,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半个多月的百转千回,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便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才能讨好裘岚。
第二天,裘夫人带着裘岚去礼佛上香,虔诚地跟佛祖求:“请赐我女儿好姻缘。”
裘岚羞红了脸,却还是大大方方地,低声笑着跟母亲说:“放心,佛爷听得到,一定有!”
当天晚上,惊人的消息传来:“当今圣上驾临!”
……
……
裘峙听说这个消息,心中一动,起脚便去找母亲——找父亲是没用的,反而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裘夫人听了裘峙“如此这般”的低语,不由得惊喜交加,抱着裘峙低声叫道:“好儿子,还是你最知道娘的心!此事若成了,咱们家就一步登天了!”
裘夫人派了人紧紧地盯着裘岚。
昭宗过来,口口声声只是来看看裘飞的府邸,给一家子赏完了东西,就让低着头的几个小娘子都先下去,然后跟裘飞到书房去问对了。
裘夫人等人自然是退下,等候旨意。
裘岚觉得应该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就打算先睡了。所以痛痛快快洗了澡,正在晾头发的工夫,裘夫人的心腹婆子慌慌张张地来了:“我的小祖宗大小姐,您怎么这样心大?!哪家子皇帝来了不是都按品装束好了等着召唤?如今圣人跟大将军谈完了正事儿,要走了,说要再见见孩子们呢!全家人都在前院儿齐聚了,就差您一个!”
裘岚也慌了起来,尤其是心里还惦记着让昭宗给自己和达郡王赐婚,如今万一在皇帝心里留一个“不懂规矩、举止粗野”的印象,不肯让达郡王娶自己,那可如何是好?
一向淡定的裘岚急了,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衣衫,正要梳头,婆子Сhā口道:“还梳什么头啊?来不及了!您就这样披散着挺好,反正未出嫁的姑娘家,不必怎么装点头发的!”
裘岚年纪尚轻,心神又乱了,竟然没有听出这婆子话里的明显漏洞,急急慌慌地便跟着她直奔前院。
她洗完了自然是余岩洗,侍女们都去服侍余岩,留了两个随手使唤的,还被婆子使了手段调开了。
于是,裘岚就这样穿了最漂亮的大红色绣长尾凤鸟的长裙,散着微微半干的长发,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前院。
一个小厮觑着时机上前叩书房的门:“天已二更,还请圣人保重龙体。”
昭宗在里头愣了愣,不好意思说裘夫人不懂事,便呵呵笑着站了起来:“倒也是。”
裘飞只觉得有蹊跷,但又有苦说不出,只得赔笑着叹了口气:“贱内粗鄙,圣人休怪。”
裘飞在前头拉开房门,昭宗往外举步,抬头——
一个火红的精灵一般的女子,轻快地走了过来,明眸皓齿,直鼻樱唇,长发飘飘,英姿飒爽——
女子看到了昭宗和裘飞,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却一个旁的人都没有发现。
女子的脸上瞬间便是一白,然后是被羞辱之后的愤怒,脸上重新胀得通红。
即便如此,她还是蹲身施礼下去:“臣女裘岚,误闯书房重地,祈圣人与阿爷莫怪。裘岚这便退下。”说完,站起来回身便跑了。
……
……
昭宗是个聪明无比的人,看这情景,就知道了刚才的小厮叩门是怎么一回事—头去看裘飞。
裘飞已经羞愧地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这摆明了自家夫人要卖女求荣!
而自己和女儿,都被她明晃晃地搁了进去!
昭宗看着父女俩的情景,心知肚明自己等三个人都被设计了。
不过——
昭宗想起来刚才那个女子的利索劲儿,转念一想:也不错啊!何况,与裘飞联姻,又不是什么坏事。
昭宗微微笑了起来。
裘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臣万死!”
昭宗看着他,自然明白他这是真话,轻轻叹口气,伸手扶起了这位辅国大将军:“别这样。家室不宁,没法子。我也很明白。”
裘飞一愣。
昭宗是在说自己的后宫也不让他省心么?
裘飞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对。
昭宗低头看看,摘下了腰间的玉佩:“这是我自幼随身的,当年阿爷亲手替我挂上的。如今,我解珮为聘,过些日子,安排大娘子入宫吧,我封她淑妃。”
裘飞想起了达郡王。
真的很想试试看,告诉昭宗,我女儿和你弟弟已经情定终身了——
可是,真的不能试啊!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龙有逆鳞,绝不可碰。
裘飞试图从其他的角度上来拒绝这门亲事:“圣人,末将不想惯坏了家人……”
昭宗却已经在回味刚才那团火精灵给自己的惊艳:“大将军,我好像,已经喜欢你家大娘子了……”想一想,自己也笑了,“所以说,也许你家——里人,还是很会揣摩圣意的。”
然后,昭宗不再管裘飞说什么,裘飞也不敢再说什么。
昭宗噙着微笑踱着方步满意地慢慢走了。
裘飞一直苦恼地跪在地上,他真的不知道一会儿要怎么跟裘岚交待。
裘岚却不用他交待,直接从书房去了后院,看着凑在一起等好消息的母亲和大兄,一切都明白了,冷笑一声,玉手纤纤,直直地指向两个人的鼻子:“你们放心,万一真的让皇帝把我弄进宫,只要我活着一天,裘家就别想再有寸进!尤其是大兄你,休想从我手里捞到半天好处!卖女求荣是么?我让你们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已经是二品诰命的裘夫人和已经准备好了去西北当偏将的裘峙,被这几句不留丝毫情面的话,骂得恼羞成怒。
裘峙紫胀着脸刚刚跳起来要骂街,裘飞已经令人过来传命:“谁在夫人这里,都立刻拿了前院书房门前去。”
裘岚冷冷地看着大兄被人推搡着去了前院,又冷冷地看了裘夫人一眼,漠然道:“你如愿以偿了。”
裘夫人看着女儿陌生疏远甚至仇恨的目光,心中大恸,还没哭出来,裘飞又令人过来说了一句话:“把我的东西都收拾了,这种充满铜臭气的鬼地方,我不会再来了。”
裘夫人的面子被女儿和丈夫下了个一干二净。
裘岚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留下一个嚎啕痛哭的亲娘,瘫软在地上,无人去劝。
……
……
第二天一大早,达郡王高高兴兴地准备好追风,正要出门,宫里派人来告诉他:“圣上昨夜驾临大将军府,偶遇大娘子,惊为天人,当场解珮为聘,着一个月后入宫,封为淑妃。”
晴天霹雳。
缰绳从达郡王的手中滑落,追风莫名地看着主人,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复杂的情绪在酝酿》风咴咴地叫着,伸嘴拱了拱主人。
达郡王惊觉,勉强挤出了个笑容给传话的内侍:“这样好的事情,要恭喜圣上了。”
内侍上下看了他两眼,诧异地随口再敷衍两句,走了。
达郡王翻身上马,手抖脚抖,一脚踹在追风肚子上:“走!”
老地方,就是初次相见的地方。
裘岚这一次带了余岩一起来。
达郡王看到不是她一个人,心中越发灰暗下来。
“看来是真的。”
“大兄和阿娘被富贵迷了心窍,我和阿爷都不知情。”
“王爷,事已至此,你和岚姐姐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啊?”
达郡王看着忧心忡忡的余岩,再看看清冷绝望的裘岚,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咱们俩私奔吧?!”
裘岚皱了皱眉:“然后让你哥一怒之下杀我全家?”
达郡王却觉得可行:“你是跟我走,他干嘛杀你们家人?他有本事去杀我全家啊!”
裘岚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冷静起来:“这是可能的。我阿爷当上辅国大将军没几天,你哥哥正在倚重他的时候,我大兄和阿娘算计得准,这个时候送了我这个大好的笼络人心的机会给你哥哥,他不接着才傻。只要一接下,就说明他认定了我们一家子是要全力效死忠。这个时候若我不见了,而你哥哥又明显地看得出来这是我家蠢娘的手笔,那就要怀疑是我阿爷不乐意把闺女嫁给他,必定会怀疑到我阿爷的忠心——一个摇摆的辅国大将军,皇帝肯定是宁可罗织罪名杀了,也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为别人效力的……”
裘岚忽然明白了阿爷为什么要拖着不肯给她答复了——
裘岚看着达郡王,心里涌上来无边无际的绝望:“骥郎,我知道为什么了……”
达郡王已经被裘岚冷静的分析弄得几乎要发狂,这个时候看到她忽然面现戚容,又惊又惧:“什么为什么?”
裘岚的泪水到了这个时候,才像是崩溃了一样流了下来:“我知道为什么阿爷不敢答应把我嫁给你了……骥郎,那意味着,在你和你哥哥之间,一旦有事,我阿爷会因着我的缘由,站在你这一边……你哥哥是皇帝,他不会让这种危险发生的……”
达郡王的手又开始抖起来:“你在,在说什么,鬼东西……”
余岩吓得双手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紧紧地盯着裘岚。
裘岚哭着抱住达郡王:“骥郎,你的地位太敏感,也太尴尬了……你哥哥就算不想猜忌你,也不得不猜忌你……若你是个平庸的人还罢了,可你又这样出类拔萃……”
达郡王忽然想起来自己说要去书房、去朝堂时昭宗的眼神脸色——
呵呵,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明白了啊……
裘岚还在哭,哭着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所以你从来没有上过正经书房,只是自己旁学杂收瞎看,所以才事事都惯着你,宠着你,由着你,却不教你……”
这些不是昭宗做的,这些是先帝,是先帝,是自己的亲阿爷……
达郡王只觉得天旋地转。
因为要给他,所以就暗暗地废了我,对么?
达郡王狠狠地抱着裘岚,心里只觉得一波一波的挫败、灰心、绝望,铺天盖地。
……
……
十一
裘岚和余岩当晚都没有回去。
而是一起去了京郊的温泉庄子。
裘峰听说之后,魂飞魄散,连夜赶去,发现,自己担心的没有错——达郡王和她们俩在一起,大醉,同榻而眠。
三个人,同榻而眠……
裘峰简直气急败坏。
但裘峰还是个最心疼姐姐的弟弟,立即先把自家的姐姐被子一裹,悄悄地抱到了隔壁房间。
然后才又忍耻将余岩也裹了抱到另一个房间,最后一脚踹醒达郡王,没头没脑先将他打了一顿:“她要入宫入宫入宫!你是想让她死么?!”
达郡王朦胧醒来,就被打得全身疼,然后就听到裘峰的声音,再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整个人都吓僵了。
余岩比裘岚饮得少,此时也醒了,急忙跑过来拦住裘峰:“别打了别打了!闹出动静更麻烦。三郎快去告诉阿爷,让他把庄子上处理了!”
裘峰这才愤怒地停了手,低声道:“你们都记住,我是昨夜稍晚便赶了来的,咱们四个一同饮酒的,醉了。余姐姐饮得少,所以是你扶了大姐回房。至于我们两个,又喝到什么时候、为什么会挥了拳,你都不知道!”
余岩的动作顿住了,愣愣地看裘峰:“挥拳?三郎想要做什么?”
裘峰有些同情地看着达郡王,低声道:“阿爷让我来找你们的。顺便跟郡王爷说清楚。”
达郡王低着头坐在榻边,佝偻着腰,整个人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王爷,走吧,出去接着玩,玩一辈子才好。能这样高高兴兴地玩一辈子,是福气。”
一夜之间变成了成人的达郡王成熟了很多。
“我知道。我都明白了。谢谢裘大将军。以后,咱们两家,少来往。我会加小心。”
余岩捂住了自己的嘴,泪水流成了河,转身跑了出去。
裘峰看着达郡王,半晌,方低声说:“我很喜欢你做我姐夫,可是,我姐姐注定了要入宫,这没法子。裘家上下百十条人命,我们赌不起。”
达郡王点点头,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知道有法子让女子被验看不出来,你放心,我回去会把所有你送我的东西打包给你送回去,法子会混在里头。你交给你阿姐。”
裘峰心中一颤,只得点头。
裘岚在床上拥被而坐,听着隔壁的低低的声音,然后把余岩哭着告诉自己的话再琢磨了一遍,知道自己之前果然没有想错,低下头,心里满满的都是对达郡王的怜惜。
“骥郎,我负了你,我定然不会再令任何别的人,再有负你的机会!”
...
前阵 中
裘岚入宫了,随行带了三名侍女,两名自幼随身的,另一名就是余岩。
余岩不肯继续留在裘府。
因为余岩觉得一辈子都满足了。
——这件事情,大约只有当事人三个人最坦然,其他知情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被惊吓过度。
裘大将军自然是听裘峰悄悄地告诉了所有的事情,脸色铁青之余,挥手捶烂了一张红木条案,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竖子,亏得我没横下心来把你姐姐嫁给他!”
裘峰对于达郡王的孟浪也很是不满,但念及此事只怕也是姐姐心甘情愿的,所以低着头并没有吭声。
裘大将军觉得事不宜迟,便立即启奏,问昭宗什么时候送裘岚入宫合适。
昭宗自然已经听人回报了裘家沸沸扬扬的“与达王绝交”事,事情传得隐晦,但是隐隐约约,昭宗觉得,跟自己解珮为聘有关。
昭宗令人去查,查来查去,也只查出了个“裘峰与达王为一女子翻脸,是谁不清楚”的话。
其实昭宗并不知道,此事是太后觉出了蹊跷,立即出手,混淆了昭宗的视线。
果然,太后把达王叫进宫,娘儿两个关起门来仔细一说,太后娘娘也吓蒙了:“什么,你把你的水清双鱼都送了那个裘岚?!”
达王把自己和裘岚、余岩在温泉庄子上的荒唐事瞒得一丝不漏,但其余的,全都说了出来:“本来打算等大将军点了头,就请您去上门提亲的……”
太后愣了半天,才叹了口气,伸手摸上达王的头顶:“傻孩子,你觉得娘上回给你选妃的单子上,为什么没有裘家的岚娘?不是因为她们家粗鄙配不上你,而是因为她们家大将军,可是辅国大将军,那是军中第一人的位置nAd1(你阿兄前脚把大唐的军队给了她阿爷,后脚你就娶了她,你让你阿兄怎么想?裘大将军犹豫得很对——你和裘岚,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
达王终于明白了过来。
那件事,无关父母,无关人品,只是朝局。
昭宗下了明诏:“裘氏长女岚,贤良淑德,深和朕心,着封为淑妃,一月后入宫。”
裘岚看着圣旨上的“贤良淑德”四个字,冷笑。
入宫第一件事自然是见皇后、太后。
这一面不太和谐。
其实可想而知,太后因为达王,皇后自然是不会待见武将顶尖人家的闺女,两个人的形容都冷冷的。
而且,在发现身边的人也不喜欢裘淑妃时,两个人的情绪就更加外放了一些——
裘岚倒也有心理准备,很是无所谓。
她这种“任你们冷眼翻白,我自无视”的态度,惹得两宫心下大怒。只是,念及裘大将军,谁也没敢真的当场发作。
只是太后很不悦地拂袖而起:“我头疼。”然后就走了。
冯皇后心下得意,款款立起,仪态端方:“妹妹年轻,宫里的事儿未必都知道,我也忙,只怕顾不上你,且让过贵妃教你吧。”说着便拉着女儿大公主长宁的手走了。
轻轻地便把裘岚丢给了过贵妃。
过贵妃很高兴。
终于又有新人入宫了,自己又可以解解手痒了nAd2(
自从达郡王出现,余岩就天天缠着裘家大郎的妻子、年轻的闻氏讲大户人家的规矩、隐秘、手段。
所以当余岩看到过贵妃眼里放出的像狼一样兴奋的光芒,她不知道,自己的瞳孔也微微一缩。
昭宗很宠爱裘岚。
她真的很美,美得不加遮掩,美得大方奔放。
虽然裘岚并不爱昭宗,但她知道,这件事里,昭宗并没有错。而自己,却先担了个欺君的罪。身后还有整个裘府的裘岚,只得对昭宗温和体贴,算作补偿。
昭宗并不知道裘岚还有这样心细如发的一面,惊喜交加。
加上余岩拿手的做饭的手艺,昭宗在裘岚的承香殿越呆越久。久到似乎已经忘记了冯皇后和过贵妃,遑论是其他嫔妃了。
所以冯皇后终于发作了。
有一天,冯皇后叫了众嫔妃一起吃饭。
裘家吃饭没规矩,裘岚习惯性地从跪坐换成了盘膝坐,然后开始大快朵颐——忘了说,冯皇后特意令人做了裘岚喜欢吃的烤肉。
冯皇后也不提醒,也不训斥,看了之后,只是令人把余岩叫到了御阶之前,然后下令:“裘淑妃小宴失仪,是掌事女官疏忽了教导之责,掌嘴。”
没说多少,只说掌嘴。
余岩有些没反应过来,宫正司的掌刑女官上来一个耳光,余岩的脸上顷刻间便是五道红痕。
裘淑妃手中的牙箸掉在了地上,心思一转,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双手抱住肚子,“哎哟”了一声。然后倒地,大喊:“疼,疼!”
余岩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裘岚在救自己,双臂一振便挣开了两个钳制住自己的人,转身跑到裘淑妃面前,抱着她喊:“娘娘,你怎么样?怎么样?!”
然后声嘶力竭地哭嚷起来:“传御医啊,我姐姐要是有个好歹,我阿爷一定让你们这些人都赔命!”
余岩是裘飞大将军的义女,因为与裘岚姐妹情深不忍分离,所以随侍入宫,名为主仆,实是姐妹nAd3(
她这一闹,大家都想了起来,数十双眼睛都看向冯皇后。
过贵妃则落井下石:“行了,不就是挨了个耳光面上过不去么?也至于如此?来,传御医,给咱们淑妃娘娘看看,她能有个什么毛病肚子疼!是不是烤肉吃撑着了!”
御医来了,手一搭脉,脸色便是一变,然后忽然激动起来:“娘娘大喜,娘娘大喜!”
冯皇后、过贵妃和一众妃嫔都愣住了。
裘淑妃,竟然这样快就有了?!
裘岚生了个儿子。
这是昭宗的长子。
这下子,连太后都乐得合不蚂了。
只是,这孩子虽说康健,却是早产的,差点就折腾死裘淑妃。
裘岚这是第一胎,大家都说,艰难些也是有的,尤其又年轻,不过十七岁而已。
但是,她整整生了一日一夜!
缘故很简单。
冯皇后不甘心让裘岚生下这个孩子,所以使人推了她一把,裘岚一跤跌倒,肚子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裘岚当场便见了红。
余岩的眼睛立时便红了,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冯皇后,吼了一嗓子:“若这个孩子有个什么,你等着一家子陪葬吧!”
冯皇后刚想叫冤枉,裘岚已经抬起了满满都是汗的脸:“我无意争抢,你却不肯放过我。今日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裘岚晕了过去。
昭宗赶了过来。
冯皇后委屈地跪在旁边哭,昭宗一脚踹了她个跟斗:“贱人!”
过贵妃等人?大惊失色,终于明白了裘岚在昭宗心头是什么样的地位。
孩子生了下来,御医们给孩子检查了十几遍,方笑着对昭宗恭喜:“大皇子无恙。只是之前在母体里憋了时间过久,有些呼吸不畅,三五日也就好了。想是淑妃娘娘身子一向健壮,所以孩子也跟着长得好。”
昭宗却看着昏迷不醒、面白如纸的裘岚忧心忡忡:“她呢?”
御医顿时有些踌躇,吞吞吐吐半天,方道:“只怕要将养个一两年。”
昭宗脸色一变,转身恶狠狠地盯向冯皇后,咬牙半晌,想起其父冯隶正任着吏部侍郎,哼了一声,冷道:“朕瞧着皇后照看淑妃这一胎累着了,很是憔悴,清宁宫看起来要封一段时间,让皇后好好养养病。六宫的杂事儿,先让贵妃带着贤妃德妃办吧。”
太后坐在一边,看着差点儿就没生出来的大孙子,也跟着不满地瞪了冯皇后一眼,对昭宗的处置全盘接受。
等到大皇子满月时,裘岚终于能从病榻上起身了。
余岩看着已经瘦得一把骨头的裘岚,哭得抬不起头来:“把你照顾成这番模样,我对不起王爷!”
裘岚一把抓住她的手,令她以后再也不可提起“王爷”二字,叹了口气,低声道:“孩子没事儿就好。”
余岩咬着嘴唇埋怨她:“你便顺势而为,也该小心的。差点就送了你们呣子俩的性命。”
裘岚淡淡地笑了笑:“孩子足月了,我不赶紧办,真让人看出来瓜熟蒂落,怎么办?”裘岚悠然地看向外头的天空,“何况,这孩子没事就行了,至于我,死了活着,又有甚么区别?”
大皇子被封了宝王。
这个字是余岩以去裘府的名义偷偷去跟达王商量了来的。
达王听说昭宗赐了大皇子一个“霖”字,心尖上又是一颤。
久旱盼甘霖。
昭宗想要儿子都想疯了。
裘岚进宫就生了个儿子。
昭宗高兴得几乎要掀翻了大明宫。
余岩眼巴巴地看着达王,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低声道:“岚姐姐给起了个小名叫宝儿,问王爷行不行。”
宝儿,宝儿……
达王的心上又一刺。
自己并没有料到那一夜荒唐便会有了孩子。
自己也并没有让阿兄戴绿帽、替自己养孩子的意思。
自己——不恨阿兄。
帝皇的位置上,一切都是虚幻的,虚伪的,不可信的。
阿兄自幼被阿爷按照一个帝王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心就是一颗帝王心。他对自己也算足够宽容了。除了对皇位有威胁可能会引起他的疏离,其他的时候,他对自己,几乎算是宠溺……
达王低下了头,答了余岩的问话:“好。”
满月宴上人人都在。
昭宗、太后、冯皇后、过贵妃、贤妃、德妃,还有淑妃,以及达王。
达王坐在宴席上,强撑着跟旁边的人谈笑风生,口中吃着东西,却味同嚼蜡。
昭宗瞧着他的笑容,怎么都这样别扭,便悄声问太后:“阿弟怎么了?瞧着这样不高兴的。”
太后状似不在意地一挥手,口中埋怨道:“想出去玩,不肯成亲,又跑来跟我嘟囔,说什么当差不自由,又说什么跟朝中的文臣武将都处不来,他堂堂帝王亲弟,实在没那个心情去应酬那些烦人事情——哎呀你别搭理他!办正事儿要紧!快着把我大孙子的封号宣了!”
太后说到最后,又眉开眼笑起来。
昭宗听着太后的话,没来由地心中一动,面上下意识地做了个松口气的表情,然后回头叫人:“宣旨吧。”
达王正僵着脸跟人说笑,忽然场上一静,原来是门下省的小黄门在宣旨:“……天降麟儿,赐号曰宝,封为郡王,永享太平!”
达王的手一颤,酒水都洒了袖子上,卦不觉。
众人轰然道贺。
达王看着场上的一片热闹,心中越发不自在,怕自己控制不了情绪,便悄然起身,一个人避席出了麟德殿。
殿外,裘大将军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达王看到裘大将军,想起温泉庄子,想起刚刚封的宝郡王,只觉得自己格外不合时宜。
裘大将军定定地看着达郡王,轻声质问:“王爷为何迁延至今还不肯走?”
达王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裘大将军,慢慢地直起了身子,眼神逐渐清明。
所以,宝郡王满月宴上,一直“向往”着外头精彩世界的达郡王,趁着太后和圣人的心思都放在了宝郡王身上,悄然无声地留书出走,离京游历去了。
昭宗看着匆匆写就的书信,墨迹淋漓,满是坚毅,丝毫不见达王平日里的洒脱飘逸:“宇宙浩瀚,神州广大,阿兄不能尽游,弟愿代行……”
昭宗心里更加奇怪,沉吟片刻,终于把眼神移向了另一张纸条:“宴上,裘飞先出,达王后至,三言两语,达王大步而去。裘飞凛然而回。”
阿弟的走,跟裘飞,或者是跟裘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昭宗终于下了决心:“来人,宣羽卫总管。”
事情其实很好查,只是明宗从来没想过要往那个方向查,而太后又轻轻地令人撤了几个关键的纸条。
昭宗终于确定了事情的始末。
御书房被砸了个稀巴烂。
昭宗铁青着脸,令羽卫总管:“着一队侍卫,去追达王,如果他要玩,就让他玩,如果十年之内他敢回来,就给我剁了他!”
知情人很清楚,昭宗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对达王最大的优容,沉思片刻,点头应下,同时安Сhā进去了四个互不知情的人,作为以后达王身边的眼线。
昭宗很想现在就回宫去把裘岚亲手掐死。
可是宝郡王刚刚赐了封号……
自己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丢这个脸!
孽子……
昭宗恨恨地,却又无计可施。
裘峙在裘岚刚入宫时就被裘飞扔去了西北,从最底层做起,一手一脚地在战场上拼杀。
裘大将军放了话:“只要我活着,你就一辈子别想回京!”
昭宗很明白,裘大将军一方面不愿意自己家卷进皇室弟兄的明争暗斗,所以不肯答应让裘岚嫁给达王,可同时,裘大将军也丝毫没有把女儿送给皇帝以巩固他自己的地位的意思。这是一个真正的纯臣。
达王出走,也可以说是裘飞替自己解决了一个难题。
唯一的亲弟弟,既然荒唐事已经做下,两个年轻男女又胆大包天地瞒下,那还能如何呢?
难道真的杀了他么?!
那史书上会怎么写自己?
这件事情是不可以有真相的。
裘飞明白,自己更加明白!
美其名曰“让淑妃好好养身子”,昭宗半年多没有在承香殿留宿,除了冯皇后依旧封宫养病,倒是恢复了宫中妃嫔们的轮流侍寝。
但昭宗不高兴。
就算是过贵妃也有了身孕,昭宗还是不高兴。
他不可抑制地想念裘岚。
想念她的明亮的笑容,张扬的美好,柔软的身体,和温和怜惜的眼神。
虽然他很清楚,那怜惜中,有多一半是因为对自己的歉疚……
昭宗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去看裘岚。
裘岚寂寞如雪。
她身体不好,昭宗关照让她少管宝郡王。
太后一高兴,就把宝郡王抱去自己宫里先养着了。
裘岚起不来床,自然没法子抗拒。
何况宝郡王如果跟太后亲近,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有什么事,对宝郡王来说,反而是好事。
余岩哭着要把孩子抱回来,也被裘岚拦住了。
裘岚就这样天天在窗下坐着发呆。
昭宗看了她多久,她就看了天多久。
昭宗只觉得看着她就心疼,没忍住,走了进去,轻轻地喊了一声:“岚岚。”
裘岚只是微微一愣,就自自然然地转过头来,看着昭宗,破颜一笑:“你来啦?”
昭宗看着她的笑容,莫名觉得心里安定了下来,走了过去,抱住她,低声道:“是啊。”
裘岚偎依在昭宗怀里,被秋风吹得凉凉的身子,瞬间温暖起来。
裘岚轻轻闭上了眼,心里暗暗觉得对不起达王——她很贪恋昭宗的温暖,非常贪恋。
余岩正觉得承香殿的日子渐渐有些不好过,昭宗能来,她很高兴。
所以她高高兴兴地做了好几个菜,端上来送到昭宗跟前,笑嘻嘻地说:“圣人多吃些。你多吃些,姐姐也能跟着多吃些。”
昭宗想起纸条上说的余岩对达王的痴心,笑了笑,回头问裘岚:“都说这就是你的妹妹,你真忍心让她就这样一辈子当女官?要不要赐个什么婚姻?说得出来的,我都答应你。”
裘岚微微一怔,眼神飘向余岩。
余岩低下了头,口中的话却接得极快:“我不出宫,我就跟着姐姐。”
昭宗垂下眼帘,又笑了笑,道:“好。由得你们姐两个。”
余岩笑了起来,抬起头,行礼道:“谢圣人宽容我放肆。我再去做几个菜来!”
裘岚却摆摆手:“不要浪费,这些我们俩就吃不了呢。”
昭宗看着裘岚,笑容重新真诚温暖起来。
昭宗当夜留宿。
似乎是从这一夜开始,昭宗和裘岚忽然如胶似漆起来。
昭宗在承香殿的时候,裘岚会一刻不停地拉着他的衣角,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昭宗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然后笑嘻嘻地问:“丈夫,我乖不乖?”
昭宗哭笑不得之余,却十分喜悦。
然后就是昭宗发疯的时候,会悄悄带着裘岚,双人单骑,一夜之间跑去骊山,泡个温泉洗个澡,再连夜跑回来。
第二天上朝时,昭宗就会不停地打呵欠。
裘岚在承香殿里补眠起来,听说了,就会笑弯腰。
余岩在旁边看着,有些不高兴,背了人去问裘岚:“姐姐,你是要好好地当这个淑妃了么?”
裘岚的身子因为昭宗的呵护渐渐好转,听说这话,失声笑了:“小余,难道你觉得咱们俩还有出宫的可能么?就算咱们都能走掉,宝儿怎么办?”
余岩这才恍然,惊喜地看着裘岚低声问:“姐姐是为了接回宝儿?”
裘岚抿嘴一笑,眼神悠远。
宝王在九个月的时候回了承香殿。
每次昭宗再来,当娘当得手忙脚乱的裘岚就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放,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我的天哪……累死我了……”
昭宗呵呵大笑,抱着宝王喜欢一阵子,转手递给乳母夏莲芳令带下去,然后俯身去看裘岚:“谁让你事事亲为的?”
裘岚冲他翻白眼:“总得试试看啊。好歹我是当娘的。”想了想,又坐起来,真诚地跟昭宗说:“咱们去兴庆宫看太后吧,我想当面谢谢她老人家操劳。之前宝儿更小,不知道太后怎么样全心全意担惊受怕,才让他这九个月都没病过一回呢!”
昭宗的笑容顿时温暖起来:“岚岚是个最善良的人——母亲有我和弟弟两个,经验十足。你放心,她不会像你这样累的。”
裘岚固执地摇头:“你不知道女人。这件事上,操心被劳力要累得多了。孩子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翻身怎么爬,衣衫多了少了,紧了松了,这都是事儿。真的来不得半点马虎,不然他就病给看——母亲这几个月必定一个整觉都没睡!”
昭宗把她搂到怀里,满口答应:“好,好,都听你的。明日下了朝,我就带你和宝儿过去。”
裘岚笑着点头,道:“那就好。想来母亲也想宝儿了,我得让老人家看一眼才好。”
谁不喜欢自己的媳妇孝敬娘?
昭宗也不能免俗。
太后看见宝王,又惊又喜,意外于裘岚竟然肯把孩子再送回来给自己看,待听得昭宗添油加醋地说了裘岚的话,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好媳妇,好媳妇!”
裘岚这一件事,把昭宗和太后呣子俩的心,全部收服!
十一
等到过贵妃生下了二皇子,昭宗的心思才略略移了部分开去。
裘岚发觉了这一点,与昭宗夫妻一样的亲密立时变了君臣的恭敬。
昭宗明白过来,裘岚吃醋了。
裘岚,吃醋了啊!
昭宗高兴极了。
可裘岚自己不知道。
昭宗一想到裘岚在因为自己宠幸别的女人吃醋,就高兴得找不到北。
所以昭宗就很快乐地把所有其他的女人都丢到了脑后,专宠裘岚。
所以裘岚很快就又有了身孕。
有孕后就不能侍寝了。
昭宗被过贵妃以二皇子的名义请了去,酒后,留宿。
昭宗怕裘岚又生气,就令人不要声张,又明明白白地告诉过贵妃:若裘岚因为此事动了胎气,贵妃的全家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好了。
两个月后,过贵妃称病不出,再也不与裘岚照面。
所以直到裘岚生三皇子的时候,才发现这一
六个月不见的过贵妃,在自己生下三皇子的当天稍晚,生下了二公主。
裘岚十分生气。
而且,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了。
所以,她更加生气。
自己怎么可以,真的对昭宗动了心,爱上了!?
所以裘岚一怒之下,出了月子,就让人告诉昭宗:“上回的病根儿牵动,我恐怕要将养一两年,圣人不要来了,我怕忍不住,那我这条性命就不好讲了。”
昭宗信以为真,果然除了白天偶尔去坐坐,再不留宿。
因为昭宗也找到了自己的事情做——三皇子。
昭宗给三皇子赐了封号叫“寿王”,同时也就顺手给二皇子封了“福王”。缘故是二公主与三皇子同日出生,堪称有福之人,封号“福宁”;所以她的同胞哥哥,就叫做“福王”好了。
过贵妃儿女双全,心满意足。
昭宗则开始全心全意地照看寿王。
昭宗对裘岚是这样说的:“宝儿大一些,有人看着,跟着你,你还算省力。可小三这样小,你这心思,只怕又要事必躬亲,不如我来试试看怎样当平常人的阿爷——都交给我吧。”
裘岚觉得也对,也就由他了。
昭宗很高兴,开始着手实行他的“太子养成计划”。
十二
时光荏苒。
两年后,昭宗有日正抱着寿王念论语,忽然觉出了不对劲,皱着眉头问内侍:“朕是不是两年没有在承香殿里留宿过了?”
内侍低着头回:“您不是两年没有留宿承香殿,而是两年没有再近任何女人的身。”
昭宗自嘲地一笑,令他:“去问问,淑妃的身子养得怎样了。”
内侍不动,答:“淑妃娘娘早就好了。现在康健得能屠龙了都!”
昭宗诧异:“那她为什么还跟我说病着?”
内侍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听说福宁公主出生的信儿传进承香殿,裘淑妃回手就摔了自己的补药。她能是为了什么,妒心太盛呗!”
昭宗终于明白了过来——
看来,他们家这位淑妃,自那天起,才真正地拿自己当了夫君了。
昭宗笑了起来,抱着寿王就去了承香殿。
裘岚看到儿子,自然是开心极了,抱过来一顿好亲,然后叫人唤了宝王来,一家四口一起吃饭。
饭后,一句话就把昭宗赶回了宣政殿:“嫔妾今日不方便。”
接着,昭宗开始变着花样耍赖要留宿。
终于裘岚不耐烦了,吼他:“你有的是女人成天在我这里腻什么腻?!找你的三宫六院去!我不伺候!”
昭宗急忙捂住她的嘴,跟她咬耳朵:“傻瓜!这种话是能说出来的么?让人听见,明儿就该弹劾你妇德有亏了!”
裘岚挣脱了,冷笑:“好啊!咱们且去问问,满朝那么多的官儿,家里的女人们,到底是妒的爱他,还是不妒的更爱他!”
昭宗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幸福爆掉了,笑嘻嘻地又扑了过去:“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你怎么不肯让我留下呢?”
裘岚什么身手,终于急了,侧身闪开,小擒拿,抓住明宗就扔了出去:“我不高兴!”
十三
昭宗虽然很知道嫉妒才是正常女人的反应,但裘岚的反应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找了余岩来问,余岩犹豫了半天,才说:“姐姐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气。所以,越气就越不高兴。”
话说得囫囵,昭宗却听明白了,笑了起来,告诉余岩:“行了,你跟她说,她如果过不去这道坎,我就等着她。”
余岩看着昭宗明朗的脸,明朗的眼,和明朗的表情,终于一声长叹,心中知道,只怕达王要输给昭宗了。
昭宗言而有信,真的等了下去。
这一等就是五年。
寿王五岁了,昭宗素了五年了。
后宫彤史五年无档。
这个事情,御史不知道弹劾了多少次。
昭宗的回应只有一个:留中不发。
太后也急了,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孙子两个孙女,但是谁家会嫌子嗣多啊?何况昭宗正值壮年。
但昭宗偷偷地骗了太后,他说:自己上回骑马摔了一次,不行了。淑妃只是个幌子而已。
他告诉太后说:他,不,行,了!
有人把消息传给了裘岚。
裘岚被昭宗这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吓傻了。
如果这个消息被有心人传出宫去,那昭宗的皇位还能不能薄?!
朝臣会不会逼他立刻立储?!
她正心急如焚,余岩来告诉她:“圣人要给你庆贺二十三岁的生辰,宫中已经开始张灯结彩了。”
裘岚几乎要气急败坏,脱口而出:“这时候过个屁的生日啊!他到底是想要干嘛?!”
怒气冲冲的裘岚在看到一脸柔情的昭宗时,竖起来五年的堡垒土崩瓦解。
两个人重新黏在了一起。
昭宗辍朝三日。
三日后大朝宣旨:“寿郡王聪慧孝顺,立为太子。”
朝野大哗。
又一个月,裘岚又传有孕,朝野立刻都偃旗息鼓了。
太后气得揪着昭宗的耳朵咬牙臭骂:“你当我是傻子?不就是那个女人不许你跟别人好么?你实话告诉我能怎么样?”
昭宗一边讨饶一边呲牙:“告诉您您肯定要打她的!”
太后恨恨放手,看看案上裘岚送来的亲手做的鞋,哼了一声:“她得好好谢谢自己的肚皮!”
...
番外:前传 中-下
前传(中---下)
十四
听说裘岚再次有孕的消息,整个后宫都在嫉妒不已。
她没进宫时,唯有皇后能生,结果皇后生了个公主。
等到她进了宫,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仅她能生,连多年没有动静的过贵妃都能生了,而且,还是一儿一女!
现在倒好,皇帝就像是雄风大振一样,可又不肯召幸其他妃嫔了——大家都在守活寡好吗?!
有那心思灵活的,忍耐不住,便去找“养病”中的冯皇后哭诉了:“专宠从来都是祸国的根苗!当年玄宗皇帝多么英明神武,专宠杨妃,结果呢?大唐差点就断送了!”
冯皇后也激动起来。
对方就继续说:“再说了,您是皇后,您再怎么样,也有规劝皇帝的权利。您看看当年的文德皇后,太宗皇帝在她的辅佐下,后宫兼容并蓄,一片太平……”
嗯,顿住,这个这个,文德皇后一死,武氏可就入了宫,然后就,就那什么了呗……
但是冯皇后并没有注意到后头的停顿,而是兴奋于对方拿她跟文德皇后相提并论!
对对对!自己可以拿下这个裘淑妃!
冯皇后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后宫对付人的手段说是层出不穷,但在帝宠隆盛的时候,也就是下毒滑胎什么的。
然,裘岚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这都第三个了,各方面的经验都是十足十的,如何还能让她得逞?
冯皇后一边令人请了昭宗过来“直谏”,一边令人把裘岚必经的路上放了毒蝎nAd1(
昭宗一听是冯皇后有请,便问皇后是病情恶化了么?
内侍当然说没有没有,只是想请陛下去谈谈后宫事宜。
昭宗心中登时便觉得不妙,立刻令人去给裘岚送信儿让她加小心。
不料却已然晚了,裘岚满面怒容地扶着肚子铿锵走了进来,一小匣子毒蝎子丢到昭宗脚下。
余岩在旁边,看见是清宁宫的小内侍,冷笑一声,当着昭宗的面儿,直接拎着对方的脖子,把匣子里的毒蝎子就要往那内侍的怀里倒,小内侍吓得尖叫起来:“不关我事!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不关我事啊!”
昭宗气得一脚把小内侍踹出了八丈远,喝命:“去把这匣子蝎子都送去清宁宫,然后把长宁送去太后那里!”
证罪,夺子——
冯皇后,活不成了。
裘岚的怒火稍稍缓了缓,余岩也就放松了下来。
冯皇后自尽了。
悬梁。
但是死之前,却还安排了另一件事。
十五
宫中无后,众臣却不敢再说什么。
摆明了,裘淑妃有孕在身,长子是她的,太子是她的,谁知道她肚里是不是又是个儿子?
这样能生儿子的军方老大的闺女,宫中没有了皇后,除非皇帝脑子抽了,才会去立旁人为后nAd2(
何况,早在裘岚生三皇子寿王也就是现在的太子爷的时候,昭宗就把裘家从上到下封了一个遍,就连裘岚一向不放在眼里的两个庶妹,都被封了县君。
这样的盛宠,但凡有人说一句:“陛下该册新后。”
那以昭宗这些年渐渐养来的性子,必定是就坡下驴:“裘氏贤良淑德,堪为天下夫人垂范,可立为后。”
过贵妃有些不甘心,但是昭宗接下来的动作,她就立即传信自家,无论何人,必须马上收了手脚,屏息而立。
——冯后的父亲,吏部侍郎冯隶告老,昭宗立准,赐金还乡,同时还有一张手令。冯隶接到手令,吐血三升。接着,冯氏族人全都辞职还乡。昭宗立准。
当年大比,有人堪为状元,礼部高高兴兴地把文章和名单都呈上来,昭宗看了一眼,冷冰冰在卷子中挑了个错儿:“先祖名讳他也敢犯!”
礼部大愕,急忙伸头去看,“登基”被朱砂笔圈得明明白白。
呃,玄宗皇帝名讳“隆基”,这两个字,真心避无可避啊……
倒是有人心眼儿多,觑了一眼这人的姓氏,叹了口气,悄悄提醒礼部:“回,姓冯的都不要取了,让他们避一避陛下的怒火吧!”
敢情,此人姓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裘岚终于生了老四。
而且,还是在元正那天发动的。所有的朝臣都巴巴地在外头等着裘淑妃生孩子。
还好,生得无比顺利,足月,半个时辰,孩子就生出来了nAd3(裘岚的喊声还不及生太子时的三分之一大。
甚至,这位四皇子的哭声都比裘岚的喊声大。
四皇子降,哭声震天。
太后老人家坐在承香殿前殿,听得这个哭声,昏花的老眼都笑得眯了起来:“哟哟哟!听听这个嗓门儿!这个孩子必要跟着他外公习武,光这动静,以后必定是个力大无穷的壮汉子!”
昭宗高兴得用手去捋将才留起的美髯,呵呵直笑:“我有佳儿,我有佳儿!”
太后的手在龙头拐杖上微微点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给起个名字?”
昭宗忙笑着答:“母亲有意赐他福气,当然好!”
太后大悦,笑道:“这样大的动静,孩子们又排雨头,可名‘雷’。”
余岩抱着孩子出来了,笑道:“是一位皇子。”
昭宗接手过来略略一看,递到太后怀里,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宣布:“太后殿下赐名四皇子为‘雷’,封英郡王!”
太后把软软的小娃娃抱在怀里,笑得合不蚂,一边逗弄一边轻声道:“雷儿,祖母的好孩子……”
朝臣们得到消息,山呼万岁。
大家伙儿乐乐呵呵、踏踏实实地过了个大好年。
——四皇子英郡王满月宴后第三天,太后娘娘薨逝。
十六
太子长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小娃娃。
裘岚看着他温厚有礼的样子就恼火得不行。
这是个孩子!
才五岁!
怎么就变得这样小大人起来?!
失却了童真的孩子,还有什么趣儿?!
昭宗无奈,百般解释:“他是太子,我以后要把皇位传给他的。若真是养得像宝儿那样任性,以后可怎么往回扳呢?”
裘岚撅着嘴不吭气。
昭宗只好接着说:“宝儿已经被咱们俩惯坏了。你看看,你看看,”指着窗外,“八岁大的孩子,又在哪儿欺负人呢!”
宝郡王正在外头,骑在太子身上,大叫:“你再不哭,我就打你!”
太子趴在地上,温和却倔強:“就不哭!就不哭!阿爷说过,男子汉,不哭不哭就不哭!”
余岩一只手抱着英王,一只手揪着宝王的脖领子把他提溜到一边,口中叱道:“这是弟弟!你大他三岁呢!都学弓马骑射了!还欺负个五岁的娃子!你可真好意思!”
然后连忙又捞起太子:“好孩子,哪里疼了没有?姑姑给揉揉,一会儿做桂花糕你吃好不好?”
太子到底委屈,眼圈儿红着就搂住了余岩的脖子:“要吃绿豆糕。”
余岩两只手一边一个抱起来,笑道:“好,好,绿豆糕!”
宝王在地下气得跳脚,一窜一窜地抓太子的鞋子:“姑姑是我的!你给我下来!”
余岩气得真想踢他一脚,回头看看小小的宝王脸上已经有了达王的影子,心下又一软,叹口气,扬声叫人:“莲芳!来把大皇子抱走!”
夏莲芳扎煞着两只手,从厨房里跑出来,答应一声,叹口气,赶紧先转回去一边洗手一边快速吩咐小宫女:“面和好,料备好,我一会儿就回来做。”
慌着又出来抱起宝王:“好宝儿,好宝儿,姑姑带你去看鱼好不好?”
宝王这才点点头,转过头去又冲着太子炫耀:“夏姑姑带我去看鱼,你不许跟来!”
太子紧紧地搂住余岩的脖子,小嘴瘪瘪,但还是坚定地不吭声。
昭宗看着宝王耀武扬威地指挥着夏莲芳走了,摇头叹气。
裘岚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一想,却道:“宝儿大了,你把他领去书房吧,一则跟太子多多相处,兄弟们感情深了自然就不会闹腾了,二则先生自然会教他兄友弟恭,以后也能渐渐好起来。”
昭宗寻思一会儿,勉强点头:“宝儿大三岁,学问只怕却比太子要差得多。我怕他跟不上又要闹别扭——试试看吧,实在不行,我让邹先生教慢些。”
裘岚也寻思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学些基本的就好。回头一满十三就扔去军营,让大兄收拾他。”
昭宗皱了皱眉:“你舍得?”
裘岚眨眨眼:“我也那样过的,有什么舍不得?”
昭宗捏捏额头:“我好像有些舍不得——”
裘岚大笑,又道:“把雷儿留在我身边,我自己养,自己教,保证还你一个好好的孩子。”
昭宗想一想,点点头:“也好,宝儿去了那边,你就专心带雷儿,还能轻快些。”
十七
然后一家子吃饭。
宝王是单独吃的。
太子却没有这个特别待遇,大人吃什么,他跟着吃什么。
所以,一碟子绿豆糕,本来说是给太子做的,却要便宜了宝王。
太子眼巴巴地看着宝王面前的绿豆糕,眼圈儿又要红了。
余岩照例去给宝王试菜,咬了一口绿豆糕,一把抓住了宝王伸出来拿绿豆糕的白胖小爪子,皱了皱眉,转头问夏莲芳:“莲芳,是你亲手做的么?味儿有些不一样……”
话没说完,人已经倒了下去。
昭宗看着面上顿时一片灰黑的余岩,霍然立起,厉声喝道:“封锁承香殿,所有下人都给我锁拿过来!一个一个地审!”
夏莲芳已经吓得腿软,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裘岚一把把宝王和太子搂在怀里,抬眼去看床上的英王,一声尖叫:“传御医!给三个孩子细细检查!”
尚药局的奉御亲自来了,一边擦汗一边解毒、检查,最后给出来的结论:“还好还好,太子和两位郡王都无恙。姑姑也能捡回一条命来。”
裘岚这才舒了口气。
奉御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姑姑得将养个半年,而且,只怕,以后再也不要想生育了。”
裘岚愣住,半天,方才哭出声来。
昭宗知道余岩在裘岚心中的位置,见她如此,自己也更加愤怒!
这绿豆糕,是余岩答应做给太子吃的,所以,这个计划的本来指向,是太子!
如果绿豆糕端给了太子,照自己的习惯,真的还没有在承香殿里安排专人给太子试菜!
若不是太子被自己教养得格外守规矩,这个时候一定要吃绿豆糕,只怕糕碟子会端过来,太子无人试菜就进食……然后宝王的性子,一定会过来抢着吃,余岩来不及试菜……
那么两个孩子,只怕就都……
昭宗眯起了眼。
昭宗的逆鳞被触了个正着。
承香殿里阴风阵阵。
结果很出人意料:竟是冯后死前留下的忠仆,领了一句“一定要弄死她的两个孩子”的话!
裘岚勃然大怒。
昭宗冷笑一声:“冯家有本事啊!”
原本以为昭宗已经过了“厌冯”这个劲儿的六部接到了明旨:“朕有生之日,半个姓冯的也不想见!”
自此,冯姓绝迹朝堂。
十八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过贵妃养她的一儿一女,长宁从太后死后养在了德妃身边,裘岚养自己的英王,昭宗则一板一眼地管着太子,外加放羊一样宠着宝王。
宫里一片风平浪静。
外头也有嘟囔的,想要问问为什么中宫空悬这样久。
有那机灵的就悄悄警告对方:别说话,过家不肯让,裘家不屑要,可明白着后位是裘淑妃的。你让皇帝怎么办呢?
道学家们就急眼了:那样的妒妇,如何能让她正位中宫?!封个贵妃宠着也就罢了!
便有人冷笑:你去把这个话跟裘家说一句,试试看。
道学家一拂袖:粗鄙之人,不屑理他。
人家接着说:你跟圣人说一句,试试看。
顿时大家都缩了头。
所以,朝臣不想让裘岚当皇后,裘岚不屑于当皇后,昭宗除了裘岚别人肯定不让她当皇后,这个事儿就这样拖拖拖地拖了下来。
直到英郡王四岁那年四月,昭宗忽然染了风寒,自己不当心,迁延一下,竟成了伤寒。
高热,昏迷。
过贵妃位份最高,自然是彻夜守着哭。
等到第三天还没有消息时,裘岚沉不住气了,一大早就从承香殿赶到了宣政殿。
过贵妃却仗着昭宗昏着,没人给裘岚撑腰,就那样拦在宣政殿的寝殿外,说什么都不让裘岚进去。
余岩眼看着从殿中省尚药局到六局的人来劝,谁劝谁被拿下,接着便是守在外头的左右仆射也跟着高声劝:“淑妃娘娘一向与圣人亲近,也许听见淑妃娘娘来了,圣人就醒了呢?还请贵妃娘娘通融!”
过贵妃眉一竖:“她个武将家出身的粗人,懂什么伺候人?圣人病势沉重,哪里经得住她这样狐媚折腾!?”
裘岚本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大家跟过贵妃交涉,听到这里,不再等候,脚步往前一踏,右手高高扬起,向着斜下方一甩。
一个耳光。
啪地一声。
满殿皆静。
唯有过贵妃的尖叫声、倒地声、滚开声以及碰到角落里的高脚铜灯的乒乒乓乓声。
外头的人们也听到了这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大家的呼吸都是一顿。
接着,裘岚的脚步声急急地进了寝殿,接着便是一声呜咽,一声悲戚:“丈夫!”
左右仆射互视一眼,转头齐齐低声吩咐:“可以走了。回去让礼部准备封后的礼服冠冕等物。”
十九
裘岚衣不解带整整十天,昭宗终于缓了过来,睁开眼就瞧见心爱的女人瘦了一圈的脸,心头也高兴起来。
就这样,裘岚干脆搬进了宣政殿,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什么宝王英王太子,都丢给了余岩。
余岩却乐得不行。
宝王自从去了书房上学,已经好久没有让余岩搂在怀里好好宠一宠了。
而且,宝王已经十三岁,眼看着,就到了要被裘岚扔去军营历练的时候了。
余岩狠狠地看着宝王,一眼都舍不得挪开。
太子撇撇嘴,抱着弟弟英王走开,悄悄嘀咕:“姑姑最喜欢大哥,有了大哥,我们就都不要了。”
英王还小,似懂非懂,看着一直只肯抱着自己的余姑姑去抱了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是大哥,哪怕那个别人不肯被余姑姑抱,小嘴一瘪就哭了:“姑姑不要我了,姑姑不要我了!”
余姑姑这才发现自己偏心得也太明显了,慌忙又把那两位小祖宗拉过来,都揽在胸前怀里,笑着哄:“姑姑都要,都是姑姑的心头肉。只是姑姑好久没有见到大郎了,所以才仔细看看。”
太子忽然发现可以用英王对付宝王,也开心地拍着手笑起来。
三个月后,昭宗的病体完全康复,更胜往昔。
裘岚搬回了承香殿。
翌日,宣布有孕。
朝堂上的人私下里都在传说:“这要不就是武将家的女儿身子好,要不就是裘家的风水好——这个淑妃怎么就这么能生呢?!”
有人信了这话,赶着去裘家打听,可还有未出嫁的小娘?
恰好,裘家两个庶出的小娘子,早早被封了县君的,都已经十六七,愁嫁得不行。这一下子,还挑着嫁了,十里红妆,好威风!
不仅如此,还真是身子好,两个小娘都是刚过了门,没三五个月就传喜讯,让夫家乐得合不蚂。
这都是后话了。
正经八百的,是这一回昭宗病愈,立即传旨钦天监择大吉之日,行立后之典。
我要封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皇后,这一次,没由头,没祥瑞,反正就要封,谁敢拦着我就杀他全家!
二十
裘岚被立为后。
与昭宗并肩而立。
两身玄色的礼服紧紧依偎在一起,相衬极了。
即便是两个人在逼死“直谏”的御史时,双手也是紧紧握在一起的。
帝后不怕被人说。
帝后不怕被人笑。
帝后不怕被人骂。
帝后恩爱,天下之福。
所以昭宗不仅立了后,还改了元:宜庆,顺便让宝王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再去军营。
皇后应该住在清宁宫。
裘岚想起冯皇后来就满心的不痛快,问昭宗:“我能不去清宁宫么?承香殿挺好的。”
昭宗现在觉得头疼了,说:“可是承香殿离宣政殿很远,离御书房也很远。我每天过来的路上花费太多时间了。有那个功夫,我陪小四玩会儿泥巴多好呢?”
裘岚觉得很对,就吩咐余岩:“辛苦你,把咱们所有的东西,照原样搬去清宁宫。那边有不合适的,嗯,让他们改。”
昭宗觉得有些晕,起身去了外间,跟英王诉苦:“儿子,你阿娘又要大动干戈了,御史弹劾的折子可不是她看……”
裘岚什么耳朵,隐约听见不是好话,扬声问道:“你说什么!?”
昭宗抄起还懵懂的英王,一溜烟跑了出去:“我带儿子们去骑马!”
万事落定,余岩和裘岚都放松了下来,想一想,互相便看着对方笑,然后悄悄商量:“咱也去吧?”
不几日,昭宗兴致勃勃地带着新后裘岚、太子、宝王、英王和余岩一起去行猎了。
御史当然又哓哓不已:“皇后娘娘有着身孕呢!”
昭宗自然也犹豫。
裘岚紧紧抓着昭宗的袖子不放,眼巴巴地:“不怕不怕,我就在车上,保证不骑马,不拉弓,不拿剑,我就跟着看热闹还不行?”
昭宗看着裘岚的可怜相儿,心里便有一百个不乐意,也说不出来了。
裘岚在帐子里吃水果、听话本、吹秋风,惬意得很。
昭宗则带着宝王和太子跑远了。
余岩带着小小的英王跟在后头。
英王倒是不怕这阵势,马也骑得似模似样。可一看阿爷和哥哥们都跑远不见了,小嘴一撇,哇地哭了:“阿爷,哥哥……”
余岩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英王的哭泣,一声断喝:“闭嘴!”手里已经举起了长弓。
因为斜刺里,忽然有一头斑斓猛虎冲了出来!
猛虎已经红了眼睛,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冲着吓傻了的英王就扑了过来!
余岩神情冷峻、手不抖脚不颤,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不令它动,手上却不停,一十三箭连珠而发!
白羽箭就像一条线一样,倾泻的那一端,就是被射得一步都无法再向前的猛虎!
十三箭射完,猛虎已经轰然倒地,全身扎的都是长箭,就像一只刺猬。
二十一
昭宗暴跳如雷,裘岚抱着英王不停地发抖。
余岩边擦汗边擦泪,只说:“万幸我为了这趟陪着孩子多带了壶箭。”
昭宗当时便把猎场的头头的脑袋砍了下来,然后令人去查。
结果,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了长宁公主身上!
这个可怜的没了娘的孩子,看着英王实在是嫉妒到了骨子里,所以买通了猎场的守卫,给一只猛虎下了些药,放了进来。
昭宗当时便恨不得劈了这个元后嫡长女。
裘岚和余岩却是不肯信这个话的:“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能从哪里弄来的猛虎,又从哪里弄来的药,遑论谁都知道这样的行为伤不了我们的根骨,她却一定会被发现——她背后必有人撺掇呢!”
昭宗查不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坏。
所以昭宗的火儿还是全都发在了长宁公主身上:“自古以来,中原就有和匈奴联姻的老规矩。前儿匈奴的阏氏死了,他来求公主,我已经允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正好,让德妃给你准备准备,你趁着秋天天气好,赶紧去吧。”
然后就把哭哭啼啼的长宁嫁去了匈奴。
裘岚和余岩背后里商量:“过氏到底还要不要留着?”
这事儿摆明了是过氏。但昭宗却不愿意问及。
裘岚想了三天三夜,决定:“留着吧。后宫里我一人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好歹她有了一儿一女,总是会有些牵挂。咱们心照不宣就是。”
余岩是很想给英王报这个仇的,被裘岚一句话否了:“又没真伤着。”
但那之后,余岩就正式地对过贵妃加了小心。
二十二
第四胎,裘岚生了个女儿,昭宗越看越爱,赐号“寿宁”。
昭宗喜欢女儿,可长宁、福宁的天真可爱中都带着假,他不乐意多看,所以寿宁一出生,他便爱不释手。
唯一可惜的是,寿宁的性子有些端方。
太子却看着寿宁很是喜欢。
英王不喜欢她。
寿宁一来,英王就不是最小的了。
阿娘就只肯抱妹妹,不再抱我了。
裘岚板起脸来,让英王跟着太子去上学:“哥哥们都上学,就你赖在我这里,像什么话!”
英王想一想,上学可以跟太子哥哥玩,也很好。何况每天晚上回来,阿娘还接着给讲解,很不错啊!于是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太子去书房念书了,还念得特别起劲。
裘岚愣了半天,问余岩:“就这样?简单?”
余岩笑得前仰后合:“亏你还装出了一副正颜厉色的样子,敢情人家压根不想粘着你!”
裘岚悻悻,专心地抱着女儿宠:“看着娘怎么样把你宠上天!”
宫内和乐融融。
宫外的消息传进来:“达王爷回京。”
裘岚手里的寿宁差点掉下来。
余岩则直接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达王先去哭了太后,然后与昭宗抱头痛哭一场,兄弟俩喝了半夜酒之后,达王才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哟,都忘了先去与嫂子行个礼!”
昭宗豪迈地拽着他便往清宁宫去:“走,这便去!”
结果,到了清宁宫,黑漆漆一片。
砸开了门,余岩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迎了出来:“都睡了,小公主觉轻,吵不得。娘娘让奴回圣人和王爷一声儿:内宫,三更半夜,你们俩有病吧?”
然后回身便把门闭了。
昭宗一边挠耳朵一边笑着回身拉了傻眼的达王道:“被我宠坏了被我宠坏了……”
达王咽了半天吐沫,苦笑了一声,道:“好似,真的是被阿兄宠坏了……”
又过了两天,达王才正式朝见。
裘岚穿了皇后的朝服,坐在清宁宫正殿上与达王见礼:“王爷一走十七年,别来无恙。”
达王深深一躬:“也思念亲人的很。”
裘岚面无表情:“王爷志在万里,小妇人等实在不及。”
达王听着裘岚客套起来绕圈子没完的话,只好再寒暄两句,起身告辞。
裘岚的表情这才微微松动:“余岩,替我送王爷。”
余岩低着头,低低答应一声,颤着腿走了过去。
二十三
宝王是在寿宁出生的时候定的亲,正好赶上达王回京的第四天成亲。
昭宗笑呵呵地紧紧拉着达王的手:“你可真会选。大侄儿的喜酒,你正好赶得上吃!”
达王笑了起来,道:“我是先在西域吃了长宁的喜酒,忽然想家了,才飞马回来。想不到,还赶上了大皇子的喜酒。”
昭宗笑得意味深长:“是么?我还以为你听说了这个大侄儿的面貌跟你像得很,所以特地回来瞧稀奇的呢!”
达王险些就要笑不出来,张眼睛假作惊奇:“是的么是的么?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昭宗盯着他问:“四海漂泊,想来累得很。要不要皇兄给你找个媳妇照看?你这一支好歹要传承下去啊,不然你怎么对得起先帝?”
达王洒然一笑,摇头道:“过尽千帆皆不是。我已经没想头了。不如多纳些姬妾也就是了。”
昭宗听他肯纳妾,便放松了一步,不再多说,只是摇头叹息。
没一年,裘岚又有孕了。
裘岚自己都烦了,在宫里发脾气。
“烦死了烦死了!隔个一两年就不能吃酒吃肉,这样忌口那样不能动,然后就是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
昭宗听得大笑,抱着她安抚:“好啦好啦,生完这个咱们就不生了还不行?”
裘岚想一想,点头:“说话算话啊!”
昭宗也一本正经地点头,然后低声道:“你年纪大了,我怕你身子顶不住,也应该小心些了。”
裘岚心下一暖,回手抱着昭宗嘻嘻笑:“没事,我现在已经有了丰富的经验,保证不会让自己累到了。你放心。不过,孩子们够多了,不生了,省得以后打架时拉不开。”
昭宗呵呵大笑。
宜庆四年六月,裘岚生煦王,难产,两天两夜才生下来。御医诊过,说裘岚伤了身子,只怕要好好将养个三年五载了。
昭宗大惊,不顾古训,进了产房不说,以后便搬进了清宁宫,夜夜留宿,对裘岚极尽温柔体贴。
裘岚却过意不去,满宫里挑了一个二八美人,做主封了丽妃,让昭宗过去。
昭宗怫然不悦,赌气真的去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满脸不高兴的昭宗刚进清宁宫,裘岚就哭着扑进了他怀里,低声道:“我后悔了。”
昭宗的脸上,立时阴转晴。
...
番外:前传 下
前传(下)
帝后的亲密已经是针Сhā不进、水泼不进,不仅新晋的丽妃娘娘,便是以前留下来的老人儿们,什么贵妃贤妃德妃,也是没有任何情分可讲的。
原本按照规矩,帝后各自有寝殿,皇帝也应该只是每月初一十五宿在清宁宫。
而现在的清宁宫寝殿,压根就是帝后共有的。
甚至偶尔,昭宗想起来什么懒得出门了,还会让人直接带着大臣到清宁宫正殿等着,然后自己披发踢鞋一身道袍便跑出来,眉头紧锁地说正事,说着说着里头就有人喊:“要命,小东西!你找我揍你呢?!”
昭宗心情好时就顿一顿,冲着大臣歉意一笑继续说;万一再赶上昭宗不高兴,回头就高声喝道:“朕正忙着,你们就不能消停会儿!?”自然,里头回应的往往是寿宁或煦王的大哭声。昭宗就拧着眉头腾地立起,拽着大臣就口口声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直接再一起跑去宣政殿接着议论。
一开始也有朝臣不高兴,觉得皇帝没规矩,欠收拾。可时间长了,发现这个状态下的昭宗英明睿智,心无旁骛,做事的时候客观公正,思虑久远。而且,就算涉及到裘家,不仅昭宗没有什么明显的倾向,就连在寝殿里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裘岚裘皇后,也不曾说过什么。反倒是偶尔昭宗有心偏袒时,裘皇后会突然露半张脸,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惯得他们!该修理就修理,不用给我面子!”
朝臣对裘岚的状态十分满意,也很高兴有这样一位不Сhā手政局的皇后。渐渐地,在昭宗面前说话,提及皇后时,也不像以往那样冷冰冰硬邦邦,好歹有些温和的评价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一件事。
众人觉得裘后贤德,而裘家势大,太子又孝顺,与裘家也亲密。思及将来,万一裘家有人起了野心,只怕顷刻之间,大唐就是塌天的大祸nAd1(既然裘后这样讲道理,那么她应该懂得这一点,所以筹谋着,劝昭宗找个借口降裘飞的职,削兵权。
可裘飞没有犯错,甚至在他的约束下,连裘峙、裘岷、裘峰三个儿子,都没有犯错。
那怎么办呢?
多好办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罗织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啊!从刑部到大理寺,从礼部到御史台,无一不擅此事!
有很多人摩拳擦掌打算亲手去办这件事,为将来的皇帝如今的太子立下这汗马功劳。
可惜,他们忘了,裘岚再怎么通情达理,她也是姓裘的。
御史台和刑部的几个人在宣政殿正殿上信口雌黄的时候,奉了昭宗的命悄悄坐在后头听的裘岚顿时跳了起来,二话不说,一边往外走,一边挽袖子,一边骂了出来:“我一家子在边关打生打死,你们这些蠢货竟然撺掇着我丈夫在背后冲着他丈人下黑手?你们是欠抽吧?!”
一边说,一边顺手拿了余岩在旁边递上来的鞭子,“啪”地一声脆响,一顿乱抽,当场就把几个妄图以此进阶的官儿抽得哇哇叫着跳来跳去。
昭宗坐在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等裘岚的气出够了,才令人:“把这几个不要脸的货色给我拖出去,搁在顺贞门前好好展览一下。让天下人也知道知道,拿着小人之心揣测我帝王之道的,那不是志士才人,那是白痴!”
然后,昭宗伸手牵了裘岚,帝后施施然走了。
天下人终于知道了,讲道理的裘岚也是有底线有发疯的时候的,而昭宗是绝对不会拦着她,反而会全力帮着她的。
自此,再遇着裘岚时,满朝的官儿,一个个的,噤若寒蝉nAd2(
……
余岩现在已经在带三个孩子。
所以清宁宫里,真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是余岩,不是裘岚。
余岩很累,这时候再有人捣蛋,不免就会立时火冒三丈。所以,清宁宫经常看到余岩一把揪过英王来,一顿劈柴炖肉,揍得英王哇哇大叫,寿宁在旁边边看边拍手叫好。煦王则坐在小凳子上,有样学样地拍手,咿咿呀呀,仔细听,却是在学英王:“饶命,不敢呢……”
裘岚那会儿就会隔着窗户喊:“小点儿声!圣人批折子呢!”
一开始,英王为了吸引帝后的注意力,会格外大喊两声,寄望于余岩担心惊动昭宗,会停下不打。谁知道余岩顺手从怀里掏出块手巾堵在他嘴里,边恨恨地骂:“捣蛋!我让你再捣蛋!宝王小时候都没你这么皮!”然后接着打!
英王后来就知道了,一旦裘岚在里头让小点儿声时,就回头悄悄跟余岩求饶:“好姑姑,我不敢了,我以后都乖乖的,别打了吧?”
余岩黑着脸再顺手揪过伺候英王的小内侍孙德福来,竖眉道:“你以后再敢撺掇着四郎爬羽卫处所的树、堵尚食局的烟囱,我就活剥了你的皮!”
这个时候肯定已经被打烂了ρi股的孙德福哪里敢多话,诺诺称是,扶着英王,主仆俩可怜兮兮地就回自己的屋子了。
然后再讨论一下,要怎么样修理那个对余岩告密的小宫女!
就这样,有一个冬日,余岩抱着哭闹不休的煦王哄时,忽然觉得不对劲,疑惑地上下看看,把煦王放下,在他的丝绵袄子里细细地捏,终于呀的一声——
余岩看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已经见了血!
余岩急忙把煦王的衣裳都脱了,却发现,煦王的肩背上,已经星星点点红了一片!都是血!
竟是有人把米粒大小的铁蒺藜缝进了煦王的棉衣里!
余岩又心疼又生气又自责,赶紧先告诉裘岚宣了御医来诊治,自己却出了寝殿的门,召集了所有的清宁宫下人,只问一句话:“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谁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说出来,我饶了她,否则,你们这群人,就都别想活了nAd3(”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余岩在说什么。
余岩冷冷地扫视,然后令人:“去裘家,找几个行杖刑的好手来。”
行杖刑的好手,打死人,一般来说,只要两杖,就够了。
众人魂飞魄散,乱哄哄地跪地求饶。
余岩并不说明情况,狼一样的眼神扫视一圈,就点了二十几个人出来:“你你你,你们四个,你们几个,都出来!”
被点到的二十几个人都是神色大变,手抖脚软,扑在地上嚎哭:“姑姑,确实不与我们相关啊!”
余岩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森然道:“我再说最后一遍:东西是哪儿来的,谁看到了什么不对劲,说出来,免死,否则,都给我去见阎王!”
大家伙儿都抱了个法不责众的心思,只是哭嚷着磕头,谁都不第一个往外站。
余岩不再做声,转身进了内殿看视煦王。
裘岚心疼地抱着煦王哭,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沾那嫩嫩的小皮肉。
御医咬着牙看诊,也忍不住低声地骂:“这样小的孩子,怎么就能做到这般心狠!”
然后宽慰裘岚:“上头没毒,煦王不会有什么大碍,养过这一阵子也就是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他日后的肩头后背,可能会对疼痛特别敏感。好在不会有什么人敢动手打咱们王爷就是了。”
裘岚哭着,手抖得都给孩子上不了药。御医看着余岩的样子,也不敢把孩子交给她,便干脆自己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地先揉揉孩子的太阳茓、印堂茓、风池茓,掐掐合谷茓,哄着睡着了,方轻手轻脚地让孩子趴在自己腿上,手法轻柔地擦洗、上药、包扎,然后交给乳娘:“这几****辛苦,怕都要抱着王爷睡了。”
裘岚伸手想要,御医又拦了拦:“娘娘情绪激动,孩子虽然睡着,也能感觉得到。让孩子——让王爷先睡吧。醒了就能好一半。这阵子饮食注意些,发物一概不要碰了。”
余岩深深地施礼谢他:“您是尚药局的牟御医吧?”
御医已是胡子花白,连忙回礼:“是。”
裘岚控制一下情绪,拭泪道:“倒是早就听说牟御医医者仁心,授徒天下,今日倒是见识了。以后我这小五,就交给牟御医了。”
牟御医眼观鼻、鼻观心:“必不负皇后娘娘所望。”
裘家的人来了,来得很快,顺便裘峰也亲自进了宫。
看了煦王的伤口,看见姐姐的眼泪,裘峰大怒,令来的人道:“你们留下,我这就去宣政殿请旨办手续,你们这些人以后就负责我阿姐和几个孩子的安全。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出来,我就在这宫里碎剐了你们!”
然后大步流星直奔宣政殿而去。
余岩知道裘峰这是去找昭宗告状,按说应该等愤怒的皇帝来了再审,可余岩等不及了。
“先打死一个。”余岩直话直说,随手指了一个小内侍。
裘家的人对这位当年的余娘子还记忆深刻,何况跟着裘岚在宫里二十来年,又来来回回地在裘府和宫城之间跑来跑去,偶尔还跟着她去外头办些私密事,自然都是知道她的性子的。今日一见她竟然这般发狠,不敢怠慢,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揪了那小内侍,按倒在地上,三五杖便打没了声息。
旁的人立时都吓傻了。
不是说,法不责众么?
还是说,余姑姑出了气就没事了?杀鸡骇猴吧?
眼看着大家惊惧之中将信将疑的眼神,余岩也不解释,也不威胁,只是又指了一个眼珠乱转得最欢的:“这个也打死。”
裘家侍卫即刻照做。
等到第四个人被打死时,余下的人终于慌了:“姑姑饶命,姑姑饶命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余岩终于冷笑了一声:“打量我是傻子对吧?”当即喝命裘家侍卫:“这边跪着的十个,全都给我当场打死!”
清宁宫院子里,血腥味冲天而起。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哭着爬出来:“我说!我说!我看见昨晚小马在拆什么东西,但没看真。因为是夜里,所以觉得奇怪,可又怕有什么忌讳,所以没问。”
小马是已经死了的一个。
余岩冷冷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又问:“谁同小马一同住的?”
一个已经抖成了筛子的人战战兢兢地膝行出来:“另外两个已经死了,还有我——姑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马平常就不跟我好,有什么事情也是他们三个商量,把我丢在一边,我赌气,就也不去管他们……”
余岩再冷笑一声,一指那个人:“推干净?把他也打死!”
这个人终于吓崩溃了,哇哇大哭,喊道:“我说我说!我看见过小马跟尚功局的张娘子互送礼物!”
余岩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令:“去拿尚功局张氏。”
尚功局有六个张氏,其中还有一个是司制司的长官。
余岩一听,二话不说,令:“把张司制的腿先打断。”
张司制看着已经死在地上的小马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余岩的这道命令,顿时吓得魂外,立马扑倒便喊:“我说我说!小马是先冯氏的族人,德妃娘娘思念长宁公主,挑唆着小马做的!我只告诉了他该怎么将绵衣拆开缝上,其他的一概没有做……”
余岩这才挥手,令人将一干人等都带下去,然后将张司制的供词告诉裘岚。
这时候,昭宗才刚刚跑过来,先进殿看煦王,进门就先看见余岩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请罪:“娘娘,你杀了我吧!我天天抱着孩子,竟然还能出这种纰漏,我该死!”
昭宗一愣,难道已经审完了?
裘岚见他来了,哭着把煦王抱给他:“你看看,你看看!我一定要杀了德妃那个贱人!”
昭宗问清楚怎么回事,再看了小小的孩童的伤,气得提着剑就往外走:“哪里用得着脏你的手!”
德妃当夜暴毙。
余姑姑的凶名,传遍京城。
……
郡王公主们陆陆续续都成了亲,宝王、福王和太子也有了孩子,接着福宁和寿宁也有了孩子。
可就是英王没有动静。
裘岚拧着眉头瞎琢磨:“小余,雷儿他,嗯,没问题吧?”
余岩也拿不准,但想一想又释然:“不会的!前些年赵家那个不是怀过一个么?您还特意叫进来赏了一顿饭的?就是后来教人害得滑了胎,可惜了的。”
裘岚琢磨半天,低声问:“你说,不会是她自己生不了了,所以也不肯让别人生吧?”
余岩一愣,这种事,在大户人家、皇宫之中,都太正常了。裘岚进宫之前,为什么只有冯皇后一个人生了长宁公主?那个时候的昭宗可是雨露均播的,并没有什么专宠的事情。如何别人就是生不了孩子?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可赵氏,那孩子看起来还算老实啊,也会这样么?
余岩拿不准,皱着眉摇头:“不知道。”
裘岚想一想,又问:“听说雷儿挺喜欢宝儿给他寻来的那个歌姬的?”
余岩不以为意地一扭脸:“那种女子,身子都不会很宜子,生不出来很正常。”然后顺着裘岚的思路想,“也是,雷儿不太好女色,府里一共三个,一个永远生不了的,一个外路来的恐怕也难,还有一个我倒看着好,偏生又不怎么得雷儿的宠……”
裘岚皱了皱眉,想了半天,问:“雷儿老往达王府里跑,会不会想学达王呢?”
余岩立刻吓了一跳:“可万万别!”
裘岚却越想越像,赶紧令人找了昭宗来:“你这个弟弟太散漫,可不是孩子们的好榜样,你寻常敲打着些,别弄得回头又有一两个想跑出去云游的!”
昭宗也立即瞪圆了眼,转身便去抓了达王来:“你敢教坏了侄儿,我就还像上次那样揍你一顿狠的!”
达王叫苦不迭:“真是冤哉枉也!你们夫妻这是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栽!这是几个孩子谁又怎么了,你们俩紧张成这样?”
昭宗便叹气:“谁知道怎么回事,四郎就是无出,你嫂子急得跳脚,整天胡思乱想,我也被她带的有点慌。”
达王哈哈大笑:“你家四郎刚纳妾好吗?你好歹得给他娶了王妃,再说他生不生儿子的事儿啊!”
昭宗恍然,以为自己被达王提醒了真相,赶紧回去告诉裘岚:“搞不好四郎随我,是个真心疼媳妇的,打算等新媳妇进了门再生呢!要不然,王妃还没入府,已经有了庶长子,多打人家新媳妇的脸呢?”
裘岚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达王回去,却仔仔细细地查了查英王的府邸,发现了不妥——
那是第一次,达王对自己的亲儿子宝王,胆战心惊,刮目相看!
……
丽妃忽然来见裘岚。
进门就跪在地上磕头,哭。
裘岚诧异,看余岩,余岩也诧异,看丽妃。
没亏待她啊,她这些年乖得不得了,所以也大家很是相安无事啊。
丽妃满脸通红地开口了,声音小小的:“嫔妾腆着脸来,是因为,宫里太寂寞了。想,想请皇后娘娘,赐个孩子……”
裘岚这才明白过来。
丽妃是个聪明人。
如果她使手段,别说昭宗不会上当,就算上了当,要知道她是这个心思,昭宗也有本事让她生不出来。
所以,光明正大地来求裘岚,反而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条路。
余岩皱了眉去看丽妃。
裘岚却叹了口气。
自己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惊险刺激。
可丽妃却独自一个人,很快就青春不再,容颜老去,深宫寂寞,真心的可以理解啊……
裘岚揉了揉额角,点点头:“我回头问问圣人,尽量,嗯,尽量让你的心愿……”
丽妃的头又直通通地磕下去:“谢娘娘!谢娘娘!”
余岩等丽妃走了,幸灾乐祸地去看裘岚:“你别看我,这事儿你自己揽下来的,你自己去跟圣人说。反正我知道,他是绝对不高兴你拿他当播种的……”
余岩说一半,噎住,自己一边乐一边快步走了。
裘岚也愁眉苦脸起来,自己一时心软答应了,可昭宗那边……
昭宗当然不同意,气得翻身起床踢踏着鞋就要走,被裘岚一把拽住:“你所有的换洗衣衫都在这边,你现在去哪里睡?”
昭宗气得吼:“我堂堂大唐天子,还怕没地方给我睡,没衣衫给我换了?!”
裘岚眉毛一竖:“我看这宫里谁敢?!”
昭宗又被她的模样气乐了。
裘岚就哀求他:“当年原是我错了,结果你赌气去临幸了一回。如今人都这样了,也可怜,不然的话,放出去又何妨?现在你只当是做好事,咱们让御医给算个准准的日子,你就去一回,行不行?”
昭宗自己气一回,想想,又笑一回:“从来没听说过,大房夫人求着夫君去宠小妾的!外头人常说咱们夫妻俩各色,我看,也的确是有些各色过了头了!”
裘岚撅着嘴郁闷:“不是我当时种的那个因,又怎么会有这个时候的这个果!”
昭宗看她不高兴,只好返回头来哄她,一不小心,便答应了下来。
所以丽妃才有机会生了安宁公主。
……
宝王家的雍郎出世了。
雍郎出世的时候,的确天有异象,与众不同。
不过,事后众人从来都不肯提起。
那天分明是个晴天,万里无云,晴空明朗。
忽然开始阴天,阴得沉沉的,没有雷,没有雨,什么都没有,只是阴天。
天色渐渐黑如锅底。
然后忽然就又晴了,没有风,云却突然散了,天光大亮。
昭宗和裘岚正在宫里奇怪,余岩兴冲冲地跑进来报说:“宝王生了个儿子!生下来哭了两声就不哭了,睁开眼好奇地东看西看呢!”
昭宗心中一动,看向裘岚,却见裘岚不以为意地一摆手:“我都好几个孙子了,不稀罕不稀罕!什么时候谁给我生了孙女儿,你再来告诉我!”
余岩撇撇嘴,自顾自地却吩咐人给宝王妃打赏去了。
宝王很稀罕,余岩很稀罕,连达王都好奇地去看了一回。昭宗也抱了抱,笑嘻嘻地说好,唯有裘岚,只看了一眼,就嘀咕了一句:“聪明相都长在外头,这样的孩子教不好就是个祸害。”
昭宗便横她一眼:“有你这样说孙子的祖母么?”
裘岚直着脖子顶嘴:“既然是祖母,那还不是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三年后,雍郎咿咿呀呀了,宝王献宝一样带来宫里,小大人儿规规矩矩地给裘岚行礼,裘岚忽然发现这孩子的小模样儿跟当年被昭宗养出来的三郎很有些相像,这才高兴了起来,抱在怀里一阵揉搓,又笑道:“这个拘谨的小样儿,哪儿像个三岁的孩子?压根儿就是咱们圣人教出来的太子爷小时候的德行么!我那时看着三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怎么现在看雍郎,怎么看怎么顺眼呢?”
宝王年前刚跟着裘峙远征西南回来,军功卓著,春风得意得很,听了母亲这个话,嘿嘿地乐起来,很有些得意忘形的倾向。
裘岚看了看宝王,只好敲打他:“你有空也带着雍郎太子,虽说你是哥哥他是弟弟,应该他看你,可毕竟他是太子你是郡王,君臣之分在兄弟之义前头。该做的,你得做——我听说,除了过年在宫里见着,你都连一个面儿都还没同太子照过?”
宝王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还好雍郎忽然哗地一声掀翻了茶盘,吓得自己先哭了起来,众人乱哄哄着收拾,又给裘岚和雍郎换衣衫,这才把事情遮掩了过去。
……
入了秋,又到了游猎的时节。
昭宗今年兴致很高,所有人去了一趟不说,事后又想起来,单独带着太子又去了一趟。
便是这一趟,出了塌天的大祸。
惊马了。
马匹不知道为什么就惊了。
整个队伍都乱了,几十匹战马互相乱踩乱撞。
太子眼看着一匹马高高抬起了前蹄朝着昭宗的马腹踢去,一声大吼:“阿爷!”奋力从自己的马上飞身而起,把昭宗从马上撞了下去!
父子俩甫一落地,太子便使劲儿把昭宗再往旁边一推!
昭宗晕头转向地往一边滚出去了好几丈远。
但太子就没那么幸运了。
不知道为什么,乱马直直地冲着他去了。
几十匹战马踩踏之下,太子几乎已经不成人形……
随行的裘家小大郎裘铮,在疯狂地杀了十几匹马,止住燥乱之后,血染白袍,跪在太子的尸身前,放声大哭:“三哥!”
昭宗当时便晕了过去。
待太子的尸体送回清宁宫,裘岚和余岩双双崩溃。
裘岚几乎要把随行的所有扈从都杀掉,余岩哭得直接呕血。
昭宗回了宫就倒下了,一病不起。
太子是昭宗的眼珠子,这样的死法,昭宗设想过千万次的危险中,都没有半次类似的联想。
朝野大震。
太子的葬礼办得隆重又哀伤。
这是昭宗倾半生的力气培养出来的最有帝王相的太子,这是裘岚撒手不管却最心爱的儿子,这是大唐朝廷最满意最有期待的将来的帝王,竟然,就这样,被一场莫名其妙的惊马,惨烈地,害死了。
而且,是为了救昭宗而死……
昭宗哀毁伤身,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再也没有好起来。
……
但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太子的意外陨落,并没有导致皇位重新回到嫡长子——宝王身上,而是被昭宗很自然地传给了四皇子英王。
最诡异的是,宝王自己不肯开口去争,大约是因为从一开始父母就没有选他的缘故;但裘岚也没有说一个字异议。
似乎,帝后都认为,理所应当的,皇位可以给一个年近而立却无子息、行迹洒然从不肯入朝办事的四儿子,却不能给一个年近四十又有神童儿子、军功卓著又有结交天下之好的大儿子——
达王觉得有些不公平。
裘岚似乎察觉了他的这种隐约的忿忿,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冷冰冰地给自己的大儿子下了八字评语:“恣情纵意、傲慢狂妄。”然后又自己哀伤:“我一个大儿子,被我和圣人惯得没个样子,一个小儿子还没长成,最懂事的太子又这样走了,皇位不给英王给谁呢?”
公然堵住了全天下的嘴。
昭宗躺在病榻上,压根不理外头的种种,他自觉时间不多,他得赶紧把自己需要传下去的东西,一股脑儿教给英王。
所以英王搬进了宣政殿,和裘岚一起,一个住东配殿,一个住西配殿。
昭宗教了英王三个月。
没有挺过新年,昭宗在腊月二十二午后,溘然长逝。
英王跪在闭上双眼的昭宗的床榻前,都哭傻了。
裘岚早一口心血喷在地上晕了过去,余岩抱着她哭得昏天黑地。
有不开眼的官儿上前劝英王:“新皇当登基,陛下节哀,给先帝办丧事要紧。”
英王霍地抬眼,面目狰狞:“我阿爷咽气不过十息,你就急着让我登基?你还有没有点人心?”
一旁的起居郎皱了眉,一边提笔做注,一边口中道:“王未登基,呵责大臣。”
英王冷笑一声,腾地立起,蹬蹬蹬过去,一把抓过起居郎,抖手摔在地上,骑上去,不动对方手臂,一拳一拳狠狠砸在脸上:“我阿爷咽气不过十息!不过十息!你们这群无耻之徒!”
达王在一边,不觉越发心酸,冲过去抱住英王,哭着道:“好孩子,阿叔知道你难受,这群官儿也的确可恶,可现在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
宝王也站起来,大哭着帮着抱了英王拖到一边:“阿爷刚走,你发什么疯!还想不想让他老人家安心去了?!你少折腾!”然后转向达王:“阿叔,我们都乱了,您帮帮忙吧!”
达王擦了泪,站起来,有条不紊地传令下去,把昭宗的后事办了。
英王由着阿叔和大兄去操持,自己则没日没夜地守在昭宗身边,擦洗时帮着擦洗,穿衣时帮着穿衣,入殓时却不肯让盖棺了,直到煦王来拉他的衣角:“阿兄,我怕……”
英王这才回手抱住最小的弟弟,哭着闭上了眼睛,由着人钉上了棺木。
裘岚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听说英王状似疯魔的行止后,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这个孩子打小儿就孝顺,可打小儿也没像刚过去的这三个月这样亲近他阿爷,他心里难受,由他吧。”
……
等到昭宗的后事办完了,大家伙儿拥着明宗陛下办了登基大典,便有人犯了嘀咕:“丧事上大出风头的达王和宝王怎么封?难道要领实衔?终先帝一朝,可都没有王爷们领实衔的例子啊……”
明宗陛下十分干脆,达王爷加了封邑千户,宝郡王、福郡王和煦郡王则都升了亲王。其他的,一事不提,一字不问。
宝王很不高兴,私下里找裘岚抱怨:“弟弟太也无情。便是太子当年,也曾许我领一军,去边疆继续杀敌。如何到了他这里,就这样把我高高挂起了?”
裘岚上下打量他半天,忽然问了一句:“太子死的时候,你在京城还是在猎庄?”
这一句话,问得直接,也问得诛心。
宝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满面怒容跳了起来:“母亲是什么意思?”
裘岚的话却丝毫没有回寰:“你想我是甚么意思,我就是甚么意思!”
宝王气得脸通红,喊道:“阿爷和三弟刚死,母亲就急着帮小四猜忌起我来,母亲这是要让小四做孤家寡人么?”
裘岚冷漠地一个眼风扫过去,森寒入骨:“我丈夫儿子都死得不明不白。虽然为了大局我不肯细查,但是管马的人从上到下一个我都没杀,有朝一日,咱们查将出来,再说其他的!”
宝王的气焰不自觉间矮了一截:“那母亲凭什么确定小四不是那个人?!”
裘岚冷道:“因为小四那阵子在宫里陪我,听到消息当时便呕血昏迷,御医诊了,说是急痛攻心,让万万不要过度刺激!”
宝王被堵得一句话没有,铁青了脸半晌,方咬牙道:“这与小四薄情有甚么关系?”
裘岚随手扔给他一卷黄绸:“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要问而已。不让你入朝,不是小四的主意,是你阿爷的遗诏!他不拿出来念,是给你们大家面子。我告诉你,你也转告其他打主意的人:别给脸不要脸!”
宝王身子一颤,打开卷轴,果然是昭宗亲笔:“……皇子不得已掌兵权,不得超过三年;皇子不得已入中枢,不得超过一年;后世子孙若不欲纳妃嫔侧室,愿其母听之,勿以孝道相强……”
宝王面色灰败,抖着手把遗诏还给裘岚,一言不发,跌坐在榻上。
余岩在一边,实在是可怜他,便悄悄地递了盏热茶:“宝儿,吃茶。”
宝王眼神凌厉:“姑姑,我四十多了!”
余岩被噎得眼圈儿一红,扭过脸去,泪花簌簌。
裘岚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这个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心灰意冷:“你回家吧。我马上就给四郎立后,然后搬去兴庆宫。你以后少进宫,有事儿去兴庆宫跟我说。”
宝王下意识地反对:“热孝之中……”
裘岚厉声喝道:“是不是要让你弟弟一辈子没女人生不出孩子然后过继你的宝贝儿子当皇帝你才甘心!?”
宝王恼羞成怒,腾地立起,再也不跟裘岚讲呣子礼节,拂袖而去。
……
昭宗的遗诏除了宝王之外无人得知。
宝王知道,那封遗诏是父亲亲笔,所以母亲不愿意宣布,因为宣布就要封档,收进史馆。母亲大约更愿意抚摸着那上面的笔迹,看着最后一句话微笑。
所以,母亲一定会把那封遗诏留在身边,嗯,也就是兴庆宫,寝殿,密隔。
宝王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看起来还懵懵懂懂的雍郎。
只告诉了雍郎。
——若是没有那封遗诏,那么可以先掌兵权,再进中枢,天下,唾手可得。
达王府,林樵那个人,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只是达王为什么这样喜欢帮着我家这位便宜老爹……
雍郎小小的身子在春夜的月窗下写字,脑子里转的,是前世写小说时设想过的各种各样夺宫的法子……
呵呵,我是穿的啊,我自带主角光环,呵呵,大唐,我来啦……
...
番外:昭宗之死
(上)
昭宗的病势越发沉重了起来。
裘岚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他的手看着他。
昭宗每每睁开眼,便看到裘岚越来越憔悴的平静面容,眼中是巨大的哀痛和惶然。
昭宗微笑,点头示意裘岚俯身,然后吃力的抬手掩住她的双眸,低声令她:“去睡一会儿,让小四进来陪我。”
不论是对自己煎熬的强制性体恤,还是有帝王之术传给儿子要避开自己,这样温柔的说话,裘岚都是会言听计从的。
裘岚站起来走出去,临出门时终于忍不住举袖拭泪。
昭宗看着她日渐单薄的背影,微微闭一闭眼,一声轻叹。
英王进来了,与裘岚酷似的面目上满是不肯接受现实的强颜欢笑:“父皇,我陪你一会儿,你今日想听什么?”
昭宗的笑意深了些,慈爱、骄傲地看着不经意间便长成了一个王者的四儿子,低声道:“今天想听听你对邹家什么感觉。”
英王愣了愣:“老师家么?”
昭宗缓缓颔首:“对。”
英王微微思索了一下,方道:“老师是个非常谨慎的人,而且爱惜羽毛,对自己的名声简直有种变︶态的执着。所以到现在为止,邹家没有任何丑闻,甚至,邹家的姻亲家,也没有任何丑闻。尤其是邹家大郎的夫人家,万家在司农寺任少卿,家里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间各种明争暗斗,却丝毫没有出圈的手段,实在令人惊叹。万少卿人称万老实,我倒觉得这个人老实得十分有分寸,应该叫万规矩才对。”
昭宗满意地点点头,追问:“还有么?”
英王低下头去想了想,又道:“咦,父皇不问我都没仔细想过,老师很厉害啊,竟然没有妾室,三子一女都是老夫人亲生nAd1(而且,老师的四门姻亲都没有结到朝廷的要害职位上去,司农寺、史馆、国子监,啊,工部那一位好似还是父皇刚刚擢了侍郎没两年。看来老师还真不是一般谨慎啊!”
昭宗的眼神露了一丝欣赏,缓了缓声气:“还有么?”
英王苦苦地思索半天,一摊手:“没有了。”
昭宗颔首,微笑道:“已经难为你了。”顿一顿,方缓缓道:“如你所说,邹寂好名,但是谨小慎微。他这样大的名气,本来我是打算给他个弘文馆或者集贤殿学士的名头挂一挂的,既然给你们当了老师,那么给天下学子当老师,也无可厚非。他却一叠声地推辞,说教着这么多的皇子已经很吃力了,若是挂个闲差,挂不如不挂,若是实职,又顾不过来,辜负了人家。所以到现在为止,他与我李家的纠葛,仅仅是给你们几个当了老师而已。”
“这就是你说的,对名声的执着。他怕别人说他名不副实。”
“你刚才说的很对,他谨慎到所有的姻亲都不肯结到朝廷的要害职位上去,只肯在这些清贵、无是非的衙门打转,甚至他一家子三个儿子,只有老大一个人在吏部任侍郎,算是他们家最冒头的一个,可在部里,我特意令人注意过,也是个低头做事闷不吭声的人。我把赵家那一位搁到他对面,两个人都做侍郎,高下立判∞家二郎在军器监任副手,也做得风生水起。老三在礼部,仅仅是个主事,做事情却有板有眼、一言一行无不以礼仪相约。听说得这是邹寂亲手教出来的儿子,看来以后若是给个磨练的机会,那只怕是能一飞冲天的。”
“但邹寂恰恰也在名声上执着得过头了。他家要有麻烦,也从姻亲来——”
看着听得出神的英王,昭宗微微喘了口气,笑问:“你猜是谁?”
英王想了想,一皱眉:“周家?”
昭宗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颔首时微微有些疲倦:“没错nAd2(周家的内当家心有点高,但女儿却养得见识短浅、性情懦弱。这样的女子,万一耳边有人说什么话,是很容易听进去的∞寂就算不喜欢二儿子,也不该这样糟蹋他的婚姻∞家如果出麻烦,恐怕这里是最大的一个漏洞。”
英王边听边点头,想了想,笑起来,轻声问:“父皇这阵子天天跟我说朝中这些人的家事,我都明白,可今天这样细细地说老师家,我有些不太明白。”
昭宗慈爱地看看英王:“你老师家有个嫡长孙女,现下有些浅薄,但磨练一下,是个皇后的料子。”
英王愕然,张眼睛看昭宗,手足无措。
昭宗难得看到儿子尴尬的样子,轻笑一声,道:“我令人打听过,那孩子孝顺,有股子拗劲儿,老太傅也亲手带在身边两三年了,应该能练出来。不过,你可能要忍忍她,宫里的事情一开始总是会乱七八糟的,你当丈夫的不站在她这边,她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只怕就更加混乱了。”
英王的俊脸红了红,低头道:“阿爷这事应该跟阿娘说……”
昭宗听他提到裘岚,脸上微微一滞,接着就是怜惜满面:“我走后,你阿娘一定会一场大病。何况,这么多年,我也没让她操劳过,她忙不来这些琐碎的。这件事情,你自己办吧。也不必说是我的主意。”
让邹家感念新皇的恩情好了。
英王默不吭声地点点头。
昭宗今天的精神似乎格外好,看了看窗外,又轻声问:“跟着你的是谁?”
英王眨眼道:“孙德福呗,还能是谁?”
昭宗点头:“那小子我看着很是顺眼,有情有义,有脑子有手段,总归是自幼服侍你的,两省都掌得nAd3(我最近已经让人把两省的事情都慢慢移交给他了。你只记得一件事:这样的人,重情义是好事,但也有可能毁在情义上。他身边的人你要留个心眼,万一看着哪个有野心的,不动声色地剪除掉,德福就还是那个德福。”
想了想,犹豫片刻,问道:“我把羽卫给你五弟可好?”
英王大喜:“当然好啊!太好了!五弟跟我最好,羽卫给了他,我夜里睡觉都安稳三分!”
昭宗轻轻呼了口气,怜爱地看着英王,主动去拉了他的手,拍一拍,轻声道:“傻孩子,你不记得羽卫是做什么的了?万一你弟弟坐大了怎么办?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英王呵呵笑着挠后脑勺:“不瞒阿爷,我还真不担心小五。小五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如今他又年轻,我跟他又好,教成我的左膀右臂不成问题。何况,羽卫除了正职还有副职,回头搁一个年轻些的混蛋武将在他手底下,两个人互相制衡着,也就是了。”
昭宗听到这里,真正放了心,微微笑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小五是你的兄弟里头跟你最亲近的,必能助你一臂之力。他现下还小,等到他成亲那天,我会着人一点一点地将宫闱和京城各家的秘闻都告诉他。现在先将一部分放在半明面上的隐卫交给他——你做了皇帝,跟你阿娘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亲近,到时候万一有事情,你和你阿娘中间转圜的那个人,就是小五。所以孩子啊,你一定要善待你这个弟弟。”
英王看着昭宗殷殷的眼神,严肃起来,举手发誓:“我此生必善待五弟,他不负我,我绝不负他。如违此誓,教我绝子无嗣,死于刀剑之下!”
昭宗并不阻止,而是由着他把誓言发全,轻轻一笑,道:“好啦,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皇室宗亲,各有立场,各有手腕。这个不是我能教得出来的,你凭着自己,去慢慢闯吧。我只告诉你一条:老皇叔是个全心都放在咱们李姓的人,你只管信他。其他人,你慢慢品,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英王心里咯噔一声:阿爷让我信老皇叔,却没有让我信达王阿叔!
昭宗面色有些潮红,精神越发振奋,自己高兴地笑了笑,想一想,却自嘲地摇了摇头,道:“好孩子,去召集中枢,然后把你阿娘叫醒,让她来我这里。”
昭宗自知大限将至,且喜之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不由得心神松懈了下来,神情微微有些委顿。
英王脸色一变,顿时急了:“阿爷!我哪里都不去!”
昭宗笑看着他,拍拍他的手:“好孩子,听话,阿爷想跟你阿娘再说一回话。”
英王只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砰砰砰地给昭宗磕了三个头,疾步奔了出去:“孙德福,去请中书门下来,还有近枝皇室的人。”然后喊起来:“阿娘!阿娘!阿爷找你!”
昭宗听得这带着一丝痴气的喊声,无奈地摇头一笑,示意进来服侍的小内侍把自己腰后的靠枕弄得再舒服些,然后静静地等着裘岚。
……
……
(下)
裘岚来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慌慌张张地便跑了进来。一看昭宗的样子,又长出一口气,转头怒骂英王:“莽撞得你!”
昭宗呵呵地笑,向她伸出手:“岚岚,你来。”
岚岚。
你来。
这句话一说,裘岚睫毛一抖,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了下来,一步便扑了过来:“丈夫!”
满内殿的人一见帝后如此,知道这必是昭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恩爱一辈子的夫妻俩,要好好地道别了。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默默地心酸起来,低着头噙着泪,轻轻且迅疾地,退出了内殿。
大殿里只剩了夫妻两个。
裘岚知道没了别人,忍耐了好几个月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了:“你不要丢下我!”
昭宗把她紧紧地揽在胸前,口中温柔地劝哄:“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大你十来岁,也差不多啦!”
裘岚哭着,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前襟衣衫:“可你答应我要一起终老的!这才到哪?你让我以后一个人怎么过啊!”
昭宗微笑着拍她的背,轻轻地摇晃着哄:“岚岚不哭啊,岚岚不哭啊……孩子们虽然都有小心思,可好在一个比一个孝顺……寿宁的终身是我误了她,这件事上,真的对不起你了……”
裘岚紧紧地搂着昭宗的腰,偎在他怀里,低声泣道:“说他们干吗?一个个的白眼狼,我管他们?爱怎么过怎么过,都是自己的日子,过不好活该!谁规定咱们就得负责他们一辈子了?你既没有对不起他们,更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我很对不起你……”
昭宗的手臂微微一僵,随即却更加用力地搂住了她:“傻话!你给我生了这么多子女,又这样全心全意地陪了我四十年,便有一星半点的疏漏,也都抵得过了!何况,你我之间,其实,哪里有对得起对不起这样的话……”
裘岚的泪水汹涌:“可是你就这样丢下我了呀……”
昭宗的眉头蹙一蹙,轻轻将手放在了裘岚脸侧、自己的胸口上:“霆儿之死,我心头上便似被狠狠地砍了一刀,那伤太深。岚岚,这孩子是我一生的心血,从他满月起,我就一天天地看着长大,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叫阿爷阿娘,第一次自己吃饭,第一次握笔写字,第一次骑马挽弓,甚至第一次挨揍,都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这孩子就是我的心头肉、眼珠子,是我最大的软肋。伤他就是伤我,杀他就是杀我!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在我眼前,那样惨烈地,被马踏而死……”
昭宗说到这里,已经痛不欲生,老泪纵横:“我的岚岚啊,我当时真想就这样一闭眼,也跟他一起去了就算了!”
裘岚想起尸骨不全的心爱的二儿子,也哭得抬不起头来:“别说了,我何尝不是?看到霆儿的尸身,我恨不得立时就死了!不是顾念着你,不是顾念着小四小五,我要这条老命做甚么?”
昭宗自己擦泪:“就是这话了——我能撑到今日,一个是须得安排好大唐的未来,另一个,就是得安排好你的日子。”
裘岚赶忙强自止住悲声,拭泪抬头,听着昭宗交代后事。
昭宗的神情渐渐颓然下去:“雷儿性子暴烈,随了你阿爷那边。好在他聪明,也算有三分心计,所以这个皇帝,就算辛苦,他也能做个差不多。你不要理他,该放手的时候就放开手,让他自己折腾去。只要不把歪心思打到裘家身上,这天下好歹也没人敢给你气受。”
裘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不担心他和他舅舅们打起来?”
昭宗微微扯了扯嘴角:“岳父大人是个明白人,不会的。”
裘岚摇摇头,哀然道:“阿爷最欣赏你,你在时,裘家自然稳当;可你一走,哪天阿爷再一走,裘家就不好说了。”
昭宗的眼神悠然转向窗外:“这起码是五七年之后的事情,若雷儿到时候还摆不平,那就说明你我没教好孩子,说明我这双眼睛,瞎了。”
裘岚甩甩头,期待的眼光看向昭宗:“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昭宗微微笑着看向她,眼神温暖,平淡,就像寻常的日子里,帝后相互凝视时的样子,低声道:“其实,没有,岚岚,我就是想在最后关头,不见那些人,不听那些嘈杂,就这样看着你,静静地走——这是我最大的梦想,也是我最想要的归宿。”
裘岚被他说得失声又哭起来。
昭宗轻轻地抬起她的脸,伸手指替她抹泪,轻声道:“岚岚,其实那次去你家,我也好奇,你在京城那样大的名声,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可惜,你们所有人来见礼的时候,我没好意思紧紧盯着看,你的头又低到了胸前,我没看清楚。心头正遗憾,你阿娘大兄就把你卖给我了……”
思及旧事,裘岚很是恼怒:“能不能不提这件事?!”
昭宗轻轻地笑起来:“怎么能不提?那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啊!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当时我把玉佩解给你阿爷,他不肯收,还是我说的,我说我喜欢你家大娘子了,你家的人,很会揣测圣意——”
裘岚愣了。
昭宗笑着双手捧着她已经有了细碎眼角皱纹、不再年轻光滑的脸庞,像看着全世界最稀罕的珍宝:“岚岚啊,我那时只看见你飞扬的红色裙角,就已经心动了,何况,月下长发的你,那么美,令人窒息啊……”
昭宗虽然也常常说情话给裘岚听,但这样直白的赞扬和眷恋,还是头一遭。
裘岚想起这已经是最后一次听他倾诉爱意,不由得热泪止不住地流:“丈夫!”
昭宗轻轻地伸过唇去,吻在她的眼角上,轻轻地吮了一口她的泪水:“是咸的啊……”
昭宗忽然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轻轻地抱住了裘岚:“岚岚,来世,我能不能再早一些遇到你……”
裘岚紧紧地抱着他,心头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紧紧地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样颤抖:“好啊,来世,我们青梅竹马好不好……”
昭宗呵呵地轻笑:“这个好,我喜欢……”
枯瘦的大手轻轻滑落,掉在裘岚玄色的裙裾上。
再无声息。
裘岚的悲鸣响彻大明宫:“丈夫!我的丈夫……”
...
番外:余岩小传 上
余岩者,钦武皇后义妹,昭宗、明宗二朝为四品女官。为救钦武皇后伤重身殒,谥曰“贞”。后世号之“余贞娘”。常有宫女私拜余贞娘画像,以其一世位高且得宠故也。
——《大唐稗史》
……
……
余岩死得很痛苦。
她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了三天三夜才撒手西去。
身上是被火烧出来的伤,火辣辣地疼,上了药,还会稍稍清凉一些,但也仅仅是稍稍。
不过脸上似乎没有什么事,因为只有额角颧骨上微微有些刺痛,那应该是小擦伤。
余岩终于明白了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一开始她很懊恼,后来很愤怒,再后来很灰心,最后却释然了。
其实自己这一辈子,最想要追随的人,不不不,不是追随,是,嗯,是——保护?也不对,自己这样微薄的力量,谈得上什么保护呢?
余岩有些烦躁,自己当年怎么就没好好读书呢?不过话说回来,姐姐当年也没有好好读书啊!两个人一直都是只爱看话本传奇的么,呵呵……
——其实,就是,自己想要在ta身边,的那个人——本来就不是达王,本来就是裘岚罢?
求仁得仁何所怨?
呵呵,呵呵。
余岩是死在裘岚怀里的,所以其实,她很开心。
就像当年昭宗也死在心爱的人怀里,一样,开心nAd1(
——不不不,你们别误会啊!
真的,别误会,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真的不是呢!
……
余岩自从记事起,就在裘家了。
但是裘家阿娘看着自己的眼神,除了怜悯之外,并没有一个母亲应有的温暖和宠爱——就是那种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捧到你面前还怕被你嫌弃的样子。
裘家阿娘对着裘家大郎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偶尔裘家阿娘对着裘岚时也会露出那种神色,但是下一刻就能听到她嘟囔:“闺女都是人家的,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然后她就会把裘岚丢到乳母手里:“带去玩吧,过几年学绣花做饭去!”
裘家阿爷对这一点很是不满,所以每每直接从乳母怀里把裘岚接过来,再顺手抄起在地上乖乖看着的自己,带去军营里骑马玩。
那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
岚姐姐和自己都坐在裘家阿爷身前,岚姐姐还会装镊样地抓着缰绳,然后尖声大叫:“阿爷,跑快些,再跑快些!”
裘家阿爷就会呵呵大笑,打雷一样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问:“小娘子胆子还不小!不怕吗?”
自己就会跟岚姐姐一样,扬起头来看着裘家阿爷,大声说:“不怕!”
裘家阿爷特别高兴,就会非常耐心地教岚姐姐和自己骑马、挽弓、舞剑、执棍。
余岩悄悄地去摸兵器架子上的长枪,裘家阿爷便笑眯眯地跟过去,问:“岩岩想要做什么?”
余岩像小兔子似的怯怯跳起来:“阿爷……”
裘家阿爷笑着摸余岩的头:“岩岩不要怕,想干什么便干什么nAd2(阿爷都帮你。”
余岩的脸更加红了,缩回了手,想了想,才说:“我只是想都看看,然后选一个最喜欢的玩。”
裘家阿爷连连点头:“这样对,这样好。”然后亲手把兵器架子上的十八般兵器都拿了下来放在地上,让小小的刚六岁的余岩一件一件地试。
裘岚跑过来,好奇地看着余岩认真严肃地去拎那些看起来长长短短的金属,仰起头来问裘飞:“阿爷,妹妹在干嘛?”
裘飞点点她的小鼻子,笑道:“妹妹比你清醒,她在找适合自己心意的玩具。”
裘岚嘻嘻地笑,小手指向裘飞马上塞在皮囊里的鞭梢:“阿爷,我想玩那个!”
裘飞觉得有些头疼:“闺女,那个需要很厉害的腰力、胳膊和腕力,想玩好了还得下盘稳,你确定要玩么?”
裘岚眨眨眼:“跟舞娘的披帛飘带差不多啊,我觉得一定好玩。”
裘飞揉一揉额角:“行吧,自己去拿!”
裘岚欢呼一声便跑了。
余岩却真的把地上的兵器都验看了一遍,才皱着眉抬起身子来,小小的脸上已经见了汗,眼神可怜巴巴的:“阿爷,我都不喜欢怎么办……”
裘飞笑了,眼神中有余岩理解不了的伤感:“岩岩那个——”裘飞的手指向了大帐深处,架子上挂着的一把长弓。
余岩蹬蹬蹬走过去,面带惊喜地伸着小手,踮起脚尖来,把长弓从头摸到尾,忽然叹了口气:“你好长啊……”
裘飞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了一把短了一半的小弓来:“岩岩看这个!”
余岩啊地一声叫,伸手接过,睁大了眼睛,无师自通一样试了试弦,然后抬头看着裘飞,充满希冀地问:“阿爷,你能教我吗?”
裘飞一把把小小的余岩抱了起来,虎目含泪:“当然,只要你肯学,阿爷就算自己教不了你,也会把全大唐最好的箭手找来教你!”
余岩很少能享受到被这样用力环抱的待遇,除了裘岚安慰她时会伸手抱抱,裘家阿娘是不太抱自己的——
余岩赶忙紧紧地抱着裘飞的脖子,发誓一样说道:“阿爷,我一定好好学,长大了保护姐姐,保护阿娘和阿爷!”
裘飞呵呵大笑,站起来把咯咯笑着的小娘子抛向半空:“好啊!老夫等着那一天!”
……
裘飞常说自家的孩子还赶不上余岩一半孝顺nAd3(
裘岚有时候会因为这话发脾气:“妹妹会做饭嘛,可我也会给阿爷煎茶啊!”
裘飞便捂着眼睛叹气:“你那叫煎茶吗?你那叫乱炖茶叶好吗?”
余岩就赶紧安抚裘岚:“姐姐心里是最孝顺的,我跟着姐姐,当然也就知道要怎么做了。何况每次我去做吃的,也都是姐姐提议啊。”
裘飞看着余岩欲言又止,找个借口把她支出去,才开口骂裘岚:“她是你妹妹,不是咱们家下人,你想孝顺我也该支使厨娘去做饭,怎么能把妹妹当厨娘使唤?”
裘岚就哭了:“那我想的菜式厨娘不会做嘛!妹妹又喜欢下厨房,我才让她做的。”
裘飞懊恼不已,只好耐着性子给裘岚讲道理:“妹妹不是喜欢下厨房,她是为了让家里人高兴才下厨房。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哪个小娘子不爱美,怎么会喜欢在厨房里呆着?你凡事不要光看表面,要多想想!”
余岩蹲在书房的窗下听着裘家阿爷说这番话,从鼻子发酸到眼睛发涩,急忙又站起来推门跑进去,大声说:“阿爷不要冤枉姐姐!她当然是不喜欢厨房的,可是阿娘还逼着她学做饭,我是喜欢厨房才去的,阿爷又逼着她不许我下厨房。姐姐到底哪里错了,你们都这样逼她做不喜欢的事情?”
裘岚抱着余岩的胳膊大哭:“家里只有妹妹最好,只有妹妹最疼我!阿爷阿娘都自以为是!”
小小的余岩严肃地把裘岚挡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看着裘飞,警惕地说:“阿爷不许再背着我骂姐姐。家里除了阿爷就是姐姐最喜欢我,阿爷因为我骂了姐姐,姐姐万一不高兴不理我了,岩岩就一下子没了你们俩。阿爷不许骂姐姐,姐姐也不许气阿爷。”
说着,还不忘回头“教训”一下裘岚。
裘岚抽抽搭搭地抹眼睛:“我怎么会不理你?阿娘只喜欢哥哥,哥哥只喜欢往外跑。弟弟那么小,还不会玩。我不理你理谁?”
余岩放了心,再去看裘飞,眼神中满满都是威胁:“阿爷呢?”
裘飞看着逼着自己表态的小余岩,失笑起来,蹲身下来,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娘子都揽在了怀里:“阿爷从来不会真心骂你们姐妹两个,只是怕你们姐妹生了嫌隙,怕岚儿骄矜狂妄,怕岩儿懦弱自卑。如果你们姐妹能一生都相互扶持,我这辈子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裘岚的伤心来得快去得快,一边擦眼睛一边笑嘻嘻地说:“阿爷愁边疆么!上次还听阿兄跟阿娘说快摁不住阿爷了,阿爷又要去西北了呢!”
余岩的心瞬间被带到了西北,情不自禁:“阿爷,我和姐姐能跟着一起去西北么?”
裘岚的眼睛一亮:“对呀对呀!我们能跟着去西北么?”
裘飞的眼珠儿也转了起来:“你阿娘正在发愁我如果去了西北,认得了别的小娘子怎么办——”
然后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一边一口,使劲儿亲在两个小娘子白嫩嫩的腮帮子上:“这下子有辙了!”
半个月后,裘飞带着后院仅剩下的那个姨娘,和裘岚余岩两个,出发去了西北。当然,他到了西北没几天就又纳了一房妾室,裘夫人听了气得拍着桌子把父女俩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后话了。
……
西北的日子过得太惬意了!
余岩每天除了憋在厨房里琢磨各种各样的小吃,就是跟着裘岚疯了一样地到处跑马射箭。
裘岚的鞭子已经练得出神入化,指东打西,从无失手。而余岩的弓箭也渐渐地在西北有了名气。
大营的人都知道,裘将军家里有个异姓的女儿,一手弓箭丝毫不输军中的神射营。
神射营的人被这传言三撩两拨,一个个都坐不住了,一队人背着弓箭就找上了门。
裘岚还以为这群人是来干嘛的,长鞭甩开先一人抽了一鞭子,指着他们骂:“一个个的好汉子,竟然趁着我阿爷不在欺上门来,当我家现在没男人在就怕你们了不成?!想找我妹妹的麻烦,须赢得了我手里的鞭子!”
神射营的人知道这是大小姐,没法子讲道理,领头儿的只好出列,按照军中的礼节抱拳,客客气气地上禀:“大娘子,余娘子的箭法好,按说不与我们相干。但军中的流言已经明显影响到了神射营的士气,没法子,我们若不来比一场,只怕日后彼此间的对立会更加不好看。还请大娘子通融。”
余岩正在厨房忙活,听见外头裘岚发飙,两手面就跑了出来,听见这话,笑了笑,手往围裙上抹了抹,上前一步,越过裘岚,问道:“你们要怎么比?”
神射营的队正瞧着是个厨娘,不以为意地错过去,只问裘岚:“还请大娘子请出余娘子来。”
裘岚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便抱定了主意看笑话,双手抱肘一耸肩,下巴朝着余岩一指:“正主儿都不认得,我瞧着你们也赢不了。”
神射营的人顿时一阵骚动。
余岩安安静静地站着,两只手上还带着面粉的白,笑眯眯地将这群人从头打量到脚。看得众人都面红耳赤起来。
队正也尴尬了,吭哧半天,方一转身往外头走:“某等在外头候着,还请余娘子换了衣衫来。”
余岩刚要说不用换,裘岚笑着撞了撞她:“别羞死他们,还是去换身练功的衣衫吧。”
余岩这才反应过来,若自己当真穿着围裙包着包头就这样去跟神射营的人比箭,输赢不论,光这装备的对比,就真能臊死这群大老爷们。
——其实都一样。
余岩什么废话都没有,往校场上双手叉腰一站,只问了一句话:“怎么比?”
神射营的人一旦到了校场上,好歹找回了一点感觉,想了想,便道:“我们平常训练的法子你行不行?”
余岩摇了摇头:“我都是射活靶子,死的两年前就不玩了。”
神射营的人顿时来了精神:竟真是个练家子!
队正的眼睛直放光:“好!那今日先不比,我们后日正要出发去打狼,你有没有胆子跟着?!”
旁边有老成的,急忙拽他:“疯了?!裘将军家十几岁的小娘子,跟着咱们一群臭汉子去打狼?!”
队正醒悟,刚要红着脸反口,余岩却亮起了眼睛:“真的!?我和姐姐早想去了——”就是阿爷不让!
余岩咬住了舌头,咽下了后面这句话,当机立断:“就这么说了!这件事毕竟事关我们女孩儿家的闺誉,你们先不要告诉别人。等回来,也只说输赢就好,行不行?”
队正被余岩水灵灵的大眼紧盯着一看,脑子一晕,便满口答应下来。
两日后,余岩和兴奋得半宿都睡不着的裘岚偷摸着就出了门,一身男装打扮,借了神射营的盔甲掩人耳目,跟着一群人就出了兰州城。
遭遇狼群。
神射营火力全开,每个人的都箭似流星,直奔要害。
裘岚竟然也毫不示弱,一把弓两壶箭,竟然也似模似样,看着一头头丑陋肮脏的饿狼在自己身前三五丈处倒下,面不改色、气不长出,连脚步都不曾往后闪过一闪。
神射营的人见了,不禁暗暗喝彩: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至于余岩,神射营的人看了她的样子,连同队正在内,满心满眼就一个字:服!
余岩端坐在马上,双膝紧紧夹住马腹,满脸冷峻,左手挽弓如抱满月,右手抽箭快似闪电,左右鞍桥上各挂了三壶箭,背上还有两壶箭,竟是不到一刻钟便射了个精光!箭箭不落空,箭箭射在狼最软的腹部或脖子上、口中甚至是眼睛上!
到了最后,点数战果,这场打狼,余岩一个人,竟是相当于神射营十个人!
神射营的队正惭愧地无地自容。
得知女儿和义女跟着神射营出城打狼后气得暴跳如雷的裘飞带着大队人马随即赶来接应,待看到二人不仅无恙,还赢得了这样一大群糙老爷们的敬重后,长长地出了口气,才哼道:“这里有没有人知道余一弓?”
神射营的队正和三四个老兵身子一僵!
余一弓可是神射营的传奇啊!不仅他,加上他的三个儿子,在神射营那简直能顶半边天!
裘飞的马鞭指向一身男装端坐在马上、满脸是汗的余岩,冷声道:“这是老余家的小闺女,老余在世上仅剩的一点骨血!要是她有半点闪失,你们整个神射营都自尽都赔不起!”
众人看着安安静静的余岩,不挽弓时就像个最平庸的女子的余岩,那个曾经围着围裙、两手白面的厨娘余岩,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队正和三四个老兵当即单膝点地:“见过余大娘子!请余大娘子恕罪!小人等,真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余岩有些困惑地看向裘飞:“阿爷……”
裘飞呵呵地笑,为自己的老兄弟骄傲自豪极了:“好孩子,我为什么没让你改姓裘?你今日知道了吧?你自己的姓氏,在咱们大唐的军队里,本就是传奇!你是个好孩子,不辱没你的姓氏,不辱没你亲阿爷!”
余岩的泪呼啦一下子涌了出来,但坐在马上的身板挺得直直的。
不能塌啊,塌了就是在塌阿爷的架子了!
裘岚笑嘻嘻地,趴在后头自己心爱的白兔的马鞍桥上,轻轻地拍着白兔的脖子,低声道:“瞧见了没?这才是我妹妹真正的样子。就她现在这个样子,别说改姓裘,就是改姓李,那也是不换的啊!”
李,李唐的那个李。
没错,现在的余岩,便是给个公主,也不换!
……
有人上门提亲了。
裘飞一概摇头:“要招赘,要平安,要给余家留根。”
来的各路武将们悻悻而去。
夜里,裘岚和余岩临睡时互相打趣:“阿爷肯定舍不得把你嫁在这里,肯定是要带你回京的。”“阿爷肯定也不会让你在这里安家,不守在他身边,万一人家要是欺负你,阿爷事后知道一定会杀他全家的。”“瞎说。我是要招赘的,进了我余家的门,还容得了他撒野?何况,我弓箭在手,任他什么龙行四海,我跟前也得好好盘着!”“哈哈哈!真面目露出来了你这个母夜叉!”
裘岚的笑声格外大,惹得裘家有了身孕的姨娘在隔壁院子都听见了,使人来问:“大娘子三更半夜的,没事儿吧?”
余岩便直着脖子冲外头道:“替我高兴呢。请姨娘歇了,孕中少操闲心。”
姨娘被噎得直打嗝儿,第二天就跟裘飞哭诉:“这倒比正经大小姐还大的脾气了!不就是出了一回风头么?怎么就不想想其实是一辈子借着我裘家的屋檐过活呢?”
裘飞怒了,一耳光打在姨娘娇嫩的俏脸上,厉声喝道:“带你出来是因为你比孩子他娘懂规矩,没想到心思却比孩子他娘恶毒这样多!滚回去养你的胎,少给我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告诉你,我儿子闺女都全了,不缺你肚子里的这个东西给我上坟烧纸——少拿出个孕中惹不得的架势来,那在我家就是找死知道吗?!”
姨娘吓傻了,连滚带爬回了后院,清净了。
余岩却被这恶女人的一句话勾动了心肠,刚刚腾起的心气倏然偃旗息鼓回去了。
裘岚眼看着最心疼的妹妹变得更加谨小慎微,气得拔脚到了姨娘的院子,没动那姨娘一指头,却一顿鞭子把屋里所有的物什都抽了个稀巴烂,然后站在院子里放话:“你阿弥陀佛保佑生个女孩儿,要是个男子,七岁我就扔西北大营,我保证你从那时起一辈子别想见这孩子一面!”
姨娘吓得脸色发白,却再也不敢去招惹余岩,甚至连状都没敢跟裘飞告,睡了一夜的榻,第二天让人把床铺桌案悄悄修好,假装没发生这回事地继续过日子。而且,果然日夜焚香祷告,请佛祖保佑她别生儿子——后来还真生了个女儿。
裘飞到底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但却没有再说什么——自己说的做的越多,岩岩这孩子,怕是要想的更多。
裘飞父女对坐着发愁,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裘家的规矩是男孩儿十岁就要跟着阿爷进军营呆上三年,所以裘峰被裘夫人送来了。
裘飞眼珠儿一转,悄悄问裘岚:“若是让三郎娶了岩岩,回头多生几个,男娃娃姓余,女娃娃姓裘,你觉得咋样?”
裘岚仰着下巴颏儿拍手大笑:“果然如此,就太好了!”
裘飞见女儿也赞同,高兴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圈:“嗯嗯,咱家的孩子们十六上才议亲,岩岩因为是招赘,难挑些,我悄悄地为难为难那些求亲的,多留她两年,那时候三郎满了十六,我就让他们俩成亲!这样好,一辈子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三郎又厚道,必定不会薄待了这闺女!”
裘岚捂着嘴笑:“阿爷有了这样的好儿媳,以后都不用愁没人给做好吃的下酒菜了!”
裘飞得意地叉着腰仰头大笑。
余岩撅着嘴,抱着膝,蹲坐在窗下听着,满心的不高兴。
离京前,三郎还拖着两管鼻涕到处瞎跑呢,哪里能看出来厚道了?
阿爷就是不想让我嫁到外头去。
什么招赘啊,都是骗人!
……
十岁的裘峰出落成了一个挺俊秀的少年,余岩见了反倒脸红起来。
裘岚看出了些端倪,大讶,回头便告诉裘飞:“糟了,大约妹妹听见咱们俩说话了,这会儿待三郎就有些忸怩了。”
裘飞倒不以为意:“怕啥!这样也好,忸怩说明还是看得上三郎的。那以后的事儿不就更加好办了么?”
裘岚略略放了心。
不过,余岩反倒对裘岚不放心起来。
因为有一回两个人偷偷跑马打猎时,越了境,差点儿被匈奴那边抓了活的。
狼狈往回跑的时候,隐约听见追兵们喊话:“认得你们俩,是裘飞的女儿!以后再有战事,你们俩肯嫁过来,我们就不打大唐!”
然后是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
裘岚气得脸发青,简直当时就要拨转马头回去战死疆场。余岩拼死拦住,一句话喝得裘岚赶紧继续跑:“你不怕到时候被当人质影响大唐的士气?那帮畜生,尸身都不会放过你的!”
结果,没几天,裘飞就皱着眉回来,饭桌上忍不住嘟囔:“这到底是谁说出去的?怎么连往来边关的商贩都知道岚岚了?”
余岩的牙箸吓得当时就掉在了地上。
裘飞看了她两眼,不说话了,吃完饭,背着裘岚把余岩叫到了书房:“说,到底怎么回事?!”
余岩吓哭了,边哭边把那天的事情讲了,然后哀求裘飞:“阿爷,你不要骂姐姐,长得好又不是她的错。”
裘飞的脸色阴沉下来,半晌,问了一句:“若是明天真的被抓了,你打算怎么办?”
余岩止住哭声,愣了愣,方从怀里摸了火石火药出来:“我打算,打算和姐姐一起烧死……”
谁家不出门的时候随身带着火石火药的!?
余岩这是埋了多大的心事,下了多大的决心啊!
裘飞看着小小的女孩子小手颤抖着捧了火石火药,再看看她虽然害怕却坚定的眼神,深深呼吸,沉声道:“好孩子,就这样办!阿爷没白养你一场!”
余岩咬着嘴唇用力点点头,珍而重之地把火石火药又重新放回了怀里。
转身裘飞抓了裘岚,关上门一顿臭揍:“让你闯祸!让你胡闹!差点连累死无辜的妹妹!”
裘岚被堵住了嘴,一声不敢哭。
裘飞打完了,才把余岩的火石火药都告诉了裘岚:“我告诉你,你这个妹妹,这一辈子,你要是敢对她有一丁点儿不好,我就算已经躺了地下,也跳起来掐死你!”
裘岚回到房里,抱着余岩没头没脑就是一顿大哭:“好妹妹,好妹妹!”
余岩发现她被揍了,急得跳脚:“先上药,先上药!留了疤怎么办?!”
裘岚眼泪汪汪地看着余岩:“跟妹妹比起来,甚么都不重要!”
...
番外:余岩小传 中
皇帝召裘飞回京城了。
尤其是,兰州这边都准备好了接替的人选。看来是回去有事情了。
裘飞二话不说,立刻把手里的事情交接明白,带着儿子闺女回了京城。
裘飞直接入宫,裘岚裘峰余岩三个人先回了大将军府。
一进门,裘夫人喜气洋洋地等在那里:“你阿爷只怕是要升官了!”
三个人的愣神还没缓回来,裘峙高兴地转了出来:“快去歇着吧。我和阿娘正在等宫里的信儿。”
裘岚余岩面面相觑:数年未见,难道不应该先叙一叙别后的思念之情么?
反倒是裘岷走了过来,伸手揽了裘峰,笑道:“三郎壮硕了不少,走,先送岚儿回去,二哥再陪你去你的院子。”
裘岚只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张口便要直接拒绝。余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忙陪笑道:“进了家,我们还不认得自己的院子不成?不劳二哥了。三郎也颠了一路,只怕跟我一样骨头都要散了。阿娘和大兄体恤,我们先去洗一洗要紧。”
裘岷笑眯眯地点点头,胳膊不露痕迹地从裘峰僵硬的肩头放下来,道:“那我就在这里服侍阿娘了。余妹妹照顾岚娘,一路辛苦。”
余岩的腮帮子都笑得僵了,忙客套着“哪里哪里客气客气”拉了裘岚就走。
裘岚低声抱怨:“就看不得他假惺惺的那个德行。”
余岩叹口气:“刚回来,他又没说什么歹话,你不给他面子,岂不是惹得大家都不痛快?便有什么,也过两日私下里再找补。”
裘岚撅起了嘴:“不回来就好了,西北多痛快!”
余岩心里充满了向往,又叹口气,声音细不可闻:“谁说不是呢……”
宫里流传多日的旨意一直都没有来nAd1(
裘夫人和裘峙十分失望。
裘飞回来了,进门就瞧见两张沮丧的脸,大怒:“我离家数载,一朝归来,你们一个是我的夫人,一个是我的长子,就摆这样两张臭脸给我看不成?!”
两个人忙打起精神,勉强笑着上前嘘寒问暖。
裘飞双臂一振挥开他们:“想是最好我这个人不存在,但是还能替你们挣来漫天的富贵才好!我实话告诉你们,皇帝今日就要升我的官,是我自己没要!”
裘夫人的脸色立即就变了,裘峙却不敢让母亲再说出什么伤父亲心的话来,急忙攥住裘夫人的胳膊,陪笑着对裘飞道:“阿爷必有阿爷的道理,我们的眼光自是拍马也不及的。官不官的什么打紧,一家子平安和乐才最要紧。”
这时候裘岷忽然拽着裘飞的袖子哭出了声:“阿爷,阿娘大兄和我都很想你呢!”
裘飞的情绪这才好了些,虽然回头便喝骂了一句:“多大的人了还抹眼泪!”态度却慈霭了很多,甚至没有甩开裘岷的手。
……
裘飞领了京畿道的所有军队调度。
没日没夜地在府里、宫里、京畿道三处奔波,半年的功夫,头发又白了几十根。但好歹把卫军整理出了个样子。
终于落定,回到家,抹着汗悄悄对裘岚和余岩诉苦:“你阿爷为了大唐,也算是鞠躬尽瘁了。”
裘岚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反而好奇地问:“先帝刚走了一年多吧?圣上这是要干嘛?”
余岩一边给裘飞揉捏肩膀,一边随口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呗nAd2(姐姐的话本都白看了。”
裘飞呵呵笑着给了余岩一个暴栗:“不懂别瞎说!”
赞叹一声,续道:“当今是个英明睿智的皇帝,他当太子时我们就打过很多交道。不得不说,当今的性情和雄才大略,先帝比不了——他让我依着多年来在边陲的经验,来梳理一下京畿道等地的军队。裁汰冗员,精兵强将。当今只怕是要硬起腰杆子来跟四夷斗一斗了!”
裘岚的眼睛一亮:“要打大仗了吗?!”
裘飞含笑颔首。
余岩则忧心起来:“阿爷正当壮年,皇帝又这样看重,少不得要率军出征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打起来,要打多少年呵……”
裘飞笑着扭脸看义女:“岩岩倒是看得远。不错,这一仗大约就要打它个三二十年了。到时候你阿爷我能马革裹尸,也算是偿了一辈子的夙愿!”
裘岚皱了皱眉:“阿爷,别说这样晦气话。”
余岩这个时候反倒不那样担心了,笑着道:“姐姐别管。离出征早着呢!做最坏打算,得最好结果。向来都是如此。阿爷打了半辈子小仗,想必两膀子都要闲锈了,如今有大仗给他打,开心之余,肯定会周密筹谋的。咱们不懂,就不添乱。这样,你陪阿爷聊天,我去给阿爷做夜宵吃!”
裘岚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往外走,诧异极了:“咦,怎么看起来她比阿爷还开心?”
裘飞笑着感慨:“一家子,只有她知道我这闲得发疯的感觉罢……”
裘岚住了声,目光再次投向余岩的背影,若有所思nAd3(
第二天,裘岚开始拉着余岩满长安地玩。
渐渐地,裘岚的红衫在京城有了名气,可余岩仍旧是她身边的小透明一只。
裘岚倒也不在乎这些,只是看着余岩日渐快乐起来的脸就好。
终于,裘飞出征了。
第一战先去了东北,幽州。
不过两个半月,幽州大捷。
当今大喜,立即降旨加封,裘飞坚辞了。
第二战回了西北,兰州。
这次艰苦,打了近五个月才堪堪扫平。
裘飞令人报捷的同时,单传了一句话给裘岚和余岩:“胡说八道的那个部族,已经没了。”
裘岚长出一口气,余岩终于把揣在身上两年多的火石火药扔了出去。
昭宗这次不再给裘飞推辞的机会,直接把旨意下到了裘府,然后告诉裘夫人:“搬家,辅国大将军府不是这个规制,已经建好了,直接搬过去就是。”
裘夫人这一次真正的是学乖了,令人快马去问裘飞的主意。裘飞一听,这才满意地点了头:“搬吧。”
西南的情形毕竟不像东北西北那样熟悉,裘飞很明确地告诉昭宗:“得先收集情报,何况那边是个泥潭,两战之后的国库只怕撑不起。打西南,至少得再要过个十年。”
昭宗满口答应,令他:“班师回朝,接着给朕练兵来!”
裘飞自此,长京师。
……
余岩越来越开心了。
裘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尤其是裘岚的心情也越来越好,这是最好的一件事。
余岩眼里的裘岚,其实很寂寞。
母亲哥哥的心眼里都是富贵二字,父亲长年出征在外。因为裘家虽是武将新贵,却出身微贱,所以原先的老朋友们有些疏远,京城的贵人们又不屑他家,裘岚的朋友,寥寥可数,甚至可以说,一个都没有。
裘岚看似不在乎,只是带着余岩独来独往,但其实,总归是羡慕旁人有几个闺中密友的。
裘夫人倒是天天撺掇着裘岚去参加什么这个会那个游的,但裘岚次次去了都被取笑,跟那些个矫揉造作的文臣家小娘子们又格外合不来,只三五回,就抵死不肯再去了。
裘家大郎为此十分苦恼——妹妹长得这样好,总要嫁个高门世家才好。所以裘夫人放出话去要为裘岚择婿时,裘家大郎是不同意的——上门的他看不起,他看得起的不肯上门。
因为已经得了裘飞的嘱咐,家里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掉了余岩其实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这一点令余岩十分尴尬。
还好裘岚每天都拉着自己满京城去疯,不用呆在家里看下人们看准少夫人的眼色。
唯有裘峰,皱了两次眉头,跑去问母亲:“阿娘,你不要给余姐姐择婿么?”
裘夫人对余岩的恭顺安静十分满意,想着有这样一个不捣蛋的小儿媳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倒没十分反对裘飞的决定,只是有些可惜小儿子这样的人才不能拿来跟权贵们联姻、不能跟同僚们结盟,听得他这样讲,便笑了起来,打趣道:“做什么?敢是催着你姐姐们出了阁,好赶紧轮到你么?”
裘峰立时红了脸,嘟囔了两句赶紧跑了。
在裘夫人那里没有讨到准话,裘峰只好来问姐姐:“阿姐,余姐姐的亲事怎么办?我怎么觉得全家都不着急?”
裘岚笑了,但又不好意思当面告诉弟弟实情,便随口编了瞎话敷衍他:“那么多人上门求亲,你当都是来找我的?阿娘在挑着呢,只不过小余是要招赘的,所以挑的费力气罢了。”
裘峰毕竟年轻,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问了。感慨一下姐姐们只怕很快就要出门子,然后就又卯足了劲儿天天陪着两个心爱的姐姐到处去玩了。
裘岚正中下怀,悄悄告诉余岩:“有三郎陪着,阿娘就少唠叨好多,真不错!”
余岩知道裘岚是要自己和裘峰多相处,便也就红着脸不吭声了。
……
转眼裘岚十六、余岩十五了。
达王出现了。
玉树临风,衣冠楚楚,一身骄傲,洒脱率性的少年郎,这是余岩一辈子都没见过的玉人儿。
余岩的心在见到达王的第一面就失落了。
即便那时候达王正因为跟裘岚怄气,满面通红、气急败坏,大失了平常的风度水准,但就算是那样,他也真的,好生英俊啊……
余岩想起达王来就脸红。
裘岚大大咧咧的,还真没注意到——或者,她自己也沉浸在一些莫名的小情绪里,所以,压根没看到余岩的陷落。
第二回达王和裘岚跑马的时候,余岩跃跃欲试,回头问裘峰:“三郎,我们也去吧?”
裘峰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才不去呢……他俩的马都是上好的战马,跑起来有火气,我的马瞧见追风白兔就脚软,回头再摔了我……阿爷答应给我的马年后才能来……”裘峰打了个呵欠,暖洋洋的阳光晒着,竟然就睡了过去。
余岩无奈,只好摘了弓箭下来,无聊地朝天上的燕雀们发泄精力。
所以等达王和裘岚大汗淋漓地跑完一圈回来,就发现裘峰和余岩已经架起了火堆开始烧烤。
达王大奇:“从来不见三郎出门带吃的啊!”
裘岚欢呼一声,白他一眼:“带什么带?我妹妹天生的神射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我说一声想吃,她立马猎了来,马背皮囊里随身带着佐料,半个时辰就是无上美味!”
说着便走到火架子旁边,乖乖地挨着余岩坐下,嬉皮笑脸地讨好:“好妹妹……”
余岩当着达王的面,好歹有些害羞,便轻声埋怨她:“说得好难听,跟我是你随身的厨子一般!”
裘岚赶紧换了娇媚表情撒娇:“好妹妹,我以后都改的!”
余岩拿她没辙,悄悄瞪了一眼,做罢。
达王聪明剔透的人,自然是立刻便明了了余岩微微自卑的心态,笑着也撩衣坐下,道:“你们姐妹感情倒是真好,跟亲生的一样。”
余岩转动烤叉的手便是一顿,垂下眼眸:“王爷知道我不姓裘?”
达王呵呵地笑:“满京城谁不知道啊?裘大将军的义女、裘家大小姐的妹妹,是个最兰心蕙质的女子,一手弓箭打得西北军汉们都甘拜下风,却又偏偏能安排得一手好茶饭……”
下一句达王噎住了没有说,因为那原本不是甚么好话——
这样的女子,高兴了给你洗衣做饭,不高兴便是一箭穿心!又有裘家做靠山,还要招赘,那真是万万碰不得的!
裘家的消息从来瞒不过心细如发的余岩,这后头的话如何能不知道?
余岩笑了笑,心头沉静下来:这是当朝郡王,怎么可能是自己能肖想的?
达王看着余岩安静温柔的侧脸,心中不由得便懊悔了,连忙笑着道:“唐突了唐突了,余娘子不要介意!”
裘岚却没注意到余岩的异样,只是瞧着达王肯道歉,诧异不已,哂笑道:“啊哟!这可是王爷这辈子头一次说抱歉的话?真真稀奇了!”
裘峰看着三个人之间的状态,心中有些不解,不过,余姐姐的手艺一等一,不如等着吃比较实惠。
十二岁的裘峰把眼神调向了烤大雁,错过了最后一次阻止悲剧发生的机会……
……
十一
达王和裘岚定了情。
裘岚回来之后,满面绯红,夜里偷偷地跑到余岩房间,一定要跟她睡在一个床上聊天。
余岩察觉有异,马上把侍女们都撵了出去,悄悄地问裘岚:“咋了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裘岚羞红了脸,附在她耳边低低地告诉了她。
余岩的脸色苍白起来,只顿一顿,即便再勉强,也装了惊喜的笑脸出来:“呀呀,是的么?恭喜姐姐了!”
裘岚自幼跟她一起长大,如何看不出来她的言不由衷,白了她一眼,道:“就知道你早看出来了。瞧瞧,一点儿吃惊的样子都没有!”
余岩安静地笑了笑,不在吭声。
裘岚却当她默认了,只管兴奋地唧唧喳喳起来,达王是怎么说的,自己是怎么答的,两个人是怎么约定的,说着又从小衣里拽出来一块玉佩:“你瞧,他送给我的。说是前些年到处跑着玩时花大价钱买的,太后想要,他都没给。”
余岩却看着挂着那块玉佩的红绳,悄悄咬了咬唇,低声问:“阿爷给你的玉坠儿呢?”
裘岚红着脸笑:“当然是给了他了呀!”
余岩忍住鼻酸,说了一句:“咱们俩的玉坠儿是一对儿,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就把它给人了!”
裘岚抱着她哄:“好妹妹,等你遇到了妹夫,一定也是这样的呀!”
余岩推开她,白了一眼,方捡了那玉佩细细地看:“真好看!是一条鱼呢!”
裘岚便悄声告诉她:“他说,这叫水清双鱼珮,非常罕见的。两条鱼,分开来各自嬉游,合起来是一个圆,首尾相连……”
裘岚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离。
余岩的心思转回来,噗嗤一声笑,捏着裘岚的香腮笑骂:“瞧瞧这个动了春心的小妮子,没吃酒就要醉死了的样子!”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夜里都没睡好。
接下来,余岩便成了两个有情的年轻人最可靠的细事保管处。
但凡有新进展,裘岚事无巨细都讲给余岩听,患得患失:“妹妹,他阿娘哥哥不喜欢我怎么办?我真给他当了王妃,应付不来那些勋贵妇人们怎么办?阿爷阿娘不同意我嫁他怎么办……妹妹,妹妹……”
余岩有时候被这些情事说得按捺不住了,便试探裘岚:“姐姐,达王会不会纳妾?”
裘岚撅起了嘴,沮丧起来:“他说只怕不可能不纳。否则,我的名声一定要坏掉了。太后也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会更加厌弃我。”
余岩心中一动,进了一步,又问:“那姐姐想好让什么样的姬妾进门了么?”
裘岚捧着头尖叫:“不想不想不想!”
余岩心里有了三分把握,便笑着安抚她:“就是,你不要想,让他去想。是他要娶你,又不是你非得要嫁他!”
裘岚的手指顿时纠结在一起:“我,我也是一定要嫁他的……”
西北民风彪悍,被游牧民族熏染,对女子贞洁等事并没有中原地带的人那样在意。但这种事情还是很敏感的,尤其是辅国大将军的女儿——
余岩误会了,吓得脸煞白:“姐姐,你没,没跟他,那个吧?!”
裘岚羞得红了脸,咬着牙去抓余岩的脖子:“死妮子!想什么呢你!”
余岩放了心,便由着她掐住自己:“咳咳,好姐姐,我错了!”
……
十二
偶尔,裘岚还是会带着余岩和裘峰一起去见达王,装装幌子。
余岩找了机会,问达王:“王爷娶姐姐为正妃,侧妃想好了么?会不会欺负姐姐,会不会降了姐姐的身份,会不会让外头的人说三道四?”
如果侧妃的出身高了,必定会欺凌裘岚;若是歌姬舞娘,必定会令裘岚身份大跌;若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儿,必定让人议论裘岚妒忌。
达王心内正踌躇,闻言便皱了眉:“这个事情我正在想。”
余岩低下头去,飞红了脸,低声道:“我在西北长大,不会拐弯。王爷,我给姐姐做滕妾可好?”
达王一惊之下,看着余岩,手足无措:“余娘子……”
余岩并不抬头,也没有什么优美的弧线露给达王看,只是仍旧低声道:“我不想招赘,我心里有王爷,我也不想离开姐姐,你们俩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只是,觉得,能那样跟你们两个在一起一辈子,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
达王顿时觉得心里满当当地沉重。
他见识过不少卖弄风情、故弄玄虚、凄楚哀怨、姿态优雅的表白,一个个的,都有一张美丽的脸,精致的妆容,华丽清雅的衣衫,动足了心思的言语陷阱——
都不如余岩的话,说得直接坦白,也都不如余岩的话,让他更加动心。
达王想了想,郑重了些,答她:“妹妹如果真的这样想,那么,只要裘家答应,我没有二话。一定待你好。”
裘岚看着两个人都神情严肃,不由得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余岩索性拉了她,躲开裘峰,远远地走到花树下,问:“姐姐,我在问王爷,他要纳哪个做妾。”
裘岚吓一跳:“妹妹,你怎么这样直接?”
余岩定了定,方才直直地看向裘岚的眼睛:“姐姐,我想跟你去王府,你同意么?”
裘岚脸色顿时一变:“妹妹,你在说什么?”
余岩的脸色红了起来,却倔強没有转开眼神:“姐姐,我不能放你一个人去面对一府的居心叵测,不能让人有任何机会欺负你——”顿一顿,续道:“还有,我也喜欢王爷的。”
裘岚的眼神中顿时充满了猜忌:“妹妹是打算先给我做滕妾?”
余岩坚决地说了一句话:“是一辈子做滕妾。姐姐,我这辈子若是敢动半点不属于妾室的心思,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裘岚又吓了一跳,一把把余岩抱到怀里:“好妹妹,我信你,不要发这样毒的誓!”
余岩松了口气。看向远处的达王,脸色更红了。
...
番外:余岩小传 中下
十三
姐妹俩忽然有了一丝丝隔阂。
裘岚有些沉默了下去。
余岩便来找她:“姐姐,如果你介意,我就不跟着你去王府。”
裘岚忙道:“不不不,我是在想要怎么样说服阿爷。”
余岩的眼圈儿一红,咬唇道:“你不要管了,等你和王爷的事情定下来再说。不然,说不定会给你们添变数。”
裘岚略略放下了心,“嗯”了一声。
余岩看着依旧心事重重的裘岚,哭了:“姐姐,我真的没有说谎。王爷是我第一个动心的男子不假,可我真的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活一辈子。到时候万一有什么发生,谁都帮不上忙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啊!”
裘岚有些迟疑:“妹妹,你真的就这样看不起我?”
余岩的哭声一停,傻了一样抬起头来:“这怎么会是看不起?”
裘岚垂下了眼眸:“妹妹,你是不是一直很可怜我?觉得阿爷更贴心,可常年心思放在打仗上;阿娘和大兄都不重视我,三郎又小——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过得很孤单?”
余岩想要否认,可裘岚的话,的确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余岩也垂下了头。
裘岚抬起眼来看她,有一丝落寞,也有一些难过:“其实,妹妹,你小瞧了我。这个家里,也许我是可有可无的。但是我有我自己的天地和活法儿。你瞧见有一回我因为羡慕或者嫉妒失态过么?你瞧见有一回我因为孤单寂寞或者自卑自负跟别人怄过气么?你瞧见有一回我因为自怨自艾掉过眼泪么?”
“我一直以为你跟我是一样的,谁知道不是nAd1(”
“我其实一直都过得挺好的。偶尔有些孤单,不过,我会自己跟自己玩,有很多人可以当朋友,但她们有我绝对忍不了的对我的怜悯,所以我拒绝跟她们玩。妹妹,我不怕孤单,但我不会忍受施舍。”
“其实谁不孤单呢?谁不是一个人在过自己的日子?谁的日子里别人不是陪衬不是绿叶?如果把自己的日子过成别人的配角,那还活着干吗?!”
“妹妹,阿娘和大兄不在乎我,不在乎就不在乎,随他们的便。我也不那么在乎他们的。阿爷在乎我,我也在乎阿爷,这就够了。何况,我还有你,做朋友,做姐妹,做伴儿——妹妹,我觉得自己很富足——何况,我现在还有王爷。”
裘岚边说边挺起了胸,整个人熠熠发光。
余岩愕然,直瞪瞪地看着裘岚,哑口无言。
裘岚微笑看着她:“妹妹,我很好。真的,很好。”
余岩偏开了头。
裘岚看着她,欲言又止,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起身走了。
余岩恍惚很久,才发觉自己鸠占鹊巢——这是裘岚的屋子呵……
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呵……
那夜,余岩无眠。
是这样的吗?
姐姐原来过得这样的快活……
可是为什么我要可怜她呢?
余岩使劲儿地想,终于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一记重锤砸在了自己心上:“我是,在给自己,找价值罢?若是姐姐并不需要我,那我自己,还有甚么用……”
余岩一连三天都在恍惚nAd2(
而刚刚把自己的心思告诉裘飞的裘岚,发现这一点后,却没有去管她。
妹妹总要有自己的路要走,只要她想明白了到底怎么走,我自然成全她。
这就是裘岚最简单最直接最朴素的想法。
……
十四
终于有一天,余岩问清楚了自己的心,一步一步走去郑重地找到裘岚,说道:“姐姐,对不起,我喜欢王爷,我要跟你一起嫁去王府。”
裘岚的笑容从嘴角扩到了整个脸庞:“好妹妹,这就对了!”
然后余岩问起事情的进展,裘岚又苦下了一张脸。
裘飞说,太后可能不喜欢她,所以必要让达王求得当今圣人的特旨赐婚才能允婚。裘岚想到敢情人家阿娘压根就没看上自己,一怒之下,不搭理达王了。
听着闹别扭的样子,余岩笑了笑,话本上说得好:好事多磨呢!余岩没当回事,顺口问了一句:“多久了?”
裘岚低下头,撅着嘴绞手指头:“十七天了。”
余岩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看裘岚:“半个多月了?!你是半个多月没理王爷,还是半个多月没出府?”
裘岚咬着嘴唇委屈:“哪里还有出府的心思……”
余岩哭笑不得:“大小姐,你这是……”
接着外头就有人来传言:“三郎找余娘子nAd3(”
余岩以为有什么事,忙出去了一圈,回来就把裘峰的话传了过来:“王爷问呢,裘大娘子如何这阵子都没有去找他撒泼!”
裘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余岩定定地看着她,问:“一辈子的事儿,你是打算赌气就赌过去了么?”
裘岚又撅起了嘴,乱发脾气:“要不你去嫁他当王妃好了,回头让阿爷给你到圣人跟前要个县主县君什么的就是。”
余岩恨铁不成钢,气得直跺脚,半天,摁住自己的脾气,耐心地问她:“你心里只有他,喜欢得非他不嫁;他心里又不是没有你,也一样非你不娶,不过是家里的人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做出的最本能的反应——最高贵的宗室皇子不好轻易跟最有权势的军方联姻,如此而已。你都没试试,怎么就这样轻易地怪罪着他,把事情搞砸了呢?”
裘岚嘴硬:“我又没真的不嫁,只不过是有些气而已。”
余岩只好接着劝:“你气没什么,可也得让他知道你在气,和你在气什么。你可倒好,王爷那里两眼一抹黑,你在这里生闷气。彼此都不知道情况——你这是在玩什么呢姐姐?!”
裘岚撇着嘴,两只脚在地上一蹭一蹭的,低声嘟哝:“那你说怎么办?”
余岩轻声笑了:“我哪里知道怎么办?这种事,总要你们俩见面商量才商量得出来啊!毕竟,那边是他母亲哥哥,这边是你母亲哥哥。”
裘岚想了想:“明儿初一,阿娘是要上庙的,咱们肯定得陪着,你帮我跟三郎说,后儿吧,我们老地方见。”
余岩笑着去了。
连问都没问自己会不会被带去。
裘岚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
真的是倾心爱慕达王么?还是又骗了自己的一把?
裘岚叹了口气。
妹妹,还需要再想想呢。
……
十五
余岩不这样觉得。
余岩觉得自己已经想得十分清楚了。
所以初一拜佛时,裘夫人虔诚地祷告:“请佛祖赐我儿大好姻缘。”
余岩也在默默地祷告:请佛祖保佑我能得偿所愿,陪伴姐姐一生,照看她和达王。
裘岚却没有跟佛祖说话,而是脸红红的悄声告诉自家母亲:“母亲,一定有的。”
裘夫人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只当她一贯的调皮,却没有想到女儿已经有了意中人。
下午,裘岚正兴奋地跟余岩商量明日要穿什么样的衣衫去见达王时,外头的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圣人来了!赶紧出门迎接!”
还好,衣冠整齐,裘岚和余岩一阵疾行到了前院,正听见昭宗明朗的声音哈哈大笑:“不愧是你家,比寻常官儿家的人都动作快上一半!我去那些人家,还没从宫里动身就得通知他们,不然,光等女眷出来就能耗上半个时辰。你这里倒好,我突然袭击,你却早在我进门前就在府外等着了。我这进了书房刚坐稳,你家里的人已经都出来了!厉害,果然厉害!”
裘岚平复呼吸,规矩地走进去,深深低着头,跟余岩一起站到母亲身后。
一家子人都齐了,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地叩拜,昭宗赏了东西,说了几句话,便笑道:“朕来得急,扰了你们休息了,都去吧。朕跟大将军聊会儿天。”
裘飞便回头:“散了吧。”
一家子没二话,干脆利落地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余岩直到待要退出门的时候,才迅捷地抬头偷偷看了昭宗一眼。
昭宗跟达王的轮廓很像。
很明显的兄弟俩。
不过,昭宗似乎比达王大了好多——算一算,竟有十几岁之多。
而且,昭宗的嘴唇,似乎比达王殿下的厚一些,鼻子直一些,整个人,都刚硬很多。
余岩再次深深地低下头去,她看到了昭宗的目光在追逐着裘岚。她有些心慌。
回去了,没事了,裘岚有些心事重重的。
余岩悄悄问她怎么了。
裘岚附在她耳边道:“我怕刚才太仓促,给他哥哥留得印象不好。”
余岩先嗤笑了一声,低声调侃:“啊哟!人家都说丑媳妇终要见公婆,你这刚见着大伯子就这样紧张,真让你现在见太后,你得什么样儿啊!?”
裘岚噗嗤也笑出来,咬着牙捶她:“坏人!瞧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裘岚先去洗澡了。
余岩遣人外头的情形,人来报说:“大郎去了夫人那里,二郎三郎都回了自己的书房候着呢。”
余岩一愣,忙问:“姨娘和两位小娘子呢?”
下人说:“都睡了。”
余岩这才放下了心,懒懒地倚在窗下,想,也不知道明日裘岚和达王能商量出来个什么。
裘夫人的心腹婆子露了露头,余岩眼尖,瞧见了,扬声问:“什么事?”
婆子只得走过来赔笑:“夫人让来看看两位小娘子睡没睡。”
余岩奇怪:“看我们做什么?”
婆子显然是在顺嘴胡诌:“夫人见着圣人了,激动的很,想要找人闲谈呢。余娘子要不要先过去,等大娘子洗完了澡,老奴再让她也过去。”
这样的鬼话,余岩连敷衍都懒得,道:“刚才我紧张出了一身汗,须得洗洗。姐姐这就好了,你同姐姐先去,我洗完了再去。”
婆子满面赔笑,满口称是,退到外间等着。
裘岚在里头嚷了一声:“好了。”
余岩立即走人。
人家亲母找亲女,不知道有什么私密话说,自己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迟一步再去,也就是了。
余岩今日洗澡便洗得格外磨蹭。
待得出来,侍女们已经急得了不得:“余娘子怎么才出来?刚才内院的阿婆着急忙慌地跑来说,圣人要走,临走要跟咱们家人道别,大娘子已经急急忙忙去了,余娘子你还不快些!”
余岩猛地吃了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大娘子去了前院?!”
侍女们手快脚快地要上来给她换衣衫:“对啊!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被那位阿婆催着走了。”
余岩脸色苍白:“我的天哪……”
皇帝来家里,走时按说应该合家一起恭送,但姨娘和庶女们都敢睡下了,又怎么会催着大小姐去送?何况,还披头散发?!
这是,这是……
余岩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是裘家阿娘要把岚姐姐送与圣人为妃!!!
...
番外:余岩小传 下
十九
宫里的日子泛善可陈,却又步步惊心。( .){匕匕小說}
没有什么宫里女子们的斗争更加让人厌烦暴躁了。
余岩在西北养的烈性,以及在京城压制多年的憋闷,在遇到了冯皇后、过贵妃这等样人之后,得到了十足的宣泄。
冯皇后和过贵妃自然是没有动过手,但她们俩的手下人,余岩可是修理到了手软。
有一段时间,余岩背着裘岚,天天去过贵妃的宫门口转悠,逮着个不顺眼的小内侍一顿暴揍。
消息传到昭宗耳朵里,昭宗哭笑不得,便叫了余岩去问“你这是发什么疯?你姐姐好好的,你干嘛去找过氏的麻烦?”
余岩直眉瞪眼地顶回去“我姐姐不知道不等于我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昭宗想起自己在过氏宫里过的那一夜,有些哑口无言。
旁边的内侍怒了,前一步,指着余岩的鼻子骂道“圣人都放了话不让外头人传,不是怕淑妃吃味儿?如今淑妃不知道,事情算完。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到圣人召幸谁头来?!”
余岩二话不说,一脚踹过去,直直蹬在内侍的心口!
内侍倒在地骂骂咧咧,余岩一步蹿过去,一顿拳打脚踢“我算什么东西?!姑奶奶我是正宗的小姨子!还正管这种糟事儿了!”
鼻青脸肿的内侍哭丧着脸不吭声了。
昭宗也一直没敢做声。
活动完手脚的余岩再吼一句“瞒得了初一瞒得了十五么?过氏的孩子生在姐姐之后万事大吉,若生在姐姐之前,惹得姐姐难产了,我与你拼命!”说完,甩手走了nAd1(
昭宗被骂得直皱眉,自己嘟囔“她淑妃晚一个多月怀,怎么会生在淑妃之前……”
昭宗忽然顿住了声。
后宫争宠,无所不用其极。
自己不是查清楚了,连裘岚的第一胎,也是借了冯皇后的手,才能“早产”的么?
昭宗即刻传令,严密保护过氏的胎,务必让她顺顺利利地足月再生!
可惜,到底还是没管住,过氏抢着在裘岚生三皇子当日,生了二公主。
裘岚没做声。
满了月,又若无其事地传过话来说怕是伤了根本,要调养些日子。昭宗长出口气,忙不迭地让她“你养,你养!好好养养!”
余岩嗤笑一声翻个白眼,却转身去劝裘岚“姐姐,男人哪能真素着?你也悠着点儿。”
裘岚气得躺着一动不动“你少管!”
余岩无法,只好抱着宝王悄声道“你阿爷阿娘赌气呢,你多阿爷好不好?”
宝王似懂非懂地点头,又奶声奶气地问“什么叫赌气?我去看阿爷的时候,阿爷总是抱着我看那些竹简,不跟我说话,是不是也是赌气?”
余岩愣一愣,笑着捏捏他的小鼻子,悄道“阿爷看奏章都抱着你,那还叫赌气啊?你这个小调皮鬼!”
裘岚自然一个字都不错地听进了耳朵里,心下便软一软,叹口气,低声咕哝“反正不让他碰!”
余岩听她和软下来的口气,抿嘴笑一笑,道“总强过不见面吧?你病着,不留他过夜是正常的nAd2(但总要偶然的,请他来坐坐,看看孩子——姐姐也总得看看霆儿吧?”
裘岚想一想,再叹口气“由你做主吧。”
等昭宗真来了,裘岚的脸色好看,依旧温和体贴,余岩却又板起了脸,一声不吭地端了满桌子的菜来摆好,再一声不吭地拿着食盘转身走。
昭宗持着牙箸满桌子看,然后无奈地问裘岚“不是说请我吃饭么?怎么都是女人的滋补菜?连一个我爱吃的都没有?”
裘岚也莫名其妙“我正想说呢,我特意嘱咐了做鱼脍,还点了你爱吃的过厅羊,怎么都没有?”
昭宗想起来余岩的脸色,苦笑一声,低声道“小姨子给姐夫脸色看呢,忍了吧!”
说着,便老老实实地吃起清淡菜蔬,喝起乌鸡汤来。
裘岚咯咯地笑起来,低声安抚他“她的气一向下得慢,过阵子消了,我再喊你来。你避一避,不然,连我都没好果子吃。”
昭宗连连点头,尤其是想起来余岩揍自己贴身内侍的拳头,背后的汗毛一竖,低头吃饭,不吭声。
直到饭后茶汤来,昭宗面才微微一喜,递个眼神给裘岚。
裘岚留神瞧瞧,还好,的是昭宗爱吃的掬花茶,自己这边一盏是清清的白水。
裘岚再使个眼色给昭宗,昭宗会意,忙道“今日的茶甚好,赏白玉如意一柄。”
余岩一把推进个小宫女来。小宫女怯怯的,噗通跪倒“婢子谢圣人赏。”
裘岚顿时笑喷了,白水噗了一地,呛得直咳嗽nAd3(
昭宗哭笑不得,令吓傻了的小宫女拿了赏赐退下,然后转身帮裘岚拍背。
余岩和昭宗的斗气在昭宗的退让下渐渐偃旗息鼓。
终于,在听说昭宗素了五年之后被太后逼问,竟然以自己“不行了”为借口搪塞时,余岩动容了。
余岩知道,在裘岚这里,达王已经一败涂地。
余岩沉默了两天之后,主动配合着昭宗,把裘岚的生辰庆贺操办了起来。
甚至在两个人和好的那顿饭里,好好地做了昭宗最喜欢吃的过厅羊——这道菜到底有多麻烦,只有厨子知道!
……
裘岚封后了。
裘岚封后的第二天,余岩自己来找昭宗“陛下,婢子想要,出宫了。”
昭宗一愣“妹妹想去哪里?”
余岩直言不讳“婢子一直仰慕达王爷,现下想去达王府伺候,还请陛下下旨,赐婢子一个侧室的名分。”
昭宗想起十几年前拿到的纸条,脸色一沉“余氏,你确定?”
余岩抬起头来看着昭宗,夷然不惧“陛下,婢子是侍女入宫,做的是女官,不是陛下的女人,婢子为什么不能出宫?”
昭宗微微闭了闭眼,问“你姐姐刚刚封后,你们姐妹的好日子刚刚开始,你怎么不能在宫里好好享几天福呢?”
余岩接口便道“如今帝后亲密,琴瑟和谐,宫里便安全了。宫里安全了,我还在姐姐身边做什么?我想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昭宗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说宫里安全了?”
余岩一滞,看着昭宗的表情,瞳孔微微一缩“圣人……”
昭宗偏偏头,把御案两省刚呈来的纸条递了一张给余岩“你看看。”
“……过氏暗下诅咒,言冯氏无用,平白折损自己人手……”余岩大惊失色,顿时急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冯氏害我姐姐,竟是她的手笔么?圣人为什么不杀了这个毒妇?”
昭宗微微叹口气“妹妹,杀不得。一则,这种东西,不了台面;”昭宗晃晃纸条,又轻飘飘地扔回案,“二则,我若执意要杀过氏,福王和福宁便一定会报复你姐姐,孩子是无辜的,我总不能为了你姐姐,预先便连孩子们都剪除了吧?三则你姐姐也需要一个人坐在一边陪衬一下,否则,大明宫独后,御史台会疯掉的。”
余岩坐回了脚,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昭宗走下御榻,蹲在她面前,低声道“妹妹,别走了,陪陪你姐姐吧。我真的,怕自己,万一有哪天顾不过来……算是,我请你,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余岩低下头,半天,闷闷地答了一声“好吧。”
……
二十
裘岚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余岩安安静静地回了清宁宫。
昭宗若无其事地接着处理政事和纸条。
但是“达王”二字,头一次像一根细细的小刺,刺进了昭宗的掌心。
摊手时,找不到;握拳时,非常疼。
昭宗细细地将以往的卷宗再次查看了一整遍,然后终于决定要往达王府里多派几个人了。
昭宗以前已经安排了几个人给达王当侍卫,陪着他走南闯北,但是消耗到了如今,只剩了一位而已。
不过,好在那一位巧妙地以一副无赖的嘴脸成了达王府里最惫懒的人物,达王由着他,不用他,却十分信任他。
那个人有个外号,叫做跳蚤。
昭宗想了想,从羽卫递来的名单里仔细斟酌了很久,敲了敲御案“这个人,合适!”
这是个年仅双十的秀才。
这个人最大的爱好,是读书。
但这个人的父亲是羽卫的军官,所以他还是被征召了进来,从军。
羽卫让他做了职,负责来往军情。
谁知他手极快,不几天又逍以在地读起书来,偏生情报整理得还十分详尽——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林樵。
昭宗看了他半天,决定,是此人了。
某日,昭宗故意在清宁宫里叫了他过去,当着裘岚的面儿,道“这个人,我打算送去阿弟那里。他府里现在乌烟瘴气的,姬妾多,常常打架,打着打着扯外院的事儿。可见那边的长史不得力。这个小子在羽卫干得很是不错,只是一个书未免屈才了。让他去当达王府的长史吧。”
裘岚下打量了一会儿林樵。
林樵一身白衣,长袖飘飘,人物俊逸,态度洒脱。
裘岚莞尔一笑“瞧着跟你家阿弟一个性子。”
昭宗便也笑“正是说呢。”转向林樵“我弟弟任性,莫要把你这个专心读书的人带坏了。只是职责所在,朕希望你诚心用事,莫要歪了路子。”
林樵正色,拱手,长揖“臣再疏狂,也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有所命,微臣不敢惜贱躯。”
话说得酷烈,裘岚和余岩听着身子都是微微一颤。
昭宗摆手令他退下了,笑着转向裘岚“此人如何?”
裘岚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必是个好大喜功、言过其实的人。”
昭宗不以为意“能陪着阿弟玩行了。”
余岩的身子又是一颤。
如昭宗所料,余岩当天晚些时候悄悄地背着裘岚来找他了“圣人派去的这位林樵,想是,给圣人送那日那样的纸条的人吧?”
昭宗微微一笑“妹妹想说什么?”
余岩咬了咬嘴唇“我想知道王爷都在做什么,圣人以后能让我看看么?我只看王府的,别处的不看!”
昭宗打量着余岩“妹妹知道自己在跟朕要求什么么?”
余岩双膝跪地,规矩行大礼“我不出宫了,一辈子陪着姐姐,保护孩子们,也一辈子不跟达王爷说一句话,一辈子不再存着去王府的心思。只是,我想知道王爷在做什么,每一件事,都想知道。”
昭宗微微笑了,点点头“好。你让朕看到你在保护你姐姐和孩子们,朕给你看达王府的纸条。”
余岩点头,起身,离开。
昭宗看着她的背影,眼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遇到了煦王那件事。
余岩只觉得昭宗必会因此反悔了,又气又急,一怒之下,不仅私自把裘家的人召入了宫,还一口气杖死了十几个内侍宫女。
昭宗赶来时,她正跟裘岚跪着请罪。
听说了始末的昭宗一句话没跟她说,反而拎起长剑大步流星往德妃宫里赶去。
余岩很是诧异,看向裘岚“姐姐,圣人都不再问问么?”
裘岚光顾着抹眼泪,双眼紧紧地盯着小小的煦王“他还再问什么问,你问出来的还能有错?!”
晚,昭宗把余岩叫去了御书房“案是达王府这三个月的纸条,你看吧。你姐姐睡了,我也马回去。你想看到什么时候,看到什么时候。”
余岩又惊又喜,疾步走过去,连自己一不小心坐在了御榻都没注意。
昭宗的贴身内侍火冒三丈,顾不忌惮余岩的拳头,喝道“坐哪儿呢你?!找死啊!”
余岩这才发现自己坐错了地方,弹了起来,忙向昭宗赔罪“婢子僭越了……”
内侍看她不是蛮不讲理,倒也平了气,便主动给她送了个蒲团“你坐边儿外头我给你留一个小家伙伺候,要茶要饭的你吱声。”
余岩被这样厚待,有些莫名,抬头去看昭宗。
昭宗微微笑了笑“你姐姐五个孩子,你为一个无法生育,为一个显露弓箭,为一个毁了名声,妹妹,你是天下最难得的小姨子。这些人,不过是替朕,谢谢你。”
余岩被说得脸一红,眼窝里也酸涩起来,低了头“婢子应该的。”顿一顿,“是个妹妹,应该的。”
昭宗回到清宁宫,裘岚却并没有睡,有些不踏实的样子,见他回来,下意识地问他“瞧见妹妹么?”
昭宗愣了愣“怎么了?有事找她?”
裘岚摇摇头,低声道“醒了,喊她没喊着,觉得心里有些慌。”
昭宗笑了起来,把裘岚抱到怀里,低声问“我都替不了妹妹么?”
裘岚失笑,嗔怪着瞪他一眼“这哪是一回事?”
昭宗笑着去呵她的痒“这是一回事。”
裘岚边躲边笑道“你是天,她是地。没你我被吹打死了,没她我早倒下爬不起来了。你们俩不是一回事,但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昭宗笑着把裘岚摁倒在床“裘家重要?”
裘岚用力点头“重要得多。”
昭宗轻轻地俯下身子“孩子重要?”
裘岚登时恼了,狠命地瞪他“你们俩加起来也没有我孩子的一根头发重要!”
昭宗大笑着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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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公主们 一
余岩手忙脚乱的样子总是能令寿宁公主笑靥绽放。
身边刻意讨好的侍女自然而然就开始给余岩各种添乱。
终于直起腰来的余岩看着另一片狼藉,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天哪”喊出了声。
听到动静的裘岚一回头,瞧见寿宁捂着嘴躲在门口吃吃地笑,就知道这个捣蛋鬼又给余岩添乱了,眉一竖,断喝:“寿宁,你给我过来!”
每次听到母亲不是喊自己的乳名,而是喊封号,寿宁公主就知道这个世界会颠倒一次——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低着头弄衣带:“阿娘……”
裘岚才不跟她废话,捉过来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照着小ρi股就是一顿乱拍。拍得寿宁哇哇大哭。
余岩忙从外头赶进来,口中急道:“又怎么了又怎么了!女娃儿娇嫩,你轻些!”
寿宁就冲着余岩伸手,可怜巴巴的:“姑姑,好姑姑……”
余岩看着鲜花儿一样的小脸蛋儿,大眼睛眨啊眨,泪水就那样晶莹地挂在翘翘的小鼻子边上,心里就又疼又软起来,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乖乖不哭,乖乖不怕啊……”
同样的,余岩也不跟裘岚废话,抱着寿宁转身就从屋里出去,走到外头才轻轻地给她揉,口内哄她:“乖乖,疼不疼?”
寿宁可怜巴巴地抱着余岩的脖子,嫩红的小嘴儿瘪瘪的:“疼~”
余岩心疼地抱着就是一顿心肝儿肉的乱哄,然后拍着胸脯保证:“晚上一定给你做最爱吃的梅花饼!配上竹露,好不好?”
寿宁破涕为笑,拍着小手叫好,然后还再多要求一样:“姑姑,囡囡还要吃枣儿酥!”
余岩有些为难:“你阿娘昨儿刚说了,太甜,怕你的牙受不了,让你这个月都不许吃呢!”
寿宁笑容一收,哇地仰天大哭:“姑姑不疼囡囡,姑姑不疼囡囡!”
余岩连忙紧紧的把小身子搂在怀里,连声哄:“做!做!一定做!”然后低声商量:“那我们不当着你阿娘的面儿吃,怎么样?姑姑让侍女悄悄地给你藏到你屋里,你自己躲起来吃——夜里不许吃啊,吃絮了睡不稳,睡不好觉明儿就不漂亮了!”
寿宁瞬间云散雨收,挂着小泪珠儿笑着点头:“好~~”
裘岚在屋里拍着案子叹气,恨道:“我便有十个女儿,也能让你惯成十个夜叉!”
……
福宁遇到寿宁时总是喜欢拿出姐姐的款儿来:“寿宁公主,怎么不给我行礼?”
小小的寿宁礼貌地点点头,叫一声:“二姐姐好nAd1(”
福宁便得寸进尺:“这就完了?行礼会不会?不会我让你教你。”
寿宁看着她,歪着头,问:“那明儿我就让我娘诏你娘来清宁宫,你也来,咱们一起看你娘给我娘行礼。好不好?”
福宁一噎,立刻淌眼抹泪地哭起来:“寿宁欺负我,寿宁欺负我!”
寿宁不屑地看她一眼,令人:“送二姐姐去阿爷那里告状。我去清宁宫等着受罚。”
福宁果真被哭着送去了宣政殿。
昭宗不胜其烦:“你比她大那么多,她能欺负得了你?你要是有种,当场打了寿宁,我肯定装聋作哑。可你这只会哭着告状,实在不是我李家的门风nAd2(来人,”昭宗看都不看福宁一眼,“给过氏送去,告诉她:要么当个真正跋扈的大唐公主,她便再教个太平公主出来朕也接着;要不就安安静静的,别惹朕烦心,不然,等明儿她一满十四,朕就把她嫁出去!”
但是转回头,昭宗还是去找了裘岚:“寿宁有点儿仗势欺人。你得让她学会自己解决问题,都丢给别人算怎么回事?”
裘岚想了想,点点头。
昭宗刚走,裘岚把福宁、寿宁和过贵妃都叫了来,除了余姑姑,余下的侍从们都赶了出去。
裘岚先问福宁:“妹妹欺负你了?”
福宁一向不怕温和的裘岚,已经长开了的胸脯一挺:“她不给我行礼,还说要让我看我阿娘给你行礼。”
裘岚点点头,又问寿宁:“你为什么不给她行礼?”
在自家母亲的地盘上,寿宁才不怕:“她见面没别的话,就会让我给她行礼,我欠了身,也喊了二姐姐。她还非要我行大礼。如果是我错了礼节,或者是无视了她,她说我可以,我已经行过礼喊过她了,她还这样,不是成心挑刺儿么?我凭什么要给她好脸色看?”
裘岚又点点头,然后看向过贵妃:“贵妃,你听见了?”
过贵妃的脸色很不好看,凉凉开口:“听见了。不就是我女儿是庶出,她是嫡出,所以不拿我女儿当姐姐么?有什么了不起?还说让我女儿去告状,这明摆着是她恶人先告状,而且一告就告到了圣人那里,转回头又告到了皇后这里……”
过贵妃话还没啰嗦完,裘岚就摆手打断她,令她:“你站过来。福宁也来。”
福宁以为裘岚是让寿宁给自己行礼,高高兴兴地就往裘岚身边奔过去。
过贵妃一个没拉住,又怕女儿有什么闪失,便也只好走了过去nAd3(
裘岚看着她,转头告诉福宁:“福宁,你看着啊!”
扬手一个耳光,打在过贵妃的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
福宁顿时被这个耳光吓呆了。
裘岚甩一甩自己也有些疼的手掌,轻描淡写地对同样傻眼的过贵妃说:“教好你的孩子。”
过贵妃在自己女儿和小小的寿宁面前被这样侮辱,顿时羞愤交加,刚要放声嚎哭,余岩轻轻咳了一声,温和问道:“贵妃娘娘是想让外头的人都知道您被皇后抽了耳光么?!”
过贵妃紧紧地咬住嘴唇,捂着半边火热的脸,一言不发。
裘岚再看向已经呆住了的寿宁,冷声道:“我知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寿宁,做公主的确有做公主的骄傲,但那骄傲不是站在你的血脉上,而是站在情理二字上。你没做错,自然就有骄傲的理由;你做错了,就一定要学会低头认错。”
“道理二字,大于天。”
“以后该讲礼貌时,要记得讲礼貌。”
“若是有人挑衅,自己打回去!”
“我能替你出头,但全都是事后。事情临头时,你要学会不让自己吃亏。”
“懂了没有?”
转过头去,裘岚冷冷地看着过贵妃仇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再说了一句:“教好你自己的孩子。你教不好,我可就换人教了。”
……
寿宁十二岁,丽妃生安宁公主。
那时福宁早已出嫁。
寿宁跟着裘岚去看望丽妃。
丽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一脸幸福:“娘娘做什么又亲自走来?嫔妾好得很,孩子也好,您放心。”
裘岚笑着在她身边坐下,长出口气:“我每每想起来你终于有个孩子可以一起过日子了,就觉得自己松快了许多。前儿来时,看你脸色苍白得吓人,今儿特意带了牟御医来,好好给你看看。”又往里间儿伸头:“孩子呢?”
丽妃笑得慈祥:“乳母带着在里头喂奶呢。”
裘岚便先坐着看牟御医给丽妃听脉。
寿宁好奇,悄悄地走进了里间,正好看到乳娘喂完了奶,把娇娇嫩嫩的婴孩竖着抱在话里拍嗝儿,便笑道:“你喂完了啊?正好,抱过来给我看看。”
乳娘认得她,知道三公主跟女夫子上学学得有些呆了,便先抱着女孩儿给她蹲身行了礼,然后轻声道:“三公主恕罪,小公主刚吃完奶,要先拍了奶嗝儿才能平着放,不然会吐奶的。婢子拍好了再给公主瞧,可好?”
寿宁点点头,坐在一边等。
谁知今日的奶嗝儿拍得有些复杂,寿宁直等了半支香的功夫,还没有好,不由得怒起来:“你是不是哄我?觉得我是小孩子不懂是不是?过来,立刻把四妹妹抱给我看!不然我打你!”
乳娘的脸上顿时见了汗,赔笑道:“不是奴婢哄您,实在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小公主这个嗝儿总是打不出来……”
寿宁哪里会等着跟她对嘴对舌地辩解,一步蹿过去,一把就把小小的安宁抢到了手里,嘀咕道:“我就是想看看她有多丑……”
小孩子吃完奶,被呜呜地哄着,慢慢地拍着奶嗝儿,早已经朦朦胧胧似睡非睡,被她这样没轻没重地抢过去,又不会抱又不会扶,顿时不舒服起来,又吃了一吓,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这一哭不要紧,才吃进去的奶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乳娘顿时吓得浑身发抖,扑通跪在地上,哭着求寿宁:“三公主恕罪!快把小公主还给婢子吧,小公主还小,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寿宁早就被这个阵势吓得手足无措,又不敢随手把安宁扔出去,只吓得自己也哭了:“你还不快来抱走!”
旁边有一双手伸过来,稳当地把安宁接了过去,轻快迅疾地擦着漾奶,口中也在迅速吩咐:“预备换洗衣衫,乳母带着小公主去好好擦擦,过半刻再喂奶——”寿宁边抹泪边抬头,正是余岩。
余岩若无其事地看着大家笑了笑:“小孩子吐奶,多正常的事情,至于你们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么?”
大家醒悟,连忙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
余岩抱着孩子走到外间,先给一脸惊吓紧张的丽妃看看,又笑着递到牟御医面前:“您老先别管孩子娘,先看看孩子,不然啊,孩子娘没事儿也吓成有事儿了。”
牟御医笑呵呵地就着余岩的手看了看安宁,摸摸脑门,又轻轻拿着小胳膊诊诊脉,笑向丽妃道:“没事没事,您放心。今儿饿着点儿,过会儿睡了我给捏捏小手儿,到了晚间,包还你个活蹦乱跳的小公主!”
丽妃这才放了心,笑着对裘岚道:“我从当了娘,胆子就剩指甲盖那么一丁点儿了——真不知道娘娘这五个是怎么过来的,只怕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裘岚也放心笑了起来:“谁说不是呢?偏我那几个都是皮得上房,恨得我常常抄起棍子来揍!说实话,后悔极了,干嘛生这么多?”
丽妃和牟御医都凑着笑起来。
余岩不露痕迹地抱着安宁又进了里间,递给乳娘:“快抱了去收拾收拾,换身衣服。”
安宁的衣衫早就吐得湿成一片,刚才不过是拿小单子裹着,所以丽妃和牟御医都没看出来。而余岩自己的衣袖,也被湿透,洇出了一个小小的元宝。
余岩轻轻地揽了脸色还有些发白的寿宁,低声道:“妹妹还小,等她大一些,结实些了,咱们再来看,好不好?”
寿宁忙点头,强自撑着答:“嗯嗯,妹妹还小,还娇嫩,等她大一些了,结实些了——我也会学学怎么样抱妹妹,等我学会了,再来看妹妹。”
然后对着乳娘说:“你以后也警醒些,不要再让妹妹吐奶了。”
乳娘的身子一僵,目瞪口呆,忽一眼瞥见了余岩冷冷的神色,慌忙点头不迭:“是是是,婢子谨遵三公主教诲!以后一定再警醒些,好好照顾小公主。”
寿宁逃也似地离开了。
余岩扶着裘岚慢慢地走在太液池边。
裘岚低声问余岩:“又是寿宁闯的祸?”
余岩不以为意:“好奇,想看小娃娃。口口声声当年煦王就很丑,想必安宁也丑的很,为了印证自己关于刚出生的小娃娃都很丑的理论,所以特意去看。结果正赶上安宁拍奶嗝儿,那个乳娘有些拿大,动作太慢。寿宁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等急了,才上去非要看安宁——嗐,小事儿,姐姐别管。”
裘岚叹口气:“是小事儿。但我就觉得,寿宁身上的小事儿,也有点儿太多了。”
余岩抿着嘴笑,悄声道:“我倒是觉得,女儿肖母。寿宁跟姐姐小时候挺像的。当年咱们闯了多少祸呢?阿爷阿娘的巴掌的滋味,我到现在还记着呢!难道姐姐竟忘了不成?”
裘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瞧你说的,咱俩那能是一回事么?”
余岩低声下结论:“就是一回事。有其母必有其女!”
...
番外:公主们 二
番外:公主们(二)
寿宁长到十四岁的时候,裘岚开始给她挑人家。
但余岩总是这个觉得不好,那个觉得不行,又到昭宗跟前嘀咕:“姐夫管管,姐姐巴不得早日把女儿丢出宫门。可她也不想想,便是她自己,嫁进宫来的时候也过了十六快十七了。大唐的公主多么矜贵,又没有特别合适的,那么早嫁人做什么?”
昭宗连连点头,也同意余岩的说法,便悄悄同裘岚商量:“囡囡还小呢,玩儿心还大,再一个也被那位女夫子教愚了,这样早便嫁到婆家,我担心她吃暗亏。你且再往回养一养再说。”
裘岚恨得牙痒痒,骂道:“准是妹妹又跟你瞎说了!囡囡一边被女夫子教得道学到了家,一边被她惯得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心上。我让她早嫁,就是为了让对方的家里长辈好好收拾收拾,哪怕当个平庸俗气的女人,也比成了个四不像的公主强!你们俩就乱来吧!到时候孩子们养歪了,史书上反正不骂你们!”
昭宗讪讪的,但还是拿定了主意,一边辞了女夫子,一边由着余岩娇宠寿宁,一边死死地摁着不让裘岚轻易给寿宁定亲。
裘岚的道儿总是比昭宗多,拐了个弯,让裘峰给相看了一家子武将。人远在幽州,阿爷是幽州大营的副将,小郎君排行第三,今年二十整,长得威武雄壮,因前头母亲去世,守了三年孝,如今刚脱了孝服,上门议亲的人立马排成了长龙。
裘峰来说的时候,微微有些踌躇:“这家子比咱们家的规矩还大,媳妇们都不敢乱说话。议亲的人多是因为这家子有规矩,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小郎君性如烈火,我就怕到时候跟寿宁打起来。”
裘岚拍手称好:“那最好了!我就是想找个降得住寿宁的人。疼老婆不等于百依百顺。能让老婆不闯祸的男人才是正经好男人。打不打得起来,一看小郎,二看寿宁。就寿宁现在这个德行,我都恨不得一天打她八顿,男人如果肯下手收拾,我保证不拦着!”
余岩在一边听了这话,顿时慌了,忙问:“姐姐敢是要将囡囡送去幽州?”
裘岚白了她一眼:“自然的!否则就守在京城你的眼皮底下,便是个天王,也不敢动寿宁一根手指头nAd1(我就是想把她远远地嫁走,天高皇帝远,寿宁便是想要跋扈,也要看周围有没有仗恃!”
余岩眼圈一红就哭出来了:“我们囡囡才刚十四,过日子三个字还不知道怎么写,你就要把她送到那样苦寒的地方去!嫁个丈夫还不是个温柔体贴的,还没有嫡亲的婆婆帮忙劝和,公公叔伯还都不让媳妇说话——姐姐你这是想要囡囡的命,还是想要我的命?”
裘峰有些头疼,又去劝裘岚:“姐姐,要不要再挑挑?”
裘岚眉一竖:“不挑了,就他!”
余岩边哭边往外走:“你敢!我要回府里,我要去告诉阿爷!你要是敢把囡囡嫁去幽州,我明儿就出宫当姑子去,你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昭宗听说裘峰给寿宁说了一户幽州的军将,立马跑了来问究竟,还没进门就听见余岩大哭大叫,顿时一愣:多少年了,就从来没听过余岩这样气苦。连忙先迎面拦住捂着脸大哭的余岩,好言往回劝:“妹妹先别急,这是怎么了?”
裘岚气得直揉太阳茓。
待听得余岩哭诉完,昭宗看裘峰,只见裘峰也苦笑着摇头,便婉转劝裘岚:“那小郎君的情形,三郎只是听说,只怕未必那样清楚。这样吧,我令人即刻去查,若果然是个好的,有前途,懂道理,那就算把囡囡嫁过去也没什么。妹妹说的是,囡囡现今就嫁,果然还是年纪小。若是合适,便先定亲——那小郎不是老三么?上头两个哥哥,他家必定是不急着抱孙子的,让他等等我们寿宁公主,又有何妨?”
裘岚想一想,加上余岩也泪眼朦胧地眼巴巴盯着自己,只好勉强点了头nAd2(
谁知昭宗转身就令人给那副将送了消息:你家小郎看上谁就娶谁,只要不是我闺女,我就帮你赐婚!
副将目瞪口呆,急忙给昭宗的人下保证:三日内就给儿子定亲!
所以,不过十天,昭宗一脸惋惜地拿着纸条回来告诉裘岚:“三郎没打听清楚,人家阿娘在世时,跟幼时一个姐妹定好了婚约,如今小郎君除了服,连纳采都做了!”
裘岚这才作罢,想了想,问:“那小郎果然很好?”
昭宗生怕她不死心,忙道:“果然很好,高大威猛,才二十,络腮胡子已经有了乃父的风姿。他日必是我大唐战场上的一员虎将。”
裘岚便皱起了眉:“这样的形容么?那还是算了。”
昭宗悄悄擦汗,一眼瞥见余岩在一边抿着嘴窃笑,瞪她一眼。
寿宁在帘外听了,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扬起笑脸跑了。
到了晚间,背了裘岚,抱着余岩的脖子一顿猛亲:“姑姑最好,姑姑最疼我,姑姑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姑!”
余岩一指点在她的眉间,笑叱:“好好地谢谢你阿爷是真的。他一辈子没在你阿娘跟前说过瞎话,这次可倒好,为了你,什么故事都顺嘴就扯出来了。也真亏你阿娘,竟然没听出来!”
十年后,那小郎给邹家大郎当了副手,又过了十年,那小郎升做了幽州刺史,被人称为一代儒将。这种种事情,就不要告诉裘岚了吧!
……
安宁四岁了,会说话,会跑会跳,还会撒娇。
裘岚很喜欢安宁,说丽妃把她教得很好,常常让丽妃带着安宁来清宁宫玩nAd3(尤其是煦王已经去了外头跟着哥哥们读书,这让裘岚很是寂寞。
寿宁听到这里就不爽,坐在裘岚身边不悦:“阿娘,我不算人是吧?人家的闺女都比我好!”
裘岚便翻她的白眼:“你一日少气我三回,我就能多活十年。再说了,你都十六了,大人了,还吃一个刚断奶的娃子的味儿,你怎么这样好意思?”
寿宁胀红了脸:“那我明明就住在清宁宫,您凭什么跟丽妃诉苦说寂寞?!”
裘岚拍桌子:“那你是每天能跟我睡一个被窝,能让我整个人抱在怀里,能哭着让我换尿了的裤子,还是能缠着我让我喂饭,让我追着满院子跑,然后一口亲在我脸上娇娇软软地叫阿娘!?”
寿宁被她气得掉起了泪:“她有自己的娘,她凭什么管你叫阿娘?哥哥们都在外头,宫里只有我才有资格管你叫阿娘!她只能叫皇后娘娘!”
裘岚听她说是为这个不高兴,心下又有了三分喜意,虽然板着脸,话却柔和了许多:“嫡母不是母么?她叫娘叫得天经地义,你读那么多书,跟她个小孩子计较这个做什么?”说着话,把寿宁一把拉到了身边,伸手给她擦泪:“才画好的梅花妆吧?除了眉心这漂亮的梅花,其他的都要糊了。好了好了,别哭了,便是有一千个人叫我娘,你仍旧是我唯一的亲生女儿不是?”
寿宁很少见地偎依到了裘岚怀里,低声泣道:“阿娘先是大兄的,接着是二兄的,然后是英王哥哥的,最后才是我的,结果还没等我明白过来,阿霂又出生了……如今好容易阿霂也跟着哥哥们去了外头,我还以为娘又是我自己的了,谁想到又跳出来个什么庶女儿……阿娘,我觉得好委屈……”
裘岚听得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但多年的刚强已经成了自然而然的盔甲,便嗔怪着轻轻推了寿宁一下:“多大了都?听听你说的那个孩子傻话!安宁便是个活宝贝,我不过十几天见她一回,你可是天天夜夜地守在清宁宫里。跟她争宠,亏你想得出来!”
寿宁的神色黯然下去,低声道:“我要我自己的娘,怎么还成了争宠……”
裘岚噎住,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唤人来给寿宁送最爱吃的枣儿酥,含糊着打过这个岔去了。
转身,裘岚问余岩:“我是不是真的多宠了安宁,忽略了囡囡?”
余岩捂着嘴笑得喘不过气来:“如何?当娘当得糊涂了吧?你家囡囡就是在争宠啊!只不过对手太弱小了,以至于她不好意思出手欺负人而已!”
裘岚皱着眉头觉得不对。夜间,便又问昭宗:“我是不是养儿子养得太强硬了,所以寿宁觉得委屈?”
昭宗笑了起来,捏着裘岚的脸颊亲昵道:“傻了啊?她有兄弟姐妹,你本来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娘。这个世界上,哪里有什么人只是自己的?丈夫还是人家的儿子,闺女还是人家的媳妇,父母还是别人的女儿女婿,这多正常?寿宁这是独占的心思太重,不是你错,是她的问题。”说着,也皱起了眉,微微叹气:“这可真让人没辙了,这样的话,究竟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裘岚想了半天,出了个馊主意:“不然,就找个大家族,让她去当长房长媳好了?”
昭宗翻她的白眼:“驸马要跟着她住公主府的!”
裘岚顿住,又撅起了嘴:“烦人呢!”
……
昭宗和裘岚终究还是把寿宁嫁给了房家这样的大唐老世家。
人多,口杂,事烦,乱。
昭宗倒是不以为意。
反正寿宁和驸马是要住公主府的,家里那一大摊子,她乐意管就管,不乐意管,谁还敢压着她的头去管不成?
所以昭宗一心一意地给自己的女儿好好地布置了一座富丽堂皇、雅致脱俗、小桥流水、人间仙境的公主府。
就连里头的摆饰物件,大部分都是昭宗亲自带着人去自己的内库里精挑细选的。
裘岚也兴冲冲地把自己的嫁妆都翻了出来,摊了一院子,令寿宁:“去挑,看上哪个拿哪个!”
寿宁一挑眉,笑吟吟:“那我要都要呢?”
裘岚理所应当:“那你就都拿走!母亲的嫁妆都留给闺女,我便是有八个儿子,八个儿媳妇也不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寿宁的鼻子一酸,扑上去一把抱住裘岚:“娘,你还是最疼我……”
裘岚也觉得眼睛里微微地涩,轻轻揽住她:“废话。我可就你这么一个亲闺女,我不疼你疼谁?我不疼你谁疼你?!”
寿宁笑嘻嘻地揉了揉眼睛,果然叉着腰走到了院子里,挑挑拣拣地,拿了大约有一半的东西,好坏都有,她倒也有理由:“这个虽然物件一般,可是外祖父从西北带回来的,那个说实话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瓷碗,可那是阿娘小时候用过的。我都要,带过去,就当是外祖父和阿娘****夜夜地陪着我了。”
裘岚听得这掉泪,转头看余岩,低声道:“我怎么忽然舍不得让她嫁了?要不再拖一年?”
余岩也在擦拭眼角,闻言忙点头:“我去问姐夫,保管让他改日子!”
寿宁却转过身来,温和笑道:“定过的日子,昭告了天下,莫让阿爷失信于房家,莫让我失信于天下。”顿一顿方道:“就在京城,就算出了嫁,我便一日回来一趟,谁还敢不让我来不成?”
裘岚只好别过脸去,擦泪。
余岩叹口气,低下头。
寿宁转过身去继续挑拣。
外头的宫女们隐隐?私语,啧啧做声:“瞧瞧寿宁公主,真不愧是皇朝唯一的嫡公主!既不骄奢,也不任性,该怎就怎,信义二字放在前头,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真是千载难得的!”
寿宁听到了,脸上的得意一闪而过,连忙越发地庄重起来,抬头挺胸,步态婀娜,声音愈加温和:“这个就放着吧。阿娘每年夏天都要用的。”
便又有声音传来:“第一要紧的是孝顺!看看,哪家的女儿还会这样挑嫁妆的,都丢给下人去一股脑儿地办了,自己且围着阿娘撒娇去。公主偏就自己挑,知道的这是帮着太后检视日后的常用物件,省得公主走了没人经心,不知道的才说公主贪财呢!”
寿宁越发高兴起来,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裘岚远远看见她的笑,以为她是对自己的婚事满意,又伤起心来:“妹妹,囡囡长大了,这样想要飞!”
余岩却耳尖,听见了宫女们的议论,皱一皱眉,喝了一声:“再有那谗言媚上的,我割了她的舌头!”
顿时,鸦雀无声。
寿宁脸上一红,没意思起来,不由冷冷地瞥了一眼余岩,再不复当年叫着余岩是“天下最好的姑姑”的那个小公主了。
等到她真正出嫁的那天,昭宗和裘岚夜里在清宁宫都睡不着,虽然不至于对泣,但夫妻俩盘着膝一对一地数寿宁小时候的往事:
“第一回长牙是我发现的。”
“第一回吃饭是我喂的。”
“先尿的我的衣衫,才尿了你的。”
“嗯,第一回挨揍是我下的手……”
“第一回祸害东西是在我那里……”
“第一回跟人打架,好似是跟雷儿打的吧?”
“是是!雷儿下了学回来看你,她不肯让你抱雷儿,上去就要挠雷儿的脸,气得雷儿推了她个ρi股墩儿……”
“起小就淘……第一回上学,先把女夫子的裙子上画了个四不像的乌龟……”
“这个倒怨不着她,这是福宁教给她的……”
“那她怎么就敢在人家女夫子的茶碗里放辣油呢?!”
“呃,这个……”
“嘿嘿,这个你不知道吧?这个是雷儿头天夜里悄悄教的!”
“哈哈哈哈……”
第二天半上午的时候,余岩忽然红着眼睛来找裘岚:“姐姐,必须要查查,这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给寿宁出的主意,怎么就哄得她不住公主府,非得住在房府了!”
裘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余岩撑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放着姐夫亲手给她布置的公主府不住,今儿认亲的时候忽然当着全房家的面儿宣布,自己是大唐公主不假,可也是人家房家的长房长孙媳妇,所以一定要在府里伺候公婆和太公太婆。而且还说,自己只是尽媳妇的义务,却不会跟房家二郎争管家的权利和以后的家产。还特别恭顺地给房家的长辈行了大礼,说以后不必当她是公主,就当她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就好……”
裘岚的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脸色发白,嘴唇都抖了:“她说不必当她是大唐公主……”
余岩气得放声大哭:“这不是踩着姐姐姐夫的脸和大唐朝廷的头,去给房家做面子么?寿宁这到底是听了谁的混话了?!”
裘岚气得扶着左肋,倒在了胡床上。
比她更伤心的,是昭宗。
因为最可恨的是御史台,听了这样的笑话,巴巴地上了份折子,明明白白地写:“三公主寿宁,虽然有罔顾国体之嫌,但却三从四德,恪守女则,实乃大唐女子之首也!”
昭宗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在御书房自己叹气。
...
番外:公主们 二+1
英王听说了,气得跳脚,扬鞭直奔房府,直接把驸马揪出来直直问到脸上:“你到底怎么我妹妹了?她怎么失心疯了?连自家爷娘都不肯孝顺,却去你房家为奴为婢去!?”
房家大郎苦笑不已:“王爷不用问我,我都快让公主吓死了——不仅我,我们一家子都快让公主吓死了!家里我的屋子都收了回去,只等着我们成亲出府,屋子腾给二郎他们住,这下倒好,不仅不能腾给二郎,还得额外加出一块儿来给公主盛陪嫁……王爷,要不您劝劝公主,让她还是跟我一起搬去公主府吧?”
英王被说得傻眼,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煦王年纪虽然小,却懂事,便悄悄地去看寿宁,把从英王那里听来的话都告诉过去:“姐姐看似是孝顺了房家,可却给人家添了天大的麻烦;看似守了妇德,却先违了自己根本的孝道。还望姐姐三思,找个合适的法子,把这件事情圆过去。不然,房家怕不要跟我李家生了怨气嫌隙呢!”
寿宁气得跳脚:“合着我守规矩还守出错来了?”
煦王一针见血:“姐姐先想清楚自己要什么。要随心所欲,就回公主府过逍遥神仙小日子;要道德名声,就跟房家商量到底怎么办。否则,姐姐肯定两样都捞不着。”
寿宁悻悻,只好去跟房家大郎商量了许久,才决定把一应公主銮驾和嫁妆等人、物,都放在公主府,自己和房家大郎夫妻两个并随侍的人住在房家——就跟房家自己的人一样。
裘岚听说了这个,更加伤心,把煦王叫进来,抱着他哭:“我亲手养了十七年的女儿,还不如个十三岁的孩子明白。我真是白****这颗心了。”
余岩认定是有人挑唆,拼了命令人去查。
一无所获。
福宁听说了,直接笑弯了腰,却还不忘落井下石,假情假意地着人去告诉寿宁:“我们公主说了,她都没想到该这样守规矩nAd1(二公主嫁过去时,赵家大郎还是赵家的独子呢。依旧还是乖乖地跟着二公主住在公主府里,而且,现在基本上只肯听二公主的话。在二驸马心里,公主才是第一的,赵侍郎、侍郎夫人和赵家大娘子,那都得靠后站。”
寿宁听得悠然神往,却又立即警醒,摇头道:“我可不能这样做。三从四德,既然我说出了要好好给赵家做媳妇,那就得说到做到。我们家说了算的肯定是我丈夫。就跟大唐说了算的,是咱们阿爷一样。”
福宁得了回话,嗤笑一声,骂道:“别挂着羊头卖狗肉了!大明宫里一向都是她娘说了算,我们家那位皇帝阿爷的耳根子到底有多软,难道全天下竟然还有不知道的人么?!”
谁能想到,寿宁听了这话,竟然正中下怀,明明白白地对外宣布:“我不会跟我阿娘一样行止的。我会当个温柔文静的好女人,给我丈夫当个真正的贤内助。”
裘岚听了这话,立刻便不伤心了,令余岩:“去查!这必定是有人撺掇着我亲女儿跟我作对呢!”
昭宗也不难过了,只说了一句话:“我养了个蠢货,我认了!”
...
番外:公主们 三
寿宁越作越甚。
昭宗不理她,裘岚不理她,唯有余岩黯然神伤。
裘岚反而转回头来安慰余岩:“别急,谁都是这样慢慢长大的。她这是上半辈子仗着我和她阿爷太顺风顺水了。等她没了我们的宠爱,摔了跟头,自然而然就想起来她的根本其实还是在大唐公主四个字上。你且看着,有她回过头来求我的一天。”
余岩掩着脸呜呜地哭:“都怪我,以前太宠她了。要是之前跟带小四小五那样带她,也许她就不会这样了。”
裘岚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看宝儿,再看霆儿,回过头来再看看小四小五,你就能明白了。谁都有自己的路,走成什么样,有时候是父母亲人的责任,有时候就是自己一步踏错,怪得了谁呢?”
寿宁对待自己的丈夫很是有点举案齐眉的架势,所以子息上并没有那样旺盛。何况,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寿宁自认对房家完成了自己的基本任务,对于继续繁育后嗣这件事,就淡了下来。
房大郎是个温文儒雅的人,为人本来就绵软,这种事上,自然更是随寿宁去了。
福宁公主且妒且羡。
她就生了个女儿,之后再无动静。
赵大郎可是赵家的独子啊!
赵侍郎有些着急,可又不敢催逼公主,也不敢给自己的儿子纳妾。怎么办呢?没辙,还是自己纳妾吧。
赵侍郎家的庶子,比赵家的孙女还要年幼。笑话在京城传开,就连英王府的侧妃赵氏都听说了,不免转回身埋怨英王:“福宁公主太也霸道,我家就哥哥一根独苗,她又不是不能生,为何不肯再生了?那她不肯生就让别人生啊!害得我哥哥一支绝了嗣。这下倒好,我阿爷为了血脉传承,反倒成了京城的笑话!”
英王听了,只是一笑:“若是一个娘生的亲妹妹,这种事我能Сhā上话,偏生又不是nAd1(反正别人说几句,又不会损了你爹的一根汗毛,理他们呢!自己有后比什么不强?”
赵氏讪讪的,闭口不言了。
……
丽妃从小教安宁:“皇后娘娘不仅是你的嫡母,还是咱们母女的大恩人。圣上其实是不乐意要你的,因为皇后娘娘劝了,才有了个你。阿娘再不会有别人,只有一个你。所以你在阿娘这里不要怕,不要急,想什么都跟阿娘说。阿娘办不了的,咱们去求皇后娘娘。”
安宁还小,似懂非懂,但是丽妃说得多了,安宁就记住了一条:要尊重皇后娘娘。
所以安宁每次见到裘岚,都很可爱地扬起笑脸,很有眼力介的递茶递水,有时候还会伸出小手给裘岚捏肩膀,稚嫩的小嗓门甜甜糯糯的:“皇后阿娘,我给你捏捏,你就不累了。”
裘岚心疼得不得了,一把拎过来抱在怀里,又怜惜又宠溺,嗔怪丽妃:“小孩子家家的,你看看你教得都是些什么鬼东西!”然后柔声哄安宁:“真乖,不过皇后阿娘不累,安宁不用这样。安宁就坐在皇后阿娘身边吃东西就好。”
余岩看着娇娇软软的小女娃,想起寿宁小时候,就连忙把芙蓉果、绿豆糕、梅花饼、桂花蜜和枣儿酥满满地摆一桌子:“都是你三姐姐小时候爱吃的,你尝尝,喜欢哪个,姑姑回头再给你做。”
安宁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一桌子点心直放光,看看自己的母亲,到底没敢太放肆,只是一样一样地吃过去,每样吃一块,然后笑眯眯地告诉余岩:“姑姑真厉害,哪一种都特别好吃。谢谢姑姑!”
余岩听了这话,眼眶便是一湿。
等丽妃带着安宁走了,余岩才坐在裘岚边上抹眼泪:“这辈子寿宁宝儿都没跟我道过声谢,今儿却被个六岁的孩子谢了,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裘岚也觉得索然,叹息道:“终究是咱们俩错了,把孩子们养得没一个知道感恩的nAd2(”
余岩想了想,说:“小四小五还算好,虽然没有特意教,好歹逢年过节的,知道背着你偷偷给我塞点小东西,还口口声声怕你吃味儿,不敢给我太过扎眼的。”
裘岚呵呵地笑,感慨:“除了太子不要说了,霆儿被他阿爷教得循规蹈矩的。小五是我最意外的。小四么,我给立的规矩大,教得东西也杂,他长成什么样我心里有数。却没想到小五这样放着养,能养成这等忠孝仁义。”
余岩便笑:“这孩子是小四的尾巴,说实话,跟着他四哥哥的时候比跟着咱们还要多。所以其实我一直期待着看见小四的孩子——还真不知道他能养出什么样的娃儿来。”
安宁来多了,熟悉了,才趁着某日丽妃不在时,淘气地双臂一圈,把桌上的所有点心都拢在了一起:“三姐姐不在,这些都是我的,我都爱吃,我要带回去慢慢吃。”然后忽闪着大眼,带着一丝祈求看着裘岚。
裘岚乐不可支,连连点头:“拿走拿走,都拿走!”转头当着安宁的面儿嘱咐余岩,“小余,除了这些,再给孩子装些新鲜的。丽妃那里,你也敲打敲打下头的人,除了过家那个泼辣货,大明宫里统共就剩了这么一个有子的嫔妃,他们还敢看人下菜碟儿,是不是活腻了?”
安宁不等余岩答应,便欢呼一声跳到了裘岚怀里,搂着裘岚的脖子亲她:“皇后阿娘,你真好!我娘一点儿都没说错,你是这个宫里待我们最好的人!皇后阿娘,安宁一辈子孝敬你,一辈子谢谢你!”
裘岚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被一个孩子这样亲近,反倒先吓呆了手脚。半天才反应过来,笑呵呵地搂了安宁,在她鲜花儿似的小脸上也亲一亲:“安宁这样乖,皇后阿娘不疼你,天理不容呢!”
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寿宁耳朵里,寿宁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转身找借口,把自家儿子揍了一顿nAd3(
惹得房家老太太好一阵子心疼,悄悄地骂:“狠心的狼崽子!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
番外:公主们 四
番外:公主们(四)
明宗大事底定,邹皇后正位中宫,裘岚长住骊山,余岩香消玉殒。
事情过了大半年了,邹皇后四个月的身孕已经十分明显。
安宁公主带着自家的夫君来看邹皇后。
进门行礼落座。
梁遇安的眼神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看皇后娘娘,那就忍不住想看人家的肚子,这实在不合礼仪,看别处,又显得不尊敬皇后。
邹皇后看着梁遇安的样子就想笑,问道:“梁驸马今日来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梁遇安连忙站起来,躬身施礼:“臣今日特意跟安宁入宫来见娘娘,一则与娘娘当面道谢,二则贺喜娘娘有孕,三则,嗯,想当面领略娘娘的英姿……”
第三句话说得已经有些僭越,安宁公主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只是抿着嘴笑了笑。
尹线娘的眼神便有些不对经,上上下下地打量梁遇安。
梁遇安直起身来,变作了君前奏对的状态,反而神情冷静,潇洒自在:“臣一直自圣人及家兄处听闻娘娘种种,甚是钦佩,然一直也没有机会仔细与娘娘说上几句话,所以颇为遗憾。幸喜我妻体贴信任,今日要入宫给娘娘道贺,特意捎上了下臣,让下臣得见真颜。”
邹皇后听得心里更加好笑,挑眉问道:“如今你见到了,可是有种被骗的感觉?”
梁遇安呵呵地笑了起来,长长的白色袍袖一拂,拱手道:“一开始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娘娘一开口,微臣忽然觉得,闻名不如见面。娘娘果然是女中豪杰,与当年太后的英姿,参差仿佛!”
邹皇后连忙摇头:“莫要乱讲话nAd1(”
梁遇安不以为意:“有的,有的。想来太后殿下也会赞同微臣的想法。”
邹皇后皱了皱眉:“你这个人倒是有些言过其实了。来,带驸马偏殿吃茶。”
毫不客气地把他轰了出去。
梁遇安呵呵笑着,大袖摇摇地洒然走了。
安宁公主看着他的背影抿着嘴笑,回头俏皮地眨眼:“皇嫂被夸害臊了吧?”
邹皇后这才伸手掩住自己的脸颊,笑道:“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夸,我这心里噗通噗通地跳,就怕自己露出得意矜贵的表情来。”嗔怪地瞪安宁:“你就眼巴巴地等着嫂子出丑啊,你这个坏小姑!”
安宁公主掩着嘴笑,道:“嫂子不知道,他在家里夸得那才叫肉麻,今儿已经是被我警告得克制又克制了!”
邹皇后叹口气,道:“我有什么好?日子过得这样窝囊,哪里比得上太后的一根头发丝儿了?!”
安宁公主一想就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家大伯子就是神策军的将军,如今重阳掖庭事件的真相她已经了然于胸,一切都是福王折腾的,差点儿就毁了邹皇后的名节,那可是会累及邹家全家的大事儿。可偏生明宗要留着福王当幌子,让天下人不至于乱说话。所以邹皇后这口恶气,竟然要咽下去,这实在是让邹皇后气得抓心挠肝。
安宁公主想了想,抿嘴笑了笑,道:“阿兄说留着福王二哥,可没说要留着赵家、福宁二姐和过贵太妃啊,嫂子有什么,冲着她们去也就是了。”
邹皇后兴致缺缺,摆摆手:“欺负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我现在满脑子里都是怎么收拾福王的念头,压根就没打算动福宁一根汗毛。”
安宁公主笑得意味深长:“嫂子,以她的性子,必定会自动自觉地送上门来,不信,你等着看好了nAd2(”
邹皇后懒得再说这些,令尹线娘:“给安宁拿咱们的好茶好点心来。”
安宁公主却站了起来,笑道:“我不坐了,进来的时候就听见人说寿宁三姐刚从府里出来,似乎正要来找嫂子。我赶着跑过来,就是给嫂子送个信儿;加上我也得避开她,省得她见了我,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邹皇后沉下了脸,双手抚上了肚子:“我正怀着孩子,委实不想见这样不忠不孝的糊涂虫。”
安宁公主才不管这些,转身去寻梁遇安,两口子落荒而逃。
……
十一
寿宁公主果然跟安宁公主前后脚进了清宁宫。
邹皇后头疼欲裂。
明宗把大事都落定之后,就解除了寿宁公主的禁足。
还好,这次的事情,因为明宗和裘岚看得紧,加之寿宁公主的脑子实在是不甚清楚,手里又没有什么拿得出的力量,所以宝王达王等人都没有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然而,事情一结束,寿宁公主的禁足一解除,她就忽然开始热心地为福王和福宁公主奔走了。
以前撺掇她与裘岚作对的那些人,本想继续撺掇,无奈邹皇后和明宗都不是吃素的,不像以前裘岚和昭宗,有些手段不太好意思用——明宗两口子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底线可言,你看温王之死就知道了。
所以这些人都偃旗息鼓,并不肯再次去给寿宁公主捧场。
寿宁公主却还不肯醒悟,一个劲儿说自己是顾念着手足之情才来替福王兄妹求情,请明宗也顾念着手足之情,不要给二人加罪nAd3(
明宗才懒得搭理她,一个“忙,不见,皇帝无家事”,就把她拒之门外了。
清宁宫却没有这个特权,邹皇后一次两次孕中不适可以,三回五回就当不了借口了。
尤其这一次,安宁公主前脚刚走,寿宁公主来了就不舒服,这个理由有些说不过去,邹皇后只得打点起精神来,打算好好地会一会这位三公主。
寿宁公主见到邹皇后,依旧亲亲热热地上前行礼,叫了一声:“四嫂!”
邹皇后脸上的笑容十分淡漠:“三公主请坐。”
寿宁一听邹皇后叫着自己的排行而非封号,心里有些怪异,却不肯细想,便笑着坐下来,嘘寒问暖。
邹皇后十分不耐烦,终于忍不住,便道:“今日先见了安宁妹妹,又跟三公主聊天,实在是坐得有些累了。不如公主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今日所为何来,可好?”
寿宁公主愣了一愣,脸上的寒气一闪而过,方又笑道:“那我就不跟四嫂乱说话了。如今福王二哥哥和福宁二姐姐……”
邹皇后哪里肯让她大义凛然地废话连篇?打断她:“寿宁公主可知道那年掖庭重阳夜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寿宁公主一噎,片刻,方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
邹皇后款款站了起来:“看来,寿宁是知道的了?”
寿宁公主见她站了起来,不好坐着,便也站了起来:“四嫂这是要去哪里——呃,我听说了一些。”
邹皇后冷冷地看着她:“三公主一向以顾念手足、顾全大局自居,不知如果那日福王得手,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当今的大唐皇帝陛下,会落个什么下场?你那时候,打算如何顾念手足、顾全大局?”
什么下场?
绿帽加头,不仅在天下人面前,甚至千载而后,史书上还是会提及此事,当做笑话——
几千年的笑话!
寿宁公主忽然发现,找邹皇后这个跟福王有着血海深仇一样的私怨的人说情,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邹皇后有些厌烦地看着她:“三公主读了一辈子书,只怕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亲疏远近,仁义礼信,君臣忠孝,想必在三公主这里,都是扯淡吧?!”
寿宁公主的脸胀了个通红,半天,才咬着嘴唇说:“如果嫂子还记着当年我打你耳光的事儿,那我道歉,可是福宁二姐姐她……”
邹皇后截口道:“她可是狠狠地抡了一棍子在我背上,到今天也都还没道歉呢!”
尹线娘忽然Сhā了句嘴:“三公主,听说您是太后娘娘亲生的,余姑姑亲手带大的,这是谣传吧?”
寿宁公主一怔,随即大怒:“你这该死的奴才!”
邹皇后冷冷地看着她。
尹线娘无辜地耸了耸肩:“太后娘娘在骊山,因思念余姑姑过甚,前日传信说微恙,尚药局的人都去了,连牟家燕娘姐姐也连夜赶了去——您要是太后亲生的,这个时候应该在骊山侍疾才对,怎么在我们娘娘这里大放厥词,却是为了一个事渉谋逆的王爷和一个祸乱宫廷的公主?!”
寿宁公主的怒火顿时憋了回去。
裘岚又病了她知道,可是这大半年,裘岚病一阵好一阵的,大家都习惯了——所以自己才没当回事,微恙微恙,就是小毛病啊!有什么的?这也值得拿出来说?!
邹皇后看着她皱起来的眉头和不耐烦的神情,终于绷不住了,令人:“线娘,给我掌三公主的嘴,先把我那日的账还回来!”
寿宁听了,吓一跳。
邹皇后说得平淡,尹线娘做得顺手。
旁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寿宁公主的脸上已经左右两巴掌挨完了。
寿宁公主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便是当日在掖庭吃亏,也只是被沈迈骂得狗血淋头而已。
这两巴掌,简直打得寿宁公主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邹皇后冷冷地看着她,道:“三公主,你既然已经不当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亲闺女,不当自己是当今陛下的同胞妹妹,而那样愿意去给福王和福宁当姐妹,我就成全你——我告诉你,对待过贵太妃的这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亲戚朋友,我的原则只有一个:能打死的,绝不打残!”
尹线娘看着寿宁公主紫涨起来的脸,啧啧摇头:“三公主,真是,堂堂的天之骄女你不肯做,偏偏要去做那种贱皮子!我尹线娘即便是个奴婢,也知道要跟着最高贵的主人做奴婢。怎么你不当自己是太后的闺女,反倒当自己是过家的孩子呢?真是奇哉怪也!”
寿宁公主气得简直要癫狂了,指着邹皇后声嘶力竭地喊:“邹田田,你就不怕我撞死在你这清宁宫?”
邹皇后嗤笑一声,瞥她一眼,转身就走:“还别说,就你这种蠢货,还真干得出来这种事。不过呢,我要真有那本事骂死你,也算是为大唐皇室除了一害。”
寿宁公主气得手都颤了:“你就不怕我阿娘恨你?!”
邹皇后站住了,缓缓回身,脸色阴沉:“你还有脸叫娘?!你余姑姑没了,是你大兄下的手,你三哥、你阿爷,都可能是你大兄设计害死的,你娘一辈子要强,偏生老了老了,接二连三遇到这样多骨肉相残的事情——她该有多伤心,该有多难过,该有多痛!?你不好好地带着她的外孙守在她身边,缓她的精神,安慰她的心,伺候她吃饭喝水,你竟然还替那些把她害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帮凶们讲情!你都薄情寡义、不忠不孝到了这种地步,还敢拿着太后娘娘来威胁我?至少我替余姑姑报了仇!至少我替太后娘娘善了后!”
寿宁公主羞愤难当,掩面大哭:“我不难过么?我不觉得丢脸么?我就是没脸出门,才想做些事情……”
尹线娘推着邹皇后走,不让她说,也不让她再听,扬声喊人:“服侍娘娘回去歇着。”
然后转身看着寿宁公主,不客气地说:“您快省省吧!我都想劝您出家得了!天天这样跑来跑去的,还嫌李家不够丢人呢?当年先帝说他养了个蠢货,这话难道没人告诉您么?”
寿宁公主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尹线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道:“先帝说,你是个蠢货!”
寿宁公主瘫软在地。
……
十二
福宁公主果如安宁公主所说,哭哭啼啼地进宫讨情:“求皇后娘娘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杀驸马。他虽然窝囊,可毕竟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爹。赵家谋逆,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邹皇后像看一个白痴一样看着她:“是啊,赵家谋逆跟他没关系,可是,福王殿下谋逆,就跟他有关系了。二公主啊,人家赵家大郎完全是被你连累的好吗?你搞搞清楚,我不杀了你,已经是给你哥哥福王殿下面子了。你以为我很乐意看着你们兄妹俩活着么?”
福宁就好像前尘往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大放悲声:“我是大唐的公主啊……”
邹皇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令尹线娘:“打她四个耳光,扔出去。”
尹线娘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左右左右四个耳光打完,揪着前襟儿就把福宁扔出了清宁宫,然后替邹皇后做了回主:“娘娘生产之前,让这些公主们都滚回自己的府里去消停呆着!”
邹皇后听见这话,摇摇头:“安宁还是可以来的。”
尹线娘冷笑一声:“福宁自己送上门来给您打脸,要不是她撺掇的,我把一年的例钱都输给您!”
邹皇后语塞。
……
十三
第二年元宵,邹皇后生皇长子的时候,安宁公主看见孩子,高兴极了,转身却晕倒在地。
御医一查,哟呵!真是双喜临门,立马转身找梁遇安:“梁驸马,恭喜恭喜,安宁公主有孕了!”
梁遇安大喜过望,赶忙给明宗作揖行大礼:“借皇兄的福气!借皇后娘娘的福气!借大皇子的福气!”
明宗笑得合不蚂,张口却是促狭无比:“借什么借?!不借!”
……
赵家满门抄斩,赵家大郎也不例外。
明宗派人去问福宁是守节还是再嫁,福宁回曰“再嫁”。
明宗便把她丢给了福王。
福王又把她丢给了过贵太妃。
过贵太妃挑挑拣拣两年后,发现,没人乐意娶她这个女儿。
于是,福宁公主,不得已,出家为尼。
……
寿宁公主多年之后忽然又有了身孕。
房家大郎不知所措。
纳的妾室却不干了,撒泼打滚地揪着房家大郎大放悲声:“你说过的再也不碰她,你怎么食言了?”
房家大郎依旧不知所措。
邹皇后听说了,皱了皱眉,想了想,笑了:“哟,寿宁终于聪明起来了。”
果然,房家的长辈听说了这个话,很是不满,令人去掌那妾室的嘴:“我家大郎想跟自己的妻子生孩子,还需要你这个贱人点头么?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寿宁拉着房家大郎哀哀地哭:“大郎,我知道我以前都错了,从今以后,我就关上公主府的门,咱们俩跟孩子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房家大郎长出一口气,感动极了,抱着寿宁公主发誓:“我从来不想要那些姨娘侍妾,只要你肯安安静静地呆在府里,咱们俩神仙一样的日子说有就能立马有!”
结果,寿宁的这一胎却被那妾室给弄没了。
房家大郎气得把那妾室立时便发卖了,而寿宁,也被御医诊断说:“这辈子,别想再有孕了。”
邹皇后听了,沉默许久,长叹一声:“不作死不会死。”
尹线娘十分理解这话背后的意思,连连点头:“她用这一胎撵走了这一个,可自己却没法再生了。等以后再有个什么人爬上房大郎的床,有了身孕,那时候,便是她想要拿出公主的款儿来,只怕房家的长辈也不会肯的。”
邹皇后冷笑一声,低声道:“你等着吧,这还不算完。”
果然,没几天,传来消息,房家那妾室的家人,为了报复,悄悄地给房家大郎下了药,房大郎这辈子,也别想生孩子了……
尹线娘都听傻了,看着邹皇后,半天才道:“这个招儿,也太绝了吧?!”
邹皇后摆摆手:“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以后都不许她再进大明宫!”
消息传到骊山,裘岚下的旨意跟邹皇后一模一样:“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以后都不许她再接近我!”
寿宁公主死后,明宗下旨,葬在房家,不许她陪葬皇陵。
...
番外:花期 上
中华民族的第一次强盛是汉朝,辉煌到四夷来朝、汇集天下目光,却是在大唐。
而大唐最令人瞩目的帝王,不是太宗李世民,也不是玄宗李隆基,而是横空出世的武周大帝:武则天。
女人慨然称帝,改国号,坐皇廷,统治偌大的王朝天下,而这个天下在她手中,并没有民不聊生,并没有生灵涂炭,反而蒸蒸日上,反而威服四海。
武姓,在那二十年,简直是天下最荣耀的姓氏。
然后,李唐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李隆基。
张柬之逼着则天皇帝退了位,李隆基效法他的先祖,挥舞着刀剑把“弑杀”钰的韦氏赶尽杀绝,坐了江山。
接着,武氏悄悄地成了李唐皇朝最为警惕也最为蔑视的一个姓氏。
尤其是,百年之后,李唐四边烽烟渐起,民间对于皇家流露出了疑虑,有人忍不住想起武则天这个女人当年都把皇帝这活儿干得十分出色——于是大家的神经又开始敏感。
花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了。
花期是家里的长女。
武家出的是女皇帝。
所有的男人都有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心理暗示:武家的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通过后宫的途径登上九五之尊之位。
不得不说,则天大帝给她自己的家族留下的这个心理暗示,很是挫伤了武家男人自力更生的积极性。
花期的父亲其实是个很老实的人。
但是很令人头疼的是,她的两个叔叔都是热衷名利到了疯魔地步的人nAd1(
而两个叔叔家竟然都没有女儿,所以,花期成了她叔叔重温武家飞黄腾达、富贵无极之梦的主要关注对象。
花期的童年就在听故事中长大。
关于自己的先祖是怎么样是武家嫡支的庶子,是怎样惊险万分地逃过了检视,是怎么样千辛万苦传承了自己家族的这样多人,云云。
更多的,就是当年则天大帝称帝的时候,自己家族的人是如何的荣华权势、鸡犬升天……
当然,除了故事,还有花期的母亲被自家小叔后对花期最严苛的训练:
“站直,永远不许驼背弯腰!”
“微笑,不许皱眉!”
“眼神要谦逊,不能这样直瞪瞪地看着人!”
“嘴巴闭起来!笑不露齿!”
“吃饭敢有动静你还想不想活了?!过来,掌嘴!”
“放东西要轻!手脚要快!”
终于有一天,花期的父亲忍不住了,不耐烦地在家里牢骚:“咱们姓武,孩子又送不进宫,你这一直按照宫女的标准来训练她做什么?没得让孩子白受苦!”
小花期却早就被“远大”的梦想变成了另一个人——小花期擦擦汗,笑着道:“我不怕的,阿爷,就算是进不了宫,我能有一个标准宫女的举止,嫁人也能嫁个斯文人啊!”
花期父亲再老实也发起了脾气:“你二叔三叔什么活计都不做,还教唆着你和你娘也不要做,可一家子要吃要穿,他们动不动就来咱们家拿东西你们是不是都看不到?那是谁挣来的?还不是我这个你们口中最没出息的人?!家里连嚼裹都没有了,你还想嫁个斯文人?凭啥?难道凭你姓武?难道你敢去跟人家说你姓的是则天大帝的那个武?那人家不把你绑了送给李唐就是厚道人家!一群痴心妄想的蠢货!”
花期母亲便也哑了火,老老实实地去操持家务了nAd2(
可花期的二叔三叔还是三天两头的来,拿走的东西越来越多。
就这样,当花期父亲忍无可忍,悄悄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老家,逃荒一样逃到了京郊时,花期、花期母亲和花期那个自小做着“富贵小郎君梦”的弟弟,都爆发一样冲着花期父亲去了:“都怪你!谁让你非要离开家?好歹那里还有几亩地,还有相熟的人可以打短工!”
花期母亲虽然拿花期当最值钱的、最容易攀上富贵的工具,却更加心疼自己一脸聪明相的小儿子,当下,骂完了蹲在地上愁眉不展的丈夫,犹犹豫豫地开始看向花期和花期的妹妹:“要说,想活命的话,总得卖掉些什么……”
眼神在已经十岁的花期和才四五岁的花期妹妹身上徘徊。
花期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哀求道:“阿娘,我得留下来帮你照顾阿爷和弟弟啊……”
言下之意,卖掉妹妹吧!
花期妹妹年纪幼小,根本不懂得阿娘和姐姐在说什么,茫然地转头去看自家阿爷。
花期父亲托地跳起来,一把把小女儿搂紧了怀里,瞪大了眼睛,大吼道:“不行!一个都不许卖!”
花期母亲伤心地呜呜哭了:“那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心尖儿,你当我想卖呢!?这不是没法子了么?”
花期父亲紧紧地搂着小女儿,咬牙道:“即便是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若是骨肉分离,你就算吃香的喝辣的,难道就能安心踏实了么?”
路上络绎不绝的人,花期父亲的话,令很多人都驻了足nAd3(
其中甚至还包括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挑了起来,一张柔弱和善的面孔露了出来:“这位壮士说得甚好。如此重情重义之士,必不是凡人。敢问仙乡何处?”
花期母亲喜上眉梢:马车!有钱人!连忙抢着答话:“我们是山西……”
旁边的花期见那张面孔的眉尖微微一蹙,急忙用力拉住了母亲的手,低着头垂着眼拽着母亲退到了父亲身后,低声急道:“在外头要有规矩!”
花期母亲马上反应了过来,连忙拿出温顺恭敬的妇人模样,也笼着袖子低头不语了。
花期父亲这才拱手回话:“劳夫人垂问。某姓武,乃是山西朔州山里人,家里发大水,山上呆不住了,一家子只得逃出来。可没有路引,官家赶着追着,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花期父亲叹了口气,又拱一拱手,道:“没名没姓的人家,让夫人失望了。”
这位夫人反倒温和地笑了:“原来你们家原先住在山上。也是隐士了。刚才听得尊夫人说要卖孩子,我陪嫁庄子上倒是缺一家子人家……”
旁边的侍女忽然Сhā嘴:“可咱们家只买下人,没有雇工。”
这位夫人愣了愣,便抱歉地看向花期一家人:“所以,你们……”
花期父亲只是微微犹豫,就十分痛快地做出了决定:“我们一家子都愿意投到夫人门下。”
旁边的侍女又道:“既然如此,那是要改姓氏的。”
花期父亲对于这句令旁人犹疑的话却惊喜起来,忙道:“可以,可以!敢问夫人贵姓?”
这位夫人温和地笑了:“我本姓周,我夫家姓邹,你们若是当真肯投身为奴,只怕要改姓邹,在官府备案才能容易些。”
花期父亲用力地点头:“我们改,改姓邹。”
装作是个贤良妇人的花期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花期父亲一眼。
而花期却微微露出了喜色,为奴而已,有什么的?
宫女入宫,不也是投身皇家为奴?
……
花期第一次被带进邹府,是因为邹家的大娘子,周夫人的女儿,邹氏田田,满了八岁,她要第一次挑选自己的侍女了。
周夫人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武家的那位十分看重一家子骨肉,很是有情有义,讲话做事也极得体,想来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孩子错不了。”
邹田田小小的年纪,听着母亲的话,懂事点头:“那我就看看是不是投我的眼缘,若是有缘分,我就把她留下。”
花期知道自己来的缘故,心里长长细细地深呼吸。
也许,这就是自己登天的起点!
待看到八岁的邹田田稚嫩的样子时,花期的感觉十分怪异。
自己在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帮着阿娘洗衣做饭,带着弟弟,哄着妹妹,就连妹妹的衣衫,有一些简单的,都是自己缝制的了。
可这位邹娘子,却还什么都不会做。
嗯,不对,她会写字,会弹琴,还会跳舞。
花期觉得心里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埋怨,和妒忌。
这就是穷和富的差距么?
邹田田看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她的个子有点矮,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可是,眼睛里很沉静——哦,刚才闪过去的是什么情绪?没看清。不过,现在她笑了。啊,她笑起来真温柔啊!有些像,嗯——邹田田转头看了看母亲看着自己的样子,会心一笑:这个姐姐,笑起来好像阿娘呢!
花期自然而然地被留了下来。
过了两个月,邹田田身边原来的采薇就因为偷吃邹田田的零食,被委婉地调去了厨房做事。又过了一个月,另一个侍女采蘋则因为诬陷花期,被大怒的邹田田轰出了院子∞家大夫人头疼不已,只好把采蘋送去了庄子上,两三年就嫁了汉子,郁郁终生。
花期成了邹田田身边最老资格的下人,也是最得邹田田欢心的下人,还是邹家全家上下都认为最稳重温柔的下人。
花期还是邹老太傅眼中最善于学习也最拼命学习的下人。
邹老太傅捋着胡子笑呵呵地说:“如果田田能有花期一半爱琢磨事儿,她娘早就不用操心自家院子了!”
邹田田因为这句话,真的开始认真刻苦地学习管家,学习用人之道——
不得不说,十年后的邹皇后能对偌大的大明宫了如指掌、指挥若定,还要多谢当年花期的榜样作用呢。
如此这般,花期成了邹田田最为倚重的侍女,也是最信任的侍女。
所以,当明宗指名让邹田田入宫为后时,花期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清宁宫的一等女官。
花期的心,从纳后旨意下来的那天开始,不停地歌唱,不停地动。
……
本来过得好好的皇后身边第一人的日子,被忽然冒出来的桑九——哦,那时候还叫丹桂——给搅乱了。
花期觉得心里很烦。
虽然她听二叔三叔说过很多故事,但是皇宫里的事情、朝局上的事情,他们连一个字都不懂,所以,她也不懂。
她只知道怎么伺候人。
因为她母亲当年,也只会这个,所以,她学习的最高端的东西,就是奴婢的生存技能。
不包括任何天下大势,不包括任何权贵生活,不包括任何——丹桂会的东西。
邹皇后一旦醒悟过来要开始琢磨太后、圣人和宗室勋贵、朝廷大臣的心思的时候,她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她只能用她最小最小的小心思,简单直白到旁人兴许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小聪明,来取宠。
邹皇后渐渐地倚重丹桂,花期开始要靠后站。
花期的地位,岌岌可危。
就在这个时候,二叔联系上了她。
其实二叔早就跟家里取得了联系。
但是花期的父亲一直拦着不让花期母亲有机会跟她说明此事。
花期的母亲急得火上房一样在家里发飙,可是,花期老实巴交却又有着意外的敏锐嗅觉的父亲却硬邦邦地跟她杠上了:“哪里有那样便宜的事情?那是皇宫!女儿在那里一步都不能乱走,走错了就是个死!人家凭什么给她过那样好的日子?咱们家能给人家啥回报?天下何时平白无故地掉过馅饼?你快别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了!”
忽然有一天,花期母亲不在家里闹了。而且,也不再张罗着要去见花期、给花期送口信儿、送东西进去了。
因为,宫里有人替她联系上了花期。
这个人,就是最新采选入宫的耿才人。
耿才人笑眯眯地看着她点头示好:“花期姑姑是哪里人啊?看着像山西那边的长相。”
花期温和地笑着答话:“才人好眼力。正是山西。”
耿才人啧啧:“我进宫前,也认得了几个山西人,都很是恋家,提起家里的大人孩子,滔滔不绝的。”
花期笑而不答。
耿才人又笑意深深地续道:“而且,他们特别喜欢说起自家的侄女儿,说小娘子聪明、坚毅、好学、上进,啊呀呀,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说花期姑姑!”
花期的笑容已经有些发僵:“耿才人谬赞了。”
耿才人见她回身想走,轻轻伸手,恰了她的衣襟:“自然,他们说的肯定不是花期姑姑,因为花期姑姑是姓邹的,而那几个人,姓——武。”
花期如同被人使了定身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耿才人笑眯眯地走到她身侧,低声道:“花期姑姑,你猜,我知不知道他们姓的是哪个武?”
花期只觉得头上一晕。
耿才人退后一步,摇着扇子款款地走远,细细的声音远远地飘回来:“花期姑姑有空刘才人啊,她那儿的好东西更多……”
……
刘才人是个很直接的人。
刘才人直接把花期二叔的信递给了她:“你叔叔让我给你的。”
花期的二叔在信里写得十分明白:“……我们都在宝王殿下的庄子上住着,殿下答应,如果你听话帮忙,他就想法子让咱们家昔日的荣耀重现。你妹妹的年纪,是可以给小王爷当侧妃的……”
花期把信当着刘才人的面烧了。
然后也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们想要做什么?”
刘才人微微一笑:“这个轮不到你问。你现在只要把皇后的库房钥匙给我就行。”
花期摇头:“我可以帮你们的忙,但前提是我不能把自己的命搭上。否则,你们就是把外头我爷娘弟妹都杀了,我也不会冒险去做。”
刘才人若有所思:“这样啊。”
花期回去了。
再次联络时,就是刘才人悄悄地递了张单子给自己:“把这些给我。”
花期看着单子上的东西,大吃一惊:“你如何知道娘娘的库房里有这些东西?!”
刘才人似笑非笑:“采葛去了掖庭,可并没有死呢!”
花期醒悟,采葛曾经管过一阵子邹皇后的梳妆,对于邹皇后的首饰物品,自然是了如指掌。
花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些东西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便悄悄地把东西给了刘才人。
——反正钥匙有两把,自己一把,采萝一把,到时候就算是被发现丢了,自己也大可推到采萝身上。
就像当年推到采薇身上一样。
花期的心思其实不在这些上头。
她那时候一心在想着“冠军大将军夫人”这个头衔。
沈迈的崛起如日中天。
邹皇后动了拉拢之心,不仅对昭容沈戎格外地好,而且,已经开始想要把采萝嫁给沈迈——
这样好的事情,怎么就轮不到自己?
采萝高兴得像是天下真的平白无故地掉下了大馅饼,每天都绯红着脸,哼着歌儿做事。
那是啊,到将军府去当侧室,又与先夫人有七分相像,想来必是能够大大地得宠吧?那日子肯定好到了十分去……
花期却早早地去警告采萝:“但有非分之想,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如果万一被采萝真的嫁给了沈迈,清宁宫内有丹桂,外有采萝,就真的没有自己施展的余地了。
而且,如果采萝嫁不成,以邹皇后和明宗想要拉拢沈迈的状态,自己是不是就有了机会呢?!
花期想入非非。
……
贤妃大闹清宁宫。
花期去御书房搬救兵。
搬救兵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第一,贤妃这一胎未必保得住,第二,这一胎保不住,必定会导致邹皇后废后,第三——邹皇后的性命,是不是也会有些危险?
前两条,是耿才人偷偷买通了小宫女来通知她的,第三条,是她自己猜的。
因为,她掂掇着,若自己是贤妃,若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孩子去换邹皇后的后位,那么,能现场置邹田田于死地的话,就绝对不会让她有机会活着走出清宁宫。
打蛇不死,必有后患。
花期在犹豫,如果邹皇后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如果邹皇后只是被废,自己该怎么办?
这些,耿才人没有告诉她。
她得自己想。
所以,采萝被押往宫正司,邹皇后昏迷不醒,她第一件事,就是跪到明宗跟前,哭着说:“闹成那个样子,我们娘娘和贤妃娘娘的名声都要坏掉了。吉祥和采萝分明都是大宫女,却任由事情发展成这样糟糕,实在是,留不得了……”
明宗看着花期的眼神十分怪异,却立即抬头令孙德福:“你赶去宫正司,传朕的密旨,采萝即刻杖毙,吉祥问问口供。”
花期听了这话,松了口气。
而且,孙德福脚不沾地地去了。
花期转向明宗,轻轻地咬住了下唇:“圣人倦了,早些歇息吧,奴婢,奴婢愿意服侍圣人……”
明宗挑眉看着她:“服侍我?”
清宁宫里的人一部分围在昏迷不醒的邹皇后身边,一部分在另一边的偏殿里伺候太后,在花期的特意安排下,清宁宫书房明宗的身边,这个时间,就只剩了她自己,而已。
花期轻轻地,但是坚决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衣衫,一件不剩。
明宗歪着头看她,忽然笑了:“德福虽说是个阉人,却从小跟朕一起长大。人家说,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我们二十多年的情分。朕是不会跟他抢女人的。”
明宗的话其实说得很是刻毒。
跟阉人抢女人?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阉人的女人了?!
不就是邹皇后刚入宫时,为了打探明宗和宫中的消息,自己给孙德福绣过些小东西么?怎么怎么就成了他的女人了?!
就他一个没了未来的内侍寺人,他配得上自己么?
自己可是姓武!
武则天的武!
花期羞怒交加,低下头快速地穿好了衣衫,掩面跑了出去。
不是委屈,是愤怒。
明宗!
你等着!
我本来还在犹豫,如果你能接受我作为你的嫔妃,也许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两位叔叔,专心致志地替你生个儿子!
可你既然这样羞辱我,那我就真的不用犹豫了!
耿才人轻轻巧巧的话在花期耳边不停地响起:“跟着邹皇后和圣人,你一辈子也就是个奴婢,到头了。可如果跟着宝王,至少,奴籍是会脱的,接着,诰命夫人也是有盼头的。至于其他的,只要你的价值足够大,投名状足够重要,也都是可以商量的哟……”
花期从这一刻起,下定了决心,与宝王合作!
...
番外:花期 中
邹皇后醒了,怀疑的眼光不停地在她身边闪烁。
花期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从丹桂到横翠,紧紧的注视让花期的心越来越沉重。
其实,自己并没有那样想要杀采萝和邹皇后。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机会只有那么一点点,所以必须要眼疾手快——
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为了更好的活着。
邹皇后自请退位,然后去了掖庭。
花期、丹桂、横翠,当年的五个人,采菲被贬至尚食局,一辈子不可能再回清宁宫,采萝则死于非命……
花期心里吁了口气,因为有些事情,可以像以前一样,委委屈屈不阴不阳地推到采萝身上。
但是花期发现,邹皇后的犹疑已经变成了明明白白的全幽隐对自己的防备。
花期很愤怒。
毕竟自己服侍了她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哪一点不尽心尽力?哪一夜不细致周到?
就连她和明宗的洞房之夜,那个给沉稳安静地给她擦洗、换衣的人,不也是仍旧是个姑娘家的自己么?
她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采萝才一死,她就这样直直地将目光放到了自己身上,既不看横翠,也不看桑九,就这样,死死地,看着自己!
花期蓦然间觉得无限委屈。
然后就开始愤怒着安慰自己:反正,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顾念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样,卖了她吧!
但是横翠还在尽力弥合花期和邹皇后之间的裂缝,只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想再回头了nAd1(
花期在幽隐被防备得很严很严,她现在甚至都看不到幽隐这几个人的日常支出和邹皇后的嫁妆情形。
掌院的宫女变成了丹桂——哦,邹皇后,也不对,是邹充仪,邹充仪赏了丹桂恩典,允许她改回自己的名字——桑九娘。
一直以来,桑九与花期的关系都是淡淡的。
两个人的气场似乎相冲,说什么都处不到一起。
现下到了掖庭,就更不要说了。
花期毕竟对采萝有愧,加上实在需要做些事情来表现自己的忠义重情,所以她****夜夜地给采萝念往生咒。
只是不知道采萝,会不会稍稍原谅她一丁点儿。
然后花期见到了沈迈。
沈迈的形象,在她心中有了一个奇异的坍塌——
因为想嫁给这个人,所以她一直把这个人想象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将模样,就像,就像——花期咬着嘴唇想,就像穿上征袍盔甲的明宗一样,才好。
但是很可惜,沈迈这个从枪林剑雨中摸爬滚打出来、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糙老爷们儿,怪眼,鹰鼻,阔口,虬髯,加上大手大脚,一副呼呼喝喝的粗嗓门儿,怎么看怎么不像小娘子们愿意幻想哪怕一瞬间的夫君形象。
花期下意识地否决了自己本来希望这个人与自己可能产生的关系。
但是她发现,沈迈很聪明,而且,很快就跟邹充仪形成了默契的同盟关系nAd2(
花期皱起了眉头,心里想:有了羽卫总管守护,邹充仪还怎么死?
……
花期开始在言语上顶撞,甚至侮辱邹充仪。
她明明白白地告诉邹充仪:“您和沈将军,似乎很合拍。”
一个皇帝的元后,怎么会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头一次见面的武将,合拍?!
这是在暗示,邹充仪您,很会跟男人相处嘛!
邹充仪没有理她。
花期却看到了她僵硬起来的胳膊。
花期觉得很痛快。
但是花期还是觉得,如果邹充仪不急着回清宁宫,那么外头就没有借口来收拾她了——
或许,花期也是希望自己能跟着邹充仪再回大明宫的吧?
她的感觉其实很是复杂。
一忽儿,她希望邹皇后重新掌权,自己可以接着做风风光光的四品女官,也许某年月日,皇后娘娘一高兴,就能给自己赐一门体面的婚姻。
一忽儿,她希望外头的人能赶快解决掉邹充仪,然后按照约定,给自己挪个好地方,最后找个好人家。
一忽儿,她希望日子就像现在这个样子这么过,自己不用做活,也不用担责,只要做出一副委屈愤恨执着的模样出来,就能安安静静地活下去了。
花期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纠结的时候,明宗来了nAd3(
花期从床上一跃而起,梳头净面,描眉打腮,点上樱唇,梳好螺髻,快速地穿上整齐的衣衫——
桑九在叫阿舍起来做菜了。
花期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了房门。
正房门口,是与明宗须臾不离的孙德福。
花期直直地看向他:你该明白的,我在邹充仪身边呆不住了,你有没有法子让我见见圣人?我答应给他当眼线的你忘了?当眼线的话我可就是归你的管的了啊!
桑九在一边,口吻平静:“都睡吧,有事自然会叫你们。”
花期的眼神连颤都没颤一下。
桑九算什么东西?她也配使唤自己?!别忘了,我才是四品女官!我的品阶比你桑姑姑还高着一级呢!
但是孙德福也别开了脸。
孙德福,也别开了脸。
也就是说,明宗不会见自己……
没办法了么?
没机会了么?
到底,还是要跟外头,联手么……
花期心里翻腾得厉害,黯然神伤,只得退后一步,低下头,闭上了房门。
——你们,不要逼我……
……
皇帝来了一趟,回去就宣旨立新后。
然后太后娘娘就来了。
想起小娘在清宁宫昏迷时,自己还曾经贴身伺候过太后几天,花期又是精神一振:太后本来就看得起自己,若是能令太后一直喜欢自己,那以后万一邹家有事,自己是不是还能有除了当外头傀儡的第二路呢?
花期兴致勃勃地收拾着自己,胭脂香粉,宫花宝结,太后娘娘一向喜欢宫女们鲜亮热闹。
可惜,太后娘娘来去跟一阵风一样,转眼就走了。
花期没精打采地卸妆。
横翠又来了。
她又来做什么?!
花期很烦。
横翠看着她,眼神悲悯:“姐姐,娘娘唤你值夜。”
花期:“忘了,不会了,娘娘有话就白天说,我不值夜。”
横翠实在是忍不住了,低声道:“姐姐,那是主子,是咱们小娘,是清宁宫的旧主,你再怎么样,也得——”
花期啪地一声把红色宝石宝结扔回首饰盒子,冷淡地说:“我得怎么着?顾念着尊卑主仆?那也该她来教训我,何时轮到你了?我不去值夜巴结不是正好?你去啊!去跟你们家小娘好好谈谈心,聊聊朝局,再把我的事儿添油加醋地密报给她,不是正好你上位么?”
横翠被她说得眼圈红透了,捂着嘴饮泣:“姐姐,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跟小娘和好!咱们五个人来的,如今采萝死了,采菲被发配,只剩了咱们仨还能守在一起。可如果你们俩一直这样别扭下去——姐姐,你什么时候见奴才别扭得过主子的?我是好心啊姐姐……”
花期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她:“采菲不过是去了尚食局,不是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儿的么?至于采萝,我倒是每日替她诵经,也看得见你为她伤心,可你们家那位小娘呢?见了圣人了,见了太后了,可曾替采萝问过一声儿?她还能跟沈迈那个人那样和睦相处!不就是因为像沈迈的夫人,采萝才死的么?!”
横翠连连摇头,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失望:“姐姐,你这是,强词夺理……”
花期懒得再开口,转身上了床,面朝里躺着去了。
横翠走了。
花期脸上的神色却阴沉起来。
看来,自己还得再作态一段时间,不然,难道现在就跟邹充仪翻脸么?
……
福王妃忽然欺上了门。
花期十分愤怒!
不就是来了掖庭么?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叫嚣了!
她不自觉地又拿出了清宁宫掌宫女官的气势,好好地给了福王妃一顿!
然后就是福宁公主。
花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棍子抡到邹充仪背后的。
花期登时傻了。
“小娘!”
花期放声大哭。
是我先害你,是我一直在害你呵!
你怎么还能这样护着我?!
福宁公主的棍子是直直地冲着花期和桑九去的,而邹充仪那柔弱单薄的后背,却硬生生地替她们两个挨了一记!
邹充仪嘴角鲜血溢出,面如金纸。
花期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从十岁开始一天都没有离开过的小娘子,哭喊:“你怎么样?你怎么样?你可万万不能有事啊!”
邹充仪睁开眼,看着花期,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低低的声音,只有离着最近的花期和桑九能听到:“别怕,我没事……这样,总算是够还你这几年受的无数委屈了罢……”
花期心神巨震,脱口哭喊:“小娘,你不要这样说,是婢子对不起你——”
顿住,花期惊觉自己竟然说出了心里的话,急忙扭脸冲着旁边的宫女们哭喊:“来人,快去找御医!”
邹充仪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瞬间的停顿,脱力一般,倒在了桑九的怀里,稍稍缓了缓,才又站了起来,亲手把挥棍的福宁公主推出了幽隐。
花期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邹充仪到底发没发现?
邹充仪到底对自己是怎样一个处置?
邹充仪她,到底,对自己是真情,还是假意?
她千金之躯,可是硬生生地替自己,挨了一棍子呵……
花期只好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像是在替邹充仪担心,像是在哭自己的命运,像是在哭被莫名杖毙的采萝……
寿宁公主也来了。
花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到底是让寿宁公主狠狠地折辱邹充仪、令事情闹大好,还是维护着邹充仪,让她免于与寿宁公主正面冲突才好?
花期做着前后矛盾的事情,说着前后矛盾的话。
最后自己也由不得沮丧起来:还不如,站着不动的好。
但是花期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寿宁公主终于成功地被花期激怒了,长袖一拂:“今日必要打死你们这两个不知尊卑上下的奴才!”
内侍们的摁着花期桑九跪在了当院。
花期心里觉得茫然起来。
怎么,就要死了么?
就要——这样死了么?
花期忽然坦然起来:也好,这样死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自己曾经的龌龊心思,不知道自己曾经挑唆着明宗打死了采萝——至少,为了给邹充仪留面子,明宗是不会告诉邹充仪的。那也就是说,自己在小娘心中,仍旧是那个温柔执拗忠心耿耿的花期。
“多谢寿宁公主成就了我二人的一世忠义之名!”
花期的笑容神经兮兮的,怪异,飘忽,似乎压根就不在乎到底是生是死。
不过,沈迈来了。
沈迈救下了自己和桑九,还有一院子的人。
花期心存感激,很想给他亲口道谢,于是就去了:“婢子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将军来日但有差遣,婢子万死不辞!”
沈迈却不领情,手一挥:“一边儿去!我跟你主子说话。”
花期很不高兴,很受伤,很愤怒。但是,自己不过是个奴婢,这样贸然上前去跟外男交结说话,的确很不合规矩。
——但,桑九怎么就行?!
横翠过来扶住了她,轻轻地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扶回了自己的房间。
花期躺下,眼神更加茫然了。
横翠给她脱了鞋子,整理好床铺,低声道:“姐姐,你安心养伤,外头一应事情都有我和桑九。”
花期眼神一闪,冷冷地看向她:“我便不养伤,外头的一应事情,不也在你和桑九的手里么?”
横翠垂下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花期觉得没意思起来,伸手掩住被福宁公主踢中的胸口,闷闷地咳起来。
……
新后来了。
花期的心砰砰地跳。
要开始争斗了么?
接着是赵贵妃。
然后是所有的嫔御们。
花期看到了耿美人。
她的眼睛一亮。
当年,就是她先来找的自己!
刘才人早已死了,并没有供出自己。
那么现在剩下的那个知道自己事情的人,就是耿美人!
如果能跟她取得联系,那自己就不用这样不死不活的了!
花期凑了上去。
耿美人转头对着她的贴身侍女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看了自己一眼。
花期心中如鼓初擂。
可是邹充仪却笑眯眯地冲着横翠发了话:“你带你们姐妹都去屋里坐坐,也吃些水解解热。我们自在说话,这边留花期桑九就好。”
花期被定定地钉在了邹充仪身边,哪儿都去不了!
花期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自己的确是被怀疑了。
而且,被怀疑得十分彻底。
接着,横翠她们竟然随便找了个借口,把自己撵回了房间!
花期坐在屋里生闷气。
忽然,一个小纸团儿扔了进来。
花期如同听到一声闷雷一般,吓得浑身一抖。
连忙回头去看房门,刚刚被自己关得紧紧的。
花期扑上去,一把抓起纸团,紧紧地合在手里,喘息半天,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才抖抖地打开纸团,上面只有三个字:“谢缤纷”。
……
到掖庭已经一年了啊。
大家都有些恍惚。
所以晚上,睡不着的花期和睡不着的邹充仪在院子里遇到了。
话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若非掩耳盗铃,花期,你今日焉有命在?”
“小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邹充仪当时的表情让花期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抖。
“花期,死了的人都在天上看着。有采萝,也有别人。看你怎么做,看我怎么做,看那些人,都会怎么做。”
“人在做,天在看。是不是就指这个?”
“我是问心无愧的。所以我不急,不气,不羞,不恼。因为我知道,善恶?有报,因果相循。”
“花期,你其实一点都不知道,我这一世,有多宝贝你们四个人。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那时我昏迷不醒,所以没有救下采萝。所以我不会再让自己有任何机会沦落到那样危险的情况中了。我会用自己的一双手,护住所有我想保护的人。花期,你自己想不想留在这个范围里,都随你。如果想走,我自会向圣人求恳,放你出宫回家,甚至,我可以让祖父出具放奴书,放你一家子的奴籍,送你盘缠,自去过你们的逍以在小日子。以前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花期的心往下沉。
邹充仪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自己不能认。
绝绝对对不能这么认!
她没有证据!
她没有人证、没有物证,自己和耿美人的联系,二叔和宝王的关系,这些东西,一旦认了,就是全家族的塌天大祸!
花期白着脸,抖着声音,却还在硬扛:“娘娘既然已经认定我做过错事,何不拿了证据出来?若是这样软刀子割人,婢子是不认的!”
邹充仪苦笑中带着放任自流的淡漠:“当然,如果你执意要留在我身边,做你自己认为对的那些事,我也由你。只是,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就不是你说了算的了!”
花期越听越觉得是诅咒,不由得高声喊了起来:“娘娘到底想说什么?让我多行不义必自毙么?婢子没有做过错事……”
花期还想继续争辩下去,可叶大出现了,说了一句椎心刺骨的话——
“花期姑姑,娘娘让你退下,你最好安受奴婢的本分!”
安受,奴婢,本分!
是呵,自己,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奴婢有奴婢的本分,奴婢就该卑微,就该听命,就该匍匐在地上像一只蝼蚁静等着被人踩死!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我不是蝼蚁!
我姓武,我是则天大帝的后人,我有着世界
...
番外:花期 下
完全颠覆了自己温柔大方形象的花期在幽隐已经有些肆无忌惮了。
过贵太妃来了一趟,几乎把众人打死。
可是,看着邹充仪铁青的脸,幽隐的人都紧紧地咬着牙,即便有不小心逸出喉咙的,也立即便忍回去。
除了花期。
花期大声哭叫,哀求着过贵太妃:“贵太妃饶命啊,饶命啊……”
还有那些为看似为邹充仪所说的脱罪之词。
邹充仪看着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横翠看着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失望下去。
桑九和尹线娘压根就不看她。
无视,其实是所有蔑视里最严重的一种。
花期倒在谢缤纷的怀里,哀哀地哭。
余姑姑纵马前来,几乎要当着幽隐一众下人的面儿暴打过贵太妃一顿。
浩劫过后,幽隐遍地哀鸿。
众人再也不肯给花期好脸色看,即便是表面上的客气,也不再有了。
幽隐一院子的硬骨头,全折在了花期一个人的求饶上。
当着邹充仪谁都不敢,当着横翠大家还记得收敛,其他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冷冷略过。
就连吃饭时,谢缤纷去厨房领花期的分例菜,邴阿舍都会说上一句:“她还用得着吃我们娘娘的饭么?去吃过贵太妃的好了!”
谢缤纷不吭声nAd1(
把饭端到花期跟前时,却会低低地嘲笑她:“花期姑姑,就您现在这个样子,这种名声,您还指望有个好归宿?您还指望邹充仪会继续倚重信任您?您快算了吧!赶紧的帮我们把事儿办了是真的!”
花期死死地盯着她咬牙:“贱婢!我再怎样也是四品……”
谢缤纷嗤笑一声,鄙夷刻薄:“您现在就是个活死人!赶紧的把投名状交了!邹氏身败名裂,全族夷灭之际,您倒是还有个假死脱身的机会,再到外头去做您的武氏美梦去。但是现在,您还是赶紧醒醒吧!”
花期的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精神几近崩溃,狠狠地扭过脸去,不再说话。
谢缤纷仍旧低垂着头,口中继续刻毒:“别给我装清高了。连饶命那种字眼都能当着那么多人嚷出来,你还想着我能尊重你半分么?赶紧吃饭!饿死你谁给我们陷害邹氏去?!”
花期终于忍耐不住,失声哭起来。
谢缤纷微微抬头,狼一样的目光一闪:“给我收声!你要敢暴露了我的身份,我临死一定拉着你全家!”
在院子里高傲冰冷的花期,被区区一个小宫女像呵斥新入宫的粗使宫女那样呼喝。
花期觉得自己的日子,暗无天日起来。
……
就这样,看看重阳将至,谢缤纷的脸色忽然肃然起来,悄悄地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走。
花期隔着窗,发现她把所有的地方都踏遍了,心里暗暗发慌。
花期不笨,相反,她其实非常聪明。
谢缤纷的这个姿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动手了nAd2(
果然,到了重阳节前一天的夜里,谢缤纷把一包东西交给了她:“这就是你的投名状了。”
花期像被烫了手一扬把那包东西扔了出去。
谢缤纷眸色一冷,森然道:“你少给我扮纯洁!捡回来!”
花期抖着身子扑下床去,踉跄着把布包捡了回来,撂在床铺上,一动不敢再动。
谢缤纷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明日我会找机会在大家的吃食中下迷?药,我自己也会吃。你记得,你得提前把解药吃了。至于这个,”谢缤纷的下巴往那纸包上一点,声音压得更加低沉,带着一股地狱里传来的魔鬼的诱惑,“这是掺了软骨散的迷香蜡烛。你明儿找机会,把这个Сhā到正房去。”
花期颤声问:“软骨散是做什么的?”
谢缤纷瞪了她一眼,似是怪她多嘴,但还是低声给她解释了:“散功的。明儿会有人把沈迈引到正房里去,到时候,这蜡烛能让他拽不开门!”
花期大惊失色:“你们要把他关在正房里——你们,你们是要毁了小娘的名节!”
谢缤纷清秀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狰狞,唱起歌来格外清亮好听的声音,此刻也变作了森然:“你不是一直说,要给她最恶毒的侮辱么?”
花期愣了,半天,垂下头去,咬紧了牙:“我知道了。”
重阳夜里。
谢缤纷在房里香甜地呼呼大睡。
这个时候睡得越沉,之后越不容易死。
但是花期不明白nAd3(
她希望自己知道所有的事,所有的隐秘,一丝都不要漏掉。
她悄悄地躲在墙角,屏住呼吸,看着一道黑影从正房穿过,又从后门溜了出去。接着,沈迈如大鹏展翅,急速冲进了正房!
那道黑影瞬息间又从后门兜了过来,关门、上锁!
黑影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打扮的人。
但是花期看到了正面:那是一个侍女!那是——菊影!?
花期的瞳孔瞬间放大!
菊影原本没有这样高大!
花期眼看着菊影悄悄地呲着牙把靴子先脱了下来,然后才接着腾身而起,如星丸跳跃,顺着掖庭的重重宫檐,直奔大明宫而去。
花期只觉得自己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跟二叔合作的人不是宝王么?
怎么连皇后都是宝王的人?
那明宗,怎么可能还有一丝丝的胜算?!
花期有些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
忽然,正房的窗户呼喇一声响!
接着,沈迈从里面跳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没有,成?!
而且,里头烧的蜡烛不是散功的软骨迷香么?怎么沈迈还能跳窗子,怎么还能走得这样,虎虎生风?!
花期下意识地低低“呀”了一声。
沈迈的身形一顿,战场上带着杀气的凌厉目光扫了过来。
花期急忙将身子藏进阴影中,大气都不敢喘。
沈迈走了。
事情没成啊……
花期心中暗自掂掇:那就得赶紧洗去自己的嫌疑。
悄悄地绕到后窗,轻手轻脚、又笨手笨脚地翻窗进去,花期赶忙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塞到箱子的最里面,然后拿起自己悄悄留下的多余的迷?药,服下,躺好,昏睡过去。
……
事情在花期的视野里拐了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弯。
邹充仪,竟然把自己赐给了沈迈为妾!
而沈迈,竟然在中了春毒的情况下,当即跟明宗要了自己去服侍!
自己的第一次,竟然就是在内侍省处所简陋的平板床上,被快要憋炸了的沈迈粗暴简单地,拿走了!
昏昏然的花期连迷?药都没有完全解掉,只是被一盆水泼在了脸上,一个激灵便醒了大半,接着便是又一盆水搁在了旁边,沈迈粗野到几乎沙哑的嗓门低声道:“快洗洗你自己,爷要憋不住了!”
花期茫然而瑟缩地坐起,掩着自己的衣襟,带着一丝恐惧,看向已经半祼的沈迈,颤声问:“将军,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迈脖子上的青筋暴了起来:“圣人把你赏给某做妾了。你快些,某现在就得要!”
花期还要再磨蹭,抬眸却看到沈迈的眼睛已经红了,急忙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将军稍候。”然后迅速地洗了,脱了,躺下。
沈迈眼睛一闭,一口吹熄了灯,一声虎吼,扑到了花期身上。
撕心裂肺地疼。
铺天盖地。
无边无际。
无休无止。
凌晨时分,沈迈才停了下来,倒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低声道:“这个药劲儿大,我又素了多年,休怪,休怪!”
虽然的确很难受,但是花期心里却似鲜花怒放,带着一丝羞意,和一丝笑,花期低低地柔声回道:“妾身,不怪您……”
沈迈跳了起来,急急地往身上套衣衫:“我外头还有公事,你歇着你的。”
歇?
花期哪儿还有心思歇着?!
太好了!太好了啊!
阴差阳错,自己竟然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沈迈为妾!
终于可以出了掖庭幽隐那个牢笼了!
桑九,横翠,邹田田!
我终于能彻底地摆脱你们了!
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来当主子了!
花期瞪着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屋顶,满眼都是兴奋到了十分的,欣喜若狂。
……
当花期真真切切地坐在沈府的宴息室里,接过老乳母递过来的账簿名册时,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恍然。
老乳母笑得整张脸都成了一朵花儿:“武姨娘是皇后娘娘调教出来的,自然色色都周到细致。我不过是照看,管家二字可是一星半点儿都沾不上。如今这就都是姨娘的责任了,我正好,回我自己的院子,养老啦!”
对于知情识趣的老人家,花期自然拿出了亲切到十分的温柔笑容:“乳母说得是哪里的话来。您照看阿郎一辈子,好好歹歹也占着个母字,端得就是阿郎的半个娘。既是阿郎的半个娘亲,自然就是妾身的半个婆母,我如何能当真地就不让您再管着整个家了?养您的老是自然的,应当应分的;但若是真有大事,还得您老帮着我拿主意呢!”
老乳母满意地点头,呵呵地笑,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转身回房:“不介,不介,至少让我先歇上一年半载!”
花期看着手里的钥匙、账簿,心中欢畅得几乎要上了天!
还记得那天去幽隐拿自己多年攒下来的细软,本来不打算搭理那些人,谁知道桑九竟然还敢出来问自己是在做什么。那自己还怎么可能给她好脸色看?一句话扔了过去:“什么花期?花期也是你叫的?如今我已经是当朝冠军大将军的妾室,叫我邹姨娘!”
想到这里,花期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邹家,不识好歹!
竟然前脚自己出了掖庭宫,后脚他们就把自己一家子赶了出来,还特意去官府备案,赐还了姓氏!
哼哼,也好。
我本来就不打算顶着你家奴婢的名声过一辈子!
如今回归本姓,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花期生气的,是桑九特意托人告诉她的那句话:“娘娘说了,邹家几辈子没有当妾的女儿,姨娘记得以后一定说清楚,是武姨娘,不是邹姨娘!”
呸!
早一百年,你姓邹的看见我姓武的,得跪下磕头!
花期想到这里,才觉得又好过了一些。
哼哼,姓邹,我好稀罕么?!
花期忍不住哼了一声,低头去看账簿了。
沈迈给她买了个小院子安顿家人。
自己倒要看看,将军府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送去让母亲弟弟都享受一下,让他们也过一过,什么叫做富贵的日子!
花期的神采,飞扬起来,说不出的得意满足。
...
番外:花期之死 上
番外:花期之死(上)
(昨天来不及了,她没死成……)
小半年了,花期从最初的飘飘然自得,终于渐渐地觉得事情不对头起来。
从洞房之后,沈迈就再也没碰过自己。
借口一开始还找得精致一些:宫里有事,羽卫有事,京郊练兵,城里有乱子,梁大找聊天,同袍请吃酒,不一而足。
花期知道男人们都忙,所以并不在意,整日里在内宅布置花费上精打细算,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大包小包地回娘家。
但是忽然有一天,自家弟弟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悄悄地说:“王爷让你问问怎么回事。沈二好像很久没跟圣人私下里见过面了。他是不是失宠了?”
花期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这可万万不能啊!
若是沈迈失了宠,那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武将而已。明宗能抬举起他来,自然也能将他轻易地打落凡尘,甚至找其他人取而代之。到时候扔去边关打恶仗,大将难免阵前死啊!
到时候自己怎么办?
没了价值,又知道那么多内幕,且亲眷族人都捏在宝王手心里的自己,只怕就要被痛下杀手、灭口了事了!
花期悚然而惊,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我回去就问。”
过了两天,沈迈好容易回来了,花期服侍吃饭,小心地问了一句:“将军在掖庭行走,看见我们娘娘和圣人了么?他们最近怎么样?”
沈迈手一顿,不在意地笑:“都挺好nAd1(你既然出来了,就别再管里头的事儿。好好地在内宅过日子。”
花期听他的口气并不严厉,松了心,便笑着撒娇:“好歹是旧主,我问问怎么了?将军是不是最近都没见过他们,所以敷衍我呢?”
沈迈手里的牙箸往条案上一扔,脸板了起来:“花期,你进了我沈家当妾,就守好妾室的本分。外头的事儿,内宫的事儿,甚至朝廷的事儿,都不是你个内宅妇人能打听的。旧主如何,也要他们乐意在你嘴里嚼说才好。如今你这个架势,很是有些僭越。我念在你是采萝的旧友,元后的陪嫁,宫中的女官,给你三分面子。希望你不会把我的这个好意思,弄成了不好意思!”
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站起来,甩手走了。
再接着,竟然连那些借口也没有,天天只是一句话递回来:“今日不回来。”
叙述事实而已,起因,后续,一个字都没有。
花期又惊惶,又委屈。
我怎么了?
既然你当我是元后的陪嫁,宫中的女官,那我问问元后和皇帝,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至于你发这么大的脾气么?
还当着下人,筷子一摔就走了,后头连句安抚都没有!
花期自己躲在房里偷偷哭。
一个好心的侍女,觑了个机会,悄悄地对她说:“我们阿郎脾气就是这样的,听说当年对先夫人也不甚讲情面。说声恼,便三五个月回不过气来。姨娘且耐一耐性子,想法子给阿郎陪个不是,只怕他还能好些。”
花期不由得更加赌气,哭道:“我怎么听说沈昭容对着他发脾气时,他连句二话都没有的?如何到了我就这样一丝余地也不留?”
侍女想不到她竟然还敢跟沈戎争持,哭笑不得:“我的姨娘诶!大小姐自幼没娘,那是我们阿郎含在嘴里捂在心口上长大的nAd2(别说发脾气,大小姐便是一鞭子抽过来,阿郎都敢把脸迎上去让打,口里还能叫个好喝个彩。你如何能跟她比?你才来几日?!”
花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到底想明白了沈迈的那一句话“守好妾室的本分”!
妾室是什么本分?
下人!
比下人稍稍高一点,却仍旧只是下人!
这府里的主子,唯有男主人、女主人和将来的一群小主人。其他的人,都是下人!
花期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千辛万苦,求来的到底是什么!
夜里,孤寝,花期辗转反侧,咬牙痛恨:
到头来,终究还不过是个下人而已吗?!
……
花期抑郁难言。
回到娘家,便心事重重地坐着,也不再得意洋洋地炫耀多话。
花期父亲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强撑起病体,叫她来床边,温和地问:“好女儿,出了什么事么?怎么这样愁眉不展的?”
花期不耐烦:“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你且好好保养身子吧。”
花期父亲眼神中受伤失望,却还是硬扯出个笑脸,道:“好歹我是个娶过媳妇生过娃娃的男子,大约男子的心思还是知道一些的。若是跟姑爷有关的事情,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给你提个醒儿呢?”
花期想一想,觉得也对,便低声道:“前些日子,我问了将军一句圣人和娘娘怎样了,他就发我脾气,自那以后再也没回来过nAd3(府里的下人却让我去道歉,我都不知道我到底哪儿错了……”
花期父亲寻思一会儿,不确定地问:“是不是,将军在圣人和娘娘面前受气了,你却偏偏提起来,加上你又是宫里出来的,所以迁怒于你?”
花期恍然大悟,越想越觉得阿爷说得对,笑了起来:“必是如此!阿爷,还是你好,这些事情,母亲和弟弟就想不到!”
花期父亲却皱起了眉头,边咳嗽边摇头,低声道:“若果然是这样,花期啊,你可要小心了。阿爷只想着我的好女儿能平平安安过日子,何况姑爷对咱们家又这样好。你以后,不要再听你弟弟的话,给那些王爷们当枪使。不然,姑爷不论知不知道,都会反感你总Сhā手他的正事儿——男人们在这件事上特别敏感,姑爷一个人过了那么久,只怕会更加要强才对……”
花期听见前头的话就已经再次不耐烦起来,越听越忍不住,终于出言打断:“得了吧阿爷,圣人就很乐意跟娘娘说这些事儿!当了大官儿的男人跟你想事情的方式不一样的。何况,阿娘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也没见阿爷你怎么样她啊!”
花期父亲被女儿噎得一滞,苦笑起来。
穷成这样,难道还能因为婆娘碎嘴就休了她?
何况,宫里能一样么?皇上是最大的官儿,娘娘那也是有品级的官儿啊,官儿和官儿说这些,当然正常。
可宅院里就不同了,官儿在外头是官儿,回到家里就是一家之主,谁们家一家之主喜欢被个姨娘天天唠叨?姨娘,下人而已。
何况,又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世家女儿,又不懂那些朝廷上的弯弯绕绕……
但是这些话,花期父亲知道都不能跟花期说——
姨娘和下人的关系,是花期心头的一根刺,谁都碰不得……
……
花期听了父亲的话,又安心地在沈氏内宅和娘家之间兴冲冲地奔走起来。
而且,她找到了一个自认为绝佳的机会给沈迈道歉——
沈戎要过生日了。
花期高兴地给沈戎买了许多东西,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甚至还挑了一把漂亮的西域弯刀。
然后让人把东西都送去了羽卫,让沈迈转交沈戎:“昭容芳辰,家里怎么能不贺?其他的东西让昭容留着赏人,请昭容看看,弯刀喜欢不喜欢?”
沈迈看着那弯刀眼睛也一亮,笑着道:“别说,还真是邹家那小娘皮调教过的,眼光还是有的。”
沈枪是知道重阳那夜事情始末的,上前随便看了一眼,便道:“那是啊,老刀提过多少回,这种刀咱们都弄不到,唯有宝王府里多得是。”
一提起重阳夜里丧了命的沈刀,沈迈的眼神便是一片狠戾,弯刀随手扔给了沈枪:“既然老刀喜欢,你回头交给尹线娘吧。”
沈枪闷不吭声地点点头。
然后沈迈让人回花期:“我自己的女儿自己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是。”
花期本来满心期待地等着沈迈回家,谁知道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花期被憋得放声大哭。
抑郁多时,又受这样的委屈,花期一头躺倒,全身发热,昏睡不起。
沈迈听家人传话说:“武姨娘病了。”眉一挑,唇边的笑冷漠阴寒:“哟哟,终于病了啊!”
沈剑的伤势渐好,正在一边帮着整理来往信息,闻言头也不抬,低声道:“我有药。”
沈迈邪邪笑着转过身来,眼中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真巧,我也有。”
沈剑这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沈迈,半天,才问:“用谁的?”
沈迈的眼神这才飘向窗外:“用谁的都行,只要好用。”
……
花期惊喜地发现,自己一病倒,沈迈就回了府。
虽然谈不上嘘寒问暖,至少肯到房间里看望自己,还带了大包小包的补品:“你还是以往攒下来的劳碌底子不好,补补吧。记得让医生看看,有没有冲药性的。”
最后一句提醒暖透了花期的心房。
花期噙着泪道谢,哽咽道:“将军大度,以往都是我不懂事,从今而后,我一定乖顺地在内宅给您当贤内助,绝不再管外头一分一毫的情形——只有沈家跟我有关,别的爱怎么就怎么,再不与我相干!”
贤内助?!
凭你个破落户出身的姨娘妾室,也配称冠军大将军、羽卫总管的贤内助三个字?
这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外头也赶了过来的老乳母皱了皱眉,扬声道:“阿郎,姨娘病了这几日,外院儿都乱了,你过会儿来看看吧。”
花期听着老乳母这个时候来,心下不悦,便忍不住娇声埋怨:“人家跟将军才说了一句话,乳母就不肯了……”
沈迈忽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喜怒莫辩:“我也许久没回来了,先去洗个痛快澡。你不过是风寒,心思太重的缘故。只管好好养着,三五日也就好了。家里的事儿不用操心,先让乳母帮几天。”说完,脚底生风出了花期的房门。
花期“哎”了半天也没有叫应,不由得娇笑着嗔道:“每次都是这样,说完了就走,都不带看看人家的反应的!真是鳏夫了太久了!”
旁边站着的侍女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真会哄着自己个儿玩啊——元后娘娘就用这样的白痴当掌宫大宫女么?那难怪她会被废了……
老乳母跟沈迈发牢骚:“你看看她是怎么败家的?!四个月花了咱们四年的钱!多一半还都花在了娘家!尤其是她那个弟弟,今日来要酒,明日来要肉,后日又要衣衫鞋袜,简直当他自己嫁进沈家了!他们不是姓武么?让他们滚回去吃姓武的去!真真的是脸面二字扔在祖坟里才做得出来的混账东西!”
沈迈听着呵呵地笑,低声道:“无妨无妨。让他闹。接下来的日子,就好看了。”
老乳母一愣。
沈迈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乳母,笑嘻嘻地低声道:“乳娘,今日下晌,你就令人给她熬补品。明日她若是嚷不好,你就令人去尚药局请王奉御。我已经打了招呼,咱们这位武姨娘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老乳母会意过来,松了口气,低声笑道:“太好了。我早就忍不得了!”
王全安来了,装镊样地诊脉,皱着眉道:“花期姑姑一向不生病,我倒是第一次听您的脉。您这底子可亏损得够了,若是再不保养,以后子嗣上都艰难。我给您开些调理身子的好药罢。沈将军这个人,甚么都有法子弄到,让他给你找去。”
说着,坐到条案前,大笔一挥,刷刷刷,人参鹿茸开了一大片。
花期听着,喜上眉梢,含羞带怯:“王奉御,有劳了。只是,这药还是别太贵,我怕自己受不起……”
王全安演完了规定环节,才不耐烦跟她扯淡,立起身来拿着药方递给老乳母,笑着欠了欠身:“那个事儿花期姑姑就说了不算了,您老人家斟酌。下官宫里事儿多,就先告辞了。”竟然看都不再看花期一眼,也撤身就走了。
老乳母笑呵呵地将药方递给花期:“果然是人熟好办事。瞧瞧,可真没替家里省钱。你呀,甚么都别想,养着吧——都交给我了。”
说着,拿回药方,令人:“去,照着方子抓药,没有的东西去翻阿郎带回来的那一堆,再没有,就立即给阿郎送信,让他去头疼!”
花期在旁边,笑得满足得意。
...
番外:花期之死 下
花期也以为自己三五日就能有起色,谁知道,这咳嗽一日甚一日,竟是渐渐地开始咳血。
老乳母一副慌了手脚的样子,拍着大腿流泪:“阿郎把好好的一个姨娘交给我,怎么让我照顾成了这样了?快来人,把王奉御找来,他这到底开的是甚么方子?!”
花期也觉得不对头,心头一动,忙又加了一句:“王奉御忙,若是陶司医在,请他老人家来,也是一样的。”
老乳母看了她一眼,点头令下人去了。
谁知,陶一罐竟然真的来了。
进门就笑道:“听说花期姑姑不好了,还点名让我来看,我就赶紧过来了。”
花期咳得目赤发乱的,从床上勉强支起身子,陪笑着答话:“是有些不好,想请司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吃错了。”
陶一罐笑意深深:“那我就好好瞅瞅。”
听脉,看旧方子,查药。
陶一罐做戏做全套,坐在那里拧着眉苦苦地思索,光听脉就听了半个时辰,然后脸都皱了起来。
花期看得心惊胆战:“陶司医,我这是,怎么了?”
陶一罐正在沉思,闻言惊觉,连忙笑道:“哦哦,没什么大事。花期姑姑就是补得有点儿多,底子虚,虚不受补。老王太着急,对着沈二又下刀太狠,所以药效猛了些。无妨的,我给加减一下就好了。”
然后把方子删改了一回,又递给了老乳母,欠身笑道:“烦劳您老人家了。小医告辞。”
然后回了尚药局,拉了王奉御,皱眉道:“你那一味甘草下得重了nAd1(沈迈说是要吊她两个月,让她动不了,但也得摁住了她家里。照你的方子,她过不了十天就完蛋。”
王奉御翻白眼:“你行你来啊!”
陶一罐嘿嘿地乐,摩拳擦掌:“我那么多的药都没活靶子试,如今有个现成的,我不给她都用用,岂不浪费?!”
王奉御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赞同:“很应该。这种人,不死不活的样子,我看着最痛快。”
沈迈听说了,一呆,大怒:“既然是你们俩要试药,那药钱就该你们俩出,怎么能让我沈家出钱呢?还都是那样贵的药!”
陶一罐挠挠后脑勺,跟王奉御嘀咕了一会儿,手一摊:“那将军去跟圣人说?”
沈迈的肩膀便一缩。
王奉御出来唱红脸:“要不我去找邹娘娘,让她出这个钱?”
沈迈苦下了脸:“得得得,我出,我出还不行?”
自己憋闷得直奔校场,狠狠地操练了羽卫一把,累得今日该着训练的兵士们一个个死狗一样摊在地上,踢都踢不动。
……
终于,沈迈去见了邹充仪后,决定了要娶贺家小娘子,遂各种准备蓄势之后,强行下聘。
京城里沸沸扬扬,。
花期家人迅速知道了这个消息。
花期弟弟立时三刻便闯进了沈家,大着嗓门直奔花期的院子:“姐姐,姐姐!沈将军要续弦了!”
沈迈正好回来处理花期,闻言冷笑一声,令人:“来得正好,给我拿下!”
花期弟弟被兵士们摁倒在地,捆成了个粽子nAd2(
沈迈踱出来,神情平静:“你来做什么?”
那小子手脚被皮索勒得生疼,已经快要疼得掉出泪来,抬头看见是沈迈,微微瑟缩,立即又直起了脖子:“姐夫,你看看这些下人,这样嚣张,竟然敢捆我!姐夫,你先帮我松了绑再说。”
沈迈冷冷地一眼瞥过去:“谁是你姐夫?少给我做祸了!宠妾灭妻四个字,可是足够我官帽落地了!”
花期弟弟顿时呆住了。
沈迈何尝用过这样冷淡的态度与自己等人说话?
尤其是一开始买了院子的时候——呃,等等,沈迈竟然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露过面?就算是一开始买了院子让自己一家子搬进去,那也是手下的军士来硬邦邦地传令,然后自家姐姐骄傲又羞怯地让爷娘收拾收拾细软就过去了……
那自己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对自己一家和善的老好人的?
难道是被姐姐误导了?
还是每次来要东西时,那个老太婆都太过好说话?
花期弟弟猛地醒悟过来,原来跟自己对话交结的,从来都不是沈迈沈将军本人!
小滑头连忙恭顺下去:“小人口误,将军见谅。小人听说将军要续弦,已经下了聘,所以来看看姐姐,这样重大的时刻,家里必定事情繁乱,小人来问问要不要小人及妹妹过来帮忙。”
沈迈上下打量这小子一番:倒是一张好嘴,也真心识时务有眼色,顿时动了惜才之心,声气便缓了三分:“你姐姐病着,我不想让她操这个闲心。一应的事情到时候必有宫里的人来指点,我都不急,你们就更不必跟着瞎乱nAd3(只是你姐姐这个病如今甚是麻烦,你说的正是,家里事情必定十分繁乱,打墙动土的,只怕吵得很。正好,你来了,跟我一起去,送你姐姐到庄子上静养一养。等贺氏过了门,我再去接她回来。”
花期弟弟虽然没娶亲,但是因为天天做着恢复富贵日子的美梦,很是打听过一番权势大家族娶妻娶妾的规矩,闻言竟然十分赞同地点头:“将军考虑周到,小人替姐姐铭感五内。小人姐姐一向心高气傲,有些左性的。不如将军暂时不将续娶的事告诉她,只说家里要动土,让她暂时搬离——我在一边,她也不会有什么多的话说。”
沈迈意外之喜,脸上一片笑容,点头道:“好极了。就是这样。快松绑,给小郎换换衣衫掸尘。”然后带着簇然一新的花期弟弟往里走:“你跟我来。”
花期弟弟舌灿莲花,竟是没有废沈迈的唇舌,便将花期哄弄了过去——又是怎么一府的嘈乱,又怎么是给她换新居,又是如何的条石木料,又如何地让自己也跟着跑腿,天花乱坠。
花期病中虚弱,原本不耐烦挪动,听了这话,喜上心头:还有什么,比得上沈迈坐在旁边,任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舅子坐在女眷床前侃侃而谈、口沫四溅的?尤其是听说沈迈竟然同意让自己的弟弟去当工程的监理?!
花期安安静静,甚至面带笑容地任由沈家兵士带着刀枪护送着自己去了京郊的庄子上“养病”。
沈迈的法子也是绝,转回头,笑嘻嘻地对花期弟弟说:“不如你们一家子都去吧?那边风景好,水也好,离着不远还有温泉。就连裘家和几位王爷,在那里都有庄子。你阿爷身子也弱,一处养养。你先送你妹妹母亲过去照顾他们爷儿两个,然后呆几天玩玩,回头我这边忙起来,就喊你过来——总不能让你在你姐姐跟前白说道我要带你学习家务。如何?”
花期弟弟一听有油水可捞,贪心顿时挺不住了,一蹦三尺高,满口答应下来,屁颠屁颠地就回去搬了一家子离开了京城。
沈枪看着那小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活现的德行,嗤笑:“就这种货色,还想学人家谋逆?”
沈迈斜了他一眼,不作声。
……
明宗的圣意完全说给了沈迈。
叉着腿走回府的沈迈回来就开始发愁。
把花期的妹妹嫁掉容易,气死花期她阿爷也不难,老太婆么,呵呵也不算事儿,只是花期这个弟弟怎么办?
想来想去,沈迈决定还是亲自走一趟。
养了七天伤,沈迈好了个差不多,然后带上沈剑,去了京郊庄子上。
花期已经病入膏肓。
她一直努力地在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风寒么?怎么一来二去的,竟然把自己拖成了死症?!
沈迈进门时,花期正茫然地盯着屋顶发呆。
沈剑跟了进来,站在一边。
花期的眼神一转,先看见了刺眼的沈剑,不由得一皱眉,气短声弱:“将军如何让外男进了妾的内室?”
沈迈站在她的床前,居高临下地冷冷看着她,反问:“你说呢?”
你说呢?
你说——呢?
花期的眼睛瞬间瞪大,只觉得后背一凉,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了心头。
沈迈的样子,沈剑的样子,自己不是没有见过。
这个样子,就是看仇人的样子。
自己回去幽隐取细软时,尹线娘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当时自己心虚,不敢与她对视,只敢跟桑九耀武扬威……
等等!
尹线娘为什么要像看仇人一样看自己?!
自己当时为什么都不肯细想!!!
花期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开口发声,颤得都拾不起来了:“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迈扯了扯嘴角,算作笑了,哼道:“听叶大说,当年邹家小娘皮说她要是不心软你早就死了的时候,你也是这么问的。我说小贱人,你就不能不装了么?咱们谁都干过些什么肮脏龌龊事儿,谁又都不知道呢?”
花期只觉得自己的头上一阵发晕,半天,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咬着牙问:“将军不妨把话说清楚。”
沈迈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偏头问沈剑:“咱们还跟她废话么?我怎么这样想一刀劈了她算了?!”
沈剑摇摇头,沉声道:“我不舍得。”
不舍得三个字,分明暧昧不清,分明颜色模糊,可沈迈却不会误会。
沈剑是在说,他不舍得让花期这样痛快地死。
沈竭了上来,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瓷瓶出来,递给沈迈:“这是我的药。你光用了你的,忘了用我的了。”
沈迈恍然:“哦对,忘了——不过,我的也只用了一回。后来都是王老头儿和陶一罐在试药,我就都没管。”顿一顿,沈迈悻悻,“也不是没管,老子管出钱买药,他nn个熊……”
沈迈边喃喃地骂着,边接过瓷瓶,毫不怜惜地一把攥住花期的下巴,用力一捏,花期吃疼,嘴巴立时长大,瓷瓶里的粉末被直接倒了进去。
沈迈把瓶子抛还给沈剑,道:“她不过是那个动手的人,你这药再搞一点儿,回头咱们给幕后的人也来一瓶!”
沈剑木然着把瓶子揣起来:“有的是,你放心。”
花期在两个兵士出身的糙老爷们面前,有苦说不出。
难道跟他们说自己的武姓出身么?
他们这种大头兵,只会舞刀弄剑,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他们能有那个脑子听明白这些事儿?还是他们有那个情怀能体会得到自己家族的不甘和悲哀?
花期抬手擦去自己唇边的药粉,目光轻蔑地在两个人身上一扫而过。
沈迈被她的眼神气乐了,回头看着沈剑嘲笑道:“瞧瞧,人家还看不起咱们呢!”
沈剑的眼神往花期的脸上一转,厌恨憎恶:“忘恩负义,无耻之尤。”然后就不再吭声,抱着肘往那里一站——不走,是因为在等着看花期毒发时的痛苦模样。
沈迈看着花期,鄙夷:“你肯定觉得我们不配宣告你的死刑,你一定觉得我们这种人理解不了你那高贵的姓氏能够代表的意义,以及你们家族追求最高荣耀的自尊自傲——”
花期睁大了眼。
她自己都不曾这样准确地描述过自己的理想和失落!
沈迈怪笑一声,戏谑道:“这是邹家小娘皮说的,不是我!不过,”沈迈抱肘看着她,桀桀阴笑,“就你这种先买身为奴,再背叛主人,接着出卖身体,最后给人家当枪使的蠢货白痴,也配得上称作则天大帝的后人?下贱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你们的本质!”
沈迈戟指伸出,轻薄地遥遥一点花期的脸:“你们一家子,根本就是几个泼皮无赖,而已。”
花期失神地听着他刻毒的谩骂,嘴唇渐渐灰白,一声痛咳,一口血喷了出来!
……
沈剑看着她吐血,眉毛都没动一丝,只是平板着声音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花期抬起头来,惨然一笑:“管你什么事?”
沈剑眼皮一翻:“我想知道我的药效。”
花期咳了两声,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看着他,笑了笑:“不确切的。刚才沈将军不是说了么?我之前被王全安和陶一罐试了太多的药,跟你的药一定有冲突的。所以,也许相克相解,也许更加催命。谁知道呢?”
沈迈眨眨眼,伸手挠了挠眉毛,竟然认同一样点点头,看向沈剑:“她还真没说错。”
沈剑立即便失去了站在那里的兴趣,转身出去了,临走之前,看了沈迈一眼:“老刀是万箭穿心死的。”
沈迈不在意似的点了点头:“当然记得。”
花期的脸色惨白,自嘲一般笑了笑,道:“你们也就是能随意欺负我一个无根无基、无权无势的弱女子罢了。”
沈迈不耐烦,找了个凳子坐下,方道:“其实你最无人敢欺的时候,就是跟着邹家那小娘皮的时候吧?尤其是在清宁宫的时候?不过你自己不肯要那样的日子了,非得来搅合朝局——其实就你们家那点儿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根本就对朝局有不了任何影响,顶多,也就是给人家当枪,逼着邹娘娘回了圣人身边而已。”
花期脸色一变:“回了圣人身边?”
沈迈嗤笑一声,却也记得压低了声音:“你们的这个招数,让邹娘娘终于有借口,把圣人拴在了幽隐整整三天。”
花期不以为意:“那不过是药效罢了。算不得什么,我都知道。”
沈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懂个屁!药效能有三天么?哪怕是被吓破了胆,就邹家那小娘皮,连封二十几个郡王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狠辣货色,她缓过来用得着三天?!那是她下定了决心要回大明宫了!而且,她在给自己积攒底牌。她越可怜,圣人以后在宫里就会越护着她。你真是白跟了她这么多年,连这么点儿小伎俩都看不明白。”
花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脸色却开始有了微微的潮红。
沈迈用心地看了那潮红一眼,知道,花期,已经走到最后关头了。
花期本来就不是个笨人,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不由得苦笑:“看来,我们这还是好好地成全了她一把!”
沈迈又嗤笑一声,方道:“说吧,你家里都谁知道这件事?”
花期也不再遮掩,坦承:“阿爷、阿弟知道。母亲嘴太碎,妹妹心太软。都没敢告诉她们。”
沈迈点头,继续问:“你背后的是宝王,这件事还有别的什么人参与了?尤其是宫里?”
花期的脸色诡异起来:“这个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沈迈一愣,接着呵呵地笑起来:“我倒是小看了你!想来,你必是要给邹娘娘留下些祸害才会开心的了。”
花期连连点头,笑得十分开心:“不错,不错。我知道的远比你们多。不过,我肯定都不会告诉你们。既然你们已经猜到我做了什么,那我就不推脱了。门是我开的,蜡烛是我之前就偷偷换了的,迷?药也是我下的。不仅如此,引你去幽隐的黑衣人是谁我也瞧见了,院子里帮我的人我也都知道了。我告诉你她们都存在着,活得好好的,但是,我就不告诉你她们都是谁。”
花期眉飞色舞起来:“顶好你们谁都怀疑,谁都不信,然后人人自危草木皆兵,哈哈,那才现在我的眼里!”
沈迈连连摇头:“现在你的眼里?那就没可能了。你过不了今夜的。我们吃亏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儿了。”
花期眉心一跳:“一年半载?!”
沈迈一本正经地点头:“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宝王的人?就是宝王把你叔叔和你们家卖了,圣人领了他这个情,然后大家先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太后娘娘身子不好,他们哥儿俩可谁都不敢担这个气死老娘的不孝罪名!”
花期眼中的神采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这样说来,我做了这么多,到最后,却是被人当了弃子?”
沈迈忽然有些同情她:“对啊,不仅是你,而且是你一家子。圣人下了旨,你妹子嫁给孙德福的侄儿,但你们家其他的几位,都得,”沈迈想了一下措辞,“都得跟着你走。”
花期顿时身子一软,一直硬挺着的脊背瞬间瘫软了下来:“那我叔叔家,更是,一个不留了……”
沈迈瞧着她,怜悯:“不仅你进了京的这位叔叔,还有老家所有族人,已经被宝王悄悄地杀干净了……鸡犬不留……”
花期只觉得心头猛地一大跳,接着就是擂鼓一般的心跳响起,全身都跟着颤,双手用力地捧住自己的心口,花期勉力出声:“我弟弟,我弟弟……”
沈迈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圣人有明旨,我留不下那小滑头……可惜了一根当间谍的好苗子……”
花期忽然又喷了一口血出来,直直地吐在地上,黑红一片。
沈迈远远地看着她,挑挑眉,下意识地问:“虽然俗了点儿,还是想问一句:花期,你后不后悔?”
花期无力地俯在床沿上,手软软地垂下,已经再也听不到他的问话,再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花期,已经,死了……
……
花期的妹妹坐起身来,看着眼前满脸戾气的军汉,平静安宁:“阁下是?”
沈剑看着她白净的脸,那轮廓和花期简直一模一样,愣住,心中的狠戾一闪而逝。
花期的妹妹拥被而坐,身上的小小袄儿刚够盖住所有的肌肤,但却像穿了玄色的诰命礼服那般坦然:“想来,我姐姐不是病,而是毒吧?所以,现在姐姐应该是已经死了,你是奉命来取我全家性命的么?”
沈剑又愣一愣,惊诧于小娘子的聪慧,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花期的妹妹偏头想了想,接着道:“但你收到的命令里应该没有我才对。孙德福孙公公前些日子亲自来了一趟我家,看了我半天,然后让我以后好好跟他侄儿过日子。所以,我应该是已经被许给孙公公的侄儿了——你能杀我么?”
沈剑悚然而惊,眼中杀意一闪。
花期的妹妹点了点头,说了最后一句话:“没法子,我一家子天生就会揣摩这些。我姐姐其实是最糟糕的一个。”然后,竟然就那样堂皇躺倒,继续睡了!
沈剑手里的剑紧了又紧,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
花期的妹妹在被窝里擦了擦额角的汗,瞪大了恐惧的双眼,狠狠地咬着下唇。
……
翌日,沈迈带着眼神闪烁的沈剑回了京城。
花期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围着她的尸身大哭而痛哭。
只有花期的妹妹,跑前跑后地张罗姐姐的丧事——
因为她知道,不会再有任何贵人,来帮忙给姐姐办丧事了。姐姐要入土为安,得靠自己家人。
……
三天后,花期的父亲受不了女儿逝世的打击,也撒手归西。
花期的弟弟跟着沈家的商队远行西域去做生意,结果因为贪财跟路上的土匪争持,被乱刀砍死。
花期的母亲听了这个消息,大恸之下投了河。
花期的妹妹默默地将父母哥哥都安葬了,开始打点远行的行装。
...
番外:煦王后传 上
番外:煦王传(上)
虽然打算的是悄悄离京,但煦王的准备依旧充分。
毕竟早已经带着自家王妃出门玩过很多趟了。
来送行的只有沈家两口子,四个人的情绪有些莫名的复杂。
沈迈桥自己的马,低声跟煦王聊着天。
清源郡夫人就拉着煦王妃的手窃窃私语。
煦王看一眼自家王妃,忽然笑向沈迈道:“沈二,你比我大着十几岁,我夫人却比你夫人?大着好几岁,这个账,我怎的算不过来呢?”
沈迈怪眼一翻:“怎么的?嫉妒我有个年轻貌美的媳妇是不是?”
煦王失笑:“得了吧你!嫉妒你?就小贺氏那性子,在家不让你跪搓衣板算是她温婉,我家王妃虽然也是硬生生的干脆人,可温柔体贴四个字,可是宗室里的头一份儿!”
沈迈撇撇嘴:“得了吧!王妃看王爷你的那个小眼神儿,我熟悉得很,我们家那谁要收拾我的前头,都是那样的。王爷你还是求老天爷让你们今天的行程舒服通畅吧,不然,你晚上睡哪儿还不知道呢!”
煦王呵呵地笑起来。
离愁别绪少了一半。
那边清源郡夫人有些脸红,低声对煦王妃道:“王妃莫怪,我家那个人就那样的性子,也不会说话。”
煦王妃果然温柔地一笑,道:“哪里就在意到这些了?我们王爷掌管羽卫多年,军士武将们都是什么德行的,我还能不知道么?沈将军算是够会说话的了。你没见王爷前头的一个副手呢,来府里找王爷议事,见着我的侍女,张嘴就是这小娘子好,赏了末将做老婆怎样——我那侍女气得回了房哭着要上吊,恨得我亲手拿了根棍子抽了那家伙一顿,这事儿才算过去nAd1(”
清源郡夫人有些毛骨悚然,鬓角上的汗星星点点冒了出来,直拍胸口:“还好我们家没这事儿……”
煦王妃抿嘴一笑,低声道:“所以京里说沈将军最疼老婆,这话是没错的吧?我嫂嫂当年那个媒,可真不是存心委屈你,而是给你寻了个好归宿呢!”
清源郡夫人有些害羞,也有些恼意,下意识地瞪了煦王妃一眼:“从戎儿到你到安宁,就没在我跟前说过邹家那一位的一个字的坏话。怎么着?敢情我是必须心存着怨愤才对的?”
煦王妃掩着口咯咯娇笑起来,连忙安抚她:“不是不是,怎会怎会?”
正说着,又是几匹骏马跑了过来。
来的是安宁公主夫妇。
梁遇安下了马,直接拔步奔了煦王:“王爷,怎么说要走?!”
沈迈看见梁遇安,下意识地又往他下身看了一眼,方裂开嘴笑:“皇上的大事儿底定,王爷就出去玩一圈儿,这多正常啊!瞧你急得那个德行!”
安宁公主也从马上跳了下来,跟着梁驸马就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到了煦王的跟前:“五哥!”
话还没开始说,眼圈儿已经红了,泫然欲滴。
煦王连忙安抚:“安宁乖。都成了亲的人,不哭不哭啊!”
清源郡夫人和煦王妃便携手走了过来,一边一个扶了安宁公主的肩,安慰:“一年半载的,又不是不回来。哭什么?往年也往外跑,怎么没见你这样伤感?”
安宁抽抽噎噎地擦眼泪,摇头道:“宫里这样大的变故,谁都心里难过得不行nAd2(太后娘娘又时不时地生病。五哥这个时候不顾而去,肯定不是游玩。这一走,到底哪年哪月才回来,只有天知道了。我不傻,你们别蒙我。”
梁遇安连忙把妻子揽到自己怀里,低声道:“安宁,咱们说好的,不说这些话。”
安宁公主边哭边跺脚,小女儿的情态竟然比在宫里的时候还要足范:“我偏要说偏要说!你们都忌讳,就我不忌讳!四哥不是那种人,嫂嫂也不是那种人,五哥五嫂为什么就是不肯留下?!”
煦王失笑,反倒先去夸了梁遇安一句:“看来皇嫂这个媒果然做得好,梁驸马能让安宁这样撒起赖来,可见平日里是怎样宠她了!我替丽太妃谢谢梁驸马!”
煦王妃却笑着接了安宁公主的话:“安宁,你这个话,就小看了你五哥和我,也小看了皇兄皇嫂。”
安宁公主的哭声一顿,一边擦泪一边道:“那五哥五嫂给我解释解释。”
煦王嘴角便是一勾,眼神看向远方,有一丝惘然:“安宁只怕是不知道。阿娘当年忙着四哥和寿宁姐姐,年纪又大了,所以我三岁以后,竟多一半是跟着四哥一起长大的。所以,兄长如父,大兄三兄没顾上的,四哥都替他们做了。”
煦王的眼神回了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安宁公主道:“四哥是我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人,便连同先帝和太后在内,都是如此。所以,我跟四哥之间,没有任何的嫌隙。”
说着,煦王叹了口气。
煦王妃看他又有些恍惚,便接着说了下去:“所以世人心中王爷想要避开的,并不是王爷真正想避开的。”
安宁公主还在吃力地转这个弯儿时,在场的另外几个聪明人已经把这句话想明白了。
梁遇安微微低下头,轻声喟叹:“王爷此心,遇安明白了nAd3(”
煦王看着他,微笑,伸手拍上他的肩膀:“我本来就觉得,兄弟姐妹姻亲之中,你应该是最能了解我此刻心思的人。”
梁遇安点点头,低头看着安宁公主茫然的脸,轻声解释:“五哥跟咱们一样,不想掺合那些事。离得越远越好。”
这样一说,安宁公主恍然大悟,看向煦王的眼神也变了许多,甚至还微微欠身施礼道歉:“如此,是安宁错怪五哥了。只是,”安宁挺直了身子,有些犹豫,“安宁是女子,自然不愿意卷入那等可怕的是非之中;但五哥是个堂堂男儿,也不想建功立业么?”
煦王的脸色便有些怅然,眼神又转向自己将要行走的驿路,茫然若失。
煦王妃轻轻地拉了丈夫的手,回头微笑着看向安宁公主:“安宁,大丈夫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为并不等于怯懦,勉力而为也未必一定是勇敢。有时候,壮士断腕需要的勇气更大。”
安宁嘟起了嘴:“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敢……”
沈迈听得头大,终于忍不住了,粗声打断:“吊死在京城这一棵树上就是有种了?公主还是嫩,以后多多进宫跟邹家那小——呃,跟皇后娘娘好好学学。能自己个儿畅快地过日子,就没必要非得跟世道人心赌气较劲。煦王爷洒脱,王妃的气度也宏大,能这样,我老沈觉得,十分之好!”
开玩笑,知道那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还得天天在京城里闭紧嘴巴谨小慎微地过日子,这是吃撑了还是吃错了?!
走了多好啊!
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
最好走得远远的,各自芬芳,才最好!
……
沈迈的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儿里。
是啊,煦王虽然算不得天纵奇才,但好歹是个聪明能干的人。
让他给明宗当大将、当羽卫总管,虽然都不算委屈他。可这个活计万一开始做,只怕就要一做一辈子了。
最烦人的是,不能做得太出色,也不能做得太难看。
出色了倒不是怕明宗猜忌,而是朝廷内外居心叵测的人会各种挑拨离间,到了那种时候,难道真的与明宗兄弟两个彼此考验信心罢?!
若是做得难看了,丢得可就不仅仅是煦王自己的面子,只怕还得加上裘太后的面子,和明宗本人的面子了。
多烦?!
很烦!
非常烦。
所以,一走了之,最好的法子。
安宁公主若有所思,虽然看起来还是不甚赞同,但好歹是理解了大半。
梁遇安不再拖泥带水,冲着煦王和煦王妃一抱拳:“如此,还请王爷王妃保重身体,一世平安。”
不是一路平安,而是一世平安。
煦王又呵呵地笑起来,翻身上马,鞭子一扬:“借你吉言!”
煦王妃也上了车,掀开帘子跟众人颔首示意,笑道:“山水有相逢。你们什么时候出京玩时,说不准咱们还能遇到呢!”
大家都扬起了笑脸,眼看着车马纷纷,上了驿路。
但马车往前走了还不到一箭之地,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清源郡夫人和安宁公主面面相觑,都是一愣。
沈迈和梁遇安更是大眼瞪小眼,不知所以。
只见煦王纵马来到马车边上,弯下腰往里头问了几句什么,忽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半晌,煦王一声怪叫,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然后,众人都听到了煦王的怒吼声:“成亲快五年,我等这个臭孩子等得人都要疯了他不来!现在我想走个远远的,他就来了!他怎么这样会挑时候?!”
接着就是煦王妃的娇叱:“李霂!你再敢说他一个字试试看!”
送别的四个人先都是一脸汗,接着各自喜色神动,远远地追着队伍跑了过去:“王爷王妃,恭喜恭喜啊!”
嗯,煦王妃有孕了。
这下子,三年两载的,他们一家子算是,走不了了……
……
明宗和邹皇后在宫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先都是愣神,接着,哈哈大笑。
明宗边笑边恨声道:“让这个臭小子不孝!这下子,让他也尝尝自家孩子对着干的滋味!”
邹皇后笑得掩着口倒在床上:“阿娘若听了这消息,不定多称愿呢!”
...
番外:煦王后传 下
番外:煦王后传(下)
煦王妃有了身孕就能推干净躲起来,煦王可不行。
想要静静悄悄地一走了之,竟然没有走成!
煦王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明宗笑眯眯地宣旨诏见,见了面就开启了大功率的调侃模式:“哟!咱们家的浪迹天涯潇洒亲王回来啦?啧啧啧,怎么回来的呢?啊,竟然不是被圣旨追回来的啊?竟然是因为媳妇不小心怀孕了回来的啊?那怎么没带着有孕的媳妇跑呢?这万一到了山脚水边的生个娃娃,连起小名儿都不用费大心思了,泰山就叫阿泰,汾水就叫阿汾,只不过万一走到了峨眉山下生了个儿子,那小名儿可就女气了……”
孙德福看着煦王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知道这位爷快翻脸了,便轻轻地咳了一声儿,低声Сhā嘴:“那个,皇后娘娘让问问,王妃的怀相怎么样,若好,不妨进宫来让皇后娘娘瞧瞧。”
煦王爷哼了一声,抱肘箕坐:“进宫来干嘛?送给阿嫂调侃么?阿兄阿嫂果然是缘分天定的夫妻,这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一模一样的!”
明宗顿时气乐了:“你还真说错了。我们夫妻跟你们夫妻不一样,你们夫妻温文懂理,谨守着规矩礼节,我们夫妻却都是胆子大不要脸,所以不必得理,不想饶谁,还真就饶不了谁!”说着,一把甩掉外头的长袍,大踏步从御案后走下来,露出里头骑马射箭的胡服短打扮来,一提拳头,竟然冲着煦王就揍了过去!
煦王吓一跳,连忙跳起来招架。
两兄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动起手来!
孙德福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札手舞脚的,咳声叹气,一叠声地叫洪凤:“快去给皇后娘娘送个信儿,问问怎么办!”
明宗这边才不管孙德福的慌乱,一边下手揍人,一边咬着牙低声道:“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你个小兔崽子!就他娘的想让我当孤家寡人是不是?我是哪一桩哪一件对不住你了?哪一言哪一行不相信你了?你就这样给我脸子看!你个臭没良心的混账玩意儿!”
煦王一边躲一边忍不住还个一手半脚的,一边低声急道:“阿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明宗暴揍了煦王一顿,出了气,才呼哧带喘地坐在地上,瞪着煦王:“你说,你说!”
这边邹皇后也已经让洪凤回来告诉孙德福:“没事儿,弟兄俩打一架说开了,就没事儿了nAd1(大惊小怪的≡小不是你看着他们俩打到大的么?”
孙德福想一想,也对。这刚几年?当年也就是煦王小,自己不曾上过手,而已。
待看到两兄弟并不是没完没了,打了一会儿也就汀了说私房话,也就放了心,瞧见明宗的眼色,便悄悄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煦王见屋里没了别人,微微又放松了一些,低着头,跟明宗并排着盘膝坐下,半晌,方低声道:“阿爷临去时,把羽卫给了我,连同那些最隐秘的,也给了我。还留了话,让我‘事有不谐,勤王保驾可也’——阿哥都知道么?”
明宗点头,没好气地说:“你不是不乐意在大兄和我之间作难,把那些人交给沈迈了么?”
煦王却没理他的怒气,低声道:“羽卫看的人多。京城的人家,起初是都有羽卫的人的。所以,我刚接手那三四年,一不小心,隐约知道了,一些事情。”
明宗手指一抖,眼神鹰一样地盯向他:“哪一些?”
煦王轻轻地叹了一声,眼神飘向半空:“阿娘和王叔的那些……”
明宗身子一震:“小五……”
煦王低下头去,低声道:“我不想知道,我拼命地不想知道,可还是全都知道了……后来你让沈迈进羽卫,我抢在前一天销毁了那几家子的相关纸条,就怕沈迈翻着……再后来,觉得,好累……”
煦王摇摇头,把那些前尘往事都甩开,深吸一口气,看向明宗:“阿哥,说实话,我死死地站在你这一边,固然是君臣兄弟人伦大义,另一宗,就是因为你必须面对的这些东西,都太沉重nAd2(已经这样辛苦了,做弟弟的不帮你,就太没良心不仗义了。”
然后不等明宗接茬儿,飞快地续了下去,道:“如今大事已定。王叔没了,余姑姑没了,知情人都没了。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再被翻出来。我就不必再替你守着那堆纸提心吊胆了。”
“从小是阿哥带大的我,最知道我不是个有定性的人。既然阿哥如今文有邹家武有沈迈,那朝里的事情我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那我还耗在这里做什么?”
“阿哥一定记得,王叔说过,西域往西还有大片的地方和奇异的人群,东南往东都是汪洋大海,东北偏北有经年不化的积雪。阿哥,我都想。阿哥,我不喜欢现在这样憋着端着的生活,我想自由自在的,我想纵马飞翔……阿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当年阿娘和姑姑在西北的日子,她们竟然还去打过狼……”
煦王越说眼睛越亮,最后竟然都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
明宗虽然一直面色冷冷地看着他,但眼神却越来越温暖宠溺,见他忘形,伸手照着后脑勺给了一巴掌:“臭小子!都有了孩子了,给我消停点!别顾前不顾后的,性命大于天!记住了没有?!”
煦王吃痛,哎呦一声,才边摸着头边笑:“阿哥,我只是想出去玩,京城太远,有可能会很久不回来,而已。”
明宗叹口气,瞪了他一眼,埋怨:“那你就没有想想阿娘的感受?我忙的脚不沾地,大兄刚没了,寿宁又那个鬼样子,最重要的是,跟她一辈子形影不离的余姑姑也没了——她老人家已经够孤单的了nAd3(你再这样一走,得伤透了她的心。你等着吧,阿娘到现在还没传你去骊山,心里指不定怎么生气呢!我可告诉你,到时候我可不替你挡雷!”
煦王想起来裘太后的脾气,也忍不住微微缩了缩肩膀,半天才嗫嚅道:“回头我让岳氏进趟宫,去跟皇嫂讨个主意好了……”
明宗想起他刚才的混话,一翻白眼:“别别,我媳妇儿嘴损,小心我们得理不饶人,万一把你们家孕妇调侃哭了怎么办?!”
煦王嘿嘿地乐。
……
结果,还没等邹皇后给他们两口子出主意,明宗得了信儿:“太后娘娘的銮驾从骊山回来了!已经到了兴庆宫,都安顿下来了!皇后娘娘赶忙过去了,帮着收拾东西,太后不管那些,进了门就令传煦王夫妇去见!”
明宗扶额,面色一苦:“要糟!”
煦王带着煦王妃磨磨蹭蹭地进了兴庆宫。
进了长庆殿的大门,已经升了首领女官的桑九接了出来,笑容满面:“王爷和王妃来了?快请进!太后娘娘念叨了几十遍了呢!”
煦王夫妻相对无语,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内室。
裘太后一看见他俩就挥手赶其他人:“都走都走!乱糟糟的!”
邹皇后本来打算留下来缓颊,结果也没了机会,只好歉意地看看煦王夫妻,带着沈英妃、牟燕娘和一屋子的下人退了出去。
结果,人一,裘太后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就绷不住了,眉花眼笑,欠身一把把岳氏拉到了怀里,好一顿揉搓:“好孩子好孩子!赶紧给哀家生个大胖孙子来!”
又看着傻了眼的煦王嗔道:“臭小子!走还不坚定点儿!不就是有孕了么?加厚车里的褥子,轱辘上绑上皮毛,走慢一些,哪怕出了山西道就停下找地儿生孩子,也别转回来啊!这下好了,三五年都走不成了吧?!笨瓜!”
岳氏虽然发懵,却反应极快,听裘太后的话,又惊又喜,小心地低声问:“阿娘不怪我们?”
裘太后亲昵地捏着她的脸颊晃一晃,方笑道:“我是从小在外头野大的,自然知道外头的世界有多精彩。之前你们俩虽然也出门玩,可是三五个月就得回来。那是霂郎顾念着兄弟君臣,怕他不在,万一他四哥玩不转京城防卫怎么办。如今事事妥帖了,他要走,只怕就连他阿哥都不拦着,我又做什么要给他添这个乱?”
煦王只觉得浑身像是六月天喝了一壶冰水般通泰,眼睛不由便有些红:“阿娘,你总是最替我们着想。”
裘太后悄悄往窗外看看,嘘了一声,低声道:“莫要告诉她们,不然,你阿哥心思重,怕要疑我不相信他了……”
岳氏忽然低低问道:“那阿娘到底信不信皇兄呢?”
裘太后顿了一顿,笑着去拧岳氏的脸颊:“这孩子,怀了孕便这样刁钻起来!”
然后冲着煦王眨眨眼,提高了声音:“有了孩子了,就给我安安生生地在京城里呆着!一个个的,不忠不孝!等我去了地下,看我怎么跟先帝告你们的状!都给我滚回去,一个养胎,一个反省,禁足十个月!”
邹皇后在外头听着,怎么都觉得这话有些怪异,想一想,又释然了,低声笑着对桑九道:“快去打个岔,不然煦王夫妻不定怎么尴尬呢!”
桑九点头答应,忙敲敲窗子:“太后殿下,您刚才要的柿饼取来了,现在可要端进去?奴婢记得煦王妃也爱吃的。”
裘太后气哼哼地:“端进来罢。不过那个东西热,岳氏吃一块解解馋罢了,不许多吃。”
邹皇后松了口气,笑着走了进去,就看见煦王和煦王妃两个人都低着头站在裘太后对面举袖擦眼睛。
因为有裘太后的话,煦王和煦王妃禁足,所以煦王府竟然安安静静地待到了煦王妃生产的时候。
腊月初一一个五鼓,煦王妃发动了。
这一生就是一整天。
一直到了晚上,孩子落地,是个男娃,嗓门洪亮,身体健康。
煦王抱着儿子喜得合不蚂。
明宗在一旁看着,又羡又妒,嘀咕道:“不就是儿子么?朕以后必要生上十个八个的才甘休!”
裘太后听了也高兴,令明宗:“快给你侄儿赐个名字!要好听的!”
明宗想了半天,赐字曰:“维”。
裘太后和煦王听了,都觉得好。
满月时,裘太后抱着小小的孩子,轻声地哄:“维哥儿,祖母的好孩子……”
煦王看着裘太后的样子,心里一颤,转身拉着明宗低声道:“阿哥,阿娘实在是寂寞,你快些给她老人家生孙孙!”
明宗使劲儿翻他的白眼:“用得着你说?!”
……
煦王在京城一住就是五年。
其间,邹皇后生了大皇子,安宁也生了个宝贝女儿。接着,凌珊瑚给明宗生了个女儿,高韵生了个儿子。
而明宗因为大明宫里接二连三地生孩子,儿子女儿竟然转眼都齐全了,心情格外地好。就连上朝时,都好说话了很多。
维郎四岁了,能跟着煦王骑马,能跟着煦王妃坐车,吃大人的饭,说大人的话,简直就是个小大人了。
煦王看着他的样子,微微踌躇了一下,就带着他和王妃去看望了一下裘太后。
回来后的第三天,一家子悄然出京。
这一次,连送行的人都没有。
邹皇后听说煦王封府离京,有些不放心。
加上崔漓怀了孕之后常常找自己说话,邹皇后很是不胜其烦,便借着这个由头躲到了兴庆宫。
邹皇后心事重重地坐在裘太后旁边,自己小声琢磨着:“前些日子见煦王妃,还听她讲,王爷忽然爱上了游水,又拉着她也学——敢是这两口子去了东南沿海一带?”
裘太后正由着桑九给自己揉捏肩背,闻言懒道:“只怕是的。我有个妹妹当年嫁了东南那边的时任水军都督,后来一家子习惯了那边的气候,就不肯再回来了。听得说在那边开了作坊专门给水军造船。小五两三个月前缠着我要了人家的地址去,怕不就是要跑去玩,给自己找地头蛇照拂呢!”
造船?!水军……
煦王不是要出海吧?!
邹皇后顿时一愣,皱眉道:“我虽然没出过京城,更没去过海边。但是水火无情,出海可不是闹着玩的!早听人说过,但凡海上起了,那就是九死一生……阿娘,您快给姨妈去信,让她万万拦着小五,万万的不能出海啊!”
裘太后虽然形容懒,但这句话却听了进去,立马坐了起来:“我这就写!”
裘家的那位姨妈回信来,信誓旦旦:“放心,保证拦住了小五——他还没来,来了我就让家里的人寸步不离地跟紧了他,姐姐就放心吧。”
邹皇后听说了,方才放下了心事。
谁知,半年后,东南水军八百里加急传过来消息:“煦王一家出海游玩时遭遇风浪,连带随行的两艘大船,船夫、军士,共计一百六十八人,不知所踪。”
接着便是裘家姨妈的亲笔信:“……姐姐,都怪我,我听渔民说那几日风平浪静,所以让他们在近邯转。谁知突然就起了风浪……”
裘太后当场便晕了过去。
明宗和邹皇后相持大哭。
沈迈、清源郡夫人、安宁公主和驸马梁遇安急忙都进了宫来安慰帝后。
众人一阵温言劝慰,却都敌不住沈迈的一番话:“煦王爷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最良善、最友悌、最孝顺的人,这种人怎么可能短命?大家不妨再等等消息。我总觉得,若不是王爷带着王妃和小郡王过些日子自己回来,就肯定是王爷等有奇遇,漂流到附近的岛上去了——那边不是岛屿特别多么?”
明宗听了,觉得有理,连忙去长庆殿说给裘太后听。
裘太后却不信,只是哭个不停。
邹皇后无法,遣了沈英妃带着二公主住了过去,****围在老人家身边,终于慢慢地开解了不少。
但煦王一家却一直没有消息。
直到六七年后,日本国遣使来哭诉:“数年前,流求那边忽然去了一伙上国的人,甚是强横,渐渐竟统一了全岛。统一便统一吧,我们隔着大海,各过各的日子就罢了。谁知道这两年这些人特别不安分,总是来骚扰我们的边境。他们的船又坚固又大,日本岛上根本就没人是他们的敌手——那些人的首领似乎被称为王爷,请问大唐皇帝陛下,可知道这些人么?”
鸿胪寺这时候却是邹齐在做少卿,闻言矢口否认:“我们从哪里得知?若是贵使有对方的俘虏,我们倒是可以帮忙审审看。”
日本使节顿时便傻了:“那些人都是极为硬气的人,个个都是万人敌,我们如何能俘虏得了?何况,就算有极个别的受了重伤,也绝对不肯被俘虏,都宁愿自尽的!”然后倒是交了一件皮甲上来:“只是这个东西,不是大唐军队独有的么?”
邹齐看到这件皮甲,眼睛顿时一亮,急忙正色道:“这个东西,倒还真是我大唐的军队配制。贵使是从哪里来的?皮甲的主人何在?”
日本使节松了口气,忙道:“这些人人人都穿着这种皮甲,只是有些精致,有些简陋。我拿的这一件,是我国一名忍者偷袭他们时顺手偷回来的。那皮甲也不知是哪一个兵士匆忙间没有穿上,所以遗留在了那里——不过他们真的训练有素,被偷袭了还能全身而退……”
邹齐被他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待听到全身而退四个字,方和煦地笑了,伸手轻巧地拿过皮甲:“我去替你问问兵部,看看这是哪年的东西,配制给了哪支部队。”
日本使节感激涕零。
邹齐拿着东西一路飞奔,直接叩阙入宫,递到了明宗案前:“煦王爷有消息了!”
……
后来就简单了。
大唐自然不承认这是军队的东西,只说是仿造的。
裘太后看了皮甲,知道了确切的消息,又听说那边的首领竟然还常常带着个年轻的小郎出战,激动得拉着沈英妃喝酒舞剑,大半夜才睡下。
明宗则捋着留起来的美髯呵呵直笑:“朕的亲弟弟,岂是区区天灾能收得走的?如何?到底去海外开疆辟土了吧?!”
沈迈摩拳擦掌地大呼痛快,惹得清源郡夫人天天提心吊胆,怕他年近半百了又想请旨出边大战。
安宁公主这才恍然明白了一些:“驸马,这就是你所说的,鱼跃此时海,花开彼岸天?”
梁遇安边抱着二女儿画画,边笑道:“这就是,煦王爷想要的自由。”
...
番外:崔漓 一
崔,这是一个荣耀了百世的姓氏。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乃至于大唐太宗重订《世族志》时,取李家为第一等,皇后长孙家为第二等,第三等,就不得不取崔氏。
虽然李唐两百多年的各代皇帝,都以打击世族为己任,而崔氏在朝中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发言权,但崔这个姓氏,仍旧代表着比李家更加久远尊贵的骄傲。
崔漓的崔,就是这个崔。
若是数到远祖,崔漓应该算是博陵崔氏的旁支后人。
只不过崔酲好面子,所以只说自己家是博陵崔氏的后人,旁支二字,隐瞒得滴水不漏。
真正的崔家一直都是骄傲的。
崔漓从小也是被这样教育的。
只可惜,崔酲是这个旁支家族里最典型的代表人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所以潜移默化,崔漓虽然有着属于世族大家女子的骄傲自尊,也有遗传自她父亲的虚伪和功利。
所以,明宗下旨采选时,崔酲虽然已经非常明白地告诉她:“如今的后宫云波诡谲,踏进去就是万丈深渊。咱们家目前稳当得很,实在不必要去蹚这趟浑水。你找机会,让自己落选就是了。”
但崔漓却不这样想。
自己家的底细自己家清楚,难道那些真正的大家族就不清楚了么?人家不过是因为没碰到他们的利益,所以懒得搭理自己家罢了。
所以,自己的婚姻事,其实很尴尬,想要嫁给真正的世家大族,只怕是很难的。而真让自己去跟朝中这些所谓的新贵们联姻——又有哪一个,比得上当今的皇帝呢?
当然,后宫是很乱,可是再乱,有谁能乱到一个不争不抢袖手旁观的小小嫔御头上?只要自己拿定了主意三年五年不跟明宗有牵扯,只怕便是当今那位浅薄苛刻的皇后,也是拿自己没有办法的nAd1(
至于三妃——崔漓想了许久,才决定:要跟她们划清界限。
因为,她们三个人,都不得裘太后的眼。
从先帝一朝开始,只要不得裘太后的眼的官儿,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虽然明宗一朝已经有了细微不同,裘太后不再出现在前朝,但大明宫里,崔漓笃定,肯定仍旧是由这位太后拿最后的大主意。
既然如此,自己只要不争、不搀和、取悦太后,做出个不卑不亢的样子来,跟三妃保持距离,对皇后保持尊重,那个压根没见过世家大族嫡支女子的明宗皇帝,还不是手到擒来?!
崔漓咬着牙决定:自己去搏这一把!
所以,面选的时候,她悄悄地撩拨了程氏和贺氏一回,果然,两个硬气的小娘子都跟着她“同仇敌忾”起来,大大地顶撞了德妃贤妃一回,完美地在裘太后和明宗面前亮了相。
至于进宫之后,虽然邹皇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肤浅,可还是被自己的风姿慑服,竟然御口钦赐了“高雅”二字来评价自己。
崔漓十分高兴,也十分警惕。
这个邹皇后,不是个蠢货,看来,会更难对付一些呢。
……
其实,邹皇后不是个坏人。
她也很是愿意高看自己一眼。
而且,其实她明里暗里,还是很照拂自己的nAd2(
崔漓慢慢地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真的与邹皇后为敌。
一起大闹、一起进宫的程氏显然比自己更快地适应了宫廷生活,高高兴兴地袖手旁观起来。而且,她似乎更加懂得隐藏自己。
比如现在,自己因为位份和被邹后称赞的缘故,被三妃和大家拿来当靶子时,程氏却在远处看戏。
崔漓终于很直接地“晕倒”在了地上,然后干脆利落地以“身子不适,许是中暑”这样的借口离开了端午宴席。
身边的两个陪嫁侍女都掩着嘴笑了一路,低声赞道:“小娘,你胆子真够大的!”
崔漓微微翘翘嘴角:“皇后不在场,这种作态除了招圣上厌恶,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我可不去给她们当那个陪衬。”
崔漓觉得自己后来一直也在看戏,只是贤妃挑剔的眼光却围着自己乱转。
崔漓不耐烦了,看来,要找个机会,好好地再给她一个教训才好。
时机来得很快。
贤妃的生辰到了,刘美人私闯清宁宫被邹皇后禁了足,自己单身赴宴。
但是人刚到,就被贤妃揪着自己的下殿刘美人没到场的由头,没完没了地嘲讽。崔漓动了真气,偏头低声告诉阿珩:“去把刘美人叫来,就说圣人来了。”
贤妃嚷得凶,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出口气而已,但崔漓却看得出来,她眼中明晃晃闪过的,就是杀机。
崔漓知道,自己若今日不好好地把两个人的梁子再结深一些,只怕自己的下场,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就是不明不白地残nAd3(
结深一些就不怕了么?
那当然啊。
如果这梁子是结在皇帝眼前的,那贤妃要动手害自己,就得顾忌一下明宗的多疑性格了。
崔漓胸有成竹,安安稳稳地跪在那里等着贤妃的人来掌自己的嘴。
果然,众妃嫔劝住了。
然后,刘美人来了。
崔漓心头冷笑,不是说我不会御下,带坏了下殿美人么?那好,你们来给我做个榜样,让我瞧瞧,你们是怎么管束这种牙尖齿利、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的!
崔漓从容立起,回头看看急匆匆赶来的刘美人,再转身向上位三人施礼,平静道:“婢妾刚才遣人去唤刘美人,既然人来了,请娘娘们训示。”
来来来,你们行你们来啊!
刘美人发现被诳了来,发起了脾气。
但是这个脾气越发越大,让人觉得,这样怪异。
崔漓一开始在怀疑德妃挑拨。
因为德妃一直在拼命地暗示刘美人,明宗恐怕是来不了的——
“刘美人,虽说圣人忙得未必能抽空过来,但你既然已经来了,难道这满殿的姐姐们还讨不得你一个时辰的空闲么?赶紧先给贵妃贤妃见了礼,坐下去罢!”
果然刘美人信了这一句,立即先给三妃道了歉,然后给贤妃送了贺仪,接着,竟然还要走!
贤妃顿时被气得脸色铁青,咬着牙不知说什么好。而被这样无视的宴席主持赵贵妃则颜面尽失,气得玉掌重重地拍在案上:“刘氏!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放诞无礼!”
而德妃,竟然又觑到了这个空儿,再加了一把火:“张口皇后娘娘,闭口皇后娘娘,圣人来不了,再有一个皇后娘娘做挡箭牌,你便把全宫的姐姐们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是哪里的规矩!”
这种挑拨已经做到了明面上……
崔漓本来想要站起来跟着喝止刘美人的,但是德妃这一句话,反倒让崔漓犹豫了。
至于,做得这样明显么?
德妃就不怕别人议论她么?
能进宫的就没有一个傻子,谁看不出来她在挑拨?何况,这种情形下的挑拨,又于她有什么好处?
崔漓心里狐疑万端。
果然,正在刘美人?大闹时,神出鬼没的明宗来了。
崔漓知道德妃必是在害刘美人,所以明宗的出现很正常。
但是,德妃到底想要做什么?害了刘美人,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崔漓垂下了眼眸。
——这还是自入宫以来,崔漓第一次见到明宗发脾气。
阴阳怪气啊,呵呵——
“这可怎么好?朕不仅听到了朕亲命暂掌六宫的贵妃娘娘以势压人,还恰好听到了朕的宠妃是如何跋扈地要平白无故掌一位知书识礼的美人的嘴……朕还听到了这位正直刚烈的美人,是如何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劝说,坚定地站在了道理一边,打算一巴掌把朕的后宫都扫进去的,那一段。”
明宗的话,说得尖酸刻薄,可偏偏还带着一丝平静温和的笑意。
这让在场的众人,都觉出了一丝无言的寒意。
但崔漓却没有那种感觉——
说笑杀人而已,那不该是帝王将相最擅长的事情吗?
所以,看到说这番话的明宗,崔漓简直想要击掌叫好了。
明明白白的欣赏赞叹写满了崔漓的双眼。
明宗不是瞎子,一个气质高雅、镇静从容的女子,面色不动,眼中却满是激赏而非倾慕,这种能够给予他强大满足的情形,又怎么会逃得过他的视界?
明宗怡然自得,举重若轻地处理着妃嫔之间的小龃龉。
将刘美人送去宫正司,赞了贤妃,警了贵妃,贬了程氏,同时,还敲打了崔漓一句。
哦,注意到我了。
而且,处置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是没忘了我。
即便是敲打,也这样可笑——
崔漓抿着嘴,嘴角忍不住上扬起了一个极为可爱的弧度,垂下眼眸,心里的得意满满当当。
……
可是又有谁想得到,邹皇后竟然被废了!
而且,刘美人还是那个导火索!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被重新降为才人的程氏悄悄来寻崔漓,好奇地问:“崔姐姐,我瞧着那天德妃娘娘的状态不对头,你看呢?”
崔漓心中一动,看来程氏的确是个聪明人。低头想了想,崔漓叹了口气,低声道:“如果德妃不说那些话,刘才人的嚣张是不是会显得很突兀?可如果刘才人不那样嚣张,是不是就不会激怒圣人,以至于把她直接扔进宫正司?她如果不去宫正司,而且一进去就面临着被杖毙的危险,那么关于她把皇后娘娘供出来的话,是不是就不那么可信了?”
程氏吓了一跳:“崔姐姐,你是说……”
崔漓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眼神却惆怅地转向窗外,似乎在喃喃自语,又似乎在说给程氏听:“这座大明宫,到底埋了多少冤魂白骨啊……我怎么会进到这种地方来的……”
程氏看着崔漓的眼神依旧欣赏尊敬,只是也黯然下去了,半天,才忍不住说:“崔姐姐,当时,咱们不那么冲动就好了……虽然你说的很对,太后和圣人没降罪给咱们,可是,也把咱们的一辈子都绑在了大明宫……”
崔漓的眼角微微一颤,看向窗外的眼神中,有了一丝冰寒。
但口中却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轻声喃喃:“是啊,一时冲动,大错铸成……”
说完,崔漓闭上了双眼,整个人散发出悲哀的味道,慢慢地躺了下去。
程氏看着她单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转身静静地走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
没有告辞,是程氏对崔漓的认同和亲近。
但在她出门的瞬间,崔漓的眼睛睁开,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多宝阁的雕花,轻轻地咬了咬牙。
没多久,路修媛忽然落水而死。
偌大的一个含冰殿,就剩了程才人一个。
崔漓正在犹豫,阿珩变了脸色急匆匆来通报:“程才人晕过去了。御医说是过度伤心。”
伤心?!
崔漓心中一震,急令:“走!!”
主仆们迅速赶了过去,正好看到沈昭容守在程才人身边,看着她流泪却一筹莫展,见自己来了,面色欣喜地站了起来,向自己招手:“崔婕妤,你快来!程才人哭得不行,我都不会安慰人的!”
崔漓忙点头上前,蹲身下来,拉住程才人的手,轻声道:“妹妹,你还好么?”
程才人抬眼看她,眼泪汪汪,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哭道:“姐姐,我怕,我怕一个人呆在这里……”
崔漓看着程才人抓着自己腕子的手,若有所思。
程才人抬头再看她时,已经满满的都是祈求:“崔姐姐,你今晚能不能陪我住在这里……”
崔漓明白了过来。
看来,路修媛之死有蹊跷,而程氏知道了些什么,所以吓坏了。
正在这个时候,明宗来了。
崔漓当机立断,转身跪倒:“圣人,程妹妹伤心过度,含冰殿里本来就冷,加上路修媛一走,这偌大的殿阁越加空旷,只怕程妹妹一个人住——如今刘才人没了,我也正好是一个人,不如把程妹妹挪到我那里去?我也好宽慰照顾她些。”
明宗不在意地点点头:“你们姐妹和睦,当然好。我正担心程才人无人照料呢。”
话音刚落,贵妃和德妃走了进来,正好听到后半句。
贵妃忙问:“怎么?这是要程才人搬家么?”
崔漓刚刚点头谢了明宗,闻言站起身来,手臂微微一架,宽大的袖子垂下来,恰好遮住了躺在榻上的程氏:“是。程才人伤心晕倒,冬日天寒,嫔妾那里又也剩了自己,所以请了圣人的旨意,挪程妹妹过去做伴。”
贵妃眼中的厉色一闪,嘴角扯动:“你们姐妹俩一向共进退,这个旨意请得很好。”
程才人连忙从榻上爬起来,翻身跪倒在地,身子微颤,冲着贵妃和德妃拜下去:“给二位娘娘问安。嫔妾胆子小,路修媛刚没了,嫔妾实在是不敢一个人……”
这个话说得既直白露骨,又示弱怯懦,贵妃的面色反而好看了些。
德妃深深地看着程才人,抿嘴一笑,道:“没事,你们崔婕妤胆子大,你跟着她,以后就什么都不怕了。”
崔漓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只是回身扶起了程才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瞬都不放。
这个姿态顿时赢得了明宗的好感,趁着贵妃没注意,打量了崔漓好几眼。
崔漓目不斜视,不动如山。
心中却轻轻为自己喝彩:干得好!
程氏连夜搬到了紫兰殿,安顿好,呼呼地睡了一个整夜。
第二天,把自己的侍女小语放在门口,然后示意崔漓把阿珩阿琚也都遣了出去,和崔漓两个人关上门,躲在内室里,才低低的声音把事情说给崔漓听:
“姐姐,我差点要,吓死了……”
“路修媛临死前几天,脸色都不太好看,还天天自言自语。有一天我恰好从她门口过,她忽然叫住我,问我:‘你知不知道大明宫的许多殿阁里都有密室’?我的天哪,我差点被她这句话吓死!这种话哪里能接?我赶忙胡说了两句跑了。”
“结果,那天下午她在屋里来回来去走了几十趟之后,去了清晖阁。”
“然后……”
程才人说到这里,脸色煞白,双唇颤抖,噎住了。
崔漓心头也是一颤——这是她在大明宫看到的第一条人命啊!
“然后,是不是,路修媛就没回来?!”
崔漓压低了声音问。
程才人咬住了嘴唇,不再说话,惊惧地紧紧盯着崔漓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崔漓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喃喃:“看不出来,赵贵妃也有这等当机立断的手段!”
程才人颤声道:“那德妃娘娘,又是为了什么,会那样的眼光,紧紧地盯着我……”
崔漓深深呼吸,低声道:“妹妹,大约是,你们含冰殿里,有她们俩的眼线……”
程才人的脸色已经白得几乎要透明了。
崔漓拼命地提醒自己沉住气,不要露出对程才人的怨恨之色——
如果为了示好你,却把我自己折进去……
崔漓又深深呼吸了一次,才低声道:“程妹妹,你要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察觉。你只是,恐惧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住过的地方,而已。”
程才人紧紧咬住嘴唇,使劲儿点头。
崔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深宫之中,咱们得先自保。至于其他的,来日方长。”
程才人犹豫片刻,又使劲儿点了点头。
...
番外:崔漓 二
谁知道,除了程氏,竟然还有人算计紫兰殿!
沈昭容不知怎么拐了个弯儿,竟然把采选的人中明宗最怜惜的那个凌婕妤也给送过来了!
凌婕妤进了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崔漓和程才人:“沈娘娘告诉我,让我跟两位姐姐好好学,乖乖住,不许我离开这里。沈娘娘还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让咱们等着看好了。”
崔漓和程才人目瞪口呆。
不过,还好,凌婕妤真的很安静,很乖。
程才人也很安静,很乖。
崔漓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明宗什么时候能来?凌珊瑚在这里,想必他很快就会过来了吧?那么,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办?是要承宠,还是要退让,还是,假装自己不存在?
阿珩无意中的一句话,却提醒了她:“最近大家都安静得很啊。好像连裘昭仪都不怎么出门了。”
崔漓心中一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出那个风头!
所以,凌婕妤受宠就让她受,程才人如果也想承宠就让她去,自己只管安安静静地旁观就是。
拿定了主意,崔漓恢复了自己高雅的生活,每日看书观花,与程、凌二人着棋、绣花,性子淡淡的,表情暖暖的,眼神清清的,笑容稳稳的。
紫兰殿跟着崔漓沉静了下来,给人的感觉,格外的舒服。
接着沈昭容就亲自上门来玩了。
看看凌婕妤,看看崔漓,捎带着看看程才人nAd1(
可是,崔漓并不想跟沈昭容过于接近。
她背后就是邹皇后,她对面站着三妃,她家阿爷抢的是裘家在军中的地位,她和明宗有一种谁都没有的默契——
她是个麻烦,祸害,惹事精。
崔漓待沈昭容很疏淡。
所以,整个紫兰殿与沈昭容,都格格不入。
沈昭容其实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所以,后来,她也就不来了。
然后,明宗纳了新后。
再然后,新后的手底下,方婕妤死了,一尸两命。
整个大明宫静悄悄的。因为明宗被这件事弄得很愤怒,很伤心,宣政殿一锁就是三天。
紫兰殿也静悄悄的。反正没人来,大白天便也关着门。
可是,本应该在玄元皇帝庙里静坐的明宗,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明宗来的当天就宠幸了程才人,然后就颁了旨意,晋位为美人。
崔漓心里酸溜溜的。
但是程才人是怎么跟明宗那么快就滚到床上去了呢?
崔漓只是看了阿琚一眼,阿琚就明白了,转身出去,三言两语就套了小语的话出来,回来悄悄地告诉了崔漓。
崔漓轻蔑地一笑,低声悄道:“好手段。”
转过头来,光明正大地取笑程美人:“啧啧,看看诏令上怎么说的——诚心为皇子祈福,颂念往生咒千遍,不惜自身——听说跪经跪得膝盖青紫了大块?听说为这个跟圣人抢裙子来着?啧啧啧,程妹妹,你快说说,当时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呢?!”
程美人的脸红成了番茄,咬着牙恨骂小语不绝:“语儿这臭丫头,必是她说出来的——嘴上这样没有把门的,转眼就把她主子我卖了个干干净净,你等我回去好生地收拾她一顿!”
如今的房里,唯有三个主子围坐说笑,侍女们都被撵了屋外nAd2(所以大家说起话来格外没有忌讳。
凌婕妤在一旁笑嘻嘻的,也跟着打趣程美人:“程姐姐成天说自己是看戏的,我们是演戏的,如今可也轮到你了呢!”
崔漓眉梢一动,没想到凌婕妤竟然也这样灵透,心中微微一动,暗道此人以后可要提防些才好,然后堂皇地看了凌婕妤一眼,抿嘴笑一笑,方转向程美人,笑意中带着莫名意味:“你听听,连珊瑚都这样说了——她说的极是。你最得意的,就是能站在旁边袖手看戏,可如今世事如棋,你自己也登了台上了场,算是跟我们扯平了。”
大家说笑,程美人却浑不在意。
崔漓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两个人,自己交好就是因为她们俩虽然聪明,却单纯善良,可这单纯善良也有单纯善良的不好处,那就是,就算是已经有了危险的前兆,她们俩还是不当回事。
听听凌珊瑚的话:“凡事往好处想,咱们仨如果越来越得宠,又不生嫌隙,又进不来别人,再足不出户,大场合都低调一点——她们还能怎样呢?”
这世上的事情,是你低调躲避,就能躲得掉的么?
崔漓虽然心里知道不妥,却也暂时无法可想,只好也跟着把事情往好处想:“希望,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好。”
已经露了头,如果不能借势而起,那么被皇后针对、陷害,乃至打落凡尘,必定就是顷刻之间的事儿——
新立的这位皇后,可跟邹皇后不一样呵nAd3(当皇后照料的第一个生孩子的嫔御,她都敢照顾成一尸两命,已经不要面皮若此了呵。
崔漓对这个皇后的警惕之心,超过了三妃。
所以,既然已经有了程美人这个风头,那就不妨干脆把明宗的心留在紫兰殿好了。
紫兰殿的猜枚赌茶、浅斟低唱,巧笑嫣然、琴棋书画,牢牢地恰了明宗的神思。
没多久,程美人晋位成了程婕妤。
崔漓抿着嘴,拉着凌婕妤的手,一起笑话程婕妤:“看你还怎么说嘴,如今可真是粉墨登场了不是?”
程婕妤显然也慌了心神,死死地拉住崔漓不放:“你必须跟我一起顶这个风头!我一个人,我不行,我怕的要命!”
崔漓想了想,时机似乎也算合适了,点头应下。
一架双面绣的屏风送上去,明宗有了个送到手的借口,大手一挥,逼着戴皇后晋了崔、程二人的位份。
崔漓心中计算片刻,知道这就差不多了。
而新晋的程充容,立时便呆若木鸡,吓傻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一次,连凌婕妤都知道紫兰殿怕是要倒霉了。
只有沈昭容不知道,还大笑着跑来恭贺。
崔漓看不起她那缺心眼儿的模样,懒得搭理她。
程充容慌了手脚,竟然还跟沈昭容越好万一有事就去寻她帮忙。
崔漓叹了口气,看着程充容,心下不由得惋惜起来——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娘子,一个相处舒服的同路人,若是能再多走一段路,就好了啊!
可是,没多久,程充容就痢疾了,三两日,好好的一个人,没了。
崔漓精神恍惚。
阿珩阿琚都死死地守在她身边。
阿珩提心吊胆地不住往四周打量:“这个内侍不是坏人吧?那边有个小宫女往咱们这儿看呢。”
阿琚的神情却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程充容必不是病死的,必是有人害她。她必是要报仇的,只是不知道最近谁会倒霉。”
崔漓正在发呆,闻言扭脸回来,看看阿琚,又看向窗外,低声道:“她风头太盛……我本来以为只会给她个绊子,夺了位份就罢了,谁知道竟然一下手就是要了她的命……一后三妃,她们只怕没一个逃得了干系的……”
阿琚紧紧地贴在了她身侧,胆小地说:“那程充容一定会去找她们四个的,对不对?”顿一顿,又低声问:“小娘,咱们怎么办?”
崔漓轻轻地阖上眼,咬了咬牙,低声道:“先看看,看凌珊瑚怎么办。”
翌日清晨,凌婕妤令人传言:“昨夜梦魇,浑身大汗,今日觉得头重脚轻,只怕是病了。”
崔漓微微点头:“她的法子是称病。不错,大家都知道,她一向胆子小。碰到这种事情,她不病就不对了。”
阿珩看看阿琚,低声问阿琚问过的那句话:“小娘,那咱们怎么办?”
崔漓深吸一口气:“请封宫。”
明宗再来,崔漓痛痛快快地洒落了一大篇,痛哭着请求:“嫔妾怕死,求圣人放嫔妾一条生路。”
明宗跌跌撞撞地走了。
崔漓边擦泪边站了起来,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郁卒:“陛下,咱们,再见罢……”
……
崔漓封宫,不仅封住了外头的窥视目光,还把那个聪明的凌珊瑚赶了出去。
凌珊瑚如愿以偿地去了沈昭容的蓬莱殿。
有沈昭容的照顾,无人敢再欺负凌珊瑚。
崔漓开始休养生息。
有时候,崔漓会想,也许,真的在大明宫这样过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没有争斗,没有烦扰,也很好。
虽则寂寞,但自己一直也都没有过热闹日子的习惯,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其实很适合自己。
崔漓把心思沉了下来,不仅看花,甚至开始亲手种花、浇水。
她觉得,能跟着这一殿的兰花盛放闭合,能这样让自己的悲喜不被外头的脏臭事情牵绊,真的,真的,很惬意。
那一段日子,崔漓过得十分舒适,洒然,甚至,真的有了飘然出尘、仙姿绰约的影子。
带着崇拜眼神看她的阿珩阿琚悄声议论:“小娘越来越美了。”“那不叫美,那叫高雅,脱俗!”“高雅脱俗难道不是最美的么?”
崔漓不在意这些。
这种日子,如果能一直过下去,当然是好极了的。
但就怕,总是会有一些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人,跑来自以为好心地打扰自己神仙般的生活。
崔漓一直以为,来的会是奉了邹充仪的命令来请自己出山与新后争斗的沈昭容,或者是不坏好意、抽空来为难或意图除去自己的贤妃或贵妃,又或者是在蓬莱殿里过得太舒服以至于想要“接济”自己的善良的凌珊瑚,却万万没有想到,来的是明宗。
他怎么来了?
崔漓心中若有所悟,德妃,听得说,死了?
而且,是误服了朱砂?
食丹炼汞的人,怎么可能会误服?!
这种幌子,不过是大家面子上有个交代得过去的借口罢了。
至于到底怎么回事,就是以崔漓这样离着权力中枢遥远的不得宠嫔妃,也能猜出个一二。
“想是,她以前做的错事,被圣人查出来了?”崔漓试探明宗。
明宗痛快地点了点头:“是。贤妃死胎、邹后被废,她是首功——贤妃的毒,是她下的。我刚刚查到这里,她就误食朱砂死了。想来程氏的死,她也脱不了干系。”
崔漓垂下了眼帘,死了一个人,就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她的头上。你怎么不说方婕妤路修媛的死也是她做的?
明宗发现了崔漓的不为所动,有些沮丧,低声问道:“漓儿,朕是不是很没用……”
崔漓心头一震。
明宗这是,在对自己,示弱?
不不,不对,皇帝哪里用得着对自己一个小小的封了宫的嫔示弱?
他是在对自己说真心话!
他——相信自己,依赖自己!
崔漓的心中就像是被一道阳光狠狠地照亮,整个人都要发起光来!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么?!
崔漓不由得把全身的所有温柔细胞都调动起来,主动地搂住了明宗的脖子,亲密黏粘地细细吻他,压低了声音,编造了家里的各种宅斗状态去哄劝他,想了想,还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内院的事情,我母亲说什么,便是什么,余者谁来告诉我阿爷什么他都不信,哪怕让他亲眼看见母亲杀人,他也是不信那把刀是母亲主动想要拿在手里的。”
明宗果然被那种夫妻间的信任状态吸引,拍着腿赞叹:“夫妻之间,信任若此,真是人生之福!”
崔漓再进一步,整个人显得更加恭顺柔软:“所以陛下肯全心相信嫔妾,肯把德妃之死的实情告知嫔妾,嫔妾心中十分安然。封宫的日子也会过成岁月静好。嫔妾知足。”
这句话一说,即便是白天,即便是仍在封宫,即便是并未打算要留宿,明宗也再也难以拒绝崔漓的柔情攻势,抱住崔漓,就势倒在了床上。
一切,水到渠成。
……
清晨。
孙德福在外头低低的唤醒明宗,到时辰去上朝了。
崔漓也醒了,知道明宗正在看着自己,自然柔情万种,淡雅安静地睁开了眼睛,没有纠缠,没有撒娇撒痴,只是微微笑着,喊出了她进一步的试探:“夫君,早。”
明宗的瞳孔顿时微微一缩。
崔漓心下咯噔一声,知道自己急了。
皇帝就是皇帝,宠幸女人没什么,但女人竟然有要求,那就不对了。
崔漓觉得有些腻歪。
其实,紫兰殿封着,也挺好,不用应酬皇后三妃,不用管掖庭有个邹充仪,也不用理睬大明宫里昭仪昭容的暗地里的较劲,更不用小心翼翼地伺候这个疑心病重的皇帝,真的挺好的。
但是,事已至此啊……
崔漓心里很不高兴。
垂下眼眸,不高兴了的崔漓端起了世家大族女子的疏离清淡:“嫔妾伺候陛下起身。”
明宗也反应过来,温声按住了她:“接着睡吧。”
崔漓索性不起身,拥被而坐,看着他自己收拾清楚,然后回过头来,迟疑着问自己:“紫兰殿,要解除封宫么?”
德妃刚死,就给自己解除封宫?
明宗这不是来宠爱自己的,这是来给戴皇后和满宫的恶毒女人树靶子的吧?
崔漓的心头,蓦然腾起一股怒火。
她只好再次低下头,垂眸,低声道:“陛下若觉得有解除的必要,那就由着陛下。只是嫔妾还不想出门,所以,能不能让嫔妾再病一段时间?”
既然已经承宠,不解除封宫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但是,能不能让我借着养病的因头,再躲一段时间?
即便是当靶子,崔漓也想给自己造个再安全一点的氛围来。
明宗应下,转身走了。
浑身酸疼的崔漓重新倒了下来,有些失神地睁大了眼睛,焦距模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满心欢喜的侍女跑了进来,一左一右地跟她道贺:“恭喜小娘,贺喜小娘。”
崔漓淡漠的声音响起:“不过是承宠,程充容没有过?方婕妤没有过?路修媛没有过?喜从何来?!”
阿珩打了个寒战。
这三个人,可都死了!
阿琚呆了呆,才怯怯地问:“小娘,你是说,你发现有人要害你了么?”
崔漓坐了起来,懒懒散散地拂开自己的头发:“现下还没有。只不过,早早晚晚的事儿。你们俩都打起精神来。只怕,明枪暗箭的,快了……”
明宗特意去戴皇后那里替崔漓解释的事情迅速传开。
崔漓心里更加不悦。
明宗其实就是想树个靶子给戴皇后吧?
不然为什么明知道她一妒如斯,还这样匆忙明白地把自己摊到了她的眼前?
这不是宠爱,这是陷害!
崔漓对明宗,除了一个女子对自己男人的贪占心思之外,陡然间多了一股说不明白的怨气。
不过,这个怨气,消散得十分快。
快到大家都没有想到。
崔漓觉得自己这阵子的食欲非常好,脾气非常急,性子非常坏,睡眠非常沉。
崔漓觉得自己怪怪的。
阿珩和阿琚却一直认为她是在发作明宗。
但忽然有一天,崔漓自己察觉出了不对,怔怔地坐在那里,手中的书不由自主地松了,跌落地上,颤声低问:“阿珩,我上个月的小日子是哪天?”
阿珩一下子愣住了,低头掰着手指头算,忽然惊叫一声:“已经过了七天了!”
阿琚一下子跳了起来:“小娘!你往常一天都不差的!”
崔漓的双手颤抖着掩住了小腹,低声道:“我是不是,有了?”
...
番外:崔漓 三
阿珩阿琚都被赶了出来。
紫兰殿的内殿里只剩了崔漓一个人平复心绪。
阿珩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嘴里叨咕:“小娘这是怎么了?不是好事儿么?怎么脸都白了?”
阿琚嗤笑一声,低声道:“小娘那是吓得——你想想看,连贤妃的孩子都生不出来,娘娘却怀了孕,那不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么?”
阿珩手一颤,左右看看,紧张地低声道:“你可别瞎说!”
阿琚神神秘秘地来回看,然后趴在阿珩的耳边道:“贤妃那一胎必是邹氏和德妃联手弄掉的,所以才废了邹氏,德妃也死了!可圣人一直都没有真的厌弃邹氏,就连现在,宫里的沈昭容啊凌婕妤啊也都事事听邹氏的。这样会蛊惑人心的前皇后,怎么可能容得下别人生孩子?我跟你写包票,这宫里但凡有邹氏在,就没孩子能生出来!”
阿珩直觉里觉得这话有问题:“你少瞎说!前头方婕妤难产而死,可是跟她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阿琚撇撇嘴,低声道:“她用得着直接出手么?随便有个什么人挑拨两句,贵妃那种一辈子生不出来的不就动手了?”
阿珩再次看看周围,低声道:“可我听说,方婕妤分明是戴皇后拖延没的……”
阿琚看不起一样白了阿珩一眼,嗤笑道:“就算这位戴皇后蠢了些儿,也不能出了什么事儿都赖她啊……”
屋里崔漓冷清的声音适时响起:“说够了没有?阿珩进来,阿琚烧水,我要沐浴。”
阿珩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往里跑,口中阻拦:“小娘,你现在得少洗澡……”
阿琚才不管她的话,转身直奔浴室nAd1(
崔漓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沉静,只是眼神中有了一丝犀利,看向阿珩:“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阿珩张口结舌:“没,没说什么……”
崔漓转开脸,不看她,声音有些奇异:“阿珩,如果你还瞒我,那宫里就没有什么人是全心对我的了……”
阿珩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嗫嚅半天,低声将阿琚的话都复述了出来,急忙又加一句:“阿琚最近老是跟来来往往的内侍瞎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定是那些人胡编出来的,小娘你不要信!邹,邹充仪一直待小娘都不算差的……”
崔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平静:“可是阿琚有一点没说错,她之前为后数载,宫里的确除了贤妃就无人有孕。就算是贤妃的胎是德妃毒害了的,可她执掌中宫,难保没有明里暗里地纵容德妃——我信不过她!”
阿珩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崔漓:“小娘!”
崔漓的眼神深邃,双拳紧紧握了起来,一向平直的眉尖和微眯的眼角也变得锋利,浑身散发出一股说不清的执拗和隐隐约约的决绝:“如果没有利益上的冲突,我可以尊重邹氏和戴氏,甚至,我可以向她们两个人施礼服软,即便是发生了龃龉,我都能退避三舍——但是,有了孩子,我就谁都不能再让了,也谁都不能再信了。元后和继后,都无子,贵妃和德妃,都无子,昭仪和昭容,都无子……我不过一个小小的修容,敢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阿珩,即便阿琚说的话里有七分夸大,但我,必须也得信她七分!”
阿珩看着她,有些无奈:“小娘,我听人说过,刚刚有孩子的女子,大约都会有些心浮气躁的,咱们先把事情告诉圣人,等大夫看过了,再说,好不好?”
崔漓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想说我现在古怪多疑的样子,是有孕所致……阿珩,你知道,我本来心里就不踏实,程氏死得太快也太吓人,我不想也那样不明不白的死掉nAd2(何况,肚里这个孩子,我不想让他死,有了他,我也更加不想死……我现在,真的是草木皆兵……”
阿珩看着她,叹了口气。
当了娘的人,患得患失,疑神疑鬼,都算是,正常的吧?
明宗知道了崔漓的孕事,自然是异常高兴,话里话外还许诺崔漓可以亲自养育孩子,以及,许诺会给这个孩子一个好前程——
大明宫到今天还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明宗许给这个孩子的好前程,除了太子,还能是什么?!
崔漓的心有些激动。
也许这个孩子真的到最后还是保不住,可若是薄了,生下来了,以自己父亲在外头温润如玉的名声,以自己在宫中高雅不争的形象,以自己一向光风霁月的做派——也许,明宗真的会把这个孩子立为太子吧?
邹氏废了,戴氏早晚也会被废,若是要立自己的孩子为太子,那么自己,难道会被封为新后?!
崔漓觉得自己的头微微有些发晕。
阿琚听阿珩悄悄告诉了明宗的话,呆了一呆,脸色就潮红起来,兴奋劲儿压都压不住:“那那那,那不就是说,咱们娘娘只要生下来这一胎,就能当皇后,孩子就能当太子了?”
阿珩急忙一把掩住她的口,后悔道:“你瞧你这张臭嘴!若是都这样解读起来,那不是平白地催咱们小娘的命吗?我就不该告诉你!”
阿琚吐吐舌头,笑得快意,却透着一丝诡异:“不怕不怕,我不会到外头去说的。”
崔漓的孕事还没传出去,崔府的消息却先传了进来:阿珩的父亲升了府里的副总管,阿琚的父亲一个月前就奉命出门去了西南照管那边的家族生意,前儿她娘带着她弟弟妹妹也去了nAd3(
崔漓觉得这个消息有些奇怪,便背了阿琚悄悄地问阿珩:“家里知道我有孕了没有?”
阿珩的脸色也奇怪:“不知道啊。今儿带信儿的人进来,我才传出去的。圣人派了洪凤,管得紫兰殿铁桶一般,加了好些个内侍。这消息不应该传出去的这样早。”
崔漓沉思片刻,方低声道:“阿琚的家里人都不在京城了,你这阵子防着她一些,不要让她往外头去。我怕人抽空儿胁迫她害咱们。”
阿珩心里一突,连连点头,但终究还是不忍心怀疑自家一起长大的姐妹,接口道:“还有小语。程充容死后,她一直都念念不忘地要报仇。咱们是不是也防着她一些……”
话一出口,阿珩就后悔了。
小语已经够可怜的了,她家的程充容死得那样凄惨,若不是自家小娘心软留下了她,她只怕要被殿中省随便派去什么地方看空屋子了。
小娘如今是风声鹤唳,自己这一提醒,只怕以小娘现在的疑心,顷刻间就会猜忌上了小语。
果然,崔漓马上皱了皱眉头:“这个丫头天天催我跟圣人说程氏死得冤枉,逼着我去催圣人给程氏雪冤——这中间牵涉着多少关节,哪里是我一个刚刚得宠的嫔能说得上话的?如今我有了身孕,只怕她会变本加厉地催逼我也说不定呢!”说着就去揉太阳茓。
“真是头疼。早知道,当初就该直接把她打发出宫——也不行啊,当年程氏悄悄告诉了咱们她的疑心,恐怕小语是知道的。如果我不把小语留在这里,那不论是大明宫还是京城,只怕贵妃和德妃都能抓住她问出来……那我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崔漓喃喃自语。
阿珩后悔得悄悄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让你多嘴多舌!
……
还没等小语有什么动静。
明宗忽然大封了京城的宗室。
一口气封了二十多个郡王,只为了让雍郎这个新鲜出炉的温郡王不要那么盛的风头。好大的手笔!
崔漓刚听到这个消息,啼笑皆非。
接着就听到人传话:自己的父亲升任礼部尚书,程氏的父亲升任国子监博士。
崔漓心头巨震,接着,便是一片仓皇。
崔漓紧紧地抓住阿珩的手,低声急道:“快,快去打听,圣人为了什么这样大封天下!”
阿琚已经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脸上是一片天真的阳光灿烂:“小娘小娘,听说邹充仪在掖庭劝了圣人好些话,然后圣人就封了阿郎,还封了那么多郡王。大家伙儿都在说呢,不是她和咱们小娘好,怎么会这样尽心竭力地让圣人升阿郎的官?圣人也是的,只听她一个人的话……”
崔漓脸色苍白如纸:“你说是邹氏劝圣人?大封天下的?”
阿琚看出来不对劲儿,脸上一片莫名其妙:“对啊……小娘,你怎么了?阿郎升官不是好事么?而且,必是因为小娘有孕,才升了阿郎的官……”
崔漓苦笑,连连摇头:“圣人要打宝王的脸,所以才大封天下。可是这样做又太明显了,所以才借了我的由头。既然借我的由头,那就必要给我阿爷升官。升了我阿爷就罢了,却还要升程家的官——这是明明白白的在别人面前把我和程氏绑在了一起……你们说,以前害程氏的那些人,会怎么想?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我的孩子?邹氏,邹氏她这是在催我的命啊……”
阿珩和阿琚面面相觑,又各自转开了脸,低下了头。
阿琚的嘴角微微上扬,阿珩则紧紧地皱起了眉。
疙瘩越系越紧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接着,小语来给这件事又加了一把火。
——小语并没有像她们想象的一样来求崔漓给程氏雪冤,反而真心实意地跪在崔漓面前,诚诚恳恳地说:“崔娘娘一定要保重身子,好好地诞育小皇子。以后一个字也不要提我们小娘的事情。等到小皇子长大了,自然就有人给我们小娘雪冤了!我以前鲁莽,还请崔娘娘不要怪我。”
崔漓的眼神顿时一冷。
小语不是有这样心计的人!
程氏的父亲当国子监助教当了几十年,一辈子都在跟纸张竹简打交道。所以程氏自幼随身的两个侍女,一个叫小论,一个叫小语。只不过小论更加呆头呆脑一些,家里人不肯让她进宫,程氏入宫的旨意一下来,就把她许了人家。
程氏是个聪明人,但那只是聪明,不是心计。所以,有其主必有其仆。小语也一样,善良,聪明,能听懂看懂,却没有心计,也不会算计。
小语还有一样别人不曾有的执拗,或者叫做刚烈。她认准了的事情,那必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可是现在,小语的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这是——
受了什么人的蛊惑!
这是崔漓的第一个反应。
崔漓微微低了眉,眼神剑一样看着小语,沉声问:“小语今天说话很是令人意外啊,必是有了奇遇吧?”
小语果然是个直性子,一个字都不会瞒人,直通通地告诉崔漓:“是沈昭容劝了奴婢的。”
崔漓的身子立刻绷紧了,脊背挺得笔直,从脸色到眼神,都淡漠起来。
很好。
沈昭容,呵呵!
沈昭容那种人,遇事除了动拳头还是动拳头,她何时会讲什么道理了?
邹充仪,你好本事,借着沈昭容的口,竟然把手伸到我紫兰殿里来了!
我崔漓可不是沈戎,也不是凌珊瑚,我有亲娘疼,有亲娘教,家里也算是有权有势有名声,我会用得着依靠你么?
何况,你在掖庭,按说已经自顾不暇,竟然还想来我这里指手画脚,你究竟想做什么?!
崔漓看着小语倔強的脸,忽然厌烦了再对她温言相向。
既然你们这么想利用这个丫头,那我不妨把她送给你们好了!
反正你们也已经打动了她,她该说不该说的,只怕都已经完全告诉了你们。我留着她,也未必有什么用了。
——至于德妃贵妃,那是你们的敌人,想必,你们也不会把之前的事情都说出去吧?!
崔漓当机立断,淡然微笑:“小语收拾收拾,去蓬莱殿吧。”
小语傻了眼:“崔娘娘,你如何要赶我走?”
崔漓决定再废一次唇舌,在自家侍女面前再维持一下自己温和有礼的形象:“语儿,你是程妹妹的人,本宫收留你,是因为程妹妹的缘故。如今,你既然更加信服了另一个主人,想来本宫就算留下你,你也是在替那一位照看本宫而已。本宫身边人手足够,不必累你在此。所以,如果你有高就之处,本宫很是为你高兴。”
阿珩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
她知道小娘为什么反应这样大!
因为小语今日的做法恰好印证了那天阿琚的话!印证小娘对邹充仪和沈昭容的猜测!小娘这不是冲着小语,是冲着邹充仪和沈昭容!
阿珩觉得后悔极了。
如果自己不提小语,如果自己坚持不把阿琚那天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崔漓……
可是小语一走,崔漓却用了更加冰寒的语气告诉阿珩:“令人看着她,如果是直接去了蓬莱殿,万事皆休。否则,立即拿下,送宫正司,并请孙公公着人审问,她若是此刻有不妥,那程妹妹身故,她就脱不了干系!”
阿珩心头一凉。
小娘这是,打算要赶尽杀绝么?!
还是要横着去打邹充仪的脸?!
阿珩虽然应了声出来,却不肯真的让人送小语去宫正司,而是亲自去跟着小语,见她直接哭着去了蓬莱殿,才长出了口气。
崔漓听了回报,沉默了下去,半晌,微微叹气,声音细不可闻:“我判断错误……只怕跟她们俩的嫌隙,已经生出来了……”
一步走错,无法回头。
阿珩看着崔漓。
崔漓似乎有些后悔,还像是在惆怅,但眼底里,还有着阿珩看不懂的,一丝轻松。
流光奉了沈昭容的命来解释,话说得婉转,身段放得极低。
崔漓也很客气,各种致歉。
一切看起来其乐融融,和谐和睦。
然而,戴绿枝一道口谕,直接戳破了这分明能在表面维持下去的厮抬厮敬。
——明日皇后率众妃前来望候,请崔修容早作准备。
崔漓的脸色一僵,身子也微微地抖了一下。
这颤抖如此明显,连流光都看了出来。
阿珩在一边,忍不住轻轻地扶了一下崔漓的胳膊。
崔漓害怕了。
真的,非常非常害怕。
在她的概念里,邹氏先是把她和她一家人推到了风口浪尖,又试图通过小语窥伺她的紫兰殿,向她示好的同时,把她和她的孩子控制在手心里。但邹氏毕竟没有“成功”,因为自己把小语赶了出去。
可是,皇帝却因为听了邹氏的话,把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暴露在了那一种居心叵测的歹人面前!
而戴皇后,来得竟然如此之快!
率众妃前来!
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所有的妃嫔都会来!包括与程氏有嫌隙的贵妃,包括自己失了孩子的贤妃,包括那些还没生出孩子来的一众嫔御——尤其是阴险的魏氏、张狂的文氏!
崔漓心里涌动的,除了对翌日场面的恐惧,就是对邹氏的怨恨!
而流光这个时候,下意识地又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崔娘娘可有什么要我们娘娘帮忙的?”
崔漓的反应果决迅速,生硬冰冷:“不必。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流光低下了头,带着歉意,却也完全看明白了崔漓的心思,欠身施礼,绝不再说,转身走了。
这一走,不仅崔漓,就连阿珩都看了出来:
这是,崔漓和邹、沈二人,正式地,决裂了。
...
番外:崔漓 四
崔漓对于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
所以,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焦躁。
这种情绪在晚饭时达到了顶
晚膳上有一道崔漓自幼爱吃的东西:花生酥。
但崔漓看着这道菜就竖起了眉毛,甚至伸手将满桌子的菜扫都到了地上:“谁让你们上这道点心的?花生滑肠,孕妇忌食!不知道吗?禁忌食单子上难道没有吗?”
阿琚委屈地瘪起了嘴,边蹲身下去收拾,边嘟囔着顶撞:“生花生是滑肠的,可花生酥却不是,牟老的单子里没有列这一项……”
话音未落,一向淡雅安静的崔漓,竟然伸脚把她踹到了一边,大声骂道:“犯上的东西!有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吗?到底谁是主子?也有你这个贱婢来教我的道理?!”
阿琚委屈得倒在一片狼藉饭菜里,嘤嘤地哭起来。
阿珩早被崔漓的失态吓得傻了眼,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令人收拾东西,又亲手去扶阿琚:“小心些,不要被碎瓷扎到……”
阿琚站了起来,却不领她的情,狠狠地推开她,哭着跑了。
崔漓在后面气得胸口起伏:“我一向不肯打骂下人,竟然把她惯成了这个样子!阿珩,明日皇后走了,你给我好好地打她十个耳光!”
阿珩却觉得不对劲儿。
崔漓姓崔。她父亲崔酲一向以百世崔族自居,每日里谆谆教育女儿的,第一就是淡定从容。
崔酲说得好:便是李家倒了,崔家也倒不了。
所以,崔漓长了今年一十八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呼小叫失了体统过nAd1(
下人们都走了,阿珩一个人服侍崔漓,
阿珩端了水给崔漓,轻轻柔柔地给她捶肩:“小娘,今日前头那事对你的影响,好似十分大……会不会让小皇子不舒服?”
崔漓还在生气,但被阿珩一提到“小皇子”,终于身子一震,低下头去,半天,才低声惊呼:“阿珩,我这几天是不是一直脾气不好?”
阿珩想了想,点点头:“是有点儿。刚知道孕事的时候,您也不高兴,但还是挺沉得住气的。但是自从牟老给您确了诊,您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大了……”
崔漓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抓住阿珩,眼神惊惧:“阿珩,我不是,已经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吧?!”
阿珩吓了一跳,声儿都变了:“不会吧?咱们看得那样严密!”
崔漓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这几天这样心浮气躁过!一定有问题!你现在,拿着我的饮食单子,立刻去找牟老!”
阿珩也吓坏了,拔腿就走。
因为有前头举家离京的事情,崔漓早就对阿琚半信半疑,何况此刻阿琚又哭又闹的,实在也没法子让她主持大局。崔漓立即命人:“把小洪公公请了来。”
洪凤匆匆赶来,进门就闻见安息香,立刻令人撤了,换苹果梨子等水果来。
崔漓松了口气:还好。洪凤的心思还是用在替我保胎上。
笑着才夸了一句,却被洪凤不阴不阳地顶了回来:“娘娘谬赞,小人不敢当。这还是在幽隐时,邹娘娘教的法子。说苹果香气尤其安神,对孕妇是上好的。梨子清心,但寒凉,闻闻可以,不要吃nAd2(”
崔漓的脸色顿时僵了。
洪凤是从掖庭幽隐出来的,自己怎么忘了?!
而邹氏到底对奴婢下人有多好,自己怎么也忘了?!
洪凤心里向着邹氏,这无可厚非,可偏要在这里这个时候点给自己听,他是什么意思?!
崔漓微微闭了闭眼。
是了,是了∠兰殿里都是洪凤带来的内侍,又怎么会有消息他不知道的呢?自己今天刚刚赶走了小语,拒绝了流光,等若是变相地拒绝了邹氏的示好,洪凤自然是全都知道的!
他这是在替邹氏,对自己还以颜色!
自己居然还认为他是御前的人,还妄图因着自己有孕,应该有投机价值,所以想要拉拢他!
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道是孕事一来,就把自己变傻了不成?!
崔漓自嘲地笑了笑:“邹充仪博学,本宫不及。”
洪凤再无一字,躬身退下。
紫兰殿的寝殿里,就剩下了崔漓一个人。
好大,好空,好孤单的宫殿啊……
那个想害谁就害谁,想用谁就用谁,想拉拢谁就拉拢谁的,邹氏呵……
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离自己再远一些……
崔漓坐在床上,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片刻,又换了地方,去轻轻地掩住了小腹nAd3(
“孩子,别怕,不冷,有阿娘呢……”
……
阿珩带回来牟老“一切都无碍”的话,又陪笑着送走了洪凤。
崔漓在寝殿,辗转反侧一夜,无法入眠。
翌日清晨,崔漓不仅顶了两个黑眼圈,还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床了。
崔漓恨得咬着牙伸手去捶床沿:“这种时候,怎么能这样示弱!?”
阿珩见她越发暴躁,顿一顿,轻轻叹气,低声劝慰:“小娘,这个时候,示弱不好么?”
崔漓这才倒回床上,一言不发。
戴皇后带了所有的妃嫔过来“望候”。
崔漓看到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就已经明白了戴皇后的用心,不由越发看不起她。
——既然已经起不来床,已经在示弱,那就不妨示弱到底吧。
崔漓就像是忘了自己曾经那样的孤傲高雅,跟戴皇后、赵贵妃都相处得极为烂漫亲热。
但是,她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戴后和贵妃身上,一个不注意,耿美人竟然堂而皇之地跟阿琚聊起天来,而且,话题是自己的饮食!
崔漓心中极为不悦。
阿琚配了一身衣衫放在旁边的架子上,自己因为没能起身所以没穿。可戴皇后一看那衣衫,脸色就变了——
这说明这身衣衫犯了她的忌讳了!
阿琚不是最多的小道消息么?这个时候犯这样的过错,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崔漓打定了主意事后跟阿琚好好算一算账!
但接着就看到耿美人拽着无奈的阿琚说起来没了个完——
“你娘娘平日里除了挑食还有什么毛病?她都不爱吃什么东西?我回头一定做得漂漂亮亮的端给她!啊?她爱吃糖啊!不不不,绝对不止这一个!你不要怕,都告诉我,我明儿就跟皇后娘娘请旨讨了你去,你家崔修容绝对不会有机会打你的!快说快说!”
阿琚的脸都愁得皱成了一团,一个劲儿看向阿珩,求救。
崔漓看她如此,反倒微微放了些心,只是嗔怪:“夯货,什么都敢说了!还好,还算识趣,不然,瞧我不打你!”
阿琚的面色微微僵着,局促了起来。
阿珩见状,连忙支使她去倒茶。
魏充媛和邵美人却站了起来,要去净手,阿琚只得带她们去了。
耿美人笑眯眯地安稳坐在那里,转头看崔漓:“崔姐姐,你这胆子越发小了,连说笑都不许侍女们来。我跟你玩笑而已,你却这样谨慎起来。”然后指着阿珩道:“满屋子只留这一个心腹的侍女在,闷葫芦也似,有甚么趣儿?”
崔漓看着耿美人,听得她的话里字字句句都是刺,忍不住想,这么样一个以前都看不见的美人,怎么忽然间这样伶牙俐齿地兴风作浪起来——
崔漓下意识地移了目光去看书桌前自顾自聊天说私房话的裘昭仪和沈昭容——
耿美人在沈昭容那里,别是,沈昭容指使的吧……
崔漓的心里对耿美人有了计较,口中再也不肯饶她:“你这种坏人做的东西,别说衣衫饮食,就是朵假花儿,我也是不敢要的!”
贤妃早就呆得不耐烦,赵贵妃也不欲多生事端,浩浩荡荡,簇拥着戴皇后,又一起去了。
抢上前扶着戴皇后的耿美人,甚至还笑眯眯地回过头来冲着崔漓点了点头,才去了。
等她们都走了,崔漓一头倒在床上,脸色苍白,低声道:“快去请牟老!”
牟一指忙从后头转了出来,疾步走过来,把脉毕,捻须叹道:“耗神太过了。修容娘娘接下来静养吧,不要再见外客了。”说着,回身拿了方子递给阿珩:“每天吃两回,万万莫忘了。”
阿珩急忙郑重收好,又送了牟一指出门,方轻轻松了口气。
阿琚从外头走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又紧张又胆怯,悄悄往门外张望:“都走了?”
阿珩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是!走了!你赶紧洗干净脖子等着吧,小娘一会儿缓过来,不砍了你,都是便宜你这小东西!”
阿琚听得出来阿珩话里的亲密,摸了摸耳朵,嘻嘻地笑了。
崔漓却没有笑,睁开了眼,转头看向阿琚,目光中都是厉色:“如何能告诉外人我喜甜食?若是有人在甜食中下毒,岂不是防不胜防?!”
阿珩一愣。
阿琚一僵。
崔漓冷漠地看她一眼,脸转向里侧,声音平静:“阿珩,带她出去,掌嘴,十下。”
阿珩的眼神中立即露出了祈求的神色,可是看着崔漓别过去冲着墙的侧脸,却又无法开口。
阿琚却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转身,自己朝外走去,脚步坚定,速度极快。
阿珩轻轻顿足,只得追了出去。
当夜,阿琚的脸上是挂着红肿的指痕和晶莹的泪珠睡去的。
第二天一早,大家还在懒洋洋地起身,戴皇后的侍女菊影来了,带了绫罗绸缎和玉石摆件:“昨儿回去,听说崔修容果然还是累着了,所以娘娘让我送些东西来道安慰。”
阿珩忙赔笑着接过来,又请菊影吃了茶再走。
菊影竟真的坐下吃茶,转头又笑问阿琚:“那丫头昨儿听说被好一顿调侃,今儿怎么样了?”
阿珩遮掩:“没怎么样,还睡着呢!”
菊影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又坐着唠叨了半天,才徐徐起身,倨傲地告退了。
阿珩长出了口气:还好,没让她看见阿琚被打肿了的脸,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
十一
可是,事情哪有这样容易就过去了?
阿琚在房里,早有人扔了张纸条进来:“西南暴雨,家人失踪。”
阿琚看着纸条,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在逼自己立刻动手!
阿琚紧紧地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紧了牙。
前头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可能这最后一步不迈出去,自己就是好人了!
何况,一个月前阿爷就走了,前几日阿娘又走了。
自己孤身在此,已经再没有牵挂了!
耿美人的威胁,许下的富贵良民日子,还有自己前头偷窃时被拿住的证据,还有自己三番两次的挑拨——
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阿琚抖着手从贴身的里摸出一个小纸包。
这是今日邵美人净手时悄悄塞给自己的。
原来,她们早有准备!
而且,她们的人,不止耿美人一个,竟然还有邵美人!
还有,还有自己一直都不太明白的,到底是贤妃,还是皇后……
管她呢!
就是现在,再不动手,就迟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阿琚把心一横,攥着纸包就去了厨房。
崔漓喜甜,每日清晨都要喝一盏蜂蜜温水。
虽然牟一指再三说不让她在书里再放那样多的蜂蜜,但长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实在是改不掉。
崔漓绞尽脑汁,想了个变通的法子:少放一点点蜂蜜,然后放一些冰糖,这样,既有甜味,又有蜂蜜的清香。
阿琚背转身,一整包的白色粉末倒进了古朴的陶瓷钵中,轻轻用调羹搅匀,小心地端了,送往内殿。
崔漓刚刚起床,正眯着眼睛靠在床边假寐醒神,就听见阿琚的脚步声,睁开眼看她端了蜂蜜水来,懒洋洋地问:“阿珩呢?”
阿琚一顿,低头道:“皇后让菊影过来送东西道安慰,她正在应付呢。”
崔漓纤手轻扬,掩在口边,打了个呵欠,漫声问:“如何这样久?”
阿琚尽了最大的努力将声音放轻松:“还不是阿珩客气了一句,请她吃盏茶;谁知道她竟然真的就坐下了,唠唠叨叨的,现在还没走。我想起来娘娘醒来要吃水,她们那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完事儿,就赶紧先端过来了。娘娘要是等下再吃,我就放在这边上——一会儿只怕就冷了。”
说着,阿琚就去扶崔漓起身。
崔漓这才仔细看她的脸,忽然又生了一丝恻隐之心,抿一抿嘴,轻声道:“打疼了吧?”
阿琚手一颤,低下头,别开脸,低声道:“小娘别看,小皇子不该看这些东西的。等下我就回房去偷懒,让阿珩来伺候您。”
崔漓抓着她的手,嘴角翘一翘,喟叹:“你们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也掌管着我所有的隐?私和秘密。若是连你们的嘴都不严谨,我这紫兰殿,就越发设不了防了——阿琚,你别怪我心狠。这个孩子是我的命根子,若真是他出了什么差错,只要我还活着,只怕看天下的人都不会有一个顺眼的了。那种日子,你们恐怕更过不下去。阿琚,好好管着你的嘴。等孩子生下来了,咱们主仆的好日子才算来了。到时候,你再想说什么,我绝不拦着。”
阿琚垂着眼帘,点头称是。
崔漓看她与往日不同的恭顺和安静,松了口气,娴静地端起了那一钵放在梳妆台上的蜂蜜温水,嗅了嗅,奇道:“怎么有股不一样的香味?”
阿琚站在她背后,正在轻轻地帮她整理头发,闻言手一顿,轻声道:“今日用的梅花冰糖。想是梅花香气的缘故。”
崔漓皱了皱眉,想了想,从镜子里看了看阿琚,心想好歹要给她这个面子,便笑道:“阿琚觉得好,那我就喝了。”
阿琚低低地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只顾梳理崔漓的长发。
崔漓看着她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又放心了些,将陶钵凑到唇边,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将整整一钵加了料的蜂蜜温水,都咽了下去。
在她喝完最后一口时,阿珩推门走了进来,笑着擦汗,欢快地说话:“我的天哪!我从来不知道菊影有这样啰嗦的。不过还好,就说了几句就走了。后头又被厨房的人缠着我问东问西,不然我早就过来了——咦,娘娘今日的蜂蜜水已经喝过了?”
阿琚抬起头来:“是,我端来的。”说着,从崔漓的身后慢慢走开:“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去外头看着了。”
阿珩不假思索地点头:“好,你收拾她们拿手,你去吧!娘娘这里有我。”
阿琚缓缓地点头:“阿珩,那你照顾好小娘,我走了。”
阿珩和崔漓已经开始说话,并没有将心思放在阿琚留给她们的,这最后一句话上。
阿琚出了内殿的房门,眼睛微微一闭。
清晨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脸颊边,有泪珠亮光一闪。
还不到早膳,崔漓就肚子疼地变了脸色:“快,快请牟老……”
阿珩紧紧地扶着她,看着地上,她裙子下面流出来的一滩血水,尖声叫了起来:“娘娘……”
外头忽然又有一声尖叫接着响起:“阿琚!阿琚自尽了……”
崔漓头上一晕,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她的孩子,保不住了……
...
番外:崔漓 五
十二
崔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头顶的床帐。
阿珩跪在旁边,哀哀地哭。
新鲜出炉的礼部尚书崔酲借着崔尚书夫人的口,送进来两个字:“无能!”
崔夫人来了一趟,坐了没有一刻钟,就走了。
因为她也病倒了,挣扎了半天,强撑着进了宫,也不过是看一看,安慰女儿几句话,然后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
阿珩送行的时候,忍不住偷偷问:“阿琚她们家……”
崔夫人一脸的愧疚懊恼:“我疏忽了。漓儿有了孕,原是无论如何都不该让她们家的人离开京城的。如今他们家门锁着,撞开看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估摸着,阿琚早就是人家的人了……”
阿珩张了张嘴,把埋怨吞了下去:那是人家的亲闺女,难道不比自己还看重、还心疼?
崔夫人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声说了出来:“我没脸对面告诉漓儿,你替我转告吧。她父亲很生气,说她,无能……”
阿珩简直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伸手掩住了口,惊讶地看着崔夫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崔夫人低下头,边小声哭着,边断断续续地道:“……说我们母女都无能,一个想不到扣人薄女儿的平安,一个连个自幼随身的下人都收服不了……说小门小户出来的夫人,也就养出这样愚蠢无能的女儿……”
话说得难听到了极
阿珩心中十分了解自家阿郎本质上的自私刻薄,讶异过后,还得反过来安慰崔夫人:“夫人要保重,事已至此,总归是往后看才好nAd1(”
崔夫人回府就一头睡倒,再爬起来已经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阿珩不敢说别的,只略略说了一句:“阿郎嫌咱们无能……”
崔漓本来木呆呆的表情,微微有了些动容,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已经呆了三个多月……
自己的食量、偏好、睡眠、生活习惯,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说,孕妇跟寻常日子截然不同的,应该怀的是儿子……
可是现在,他就只是一摊血,而已……
崔漓只觉得心上像是在被一把锈掉了的钝刀,隔一刻,割一刀,疼得自己几乎想要就这样死了最好……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的远大前程、富贵荣华、扬眉吐气,等等等等,都随着那一钵水,化成了泡影……
痛彻心脾。
崔漓张开了嘴,想要狂呼,可又咽了回去。
那一日,她喊了。
那一声惨嚎吓得大明宫三天三夜没有人敢大声说话。
吓得刚进门的戴皇后腿一软几乎坐在了地上,吓得明宗脚下一个结结实实的踉跄。
可是,那又如何呢?
查不出来。
不仅查不出来,还说是自己苛待了下人,所以无故挨了巴掌的阿琚,才会毒害了自己自幼服侍的小娘子后,自尽身亡nAd2(
这种鬼话,竟然也有人信?!
崔漓心里的悲伤绝望、巨大到铺天盖地的痛苦,随着明宗的束手无策和戴皇后的敷衍塞责,终于渐渐变成了恨意。
崔漓两眼鳏鳏,一直盯着床顶。
阿珩绞尽脑汁,苦苦相劝:“小娘,你得吃药,吃饭,睡觉,然后才能好起来,也才能,才能给孩子——”
阿珩没有接着往下说了。
但其实话已经说得很明白。
才能给孩子报仇啊!
崔漓的眸子微微动了动,僵硬地转了转头,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一张粗粗的磨砂纸:“几日了?”
阿珩听她开口说话,又惊又喜,边擦泪,边急忙道:“第五天了!”
崔漓微微颔首,低声道:“我要喝蜂蜜水。”
阿珩的心头一颤,面上戚容又现:“小娘……”
一个温和婉约的声音在一边响起:“去拿吧,姐姐没事了。”
……
十三
那是邵微微。
崔漓对邵微微的印象很模糊。
因为她很少说话,凡事来时,也都只是温婉地笑。
甚至,在魏充媛、刘美人为了一点子破香闹上清宁宫时,邵微微的状态,也只是苦笑着无奈前往nAd3(而且,一字不发。
那之后,邵微微简直就是个隐形人。
所以,崔漓吃力地回忆了半天,却只记得,那一日戴皇后带着众妃嫔来“望候”自己的时候,邵微微和魏充媛一起,令阿琚带着去了净手。
崔漓看着她的眼神自然不会好,脸色也不会好。
但是邵微微有绝招。
支走了阿珩,邵微微盈盈跪倒,一边举起了一只小小的银壶,一边低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婢妾是福王殿下安Сhā进大明宫的眼线。但是婢妾并不想替他杀人。这一次,本来他给了婢妾这个药,逼着婢妾下在崔姐姐的饮食里。但是婢妾没有。婢妾马上就去孙公公那里自首。只怕去了,就回不来了。所以,婢妾来跟崔姐姐说一声:皇后娘娘是也是福王殿下的人,她的确有心要害姐姐,所以令我动手。但是我没有。所以这一次的事情,不是皇后娘娘的手笔。害姐姐的凶手另有其人,还望崔姐姐多加小心!”
说完,邵微微矮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给崔漓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身姿挺拔地,走了。
崔漓一直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她走出了寝殿。
直到阿珩端了水进来,有些莫名地问:“邵美人怎么就走了?我刚才招呼她都不理我。”
崔漓才真正动容。
难道,邵微微真的是来,道歉,示警,道别的?
崔漓立即令阿珩:“你去看着,看邵微微去了哪里。如果真的是去找孙公公的,你打听着是因为什么。若是圣人要赐死她——”
崔漓犹豫了一下。
阿珩大惊失色:“赐死?!为什么要赐死她?是她害了小皇子么?”
阿珩说到最后一句,脸上已经忿忿然起来。
崔漓忙道:“不是。她没有。她是来告诉我,既然她没有动手,那就应该不是皇后。她是来让我小心别人的。”
阿珩的神色这才缓下来,看了看崔漓的样子,为难道:“小娘,你这个样子,我哪里走得开?我随便唤个人去瞧着便了。”
崔漓想一想,点点头:“也好。阿琚之后,总要再用别人的,你正好挑个听话的。”
邵微微真的去寻孙德冈首了。
她也真的将戴皇后的事情都坦白了出来,上交了那只小银壶。
当然,她不会说,其实阿琚拿到的那个纸包,真的就是她给的。
只是,戴皇后,还不知道邵美人,去自首了。
但是明宗想了想,就没有降罪邵微微。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动戴皇后。
因为福王刚刚已经表示了臣服。
因为过贵太妃礼了佛。
种种因由。
而邵微微既然没有成事,还主动来自首,甚至说出了让自己只管把她千刀万剐,只要放过她的家人这种话。
明宗微微沉吟,犹豫把邵微微放在哪里比较好。
邵微微擦着泪哽咽,低声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崔姐姐,虽然我没有动手,但是我早就知道肯定还有人要害她。我提前却不曾示警,结果害得她没了孩子——若是能够不死,我哪怕天天给她扫院子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宗又想了想,觉得这样倒是不错。
反正以崔漓的性子,只怕是要纠结很久,而且,必定是要再次封宫的。
明宗便令孙德福:“你去传朕的话,邵美人降为宝林,去紫兰殿贴身服侍崔修容。”
孙德福一愣:“传给崔修容么?”
明宗眸中的厉色一闪:“同时知会皇后一声。”
邵微微闻言,瑟缩一下,嗫嚅道:“奴婢以后,能不能不见皇后……”
明宗冷冷地看着她:“朕留着你,一则让你有机会给崔修容恕罪,再则便是要警告皇后不要太过无耻。你不见她,她怎么会长些羞耻之心?”
邵微微低下头去,十分不愿意,却又不敢再说。
孙德福的眼神在她身上好好地打了几个转儿,才躬身去了。
明宗看着底下跪着、不知道该走该留的邵微微,低声续道:“你给朕好好看着紫兰殿。崔修容只怕心思不稳,你要用心安抚。若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立即来报!”
邵微微一愕,抬起头来,傻乎乎地看着明宗,忽然反应过来,身子一抖,立刻又拜伏下去:“奴婢遵旨。”
明宗的眼神冷厉下来,声音中也带了冰寒:“你最好遵旨照办。若有什么纰漏,小心你一家子的脑袋!”
邵微微伏在地上的身子又是一颤,连忙连着磕了三个头:“奴婢知道,奴婢记得……”
……
十四
邵微微再次回到紫兰殿的时候,看着崔漓的眼神,除了抱歉,还多了怜悯。
崔漓不动声色地起身,梳洗,低头吃饭,饭毕,才转向阿珩:“你以后记得,不要支使邵宝林做事情。她不过是来我们这里暂时住一阵子。等福王的事情完全过去,等圣人把宫里弄干净了,邵宝林这样当机立断的人物,转眼就会跟我并肩。你若是现在得罪了她,以后的日子,必定有你好受的。”
阿珩有些为难。
那邵宝林在紫兰殿做什么?
圣人不是说她是来贴身服侍小娘的么?
她服侍什么?
穿衣梳头?饮食起居?说话解闷?还是——别的什么?!
阿珩应了一声,却抬眼去看邵微微。
邵微微的眼神根本就没有落到阿珩身上,而是始终在看着崔修容吃饭。
此刻倒也没有张罗着收拾桌子,而是看着菜品皱了皱眉,低声道:“阿珩,姐姐的菜里,热性的东西太多。虽然姐姐现在的身子忌寒凉,但也不能过热。不然,她夜里睡不稳的。”
崔漓抬起了头,冷声道:“怎么,这就想对我的饮食指手画脚了?”
邵微微轻轻叹了口气,闭口不言,低下头去。
阿珩连忙把食案收拾了,转身走了出去。
邵微微见殿里没人了,才又一次轻轻跪倒:“姐姐,我对你说几件事,你要记得,不能跟别人讲。”
崔漓冷冷地看着她。
邵微微凑近了一些,一阵淡雅的香气钻进了崔漓的鼻子里。
崔漓有一瞬间的恍惚,旋即恢复了清明,脸上眸间,一片清冷。
邵微微低声道:“第一件事,圣人今日许我来紫兰殿服侍姐姐,临来的时候,警告我说,姐姐心思不稳,让我诸事都要随时通报。”
崔漓的脸立即便绷紧了,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裙子。
邵微微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第二件事,我出宣政殿的时候,孙德福恰好引了沈昭容进去。沈昭容看着我,神情很是轻松,还笑着问了一句:你要去紫兰殿啊?”
崔漓的一只手柱在了额角边,眼中已经滔天的恨意。
邵微微的声音渐渐放低:“第三件事,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私交甚好,而贵妃娘娘也受制于福王多年,圣人不想追究皇后娘娘,想必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漓的脸色从未如此阴沉:“圣人从来不怕事!”
邵微微轻声喟叹:“自从邹充仪去了掖庭,圣人怕的事多了许多啊……”
崔漓心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此刻已经紧紧地抿起了嘴,一言不发。
邵微微的眼睛微微一眯,加上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另外,我听人说,崔夫人病倒了,很重,已经几乎要起不来床了……”
崔漓大惊:“什么时候的事?你如何知道?”
邵微微再叹,低声道:“娘娘的胎没了,崔尚书本来春风得意,忽然一下子成了众人慰问的对象,十分不悦。听得说,回家就对着崔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话说得难以入耳,什么蠢娘没有精女儿,什么卑贱者果然无能,之类的话,说了许多……”
邵微微看着崔漓发白的脸色,说了最后一句话:“崔尚书昨夜悄悄纳了一房妾……”
崔漓只觉得头上一晕,两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桌子,低声吼道:“无耻!”
邵微微膝行两步,轻轻扶上崔漓的手:“姐姐,你要坚强。你若是倒下去了,崔夫人只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崔漓紧紧地咬着牙,狠狠点头:“我一定会的。”
邵微微的唇角有了一个美丽的弧度。
成了。
……
十五
从第二天起,邵微微每天亲自给崔漓准备蜂蜜温水,然后变着法儿地往里头加东西:“好姐姐,这个是黄芪水,你好好吃尽了它……”“好姐姐,这个是枸杞水,你好好吃尽了它……”“好姐姐,这个是参水——我知道我知道,我今日加的蜂蜜多些,保证不苦!而且,是冰过了的参水,即便加了蜂蜜也不会过热!”
半个月下来,崔漓在邵微微面前的脸色,越来越温和。
阿珩高兴得直抹眼泪,背了崔漓去寻邵微微:“多谢邵宝林!我家小娘能有今日的起色,多亏了邵宝林尽心竭力地开解抚慰,还这样桩桩件件地都替她想到!婢子替夫人多谢您了。”
邵微微在阿珩面前却永远都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是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走了。
阿珩顿时不知所措。
听说了此事的崔漓不禁去问邵微微:“邵妹妹不喜欢我这个侍女么?”
邵微微掩着口笑:“阿珩这状告得好没来由。我照看姐姐一则是圣人的旨意,二则是我自己的心愿。何况,姐姐这样虚的身子,我满心里都是担忧,哪里有那个闲情逸致跟她在那里虚客气?她有替崔夫人谢我的,还不如自己好好地做事情,让姐姐赶紧好起来,她也好有脸去见她家那位病重在床的主母……”
崔漓心中一顿。
阿珩替崔夫人谢邵微微?!
这个“替”字她就配用了?!
就像是邵微微说的,自己的情况这样糟糕,阿珩难辞其咎,怎么不想着赶紧跟邵微微学着点,好好地帮自己调理身子——还有心思去做这些表面文章!竟然还拿这个当罪名来告状?!
崔漓有些不悦,皱了皱眉。
邵微微见了,嘴角微翘,垂眸又加了把劲儿:“俗话说,亲不间疏,先不僭后。阿珩大约是忘了,我才是那个外人罢。”
崔漓的眉头越发拧了起来。
邵微微的话自然是在自己面前跟阿珩争宠。
可阿珩的话,何尝不也是在自己面前跟邵微微争宠?!
邵微微在求生存,所以竭力讨好自己,这个是人之常情。
可是阿珩啊,你用得着么?
果然的,心思没用在正路上了!
崔漓终于轻声地埋怨了一句:“果然这个宫里是最容易移人心性的!”
邵微微笑了笑,状似在转移话题:“啊哟,姐姐,我前日把以前做的一些掬花茶翻了出来,你要不要试试?清心明目,养肝护脾,最是好东西了!”
崔漓随口答应:“好啊,早就听说掬花最能清心养肝了。我这几日依旧有些气躁,这个东西正好应景。”
邵微微的笑容深了下去,款款立起,笑道:“那我这就去拿,姐姐稍候。”
走出房门,邵微微单手抚胸,长长地松了口气,笑容灿烂,到了诡异的程度。
……
...
番外:崔漓 六
十六
紫兰殿渐渐成了邵微微的天下。
邵微微的贴身侍女阿娜尤其只手遮天,甚至众人的感觉中,应该阿娜是紫兰殿的掌殿大宫女才对。阿珩在紫兰殿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
阿珩很着急。
着急是因为发现自家小娘的精神虽然一天比一天好,但身子却不见起色,益发瘦了下去。
崔漓着急倒没这么想。
因为她一直吃不下去饭,所以,在她看来,瘦也是正常的。
她觉得邵微微更贴心的是,此姝实在是太了解她,太明白她,太善良了。
“姐姐,你又看书,耗神呢!”邵微微轻轻地自她手中抽走了书简,柔声娇嗔。
崔漓苦笑一声:“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邵微微一愣,偏头想了想,悄声笑道:“要不然,我跟你说一个你肯定爱听的小道消息?”
崔漓看她神神秘秘的样子,不以为意一笑:“说吧,瞧你憋都憋不住的样子!”
邵微微亲密地趴到她的耳边,嘀咕了半天,然后才笑逐颜开地轻声道:“怎么样?觉得高兴吧?”
崔漓果然笑了起来,笑容中是显而易见的阴险刻薄,与以往的高雅淡然简直判若两人:“不错,果然是个我爱听的消息……”
邵微微啧啧两声,方低声笑叹道:“可惜哦,所谓小道消息,多半是众人信口雌黄,所以当不得真,咱们就听着当笑话儿就完了。不然,单凭这件事,莫说将她废为庶人幽禁一辈子,便是立时赐死,祸及九族,都是应当应分的nAd1(”
崔漓却连连摇头,低声道:“消息未必是假的。不然,以圣人的心性,她又不在大明宫,没有复位,圣人再怎样宠爱,也不会连宿三日,甚至耽误了上朝的。”
邵微微一声惊呼,做势掩住了自己的嘴,睁大了眼睛,声音压得低低的:“姐姐,你是说……不会吧?这是谁这样胆大包天?这不是把圣人也算计进去了么?”
崔漓冷笑一声,低声道:“这宫里谁害人的时候不是把圣人算计了进去?难道我的孩子不是他的长子了?难道德妃不是他的枕边人了?难道贤妃那一胎不是他期盼已久的了?在这座大明宫,在这个天下,时时刻刻都会被人算计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圣人——谁让他是皇帝,是那个拥有最大权力的人?”
邵微微神情一凝,想了想,赶紧把话题拽了回来:“姐姐,你说这件事之后,圣人会不会对邹氏就,就厌弃了……”
崔漓的眉宇间顿时涌上来一股厌恶和嫉恨:“就那种身在掖庭还不忘算计大明宫里每一个妃嫔的人,区区一件未遂的陷害而已,只怕不仅不会被圣人厌弃,她还会利用这一次的事件,好好地给自己制造一个让圣人怜惜的机会!我跟你打赌,这一次她肯定不会回来,但若是再有人出手害她,以她的装腔作势和圣人的保护欲望,她就一定能风风光光地回大明宫!”
邵微微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若事情当真像崔漓所言,那事情恐怕就要麻烦了。
因为,好似贤妃已经开始跟贵妃一起谋划,要利用崔漓滑胎这件明宗的锥心之痛,好好地再害邹氏一次了——
万一这次陷害再不成功,让崔漓说中,激起了明宗保护自己心爱女人的执拗劲儿,那岂不是白白让邹氏借了东风,乘势而起?!
邵微微低头想了想,方低声道:“崔姐姐,她们这样都害不到邹氏,应该会消停一阵子罢……”
崔漓刚才一直在凝神细想,这个时候的表情便格外怪异,忽然显出了一丝挣扎,摇了摇头,有些烦躁,生硬地转过脸去:“你出去,我要睡一会儿nAd2(”
邵微微一愣,看看崔漓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心,只好站了起来,轻声道:“那我去给姐姐泡一盏掬花茶去,姐姐先歇着吧。”
崔漓听见“掬花茶”三个字,立时觉得嗓子发干发紧,便又转过脸来,有些急切:“那你快去吧。今日泡得浓一些。”
邵微微嘴角一翘,含笑颔首,袅袅婷婷地走了。
崔漓偏过头,心烦意燥,辗转半天,才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邵微微端着掬花茶走进来时,崔漓正在熟睡。
原本看起来是多么高雅淡定的人啊,行事说话,都是那样的聪明通透,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脱俗洒然。
还是贤妃娘娘说得好:有个那样厚颜无耻的老子,她便是个神仙下凡,也会有三分私心。文臣家的聪明闺女,必定有颗毒辣阴狠的七窍玲珑心,不让她出手做点儿什么,暴殄天物啊!
邵微微看着安静熟睡的崔漓,那张苍白的脸上,有着一丝异常的红晕。
如果你真的像贤妃说得那样聪敏,又真的有着足够狠辣的手段,我为甚么不利用你,把邹氏、皇后、贤妃,都一网打尽呢?
到时候,你去当皇后,我来当贵妃,不是很好么……
只是,耿美人……
邵微微有些迟疑。
自己的生母是圣女不假,但因为自己是私生子,所以母亲还没来得及传授给自己保命的手段就被刑火烧死了nAd3(耿美人的母亲才是真正的部族公主,有着非同一般的用毒手段≡己不过是耿美人的母亲看在自己也算是同族的遗孤,可怜,才求了人,把自己暗暗地送进了邵家,让自己顶了个嫡女的名号。入了宫,自己自然是唯耿美人的命令是从。
至于自己现在用的这些东西,无一不是从耿美人那里弄了来的。
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私下里动了背叛的心思,以她的手段……
邵微微心头微微一颤,咬了咬牙。
算了,还是小心一些,回头告诉她一声吧。
邵微微的心思又一转:是告诉她,还是直接告诉贤妃娘娘……
邵微微忽然诡异地笑了。
对啊,可以先不告诉贤妃娘娘,先告诉耿美人……万一耿美人动了为部族报仇的心思呢……那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邵微微忽然觉得不对劲,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窗外!
阿珩就站在那里,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
呵呵,看来,这个小侍女,还是需要再修理一下才好啊……
邵微微莞尔一笑,静静地看着阿珩,脸色奇诡。
……
十七
阿珩被吓坏了。
除了往她床上塞了个布偶,邵微微还在她房中给她跳了一段巫舞。跳完了,趁着脸上汗水、画上去的血水混在一起时,邵微微轻声告诉她:“这件事,若是你我之外,再有别人知道,你我会死在一处,尸骨血肉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轮回时都不会分开……”
阿珩吓得眼睛翻白,晕了过去。
邵微微撇撇嘴:“就这么一点儿小胆儿,竟然还敢窥伺我!”
阿珩就这样被轻易地解决了。从此以后,对邵微微诸般讨好。邵微微却仍旧不假辞色。
崔漓的曲折心思被通报给了耿美人,而耿美人的回复有意思极了:由她。
邵微微高兴极了,这说明,耿美人和自己一样,很有些想看到皇后、贤妃和邹氏三败俱伤!
过了几天,邵微微一脸敬佩地来找崔漓:“姐姐,你真厉害,贵妃和贤妃联手陷害邹氏,果然没有成功,而且,圣人已经下了旨意,邹氏封为惠妃,独居仙居殿。”
崔漓一愣:“那就是让贤妃给惠妃挪地儿了?”
邵微微点头微笑:“正是。”
崔漓的眼中寒光一闪:“她竟然被宠到了这个地步!”
邵微微把刚刚泡好的掬花茶递了过来:“姐姐,现在喝么?”
崔漓摇头,沉思起来。
邵微微看着她,欲言又止。
崔漓抬起头来,疑惑:“怎么了?”
邵微微犹豫片刻,方咬着嘴唇,低低声音道:“而且,我听说,大约,皇后和贤妃都想要害她,正在想法子呢。”
崔漓精神一振,随即又疑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邵微微面露挣扎,半天,才低下头去,嗫嚅道:“当年一直听命于她,所以清宁宫里,还是有几个熟人的……”忙又辩解道:“姐姐请一定不要疑心我!我来了紫兰殿那么久了,咱们这里又一直没有动作,所以皇后已经放弃了我。那几个人也是我私下里结交的,皇后并不知道……”
崔漓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起来:“微微这样子,很可爱。”说着去拉她的手,“咱们俩这样好,我难道还会疑惑你害我不成?何况,我又不打算亲自出手,只是,想偷偷地推波助澜一下子,而已。”
邵微微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反手紧紧地握了崔漓的手,轻声笑道:“我白多心了,是我不好,不该疑姐姐。不过,姐姐是不是已经有了打算?”
崔漓低低地笑了一声,方悄问道:“妹妹不是在清宁宫有熟人么?不妨打听打听,皇后娘娘打算怎么做?”
邵微微点头。
崔漓又低声道:“若是皇后娘娘还没有什么好法子,你不妨让人给她提个醒儿,再怎么样仔细周全的人,吃饭喝酒都是要用器皿的。下毒下在器皿上,十个人,有九个半都是要着道儿的!”
邵微微眼睛一亮:“不错!”
崔漓轻轻一笑,低语:“自然不错。当我那么多的东西,都是白看的不成?”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扭脸问邵微微:“微微,你阿爷是刑部的主事,专管文书档案,你对这些东西,应该十分熟悉才对啊!”
邵微微脸色一僵,沉默下去,片刻,方低声道:“姐姐,继母不让我跟阿爷多亲近。弟弟妹妹们也不与我一处起坐。我顶着个嫡女的名头,其实不过是丢在一边没人管的没娘孩子罢了……姐姐,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
邵微微低着头,几滴水从她的脸上滴落下来,砸在了大殿的地上。
崔漓神色一黯,轻轻伸手拉了她,低声道歉:“对不起,微微,我忘了……自从孩子没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微微,深宫之中,咱们姐妹,以后就相依为命罢……”
邵微微举着袖子,边掩住了脸,边靠在了崔漓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崔漓轻轻叹了口气,想起了卧床的母亲,寻欢作乐的父亲,也神伤起来。
清宁宫的消息很快传了回来,是令人激动的消息。
邵微微压抑不住兴奋,趴在崔漓耳边低声快速道:“听说贤妃也要给邹氏下毒,已经买通了清宁宫赐宴时管酒水的宫人!”
崔漓又惊又喜:“真的?那太好了。戴绿枝身边的梅姿菊影都不是傻子,你让你的朋友替贤妃遮掩一下,万万不要让戴绿枝知道了这个消息。以那个蠢货的心机,若果然知道了,兴许会把自己的那一份儿毒药收起去。”
邵微微一顿,低声道:“有人下毒不就行了?反正不管咱们的事儿。”
崔漓脸上的毒辣一闪而过:“让她把两种毒都中了不好么?戴绿枝和贤妃都不是傻子,下的毒肯定都是慢毒,无论如何也会让邹氏出了清宁宫才发作。但如果她们俩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让邹氏中了双份的毒药,也许,当场就能要了邹氏的命!圣人必定暴怒,此事一定会追查到底。到时候,咱们稍稍把知情的人往外推一把,皇后和贤妃必定都会走到阳光之下……”
邵微微打了个寒战:“那岂不是要大明宫血流成河了?!”
崔漓呵呵一笑,凌厉决绝:“你刚刚不是说了么?反正不管咱们的事儿!”
……
十八
可是,谁有想得到,邹氏中的双毒,竟然能够互解!
这一来,不仅袖手旁观的赵贵妃暗呼可惜,就连下毒的两位也扼腕不已。
唯有耿美人,懊恼得无以复加。
毒药都是从自己这里拿的,自己怎么不知道,这两种毒药竟然还能互解?!
阿娘到底还是死得早了些,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来得及教给自己!
邵微微知道这中间必是耿美人的算计出现了问题,自己自然是什么都不敢说的,只好回去强笑着看崔漓:“姐姐……”
崔漓满怀希冀:“如何?邹氏死了没有?”
邵微微黯然:“那两种毒,竟然能互解……”
崔漓愕然,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邵微微连忙又把后续的事情告诉了出来:邹惠妃呕血、晕倒、太后命封宫五个月。
崔漓先是冷冷一笑:“邹氏,你也有今日!”
随即又懊恼起来:“我不懂医理,不然必定不会让她中双毒!”
邵微微刚刚把阿珩支出去,却知道阿珩尚未走远,连忙止住崔漓:“姐姐噤声!”
崔漓闭上眼睛,思索了许久,摇了摇头:“她既然封宫,我们暂时无法可想,且等着吧,等她封宫一解,功亏一篑的皇后和贤妃必定还会出手。咱们且看着就好。”
邵微微松了双肩,放心地笑了:“好姐姐,我就怕你想不开,这样就对了!”
崔漓瞧着她微笑:“我不是戴绿枝,蠢不到那种地步。”
可是解了封宫的邹惠妃,面对着全大明宫的女人,竟夷然不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把各种试探刁难一一都打了回去。
崔漓的心里越来越不对劲。
终于有一次,邵微微风寒,病了几天,崔漓没有喝到掬花茶,夜里睡不安枕的情况下,反而想了很多。
清晨,崔漓看着蜂蜜水出神,忽然低声道:“阿珩,我是不是太偏执了?”
被邵微微吓得已经许久不敢跟崔漓亲近的阿珩听见崔漓似有所悟,心里高兴极了,眼眶湿了:“小娘,你终于想到了?”
崔漓有些茫然:“昨天夜里睡不着,我就回想这一年的事情,可是,竟然大半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恨邹氏,要恨邹氏……可是阿珩,除了我怀孕时,她借着我的由头,给圣人出了主意大封天下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来,她到底还有什么事对不起我了……这样的话,我这样恨她做什么,还非得要置她于死地才罢休……”
阿珩先担心地回头看了看殿门外,方低声急道:“就是啊小娘!咱们跟邹惠妃,压根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她当年给圣人出的那个主意有把您推到风口浪尖的嫌疑,可下手害您的,咱们心知肚明,必定不是她啊!做什么咱们要跟她真的做成生死冤家?她眼见着是圣人心坎儿上的人,咱们平白地树这样一个强敌,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崔漓迟疑地点头,茫然地抬头看阿珩:“那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非要对付邹氏不可的……”
阿珩脸色惶急,刚要开口解释,忽然一个温柔的声音笑嘻嘻地响起,直接把阿珩后头的话堵了回去:“姐姐自然是从我来了之后,才开始明白过来,邹氏,其实是姐姐的一生之敌。”
阿珩的后背陡然间僵直起来。
邵微微走了过来,稍嫌冰冷的手直接放在了阿珩的脖子后面,那寒凉让阿珩顿时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邵微微顺水先塞了杯掬花茶给崔漓,笑容可掬:“姐姐今日的蜂蜜水不是我亲手做的,喝着不习惯了吧?且先喝一口这个润润,明儿我就给姐姐亲手做。”
崔漓恍恍惚惚地喝了一杯掬花茶下去,再抬头时,眼神迷惑:“微微,我觉得脑子里乱乱的。”
邵微微温柔地点头,沉声道:“是啊,我不在姐姐身边,姐姐就是容易胡想……”
眼神一转,看着阿珩:“你先下去吧,我来给姐姐梳头。”
阿珩脸色苍白,转身出门。
守在门外的阿娜上前一步,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阿珩脸上。
...
番外:崔漓 七
十九
崔漓的精神越来越亢奋,甚至在邵微微的蛊惑下,决定用了最损身体的法子恢复容貌。
邵微微每日给崔漓吃一大碗黑乎乎的药,味道格外难闻。
崔漓却来者不拒,闭着眼睛捏着鼻子,一气喝完。
然后跟着邵微微打坐、吐纳、念咒。
崔、邵二人的行事,越来越诡异。
阿珩看着,急得团团转,可是,邵微微盯得越发严密。她实在是不敢再次尝试着去提醒崔漓。
终于有一天,阿珩看到了小语,不由眼前一亮:不如,找邹惠妃吧?!
邵微微显然是要借自家小娘的头脑和手段,目的却是为了杀掉邹惠妃。
既然如此,那么邹惠妃一定会对此事感兴趣,且愿意出手!
阿珩试着去接近小语,但小语却不肯回应。
阿珩急得一夜之间嘴角便烂了。
接着小语终于肯跟自己坐下来说话了,却又不肯带自己去见邹惠妃!
这可怎么办?!
小语对自家小娘有心结,如果自己不直接面见邹惠妃,谁知道小语会不会把自己说的事情加加减减地跟邹惠妃讲?
若是那样,自己岂不是亲手把小娘推进深渊了?!
就在阿珩犹犹豫豫的时候,崔漓的相貌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更胜往昔。
邵微微满口称赞:“姐姐竟是比刚入宫时更加出尘三分,颇有些飘飘欲效仙人归去的风致!”转头却又再次诱惑:“只是即便如此,只怕还是敌不过邹惠妃nAd1(”
对着邹惠妃,无论崔漓再怎样对自己满意到十分,也仍旧是没有任何把握的——这是当年面对邹皇后时留下的深刻印象,无法磨灭。
邵微微就是利用这一点,一松一紧,便让崔漓自己咬着牙说了出来:“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先解决了姓邹的要紧。万一让她复了后位,我再想杀她,就难上加难了。”然后告诉邵微微:“让你留在清宁宫的人,对戴绿枝说,现在宫中,贵妃贤妃目标明显,邹氏防备她们十分严密,圣人也不会信任她们。但无论何人,凭一己之力,很难与邹氏对抗。若是她有意,我愿与她联手,杀掉邹氏!”
邵微微笑靥如花:“一切如姐姐所愿。”
戴皇后的反应也令崔漓十分满意,不仅立刻便命人下旨,准崔漓解除封宫,还令人送了整套的珍珠头面来,又传言明宗,告诉他崔漓已经解除封宫,若是有暇,请。
明宗得到消息就立即令孙德福送了许多许多赏赐,还说一俟忙完了手中的事,马上就过来。
崔漓踌躇满志,精心装扮,就等着明宗来了。
可明宗到底还是没来。
他是在离着紫兰殿几步远的地方被尚药局奉御王全安遣人截了回去的。
听说明宗听了那人的话,连轿马都等不及,撒腿就跑。
他就是那样一路狂奔跑去的仙居殿。
因为,邹惠妃,有孕了。
邵微微听了这个消息,一向冲和淡定的姿态也维持不住了,气得在崔漓面前就发作起来:“早不有孕迟不有孕,偏偏我们解除封宫的消息一传出去,她就有孕了nAd2(这就是不想让我们修容承宠吧?!”
崔漓砸了能看见的所有东西。
崔漓十分生气。
邵微微接着气愤地嚷:“姐姐,我没说错吧?这个邹氏就是针对你!怎么从来没见她拦着别人承宠过?从紫兰殿门口把人截走,这是连见都不让圣人见你呢!”
阿珩在旁边忙着收拾那一片狼藉,听到这里,手一颤。
不错,不错。
邹娘娘就是不想让圣人见小娘,和你!
否则,万一那掬花茶送到了圣人面前,事情可就无法挽回了!
崔漓的面目已经扭曲,咬着牙,一字一顿:“邹氏!我与你势不两立!”
……
二十
元正前,戴皇后令人传话给邵微微:“我会制造机会,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就端看崔修容到底是不是真心恨邹氏了。”
邵微微觉得十分不妥,犹豫着对崔漓道:“姐姐,这是想让咱们动手呢!咱们还是安全第一,不去蹚这趟浑水的好。”
崔漓打扮得明人。
因为她觉得,明宗无论如何都是会来坐坐,看看自己的。
所以崔漓对这件事暂时不感兴趣。
“到时候再说吧。”崔漓又照了照镜子,觑着眼看自己鬓角的那朵兰花nAd3(
果然,明宗来了。
崔漓心下欢喜,自己果然没有白装扮。
明宗进了门,先一眼看见了在一边怯懦瑟缩的邵微微,眉头微微皱了皱,才转向崔漓:“卿卿,你终于好起来了,朕心甚慰!”
崔漓羞涩地笑,然后躬身施礼:“年余不见圣人,妾身十分想念,不知圣人一向可好?”
明宗颔首,微笑,挥手道:“尔等都退下吧。”
邵微微连忙带着阿珩和阿娜退了出去。
孙德福站在门口看见邵微微,笑了笑:“宝林一向可好?”
邵微微急忙福身施礼:“劳公公动问,婢妾一切都好。崔娘娘待婢妾十分好,且日渐好转之后,心情甚为悠远,婢妾受益匪浅。”
孙德福听了,放心地点点头,笑道:“宝林有心,辛苦了。”
邵微微显然不想跟孙德福打交道,连忙转身,逃也似地去了。
阿珩看着她古怪的行径,皱了皱眉头:难道她怕孙公公?
屋里只剩了崔漓和明宗,崔漓面色绯红,娇声轻语:“圣人都把妾身忘了吧?”
明宗见她恢复了往日的容色,自是十分喜悦,但以前的崔漓一向不喜装扮,今日却格外仔细地描眉打眼,身上的素白袄儿裙子上用金线绣了连理枝,发间带了一整套珍珠的饰物,鬓上还簪了一朵新鲜的玉兰花——
明宗越看越觉得心里怪异,想想觉得兴许是崔漓许久不见自己,特意梳妆,所以也就勉强忍下了不适,笑道:“朕怎么会忘了卿卿?听得说卿卿身子大好了,想必是惠妃回了宫,你的胆气也壮了不少。你的好茶呢?拿来朕吃一碗。”
崔漓忽然想起邹惠妃那里的小厨房,听得说有个极为出色的厨娘——
崔漓咬了咬唇,扬声向外:“给圣人上好茶。”
这一声儿出去,阿珩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开,邵微微身边的阿娜恰好端了茶盘过来,笑眯眯的:“这是修容娘娘每日都要喝的掬花茶,不如让圣人尝尝?”
孙德福看着阿娜,面无表情。
阿珩却十分担心孙德福答应下来,抢着低声道:“冬日天寒,掬花性凉。何况,圣人以前在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吃过掬花茶。”
孙德福心中一动,状似随意地颔首:“圣人嫌这些花茶水不水茶不茶的,邹惠妃那里那许多各色花茶,也一向都不肯吃。阿珩果然还是服侍得多。若是没有合适的茶,上一碗酪浆也好的——回头我送好茶来,大天寒日的,修容娘娘身子刚好,掬花这种东西,也要少吃。”
阿珩感激地看了孙德福一眼,匆匆去厨房端了碗热热的酪浆,放在阿娜的掬花茶盘里,端了进去,放在桌上,恭声道:“这是修容娘娘的掬花茶。孙公公吩咐,圣人不爱花茶,冬日天寒,不如喝一碗热热的酪浆的好。”
明宗以为孙德福是小心谨慎,便也就顺势道:“嗯,我正想要这个喝呢。”
崔漓不在意这些,只是紧紧地盯着明宗,软声道:“圣人,妾身很是思念圣人。”
明宗对她灼灼的目光越发不舒服,躲开她的眼神,垂下眼帘,掩饰一样,端起酪浆饮了一口,岔开了话题:“听得说卿卿的母亲卧病许久,不知现在好些了没有?”
崔漓神色一黯:“前些日子家里来信,道母亲还是不能执笔。想来是因为我的事情自责忧心,所以一年来竟不曾好。”
明宗点点头,道:“卿卿不妨遣人回去好好望慰一下,你如今好了,让老人家不要多想,早日振奋起来才是。”
崔漓又惊又喜:“妾身可以遣人回府?”
明宗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失笑:“怎么不行?你身边只有个阿珩是陪嫁来的了——明日就让阿珩回去吧?我令孙德福知会门禁,你就不用去皇后那里再磨牙了。”
崔漓心下一顿,笑道:“磨牙倒不至于。皇后娘娘听说我好了,还特意赏了我这套头面来见圣人呢!”说着,往头上的珍珠凤钗指了指,又把腕上的珍珠串子露给明宗看——一截压霜赛雪的皓腕就伸到了明宗眼前。
明宗却听见“皇后”二字就心烦,闻言皱了皱眉,道:“惠妃刚刚查出来身孕,在宫里是天大的喜事,她倒好,转眼赏了你珍珠头面。你为了搭配,必是要穿白的。这是朕十分了解信任卿卿,否则,必是要责备你居心不良了。你以后少理她,躲远些。就会陷害单纯的小娘子们!”
崔漓缓缓地收起了珍珠串子,低下头去,轻轻一叹:“是。嫔妾还不曾恭喜圣人,恭喜惠妃姐姐。”
明宗笑着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她不计较这些的。你刚刚才好,朕不扰你劳神了。惠妃反应极大,吃东西十分不好,马上就是午膳了,朕得去看着她。改日再来看你。”
崔漓失色,跟着站了起来,心急之下,伸手拉住了明宗的袖子:“圣人,你这就走了么?”
明宗回头,恰见她眼中的恨意一闪而逝,明宗顿了顿,笑着拍拍她的手:“你好好保养,等你再有孕时,朕也天天陪你吃饭!”
明宗扬长而去。
崔漓跌坐在榻上,状若呆痴。
邵微微悄悄走了进来,咬咬嘴唇,蹲跪在她身旁,开口欲劝:“姐姐……”
崔漓猛然回过头来,眼中杀机四溢:“微微,你告诉皇后娘娘,我一定会抓住机会的!”
邵微微轻轻地扶上她香肩,一边欣赏着自己帮着挑选的这一套白色的裙袄,一边满是怜惜不忍地低声道:“姐姐,你再想想……”
崔漓抄起桌上的掬花茶,一饮而尽,咬牙道:“还想什么想!?如今你还看不懂么?圣人的眼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邵微微眉梢微动,嘴角一翘,声音响起,满是诱惑:“姐姐说得很是。果然的,若是时机到了,姐姐不妨动手。皇后娘娘得了姐姐,如获至宝。回头还有贤妃和贵妃,就她的手段心性,只怕一个都收拾不了。但有了姐姐相帮,她就能高枕无忧了——我一定会把这个话传过去,让她事后以皇后之尊作证,证明姐姐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是邹氏自己不小心……”
崔漓身形微微一晃,点头,半天,又道:“若是能让耿美人、文婕妤或魏充媛动手,那就更好了。”
邵微微赞同地点头:“姐姐说的是。”
耿美人自然不会去的。
魏充媛倒是有胆子,但却又自私自利到了极贤妃娘娘压根不敢把这次的计划告诉她。
文婕妤那样浅薄愚蠢,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
——当然,文婕妤是个栽赃的好选择。
邵微微看着崔漓阴沉算计着的脸,心中暗暗谋划:崔漓是个好帮手,很是可以留下来。文婕妤,还真的可以害她一把呢……
……
二十一
事到临头,耿美人和邵微微“被挤到”了人群后面;文婕妤被自家母亲紧紧拉住。魏充媛跟自己的母亲在一起说笑,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
而崔漓自己,不仅自家的母亲强打起精神来了,拉住了自己的手,就连旧识清源郡夫人,都出了手,紧紧地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崔漓几乎要疯了!
你们放开我!
这样大好的机会!
若是我们不上前,戴绿枝又不能亲自动手,那就白白让她在众人面前炫耀了这一回了!
你们——放开我——
不等崔漓挣脱开,那边戴皇后竟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伸出了手,端端正正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邹惠妃推进了太液池!
崔漓呆住了。
她怎么,敢亲自动手……
崔夫人看到了这一幕,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要拼命往前挤,顿时又气又急,手一翻,无名指和小指的两根长长的指甲,狠狠地刺进了崔漓的手掌心!
崔漓被疼得几乎要跳起来,神智顿时一清。
再想起刚才自己的冲动,脸色顿时煞白!
如果自己真的冲了过去,把邹惠妃推下太液池,甚至,跟她一起掉进太液池。只怕,这么多的内外命妇,为了逃脱罪责,会异口同声地指认自己——崔家,将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皇后作证?!
到时候,戴皇后搭台看戏还嫌时间不长呢!又怎么会为了自己一个不得宠的嫔,去跟盛怒下的明宗顶撞?!
崔漓只觉得额头涔涔,后背顿时被冷汗湿了一层。
被贵妃带去清晖阁,被余姑姑带去兴庆宫,然后在兴庆宫内侍宫女的“护送”下回到紫兰殿……
崔漓只觉得这一趟走的,像是游魂一样,无知无识,茫然无措。
一边阿珩扶着她,吓得直掉泪,低低的声音道:“小娘,你今天吓死我了……”
崔漓苦笑不已。
邵微微也走了过来,低声急道:“姐姐,你如何这般冒撞?!那种情形下,若你真出了手,只怕性命不保!”
崔漓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握,低声安慰:“没事,没事。我和清源是旧识。她的性子我知道,必不会出卖我的。咱们都安全得很。”
邵微微紧紧地皱着眉,心中不以为然。
当时的情形如何,因自己特意留心,所以看了个一清二楚。
戴绿枝的确是亲自伸了手,她是死定了的;可崔漓要往前去的时候,众人并没有发现异样,所以,崔漓会怎么样完全决定于清源郡夫人的口风如何。
不能冒这个险啊。
邵微微回房便把所有的东西烧了个干净,然后告诉阿娜:“若是咱们被抓,你记得早死早了。”
阿娜大惊,却也知道这是实话,用力点头:“婢子有准备,小娘别担心。”
邵微微看着她,微微笑:“我当然不担心,你本来就是公主留给耿家姐姐的,不过是来帮我的忙罢了。”
阿娜若无其事,问:“那小娘怎么办?”
邵微微唇角一勾:“我啊,我等着耿家姐姐来救我啊!”
耿美人没有救她。
她也没敢把耿美人供出来。
她怕自己生不如死。
孙德釜过天来就令人软禁了崔漓和邵微微。然后提审阿珩和阿娜。
阿珩盼着这一天盼得整个人都快要急疯了,见是孙德福亲自问话,喜出望外,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哭道:“我眼看着我们小娘被邵宝林用药物一点一点控制,可是什么都不敢做。怕打草惊蛇,那时哪怕害了我们小娘,都是小事;万一她用毒害圣人和太后怎么办?所以我就只有看着……”
孙德福大惊失色,马上再去提审阿娜,谁知阿娜到了宫正司,一看是孙德福,便微微笑了笑,头一歪,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仵作验尸,擦汗道:“这是一炷香前刚服了毒。”
孙德福懊恼已极,忙命将邵微微彻底搜身,索性自己也不审了,扔她在宫正司严密看管,等着明宗或邹惠妃发话再说。
...
番外:崔漓 八
二十二
三天没喝掬花茶的崔漓渐渐缓回了神。
“阿珩,阿珩!”
崔漓下意识地喊自己的贴身侍女,她好似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她想把这些事情都想起来。
门外忽然有一个恭敬安然的尖细的内侍声音响起来:“阿珩小娘子去了宫正司,请崔修容稍安勿躁。”
崔漓只觉得心头一颤。
宫正司?!
那是个但凡人进去就必得脱层皮才出得来的地方!
阿珩如果进去了,是不是会把自己之前和邵微微做的事情都抖落出来?!
包括清宁宫夜宴,包括自己私用秘药,包括这一次的谋划和算计!
崔漓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冷汗。
所以她没发现,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这是洪凤的声音。
直到很久以后,恍惚中的崔漓听到殿门吱呀一声,接着,那个恭敬安宁的声音再次响起:“修容娘娘,午膳好了。这是奉御大人特意嘱咐的药膳,您吃了就能恢复了。”
崔漓心中一动:“恢复?”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娘娘被邵氏特意炮制的掬花茶迷了心窍,心中的一点执念被无限放大,所以才会做那些不妥的事。”
崔漓的眼神终于落在了面前躬身而立的洪凤身上:“这是小洪公公?”
洪凤抬起了脸,笑得很淡然:“是,娘娘认得奴婢了nAd1(”
崔漓定了定神,想了半天,方咬唇低语:“我之前,做的那些事,现在有些已经很模糊,但记着的,都极为狂悖,骇人听闻,自己都不敢过度回想,所以才欲找阿珩一问究竟——嫔妾已罪孽深重若此,求洪公公上禀圣人和邹娘娘,妾身愿迁居掖庭,庶人终了此生。”
洪凤眼中利色一闪,垂眸微笑:“娘娘种种倒行逆施,都是药物所致。且请宽心静待几日。”后退一步,伸手指向桌上的饭菜:“膳食清淡,乃是为了给娘娘清除余毒,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崔漓顺着洪凤的手指看向食案,竟然只有清水白菜萝卜和馒头而已。手指微颤,崔漓低下了头:“不消公公吩咐,崔某省得。”
洪凤听着她在自己面前的自称,嘴角一扬。
孙德福听着徒弟的回禀,皱起了眉头:“这崔修容,到底是药还是本心?若是本心,实在不能再留,若是药……”
洪凤截口道:“圣人舍不得的。”
孙德福想一想,轻轻点头:“既然如此,你还给她萝卜白菜?”
洪凤笑了一声,道:“崔某啊,崔某有怨气才好呢。今日是萝卜白菜,明日是青菜豆腐,后日是青菜萝卜,大后天是白菜豆腐。她最好下次见到圣人时,告我一状,那才好到了十分呢!”
孙德福呵呵地笑,伸手敲了心爱的关门弟子一记:“臭小子,替你邹娘娘记仇呢?”
洪凤垂下眼帘:“娘娘没了头一个孩子,到现在都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圣人跟前我什么都做不了,还不能收拾一个忘恩负义的臭娘们么?!”
孙德福轻声喟叹,看着自家徒弟,颔首赞道:“好孩子,原该这样。不过,娘娘还没醒,你不要做多,否则,万一坏了娘娘的布置,就不好了nAd2(”
洪凤沉默下去,点点头:“我记得的。娘娘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
转过身,洪凤在明宗面前先说了一句:“王奉御令我们先给崔修容吃些粗淡的,清一清余毒。我想来想去,修容娘娘怕是前头补身子的时候,很吃了一年的精细东西,如今粗茶淡饭,怕她受不住呢。”
明宗正为又没了个孩子伤心,加上邹惠妃不肯苏醒,十分烦恼,不由得不耐烦地一挥手:“她爱受得住受不住!她但凡还要脸,这个时候早该自尽了!既然腆着脸硬捱,就别担心她受不住!”
洪凤不敢抬头,应诺,躬身退出。
站在门口了,洪凤面色淡然,令人:“去问问我师父,阿珩小娘子能回去了么?崔娘娘身边一个合用的人都没有,怪可怜的。”
明宗隐隐约约听到,皱一皱眉,低声嘀咕:“可怜个屁!不是她先动了邪念,邵微微怎么可能蛊惑得了她?!”转念一想,又庆幸那日不曾沾那掬花茶,思及毕竟是阿珩提醒,便扬声道:“洪凤,让阿珩回去吧,不要难为她,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洪凤确定明宗听到了自己的话,微微一笑,转身大声答应了,令那人:“听见了?直接跟我师父说一声吧。”
……
二十三
一日捱一日。
忽然有一天,洪凤亲自来告诉崔漓:“修容娘娘,邹娘娘复位中宫,大典就在今日。”
崔漓心中一紧,忙绽出笑容:“这可真是名至实归了。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小洪公公,娘娘可有甚么旨意?”
洪凤笑眯眯地摇头:“不曾不曾nAd3(娘娘这个时候还在含元殿,要等回了宫才知道。若是有甚么消息,奴婢会令人前来知会的,修容请放宽心。”
崔漓道谢,令阿珩:“去给小洪公公倒茶来。”
洪凤摇头:“奴婢今日事情多,先走了,改日再领崔修容的赏。”
崔漓便道:“阿珩替我送送。”
阿珩送了洪凤出去,半柱香才回来,脸色涨红了,兴奋地对崔漓低语:“洪公公说,邹娘娘不怪咱们,还说您受苦了,让两省六局都好好地照看,等您恢复了,再一起写字下棋。”
崔漓松了口气,又疑惑起来:“洪凤如何不当面直接对我说?”
阿珩低下头:“洪公公说,怕您一高兴非要去拜谢邹娘娘。如今您身子不好,邹娘娘身子也不好。还是暂时不要相见的好。”
崔漓慢慢地平静下来,沉思许久,方淡淡地笑了:“我明白了。这是邹娘娘在安抚我,你等着,要不了几天,降等封宫赐我休养的旨意就下来了。”
阿珩的头越发低下去。
因为洪凤的原话是:“修容娘娘实在是太聪明,这个时候我若是当面告诉她,她立刻能明白过来这是邹娘娘的缓兵之计。到现在,谁也不确定修容娘娘当日到底是因为药物还是因为本心,所以,我不能冒这个险。女人不要脸起来,我们是拦不住的。她万一非要闹到邹娘娘面前去,哭求原谅,只怕邹娘娘也只好不动她了。这种情形,我不会让它发生的。今日起,紫兰殿除了我,许进不许出。阿珩是个聪明人,好好照顾崔修容的身子就是,其他的,都不必你管。”
崔漓看着窗外的蓝天愣了好一会儿,才轻声笑了笑,摇摇头:“她以为,我会在乎这个修容的位份么……”
阿珩隐晦地看着崔漓,一言不发。
崔漓轻轻地倒在美人榻上,一袭碧色的长袍,乌黑的长发散在衣襟上,清丽秀雅绝伦。
崔漓继续喃喃:“我更在乎我的名声啊……”
阿珩垂下了眼帘,仍旧一言不发。
常常说自己是大唐最在乎名声的人,是崔酲。
崔漓的父亲,靠着女儿有孕才把持了礼部的,崔酲。
那个不顾刚刚流产的女儿,不管重病在床的妻子,悄悄纳了美妾的礼部尚书,崔酲。
那个明知道自家儿媳妇杀了儿子的妾室,却只是草草遮掩了一下的,崔酲。
邹家的弹劾没有说崔酲纳妾的事情,因为这样就是在攻击崔酲的人品,搞不好还要带出来“崔家”这一个庞然大物。情形复杂,邹家没有碰。
但是崔润纵妻杀妾、崔酲知情不报,这已经被全天下都知道了。
邹家的手非常狠。
崔润是嫡子,是崔漓的兄长,是崔酲的继承人。
纵妻杀妾虽然不是死罪,却能一举毁了他的前程。
崔酲很愤怒。
但是愤怒之余,他只有忐忑。
崔酲那时给崔漓带了一封信进来,让她想法子跟邹氏服软,然后把自己和崔润摘出来。
崔漓连看都没看到那封信。
那封信呈到了明宗案前。
明宗嗤笑一声,把信扔到了地上:“朕真是瞎了眼!”
但是朝局不宜大动。
崔漓罪不及死。
明宗没把崔家伤筋动骨,废了崔润,留了崔酲。
崔酲很安慰,儿子嘛,废了还可以再生;妻子也一样,死了可以再娶。只要自己还在,崔家就没有问题。
崔漓等了三天,果然等到了邹皇后的旨意:“邵宝林戕害皇嗣,宫中下毒,着赐死。崔修容行为颠倒,言语狂悖,但念其是为药物所害,神智受损,着降为婕妤,封宫养病。”
邵宝林赐死?
崔漓心中咯噔一声。
若不是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邵微微会这样轻易地就被赐死?
敢是,她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崔漓心中不安,令阿珩:“去问问洪公公,我们是不是这就算接了旨意了?我想去院子里散散,行不行?”
阿珩忙不迭去了,半天才回来,脸色怪异:“皇后娘娘好威风,前头刚复位那天就直接把贤妃降为宝林,扔到掖庭去了!”
崔漓忙问:“说没说为什么?”
阿珩摇头:“就是没有因头,才说娘娘好威风啊——洪公公说,凤旨一下,咱们遵行就是。外头加派的内侍宫女们都已经撤走了。咱们只管跟以前一样,关起门来过咱们的日子就好……”
崔漓自嘲地一笑:“跟以前一样……怎么可能啊……那时候她分明是在努力向我示好,现在,不过一道冷冰冰的凤旨罢了……”
阿珩抿一抿嘴,低声道:“总归,不会欺负咱们就是了……”
崔漓好笑地看着她:“傻丫头,她只要摆出来不喜欢我的架势,有的是人上赶着来欺负我,哪里还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阿珩低头,摇头:“邹娘娘,不是那种人。”
崔漓看着阿珩,笑意一顿,眼神逐渐深了下去:“阿珩说得,也对……”
……
二十四
外朝已经剑拔弩张。
兴庆宫大火,崔漓急忙去探望裘太后,却被挡了回来。
宫里一片兵荒马乱,几个小宫女乱跑,一个还撞到了崔漓。阿珩急忙竖眉喝道:“疯了?不怕孙公公醒过神来扒了你们的皮?还不都给我安安静静着呢?”
崔漓不动声色地将一封信收到了袖子里,温言道:“罢了,左右我无妨。这些不归咱们管,回去吧。”
阿珩这才收了大宫女的气场,小心地扶着崔漓上了车,直接回了紫兰殿。
崔漓在车里就把信看完了。
然后闭目凝神细想。
想刚才邹皇后不耐烦却不慌乱的神情,想明宗不守在兴庆宫还有心情去宣政殿发脾气的举动,想孙德福已经坐镇兴庆宫但洪凤仍旧紧紧跟着邹皇后的行止——
崔漓的脑子一闪。
怎么没看到沈英妃?!
她受太后和余姑姑庇护多年,按说兴庆宫大火,她是最该来的一个才对!
她没来,说明兴庆宫不安全,说明沈迈不肯让女儿冒险,说明沈迈在小心谨慎,说明沈迈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做,说明外朝那边明宗已经有了准备,说明——
自家阿父投靠的那个人,没有胜算!
崔漓的眼中,满满都是幸灾乐祸。
父亲的手书,是让自己自尽,绝了明宗最后的选择希望,也让他自己在新主子面前有一份投名状。何况,明宗退位后,崔漓的地位太过尴尬,活着也是白熬。
可是,就从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崔漓已经看出来了,父亲他们,赢不了。
那自己还怕什么?!
回了紫兰殿,崔漓把自己关进了净室。
念佛,诵经,然后静思,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个清楚明白。
到了正月十五,崔漓笑眯眯地出了净室,吩咐梳妆。
阿珩莫名:“梳妆?”
崔漓笑意深深:“准备去给皇后娘娘道贺!”
邹皇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禁军兵围含元殿,宝王自戕,温王“逃脱”,党羽皆被一举成擒。
然后,邹皇后忙着照顾太后,安抚英妃,安葬贵妃,处理其他的事情,听了崔漓的请见,不耐烦地一挥手:“我忙得什么似的,有那个闲心跟她虚以委蛇?让她回她的紫兰殿消停养病!无诏不得出门!”
崔漓羞得满面通红,灰溜溜地回了紫兰殿。
……
二十五
大事底定。
京城一片风平浪静。
日子流水一样,慢慢地过,慢慢地抚平创伤,慢慢地湮没裂痕。
崔漓在紫兰殿里只羞臊了三天,就把所有的嫉恨都深深咽了下去,恢复了平常淡定从容,雅致脱俗的生活方式。
读书、写字,养花、刺绣。
一年之后,崔漓的风致更加绰约。
顾影自怜之余,忍不住问阿珩:“今日十五了……不是说邹娘娘都快生了么?怎么圣人还是天天呆在清宁宫?”
阿珩在一边快手快脚地收拾着屋子,笑答:“都呆了十个月了,哪里还少得了这几天?圣人现在恨不得连朝都不上了,听得说,天天对着邹娘娘的肚子说傻话,牟御医还赞好呢!”
崔漓醋意十足:“皇后娘娘这一胎金贵,难怪圣人小心。”
阿珩抿着嘴笑,只管做事,不再说话。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间似乎热闹了起来,渐渐人声鼎沸,似乎全大明宫的人都开始嚷嚷了。
阿珩偏头听听,连忙走了出去,不一时,旋风一样跑回来,也笑着大声喊:“邹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圣人有后,国朝有嗣了!”
崔漓的眼角微不可见地一颤,嗔道:“我又不是聋子,嚷得那么大声,我耳朵都震得疼。”
阿珩嘻嘻地笑着,上前扶了她,悄声道:“他们夫妻有了孩子,心里也就松下来了∞娘娘一心都在哺育小皇子上,必定跟圣人少了——那个,到时候圣人不就想起小娘了?这是好事,小娘应该高兴才对。”
崔漓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点点阿珩的额角:“这种傻话,只有你会信。我跟你打赌,邹娘娘没出月子之前,圣人肯定一步都不会离开清宁宫。”
阿珩愣愣地摸着额头,不知所措。
崔漓叹了口气,重新倒回榻上,眼神看向窗外,喃喃:“长相思,摧心肝……他盼了三十四年,好容易盼来了这个儿子,哪能不好好地看着长大?邹氏以后的地位,牢不可破了……”
阿珩看着她,眼神明灭。
又一年,凌珊瑚生了大公主,晋位贤妃,高韵生了二皇子,晋位德妃。
再一年,邹皇后生了二公主,送给了沈英妃养。
宫里无子的,只有崔漓和文琦了。
文琦自己作死,悄悄地去害高韵的二皇子。
高韵再也不肯忍她,布局拿了她个现行,将已经贬为美人的文琦送进了掖庭。
明宗想了想,终究是不忍,便往紫兰殿多走了几趟。
崔漓也有了身孕。
等到她生下了孩子,竟然是个皇子!
崔漓的心思又开始活动。
阿珩苦劝:“小娘,不要啊!皇后地位稳固,且前头还有一位隐忍功夫第一的高德妃,还有一位给皇后保驾多年的沈英妃,咱们哪里斗得过这么多人?”
崔漓轻笑一声,低语道:“若我是被皇后所害,却能大度得不要她的性命,你猜圣人会不会把空着的那个贵妃的位置给我?若是我有了那个位置,有朝一日皇帝大行,皇后暴毙,那是不是我就能……”
阿珩吓得扑上来一把捂住她的嘴:“我的小娘,这个心思是万万不能动的啊!”
崔漓一意孤行。
阿珩左思右想,只好将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洪凤。
洪凤冷笑一声,回了两个字:“由她。”
三皇子满月,崔婕妤邀邹皇后游湖,失足落水。
邹皇后甩手解了带子,冷冷地看着崔婕妤惊惧地拽着自己那条白色狐狸毛蓝色织锦底子的大氅跌入水中,口中呐出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三皇子也被记到了沈英妃名下,顺便邹皇后还晋了沈英妃为贵妃,打趣说:“你也算儿女双全了,知足了没有?”
转身,邹皇后令人通知子承父业、也去史馆当了修撰的表弟:“史书什么时候又再修?崔婕妤的名姓以后就不要出现了。”
崔漓二字,绝迹史书。
而沈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名:崔。
...
番外:尹线娘 一
沧州自古有习武的名声,各种各样的武馆扎堆。
一沧州的人也都或多或少会几招,便街上买菜时女人们吵起来,定不得也会有人高喊一声:“白鹤亮翅!”那边就会回一句:“黑虎掏心!”
所以若是有重大的仗要打时,军上招兵的都喜欢往沧州走一趟。
这个时候的户籍严,军户上的一个都逃不掉。
加上大唐打仗时,伤亡其实不算太大,军户们也乐意出征。搞不好还挣个军功回来,那样的话,家里的日子就能好过很多。
不过招兵的招的不是这种军户,而是尚武的义从——就是临时招募的佣兵一样。
这些人的单兵作战能力强,有些斥候的工作、偷袭的活计或者需要以一敌百的长途奔袭,会用人的将军们也都十分乐意用他们。
这一年昭宗征西南,就想到了当地的气候地形都不熟悉,还是雇些武人们当先锋的好,于是招兵的就跑了一趟沧州。
……
沧州有一家尹氏武馆。
小小的一座,连带教师、杂役、厨娘、门房,都是自家的人。
生意一直不算很好,只够糊口。
不过,因为一家子习武,所以倒也平安。
小小的尹线娘就出生在这个家里。
她的母亲一家子逃荒都没了,孤身嫁给了她父亲,婚后反而学了几式拳脚。
武馆的馆主是她大伯,大伯母早年生二堂兄时难产死了,所以二堂兄其实是尹线娘的母亲帮忙养大的nAd1(
下头还有一个叔叔,叔叔家的婶婶很善于生养,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可惜损了身子,老三两岁的时候夭折,婶婶一伤心,也跟着去了。
这样一来,一大家子人,就只剩了尹线娘的母亲一个女人操劳,没奈何,只好雇了个老妈子帮忙。
待到尹线娘出生时,大伯、父亲、叔叔一起望天祈祷:可别再生儿子了!养不起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四个半大小子,从二十岁排着下来,到最小的一个十四,个顶个能吃,一顿十个窝头还不够,每人再来一大碗白菜豆腐,还饿得天天到野外去打鸟逮兔子。
等尹线娘落了地,一家子喜出望外:终于有个女娃娃了!
唯有尹线娘的母亲哭个不停:“娃他爹,我对不起你,都没能给你留条根。”
大伯和叔叔听了这话,二话不说,一人一个儿子记到了尹线娘的父亲名下:“老二家的劳苦功高,不能让你有这个瞎念头!你们夫妻俩现在有两个儿子养老,你放一万个心!他们俩谁敢不孝顺你,打断他们的狗腿!”
小小的尹线娘转着大大的黑眼珠,笑呵呵地看着大伯和叔叔凶神恶煞的样子,嘎嘎地乐,小手伸出来去够他俩的胡子。
尹线娘的父亲高兴得不行,围着闺女转来转去地眼馋:“孩子娘,是闺女呢,你来起名字啊?”
尹线娘的母亲擦了泪,脑子就好用了不少,笑道:“我前些日子听村口茶馆里的人说书,说前头大乱的时候,有两个女侠很有本事,一个叫聂隐娘,一个叫薛红线。名儿都怪好听。咱们家正好姓尹,跟隐娘的隐字一个音儿,不如叫线娘?”
尹线娘的大伯高兴得胡子一翘一翘:“好好,这个名字好!尹线娘,俩女侠的大名儿都在咱这一个娃身上了!”
尹线娘的叔叔也美得不行不行的:“就是就是!还是二嫂斯文人懂得多nAd2(咱们家开武馆,就算个女娃娃,也不能跟着外头一样,什么珍儿玲儿的,这个好!线娘好!”
尹线娘的母亲被夸得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往后去,带娃做家务,都更加有了精神。
……
尹线娘从小的日子就过得十分惬意。
四个哥哥都比她大得多,最小的一个都比她大十岁。
所以四个半大小伙子疼这个女娃娃,就跟疼自己家闺女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偷偷给她留起来。
等到尹线娘咿咿呀呀地会爬了会走了,四个哥哥就偷偷带着她去武馆前院儿玩,看学徒们扎马、站桩、对练。
等到尹线娘两岁会跑了,已经知道自己跑到前院去,躲在大树后头,看着人家练一式,她也跟着学一式。举手投足,似模似样,笑煞人。
被学徒们发现之后,大家伙儿都善意地笑,有胆子大的,不敢惹三位师父,就跑去调侃尹线娘的四个哥哥:“你家妹子实在是个练武的奇才,不如以后站在队伍前头,跟着我们一起打拳好了!”
不料四个哥哥都当了真,还真的让尹线娘站到最前头,跟着伯叔三个人学拳。
被尹线娘的母亲发现,气得操起擀面杖追着四个人打:“两岁的女娃儿学拳,传出去我线娘还要不要嫁人了?你们四个小混球,一天不收拾你们一顿,就皮痒得上了房了!”
反倒是尹线娘的父亲啧啧称奇,虽然被媳妇河东狮吼着不敢真的让尹线娘每天都跟着学拳,却会每天抽空亲手抱着女儿去前院里玩耍nAd3(
这样,到了尹线娘三岁半的时候,别的小娘子还在哭着找阿娘要花儿戴,尹线娘已经能够打出来一整套的尹家拳来。
这样一来,连尹线娘的母亲也放松了对她的管制,不再要求她学女红、学贞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尹线娘的父亲叔伯带着她每天去打拳罢了。
这一来,尹家的名声大噪。
沧州城里纷纷传说,说尹家有个明日的女侠客,如今才三岁。
就有人来找尹家,问:“你家女儿愿不愿意去大户人家?”
尹线娘的四个哥哥年轻,还傻愣愣地问:“去做什么?”
但爷叔三个是老江湖了,立时便怒了:“我家好好的女娃娃,练个武,强身健体,家风而已,不给别人家女眷当保镖!你再大户人家,也没用!”
对方也恼了,恨恨地警告:“那你们的武馆就最好小心了!”
尹家四个哥哥明白了过来,一声喊,把来人打了个鼻青脸肿扔了出去。
然后,尹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招兵的到了沧州时,尹家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
……
尹线娘懵懵懂懂的,天天还跟着大伯阿爷小叔叔打拳,然后去洗澡,然后去找阿娘吃东西。
四个哥哥却明白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恨意滔天之余,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连人家到底是哪个大户人家,都没问啊……
尹线娘的大伯听说来了招兵的,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影,拉着自家兄弟们一合计,第二天早上叫齐了家人宣布:“裘大将军带着自家的儿子和皇帝老儿的儿子一起去南疆打仗。这一仗肯定轻松,能吃饱还能挣功劳回来。尤其对咱们家一家子好身手来说,这个机会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我跟老二老三带着大的哥儿仨去,小四留在家里支应着,万一有事儿也有个男人。”
尹线娘的四哥气得拍桌子摔板凳,被叔叔一个大窝脖儿就扔回屋了。
没几天,老弟兄三个和小弟兄三个就都兴冲冲地跟着招兵的走了。
尹线娘的母亲擦着泪抱着尹线娘回到家,却发现小四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也走了!
尹线娘的母亲恨得放声大哭:“都走了,剩我们娘儿俩怎么过?!”
开武馆就这点儿好,徒弟多,所以照应这个家的人也多。
不过,因为都知道有大户人家盯上了尹线娘,所以大家都是偷偷地接济,让娘儿两个能活下去就好。
加上尹线娘的母亲本来就勤快,手脚也利索,家里街上的活计都来得——没了七个大老爷们的肚子要喂、衣裳要洗,不过是顾着小闺女和自己,太轻松了!
尹线娘又没了人接着教习拳术,渐渐得变得就是个普通小娘子。
那个大户人家也就悻悻地对她们不理不睬了。
这样一来,因祸得福,尹家的日子还好起来了,尹线娘的母亲连那个帮忙的老妈子都没辞退,还是一天一回地打扫着自家的武馆庭院,单等着那爷儿七个回来好踏实过日子。
但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半之后,噩耗传来,尹线娘的母亲当场就吐了血——
爷儿七个,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而且,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尹家的天,塌了。
等尹线娘的母亲醒过来,嚎啕大哭。
邻居也擦着泪来劝:“他婶儿,要往前看啊,还得顾着线娘啊,你倒下了,线娘这样一丁点儿的年纪,可咋办啊?”
尹线娘的母亲哭着一脚踢开尹线娘:“不是因为她,她爷兄叔伯能全都跑去了打仗吗?我还顾着她?!丧门星!”
当天夜里尹线娘的母亲就投了井。
刚刚七岁的尹线娘哭得眼睛几乎要流了血。
……
大军回来了。
尹线娘求着以前的师兄们,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然后背起所有的细软,上京,找爷兄的同袍去了。
七岁的小娘子,清清秀秀的,见人就磕头,问:“沧州尹家兄弟叔伯七个人,求知道的大爷大叔给指点指”
找了足足有两个月,终于有人不忍心,悄悄地把她带到了一个地方,指着一堆即将焚化的人头,问:“认得么?!”
尹线娘一眼就看到了自家的阿爷!
阿爷走时小娘子刚四岁,但四岁的孩子,天天跟阿娘一起说起阿爷,想他的眉毛眼睛,想他的鼻子嘴巴,想得难过了,娘儿两个抱头痛哭。
所以,哪怕叔伯哥哥们的面貌都模糊了,但阿爷却记得牢牢的!
尹线娘脸色煞白,小胳膊小腿儿抖得不能动,但是还知道哭:“那是我阿爷……”
话没说完便被好心人一把捂住了嘴,低声在她耳边道:“说不得啊傻孩子!”接着,默默地指点她:“这个,这两个,那边那个,还有两个,哦,在另一堆里……”
尹线娘的眼泪淌得像小河一样,哭得抽抽噎噎,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再嚷嚷,却把七个人的头颅都睁大了眼睛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问那好心人:“我爷兄叔伯为甚么会在这里?为甚么不发还给我家?”
战场上牺牲的兵士的遗体,若是带回来了,自然应该发还本家,至少该通知本家去认尸才对。
好心人摇头不让她问,带着她离了那地方,悄悄地走了很远,在一个脏破的茶馆里,才告诉她:“刚才带你去的,是太庙,献俘的地方。那些,是宝王殿下的军功。”
尹线娘不明白:“什么叫献俘?什么是军功?”
好心人看着她,怜惜地拍了拍小娘子的头,方低声道:“你不知道就算了吧。反正这个仇你是报不了的。”
尹线娘跳了起来,连哭带嚷:“为了我爷兄叔伯都死在战场上,我娘嫌我是丧门星,入夜就跳了井。一家子就剩了我一个,我不报这个仇,谁来报?沧州武馆从来没有白死的男人!我虽是个女娃,却也是沧州的人,却也姓尹!你说,你说,你今天不说出来我仇人是谁,我就不让你走!”
好心人看着她急得都敢威胁自己了,先失声哭了出来,一把抱住尹线娘,哭道:“好孩子!好孩子!尹兄他们一直说家里有个神童女娃,天生是个侠义中人,我还不信!好孩子,阿叔教你怎么办!”
好心人是尹家老弟兄三个的同袍,生死兄弟。
好心人给尹线娘出了个主意:宝王这样争夺军功,却也没能入了当今的眼。太子惊马死了,当今病势沉重,却立了英王为太子。现在当今的皇帝只是拖日子,就等英王一即位,接着就要立皇后。而宝王这样行径,早晚有一天会是英王的对头,那皇后身边的人,就有机会把自己的冤屈上达天听。所以,好心人让尹线娘准备准备,等着宫里要人,然后就把她送进去。
尹线娘哪里懂得这些?只问得“这样能报仇”五个字,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好心人回了家。
好心人看来是有不少袍泽死在了宝王手里,竟令自己的女人教尹线娘认字,自己重新教尹线娘打拳,平常无事,便将宫里的规矩礼仪说给她听。又道:“虽说你进了宫还有人教,但多知道一些,总没坏处!”
待到英王即位,大赦天下,接着又换了一批宫人。好心人趁机把尹线娘送进了宫。临行前仔细嘱咐:“进去之后,万万不能着急,也不能相信任何人。至少要等个十年八年的,你混到了皇后身边,当了二等宫女,才能说这件事。另外,你进去之后,我就申请外调。报仇的事儿,不能再指望我了。宫廷里的事情乱,你是女娃娃家,心细,还能琢磨琢磨,若是我再跟着出主意,一定会坏了大事。”
尹线娘双膝跪倒,砰砰砰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发誓:“不论事情成与不成,我要是有一个字泄露了叔叔的身份,教我下辈子还孤身一个人!”
……
尹线娘勤快,爽利,宫里是个姑姑就喜欢她喜欢得不行。一来二去,还真让她混进了清宁宫。
这时候的邹皇后正是倒行逆施、浅薄无知的时候,尹线娘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位皇后不靠谱。悄悄一打听,就发现现在的皇帝对这位皇后也看不上眼。
尹线娘想了想,这样似乎也好。
自己就这样安静地在清宁宫熬资历。反正年纪小,十年八年自己也等得起。等什么时候这位皇后娘娘像个皇后了,自己再跟着她不迟。若是这位皇后娘娘始终这样,那被废是早晚的事儿,自己等着下一位皇后主子再看,也是一样的。
就这样,尹线娘默不出声地在清宁宫当了两年的粗使小宫女。
直到贤妃来闹,清宁宫封宫,邹皇后为了一殿奴婢的生死跟裘太后说了自请退位,尹线娘终于动容。
不论这一位到底还能不能复位,能为了下人们不要皇后宝座,邹娘娘就是个女中的巾帼!
习武的人,遇到了这般豪情的大事,怎么可能放得过?!
所以,当余姑姑奉命来遣散众人时,尹线娘追着问了一句:“余姑姑,我想跟去掖庭给充仪娘娘继续洒扫庭院,可使得的?”
余姑姑的脚步立时一顿,刚要看清这个小丫头,就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对啊,我们也想去呢!娘娘待我们这样好,总要知恩图报才对。”
另一个小宫女举手道:“我会做饭的,我去给邹娘娘做饭!”
便又有一个举手:“我,我会梳头!”
余姑姑的脸上笑成了花儿:“好,好。我本来也要挑几个跟着去的。就你们几个吧!”说着,挨个儿点了过去。
尹线娘是头一个。
但这之后,尹线娘又恢复了平常不言不语的习惯。
那个说自己会做饭的小宫女走了过来,颧骨上的几点雀斑很是俏皮:“我叫邴阿舍,你呢?”
尹线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我叫尹线娘。”
邴阿舍努力地回想,念叨,但还是放弃了,无奈地摊手一笑:“我就这样使劲儿想,也没想起来,你以前到底归哪位姐姐管的。”
尹线娘还了个微笑,一言不发。
……
...
番外:尹线娘 二
进了掖庭,原先清宁宫的掌宫大宫女花期先提出来不干了,然后就是桑九接手整个院子。
桑九看着尹线娘的样子,歪歪头:“你以前做什么的?”
尹线娘还是那样低着头,说话却简单利落:“扫院子。”
桑九挑了挑眉,笑道:“如今咱们人少,扫院子倒是个活儿,可若是就你一个人扫,似乎又重了些。你还会什么?我调个内侍跟你分担,你却也得换着手做些别的。”
尹线娘立即摇头:“我什么都不会。这个院子我自己能扫。而且,一天可以扫两遍。”
桑九大讶:“两,两遍?!这院子可还有后院儿呢!”
尹线娘想了想,说了一句:“桑姐姐,谢谢你,不过我力气大,没问题的。”
桑九只好呵呵地笑,答应了下来:“那我就不派你别的差事了。”
从此,尹线娘只管扫院子。
可是没几天,邹充仪就诳了沈刀来给四个内侍教拳了。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沈刀架子一拉开,装作路过的尹线娘就眼前一亮!
这套拳法本来是刀法!
而且,是很暴烈的刀法!
很有些像那位叔叔用过的军中的刀法!
尹线娘忍了好些日子,终于忍不住了。
见猎心喜啊!
偷偷看几眼就好,反正不是在武馆,不会有人说自己偷师的nAd1(
而且,自己一个小宫女,好奇,看看而已,不会怎样的。
尹线娘拼命给自己打气,然后,看了第一次就想看第二回,看了第二回第三天就还想看,看着看着——就被抓了现行。
邹充仪却记得她:“你是叫尹线娘对不对?”
尹线娘有一丝难得的激动:“娘娘记得我的名字?”
邹充仪笑了:“你天天扫那么大个院子,一个人扫,还上午下午各扫一遍。我想不记得也难啊!这么个勤快的好孩子,我听桑九说是天生力气大,现在看来果然不是。瞧瞧这虎口的老茧,这必是练过的呢。”
沈刀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热闹,下巴一抬:“光说不练假把式。来,我瞧瞧你那学得比他们都快的!”
尹线娘知道这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机会来临了。
微微闭眼,静心,凝神,气沉丹田。
尹线娘前所未有地认真地打这一套拳。
近战十三式。
这其实是沈家的家传刀法。
然后被沈迈改了改,当做拳法教给了沈刀他们四个。
沈刀他们在军中,又简化了大半,教给了一些一起打过仗的同袍兄弟。
而尹线娘入宫前,恰好就是跟着这样的一个人,学了半年。
所以其实,尹线娘是学过简化版的,今天遇到了升级版nAd2(
沈刀越看越惊奇,最后高兴地收下了尹线娘,而且,用的是内门拜师的礼节。
四内侍又妒又羡。
桑九看着尹线娘,眼中奇异一闪。
尹线娘心知肚明,泰然自若。
……
从此,扫院子的活计虽然没有交卸出去,却被邹充仪亲口下令改成一天一次,其他的时间,让尹线娘好好学拳。
尹线娘高兴极了。
真没想到,在掖庭冷宫,还能有军中的百战将军专门来教人拳脚!
沈刀尤其疼惜这个女弟子,好吃好喝没命似的偷着往尹线娘手里塞:“你们吃的那些东西不长力气。你又正长身体,必须要吃好的。打拳最耗心神,你不吃好些,怎么能学得过那三个蠢货——快装起来,让他们瞧见我的脸往哪儿搁?!”
尹线娘最后也习惯了,沈刀给,她就笑嘻嘻地收着。然后回去虚心向桑九求教,再蹩脚的针线,也能缝出来衣衫袜子。鞋子暂时做不了,先拜托桑九,过后半年,鞋子也能做了。
沈刀乐得嘴合不拢眼睁不开,每次都拿着衣衫鞋袜跟几个老兄弟得瑟:“瞅瞅,瞅瞅,大家都收徒弟,我这徒弟比你们谁的徒弟都强上几万倍!”
沈剑心思最密,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这个姑娘的确好,反正她在掖庭也没啥事儿,让她跟我们一人来一套。”
沈枪沈戟立马起哄:“就是就是!一人一套,不带偏心的!”
沈刀“啊呸”一声,破口大骂:“臭美死你们!门儿都没有!老子的徒弟,一应事儿都是老子教着老子罩着,一个院子也没人敢惹她nAd3(你们这群王*八*蛋给过她甚么好处了?还敢支使到她头上?老子警告你们,谁要是敢私自去找我徒弟的茬儿,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沈剑抱着肘,歪着嘴看他,嗤笑一声,抬抬下巴:“行了行了,知道你是表演给你徒弟看的——回头!”
沈刀呃地一声噎住,脖子跟落枕一样,僵硬得转过头去一看,羽卫处所大门口,尹线娘一边摆弄着一枝柳条,一边笑眯眯地听着乐,见他回头,大大方方地冲他招手:“师父,娘娘说,明儿是中元节,幽隐设宴,大家一起乐呵;师父好歹算半个幽隐的人了,请师父一起去。”
沈剑的眉梢一挑:“耶?!怎么没我们的事儿啊?不请我们么?就算不请我们,也不请我们将军么?”
尹线娘倒是沈刀的风格,一点儿不让,张嘴就顶:“请你们?你们是谁啊?请沈将军?他敢去么?!”
沈刀双手叉腰,哈哈仰天大笑。
这回沈枪沈戟勾肩搭背地一起看沈剑的笑话,也怪笑连连。
沈剑悻悻地摸摸鼻子,嘴硬道:“我就不跟你个小娘子一般见识了……认真计较起来,我好歹算你师叔……”
尹线娘白眼一翻,且了一声,手里的柳枝一扔,双手拍道:“啊哟!我拜师也拜了两年了,到今日才知道还有师叔。不知道师叔你给过我这个师侄甚么见面礼、压岁钱啊?今日听得有衣衫有宴席就跑出来给我当师叔了,真是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面!”
沈门四将顿时被这噼里啪啦的一堆惊得呆住了。
沈枪不由得转头看着沈刀竖起了大拇指:“老刀,捞着了啊!”
沈戟也笑着去拍沈刀的肩膀:“老刀,有你的啊!这样的小娘子,别说徒弟了,婆姨都当得!”
沈刀老脸通红,一声断喝:“住口!”
尹线娘的杀人眼光顿时横了过去,狠狠地剜了沈戟一眼,咬牙道:“师父,你不是这个人的杀父仇人吧?这个当儿,若是羽卫姓沈的跟幽隐的人传出了一丁点儿不妥,别说当事人了,就是沈家和邹家,也得跟着灭了满门!”
沈枪回手狠狠一拳捣在沈戟肚子上,小意笑着跟尹线娘赔不是:“嘴贱,嘴贱!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嘴贱!”
沈剑在一边,又幸灾乐祸起来。
尹线娘挣足了面子,小脸儿一扬,小手儿往后背一背,蹦蹦跳跳地走了。
一俟尹线娘的背影消失,沈剑沈枪沈戟三个人连眼神儿都不用对,一把摁住沈刀,一阵拳打脚踢:“让你个龟孙子得瑟!”“娘的有了媳妇就不要兄弟了!”“ri!让你狂!”
沈刀紧紧地护住自己的头脸:“别打脸别打脸,明儿晚上还得去吃饭呢……”
这一句话一说,三个人更加恼怒,下手更狠了三分。
待沈迈进门儿时,恰恰看到四个心腹打成一团——嗯?不对,是三个围着一个群殴,而那一个都不敢还手……
沈迈挑了挑眉,看来沈刀又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了……
看着若无其事要进屋的沈迈,沈剑忽然来了一句:“将军,老刀说咱们所有人的徒弟,都及不上他在幽隐收的那一个!”
沈迈头也不回,嘴里闲闲地答:“是啊,没说错。你见他孝敬过老子一坛酒么?这种狗ri的徒弟,老子收的后悔了十年了!”
沈剑三个一愣,然后住了手,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沈迈临进屋,凉凉地又加一句:“你们仨不也一样,没眼色的粗坯玩意儿。”
四个人都是一噎,低下头互相看看,偷偷地嘿嘿乐。
……
中元节过了,过贵太妃来了。
幽隐一院子人被打得奄奄一息。
沈刀急得冒火。
若是尹线娘挨了打——其实她有功夫底子在身,不怕那几棍子的——只是万一她仗着自己有功夫,硬要去扛邹充仪的棍子怎么办?!硬要出头救人怎么办?
沈刀抓耳挠腮,与热锅上的蚂蚁很是相类。
旁边一起蹲在树上的沈迈嘴里叼着根柳枝儿看热闹。
沈刀有些咬牙切齿了:“将军,你是打算等着她们一院子的人都死绝了再进去收尸么?!”
沈迈眼睛不离开院子,口中散漫道:“好了好了,终于拿出来了……我一直等着横翠把圣人的香囊拿出来,若是贵太妃认了,住了手,咱们也就不用去了……看来,这老家伙还真是疯了,我这就去!”
沈刀大喜,跳下树去就要往羽卫跑。
沈迈忙叫住他:“你哪儿去?”
沈刀一愣:“羽卫啊,喊人啊!”
沈迈眼珠儿一转,忽然愁眉起来:“啊呀呀,我戎儿应该早就知道消息了,如何还不来?!”
沈刀愣愣地伸手摸头:“大小姐怎么会知道?离着好几里地呢!”
沈迈乐呵呵地看着他,笑容中都是戏谑:“我早就仔细瞧过了,流光送了小语来,可现在,小语倒是在,可流光不在,线娘也不见了——这肯定是两个小丫头去送信儿了啊!我打赌,流光去找戎儿,线娘去了兴庆宫!”
沈刀只觉得一颗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站住了脚:“哦。这样啊。那将军,末将不去羽卫,该去做什么?”
沈迈的笑容越发怪异:“你大小姐为甚么没有来。顺便叫些人来,一会儿跟着善后。”
沈刀又愣了愣,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对将令谨遵无违:“是,末将这就去。”转身赶紧跑了。
……
尹线娘拼了命地跑,终于到了长庆殿门口,先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方再一提气,朗声道:“掖庭幽隐尹线娘,奉命求救,叩请太后赐见!”
这一声儿,几乎全长庆殿的人都听见了,众人都是一震。
内室里正在闲聊的裘太后和余姑姑听了,顿时相顾失色:这孩子好足的底气!
裘太后反应快,急忙高声向外道:“快进来!”
尹线娘不顾看门人的呆滞反应,一路疾驰就跑进了大殿,冲进内室,噗通跪倒,嘴里竹筒倒豆子一般,快速说道:“贵太妃一早带着数十内侍拿了刑棍直扑幽隐。小婢见机快先跑了出来,发现贵太妃的人已经将幽隐团团围住。只怕这是要打死我们娘娘的架势了。还请余姑姑亲去救人!”
裘太后失色,忙命:“小余,赶紧去!”
余姑姑已经转身往外走,口中厉声喝道:“备最快的马!两匹!”
尹线娘这才瘫倒在地,还不忘了补上一句:“小婢失仪,太后恕罪……”
裘太后看着她,亲切和蔼:“傻丫头,罪什么罪?好孩子,快去救你娘娘,事情过去了,哀家亲自给你涨等级!”
门外马蹄声已经远远响起,尹线娘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转身就跑,大声回道:“婢子有求于太后,不要涨等级!”
话音袅袅,人已经飞身上马,跟着余姑姑绝尘而去。
裘太后先没有琢磨她最后的那句话,反而拍案大赞:“好丫头,好孩子,好俊功夫!”
一旁还在侍立的宫女们都彼此相视,抿着嘴笑。
裘太后自己也笑了起来,瞪她们:“我在宫里四十年,就没见着一个这样的下人。你们光会乐,但凡有一个能跟她一样的,我立马升你们做一等,天天赏你们好东西!”
一个胆子显然比别人稍大些,笑容甜美,道:“太后又白许了,我们已经天天在太后眼前乱晃,天天沾您的福气,天天得好东西了。那丫头的功夫,没苦功练不出来,我们都懒,才不学她呢!”
另一个见裘太后笑眯了眼,方才忽闪着大眼,凑着笑道:“云娘姐姐惯会哄骗太后的。太后不要上当。我跟云娘不一样,我是还想要额外赏赐的哟!”
裘太后更加笑个不住。
——因大家都知道,既然余姑姑出马,事情没有不成的。所以都放松得很。
……
将将赶到幽隐,余姑姑和尹线娘什么耳力,遥遥便听见贵太妃的声音:“快动手!”
两个人心道要糟!
余姑姑气场全开,提起丹田气,高声喝道:“谁敢再动!”
尹线娘则不管那些,眸中杀机一闪,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马肚子上,枣红马一声长嘶,箭一般腾身而起,直奔幽隐大门!
过贵太妃满含杀气的声音沉声喝道:“给我打!”
然后就是满满的惊呼声。
尹线娘急了,甩蹬离鞍,竟是在马上站了起来,单脚用力一点马背,飞身而起,竟是直接翻过了幽隐的围墙,如大鹏展翅般扑了进去!
而这个时候传完了话,恰好带着人拐过弯来的沈刀,正正地看到了尹线娘冷厉的面色、紧紧抿住的嘴唇,和双手展开飞过围墙的飒爽英姿!
沈刀心里如同被狠狠撞了一下似的。
沈戟说,不当徒弟,当婆姨……
旁边的小校看着他怪异的面色,不由得出言提醒:“沈刀将军?”
沈刀回过神来,急忙喝道:“快走,她们需要帮手!”
尹线娘进了院子时,正好看到邹充仪扑倒在地上,而一个内侍却凶神恶煞般使空了刑棍,正要再次扬起手中的凶器!
尹线娘暴怒,稍嫌稚嫩的声音尖声啸出,竟带上了凄厉的感觉:“贼子!好大胆!”空中拧腰,右手握拳,右臂使劲儿一摆,全身的力气加上空中跳下的速度,砰地一声,一拳,狠狠地擂在了那内侍的太阳茓上!
那内侍被直接打得飞了出去!
二百来斤的身子砰地一声狠狠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直接便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离得近的人分明看到,不过三息之间,那内侍的眼角、鼻子、耳朵、嘴角,都慢慢地淌出血来!
竟是一拳,就打得一个人高马大的内侍七窍流血!
只这一拳挥出,满院皆静。
这时,余姑姑也下了马,进了院子,冷静地看着过贵太妃,微微欠身拱手:“贵太妃,太后有请。”
贵太妃却不肯理余姑姑,只顾去看尹线娘。
沈刀在门口瞧见,却不愿意尹线娘得到众人过多的目光,便立即伸了脑袋进去,问道:“请余姑姑的示下,太后那边等急了,命小的们来催请,顺便还抬了轿辇来。贵太妃何时动身?”
而那边尹线娘看到了沈刀轻松的样子,才算真正放下了心,低头去专心照顾邹充仪了。
入夜,沈刀大喇喇地公然又来幽隐,然后招呼了尹线娘到院子里,伸手入怀摸了一个布包,递过去:“军中的金疮药,专治棒伤的。你给她们使使,尤其是你娘娘,得赶紧好起来,大暑热天的,越拖越麻烦!”
尹线娘笑着接下来,福身施礼:“多谢师父。”
沈刀有些心疼地看着尹线娘,又道:“她们好得快,你也就没那么累。又不是铁打的——别事事都自己来,大小姐不是留了人么?”
流光从一边冒出来,张无辜的眼睛问:“这个话,分明是说我们就不是人,就能累得了?”
沈刀眼一睁瞪回去:“你又没白天累脱了力!”
流光撇撇嘴,闪人了。
尹线娘抿着嘴笑,心下十分温暖,点头,声音中有着女孩儿独有的娇媚:“我知道了。”顿一顿,才加了称呼:“师父。”
……
...
番外:尹线娘 三
十一
经此一役,尹线娘忽然成了邹充仪身边最得用的侍女之一。
邹家的事情,一向都是横翠去管,如今,尹线娘也能够跟着去Сhā手一二了;内宫外朝的事情,一向都是桑九和邹充仪计议,横翠多半都悟不过来,如今,尹线娘却因为脑子灵活,能够跟得上思路,可以Сhā嘴一二了;幽隐内部的事情,一向都是桑九一个人满院子照看,如今,因为尹线娘的特殊情形,桑九已经索性将提点郭奴和照看邴阿舍的活儿完全扔给了她。
邹充仪明明白白地当着桑九横翠说:“这孩子比你们俩有脑子、灵醒,再不努力,早晚让她夺了你们俩的一等去!”
桑九笑个不停,不以为意:“我才不怕!我有太后撑腰,这满宫里谁敢不给我面子,可肯定有人敢不给线娘面子。”
横翠眼皮都不抬,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左右掌宫大宫女轮不到她也轮不到我,娘娘的定例里,一等本来就该有四个,除了她,还得再来一个才够呢!”
尹线娘自己却嘻嘻地笑,道:“夺二位姐姐的位置,不会不会!放心吧放心吧,我保证谁的位置都不抢!”
话听起来很像很像废话。
连邹充仪带桑九横翠,都拿这话当废话,嘻嘻地笑了一阵就过去了。
但是尹线娘自己却因这个话吓了一跳。
自己不是发过誓,为了报仇可以孤单一辈子么?
为什么说到刚才那话的时候,莫名想起了沈刀呢?
小小的,情窦初开的,尹线娘,忽然红了脸。
然后就跑了出去nAd1(
邹充仪和桑九横翠都又笑了起来:“线娘这是怎么了?这么点子事情也能害起羞来?之前多少厚脸皮的话说起来都不眨眼的啊!”
跑到外头的尹线娘一口气奔出了幽隐,直跑到羽卫处所外头才停下来。
尹线娘愣住了。
自己来这里干嘛?
一没有娘娘的传话,二没有要拿的消息——
尹线娘脚步一错便蹿进了路边的山石后头,蹲在大树下,自己一边抠地上的蚂蚁窝,一边揪手边盛放的野掬花,一边喃喃低语:“你可不能错了主意啊。娘娘摆明了是被福王宝王害得,到时候一定会跟他们翻脸。多好的机会啊。一直待下去,早晚有一天能把一家子的仇都报了。若是这会子出了宫,那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糟蹋了!”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响起来,小心翼翼地:“线娘,你要出宫去哪里?”
尹线娘像受惊的兔子一般噌地跳起来,张口就嚷:“师父你要吓死我啊!”
嗯,那个声音的主人是沈刀。
沈刀的眼神里有一丝焦急,还有一丝惶恐和茫然。
尹线娘脸色一沉:“师父,你听到什么了?”
沈刀陪着小心,陪着笑脸:“大约,都听见了。你蹿过来的时候我就瞧见了,所以跟来看看,以为你碰到什么趣事了呢……”
说着说着,沈刀的调门越发小了下去,垂头丧气地低声问:“线娘,你有家仇啊?跟谁的?”
尹线娘的脸顿时绷得紧紧的:“师父,背地里听人说话很忌讳的,我若不是听出来是你,只怕一脚就直接踹面门了nAd2(”
沈刀摸着头蹲了下去,闷声道:“你要实在不高兴,踹两脚也使得的。只是,”沈刀仰起头来看向尹线娘,竟有些可怜巴巴的,“你既然有仇家,怎么这都两年多了,竟然都没有告诉我呢?”
尹线娘看着他的模样,没来由心下一软,竟然真的伸了脚轻轻蹬在沈刀的肩上,娇嗔起来:“告诉你顶个屁用?你以为你是谁?我一家子八口的滔天死仇,除了娘娘谁也帮不了我!”
沈刀就势坐在了地上,但听着这个话,却脸色端凝起来:“线娘,你可是已经告诉了娘娘?娘娘也答应了?”
尹线娘摇头:“不曾。娘娘还没有回大明宫,没有复位,我不能这个时候给她心里添负担。何况,我的仇人恰好就是娘娘的对头,我只要尽心尽力地帮着娘娘,自家的仇就都能报了!”
沈刀低下头,把这个话在心里转了八圈,终于模模糊糊听懂了一些,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线娘,你是跟两位王爷结了仇么?你以前,难道,是,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尹线娘看着他忽然瑟缩起来的手脚,恨铁不成钢地又伸出了脚,这一脚的力道大,狠狠地踹在了沈刀的肚子上:“没出息的德行!我就是沧州一家普通武馆的闺女,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沈刀抱着肚子,疼得额头上直冒汗,可是,福至心灵,一向粗疏到有些憨傻的大汉,听懂了尹线娘的潜台词,摸着脑袋傻笑起来:“哦。”
尹线娘瞧着他得意满足的眼神,自己又红了脸,转身:“我走了。”
沈刀傻笑着坐在原地,还在一圈一圈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哦。”
尹线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笨蛋!”
然后轻灵地蹿出树丛,很快跑得不见了踪影nAd3(
当天,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沈剑才从山石后头找到了还在傻傻地看着幽隐方向的沈刀:“老刀?成神了?干嘛呢你?一整天都找不到人影?将军找你找得都发脾气了!”
沈刀先是傻愣愣地笑着指向夕阳:“瞅瞅,好看不?”然后忽然精神一振:“啊,将军找我?来了来了!”
……
十二
第二天就是重阳节。
沈迈找沈刀就是吩咐重阳节间的护卫事宜。
等一一商量完毕,沈刀嘿嘿地搓着手笑:“明儿个重阳节,说不好幽隐还会请我去吃酒呢,我先告个假!”
沈迈一声断喝:“美得你!白天有活计,到了夜间,我已经吩咐了所有的不当班的都给我滚回羽卫陪出门在外的光棍们过节,你个打头儿的还想跑?!门儿都没有!”
沈刀撇撇嘴。
有啥了不起的。不去就不去。反正,来日方长。
沈刀想到这里,又开始咧着嘴傻笑。
沈迈看着他,脸色怪异起来:“老刀,有病了啊你?!”
沈刀慌忙摆手,嘿嘿笑着,来回转头,左看右看,直到看得沈剑皱起了眉:“夯货,你作甚?”
沈刀随手往外一指:“瞧见个听咱们窗根的人,你快去瞧瞧!”
沈剑眉毛一竖,噌地就蹿了出去。
沈迈歪着头看他:“夯货,啥事儿?”
沈刀搓着手,嘿嘿地笑,然后凑到沈迈跟前,舔着脸说:“那什么,将军,一般,宫里的宫女儿们,多大能放出去?”
沈迈心里一突,脸色寒了下来:“老刀,你想说啥?你可想好了再说!说得不好了,怕是要连累很多人掉脑袋的!”
沈刀连忙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若是我已经做了什么不妥的混账事儿出来,教我下辈子还打光棍儿!”
沈迈这才松了口气,也有了心思嘲笑:“怎么着?终于想通了?”
沈刀一张黑脸已经黑里透红,眼神兴奋地就跟今夜就要进洞房似的,低声哀求:“将军,咱个大老粗,都快四十了,好容易有个小娘子不嫌弃,您就允了吧?”
沈迈白了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线娘,对不对?”
沈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大手去挠自己的后脑勺,嘴角快咧到耳根子了:“您能不能找机会跟邹娘娘说说,等她岁数到了,放她出宫?”
沈迈嗤笑一声,一脚踹过去:“我倒能去说,不过,你打算怎么谢我啊?”
沈刀又把胸脯砰砰地拍得山响:“将军只要说得出,老刀我就一定照做!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枪林剑雨,我若不挡在将军前头,教我下下辈子还打光棍儿!”
沈迈“啊呸”了一声,笑骂:“老子呸你个夯货一脸!你打光棍儿了,人家线娘怎么办?!你还是给老子好好地活着,让人家晚几年守寡吧!”
沈刀灿烂地笑着,两只手去挠后脑勺,快乐得几乎要飘起来:“诶!”
……
入夜,幽隐早早地便都安睡了。
就连一向警醒的尹线娘,也在自己的床榻上抱着被子睡得香甜,就连正房的门被打开、关上、锁上的声音都没有听到,更遑论院外的刀剑相交、弓弩齐发的声音。
……
沈刀和沈椒到幽隐外头时,恰好看见沈迈进了房门,接着有一个黑衣人从后面绕过来,一把锁紧了门!
沈刀和沈剑立时就明白了这些人的圈套所为何来!
两个人都是一头一脸的冷汗!
可是还没容得他们多想,周围已经忽然冒出来了一群黑衣人,手持兵器,轻功高明,出手刁钻狠辣,着实需要用心应对。
可是沈刀一直在想:幽隐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为什么连线娘都没说话、没出手?是麻翻了?还是已经——
想到最可怕的那个可能性时,沈刀心神一乱,猝不及防,旁边忽然一个小小的黑筒冲着沈刀一晃,沈刀身子登时一晃!
糟了!不是麻药,是毒药!
沈刀只觉得自己的左臂上瞬间便没了知觉,一个闪身躲开对方刺过来的软剑,避到一边,咬着牙先撕了布条把左肩的位置紧紧勒住,然后低声喝道:“提防她们的针筒,有毒!”
话音未落,已经有几个兵士倒了下去。
沈剑心中大怒,喝道:“不需要活口!”
沈刀明白了过来,******管你是天王老子,既然在掖庭已经杀了人,那就断然没有还能逃得出性命的可能!何况,这样恶毒狠辣的手段,只怕自己等人也擒不住活口——
沈刀手腕一抖,刀刃在星光下寒光四射:“杀!”一刀便削掉了旁边一个黑衣人的半条手臂!
那黑衣人顿时闷叫起来!
是女人!?
正在这个时候,幽隐里头窗子被强行撞破,沈迈从里头爬了出来!
众人一看,心头便是一松!
沈剑当机立断,抖手便是一个袖箭烟花!
不过十息,马蹄声骤然响起,羽卫来人策应了!
翻身上马,众人心头微松。
地上的黑衣人已经被解决得差不多了,剩了一两个活口,也是重伤倒地。
但沈迈如今的情形,已经顾不上这个,一声喝:“去内侍省!”
众人纵马便往前冲!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的正对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扎扎声!
沈迈、沈刀和沈剑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对这个声音自然熟悉到了十分——是弓弩!
不仅仅是弓,还有弩!
竟然在掖庭宫,也就是皇城里,动用了弓弩!
这是必要将沈迈置于死地的设计啊!
沈刀头上一阵发晕。
半边身子都已经没有了知觉。
沈刀苦笑了一声。
线娘,对不起了,我可能,要先走了啊……
你自己,可要保重……
现在,你可又要多一个人的仇要报了啊……
沈刀突然猛地一踹马腹,那马箭一般飞了出去,跟着沈刀控制的缰绳方向,又一个打横!
如蝗虫般的箭雨飞过来时,沈刀连人带马,正正地横在了沈迈和沈剑的马前!
噗噗噗!
一阵密集的箭矢入肉的声音响起!
然后就是一声马儿临死前的悲嘶——唏溜溜~!
沈迈的眼睛都要红了,沈剑更是厉声高呼:“老刀!”
沈刀的身上,起码中了十几箭!
对方的弓弩主要瞄准的就是沈迈和沈剑、沈刀,沈刀这样突然发动,登时给他们挡下了大半的箭雨!
沈刀偏头看了他们一眼:“傻啊?快跑!”
就那样圆圆睁着眼,从马上滑了下来,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沈迈和沈剑是何等样人,怎么会错失兄弟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不等沈刀掉在地上的声音响起,两匹马已经一声长嘶蹿了出去!
弓弩再次上弦完毕,继续攒射。
但已经追不上沈迈和沈剑的速度,虽然也射中了两个人的后背大腿,却无法伤及他们的性命。
而跟着的沈家老兵们自然是命都不要地扑了上去,陌刀摆开,一力绞杀。
不过二十来个弓弩手,几息之间,便被杀了个干净。
但活下来的老兵也只剩了几个人,相互搀扶着扑到了沈刀跟前,放声大哭:“老刀!”
……
十三
尹线娘醒来时仍然觉得四肢乏力,头疼欲裂,整个人像是宿醉一般难受得无以复加。
身边模模糊糊的声音:“唉,幽隐虽然人人都被麻翻,好歹都算周全。羽卫赶来的那些人就惨了,中毒的中毒,中箭的中箭——尤其是沈刀……”
尹线娘心头狠狠地一颤,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睛,看向旁边的人——是陶司医!
尹线娘用力的张开嘴,发出来的声音嘶哑难听:“陶司医……”
陶一罐看她醒了,啊哟一声,忙道:“果然还是你的底子最好,醒得最早!”
最早……说明其他人都没醒……
尹线娘心往下沉,微微定了定神,不敢马上问沈刀,急着先问:“出事了么?娘娘呢?”
陶一罐的眼神里欣慰得很,低声道:“娘娘无妨,圣人在呢。”
尹线娘松了口气,然后才忙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见您说到沈刀将军,他怎么了?”
旁边跟陶一罐对坐的是一个面熟的小内侍,尹线娘不认得名字。
那小内侍口快,便啧啧道:“别提了!昨夜黑衣人狙杀沈将军,随行的沈刀沈剑和一众羽卫,只活下来六个人。沈刀将军中毒针在先,又舍命替沈将军和沈剑挡了弓弩,一条铮铮的好汉子,就这样没了……他身上,光箭头儿就起下来十七个!”
尹线娘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一下子软倒,再次晕了过去。
小内侍吓了一跳:“怎怎怎么又晕了!?”
陶一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啊?沈刀是她师父!她这一身的功夫,那都是沈刀一招一式地教出来的!你怎么就那么嘴贱?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你就给我在尚药局熬药正好!就会闯祸!”
尹线娘再醒过来时,幽隐的人已经清醒了大半。
在她身边照顾的小内侍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轻声哀求:“姐姐你别伤心,我是一时嘴快。何况,沈刀将军那样的好人,必定不希望你这样难过的。”
尹线娘怔怔的,点点头,机械地回答:“知道了,你去吧,我没事……”
小内侍巴不得这一声儿,站起来转身就跑了。
尹线娘僵直着身子,扭转头去看窗外的夕阳。
今天的夕阳跟昨天的,不一样了。
不好看了。
像血一样,不好看……
夜里,没人在外头走来走去了。
尹线娘把自己的头紧紧地蒙在被子里,狠狠地痛哭了一场。
不,应该是,哭了一夜。
再起身时,她就不哭了。
连桑九看见她时,想要安慰,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便低声告诉她:“想哭就哭出来吧。咱们都明白。”
尹线娘摇摇头:“哭过了,不哭了。”
沈枪按例巡卫,幽隐门外瞧见在院子里发呆的尹线娘,下意识地走了进来,咳一声,踌躇:“线娘……”
尹线娘转过脸来,看着他,微微扯一扯嘴角,就算是笑了,算是见过礼了:“沈枪将军。”
沈枪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神差鬼使地说了一句:“我们将军这几日就举行纳妾的仪式……”说到一半又噎住了。
若是幽隐院子里,除了邹充仪,还有一个人知道花期的不妥之处以及她和重阳事件的关系的,那个人必是尹线娘。
因为尹线娘和叶大共同负责着全幽隐的巡卫。
尹线娘听了这话,原本呆滞漠然的眼睛里,慢慢地泛起了一丝血红:“是么……”
沈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直扇自己耳刮子,转身就跑。
尹线娘坐在那里,半天,才喃喃了一句:“别急,别急,总有那么一天……”
...
番外:尹线娘 四
十四
是啊,总有那么一天。
终于知道了呢,原来那天杀沈刀的那一批人,是过贵太妃留给福王的人。
原来是当年的那位戴皇后的手笔。
尹线娘看看自己的手掌,想:真遗憾,戴皇后已经死了呢。推娘娘下水,所以被邹家逼着,圣人亲自下旨,赐死了。
可是,好像戴家还有人活着啊。
宝王死了,温王被贤妃一刀一刀地剐了……
想到温王死时的惨样,尹线娘忍不住瞳孔都是一缩。
有了身孕的邹皇后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吃水果,看着尹线娘僵硬起来的脸,嘲笑道:“又想起来那天了吧?让你别去别去,非觉得自己很能耐,非得要去!人家贤妃弄死自己的孩子都不眨眼,何况是杀别人?帮手的燕娘从小就见惯了各种伤患和尸体,小武流离失所的时候不定遇到过多可怕的事儿——阿舍杀了半辈子的鱼虾猪牛,你还想跟她比不成?你又没真上过战场……”
尹线娘被聒噪得想撞墙:“娘娘,你孕后真的很唠叨!很唠叨很唠叨!”说完,负气出门。
横翠笑吟吟地跟她擦肩而过,低声道:“沈将军今儿心情不好,又去看望福王殿下——哦不,思过伯了,你不跟去瞧瞧?”
尹线娘顿时精神一振,随手从横翠手里把新下来的杨梅抢了过来,随口道:“娘娘,我去福王府送杨梅了啊!”
邹皇后差点儿从美人榻上跳起来:“那是我的杨梅!!!”
横翠忙道:“您别动!厨房还有,还有!我再走一趟就是!”
邹皇后看看自己的腰身,有些叹息:“这刚四个月,就没了腰了,等生完了这个小东西,我得怎么着才能恢复以前的身材啊?!”
横翠笑着跑了nAd1(
邹皇后自己寻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啊,可以跳舞!”
……
尹线娘进了原福王府,现在叫做思过伯府,正气凛然地拿着清宁宫一等大宫女的架子,立在门口,朗声道:“皇后娘娘赐新鲜杨梅一碟,请思过伯跪接。”
正在伯府客厅坐着调侃思过伯,以及看着沈枪打思过伯家老大耳光,的冠军大将军、羽卫总管沈迈,翘着二郎腿,听见家人的回禀,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一碟子杨梅?让人家跪接?!
这种话也就是那个满朝都不敢惹的、一言不合拔拳就揍、打完了还要去找明宗跳着脚告状的尹线娘说得出口。
“啧啧啧,真是老刀的好徒弟啊!”沈迈笑嘻嘻地叹息,然后转向思过伯,笑道:“伯爷大约一直没闹清楚这个清宁宫的一等大宫女、咱们邹家的皇后娘娘第一个得用宠爱的尹女官,为甚么总是跟你家过不去吧?我今儿心情好,给伯爷解解惑:她是沈刀的小徒弟,一身功夫都是沈刀规整的。这孩子一辈子又孝顺又忠义,你猜她记你这个仇,大约会记到什么时候?”
思过伯面如土色。
尹线娘站在正院的甬路上大发脾气:“不打开中门迎接赏赐就够大不敬的了,竟然还敢让我在这里等了这么久!杨梅晒坏了算谁的?赶明儿又该在京城散布谣言,说我们娘娘特意赐了坏杨梅给你们一家子,意图害死你们了呢!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来,真是过贵太妃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骂着骂着,尹线娘就露出了村妇的本色,一只手托着杨梅碟子,一只手叉着腰,指天画地地开始洒落nAd2(
思过伯连忙换了礼服摆香案接赏赐。
尹线娘却气哼哼地把碟子往思过伯手里重重一放,便转身去寻沈迈:“沈将军在哪里呢?听得说也来了?”
沈迈闲庭信步,从会客的大客厅踱出来,招呼尹线娘:“这里这里!看热闹就来这里!”
思过伯几乎要放声大哭!
沈迈一来,各种挑衅找茬儿,然后随手揪个思过伯的儿子,随手开打,随手再砸几样东西,然后扬长而去。
几乎次次如此。
而且,每个月总要有个三四回。
有时候羽卫事儿忙,沈迈不得空,邹皇后那边的尹线娘就会过来赏赐东西。然后赏赐的东西总是会在思过伯接到手里时,莫名其妙地掉落啊、毁坏啊什么的,然后就等着听尹线娘陡然间高了八度的尖叫好了!
接着,虽然不好直接打思过伯,却能把府里的下人们都痛打一顿☆后临走,还得让伯夫人抄女则女戒,让思过伯按着佛经从头抄到尾。
明宗有时候哭笑不得,便去问尹线娘:“福王都把能找到的佛经抄完一遍了,你好不好不去赏赐东西了?”明宗叫惯了福王,总也改不过来。
尹线娘理直气壮:“他做了那么多孽,当年过贵太妃给太后娘娘添了多少恶心,他们家不该还么?我只是让他抄写佛经、积累福报,来世轮回好不至于沦落到畜生道,我已经够替他着想的了!更何况,圣人心里难道真的恕了他不成?!若果然恕了,我立马去回我们娘娘,以后再也不去他们家赏赐东西。”
明宗顿时噎在那里。
他现在有胆子说自己宽恕了思过伯?!
那邹皇后在掖庭幽隐重阳夜受的委屈怎么算?!
以邹皇后孕中喜怒无常的性子,当场就能跟他翻了脸!
明宗转身就走,丢下两个字:“由你nAd3(”
尹线娘双手叉腰,哼一声,气场无限。
……
十五
大皇子三岁了,各种话都会说了,尤其会告状。
动不动就扑到邹皇后怀里撒娇,泪花儿在眼里转:“阿娘,尹姑姑打我!”
尹线娘撸胳膊挽袖子从外头霍霍地走进来,见着大皇子腻在邹皇后怀里,就气得暴跳如雷:“大皇子,你毁了我师父留给我的近战十三式的册子,还敢恶人先告状!?”
邹皇后听了是这个由头,立马把儿子从怀里挖出来,双手一伸塞给尹线娘:“揍他,外头揍去,别当着我,该怎么着怎么着!这种臭毛病不能宠!惯成寿宁那样我就没脸跟圣人交代了!”
大皇子哇哇大哭,就在清宁宫正殿里,被尹线娘把小ρi股揍了个通红。
邹皇后在房里看书,一言不发。
到了晚上,大皇子生邹皇后的气,说什么都不在清宁宫睡觉:“我要找阿爷,我就要找阿爷,我今晚就要跟阿爷!”
尹线娘二话不说拎了他就去了宣政殿,往明宗怀里一扔:“他把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烧了,我揍他了,他迁怒娘娘,不肯在清宁宫睡觉,要找圣人。”
明宗和邹皇后的反应一样,立马先想起来寿宁烧先帝的阎立本真迹,皱了眉头,问大皇子:“谁教你用火的?谁引着你去烧东西的?”
大皇子想要博得父亲的好感,连忙实话实说:“乳娘的儿子,在羽卫当侍卫。”
尹线娘听了,转身就走,不过跟沈迈说了两三句话,便找到那个侍卫,摁在地上,沈剑沈枪沈戟加上尹线娘四个人,把那小子打了个半残,然后直接扔去了西北喂狼。至于那位乳母,第二天就发去掖庭洗衣服了。
邹皇后便叹气,私下里对尹线娘说:“我从生了孩子,整个人都懒了,脑子也生锈了。若以后还是这样没成算,还真就没法跟圣人交代了。咱们俩都警醒些吧。”
尹线娘想了想,道:“大皇子不用吃奶了,也用不着乳娘。以后我带他。吃饭睡觉读书打拳,我都跟着。”
邹皇后想了想,点头:“也好,等他去了外头书房读书,不过五七年,我就放你出去。”
尹线娘失笑:“娘娘说傻话,我怎么会走?我在宫里一辈子了。带完了大皇子还有四皇子,四皇子大了还有小公主。我以后就当您的余姑姑!”
这时候,高韵已经生了二皇子,而崔漓的三皇子也已经记到了沈贵妃名下。
邹皇后怜惜地看着她,低声道:“横翠我都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你刚十六,一朵花正开,怎么就能一眼看到底了呢?”
尹线娘翘一翘嘴角,摇摇头:“娘娘,不是这样算的。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打拳,只会跟您闲聊。可偏偏已经过惯了世上最荣华富贵的日子。您让我现在去嫁人,不说能不能找到一个像沈刀那样疼我的人,就是沈刀现在还在,我恐怕也要习惯个三五年才适应得了外头的日子。三五年啊,我最美好的时节,难道就那样吵吵闹闹怨怨恨恨地过?!我还不如踏实在宫里呆着,帮着您带皇子们。有朝一日您用不着我了,我忽然想要出去玩了。我就跟你讨个封赏,然后拿着您的鸡毛当令箭,玩个一年半载地,再回来,您还能不要我?这日子多么美好自在,我干嘛非要嫁给个谁,受他们家那种窝囊气呢!?”
邹皇后听她胡扯八道,知道她还是过不去沈刀那道坎,叹口气,由她去了。
从此,尹线娘果然跟大皇子一起吃住起来,大皇子的胆气也越来越壮,宫里闯祸不计其数,偏偏有尹线娘撑腰,各种人等都不敢呲牙。
待到终于有一日,欺负到了二皇子头上,才两岁的二皇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闻讯赶来的高韵一看是尹线娘和大皇子,便松了口气,蹲下身子看着二皇子,温声道:“你大兄从来不无故欺负人,你必是惹了他,才被打了。来吧,跟阿娘说,你干什么了?”
二皇子抽抽噎噎地,想了想,指着大皇子腰上的玉带:“好看。”
高韵噗嗤一声笑,忙又正经起来,点头道:“是好看。你是不是又跟在咱们宫里似的,瞧见好看的,二话不说,上手就抢?”
大皇子听到这里,气鼓鼓地接口:“就是德妃娘娘说的这样!”
高韵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这样的行径,难怪你哥哥不高兴要管教你。今日哥哥并没有错,而你也的确该先跟哥哥道歉。至于这条玉带,你好好地问哥哥,愿不愿意给你。”
二皇子想了想,擦着眼泪,拉了大皇子的袖子,怯怯的:“哥哥,对不起——给……”指着玉带,二皇子眼巴巴地看着大皇子的脸。
大皇子撅起了嘴,有些纠结了,既不想给玉带,又不忍心拒绝。
尹线娘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的伸了胳膊,将手揽在了大皇子的肩头。
大皇子仰头看了看尹线娘,停了停,小脸上忽然放了光出来,转头看着二皇子,大声说:“我身上这条玉带是阿爷昨天刚刚给我的,全大唐没有第二条。我不能给你。但是我那里还有好几条好看的带子,我可以带你去挑,你喜欢哪个拿哪个。”
高韵愣了愣,然后满面含笑起来,看着尹线娘笑道:“线娘好教育。这样是最好的。”
尹线娘欠身:“不敢当德妃娘娘称赞。大皇子地位不同,他的很多选择会影响别人的一生。线娘也只不过是按照皇后娘娘定下的规矩做事而已。”
高韵眼神一闪,好笑起来,一本正经地点头:“嗯嗯,说得很是。”
然后转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邹皇后,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家线娘太好玩了,竟然还跑去敲打我去了呢!”
邹皇后也笑了起来,摆摆手,指着高韵道:“谁让你把二郎教得那样乖,线娘心里打鼓,不借机敲打你才怪呢!就是我,有时候看了二郎的样子,都有些恍惚,是不是该把这个皇后让给你。”
高韵抿着嘴笑:“快算了吧!我教二郎教的是安分。大郎从你那里学的却是规矩。两码事。”又翻个白眼,“多日不跟皇后娘娘亲近,皇后娘娘看来是忘了咱们当年是怎么一路艰难走过来的了。好好的安享富贵的日子不过,若是再生波澜,皇后娘娘不生气,我都要累死了。何况,我们几个终身都有了靠山,谁要是还不知足,那可就是要自寻死路了。”
话说的直白,邹皇后笑眯眯地应下,转身令赐宴。
高韵知道邹皇后没有全盘相信,可自家的儿子又不忍心真的养歪,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请了尹线娘来,问:“你说吧,我拿二郎怎么办好?”
尹线娘听她这样直接问出来,真心笑了:“德妃这就对了。我们娘娘有话,圣人的身子好,以后还会有不少皇子,都留在京里就剩下打架了,所以,以后除了太子,顶好全都出去就藩≡己的小日子自己过好了,比提心吊胆的蹲在龙椅边儿上强。”
高韵虽然舍不得,却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重重点头:“没错。二郎长到十八说亲,娶了媳妇我就请旨让他走人!”顿了顿,抱怨,“线娘,我是不是亏了?人家凌珊瑚生的公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宠上天都没人管!”
尹线娘哈哈大笑,点头:“你知道就好!”
高韵想了想,忽然高兴起来:“我去找沈贵妃,这个信儿必要告诉她一声。哼哼,不能我自己难过!”
尹线娘一把拉住她,嘻嘻地笑:“三皇子不一样,不会给封地的。”
高韵呃了一声愣住,尹线娘却不再解释,笑着欠身,走了。
高韵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三皇子的身世,叹口气,喃喃:“自作孽不可活,连累得儿子都一辈子憋屈。”
……
十六
横翠到底也没出宫。
邹皇后倒是很想给她说亲,横翠逼急了,一剪子喀嚓下来一把头发:“你再逼我一个试试?!”
邹皇后吓慌了,急忙给她赔不是,一叠声地保证:“不是轰你走!绝对不是轰你走!”
尹线娘在一边笑得打跌,拉着大皇子看热闹:“瞧瞧,你娘少见吃回憋,你可记住了这个景儿!”
大皇子似懂非懂,抬头问:“姑姑,成亲有那样可怕么?”
尹线娘脸色一凝,摇摇头,矮身蹲下,拉了大皇子的手,诚挚地告诉他:“不,大皇子,成亲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情我愿、门当户对。这样,成亲以后,你不会因为对方的种种毛病而心生厌烦,也不会因为彼此的生活习惯不同而心生轻蔑。你会感激她,爱护她,怜惜她,你会愿意把一切都与之分享,然后共同承担起所应承担的所有责任,一齐享受所能享受的所有荣光。大皇子,成亲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那是你的生命的另一段旅程。”
大皇子看着她,歪了歪头,轻声问:“姑姑,是不是宫里的侍女们都不能成亲?那她们岂不是很可怜?”
尹线娘呵呵地笑了,站了起来:“那大皇子以后就划定个年龄,到了岁数的,放她们出去嫁人,好不好?”
大皇子的小脸儿绽开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为什么要以后呢?我现在就去求阿爷,让阿爷马上做这件事。”说着,蹦蹦跳跳地朝着宣政殿跑去。
尹线娘连忙跟上,下意识地唠叨:“完了完了,这是要妥妥地落定我一个干政的罪名呢!”
到了宣政殿门口,大皇子忽然转过头来问尹线娘:“姑姑,你今年十八了对不对?”
尹线娘一愣:“对啊,怎么了?”
大皇子嘻嘻一笑:“我在想哪个岁数合适啊。姑姑,我后年就该上书房念书了,你到时候想不想出宫成亲?”
尹线娘呵呵地笑起来,摇摇头:“我一辈子都不出宫的。”
大皇子“哦”了一声,眨眨眼,歪着头问:“那阿娘如果要给姑姑赐婚,姑姑是不是也会像横翠姑姑那样?”
尹线娘的笑容浅淡了起来,声音也沉了下去:“你阿娘最了解我,不会给我赐婚的。”
大皇子虽然不太明白这句话,却也点了点头,粲然一笑:“那姑姑就能在宫里陪我一辈子了!太好了!”
看着欢呼着跑进宣政殿的大皇子,尹线娘轻轻舒了口气,回头看向正在缓缓下沉的夕阳。
很像那天的夕阳。
很美,很美。
...
番外:牟燕娘传 1
大唐杏林很繁茂。
从药王孙思邈他老人家开始,加上炼丹的烧汞的画符的算命的,各路妖魔鬼怪其实都在医道上很有一手。
传承二百年,到了昭宗一朝,隐隐分了不少派别,互相之间的倾轧也更加严重。
这种情形在尚药局很是明显。
牟一指的外号来得很突然。
大约是他搭脉下意识地只用一根中指而已。
后来,大家渐渐忘了他的本名,都只用“牟一指”三个字称呼他。
牟一指的家世其实很是久远。往上数三代,无一不行医。
不过,都不算出名。
直到牟一指横空出世,竟然比一家子姓牟的都精通医道,尤擅妇儿,杏林才有了牟家这一号。
所以尚药局把牟一指招了去。
因为宫里头啊,这位现今的皇帝啊,太难伺候了啊,因为他啊,他的那位新纳的妃子着实地爱“生病”啊!
尚药局头疼得无以复加,终于实在是受不了了,从外头一口气征召了三位号称“擅妇儿”的医生入宫,专门应付,呃,不,供奉裘家那位大娘子。
裘家大娘子有了。
第一个给她诊脉的医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张口就说:“淑妃娘娘这胎保养得甚好……”
裘淑妃身边的年轻女官眉眼顿时一利。
牟一指神差鬼使一般,上前一步截住话头:“尚药局规矩,正式通知有孕事,须得两位以上医生同时确诊nAd1(”
那女官看了牟一指一眼,点头招手:“那你也来看看。”
淑妃刚刚入宫一个月多一
牟一指心里算计得很多。
是在外头就有了吧?
所以圣人才这样着急地弄进宫来,完全没有皇家规定的各种仪制规矩……
牟一指低着头慢慢地诊脉。
裘淑妃则好奇地看着牟一指的手指:“咦?你只用一根手指的?”
牟一指被打断了思路,但还是确定,淑妃这一胎,必是在外头有的!
不动声色,牟一指笑眯眯的:“是。”然后站起来站到一边:“娘娘大喜,这一胎刚上身不久,不过,托娘娘一向身子健旺的福,所以反应不甚大。”瞥一眼旁边席上的烤肉,又道:“不过烤肉这种东西,以后还是少吃。”
冯皇后、过贵妃以及一众嫔妃在一旁已经听呆了。
牟一指再不吭声,退到了御医一群人里,低头,垂眸,欠身。
后来裘淑妃生了个儿子,封为宝王,是昭宗的长子。
但是昭宗并没有因此赏赐尚药局,反而某一日寻了个茬儿,将第一个给裘淑妃诊脉的医生远远地发配了边疆。
牟一指心中忐忑,这是,昭宗不乐意让人知道他和淑妃是先有了孩子才成的亲?
他没忐忑几天,昭宗宣了他觐见:“你第一次给淑妃诊脉,有什么发现?”
牟一指战战兢兢,但他是最识时务的,牢牢记住:眼前的是皇帝,不能说瞎话nAd2(所以将心里的猜测一股脑倒了出来:“淑妃当时已有两个多月近三个月的身孕。微臣胆大包天,猜着大约是圣人跟娘娘早就有情,为了娘娘腹中的孩子,微臣就没有多说。后来娘娘说‘早产’,其实已经足月。所以宝王殿下甚是康健。”
昭宗听完,挥手令他退下。
然后,没有赏赐,没有贬黜,牟一指在尚药局默默无闻,一做就是十八年。
……
十八年后,煦王出生了。
牟一指凭着自己精湛的医术,在尚药局也渐渐有了名气。
昭宗已经放下了当年的事情,牟一指渐渐升到了侍御医的位置上。
两岁多的煦王忽然哭闹不休,余姑姑察觉不对,终于检查出来,竟然有人将铁蒺藜缝到了煦王的小袄里。
牟一指慌忙跑了去。
煦王哭得已经没了力气,奄奄一息地趴在母亲的怀里抽泣。
牟一指看着小娃娃嫩嫩的肩背上一片星星点点的血迹模糊,顿时想起家中的孙女燕娘被继母虐待的样子,心里跟针扎一样疼,十分忍不住,咬着牙低声恨骂:“怎么能做到这样狠毒,难道自己就不生孩子了么?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哪儿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余姑姑在一边直挺挺地跪着,裘皇后哭得整个人都软了。
牟一指收敛心神,把孩子从裘皇后手里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清理、上药,然后把按摩茓位后睡着了的煦王交给乳娘,又叮嘱了饮食忌讳,便要照常退下。
余姑姑忽然问了一句:“你是姓牟不是?”
胡子已经花白的牟一指看着这位在裘皇后身边一站就是二十来年的女官,心生感慨,连忙欠身:“是nAd3(”
裘皇后控制一下情绪,拭泪道:“倒是早就听说牟御医医者仁心,授徒天下,今日倒是见识了。以后我这小五,就交给牟御医了。”
牟一指心头一颤,他不相信裘皇后真的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但当年的事,一字不提,眼观鼻、鼻观心:“必不负皇后娘娘所望。”
牟一指的识趣令裘皇后和余姑姑大为满意,从那日开始,牟一指忽然成了清宁宫的常客,盛宠加身,再无黜落。
……
牟一指想起来就令他顿时满腔怒火的孙女,就是他家的长孙女,二房先头的儿媳留下来的唯一血脉,牟氏燕娘。
牟燕娘刚出生的时候,一家子都觉得应该是个男孩儿。
因为大房就先生了个儿子。
二房的第一胎,怎么也该是个男娃娃才好——才好跟大房打擂台。
三房四房都躲在一旁捂着嘴边偷笑边看热闹。
不过,其实二房没有打擂台的心思。
二房牟燕娘的父亲,牟家的二郎,是个懦弱懒惰的人,压根就没有争夺家产的半分念头。
可牟一指怕二儿子太弱,以后会被大房欺负得抬不起头来,就做主硬给娶了个大家族的嫡次女。
二郎有了丈人一家撑腰,果然硬气了一些。
但二夫人第一胎竟然生了个女儿,这就让二房的气一下子泄了一半。
牟二郎听说是个闺女,整个人都不好了,喃喃骂了半夜,也不去看媳妇,也不去看女儿,甩手去了外头喝酒。
酩酊大醉回来,闯到二夫人的屋里一通乱骂,差点把刚刚出生的燕娘丢到马桶里溺死。
二夫人刚刚耗尽心力生产完,哪能受得了这个委屈,昼夜啼哭,怏怏病了下去,不到一年就撒手归西。
牟二郎倒是无所谓。
反正自己没有野心,丈人家也用不着多?维系,媳妇死了自然再娶新的,女儿本来就不招他的喜欢,活着就当多了一双筷子,死了不过多一具棺材。
牟一指气得大病一场,但老二房里实在不成个样子,燕娘又得有人抚养,没法子,胡乱又给牟二郎娶了一房续弦。
就是这一房续弦,竟成了牟一指一辈子的心病。
新二夫人很会装假,所以在家里的时候虽然没甚么大好的名声,可毕竟也是小家碧玉的风范,温和、善良、勤快。
但不过两年,等她自己的孩子一出世,见是个儿子,顿时便将本性露了出来。
燕娘虽然谈不上吃不饱穿不暖,但从她那里决然得不到温暖和笑脸却是一定的。
小小的燕娘便自幼养成了心硬如铁的性子。
直到燕娘六岁生辰时,也就是牟一指去给煦王看病的前两三个月。
牟一指那天还乐乐呵呵地特意给长孙女带回了一个小小的玉葫芦,配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当做生辰的礼物。结果,亲手把链子戴到燕娘的脖子上时,燕娘一低头,眼尖的牟一指立刻便看到了燕娘单薄的后背脖项下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牟一指心头顿时一颤,当场谁都没管,喝命自家的老太婆立即把孙女带到后头去,仔仔细细地检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进去不到十息,老太太在里头一声哀嚎哭晕了过去。
牟一指心知出了大事,铁青着脸不吭声,结果老太太的心腹婆子出来哭着报信:“小大娘子满身是伤,一看就是藤条打的,还有一些是针扎的、手掐的……”
牟一指暴跳如雷。
牟二郎腿软,噗通一声跪下,吓得颤声推脱:“不是我,是她,都是她干的……”
二夫人被牟二郎一句话卖了,也没了法子,只好硬着头皮狡辩道:“小大娘十分不晓事,心心念念是我夺了她娘的位置,还总是变着法子欺负她弟弟,儿媳也是气得实在是……”偷眼看见牟一指越来越阴寒的脸,赶紧改口,边哭边喊:“儿媳知道错了,父亲不要生气,还请看在燕娘她弟弟的份儿上……”
一个孩子已经没了亲娘,所以被虐待至此,总不成让另一个孩子也没了亲娘罢……
牟一指一声长叹,喝命:“滚!以后不许你再碰燕娘一个手指头!回去禁足半年!”又令大房掌家的夫人:“革她一年的分例!”
大房称意得很,自然是一字不劝。
而二夫人就更加痛恨燕娘。
……
自此,燕娘被牟一指和牟老夫人养在了身边。
牟家的孩子都是从小就背诵医术药典。牟燕娘是家中最大女孩儿,下头的妹妹大不过两岁。所以竟然没有人张罗着给她教女红、教琴棋书画,而是象征性地照着上头大堂兄的样子,丢给了一部药典,由着她先去识字看图。
牟燕娘从四岁开始看那本药典,整日无事,一看就是两年,如今竟是整部药典都滚瓜烂熟。
牟一指意外发现这个,不由得心下恻然,同时啧啧称奇,赶忙向牟燕娘开放了自己的书房,所有的书、经、典,都由着燕娘的性子看。
牟燕娘既懂事,又省事,竟然不用人特意去教,只是把牟一指书房里的书,和自家药房里的药,一一对应着看。到她十岁的时候,已经把牟一指书房里所有的医书通读了一整遍,不要说药房里的药,就连牟一指私库里的药,都已经完全难不住她了。
牟一指老怀大慰,几个混蛋儿子和他们教出来的混蛋孙子们竟一个都不理,只管专心致志地教导起这个长孙女来。
牟燕娘的进境十分之快,看方、抓药,给牟一指打下手,便是碰到了刀伤枪伤、缺胳膊断腿、满头满脸血的医患,也能定的下心神,手脚麻利地帮忙止血、打绷带、上石膏。
牟一指心中越发觉得长孙女才是自己真正的传人,逢人便笑着夸自家孙女,以至于同僚和同门中岁数相近、关系不错的人都笑着挖苦他:“啧啧,没的儿子孙子可夸,就专门夸这个孙女。你有本事,让她也来尚药局当御医啊!”
牟一指呵呵地笑,但是低下头看看自己越发雪白起来的胡子,也是长叹不已。
自己一身的医术,偏生一家子没有一个儿子沉稳好学,一个个都钻在富贵钱眼里出不来,难道就要这样绝后了么?
转眼牟燕娘十四了。
这个岁数的小娘子,就要考虑嫁人的事儿了。
二郎忽然热心了起来,原本一年半载都不问问女儿死活的这位亲生父亲,忽然拿了亲生父亲的款儿来问牟燕娘的婚事:“阿爷怎么看?是跟外头的权贵联姻,还是嫁到她母亲家去?她母亲家虽说不甚富贵,但好歹也是咱们半个同行,做药的么。燕娘这一身的本事,想来在婆家也能吃得开……”
牟一指忽然明白了儿子在说什么,错愕:“儿子,她这一身的医术可是姓牟,你就这样大喇喇地让她跟了别人姓,把姓牟的医术卖给人家了不成?”
二郎不以为意:“能卖个好价钱就行!再说了,一个女儿,赔钱货,早晚也是人家的。卖给别家,还不如卖给她母亲家。”
牟一指兜头一碗茶泼了牟二郎这个混蛋一头一脸:“虎毒不食子!你的心,是不是被狗给吃了?!你还是不是人?!”
牟二郎灰溜溜地跑了。
二夫人却理直气壮地上了门:“阿爷,孩子的嫁娶是父母说了算。燕娘的婚事我们两口儿做得了主的。”
牟一指对着她却没有那样动真气,只是冷冷地告诉她:“你敢逼着燕娘嫁个不三不四的人家,我就敢到衙门告你忤逆,把你们二房都逐出牟家。以后,你们俩,连带你们俩的孩子,都别想再打着我的招牌在外头说半句话!”
二夫人张口结舌,红涨着脸也走了。
但是牟一指知道,拦得住初一,拦不住十五。好在牟燕娘还小,离及笄还有几个月。
牟一指那半年什么事儿都没管,只顾忙活牟燕娘的婚事。
同僚、同窗、同行、同门。
找啊找。
找来找去,还真被牟一指找到一个合适的。
孩子十七了,前头定的亲事,对方的小娘子夭折,家里又没有姐妹,所以就罢了结亲的意思。
孩子的爷爷是自己的同门大师哥,当年一起学医时,彼此都熟悉,大师哥待牟一指也一直好得很。
还是师父临死,衣钵传了牟一指,没给大师哥,两个人的来往才渐渐稀少了些。
如今因为杏林中的公事,突然重新恢复了联系,师兄弟就又重新走动起来,亲热更胜往昔。
牟一指无意中问得对方竟然有这样一个孙子,激动起来,忙问现在可有目标,孙媳妇要什么标准。
大师哥踌躇一下子,便直话直说了:“你家长孙女的事儿,我倒是听说了。我也知道你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倒是没意见。燕娘那孩子我前儿见了,也觉得甚是喜欢。但只一件,我怕你接受不了——”
牟一指连忙说便是千百件也能接受。
大师哥笑了笑:“我家的媳妇们是不让抛头露面的。你看你去我家里,我只让你见了你师嫂,那还是因为你小时候见过的缘故。儿媳妇你可见着一个了?那是我们家祖祖辈辈的规矩——燕娘是个好孩子不假,可她这一身的医术,你真舍得让她一辈子埋没在深宅后院里?你若舍得,我明儿就跟你过八字!”
牟一指顿时便愣住了,皱了眉头,琢磨半天,不好意思地跟大师哥说:“这个我倒觉得没什么,医术这东西又不会死,她自己用不了,教给儿子孙子也一样的。但孩子的意思我却得问个明白。不然小两口日后闹别扭,不要怪我乱点鸳鸯谱呢!”
大师哥呵呵地笑,捻须点头:“说得很是,自己用不了,还不能教给丈夫孩子么?不过,你也该问准了人家的亲爹。不然,日后吵闹的,只怕除了小小两口,还有你们家那小两口。”
牟一指马上回家去问牟燕娘。
牟燕娘好歹是个女娃娃,心思细密,把祖父和对方的对话梳理了一遍,心中有了怀疑,便试探着问了牟一指一句:“祖父当年从师门承继下来的东西,如今教给我了么?”
牟一指愣神:“教了一半了。”
牟燕娘放了心,点头,笑道:“祖父找个机会,把这个话说给您那位大师哥,然后看他是不是推后婚期,就知道了。”
牟一指把这话在心中转了三圈,才明白过来孙女在说什么,不由得勃然大怒。
自己在尚药局呆了一辈子,后宫的明争暗斗看得不要太多!
终日打雁,难道竟然让雁啄了眼不成?
撩衣便去找大师哥。
...
番外:牟燕娘传 2
大师哥自然答得滴水不漏:“想教完就教完。不过其实有什么可教的?师父当年的东西我也学得差不多了。回头嫁过来,我让她丈夫教她也是一样的——何况,她以后也用不着了。”
牟一指因为已经留了个心眼儿,所以并没有反驳争辩说自己教的东西自然跟大师哥知道的东西不一样。但是这话听着,好歹踏实了一些。
牟一指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兴奋地告诉牟燕娘:“就算是马上过庚帖,你离出嫁也还有个半年多,到时候我一定能都教给你。你以后记得不要教给儿子,教给女儿。哈哈,就算大师哥再怎么计算,师父的衣钵也跟不了他姓。”
牟燕娘又好气又好笑,想了半天,红着脸问:“能让我见见他们家这位小郎不?”
牟一指连连点头:“嗯嗯,咱们是医家,其实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养在深闺的娇柔女孩儿。我找个机会请他们来家坐坐,让你和那孩子见见面。”
接着就借了个节庆时候,安排请大师哥上门款待,还特意令带上小郎。
大师哥心领神会,笑呵呵地带着小郎来了。
但是牟家却没有什么人欢迎他们。
牟一指是一家子吃饭的指望。
但是几个儿子谁都没学到牟一指医术的三成。
没有人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努力,大家都觉得是牟一指藏了私,偏心,只肯教给牟燕娘那个早晚是人家的赔钱货。
从大房掌家的夫人,到四房扫院子的小厮,都板着脸不搭理客人。
大师哥若无其事,跟牟一指谈笑风生,淡定得令牟燕娘稀奇。
而小郎君就没有那么好的养气功夫,看着牟家一家子的做派,不满到了十分nAd1(
吃完饭大家品茶闲聊,牟一指笑嘻嘻:“燕娘,来者是贵客,你是主人,你哥哥又不在家,且和你弟弟妹妹们一起,带着小郎君到咱们园子里。”又像看最心爱的孙女婿一样看着小郎君,慈爱地说:“我上个月刚移了一丛牡丹过去,富丽得很,你去瞧瞧,长得旺不旺。”
牟一指的态度极好,小郎君便彬彬有礼:“晚辈遵命。”然后规规矩矩地跟着牟燕娘和她的几个弟弟妹妹去了后园。
不过出了牟一指的院子,几个弟妹都极度不给牟燕娘面子,连说都不说一声,扬长而去。
牟燕娘却一丝尴尬都没有,只管微笑着让小郎君:“郎君这边请。”
小郎君皱了皱眉,戟指点了点她的脸:“你这个姐姐做得好差劲——你以后管得了一大家子么?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大房嫡长子嫡长孙,却是我祖父最爱的孙子,以后家里的产业,大半是要交给我的。就你这做范,配得上我么?”
两个人边走,小郎君边诘责。
待走到后园,牟燕娘觉得自己的责任完成,话也就不客气了:“若是你觉得我配不上,大可告诉你祖父,让他不要议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