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休回家,琬琬再也没有过笑容。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自小衣食无忧,有一个青梅竹马文采风流的表哥,更让人艳羡的是,他们的两情相悦得到家人的许可,他们不需要躲躲藏藏,不需要私奔天涯,十九岁那年,她为最爱的人披上大红嫁衣,堂堂正正地结发同心。
那日的锦绣嫁衣映红了她的脸,那夜的龙凤花烛燃晃了她的眼。
自己爱的人恰好喜欢着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而最终能嫁给这个人,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也许因为太完美,短短两年运气就用完了。
“仲卿妻唐氏,成亲数年无所出,不利香火,有悖人伦,合七出之条。今退回本宗,听凭改嫁,两不相干。”
熟悉的字迹俊秀飘逸,有柳骨之风。同样的字体给她写过多少情诗、书信,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也能写出如此决绝之语,最刺痛她眼睛的不是“无所出”,而是“两不相干”。
“我会一辈子陪着琬琬。”老家的秋千架下,春日的桃花林中,成亲那日表哥用喜秤挑起她头上的锦帕时,一遍又一遍地说过。
言犹在耳,今日却是——不相干。
这三个字真是恶毒。无论他们之间有多少美好的回忆,无论从小相伴二十年的感情如何难断,无论那些已经刻在骨血里的羁绊多么深,有了这三个字,此后表哥的喜怒哀乐、人生红尘,都与她毫无关系。他往后的好与不好,她都只能远远看着、听着,再也不能参与,连过问都没有资格。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被休根本不是因为无子。婆婆不喜欢她打扮,不喜欢她成亲后还在节日里抛头露面赏灯游园,不喜欢她成天写些诗词曲赋,不喜欢儿子眼中只有妻子没有父母。每次的不喜欢都化为冷嘲热讽向她袭来。
然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表哥都只会沉默,比恶语更难让她承受的是,承诺过“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表哥,没有为她进过一言nAd1(那些被婆婆批为“不守妇道”的事情,都是表哥陪着她一起做的,又不是一朝一夕如此,难道婆婆以前不知道么?如果不是为官的父亲犯了事,自己应该也不至落到如此地步吧。
父亲失势后,身边人态度明显的变化让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姐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如果说他人的恶语相向只是把箭射向她,表哥的沉默就是顺势把箭更深地扎进她心里,刺得她心中生疼,无言以对。
别人能让她心寒,可是表哥却能在她心里撒下鹅毛大雪,冰封千里。
二十一年恩情,七百多天里,一点一点,尽付流水。
她握着休书的手指逐渐变得冰冷,颤抖的身体平静下来,休书的上的字迹慢慢晕染开去,落泪无声。
她不恨表哥,他是至孝之人,从不违背父母意愿。然而说她一点不怨也不可能,他爱她、宠她,却很少护她。每次被责骂后的垂泪只会引来表哥内疚的叹气,她舍不得,只能自己隐忍下来。她不敢奢望表哥为了自己违逆父母,对抗家族,那是大逆不道,她只期盼能有一语暖人心,终究还是落了空。
仲卿不忍,也不敢去看她的脸,只痴痴盯着她单薄的背影,直至消失在仲家门外。
父母均逝,她寄身叔叔家,受尽婶婶脸色。
“高家来提亲了。”婶婶语气轻快,心中却一片狐疑,那个高家公子是瞎子么?居然会娶一个被赶回家的女人?
“我不想再嫁人了。”她低声说道。
“由不得你!”婶婶提高了声音,“你最好赶紧准备准备,唐家世代为官,到了你这儿竟出了一个下堂妇!你,和你那犯了事的爹,不知给家里丢了多少脸面!”
被休三个月后改嫁他人也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情吧,她苦笑nAd2(
高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而轻贱她,聘礼照着当地的规矩加成双份操办,三媒六证一项都不马虎。当然,一切都是高绍棠的要求。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杏花微雨的江南,当地姑娘最想嫁的高家独子,娶了被仲家休弃的媳妇。
锣鼓喧天,响彻在场每个人的心房。
十里红妆,铺满清流河岸的石板路。
夫家爱重、少年儿郎、才貌双全、家世丰厚,她以弃妇之身,摇身一变成为信城最值得羡慕的女人。
然而即便如此,在看重名声的信城,她仍然是被唾弃的对象。即使有姑娘言谈中表现出艳羡之意也会立刻遭到长辈的训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算嫁入高家那样的门第,也不过是声名败坏的女人,将来必定做出有辱家风之事,丢尽高家颜面!呸!”
她就这样顶着无上的荣耀和难听的骂名,被八抬大轿抬进了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