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莲见沉着应道:“请。”
莲见穿着家常半旧夹棉锦袍,青灰色底子印着菱格暗花,领口、袖口一圈柔软的银灰短兔毛,笼着小巧的手炉,站在门口迎接,清浅笑意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云初月一身金紫织缎袄裙,如云的发髻上只有一支白玉簪子。
“北条大人好久不来了,今天想必要好好和莲见叙叙旧、下下棋,我就不打扰了。”
“不不,今天我虽是为莲见而来,不过如果云老板能在场的话也许更好nAd3(”
虽是寒冬时节,但厚厚的门帘阻隔了寒气,青玉三脚炉中袅袅升起苏合香,地龙蒸腾出的热气将屋子里薰得如同春日,这样温暖和润的气氛非常适于谈论接下来的话题。
北条一郎简单地说明了来意,云初月无视莲见的脸色笑得乐不可支。人家都是养了个好女儿,媒婆踏破门槛,她家莲见却是求亲的一个接一个。前一个是郡主,这一个是东瀛重臣之女,莲见的桃花运真是不凡。
“既然是莲见的亲事,那得问他自己的意见。”云初月笑道。
当事人却道:“承蒙北条大人错爱了,莲见无此意。”温和而决绝。
北条一愣,他和莲见一见如故,称得上忘年交,佑那么温柔美丽,对莲见也十分有好感,做东瀛大族北条家的女婿岂不好过在青楼这种地方强颜卖笑?
“为什么?你才华横溢,绝不仅止于给别人当下属,何况还是在青楼……北条家可以为你提供的机遇太多了,只要你答应,前途不可限量。”
“北条大人,”莲见稍微提高了音量,“人各有志。”
云初月解围道:“大人就别勉强莲见了,他若有心攀高枝,也不会拒绝逍遥王府的提亲了。”
“逍遥王怎能和我比!我、我——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一言既出,屋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云初月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后悔没早点溜掉,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北条牢牢盯着莲见的眼睛,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有疑惑,有固执,有坚守,就是没有畏缩和退让,和当年的红萼何其相似啊!
率先打破这种沉默的是莲见,“我想北条大人可能弄错了,我是遗腹子,八岁丧母,云老板抚养我长大,更没有可能是异族人的孩子。”
“异族人?”北条苦笑一下,“你成长历程中从来没有受过东瀛的影响,为什么对东瀛文化有着与生俱来的熟悉和喜爱?‘醉红颜’后院的布置是你一手操办,与东瀛的和式庭院异曲同工,你居住的屋子完全参照东瀛人的屋宇建造、装饰,连院中那棵树也是被称为东瀛国花的九重樱。”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吧。”
“二十年前,我作为东瀛使团中的一员随访,与‘妙音坊’一名女琴师两情相悦,她的名字也叫红萼……”北条缓缓讲起那段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我问过你的出生年月,与当年我与红萼相爱又离开中土回到东瀛完全能印证上,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各执一半。”
北条拿出一支小巧的银簪,一头堑刻出细致的五瓣芙蓉花,历经二十年岁月,银簪没有丝毫发黑,反而显得温润透亮,想必时常被主人拿出来摩挲擦拭。
莲见呼吸一顿,那支簪子他见过,娘无数次将它握在掌心暗暗流泪,后来因为生病吃药实在难以为继,不得不卖掉这最后一件首饰。
那日娘对着它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要将它牢牢刻在心上,最终狠下心递给他,“拿去当了吧。”回身掩面已是泪如雨下。
“起初我看到你时吃了一惊,你和你娘年轻时太像了,不是五官,而是气质,好像无论身处何地都能保持自己的干净纯粹。还有,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娘给你起名莲见?我入赘北条家之前,本名正是莲见一郎,你母亲曾经说过将来若得我们的孩子,‘以君之姓,为子之名’。”
北条一字一句说完最后几句,莲见心中某根绷得紧紧的弦忽然断了,相貌、生日,甚至连定情信物这些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那个名字……
娘临终时最后一句话便是“莲……见……一……”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娘想说的是“莲见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正是凭着这个信念,他走过无数孤独的夜晚,熬过枯燥艰难的学习,成长为今日的少当家,都是为了让天上的母亲看到他在好好活着。
可是今日,这个来自异族更可能是来自敌方阵营的男人告诉他,他错了,这么多年来他可能大错特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这个儿子在母亲心中也已被放下,唯一放不下的是那个令母亲痛苦一生也挚爱一生的男人。
莲见一郎,是薛红萼连死都不顾也要放胆呼唤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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