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张照片而已,”鲍伯附和着说,“这不可能是她自己拍的——不知什么缘故,因为是萝丝这个女人拿给她的,所以对她意义非凡。”
乔的手指抚摸着相框玻璃。似乎他具有超能力,可以感应到这张照片的含义。
“她第一次拿给我们看时,”克莱儿说:“她用一种……
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似乎她认为——“
“——认为我们会有很强烈的反应。”
乔将照片放在咖啡桌子,皱着眉头说:“强烈反应?怎么说?”
“我们也不明了,”克莱儿说,她拿起相片,用衬衫的下摆,擦拭着相框和玻璃。“当她看到我们没有预期的反应时,她问我们在照片上看见什么。”
“墓碑。”乔说。
“没错,我父亲的墓碑。”鲍伯也同意。
克莱儿摇着头,“妈似乎看到更多的东西。”
“更多东西?像什么?”
“她不说,但她——”
“——告诉我们,终有一天我们会看到有所不同。”
记忆里,萝丝两手抓住相机看着乔说:“你会像其他人一样看见。”
“你认识这个萝丝吗?为什么会跟我们打听她?”克莱儿狐疑地问。
乔把在墓园遇见萝丝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们,只是只字未提白色货车里的人。他诓骗他们说,萝丝搭乘一辆车离去,而他未能拦住她。
“但从她告诉我的话里……我认为她可能已拜访过其他罹难者的家属。她教我不要沮丧,我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到。
但她还没准备跟我谈。问题是,我没办法等她准备好。如果她曾和别人谈过,我要知道她告诉他们什么?她帮助他们看见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克莱儿说:“她让妈心里舒坦多了。”
“应该是曾经舒坦多了?”鲍伯质疑地说。
“有一个星期是如此,”克莱儿说:“她那一个星期都很愉快。”
“结果却是这样。”
如果乔不是位惯于用尖锐问题访问受害者或其家属的资深记者,那他将发现那种可能会勾起鲍伯和克莱儿内心创痛的问题,是很难启口的。但一想到这热闹非凡的一天所发生的事,他不得不问:“你们确定她是自杀的吗?”
鲍伯欲言又止,掉过头去擦掉盈眶泪水。
克莱儿握着丈夫的手跟乔说:“罗拉是自杀的,应该没什么疑问。”
“她留有遗言吗?”
“没有,”克莱儿说:“没有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真相的东西留下。”
“你说,她曾经是那样的快乐,神采飞扬,如果——”
“她留有一卷录影带。”克莱儿说。
“你是指那种诀别的录影带?”
“不是,是那种怪异……很恐怖……”她摇着头,脸部表情因憎恶而扭曲,半天说不上话来。“就是那么个东西。”
鲍伯松开他妻子的手站了起来。“我一向不太喝酒,乔,但现在我得喝一杯。”
乔不安的说:“我不想加深你们的创伤——”
“不,没关系,”鲍伯安慰他说:“我们都是那场灾难的家属,我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不能跟家人说的,你要不要来一杯?”
“当然。”
“克莱儿,我回来之前不要跟他谈录影带的事。我知道你认为我不在,会比较方便谈,可是放心,不要紧的。”
樊鲍伯深情地看着他妻子,她说:“我会等你。”对他的爱意表露无遗。乔别过脸去,此情此景勾起他对蜜雪儿无限的追思。
鲍伯走出房间之后,克莱儿开始整理桌上那盆Сhā花。然后将手时置于膝上,用手掌掩着脸。
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乔说:“他是个好人。”
“嗯,我喜欢他。”乔说。
“好丈夫也是个好儿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认为他只是个战斗机飞行员,参加过波湾战役,是条硬汉。其实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像他父亲一样多愁善感。”
乔等待着她讲出真正心底的话。
稍作犹豫后她说:“我们很晚才生孩子,我三十岁,鲍伯三十二。似乎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事要先做,但现在我们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却不知道世上还有鲍伯的爹和妈,而且他们是这么好的人。”
“那不是你们的错,”乔说:“那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我们都是人生列车上的过客,”不管我们希望如何如何,但都无法驾驭它。“
“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想法?”
“正在试。”
“办到了吗?”
“狗屎,办不到。”
她笑了出来。
过去一年,乔从未让别人笑过——除了稍早在电话中萝丝的朋友之外。虽然克莱儿的笑声中,有着痛苦及嘲讽,但也有着解脱的意味。看到自己能如此的影响她,乔觉得和原来的生活又搭上了线。
一阵沉默之后,克莱儿问:“乔,这个萝丝坏人吗?”
“不是,正好相反。”
她那张原先开朗及信赖的脸,此刻一脸疑惑,“你似乎很肯定。”
“如果你见过她,你也会如此。”
鲍伯拿着三个杯子,一碗碎冰,一瓶七喜还有一瓶酒回到客厅。“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抱歉地说:“我们家没人爱喝酒,偶尔小酌一下,也是愈简单愈好。”
“这样就很好了,”乔说着的同时接过他的杯子。
他们品尝着手中的酒,鲍伯调得很烈,有一阵子只听见冰块的撞击声。
克莱儿说:“我们知道是自杀,因为她录下来了。”
乔有点迷惑,“谁把它录下来了?”
“罗拉,鲍伯的妈。她录下她自己的自杀镜头。”
克莱儿强抑悲痛,简明扼要的将她婆婆可怕的死法,向乔叙述了一遍。她声音低沉,但字字清晰,令乔不寒而栗。
樊鲍伯从头到尾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打断过他太太的话头。他既没看着克莱儿,也不是望着乔。他凝望着手里不时加添的饮料。
精巧的八厘米摄影机是樊汤姆生前最爱玩的,他死于三五三班机的空难之后,就一直放置在书房的储藏室里。
摄影机的操作很简单,可以自动对焦,也可自动调整快门和光圈。虽然罗拉不曾使用过,但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学会。摄影机已放在储物间一年了,因此罗拉还花了点时间充电,证明了她是有预谋的。警方发现电池充电器Сhā在厨房柜台的Сhā座上。
星期二的早晨,罗拉走到房子的后院,将摄影机安置在一张桌子上。她用两本精装书垫在摄影机底下,取好她所要的角度,然后开启摄影机。
当录影带开始转动之后,她拿了一把椅子,放在离镜头十尺远的地方,然后回到摄影机旁边从现票窗检查椅子是否在框框的正中央。
回到椅子之后,她就在镜头前宽农解带,既不是表演,也没有矜持,就像是准备去洗澡一样的自然。她敏捷地脱去罩衫、长裤及内衣,将它们放在石板走道上的一旁。
她祼着身子走出摄影机拍摄的范围,显然是走进屋子到厨房里去。四十秒后她回来,手上拿了把切肉刀,她面对着摄影机坐下。
根据最初的验尸报告,星期二早晨大约八点十分左右,心智正常且身体健康的妇人樊罗拉,因无法承受丧夫之痛,自杀身亡。她两手握刀,使尽全力刺入腹部。她拔出刀子,再度深深刺入。第三次她将刀锋自左拉向右边,取出肠子后松掉刀子瘫在椅子上,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因流血过多而死。
摄影机仍继续拍摄尸体,直到录影带录完为止。两小时之后,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六十六岁的日本园丁在作例行巡视工作时发现尸体,立即向警方报案。
克莱儿说完后,乔只能冒出一句,“天啊。”
鲍伯替每个人的饮料加了一些威士忌,他的手抖得很厉害,酒瓶与杯子相撞发出声响。
最后乔说:“我猜录影带在警方手中。”
“没错,”鲍伯说:“不管是开调查庭或是侦讯什么的,他们都得保有那卷带子。”
“所以我希望你们知道这卷带子的情形,都是二手资料,我希望你们两人都没看过。”
“我没看,”鲍伯说:“但克莱儿看过。”
克莱儿凝望着杯子,“他们告诉我们带子里的情形……
但鲍伯和我都不相信,所以星期五早晨,赶在葬仪之前,我到警局看了带子。我们需要知道真相,现在我们知道了。当他们将带子带给我们的时候,我会毁掉它。鲍伯将永远也看不到它,永远看不到。“
虽然乔对这女人的评价已经很高,此刻更是肃然起敬。
“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清楚,”乔说:“你们不介意我再问一些问题吧?”
“问吧,”鲍伯说:“我们也有许多疑问,有一千个他妈的问题。”
“第—……这听起来,似乎不是被强迫的。”
克莱儿摇着头,“那不是你能强迫一个人做的事,对不对?也不是因为心理压力或威胁。摄影机中看不到有任何人,她的眼睛也没离开摄影机去注视别人,她完全是一个人。”
“克莱儿,听你描述录影带内容的时候,罗拉像是一部机器在做这些事。”
“那就是她大部分时间的样子,面无表情,整张脸是……垮着的。”
“大部分的时间?所以她也有表现出感情的时刻?”
“有两次,在她衣服脱得差不多了之后,脱内裤时,她有点犹豫。她是个很保守的女性,乔。那是非常怪异的事。”
鲍伯闭上眼,将酒杯靠在额头上说:“就算……就算我们接受她因精神错乱而这么做的说法,但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拍摄自己祼体的影片……或是希望被人发现她是那样死的。”
克莱儿说:“后院有很高的围墙环绕,上面还有很浓密的九重葛覆盖,邻居是看不到她的。但鲍伯讲得对,她一定不愿意以那种样子被人发现。不管怎样,当她要脱内裤时,曾犹豫了一下,只一会儿工夫,那种死板呆滞的表情不见了,一抹恐怖的神情掠过脸上。”
“怎么样恐怖?”乔问。
克莱儿回忆那可怕的景象时,脸部的表情忽然扭曲,“她的眼神呆滞、空洞。眼皮有点沉重……突然,她睁大了眼,看起来非常震惊、恐惧。那种表情会令人心碎,但只持续了一两秒钟,然后她又恢复平静,将自己的内裤脱掉、折好,放在一边。”
“她有在服药吗?”乔问:“她是否因为服药过重,导致失忆症,或个性激烈的改变?”
“她的医师说没开任何药给他,但她在录影带上的表现,警方也怀疑与药物有关。”
“太荒谬了,”鲍伯大声地说:“我妈从不服用禁药的,连阿司匹灵都不吃。乔,她不了解过去三十年世界变得多糟,她似乎还活在一个比我们晚了十年的时代里,而且活得很愉快。”
“验尸的结果,”克莱儿说:“脑部没有肿瘤,也没受伤害。没有药物的迹象,无法解释她为何这样做。”
“你刚提到还有第二次她脸上曾出现表情。”
“就在……就在她刺自己之前,只有一瞬间,比第一次还短。像是一阵痉挛,她整张脸都扭曲了,好象要尖叫。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她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结束。”
乔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是克莱儿第一次描述录影带的内容时他所忽略的,“你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没尖叫或出声?”
“没有。”
“但那太不可能了。”
“就在最后,当她松掉刀子……有一个声音像是由她发出的,像是一声叹息。”
“那种痛苦……”乔没办法说下去了。樊罗拉的痛苦是人所无法忍受的。
“但她根本没叫出来。”克莱儿很坚定地说。
“甚至本能的反应都——”
“她就只是沉默而已。”
“麦克风是好的吧?”
“是内装式全方位的麦克风。”鲍伯说。
“画面上,你可以听到其他的声音。像她调整位置时椅子的撞地声,鸟鸣,远处一条狗在哀嚎但就是听不到她的声音。”
走出前门,乔在夜色中搜寻。他半抱着期待心里,希望看见白色的货车或其他可疑的车辆,停靠在樊家门口的街上。隔壁的屋子,传来一串贝多芬的乐章,天气很暖和,一阵微风从西边吹来,带来一阵茉莉花香。就乔目力所及,他看不出这个治人的夜晚,会暗藏着什么威胁。
当克莱儿及鲍伯尾随他到门廊时,乔问:“他们发现罗拉时,她有随身带着那张汤姆坟地的照片吗?”
“没有,它在厨房的餐桌上,在桌子的一端,她没随身携带。”
“我们从圣地牙哥赶到这里时,发现它在餐桌上,”克莱儿回忆说:“就在早餐盘子旁。”
乔只觉大惑不解,“她吃了早餐?”
“我知道你作何感想,”克莱儿说:“既然要自杀,干嘛那么麻烦弄早餐?乔,还有更奇怪的呢,她用干酪、切碎的韭菜和火腿作了个蛋卷,旁边是烤面包,还有一杯现榨的柳澄汁。在她起身拿着摄影机走出去的时候,这些东西只吃了一半。”
“你描述她在录影带里是极度沮丧,或是精神状况有某种程度的改变,她怎么会神智清明而且有耐心的做这么一顿复杂的早餐?”
克莱儿说:“你再听听这个——洛杉矶时报摊开在她盘子旁边——”
“——而且她还在读笑话版。”鲍伯说。
他们陷入一阵沉默,思索着这难以解开的谜。
然后鲍伯说:“稍早我说我们有上千个问题要问,现在你能了解我的意思了吧。”
他们像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克莱儿环抱着乔说:“我希望这个萝丝如你所想的是个好人,我希望你能找到她。不论她告诉你什么,乔,我希望能带给你平静。”
乔深为感动,回拥着她说:“谢谢,克莱儿。”
鲍伯从一本记事本上撕纸,写上他们在麦拉玛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将纸条折好递给乔,“你如果有其他的问题……或者你知道了什么事情有助于我们了解的,就跟我们连络。”
他们握着手,然后相互拥抱。
克莱儿说:“你现在打算干什么,乔?”
乔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才九点过几分而已,我今晚还要去拜访其他人的家属。”
“小心点!”她说。
“我会的。”
“事情不对劲,乔,很不对劲。”
“我知道。”
鲍伯和克莱儿并肩站在门廊前,目送乔驱车离去。
虽然第二杯酒他喝了一半,但乔觉得并不碍事。他没看过樊罗拉的照片,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没有脸孔的女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坐在椅子上。这就足可抵过两倍于他所喝的威士忌了。
都市里的灯光,像是沿着海岸而生的朵朵发光蕈类。晕黄的灯光,像抱子云一样射出,污染了天空,只露出数点的星光,是那么的遥远且凄冷。
一分钟前还是个舒适情人的夜晚,但此刻,他忽觉一股阴森之气在逼近,这让他一再的从后视镜往后窥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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