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司依然在看着文件,不时还拿着笔在上面修改:“裴秘书,你的私人生活我无权干涉。但你最好别让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工作。我们有合约,我不会解雇你,但你别忘记,盛夏的职位不止执行董事秘书一个。”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
森川光和她听一场音乐会怎么就乱七八糟了?还是说男人只要一看见女人从名贵的车里下来,就一定会联想到乱七八糟的事?
裴诗握紧手中的文件,心里有气但又不好发作:“您是我的上司,如果觉得我不合适,可以随时直接降我的职。不需要和我商量,也不需要从我的私人生活上关心矫正我。工作方面的问题,我会注意的。”
这一下,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尴尬了。夏承司翻了一页文件,在上面写了一些批注,冷冷地说:
“你可以走了。”
裴诗心里很不愉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碰室。
她的身影消失在关闭的电梯门后,夏承司看着文件出神了一阵,忽然把笔扔到桌子上,拿起电话拨通了特助的号码:“彦玲,晚上餐厅的订位帮我取消掉,你们回去吧。”
“好的。不过少董,司机要留下来吗?”
“不用。”
夏承司挂断电话,揉了揉太阳|茓,打开空荡荡的公司里的灯,然后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把抽屉里的一叠文件拿了出来。
全国音乐大赛初赛的结果很快公布了,裴曲和韩悦悦毫无悬念地通过了比赛。
复赛的时间刚一下来,夏承逸的生日也跟着到来。
夜。
夏氏庄园。
亿万颗星球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变成了漫漫宇宙中闪烁的尘埃,在无边的夜空上动人地连成了一片银色的长河,辉映着庄园泳池附近的宴会现场。
尽管温度降低没人游泳,院子里充满热带风情的蓬莱蕉也都凋零了,但夏承逸还是令人把池底的所有灯都打开,修建别致的泳池更是因此波光粼粼,把整个宴会现场一半照成金色,一半照成蓝色。穿着各式各样晚礼服的女子们都聚在一起,讨论着今年究竟是流行斑马纹还是复古长裙,是选择红金配的明艳还是红蓝配的青春,是嫁给真爱自己的普通上班族还是家境对等的花花公子。
庄园里都是穿着修身长裙的明艳女子,站在泳池角落里的裴诗反倒显得十分不—样。她化着深黑的眼妆,头发抓乱了盘在脑后,身穿黑色长裤和黑色双排扣窄肩马甲,里面的衬衫领口翻起,袖子挽到手肘,一手拿着五线谱,一手Сhā进裤兜,大排银色手镯露在外面。这样的打扮让她显得既高挑又冷漠,却意外地有一种相当吸引人的中性魅力。
偶尔有年轻女孩路过,花痴地说“你好漂亮啊”,她也只是淡淡地笑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泳池中央的圆台。
在那里等候的,是一个男大提琴手和三个女小提琴手。
当时,夏娜在音乐厅的那一句“现在的你,不过是在嫉妒我而已”点醒了裴诗。
——丹麦作曲家雅科比·盖德的《嫉妒》!
1925年,他为一部无声电影写了这一首探戈,从此一曲成名。这首曲子不仅满足了夏承逸一切挑剔的要求,既华丽又宏伟,既欢快又悲壮,甚至还有一种仿佛血红蔷薇逐渐盛放的艳丽妖娆感。
她曾去音乐厅听过这首曲子的交响乐版,也曾和裴曲两个人单独合奏过,但前者需要大型管弦乐队条件不足,后者只有钢琴小提琴配合音色略显单薄,沧桑感又盖过了宏伟感。
因此,想出了弦乐四重奏的形式。
中提琴手穿着蜜色的长裙,两个小提琴手穿着拉丁舞式的斜边红裙。
提出穿斜边红裙的自然是韩悦悦,她一向最喜欢这种浓烈风格的曲子。一切准备就绪后,她立刻就往前走了一步,展开了一段小提琴独奏。
这段独奏经过裴诗一些细小的修改,着重强调每个转折部分。瞬间,悠扬的音乐有了一种时光被撕碎的悲壮感。
原本乐队的作用只是演奏培养气氛,客人们只需要听着曲子自顾开心就可以,但这几个简短的音节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独奏结束后有几秒的停顿。
人们还未从之前悲壮的气氛中走出来,四个弦乐器同时开始演奏《嫉妒》的Gao潮部分。中提琴手和大提琴手同时维持低音的稳定部分,两个小提琴手轮流演奏高音,有了之前略显忧伤的独奏,正式展开的音乐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宏大与奢华。
不仅音乐动听,韩悦悦那一身红色拉丁裙也充满了探戈的风味,让在场不少人都随着音乐微微摇晃着身子。
泳池旁边人最多的地方,夏承逸惊讶得睁大了眼。
“哥,我不过随便说来刁难你,结果你还真找到了这种乐队……现在我相信了,这世上还真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不过让人做事,和我没什么关系。”夏承司喝了一口酒。
泳池的角落。
裴诗拿着卷起的曲谱,随着音乐打着节拍,朝韩悦悦露出肯定的眼神。她对音乐一向挑剔,尽管大家反应都很好,但她还是没法给这支临时组建的乐队打高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夏家聚集在一起的三个公子,还是不理解这三个人明明是兄弟,怎么差别会这么大。夏承杰一身保守的藏蓝色西装,领带系得中规中矩仿佛马上要去坐班;夏承逸头发抓得新潮又凌乱,戴着长坠子项链,本来长得就特别秀气居然还系着豹纹围脖……现在的男孩子果然越来越臭美了。
当然,最英俊的还是夏承司。
-光光手打。
他穿了一身纯黑的西装,披着一件Pony Skin的黑色外衣,黑色白头的皮鞋刚好衬托袖口领口露出的白色衬衫。端着红酒杯子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他的目光和裴诗对上了,却懒得连脖子都没动一下,而是斜四十五度角转了转视线,用一种略显睥睨的凌厉眼神扫了她一下。
那一瞬间,裴诗真有一种看见《GQstyle》封面拍摄现场的错觉。
但是那种惊艳感很快被怒气取代。
这几天夏承司没再责备过她的工作,但两人比以前还要机械的对话,简直比冷战还要让人难受。
眼不见心不烦,裴诗转过脑袋继续留意乐队的演奏。
没想到一回头,竟看见了不是很乐意见到的人。
夏娜穿着金色礼服提着金色手袋,嘴唇指甲都是鲜艳的大红,大波浪卷发充满弹性。和她同行的是一身黑纱裙和细带黑色高跟鞋的源莎。源莎那条裙子设计得很妙,里面是斜边黑裙,外面却披着一层透明的及脚腕黑纱,走动时轻纱微摆,顿时让冷艳的黑色透露出少女的心机。
但凡她们走过的地方,香水味迷倒一片男人。
然而,源莎竟然在宴会刚开始时脚下就有些不稳。在经过裴诗身边时,她用微醉的语气对夏娜说道:“你哥…他喜欢我。”
夏娜瞥了一眼裴诗,视若无物地说:“源莎你醉了,跟我出去。一会儿让他看见你这个样子,会更讨厌你。”
“他讨厌我?他才不讨厌我。”源莎摇摇手指头,“他喜欢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没拒绝我的吻。”
“一个吻而已,那算不了什么。”
“谁说的,你别瞧不起你哥。他可是夏承司啊,夏二公子啊。他虽然马上要变成穷光蛋了,但和柯泽那种渣男可不一样,他不会玩女人的。”
夏娜顿时有些不高兴了,皱眉说:“你少拿柯泽说事。男人从来不会拒绝主动的女人,何况你长得还算漂亮,现在在场的女人你随便叫一个去给我哥献吻,我打赌他都不会拒绝。”
“是吗?我们要不要打赌?”
源莎眼神迷茫地看看四周,最终指了指裴诗:“喂,你……你去跟夏承司说,你要吻他,问他同不同意!”
裴诗没理她。
“喂,你不是夏承司的小秘吗,我是他女朋友,这是命令啊。”她又等了一下,发现裴诗没理自己,又继续问道,“怎么,要我也付钱给你才干? ”
她作势就开始在手袋里翻东西,夏娜有些尴尬地压低声音:“源莎,你别闹了!”
源莎还是不依不饶地拿出支票簿,在上面写了一排数字,然后在裴诗面前晃了晃:“怎么样?”
裴诗嘴角有漠然的微笑:“源小姐,这点钱你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你还嫌少?”源莎把支票揉成—团扔了,又重新写了个价,“如何,够了吧!”
裴诗看了一眼支票,干脆不理她了。
“好啊,夏家瞧不起我家就算了,你这小秘还敢瞧不起我?”源莎杏目圆瞪,直接在后面加了个零,“这样你还敢嫌少吗!”
裴诗微微笑着,用手指在那排数字后又画了个圈。
“好!本小姐有的是钱!”源莎加好零以后,指了指夏承司的方向,“你去问他,问了不管他亲没亲你,回来这支票都是你的!”
泳池另一边。
见裴诗朝这边走过来,夏承逸邪飞的狐狸眼眨了眨:“二哥,漂亮姐姐过来了。”
自从夏承逸喜欢上了比他年长的某个女编辑,谁在他眼里都是漂亮姐姐,夏承司没理他,只是继续跟夏承杰讨论公司里的问题。
“二哥,你和秘书姐姐一直都这样吗?”
夏承司这才搭理了小弟:“什么意思?”
“穿衣服颜色款式都好配,平时是套装都算了,没想到连宴会装都一样啊。”夏承逸指了指某个方向,“你看,就像情侣装一样。”
夏承司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此时,裴诗双手Сhā在裤兜里,已走到他们的面前。她抬头看向夏承司,波澜不惊地问道:
“夏先生,我可以吻你吗?”
第十乐章
这下在场的所有男士都傻眼了,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了乐队奏出的探戈。 数秒后,由夏承逸带头都开始起哄:
“哇,美女都这么大胆了,夏少你就上吧。”
“亲一个亲一个,你不亲我亲了啊!”
“少董你看你们都穿情侣装了,不亲一下对不起观众啊。”
……
裴诗静静地看着夏承司,早已作好被他臭骂一顿轰走的准备。谁知,一阵哄闹之后,他只是平淡地说道:
“抱歉,不可以。”
“没事。”裴诗转身走了。
“夏少,你这样太不给美女面子了啊。”
“是呀,不就亲一下,又不会死。”
“唉,二哥你好扫兴。”
裴诗在一片失望声中离去,又径直走到源莎面前,抽走了她手里的支票:“谢了。”
“看到没有,我都说了,你哥喜欢我!这秘书长得不镨吧,他都拒绝了!”源莎裙裾翩翩地摇来摇去,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有时候金钱的魔力真是大得让人意外。”夏娜一脸吃惊地笑出声来,“待会儿泽过来了,我一定要和他分享一下这件事的心得。”
裴诗没多话,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监督乐队。
一个小时的音乐表演结束后,夏承逸引领客人进入住宅中。裴诗把提琴乐队成员送出庄园,为韩悦悦叫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前,韩悦悦低声说:“其实诗诗,如果初赛你能多回我几条短信,我会表现更好的。”
“我知道了,下次我尽量陪你。”裴诗把叫来的出租车门关上,“回去早点休息。”
“嗯,晚安!”韩悦悦用力挥挥手。
裴诗重新回到庄园里面,泳池依然被金蓝的灯光照得犹如仙境,但人已经走空了。
这个小时她心情有些不好。
她也不愿意为了钱去做一些丢面子的事。可是如此简单就筹集那么多资金,又确定夏承司是不会亲她而为彼此惹来麻烦的,不过说话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相对非常冷静的回绝,她更希望夏承司斥责她。他这样回答,总让她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算了,本来就不是太重要的人。
微风摇晃着树枝,奏起了夜的轻音乐。
裴诗在泳池旁站定,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悦悦,不是我不关心你。只是我不想解释每一件事,毕竟这样太软弱了。你到家以后,记得发一条短信或者打个电话给我。
还没打完字,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转过身,发现来人是夏承司。
“夏先生,你居然还在。”裴诗把手机装回裤兜,一时间有些窘迫。
“嗯。”夏承司在她面前停下。
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像是装满了星辰的影子。在池底灯的照耀下,水的金色光影在他的轮廊上微微摇晃。
可是,气氛依旧尴尬又糟糕。
裴诗觉得心情更不好了。其实她和夏承司之间真的只是彼此的过客,但她并不希望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发生不愉快的事。很显然,这几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陌生还要陌生一些。
明明打扮是帅气的中性风,坏心情却让裴诗的气场完全弱了下来:
“对了,刚才的事我想解释一下,其实我只是跟源……”
察觉到夏承司的头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嘴唇却刚好碰上了他的唇。
裴诗真个人都僵住了。
-光光手打。
头脑乃至身体像是有电流窜过,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后退然后笑着说是意外。但身体却像是被人操纵了一样,有数秒的呆滞。短暂的瞬间,夏承司已搂住她的腰,把她揽到怀里,温柔地吸吮她的唇瓣。刚才小小的电流像一下增到满值,后脊的中枢神经顺势往下被击中。裴诗推了他一不,后脑勺却被他另一只大手扣住,整个人被密封在他的怀抱中不得动弹。只能由他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任由越来越强的触电感把浑身的神经都击到彻底麻痹……
等意识到他们在接吻的时候,裴诗吓得猛推了夏承司一下,总算挣脱开了他的怀抱。
“你……你……你发什么神经啊!”她头发微乱,情绪很久没这样失控了。
夏承司的呼吸也有些不平稳,但还是在尽量保持冷静:“我发神经?”
“那是源莎拿钱叫我这么做的啊,叫你亲你就亲?刚才都拒绝了你现在亲什么啊!” 一想到自己第一次接吻居然是跟这男人,裴诗气得几乎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强忍着没让自己发狂,“你,你离我远点!你别过来了!”
她加快脚步后退,却在泳池旁不小心一脚踩空了。
“小心!”夏承司连忙过去拉她,但她已经往下掉了,还不忘拽住他的袖子。
半个小时后。
彦玲拿浴巾替夏承司擦头上的水珠,看着裴诗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藏匿千年刚出水的尼斯湖怪:“裴诗,夏先生是不能发烧的,你是怎么回事?”
裴诗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烟熏妆糊掉,像是哭出了黑泪。她左手握着还在滴水的手机,右手握着糊掉的支票,一个字没回答,只沉默地盯着夏承司不动。
听说夏承司掉泳池里了,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夏娜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说我哥怎么出去打个电话就没回来了。裴小姐,你刚才找他索吻是为了玩游戏我们都懂,但怎么现在把他弄到水里去了啊?”
这番话一说出口,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只有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出声。
那是刚到没多久的柯泽。他穿着一件发亮的银灰色西装,袖子挽起,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整个人散发着一如既往的雅痞的调调。看样子,他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论大家说什么,他的目光始终都没有从裴诗身上离开过。
……
五年前。
伦敦贝克街。
即使入了夜也人来人往的街道和现在并没有太大差别,依然复古而风韵犹存。
街上没有高楼大厦,连银行都修建得如同旧时的城堡。灯具店和高脚杯专卖店橱窗里的商品精致华贵,在灯光下器皿和价格都在闪闪发光。
柯诗和柯泽从一家印度餐厅里走出来。想着柯泽刚留给服务生的小费,柯诗就忍不住横眼:“你怎么花钱还是这么大手大脚?”
柯泽把自己的围巾系在她的脖子上,笑着说:“他们服务态度好,所以给小费,有什么不对?”
“小费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有必要给这么多吗?”
“说到服务,欧洲人真是没法跟亚洲人比。你看这里的服务员多厉害,几乎刚吃完一盘菜,叉子刚放在盘子上,服务生就过来把餐具收走了。你刚一吃完辣的东西,看着四周他们立刻送纸巾过来。你知道在意大利、德国这种地方会发生什么吗?你挥挥手跟服务生说‘bill,please’,他们会把账单放在小费盘子里给你飞过来。”说完他做了—个扔飞碟的动作。
柯诗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见她笑了,柯泽按着头,严肃地说:“不要笑,这是真的。你这边被盘子砸到脑袋了,流着满头血说‘but sir, I think I need an ambulance!’他们会站在接待台那边大声说‘Would you like to par by cash or card?By the way, service charges are not included!’
柯诗笑得更厉害了:“你别耍宝了,哪有这么夸张啊。”
她笑起来眼角微微弯着,那种自然的情绪让人忘记了她还化着浓妆。柯泽伸手揽住她的肩,把她往身上带了一些。见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他低声说:“不过,我发现一件很要命的事。”
“怎么了?”
“虽然这家餐厅是真的很健康,但是……”他低下头,在她耳边悄声说,“你有没有发现哥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咖喱味?”
“哥你别闹了啊。”柯诗再一次笑了,不过还是凑过去在他的身上嗅了嗅,“好像……真的有一点?”
“不行,我不能这样回去。不然夏娜会认为我这次找了个印度妹子。”
他每天回家,夏娜都会在他的身上嗔来嗅去。只要闻到一点点不一样的香水味,当天晚上柯泽就别想再睡觉。身上有咖喱味其实很正常,但对夏娜这种已经快被逼疯的状态谁也保不准。柯诗无奈地摇头:“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要不花心,她也不会怀疑你。”
“啊,你看那边有个宾馆,我去开个房冲个澡再回家吧。”
柯诗一直把柯泽当亲哥哥,所以他提出去宾馆洗澡,她真的没想太多就跟去了,甚至还在他洗澡时拿他的古龙水在衣服上喷洒去味。谁知柯泽那边刚一洗完,居然在下半身围着浴巾就直接出来了。
小时候不是没见过他半祼的样子,但出国后这还真是第一次。他出来和她对视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了—下;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次没有仆人服侍,没有父母督促,只有他们两个在宾馆里。
“这时候要有人破门而入,你就被看光了。”柯诗转过身对着镜子,板着脸想掩盖自己的尴尬。
柯泽用浴巾擦了擦头发,坏笑着走到她身后:“要有人破门而入,不是哥被看光了,是妹妹的清白就没有了……”
柯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哥,你开玩笑注意分寸。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害羞了?”柯泽当恶霸当上瘾了,在她耳后轻轻吐了一口气,“别害羞啊小诗,哥哥对你一直很温柔的。”
柯诗眼睛眯了起来,手往后一伸,直接把柯泽身上唯一的浴巾拽了下来。柯泽惨叫一声,赶紧把肩膀上的浴巾取下盖住关键部分,狼狈地后跌几步,颤抖地指着她:“你你你你你……”
“把衣服穿好,我在门外等你。”
柯诗把浴巾往地上一扔,直接转身出了房间。但她并没在外面等多久,门就打开了。柯泽穿好了裤子走出来,但依然祼着上半身。
“怎么了?”
柯诗转过身,却被他拽住手腕。他贴近她,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就半眯着眼,慢慢靠了过来。
柯诗别开头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寒声地说道,“真是劈腿劈上瘾了,连我都不放过吗?”
“我和夏娜已经分手了。”
柯诗错愕地睁大了眼:“分手了?为什么?”
他张了口,但并没有机会说完话。因为墙角有一对情侣迎面走来,并在看见他们这个姿势的时候彻底呆住了——那是他们学校的学生。
裴诗从来不曾如此后悔当时没让柯泽吻自尽不管结果如何糟糕,起码柯泽是她当时真新喜欢的人。
而现在被夏承司吻的结果就是妆花了,必须干洗的衣服毁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支票没了,手机也完全不能用了……但她没想到,这都不是最让人郁闷的事。
源莎把裴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恨恨地对夏承司说:“承司,这个秘书是不是在勾引你?”
夏承司虽然变成了落汤鸡,但面容仍旧完美端正,像是经过计算再精细制造出来的一样。他一脸深沉,一副相当为难的样子:“别问了,不是大事。”
于是就这样,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了裴诗倒追少董,二人掉入泳池的事。
翌日夏承司上班时一如既往地严谨认真,要她做的事是一件没落下。裴诗压抑了一整天的火气,终于在去看森州光时爆发了。
森川光的别墅。
海风飒飒吹响,从地平线处吹起了白色的海浪。森川光坐在前院中喝下午茶,膝上放着一个CD机,肩上披着厚厚的黑色呢绒大衣,静静听着裴诗咬牙切齿地吐槽夏承司: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睚眦必报又小心眼的男人,他把我的支票弄没就够了,还要害我背上这种谣言。你说这种传闻对他有什么好处?”
森川光长而白皙的食指钩着茶杯把,淡淡地笑着:
“小诗,不知道你听过杀过行为吗?”
“那是?”
“这是肉食系动物捕猎时的特有行为。像金钱豹,它的食量其实并不是特别大,但捕杀猎物的时候,它总是喜欢一口气杀掉几十只羊,一口也不吃就把尸体留下扬长而去。肉食动物力量强大,但也很残忍,它们不会放过任何弱者,只为炫耀武力。”
裴诗想笑又笑不出来:“你的意思是,夏承司算肉食动物?”
“人类本身就是肉食动物,文明与修养的外衣,本性中也有无法隐藏的兽性。只是有的人兽性明显,有的人不明显罢了。”
裴诗往椅子上靠了靠:“那夏承司属于兽性明显的一类?”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森川光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他和他父亲都是这样的人,不过他的征服欲表现在事业上,他父亲表现在女人上。可能最近夏承司事业一帆风顺,就想试试女人了。”
忽然想起他们俩一起掉进泳池里发生的事,裴诗不由呆住了。
那里的水深大概有一米六七,裴诗游泳水平还属于菜鸟级,狗刨了几下都没能游起来。夏承司个子高,水刚好盖住他胸口上一点,他提着她的腋下将她扶起来,然后托着她的臀部让她坐在他的手臂上。如此一来,她为了坐稳只好抓住他的肩。
夏承司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金色的波光倒映在他的双眸上。他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没想到还蛮有料。”
裴诗脸色发白,下意识往后缩想躲开他。但他另一只手迅速抱紧她的背:“不会游泳就别乱动。”
这个动作让他们微凉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的胸膛坚硬,心脏跳动很快……
裴诗摇摇头,努力压住自己的怒气:“算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狗舔过嘴,这也不是初吻。”
森川光拿着勺子往英式红茶里加糖,听见这句话,动作僵在半空:
“小诗……你让他吻你了?”
裴诗吐了一口气:“没法,没躲开。”
森川光一只手紧紧握了一下CD机,但很快松开,从下面取出一个CD盒把它递给裴诗:“这是杜费的CD,你先拿回去听吧。”
裴诗双手接过来,宝贝地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谢谢组长。”
看得出来他面有疲色,裴诗很识相地站起来:“那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光光手打。
“嗯。”
听见裴诗拉椅子和离去的脚步声,森川光又轻声说道:“小诗。”
“怎么了?”
“前两天我说要带你去意大利听杜费的音乐,可能不行了。”他的声音也有些疲惫,“……最近很忙。”
裴诗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没事没事,你只管忙。”
眼见全国音乐大赛复赛即将到来,裴诗不想为自己惹上任何麻烦,所以一直和夏承司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但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夏承司的无耻程度已经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畴。
最近夏承司才在公司附近买了一间公寓,打算搬出来住,理由是上班近。而且,相较夏氏庄园那样的豪宅,他新搬的地方显得实在很简约:一百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上下两层,上层客厅厨房落地窗,下层两间卧室、小书房和一个洗手间。对于一个条件优越的单身男人来说,这样的住宅可以说恰到好处。可一想到这是盛夏集团少董第一个自己的房子,就觉得实在有些离谱。
新居室内已经装修完毕,现在就差一些琐碎的小东西,例如窗帘、床单、地毯、灯泡、镜子要打点。
裴诗知道夏承司花钱一向很有规划,也知道作为秘书就是该为Boss打点一切他不乐意做的事,但不知道他竟连买室内小东西这种保姆的工作都要她来完成。
夏承司不喜欢浓烈的颜色,尤其是暖色调,但冬天如果满屋蓝紫色又会觉得冷,她只好把地毯和窗帘都配成了黑白斑马纹,这刚好与楼梯的扶手颜色很相称;从彦玲那里听说他有上百双皮鞋和收藏酒的习惯,她又请人将鞋柜和酒柜都扩张了一倍;他很喜欢吃肉,讨厌蔬菜,她甚至还特地买了好几种切不同肉类的菜板……终于,帮夏承司跑了一整个星期腿,一切工作都在周日晚上结束了,裴诗监督钟点工把室内清洁工作完成,全部检查确认无误后,锁了门准备到公司把钥匙交给夏承司。但是,在楼下却遇到了刚停下车的夏承司本人。
“我原来的家里有一些箱子,跟我过去把它们搬过来。”夏承司打开车门锁,“上车。”
二十分钟后,夏氏庄园里。
夏承逸开着黄黑的兰博基尼出门,刚好看见这样一个场景:美女秘书姐姐正拖着巨大的箱子上台阶,因为箱子太重而挽起了袖子,喘着粗气自己打气喊—二三,人跟着箱子一起跳起来,才把它拖上了一个阶梯。而二哥正站在台阶上方,抱着胳膊靠在车门上俯视着她,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浅笑。美女姐姐每上个台阶就要这么跳一下,但二哥似乎根本没有一点下去帮她一把的意思。
夏承逸看不过去了,立马开门想要下车当一回英雄好汉,却正对上了二哥横过来的眼神。
夏承司皱了皱眉,做了个“小孩子走开”的手势把他打发掉了。
从保姆变成搬运工已经是很悲剧的事,裴诗把这些箱子拖到夏承司新公寓里,眉毛已经变成了伍迪·艾伦式。但是,折磨居然还没有结束。
“冰箱里有一点食材。”夏承司拿着遥控器,靠在沙发上悠闲地看财经新闻频道,“去做晚饭。”
“我帮你叫外卖。”裴诗掏出手机。
“我不在家吃外卖。”夏承司相当从容。
“我去餐馆帮你买。”
“现在晚了,我喜欢的餐馆都关门了。”
裴诗静静地看着夏承司线条美丽的侧脸——这一刻,她是多么想把钥匙扔到那张脸上!
可是,她不会和钱过不去。夏承司是聪明人,让她干了这么多活肯定会加薪。
她沉默地打开冰箱。梅干菜、五花肉和白萝卜赫然摆在里面,就好像是提前准备好了要她做梅菜扣肉和红烧肉一样。
在厨房劳作了不到十分钟,客厅里的夏承司又冷不丁来了一句:“裴秘书,我似乎说过我不喜欢花。”
看他站在落地窗前的梅花盆景旁,裴诗淡淡地说道:“大气中氧含量仅剩下了一百五十兆吨,光合作用可以在三千年里将它们完全更换一次。养植物有利于环保。”
其实只是单纯喜欢这个盆景,粉红色的梅花开得很旺,一心动就买了下来。
“这理由可以接受。”夏承司用手指拨了拨梅花花瓣,又拿起遥控器换电视台跳过广告,“多放点红辣椒,少放花椒,菜别太咸,饭别太软。”
那毫无廉耻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在说“这份文件,字调大点,打印两份,一份送财务部,一份送市场部”,哪里像是在请人在周日晚上牺牲休息时间帮他做饭。
裴诗做好饭,看了看时间也很晚了,这时候小曲多半刚睡下,她想现在回去说不定会把他吵醒,不如再等等。她坐在沙发上等夏承司吃完收拾餐具。可是,一整天的操劳让人在放松时脑袋瞬间有千斤重,她一靠在沙发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这一睡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中午她被开门声吵醒。看见夏承司推门进来换鞋,她出神片刻,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身上的毛毯立刻掉在了地上,她将它捡起来:“夏先生,我昨天睡过去了?”
“嗯。”夏承司脱掉西装外套,松了松领带,走到冰箱前。
裴诗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游走:“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夏承司拿出一杯果汁倒在杯子里,径自喝了一口。
“我……我早上没去上班?”裴诗随便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觉得问出“你为什么不叫我”显得很失责任,只能喉咙干涩地说道,“抱歉,我翘板了。”
夏承司倒是很放松,平平淡淡地说:“没事,昨天你的加班费抵消了。”
对夏承司的恨,从这一句话推向高峰,终于在下午上班时爆发到了顶点。
随夏承司去上班的时候,裴诗意识到别人看着他们的眼神和以前不大一样。她有些纳闷,不过是翘了个早班,难道会闹到尽人皆知?
盛夏集团里的女人不多,八卦生物只有几个前台接线员。裴诗下楼帮夏承司送材料的时候,两个接线员把她拦了下来——
接线员A:“裴秘书裴秘书,我们前几天正在讨论夏先生呢。快来八一八,你觉得夏先生的技术怎样?”
“技术?”裴诗有些迷惑,“你们是说哪个方面?”
接线员B:“少来了!你明明知道嘛,当然是闺房技术啦。”
接线员A:“我觉得肯定很厉害的,夏先生是那么理性的人,自控力也很好,那方面肯定也……”
接线员B:“难讲,长得帅的男人往往不擅长调情,长得漂亮的女人往往不怎么做家务,因为他们都不需要。”
裴诗不由嘴角抽了一下。这些女人的联想能力真丰富,看见夏承司居然还能想到那方面。她已经自动把他当作机器处理了。不过,不涉及自己利益的事,她向来不会去Сhā一脚。裴诗笑了笑:“这种事要夏先生的女朋友才知道吧。”
刚想撤退,接线员A惊讶道:“啊,你不是夏先生的女朋友吗?”
接线员B:“难道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裴诗更加莫名了。
接线员A:“大家都说你在追夏先生,昨天还赖在他家睡了一个晚上。顶楼那些还说送了少董一个梅花盆景,今天少董把它拿到公司来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裴诗断然否定,“我早就结婚了。”
辩解往往不能带回清白,反而会变成为流言推波助澜的工具。
夏承司的情史太神秘,导致所有人都对和他有关系的女人异常好奇。因此,谣言越传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裴诗背着丈夫勾引夏承司。裴诗自从解释无效后,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只静静等待谣言散去。
下午夏承司有重要的客户要来访,裴诗完成手里最后一份工作就到大堂等候。刚到大厅,正巧碰到彦玲在训那两个接线员。
“以后你们如果再在公司里散播一些无中生有的流言,就别再干下去了。”彦玲一脸阴霾,看上去有些可怕。
接线员看上去很是委屈:“彦姐,这你得听我们解释。大家都知道,夏
先生不喜欢植物,但他早上却把梅花放那儿了。人家问他为什么,他都说是裴秘书送的……”
“裴诗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少董从来不玩办公室恋情,他对裴诗绝对一点意思都没有。”
其实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想玩办公室恋情的人是裴诗。夏承司才是受害者。裴诗没指望过彦玲会帮自己说话,但没想到会这样落井下石。
“那个盆景是误会。”裴诗过去,从容地说道,“夏先生让我帮他选室内摆设,我就买了这个。”
接线员立刻点头如捣蒜:“你看彦姐,室内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敏感,会有流言真的不能怪我们哪。”
彦玲紧皱着眉,略显睥睨:“裴诗,你这边的事我也得处理一下。我记得你说过,你的丈夫在柯氏集团第二中心工作是吗?”
“是的。”
“我去查过,第二中心市场部三年内根本没人结婚。”
裴诗怔住。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老爷子在柯氏安排了人,怎么现在……
冬阳微暖,透过水晶般的旋转玻璃门洒入大厅。门外一辆辆豪车缓缓行驶。大厅里人来人往,有几个都不由停下来看着她们。
“难道说丈夫被炒鱿鱼我还不知道?我打电话问问,你稍等。”她镇定地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裕太。
彦玲却冷冰地拦住她:“想出去找人帮你圆谎吗,裴秘书?”
“你想太多了。”
“裴诗,你的目的就是少董。现在为他和公司带来这么多麻烦,你如果还有一点自尊,这份工作就不该留着。去辞职吧。”
裴诗同样冷漠地回望着她:“我为夏先生工作,只有他可以直接解雇我,你想越级行事吗?”
“公司规定,任何在CV上作假的员工一旦被举报,没有任何商榷余地直接解雇。”
“我没有作假。”
“那请你现在打电话给自己的丈夫,让他来公司为你作证。”
裴诗手心微微冒汗,轻喘了一口气。 这时候,只能打电话给那个人了……
她拨通了电话。那边响了两三声以后,森川光的声音传了过來:“小诗,你找我?”
-光光手打。
只是这声音不光在电话里响起……
裴诗愣了愣,转过身去。
森川光披着灰色的大衣,戴着戒指的手同时也握着文明杖。他在森川组一行黑衣人的簇拥下走进大厅。
“我正想告诉你,我来盛夏集团有事。”森川光走过来,对着裴诗的方向微微一笑,“今天我可能会晚点回去,所以,晚上的饭要交给你了。”
第十一乐章
冬季的午后。
冰冷的天空下,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张揉过又展开的大图纸,丛林一般的楼房就是上面的皱褶,在金色的阳光中投影深深浅浅,延至地平线。
现代化的会客室门和墙壁都是玻璃制的,员工们总是不由停下来朝里面看一眼。
夏承司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他的脸因为五官分明而一半没入阴影,一半连睫毛毛都罩上了绒绒的金黄|色。他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森川光,以及后面被一群西装男人团团围住的裴诗,挑了挑眉:
“所以,我相当荣幸,聘请了森川太太当自己的私人秘书。”
这问题他明显是看着裴诗提出的,但森川光往前靠了靠,从容地替她回答道:“小诗一直对柯娜音乐厅很感兴趣。我想,是怕夏先生会有所顾虑,才隐瞒了我的身份。这是个善意的谎言,希望夏先生不要往心里去。”
面对夏承司质疑的目光,裴诗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她默默走回夏承司的身边,手中的圆珠笔却在底下被摁得嗒嗒乱响。
然而,夏承司看来她不过几秒,就重新看向森川光,维持着相当有涵养的模样:
“当然不会。我一直以为日本的习俗是:一旦女性结了婚,就会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没想到森川光先生想法还蛮摩登的。”
“在这方面,我自然会尊重小诗的选择。”尽管看不见,森川光的脸上却始终维持着浅浅的笑意。
夏承司又看了看裴诗,英眉舒展着轻吐了一口气,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他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
“好。”
森川光击了击掌。旁边的一个黑衣男动作迅速地递上文件。他伸出戴着戒指的手,用长长的食指和中指压住那份文件,推向夏承司的方向:
“正如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们会提供比柯氏更大的音乐库。与我们合作,一定比柯氏更有优势。裕太,麻烦你跟夏先生解释一下。”
“是!”裕太挺直了背脊,相当有元气地说道,“夏先生,这份文件里还有我们新的加码。在Summer手机的操作平台上,我们将会移植刚开发出的微信系统,不仅可以高速发送视频和音乐,增加语音识别系统,打开微信界面时还会将缓冲时间减少到0.5秒以下。最关键的是,这个系统与市面上九成的smartphone是兼容的。
夏氏集团的手机品牌Lyrik是去年才上市的。最初的企划和市场战略都是由夏承司亲自操作,刚一推出第一代市面反响就相当可观。不过自从夏娜和柯泽订婚,夏承司遵从父亲的意愿把注意力转移到柯娜音乐厅后,Lyrik的工作就交给了夏承杰。不出意料地,夏承杰一开始接管这份工作,Lyrik的市场份额就与日俱减,到今年已经处于完全消声状。近日夏承司打算借夏柯联姻的机会,和柯氏合作将旗下的电子音乐库移植到手机系统中,以重振夏氏的电子产业。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大公司想要代替柯氏成为夏氏的商业伙伴。
裴诗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公司是Mori,也就是“森川”Morikawa的简写。
随即,裕太又递给了夏承司一个手机:
“这个系统我们已经放在了这个样机里,您可以留着测试看看。”
夏承司接过手机和文件,对着裕太提到的微信系统玩了一会儿:“Mori非常有诚意,我不认真考虑以下都不可以了。”
接着夏承司和森川光谈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结束会话。
裴诗把森川光送到车上,弯腰看向车中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组长,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出面救场,我可能真会遭殃了。”
森川光对着她的方向,美丽的瞳仁却涣散地看着别的地方:“不用謝。爷爷临时改变主意,要我来帮你而已。”
“原来如此。”裴诗更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老爷子讨厌我了呢。”
“当然不会。他一直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那就好。那你先慢走,我继续回去工作了。”裴诗朝他和裕太挥挥手。
“诗诗再见,工作别太辛苦啦!”裕太热情洋溢地摇摇手。
森川光没再说话,只是冲着她淡淡一笑,就令司机开车走了。
裕太转过头看着目送他们离去的裴诗,过了一会儿,那笑容满面的脸变成了个大大的“囧”字:“森川少爷,老爷子那边该怎么办?”
森川光还是沉默着,拿出手机按下快捷键,拨通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光。”
男人听上去六七十岁,伴随着那一头潺潺的水声,嗓音低沉而底气十足。
“外公,我今天已经和夏承司见面了。”森川光说得平和,但听见他叫“外公”,不仅裕太,车里所有人都不由绷紧了浑身的神经。
“这种小事就不用向我汇报了。”森川岛治也说话语速特别慢,有着旧时和式男独有的腔调,“还有什么事?”
森川光欲言又止,半晌:“……没有了。”
结果这句话刚一出口,对方就挂掉了电话。森川光对着手机出神片刻,又一次打了过去。
“又有什么事?”
森川岛治也的声音没有一丝不耐烦,却让森川光不由提起一口气:“外公,为什么要撤销小诗在柯氏名义丈夫的安排?”
那一头的水声持续响了—会儿,森川岛治也才缓缓说道:“光,你认为那女人真的喜欢你吗?”
森川光道:“当然。”
“既然如此,让她给我生个曾孙子。”
森川光愣了愣,诧异地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说做就能做到的。何況,我和小诗还没有结婚。”说到后面,他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连自称“watakushi”也变成了平时常用的“watashi”①。
“我要确定这女人愿意为你生子,才会考虑让你们结婚。下次再看见你们的时候,我要看见第三个人。”
电话再一次被挂断。
森川光后悔极了,根本就不该打第二个电话过去。外公的个性他一向了解,多说只会多错。
裕太转过头来,一脸同情加为难:“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哪?老爷子他根本不知道你连诗诗的手都没碰过吧……”
森川光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默。
托森川光的福,裴诗这一天被提早放回了家。但是,夏承司布置的新任务却让她压力有些大——测试森川光给他的样机。尽管她强调过,自己和森川光的关系不方便接这份工作,但夏承司却一改往日的严厉态度,说他信得过她,硬让她把手机拿走。
落日的金景洒在峥嵘的高楼上,午饭时的街道比平时冷清了许多。裴诗换好Sim卡,一边开机一边进入厨房,系统居然就提示已为该手机号注册了Mori微信。
然后,不出一秒钟时间,她就连续收到了三个人的微信,还有一堆好友推荐消息。
第一个人的头像是一张处理成了淡粉色,化着浓浓眼妆鼓着双颊的非主流美女。这个无论什么聊天工具都二十四小时挂在线上的人,不用说,自然是韩悦悦:
————
注释①:日语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谦逊语,非常正式,只有在和长辈、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说话时才会如此自称。而“watashi(わたし)”是一般较为礼貌的自称。
“哇,诗诗你是在开玩笑吧,居然也用微信?这太猎奇了!”韩悦悦的声音充满了惊诧。
第二个的头像是染了金发笑得无比灿烂的裕太:
“诗诗!!!!”信如其人。
第三个人的头像是《死神》日番谷的动漫头像:
“姐你落伍这么久,终于开始用微信啦。”
听见手机里传来小曲清澈干净的声音,裴诗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厨房外——他就坐在隔壁的屋子,说话大声一点她就能听到,有这必要吗……
裴诗迅速开口回复了韩悦悦和裕太的微信,又对着小曲的房间喊了一声 :“小曲,你别懒了,要说话来厨房。”听见对方说“哦,看完这集就来”后,她不由摇了摇头,喝了一口水,打开冰箱拿食材准备做饭,把所有同事一个个加进去,却在看见一个消息的时候被呛了一下:
好友验证消息
用户名:司
验证内容:“夏承司”
头像是柯娜音乐厅的远景,真是相当有本人的风格。
裴诗拍拍胸口,通过了夏承司的好友申请,不知道要不要和对方打招呼。不打招呼可能有些不礼貌,可是打招呼会不会有些太刻意?如果打招呼,是发语音,还是打字?发语音显得有些傻,打字又太刻意……
拿着一颗鸡蛋出神许久,却忽然收到了对方的微信。
看见夏承司头像旁边的语音气泡,裴诗不明所以有些紧张,屏住呼吸点了一下那个气泡,然后,夏承司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光光手打。
“你到家了?”
除了带着一丝电子音,和平时听上去没有太大差别。但因为是录音而不是电话,不用立刻反应过来回复,裴诗想了很久,清了清嗓子,按着录音键说:“对啊,刚到。”
语音已经发过去了,裴诗呆了一下,回放了一遍自己的录音,忽然觉得有些很囧。
很快夏承司就回了微信:“替我向森川先生问好。”
裴诗更囧了,只有逃避话题:“好。你吃饭了吗?”发送完以后想补充说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干脆把手机丢一边去了。
这么一丢,直到晚饭时,裴曲都不由咬着筷子歪头看了一眼裴诗:“姐,你在等重要的电话吗?一直看手机。”
“不是,上面给的任务是测试手机,我看看功能。”说是这样说,裴诗心里却后悔问了夏承司一句“你吃饭了吗”,对方像这样一直不回复,真是显得又傻又多余。
难得有一个休闲的晚上,裴诗和朋友们来来去去玩了一整个晚上的微信。每次看见新信息的时候,她总是会下意识翻一翻下面的“司”,但无论上面的新消息如何乱跳,那个号就像是死了一样一直没点反应。
三四个小时过去,手机显示电量不足,裴诗才发现自己在这个无聊的微信上浪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她刚想去充电,手机屏幕上却出现了一行字:“司给您发了一条微信。”
她怔了怔,快速打开信箱。
“刚才吃过。”
听见夏承司的声音,裴诗反应过来他晚上总有加班的习惯,现在应该是才看到消息。可是,她也有些不敢回消息了——如果回了消息他继续无视自己,那岂不是更加尴尬?
她看了一眼夏承司头像旁的语音气泡,若无其事地再点了一下。
“刚才吃过。”
到底要不要回呢?她盯着气泡,又点了一下。
“刚才吃过。”
之前和一些闹腾的男同事也有聊天,要么都是拖得长长的像是刚睡醒,要么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要么就是特别能侃像是在说相声,要么就是可以连续说六十秒连个停顿都没有……没有哪一个像夏承司这样,说话声音低沉,同时也很成熟饱满。
以前好像很少留意,夏承司的声音居然这么好听。裴诗想了想,为了保险起见,发了一个笑脸过去。
没过多久,她又收到一条语音信息:
“现在都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这—次的句子长了一些,不仅像刚才一样音色饱满,还带着磁性又充满男性特质的尾音。裴诗的嘴角不由上扬,走到窗口去对着手机轻轻说道:“还没有睡。”
夜幕降临,城市染上了连成片的墨绿色。
盛夏集团中,夏承司放下手机,叫住了刚完成工作的彦玲:“我听说你今天劝裴诗辞职。”
果然还是没能躲过去。彦玲双腿交叠着,脸色有些苍自,抱紧了怀中厚厚的文件:“那是因为……因为她在资料上作假。”
夏承司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字,写上日期,连抬眼看她的动作都省了:“裴诗的薪水和资历都不如你,但你应该知道,她和你是同一级的。”
“是的。”
夏承司却再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彦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凝视着他低垂时好看的眉眼。其实,他年纪比她小很多,从各方面来看,都应该是那个被她照顾的人。可是她却从来不曾了解过他,甚至打心底对他感到畏惧。
终于,彦玲像是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低声说:
“对不起少董,我明天写好辞呈交上来。”
她不是初涉社会的小屁孩儿,对现实和自我价值看得很清楚。她从不会做灰姑娘的美梦,所以恋爱对象也是相貌英俊但收入和年龄都小于她的男人。她在恋爱中一直扮演独立知性的形象,如今就要丢掉工作,也不知道男友还能不能保得住。
可是,夏承司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谁说要你递交辞呈了?”
彦玲有些蒙了。
“如果不是你,我还不会如此确定一些事。你算是功过各半了。”
彥玲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居然有些孩子气地问道:“真的?”
夏承司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把手中的合同往前推了一些:“明天把这个寄给森川光。”
彦玲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她迟疑了片刻,接过夏承司的合同:“少董,你……你居然真的要和Mori合作?”
夏承司已经对着电脑在进行下一份工作:“嗯。”
“可是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动机不纯,这回砸重金,只是为了,为了……”
“为了逼我父亲破产吗?”
她说不下去的话,他却轻轻松松说出口。而且,比她想象的要骇人多了。她原本以为Mori平白无故提供这样一个天大的商机,只是为了吞并夏氏的一部分产业,但是,他的答案竟是……
“原来,你这段时间的犹豫,是因为知道Mori和夏氏有仇?”
“不,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加码,就像新植入的微信功能。”夏承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一早就准备答应他们了。”
黑夜张着血盆大口,吞没了满目森林般的高楼大厦。
彦玲更加深刻地感到,自己真正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可是,董事长已经不年轻了,如果真的破产……”
夏承司坐在落地窗前,一如既往,优雅得犹如法兰西海滨贵族。他的得体举止是母亲管教出来的,但眼神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如同冬季的海水,冰冷又深不可测。
他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
“或许会跳楼吧。”
走出盛夏集团的写字楼,彦玲看见了照例来接她的男友。他很体贴地为她送上围巾,捂着她的手,说话时在冬夜的冷空气里呵出团团白雾:“玲玲,又加班到这么晚。”
看着男友年轻的脸孔,深邃而饱含温柔的眼睛,彦玲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了——当初他还在追求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会认为他和夏承司长得像呢?
她一头钻入男友的怀中。
难得她如此撒娇,男友受宠若惊,紧紧地抱住了她。柯氏,无论这个拥抱如何紧致,都不能让她的内心变得温暖。
董事长既花心又脾气恶劣,但她好歹跟随了他多年。
而少董……是她连那个字都不敢提的人。
随着夜晚逐渐深沉,整座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尽的深蓝图纸。此时的 盛厦大厦,更像是一只顶天立地的黑色魔鬼,在夜色中静静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声色犬马。
顶楼那个男人似乎早已与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奢华,愤怒,冷漠。
数日后
全国音乐大赛复赛现场。
一束金色的灯光照在演奏台中央,台上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裴曲穿着白衬衫黑夹克,系着银灰色的领结,正在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练声曲》。
《练声曲》是拉赫曼尼诺夫所有作品里唯一没有歌词的曲子,但它也不需要任何歌词来点缀。在裴曲左手几乎轻到消声的伴奏下,主旋律缓慢而充满感情地从他的手指间流出,就像冬季俄罗斯被大雪淹没的白色森林,寂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雪花碎裂的声音。
这原本就是一首十分悲怆的乐曲,此时更是被他演绎得忧伤到了极点。尤其是重点由右手的高音切换到左手低音后,裴曲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上方,嘴唇眼神简单得近乎透明,沉重的音节一下下击中人的心房,让一些观众都不由红了眼眶。
裴诗带着韩悦悦坐在观众席里看裴曲的表演,想起自己曾经也经常用小提琴演奏这一首曲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她总会想起父亲——不,确切说来,无论听到什么乐曲,她都会想起父亲。
她和裴曲的同龄人中,肯定很多都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有一种感情会沉痛得让人难以呼吸,这让所有恩恩怨怨、情情嗳嗳都变得无足轻重,那就是对逝去生命的思念。
尤其当离去的人是他们至爱的亲人时。
裴诗闭上眼,想起父亲跳楼前一日的样子。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都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天生自然上翘的嘴角让他看上去仿佛随时脸上都带着微笑。可是,那一天他不知是在和什么人打电话,气得整个脸几乎都扭曲了,声音也因为提高而变得有些可怖:
“你这骗子!你害我破产,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这疯子!”
但他对着电话骂了一会儿,那边好像就挂线了。他把听筒往地上重重一摔,居然第一次爆了粗口:“他妈的!!”
话机被落地的听筒拽着摔到了地上,他像是不解恨—样,又往上面狠狠踹了一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留意到墙角正在怯生生地看着他的两个孩子,有些恼羞成怒地对他们吼道:
“你们走开!”
姐弟俩害怕极了,像两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躲回了房内。可是没过一个小时,裴绍就回到房内,重新用大手覆住他们的脑袋。
“诗诗,曲曲,对不起……爸爸刚才对你们那么凶。”他在黑暗中身影模糊,声音也微微发抖。
“没事的,爸爸。”小曲用肉肉的小手抓住父亲的大手,非常懂事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绍看着女儿不甚清楚的脸,哽咽着说道:
“诗诗,你会怪爸爸吗?爸爸好没用……所有的钱都被人骗走了。”
“爸爸,没有钱没关系啊,我们长大了以后会赚钱养你的……”
……
-光光手打。
裴诗记得很清楚,当时刚说完这一句话,一滴滚烫的泪水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每次想到这里,再联想第二天发生的事,她的眼眶就会禁不住发热。
开始她总想,对于这样脆弱又没责任感的父亲,她不该如此缅怀。可是后来她知道了前因后果。她不仅更加心疼他,胸腔中还总有永远也无法平息的强烈怨恨……
她看向演奏台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裴曲在经历了如今的一切后,居然越来越善良,演奏的曲子也越来越干净空灵。这和她几乎是截然相反的。
这时,旁边有人想离开坐席,她和韩悦悦立刻站起来让出空位,但她动作一个不稳差点摔较,立刻伸手撑住身后的座椅靠背。她朝后面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想坐回来,身后身材发胖的西方女人却倒抽了一口气。
“Oh my god!”女人摇摇脑袋,立刻指着裴诗的手说对旁边的年轻翻译说了—堆意大利语。
裴诗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小姐请问一下你是不是学过小提琴?”翻译问了这句话以后,那个外国女人又手舞足蹈地说了很多话,“她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食指和小指能
拉得这么开的人,几乎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最顶尖的小提琴家手上都没见过。”
裴诗有些警惕地用右手握住左手:“我没学过,只是天生韧带弹性比较大而已。”
其实何止是食指和小指可以拉很开,她连食指和无名指的距离都可以拉成一百度。如果她放松,整只手都可以软得像面条一样,扭出各种寻常人看了会有点恶心的角度。就因为有了这样有些畸形的手指,以前她手还没受伤的时候,那些别人拉得手指抽筋的曲子她却可以轻轻松松拉出来,还可以超越常速演奏。
刚好这时裴曲的演奏也结束了,全场响起雷动的掌声和喝彩声。
裴曲回国后首次在正式场合表演,果然大获成功了。裴诗坐下来,笑着对韩悦悦说:“小曲果然厉害。我猜他会拿高分的。”
韩悦悦却拉住她的左手,掰了掰她的小指:“妈呀,刚才那一下我觉得你的手指都可以撇叉了。诗诗,你真的没有学过琴?”
“以前学过一点,不过早忘记了。”裴诗敷衍地收回手,“我早告诉过你,我只喜欢音乐,自己不喜欢玩乐器。”
翻译和那个女人说了一会儿,又对裴诗说:“小姐,你手指和四肢都很修长,而且柔韧度这么高,这么好的天赋不学乐器简直太浪费了。”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有其他事要忙。”裴诗站起身,拍拍韩悦悦的肩,“我先去找小曲,你帮我留意评委的分。”
裴曲果然拿下了当天的最高分,像是玩票—样进入了决赛名单。
下午,裴诗和韩悦悦到后台开始准备小提琴的复赛。看钢琴组比赛的时候,韩悦悦还一直在和裴诗说说笑笑,但眼见排在她前面的名额越来越少,观众席中的人
-光光手打。
越来越多,她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演奏台上,长相滑稽的矮胖男生穿着燕尾服,满头大汗地演奏着圣一桑的二十八号作品《A小调序曲与随想回旋曲》。外行看着他,大概只会发笑说“哈哈,他头发衬衫都湿了”,或者“哇,拉个琴而已,怎么会这么痛苦,脸都拧起来了”之为的话。可是在韩悦悦看来,他每一个揉弦、跳弓的动作都让她的心跳加快一拍。
在她看来这个男生的表演已经很完美了,简直就是CD里录制的一样。但演奏完了以后,评委却以“缺乏个人特色”没给他太高的分。
之前看比赛视频的时候,她一直觉得这些人都不足挂齿,中是这一刻,她开始摇摆了……
终于,她前一个人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她对一旁心定神冰的裴诗说道:“诗诗,我觉得我不行。”
“怎么了?”裴诗悄然地看着她,眼睛在灯光下竟显得更加深黑。
“我太紧张了,肯定失常的。这次比赛的高手太多了,我怎么可能拿得了第一?”韩悦悦紧握站小提琴,琴颈上全是她和上的汗。
“不是早说过了吗,名次不重要。尽力就好了,这样才能争取以后的演出机会。”
“可这是比赛啊,怎么可能不在意名次。”韩悦悦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觉得我不行。”
裴诗看了一眼台上的参赛者,思考了两三秒,把手中《沉思》的改编曲谱扔到垃圾桶里:“待会儿上去,瓦无斯曼的命题曲子你好好发挥。到自由表演时间的时候,你拉《嫉妒》。”
韩悦悦怔住:“为……为什么?”
“《嫉妒》你学的时候没压力,而且也可以演奏出个人风格,感染力还是很重要的。”
韩悦悦看了一眼垃圾桶:“可是,那首曲子是你辛苦改编的……这产不是主浪费了?”
“辛苦是为了成果,没有成果辛苦了也没用。”裴诗拍拍她的肩,“悦悦,赫拉克利特曾经说过一句很出名的话——‘没有人两次走进同一第河流’,不知你听过吗?”
“什么意思……”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出现两次。记得我们上学的生物书上的那些人类心脏剖析图吗,那些都是电脑模拟出来的。实际上,每一颗心脑都是不一样 ,就像我们的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你喜欢这曲子、你的演奏风格、你通过曲子抒发的感情也都是独一无二的,只要你将这些特色展现出来,哪怕技巧不到位,也会遇到赏识你的人。”
韩悦悦皱着眉,像是一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小孩子一样:“真的吗?”
“哪怕现在你面对的人是夏娜,也不该感到害怕。因为能超越你,能比你更灿烂的人,只有你自己。”裴诗拍拍她的肩,“记住,其他人都和你无关。”
最终韩悦悦上台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
不过,也正如裴诗所预料的那样,她更擅长激|情华丽的《嫉妒》,而非自己为她量身定做的曲子。
她穿着黑色的裙子,演奏着大红色的《嫉妒》。
这一刻,连琴曲都变成了盛放的玫瑰,应该充当的角色都应该是创造者,而非工匠。
毕竟每个生命都是一同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韩悦悦得到的掌声并不亚于裴曲。
复赛中,裴诗用心栽培的两个人都得到了相当不错的收获。裴诗发了短信给韩悦悦,说自己在门外等她。然后,在几乎将音乐厅掀起来的掌声中离开后台。
刚一走出会场,冷风迎面而来,更将里面盛大的音乐殿堂和真实世界隔离开。她看了睦自己的左手,然后轻轻将它握住。
每个生命都是一朵独特的花,它只盛开一次,不可复制,不会再有。
那她的那朵花,是否当年在伦敦盛开过了?
这时,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裴诗倏然抬眼,刚想转身,耳边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柯诗,我就知道是你。”
裴诗震住。
“你先别否认。听我说完。”男人急切地说道,“你只要承认,愿意回到我身边,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苍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雾。
裴诗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一脸惊讶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柯泽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他停了很久,声音有些沙哑:
“小诗,回到我身边。”
这句话,还真是迟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性情,但你真的认错人了。”裴诗看了看时间,“我朋友还在等我,先失陪了。”
第十二乐章
一天后。
一场冬雨洗净了大地。被冲刷过的城市富贵而崭新。就仿佛是被挖掘出的迈锡尼黄金之城。行道树干枯的支丫已让人看不出品种,交叉错乱拥抱着天空。
书房里,桌子上放着一堆标记站图书馆借用日期的西方哲学书、《荷马史诗》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少年热血漫画。裴曲随意翻动着那些漫画,连书拿反了都不曾察觉。因为森川光正坐在电视机旁,听他在音乐大赛中的演奏。
重播结束后,正在做饭的裴诗从厨房那边探出个脑袋:
“组长,小曲弹得不错吧?他的演奏视频昨天就有人传到网上了,给他留言的人好多,好多女孩子很喜欢他,都说他是什么‘萌神’。”
裴曲想起那个一夜火爆的视频《钢琴大赛A组惊现天才美少年秒杀群雄》,有些发囧:“这跟我的实力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没几个人点评我的琴艺。我还是想听听森川少爷的意见。”
森川光转过身来:
“这一点我和你姐姐的想法一致,演奏技巧不是那么重要。一首曲子的生命力,完全体现于演奏者的个性和演奏的环境。”
“演奏的环境?环境太吵会影响演奏者的心情吗?”
森川光笑了笑。
“当然不是。打个比方说。贝多芬的《命运》最早体现的意义是人与命运斗争的坚强精神,但在二战的德国就体现出了两种不同的意思。 盟军一方,因为《命运》的主导者音符节拍是三长一短,当时人们发电报用的摩尔斯电码里,这个代码——”他长长的指尖在桌子上点了三个点,又划上一道横线,“滴、滴、滴答,表示的是字母V,也就是胜利Victory,体现了他们必败希特勒的信念。但同一时间,《命运》也被纳粹百般推崇,是因为贝多芬是雅利安人,他的《命运》也会这他们带来胜利。”
“弹了那么多年《命运》,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种说法。”裴曲想了想,肩膀立刻耷拉了下来,“那像我这种没有个性的人,也没什么生命力可言了。”
“当然不是。”
森川光一般黑白稳妥的搭配,袖扣和口袋巾都是彰显活力的橙色,小小的细节让这份经典就得精致又新潮。然而,他的脸孔秀丽,气质内敛。尤其是那双失明的眼睛,完全没有现代人接近复杂的浮华。即便穿着精心剪裁的西装,他微笑时的几雅。依然犹如旧时的和式贵族公子:
“小曲的演奏风格,就跟你本人一样,空灵,干净。”
听见那个“干净”,裴曲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说话也比平时慢了一些:“是……是吗,我觉得……我还是去看看姐姐做的饭。”
他一溜烟跑到了厨房。
没过一会儿,依然卷着袖子的裴诗进来了:“小曲非要做饭,拗不过他。”
森川光的眼睛对着窗外,整个面部的表情放松而显得柔和:“刚好,小诗,你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裴诗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他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把一个厚厚的CD盒子放在她的手心。
看见上面的名字Antonio Lucio Vivnkdi,裴诗的眼睛倏然睁大:
“红发神父!”
“小曲说,决赛时你打算让你的小提琴手演奏瓦尔第的《四季》,刚好这里有他的CD,就给你带来了。这里几乎所有名家演奏的版本都有,交响乐、小提琴、钢琴的演奏版本也都很全。”
一提到迫在眉睫的决赛,裴诗的双眼就不由自主放空了:“决赛第一轮参赛曲目是帕格尼尼炫挑曲,悦悦选了第十七首随想曲,到现在闰得就像浑身器官都错了位一样。反正第一轮就会被刷下来,就不费心思让她练《四季》了。”
“森川少爷你别听姐姐胡说。”这回轮到裴曲探头了,“悦悦练得很辛苦,拉得很好的,我姐的要求让她听上去像个变态。”
森川光的眼睛弯了起来:“我知道,当小诗鼓励一个人的时候,才说明这人没希望了。她要求那么高,是因为她对这个人有所期待。”
裴诗耸耸肩,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径自把CD取出来放到唱片机里。
第一首是《四季》第一乐意“春”的四架钢琴合奏。和最常听见的小提琴版相比,少了一些宏伟,多了一些轻灵。但依然生气勃勃。洒脱灵动,带着春暖花开的清新愉悦,听着听着,好像连带窗外的枯枝都已慢慢生出了婆娑的绿叶。
裴诗跟着曲子点头打着节拍,顺便拿起CD盒子看演奏者的名字:“四个都是大师啊,难怪这么好听。”
森川光脸上带着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一首曲子结束后,就是经典的小提琴协奏曲版本。裴诗的的节拍从点头换成了微微摇晃身子:“悦悦要是能练到这种水平就好了。”
很快第一乐章出现小提琴独奏快板,裴诗随着节拍开始的响指:“真好听。”
音乐稍微安静的时候,森川光终于轻轻说道:“小诗真的很喜欢小提琴,每次听小提琴,你都会笑得很开心。”
裴诗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笑?”
“能听得出来,你很开心。”
这时裴曲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姐,我下楼拿具邮件哦!一分钟就上来,菜不会糊的!”
“好——”裴诗答道,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不受影响地继续的着节拍,“我开心,那是因为这首曲子很欢快嘛。啊,下面这段是我最喜欢的……”
她跟着听完大半首曲子,一边看着CD盒,一边喃喃说道:“都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怎么说?”
“没有哪种乐器能像钢琴那样,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它的音色也是最动听的。不论你怎么弹,就算弹错音都不会难听。而且,虽然它的音色最好听,但却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很具包容力。所以钢琴是当之无愧的乐器之王,还是一个相当具有包容力的仁君。”
“那小提琴呢?”
裴诗抬头想了想:“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单人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一旦破音就像女人尖叫,比钢琴弹错音刺耳多了。只要它出现,就一定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哪怕是在交响乐团中,它也经常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所以,小提琴应该是一个挑剔,任性又傲慢的王后。”
森川光点点头:“这么说来好像真是这样。只要钢琴和小提琴合奏,一般钢琴都会变成背景乐。”
想到森川光是弹钢琴的,裴诗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太好,清了清喉咙:“那是利用率钢琴如果演奏大声,小提琴的音量就会完全被盖住,所以国王才会安静地宠站他的王后嘛。不过,虽然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中王后离开了国王,最多就跟王宫大臣大提琴鬼混一下,而且都远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怎么这样说觉得小提琴很可悲?”
说着说着,裴诗已经完全陶醉在了乐器拟人的世界里。
“小诗。”
“嗯?”裴诗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如果你的和不好,我就永远独奏。”他顿了顿,“我只和你合奏。”
刚好这时,整首小提琴协奏曲也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裴诗呆了一下:
“啊?”
凉风吹拂站枯对枝。
森川光坐在窗前,手指在微光中有些发白,他的眉眼像是薄薄的晨曦,脸孔却因背光有着旧肖像般的俊美阴霾。他淡淡一笑:“没事,你去看看小曲的菜做得如何了。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烧焦味。”
裴诗吸了吸鼻子,赶到厨房去。
裴曲不在厨房,锅里的菜果然都烧糊了。她赶紧把火光了,把锅取了下来,然后去裴曲的房间,却从门缝里看见他正皱眉在看一封信。裴诗在门口静站了片刻,后退一些清了清喉咙:“小曲浑蛋,你把菜烧糊了!”
“啊,好的,我马上来。”他快步走出来,把信件揉成一团丢入门口的垃圾桶。
吃饭的时候,一直是森川光在和裴诗说话。裴曲心不在焉,习惯性地帮姐姐夹菜,发现她碗里的菜已经快要堆成个小山包时,她已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裴曲怔了一下,很快有些无奈地笑了:“姐,你要多吃一点哦。”
晚饭过后,裴诗送森川光下楼,再回来看见裴曲缩在客厅 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电视。他没有开为,荧屏的光在他脸上照下一道又一道的彩光。直到她在门口站了十多秒,他才低声说道:
“姐,我不想参加决赛了。”
“为什么?”
“我没信心。”裴曲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是“我肯定是会输的。”
裴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复赛中的分数是最高的,怎么可能在决赛输掉?”
裴曲答不出话来,只是又住沙发里缩了缩:“我就是不想参加了。”
裴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坐下,把一张信纸举起来:“是因为这个吗?”
黑色的云朵缓缓游动,已盖住了月亮,就像是魔鬼的手盖住了苍白的脸庞。裴曲的脸也变得苍白,只剩下了电视屏幕照来的灯光。
那张白色的信纸很大,上面却只有电脑出来打印的一行字:
小曲,那首《练声曲》很寂寞啊,你是否想起了泰唔士河最后一班游轮上的月光?
裴曲的嘴唇也开始发白。
像是一切美梦都消失了,一切幻觉也都消失了。残酷断裂黑暗滋生而出的,是赤祼丑陋的真实。往事的记忆化作了黑夜,从高处虎视眈眈地拥抱着他。
“写信的人,是夏娜吗?”裴诗压低声音问道。
裴曲只是迟钝地摇摇头。
“那到底是谁?”
裴曲还是摇头:“姐,别问了。”
“小曲,这件事我们必须面对,当年你不计较就算了,但现在被人再次提起,就不能再造成更多的伤害……复赛那天我遇到了柯泽。当时他过来抱我,我看见了墙角跟过来的夏娜……”裴诗觉得身体发冷,但还是残忍而冷漠地一字一句问道,“当年游轮上的那些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觉得是不是?”
她如此咄咄逼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直刺入裴曲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的嘴唇微微发抖,已因紧张而有些干裂。他凝视她的眼许久,终于用力摇摇头:
“别问了。 ”
“小曲,我不希望你再……”她扶着他的肩,死死地盯站他。“你告诉姐姐,你觉得是谁指使的?”
裴曲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额上甚至渗出薄薄的汗。终于,他提高音量吼道:
“别问了!!”他终于崩溃了,脸国情绪激动而变得通红,眼中也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姐,我求求你!不要问了!!真的,我求你了……我不想说,求求你……”
裴诗被他的反应震住。
但很快,她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瘦削的身体——
“对不起,小曲。”她紧锁站眉,眼眶红得像兔子,“都是我的错。姐姐当上明明答应过爸爸要保护你,可是姐姐还是这么没用……如果当时受罪的是姐姐就好了……”
乌云悄悄走了。
月光拉长他们地面的影子。
整个房间却像是荒凉的空壳,只装了两个透明的灵魂,以及渐渐经侵蚀灵魂的,黑夜钝重的呼吸。
……
全国音乐大赛小提琴决赛。
这一日吸引千万观众的不仅仅是优秀参赛者的表演,更重要的是那一排坐在评委席上为众人熟知的面孔,大部分都是国内外的著名音乐家,每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都会让人联想起一串串精彩绝伦堪称经典的国际级音乐表演。
但是,摄像机镜头的得最多的,却是正中央一个留着金发的发福妇女。令裴诗惊讶 是,这个人,她是见过 ——这是复赛时,那个说她手指骨骼的意大利女人。
比赛开始前,所有选手上台,为主持人一一介绍。
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个意大利女人审视的目光,并在与她对视后认真地挺直背脊——仿佛又害怕,又希望得到她的赞赏。
直到镜头的在胖女人旧子的名牌上,裴诗才看见了上面的字迹:Maika Ricci。
她错愕地盯着这个胖胖的外国妇女,讶异地微微睁在了眼睛。
这个人,竟然是Ricci夫人?!
几年前犹如希腊女神一般高挑贵气的Ricci夫人?那个用一根G弦就以在交响乐中奏出悲壮小提琴曲Ricci夫人?
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欧洲参加过她的独奏会。当时她提着雪白裙边走上演奏台,将小提琴架在脖子上的瞬间,万籁俱寂。没有人再愿意出声,打破仿佛来自天堂的音乐。
裴诗怎么都想不到,当年现代小提琴家可望不可即的小提琴女神,竟然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
西方人的身材,真是比异形还要奇特地存在……
还没能从Ricci那边错愕中走出来,小提琴比赛已经开始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让自己集中精力,观察比赛的走势。
第一轮第一项是炫技曲。参赛者可以从帕格尼尼三百随想曲里任选一首表演。
除了前台的演奏乐,赛场后台里,数十个小提琴手来来去去,小提琴拨弦声、搌弦声和琴盒开关声像是杂乱的交响乐充斥着偌大的房间。
韩悦悦看着裴诗用松香替她擦弓毛,自己调琴的手却有些颤抖。裴诗没有抬头,但也听出刀子拨弦的声音有些不对,于是淡淡说道:“悦悦,又开始紧张了?”
韩悦悦似乎很想表现得洒脱一些,所以捏捏脸说:“我哪里是紧张,是那些摄影师把我的脸拍得好大,我在想要不要去拔牙瘦脸。”
“拔一颗牙会减少22%的咬力,拔两颗减少一半,拔三颗就只剩下37%。拔完了天天喝稀饭吧,还可以减肥。”
“你又开始笑我!”韩悦悦气馁地靠在墙上,“如果出问题,肯定会被观众骂死的。”
裴诗轻轻吐了一口气,“悦悦,你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韩悦悦有些赌气地撅了撅嘴:“怎么,这都有错吗?”
“如此在意别人的言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谁,需要他人的评价来组成对自己的认知。如果人家觉得你好,你就觉得自己好,人家觉得你坏,你就觉得自己坏,那恐怕你一辈子都会这样焦躁,毕竟人的想法总是在变,不是吗?”
“你说得对。”韩悦悦揉了揉自己的卷发,“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我。我总是惹你生气。”
裴诗吹了吹琴弓,把它递给韩悦悦:
“你会变成非常优秀的小提琴家。”
韩悦悦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起来:“……真的?”
“是。”
虽然裴诗还是和以往一样,连多几句安慰的力气都省了,但就这一个“是”,让她暖意变得充满了勇气。韩悦悦握紧琴弓,用力点点头:“诗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帕格尼尼的第十七首随想曲。
完全展现左手超难度技法的曲子,一弓下去最多连至三十六个音符,不带任何感情却能带给人震撼的真正艺术音乐。
韩悦悦总觉得这是三首帕格尼尼参赛曲里最简单的一首,她的动作也快,但弥补不了手不够大的缺陷,两根据手指距离的扩张动作总有些跟不上,演奏这首曲子比大师们慢一些。尤其是第一小节在G弦和D弦的手指间距,一直是她的大问题。
因此,这一天的比赛,从刚开裴诗就很注意韩悦悦的技巧。
但韩悦悦的表现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开关不仅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没有错音,甚至在演奏降G和降E的双音和弦时,二把位的位置都找得十分准确,整个开头起得从容不迫,干净利落。
裴诗有些惊讶地看向台心的小提琴手。
她身穿不规则边曳地红裙,脚踩火焰跟红底鞋,如果不是架着小提琴,你就算说她马上要去给Gucci拍杂志硬照都有人相信。
然而,在自己忙于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不知默默地下了多少苦功……
虽然这首随想曲依然不够完美,但最后评委给她的得分,却比裴诗预料的要高上很多。
裴诗站在帷幕后,忽然心里有了一些期盼。
——或许,这个音乐大赛第一名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拿到的?
只是,这样的程度依然入不了Ricci夫人的眼。
所有媒体都向她投去了好奇的眼神,主持人也第一个请她给出建议。然而,她只淡淡地让翻译转达了“对新人来说不错,还有提升空间”这样礼貌却明显不够满意的答案。
第一轮第二项是在十首名曲里选一道演奏,韩悦悦选了柴可夫斯基的《旋律》。
之所以会选这首曲子,后面还有一个渊源:柴可夫斯基出身贫困,并不是一炮走红或天赋异禀的音乐家。他曾经有过九个星期的短暂婚姻,又在离婚后得到了大亨遗孀梅克夫人经济上的支援。他们一生相互通信一千四百多封,却又遵循了约定从未见面,直到彼此在同一个时间段死去。
柴可夫斯基刚从压抑的情绪中解放出来时,一边与梅克夫人通信,一边写下这首《旋律》,因为整首曲子充满了淡淡的优伤的浪漫气息。
韩悦悦一向喜欢伟大的感情,不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
所以,相较帕格尼尼炫技的曲子,她更擅长演绎《旋律》,就连揉弦的手指也感染上了一份柔和的色彩……
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连评委都投来了肯定的眼神。
裴诗心里的期待更多了一些。又同时收到一条微信。
看见上面那个字“司”,也不知是不是离优美音乐太近的缘故,她忽然觉得脚底都变得有些轻盈,快速打开那条信息,点了点屏幕上的对话气泡。
“裴秘书,小提琴决赛你是忘了吗?”
裴诗立刻按住录音按钮,顿了一下:“连夏先生都主动来提醒的大事,我当然不会忘。”
“没在电视上看到你。”
裴诗呆了一会儿,之后居然不由自主笑得眼睛都弯了:“又不是我参赛,怎么可能看到我?我在后台。不过,你居然在看直播?”
夏承司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韩悦悦还不错。”
“那考虑考虑用她?”裴诗立即见颖Сhā针,末了还忍不住调侃一下,“老板,慷慨一点哪。”
可是,这条微信发出去两分钟过后,他都没有再回。
眼见一整首《旋律》都快结束了,裴诗却有些听不进去曲子。她把手机重新拿出来,再重新挨着听一次夏承司的每一条微信,迟钝地意识到他每条微信都只有一句话,还是和以往一样简洁又不带私人情绪,她却说了那样的话……
她忽然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把手机装回口袋里。
短短的演奏结束,台下观众热烈鼓掌,韩悦悦鞠躬,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裴诗摇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现场。
但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
裴诗连忙拿出手机打开,居然显示“和夏承司通话中”。
“夏先生……”
“音乐大赛结束以后有事吗?”
“没有,有事吗?”
“那跟我去吃饭。”夏承司说了一个餐厅名字。
“好,是有什么……”
后面的“工作要交代吗”还没说完,那边早已挂断了电话。
裴诗一时有些气愤,但眼见韩悦悦走过来,她赶紧把手机收了回去。韩悦悦激动地扑过去抱住她,差点用琴弓打到她的脑袋:“诗诗,我现在的分是第二高的!后面没几个人了!后面还有两轮,如果表现好,我还真的有可能拿第一啊!”
“真的?”裴诗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下午还有第二轮。”
午饭过后,裴曲也过来看她们,然后陪她们一起参加决赛第二轮。
第二轮比赛第一项是和三位嘉宾进行弦乐器四重奏,第二项是两分钟自我展示。第一组韩悦悦抽签是第三个,所以很快就轮到她了。
第一项是韩悦悦的长项,因此毫无悬念地高分通过。
第二项是自我展示,是决胜负的关键。
韩悦悦让人从后台播放配乐,然后一个人站在演奏台中央,开始演奏维瓦尔乐的《四季》之《夏》的第三乐章。
开始就直接进入Gao潮的急板,酣畅又焦躁的旋律,就像夏季第一场狂风骤雨,冲洗着巨大的音乐殿堂。
然后,急促的音乐停顿,全场静止。
虽说如此,那种停顿却让人的心思更焦躁,更急于听见下一次爆发。韩悦悦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能听见她的心跳声。
跳跃犹如虫类震动的琴弓,快速按揉的手指,裙上随着拉弓动作而摇曳的血红花朵……就连头发也随着每一个短小促狭的停顿而舞动。
音乐的Gao潮一波接一波,明明已让人觉得达到了极限,却总会有更汹涌的音符出现。韩悦悦的《夏》是生涩的夏,却也是朝气蓬勃而灵魂的夏,全然注入了演奏者满腔的激|情、沸腾的思绪!
这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
随着那破弦而出的大量音律,裴诗的心跳也渐渐加快了起来……
“姐,今天悦悦发挥的很超常啊。”裴曲惊讶地看着韩悦悦,“真奇怪,昨天她还在那儿死赖账非要说柴可夫斯基姓柴,今天居然就变得这么有模有样。她平时绝对不可能这么好的……难道这就是浑然天成的自我表现欲?”
裴诗并没有回答。
她认真地听着韩悦悦演奏的每一个音符,直到最后韩悦悦收了手,像是凯旋的女骑士,把弓当作剑,狠狠往下一挥,指着地面。
短暂的寂静,就像是《夏》开头的停顿。
接着,台下有不少人站起来喊安可!一些热血的外国人也跟着叫喊“Brāvo”!
掌声如雷,几乎把整个音乐殿堂都掀翻!
表演大获成功。
评委给的分,对于初次参赛的新人而言已经几乎无法超越了,裴诗原本想看看Ricci夫人的反应,但发现她不知从哪一首曲子开始,就已经不在评委席了。
韩悦悦刚走入后台就有不少人过去给她赞扬。她却径直走向裴诗和裴曲,还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就已大声说道:“诗诗,小曲,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很厉害!”裴曲朝她扬起大拇指。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胳膊,韩她勾着嘴角笑了笑。
她的眼光果然从来没有错过。
韩悦悦平时是很懒,不爱练习,满脑子想的东西都和艺术不着边,但绝对是有天赋的。刚想过去和韩悦悦说话,几个身影却绕过她,走到韩悦悦面前。
“不错,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只希望不要是运气。”夏娜挽着柯泽的手,完全漠视了身后的裴诗,撒娇一般地柯泽说:“泽,你说最后她会是第一吗?”
柯泽看了一眼旁边的裴诗:“应该会。”
夏娜也看了一眼裴诗,轻轻咬住嘴唇:“我倒是觉得不会,说不罕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不会有了。”另一个跟上来的人说道。
那人竟是Ricci夫人的翻译。而Ricci夫人只是站在一旁,周围的人就不由与她保持了很长的距离。
她用平淡的语气令翻译转达:“今天的参赛者表现平平,但我发现了一个天才。”
夏娜笑了:“Ricci夫人,你是说韩悦悦吗?她很优秀,但还不算天才。”
“不,我说的人是她。”
Ricci夫人转过身,指向裴诗。
这下不光是裴诗,在场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夏娜尤其惊讶:“您在说什么?她?她连小提琴都……她根本就没有表演哪。”
Ricci夫人说了一堆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翻译又转过来娓娓道来:
“她的音调感、强度辨别、音色辨别、节奏感……都是今天我看到的所有选手不能比的。她除了不会拉小提琴,各方面都像世界级的音乐家一样优秀。”
“您……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夏娜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裴诗,“您看清楚,她今天根本就没有登台。”
“我知道,我之前见过她,她说自己不会乐器,我就不是很愿意相信。所以,从刚才我就一直在留意她。可以这么说,她的耳朵简直比动物还要灵敏,哪怕是在三十六个连弓的音符里,有一点点错误她都会发现并且皱眉。夏小姐,一个人对音乐是否有天赋,只要看几个眼神、几个动作就知道。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明白。”Ricci夫人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裴诗,翻译又替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诗。”
翻译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们Ricci夫人的名片,你或许听过她。她说了,只要你肯学小提琴,就到意大利去找她,她会动用所有的力量去栽培你。”
“谢谢,不过我想我是不会用上的。”
裴诗没多看名片一眼,就把名片装回口袋里.
……
韩悦悦过关斩将,等到倒数第二人结束时,都没有遇到一个分数比她高的人。
只要保持这种势头,最后一轮她的获胜率就会变成50%!
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电视台里的主持人带着有些激动的语气说道:
“全车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大家好,现在我们又回到小提琴大赛决赛现场。今天最后一组奔跑台的参赛者,想必会让各位大吃一惊,不过不管这个人是谁,我相信评委们都会公平对待每一个人。让我们回到演奏台上——”
演奏台的大红帷幕重新拉开。
出现在灯光下的是一个人人穿着燕尾服的宠大管弦乐园。
而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人,是夏娜。
“怎么……怎么回事?”韩悦悦错愕地捂住嘴,连小提琴都差点摔在了地上。
演奏台中的夏娜回头看了一眼离她十多米外的裴诗,那个永远只能站在角落羡慕她的裴诗,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她调了调琴音,拨弦,把琴弓放在价值连城的小提琴上,拉开了第一个小节的急板。
——她演奏的,是《夏》。
韩悦悦那一首《夏》,却是属于她的夏。
看着夏娜窈窕而优雅的身姿,裴曲捏紧双拳,闭着眼对裴诗说道:“姐,你还记得六年前的照片吗?”
裴诗怔住。
裴曲提起一口气:“那是夏娜寄给我的。”
第十三乐章
六年前,裴曲曾经失踪过四天。
接到裴曲的电话以后,已经急到快发疯的裴诗立刻赶到泰晤士河旁。
那一晚,大本钟无声地旋转。
伦敦像是一座华丽而巨大的坟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桥,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墓碑。
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静止的时间和漫漫历史的长流。河风阴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里去。
从台阶上方往下看,最后一艘游轮缓缓停在了岸边,一群穿着典型英伦朋克风格服饰的鬼佬从游轮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还拉着一条系着项圈的狗。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快步逃离了那艘游轮。
游轮餐厅内从厕所里走出了熟悉的身影,裴曲虚弱地靠在门板上。
裴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几次差点跌倒,才终于上了甲板。结果刚好上去,工作人员就出来阻止她:
“I do apologize young lady,but you can only wait for him here。”
她和工作人员几乎大吵起来,最后还因为想强行进入被推开。她急躁地从甲板上跳下来,顺着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过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踉跄地走出了船舱,看着她:“姐。”
他身后对面的河岸上,大本钟沉闷地敲响。
工作人员们上了锁,陆续离开了。
泰晤士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时也扬起了裴曲两鬓软软的碎发。当时天已黑了,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实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筑下,她的弟弟也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后黑色的长河中……
但他没有消失,只是慢慢地走下来,轻轻地笑了:
“姐,我们回家。”
裴诗检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什么大伤。裴曲说他自己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所在屋子里再也没有出来。
直到半夜,裴诗从噩梦中惊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动作,提着一整颗心冲到了裴曲的房间。
她拍了拍门:
“小曲!”
没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门,发现还是没回声后,干脆那钥匙开了门。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身上沐浴着伦敦白色的月光。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姐,怎么了?”
裴诗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些人……他们只抢了你的钱?”
“嗯。”裴诗又一次转过身去。
但是,她却透过细微的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后颈上的颜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东西套住脖子拖曳过一样。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并没多问。
第二天,裴曲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话比平时少一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了,也没做别的事。
一个星期过后,她带着他去为证件拍照。
当摄影师拿相机对着他的时候,他慌乱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到猎枪的动物一样,手足无措地躲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站在一旁浑身发抖。当时察觉情况不对,裴诗就放弃了拍照,然后带他回家。但回去无论她怎么问,他还是一言不发。
又过了几天,裴诗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厚厚的信封,她彻底傻眼了——里面全是裴诗的照片。
照片里他没有穿衣服,脖子上系着狗项圈被人牵着,嘴里含着骨头,和一条狗并排坐在一起。音符皮肤白皙,所以浑身被提踹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正面、侧面、上方、下方……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他摆着不同的姿势,却没有一个姿势像个正常的人类,甚至连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轰动。
裴诗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至亲。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所有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裴曲只是麻木地,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呆滞地看着她。
后来她带他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深度抑郁症,精神状况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药物治疗,不然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想不开自杀。
听完医生的话,裴诗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裴诗。
记忆中小曲在医院呆呆望着她的摸样,是永远不会消失了。
每次想到那个场景,裴诗都会觉得心都快碎了。
此时此刻,夏娜拿着小提琴,从当晚最为轰动的一场表演中回到了后台。她穿着定制的高级晚礼服,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摸样。裴诗看着她,多年心疼的感觉瞬间化成了愤怒——打从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废掉之后,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她径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几年前那叠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了片刻,扯着嘴角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原来你还记得啊。有这样的弟弟,你还真是够……”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吃了裴诗一个耳光!
和当年打裴曲那个留了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样,这个耳光凶狠而响亮,让穿着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但是,裴诗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领子,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夏娜被打得彻底蒙了,直到又挨了一个耳光,脸才扭了过来:“你居然敢……”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柯泽,轻咳一声,捂着脸委屈地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打我?”
裴诗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因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刚要扬手,右手却被另一只大手捉住。她抬头,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泽。
“你既然不是柯诗,那应该不认识夏娜。”他望着她,寒声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脑中再次出现裴曲对自己低声说“对不起”的摸样,裴诗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放手,听不到吗?!”
柯泽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这时,夏娜却牟足劲朝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裴诗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这样一踢,重心不稳,立刻松了手。她看见夏娜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夏娜没有出声,嘴型却在夸张地说着“拜拜”。
然后,她脚下踩空,摔下台阶。
夏娜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和柯泽一起冲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迟了。
她顺着阶梯滚下去,身体撞上了阶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
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连了线的电子小提琴,霹雳巴拉地落下来,砸在了裴诗的身上,像是下葬尸体的泥土一样把她活埋。
……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从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
因为,总是需要抬头仰望挂着墙上的小提琴,按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为自己个子不到,只能用儿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怕拉着世界名曲,拉出来的旋律也是带着犹如玩具一般的稚嫩。
从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挺少去几个小小尺码的变化,却让她等了七年的时间。从小到大,她从来不乐于当一个孩子,是因为太想长大,太想用父亲的琴演奏,所以举止行为也相当成熟,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长快一些——这一点和可爱的弟弟几乎是相反的,毕竟弹钢琴的孩子永远没有这种担忧。
到最后,哥哥亲手帮她取下那挂在墙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
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听见饱满成熟的音色,那种连心都微微颤抖的感觉……就像穿了十八年运动鞋的少女,首次换上了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了华丽的晚礼群,踩着水晶鞋走下南瓜车……
医院里的灯光明明暗暗。
一群护士医生围上来,用纱布摁住裴诗流血的前额,一路小跑着把担架往急救室推。因为失血过多,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着的时候,她听见裴曲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森川少爷,你跟着不方便,姐这里我照顾就好……姐,姐,你别担心,我在这里……”
裴曲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发冷的手,仿佛他们还在母亲的子宮里时,就一直这样依偎着彼此,为彼此传达着温度。
紧接着,她听见了森川光头一次如此焦急的声音:“小诗,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医生,你要确保她没事啊……”
“她现在还有意识,头受伤不严重,主要是手臂……”
医生的声音渐渐模糊。
她像是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尖锐的记忆瞬间。
明明是柯泽先主动,先对她做出暧昧不明的行为……
她在教室里一个人练习完琴,他像个王子一样在门口等着她。等她出来以后,结果她手中的包,却让她自己背着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可以碰触。
在出教室前,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即便是北极的严冰,也会在这一刻融化了。她没太多表情,眼睛却迅速看向了别处。有些不自然地被他半拖着离开了学校。
她一路都很尴尬,随口说道:“我发现伦敦市中心的小孩子特别少。偶尔出现几个,也像小大人一样。”
“市中心太忙太乱,亲人不放心吧。别的城市就有很多。”
“亲人……”她喃喃说道,“还好,我还有小曲。”
“我也是你的亲人。”
“哦,是吗?”不知为什么,有些失望。
“一直都会是亲人,还会比亲人更亲。”柯泽转过头来,上扬的长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柔和,“当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小曲,所以,以后等他结了婚,我们再搬到其他地反去住。”
当时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歪着头说:“那我们俩都不结婚了吗?”
“我们当然会结婚。”
“哦。”
硬邦邦的回答过后起码四五秒,她才猛地觉得那句话好像有些不对。
可他早已转移话题,和她聊起了无趣的2012年伦敦奥运会。
然而,最先和她保持距离的人也是他。
爱情就像一朵花,盛放时最美,凋零时最残忍。
他对她鄋的甜蜜和暧昧,都在裴曲那组照片的事发生没多久后消失了。他突然回到了夏娜身边,对她的态度比以往冷漠百倍。
那个踮起脚轻轻松松为她取下小提琴的哥哥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可是那时候她还是这样傻,认为那是自己做的不够多,自己不够强大。
她去报名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没日没夜地拉琴,把自己整个人都融入小提琴的旋律中。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如此感激爸爸为她铺开的音乐之路。如果没有音乐,她大概会像其他失恋的傻姑娘一样嚎啕大哭、买醉、在一些party上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
但失去柯泽以后,她没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行为。
因为,有小提琴陪伴……
浑浑噩噩的岁月在指缝间溜走。
大学时教授曾说过一段话,当时令她有些热血澎湃,现在想起,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恩格斯指出劳动创造了人,也创造出了劳动产物——手。肌肉韧带骨骼经过遗传变异得到高度完善,才能让拉斐尔的画笔、托尔瓦德森的刻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弓为世界文明留下了灿烂的遗产。”
听见主治医师和森川光在门外细微的对话声,头和手上的疼痛感还没散去。
裴诗闭上眼。
世界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如果上天能将演奏音乐的手还给我,我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去交换它……
夜渐渐变得深沉。
小提琴大赛决赛已经结束了六个多小时。毫无悬念,最终冠军由半路杀出的夏娜轻松拿下。
黑色的轿车停在比赛会场外面,星光与树影在上面留下了稀疏的影子。
夏承司看着早已无人出入的会场,又看了一眼手表。最终他连眉也没有皱一下,直接发动引擎,面无表情地把车开了出去。
“森川先生,这次手术很成功,我们能确定的是她的头完全没危险,疤痕也会留在头发下面,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手,哎,其实这是个遗憾。裴小姐的手五年前受过伤,但其实也不至于残废。她刚受伤后,手臂上有淤血压迫神经,大概是遇到了庸医,误诊她神经受损不可再用手臂,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耽搁了定期做复建,结果就判下了死刑……”医生看了一眼躺在病房里裴诗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裴小姐是个个性骄傲的人吧。”
森川光怔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手还有救?”
“我只能保证现在状况不会比受伤前更糟,但这中间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神经非常萎靡,几乎处于坏死的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复建做起来会很痛苦。就算恢复,恐怕也不能像最初那样灵便。能康复成什么样,完全要看个人体质了。”
医生离去后。
喜悦的情绪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森川光的脸上。他有些兴奋地对一边的裴曲说道:“小曲,你听到了吗,你姐姐的手不是完全没希望……”
裴曲跟着站了起来,却只是平静地透过病房上的玻璃,看着里面的裴诗没说话。
其实,如果姐姐知道他不希望她恢复,恐怕会很失望吧。
可是他喜欢现在的姐姐,这个温柔的,体贴的,仿佛他随时可以摸得到,感受得到的姐姐。
如果她拾回音乐……
他总是会想起作家赫胥黎。
为写出吸毒者心中的圣经《众妙之门》,自己去体验毒品,还用自己对麦司卡林的迷恋害了无数个读了这本书的人。在他用魔幻的文字,将药物与宗教结合描绘出来,好像四季开花,人间胜景也不如瘾君子看见的世界美丽。
但是,他们看见的永远不是真实。
裴曲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森川光推门进入病房。
裴诗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缘,听见声音,却没有回头。
她原本身材就比较消瘦,现在因为伤势比以前更瘦了,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手臂也被纱布吊在脖子上。窗子大大地敞开,风像是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摔起她两鬓的长发。
森川光推开门:“外公听说你受伤的事,让你先回日本养病,等康复了再回来。公司那边,我先替你请假。”
“嗯。”
裴诗始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与她再无关系。
她甚至不想问自己伤势如何,多久才好。
反正都是一只举不起小提琴的手,是好是坏,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到日本调养了一段时间,外伤差不多都恢复了。裴诗在医疗人员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建,让左手神经不至于完全坏死。
但复建几乎是外科治疗中最痛苦的一部分。尤其是涉及神经的地方,既要克服强烈的痛感,又要忍耐无力感。就像一个鸡蛋,凭空捏它怎么都捏不碎,却要一直尝试。
裴诗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整层楼的病人都和她是同样的状况。她隔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富家男孩也是因为外伤需要做复建。森川光路过病房时,亲耳听见他用力摔碎了所有的东西,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这样的手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再也不要做复建了啊!!”
可是,裴诗在治疗的时候,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她只是在医疗人员的协助下,把手臂抬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深深皱着眉,努力活动关节。
每抬高一厘米,仿佛就是对一层折磨。森川光看不见她苍白的脸,发紫的唇,满床冰冷的汗水,却能从护士不忍的话语中听到,她有多痛苦。
有一次护士离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细微的、痛苦的喘息声,轻声说道:“如果很难受就说出来吧。”
“不过是配合治疗罢了。”裴诗闭着眼,努力转移视线,让自己忘记手臂上碎骨般的疼痛。
森川光替她盖好被子,温柔地笑了:“医生说,完完全全康复要一年。小诗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吗……”
裴诗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以后疲惫的黑色蝶翼,轻轻地颤了一下,隐约盖住了些水光。
她最终还是闭上了眼:“没有愿望。”
……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日落时,医院附近的树林已经变成大片黑色,地平线处的红云像是烧着了一般。夕阳悄悄地在城市里扩散,明明是火焰的颜色,却泛着孤独的色彩……
森川光,裕太还有裴曲一起到医院来看裴诗。森川光最先走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卖关子地笑了笑:
“今天我带了三件东西给你。”
“这么多?”裴诗啃了一口苹果,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神经也变得放松了一些。
森川光先拿出一大捧花,放在裴诗怀里:“先是祝你快要出院 ,这束白玫瑰是给你的。”
裴诗看了看那一捧红玫瑰,又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裴曲和裕太——看样子又是他们在捣乱。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嗅了一下玫瑰花:
“谢谢组长,很漂亮。”
裕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望天。还好裴诗没有戳穿他们玫瑰花的颜色,不然追究起来,森川少爷大概会知道,自己刚才一身西装拿着大捧红玫瑰站在医院外面,被多少女孩子围观了。
裴曲一脸天真的笑,又拿出一个圆形的红木便当盒,放在裴诗的腿上:“姐,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一顿饭,这是我和森川少爷一起给你做的便当。”
“组长做的?”裴诗瞪大眼。
“好啊,我给你做饭你不惊讶,森川少爷做你就这么受宠若惊,下次再也不给你做了。”裴曲小小的脸鼓起了两个包子。
“不是,小曲,森川少爷眼睛不方便哪,你这样——”
“没事。”森川光打断她,微微笑着:“我只是帮忙捏一捏寿司,这活我从小做到大,就算看不见也能做。”
裴诗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一定得吃完了。”
她打开便当盒。
里面装着色彩明艳的鸡蛋卷、精致小碗的乌冬面、贴着新鲜生鱼片的寿司、香喷喷发亮的鳗鱼、粉白相间的蟹肉……里面每种料理都只有一点点,但一整个盒子却装了满满不同种类料理。她嘴馋得差点吸口水:“这,太丰盛了吧。会不会很麻烦你们……”
“臭老姐,现在知道说‘们’了?”裴曲还在赌气。
“你喜欢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着。
“这么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过来,跟姐姐一起吃。组长和裕太也是,都过来吧。”她招了招手,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
“诗诗,我们就不吃了,森川少爷还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我和小曲先出去了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裴诗和森川光。
“还有礼物?前两个都这么好了,再送我要得寸进尺了哦……”裴诗拿起筷子,夹着三文鱼寿蘸了一些芥末,把它吃了下去。
“你可以得寸进尺。”森川光还是背着手,“不过,因为这个礼物你会很喜欢,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饭吃完。”
“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裴诗眨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饭。
其实她并没有太好奇。就组长亲自下厨为她做饭这一点,已经让她很感动了。
她一边和森川光聊天,一边很耐心地品尝每一块食物,不时还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绿茶,大概吃了半个小时,才把食物解决了一半:“啊,好饱,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盖子放在便当盒上,刚放在地上,却看见床上又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
这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裴诗看着那把琴,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哦,这就是第三份礼物吗?”
“嗯。”
森川光同时递过来了长长的琴弓:“虽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这把琴很轻巧。”
看着他清远的眉眼,裴诗并不想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把琴摆在了床的另一边:
“我知道了,谢谢森川少爷。我会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问过医生了,你可以试着拉一下。”
这一刻,裴诗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她迅速地抬头,握着小提琴的手骤然收紧:
“你……在说什么啊?”
“很抱歉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刚开始连医生都不确信你的手是否能恢复,我怕让你抱了希望在失望会更加难受,所以一直隐瞒着……”森川光顿了顿,“我先出去,你一个人试试吧。”
冰冷的门打开又关上,单人房间里只剩下了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号服……好像房里唯一的色彩,就只有裴诗漆夜般的黑发,鲜红的玫瑰花,还有床上深棕色的小提琴。
窗外吹入的风,吹散了窗帘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红的雪,凌乱地飞舞在房内。
裴诗将头发别在耳后,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缩了回来。手心微微发汗,她只是静默着重新打开参合,又吃了几口蟹肉。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
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
可是,她却害怕这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伸手举起小提琴,却再也没办法演奏出入任何旋律。
这就像是被深爱的人拒绝后,就从心底害怕再看见他。
裴诗麻木地吃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料理,这样听着时钟又滴滴答答流走了半个小时。
终于,她放下筷子,拿起了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
——“叫你滚出去你听不到吗?我拉不了琴了啊,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永远拉不了小提琴了,我的手废了啊!!”
——“砰!”“铮铮铮!”
手出事后的一年里,她摔碎的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断了弹到她的脸上,当场刮出了一条深而细的红痕,到现在下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疤。
自己曾经像是被长矛刺伤的兽,在无人的森林中狂奔着,无助地哭号着。
可是,没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连带梦想也一起连根拔起,离她远去了。
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渐渐淡忘了那种将自己融入音乐的感觉。所以,不论是任何人让她接触乐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请,她都统统冷漠地拒之门外。
她不想回到那种无助疯狂的状态。
她宁可冷漠而平凡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忍住。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了。现在森川光却告诉她,她可以重生。
真的可以有期待吗……
肩托早就架上了,琴也是早就调好的。
把小提琴架在锁骨上,用下巴轻轻压住。裴诗歪着头,像是个小提琴新生一样,用很长时间把它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边的侧板。她的手心很热,因为紧张流了很多汗,把面板都打湿了。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
——这个动作,她曾经试过几百次,几千次。
但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手臂无力地垂下,又将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声拨弦,音色清脆,回声缭绕。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调音,再拨弦。过了几分钟,她才颤抖着手指,把指尖放在了E弦上。随着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肉一样窜下来。
但是,她却因为这种明显的疼痛激动得浑身发抖。
——她的手开始痛了!
死去的手是不会痛的,只会像尸体一样垂下去——只有生命才会衰老,只有生命才有痛感,只有生命才敢反抗命运!
像是害怕这是一场梦,裴诗很小心地抬起手,忍着剧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
她按下小指。
因为多年没有碰弦,手上的茧已经摸不到了。钢制的琴弦一如既往地尖锐且刻薄,像伤害新手那样,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了一条痕迹。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了,我不想学了!我讨厌小提琴!”
——“傻丫头,我们的小指平时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时候会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红了……呜……”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们才越应该锻炼不是吗?如果你有一颗脆弱的心,那就让心也变得坚强起来。只有当你被厚厚的茧包裹的时候,才会坚不可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这种轻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较下,完全可以忽视。
裴诗闭着眼,忍着剧痛,顺次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个个放在E弦上,找准了位置,然后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单一的弦,拉走起一首童谣。
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ⅿⅿ来来哆……
——“诗诗,爸爸唱一首歌给你听,你看看听了以后是不是就想继续学了……”爸爸温柔的歌声在半梦半醒中响起,“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这是五岁时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乐对话时,踩上的那一个小小的台阶。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发现,原来每走上一个台阶,她就离梦想的天空更近了一些。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传说最早的弦乐器起源于原始人民狩猎的弓,他们从射箭时发出的嗖嗖声得到了灵感,并发明了“乐弓”。因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不仅是射手,还是音乐之神。
天色的繁星像是银色的散沙,就像是阿波罗音乐之弓演奏而出的跳动音符,又像是人间亿万个孩子憧憬未来时眨动的眼睛。
……
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森川光站着门口,沉默地听着裴诗演奏的这首单弦的童谣。他虽然看不到她,但这么简单可爱的音乐,居然显得非常悲伤。
病房里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裴诗穿着白色宽松的病号服,美丽的黑发落了满肩,因为星光微微发亮,紧张的手却一直有些颤抖,导致音乐听起来断断续续,像已泣不成声。
裴诗,一直是个无坚不摧的人。
听说哥哥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被人打断手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这几天复建极致的痛苦也没有让她哭过。
这一刻,滚烫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小提琴上。
因为害怕打断正在演奏的音乐,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睛也紧紧闭着,一张脸都因为这沉默的痛苦而涨得通红。
我的世界早已长满了枯草。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
Part。14第十四乐章
翌年春。
香海公园。
南风带着早春的香气,吹落了槐树上白色的花瓣,吹来了金丝燕轻轻的呢喃。公园里有许多为上班上学抄近路的行人。年轻女子们早已把最新奢华材质的时装披在了身上。
长椅上。
夏娜挽着柯泽的手臂,慢慢翻着膝上的时尚杂志,眼睛眨也不眨地扫着各大女装品牌的成衣秀;狂野的蛇纹皮革、夸张的花朵装点绸缎、天堂地狱对比为主题的尼泊尔宗教风格套住……她自己则是穿着植物印花雪纺连衣裙,淡粉色基调令她有了甜蜜小女人的气息。
最近她的打扮风格变了不下十次,连性格也收敛了不少,但她的男友永远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BBS .JooYO O.NEt摸样。
“啊!”夏娜低呼一声,指着某一页杂志,“泽,你快看这里!”
柯泽“嗯”看一声,继续看手中的财经报纸,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直到夏娜说“我哥真是帅爆了”,他才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去——夏承司和时尚杂志有什么关系了?
事实上,夏承司不仅上了女性时尚杂志,还未某奢侈品牌拍了很多宣传海报。其中一张是黑白的,他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一手拿着一把枪,站在一片雪白的欧式墓地中,头上写着华丽的外语诗句。
“这发型真的很挑脸型,也就我哥敢这样了。”夏娜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着杂志,“天哪,这张……”
同样是黑白照片,但夏承司的头发换成了刘海往上翻的新潮造型。他一手Сhā入口袋,一手牵着一个金发飘逸的瑞典女模特,从一个古典咖啡厅门口走过。照片是从下往上拍的,他的半边脸因为光影而没入黑暗,但另一半脸清晰得连每一根长长的睫毛都能数出来。
夏娜撑着下巴看了那张照片许久,美滋滋地笑了:“你有没有觉得,虽然我哥没有一点外国血统,但也只有这些欧美名模才能撑得住他的气场。一般的女人跟他走在一起,总是很容易被忽略……不对,我是例外,因为我是他的亲妹妹嘛。”
柯泽总算搭理她了:“夏承司为什么会同意为这些品牌代言?他不是一向很讨厌在公众前露面的吗?”
夏娜开心地靠在他的肩上:“应该是因为我吧。我们快结婚了,这是我们要挑选的婚纱品牌。他大概是想对拍照为我们的婚礼和音乐厅招揽更多粉丝吧?”
柯泽看了一眼她指着的牌子,那个设计师的名字竟是如此眼熟。
——这是柯诗最喜欢的设计师。
“为什么喜欢他?他是下平民阶层出生,却是全球上等人疯狂追捧的对象,连皇室成员都喜欢他高贵中带着堕落的设计风格。现代的时尚和音乐都是一样的,创造者越来越多,作品花样越来越多,消费者却越来越像,就好像在穿制服,唱国歌。但这个鬼才设计师,他的风格哪怕你只轻轻一瞥,都能从一千件半成品中认出啦。”柯诗当时的笑颜,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看见柯泽出神地看着设计师的名字,夏娜的心忽然提了起来——难道,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那种这几个月渐渐淡去的厌恶感又一次悄悄涌现。
原本她在小提琴比赛看见裴诗,也没有那么大的怒气。可是,当她听见Ricci夫人夸裴诗是天才的时候,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极了——乐感好友什么用,裴诗和小提琴没有半点关系,Ricci夫人的验光到底有没有问题?
而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到裴诗云淡风轻地扔掉Ricci夫人的名片以后上升到了极点。更要命的是,裴诗居然还敢打她耳光!
夏娜不认为自己踢了她一脚有什么错。但是,让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之后她又像以前那样、犹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了,饿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这几个月,不能说毫无愧疚感。
可惜所有愧疚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夏娜合上杂志,声音僵冷。
现在一切都好。
裴诗,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
同一时间,日本大阪。
裴诗打开杂志,印有夏承司大幅照片的内页居然夸张地写着:“西方性感和东方典雅的完美结合,令女人不敢直视的英俊!”
她皱了皱眉,把脸往杂志上凑近了一些——这真是夏承司吗?那种完全没有生活情趣满脑子只存放了数据和资料感情细胞为零的扑克脸,居然会为时装杂志拍照?
其实,这张图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广告代言,反而像是欧洲旧时绅士的油面。如果换掉他身上那身现代风的英伦风西装,穿上镶花领口袖口的黑色大衣,戴上高高的大礼帽,再让他站在古老的伦敦大教堂门前,抽几口雪茄,与同行的奴仆低语几句。再一边向匍匐在阶梯下的穷人们撒金币,就再适合不过了。
“小诗,看什么这么入神?”伸出光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他们身后十米外的地方,裕太戴着墨镜穿着西装,率领一群森川组的兄弟们像特务一样尾随着他们。
裴诗呆了一下,回头抽了抽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他真的看不见吗?怎么自己
在做什么他都知道……
“我在看街上的人。”
他们正在排队准备买章鱼烧。
心斋桥的商业街总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上也总是有人热情洋溢地叫卖着。女孩们背着挂满布娃娃的背包,化着浓厚而精致的眼妆,穿着高筒袜和十厘米的可爱粗跟高跟鞋,踩着日本少女独有的内八字从他们身边走过。当然,无论是多么漂亮的女孩,经过森川光身边的时候,都会多看他几眼,然后激动地围在一起悄声讨论。
裴诗绕过森川光的背看着街上的行人:“我发现大阪的人打扮和东京还真是不一样,东京的日本人穿衣服还蛮国际化的,经常可以看见欧美时装。但大阪这边简直跟动漫一样,衣服颜色好鲜艳哪。”
森川光静静地对着前方,微笑道:“是吗?我也是第一次来大阪,所以不知道。”
裴诗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 “啊,对不起。”
森川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的声音像初夏的晨雾,因为喑哑而显得潮湿,因为温暖而显得柔和: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对于大阪,很多人都认为哪怕他们单独成为一个国家都没有问题。毕竟个性差别太大了,比东京人要热情很多。”
裴诗禁不住笑了起来:“对,口音也很有意思。”
这时排队排到了他们。系着头巾的大叔听见他们一直在说中文,居然也用中文比划着跟他们说:“这个,一百日元!”
裴诗愕然。
森川光拿出一些纸币递给他,用日语说道:“请给我四串。”
“什么啊,原来是关东的。”九叔喃喃地把章鱼烧给他们以后,又继续对接下来的客人吆喝起来。
一路走过来买东西,别人听见森川光的口音,好像态度都不大一样。裴诗接过章鱼烧,小心地呵护着森川光出去:“现在日本关东关西还有问题啊?”
“大阪人总认为东京人冷漠,不过着也是事实吧。”
裴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是东京人,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冷漠。”
“我不算完全的东京人。在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之前,经常和外公到处走。”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东京的?”
“因为在东京出生长大,有那边的口音。”
裴诗啃了—口章鱼烧:“组长你真奇怪,这不就是东京人的意思了吗?”首都人民一向都蛮自豪自己的家乡,怎么提到这话题,森川少爷还有排斥?
森川光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其实只有母亲是日本人。祖籍并不在这里。”
看上去是如日系美人的组长,居然不是纯种的。裴诗微微讶异:“那你爸爸是哪里人?”
森川光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道:“和你一样。”
章鱼烧差点呛在喉咙里。裴诗干咳几声:“什么,我居然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
以前一直以为森川光跟爷爷姓,是因为父亲入赘了森川家,没想到……
“小诗,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森川光递给她一串新鲜的章鱼烧,自己却没吃,“我当初就是因为太好奇,丢了眼睛。”
裴诗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
先别说她现在正在老爷子的地盘上,稍微有一点不对可能就会丢掉小命,即便没有危险,她也能理解森川光。
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别人了解自己。不是因为变坚强了,而是因为人生的包袱越来越沉重,任何打击都可以将包袱下小如蝼蚁的自己挫骨扬灰。
冢田组大阪分部。
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禅意的怀石料理,艳衣白面的艺伎迈着小米碎步,跪在榻榻米上为围在桌旁的森川氏男子们添食斟酒。
房内寂静得只剩下酒水流动、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坐在最里面的男人就是冢田组组长,森川岛治也。
他约摸七十岁出头,发已花白。他正襟危坐,一身黑色和服毫无皱褶地垂落,白色的领口下有着没人和服中的刺青。他的脸型瘦长,颧骨凸出,双眼眯着,即便他这一日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有着笑容,嘴角两道长长的下垂纹也彰显出他一生都不是个爱笑的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哪怕是笑着,也没人敢大声呼吸。
正式开始用餐之前,艺妓们为每个人的碗里都放了一颗黑鸡蛋。森川岛治也的手依然放在膝盖上,用他惯用的命令口吻缓缓说道:
“这是今早从箱根运过来的,请用。”
这种鸡蛋叫“黑玉子”,是箱根特产。
箱根人喜欢把鸡蛋连筐一起装入温泉,放一段时间再取出,它们就会全部变成铁球一样的黑色。传说“黑玉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每吃一颗就会多活七年。这是森川岛治也最喜欢的地方特产。每次有家族聚会时,他总会让大家都在饭前先吃一颗“黑玉子”。
大家都面不改色地开始用餐了。
唯独裕太盯着那一颗颗发黑的鸡蛋,脸色有些发白——自从上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帮内“黑玉子”的事迹,他再看到这种食物,总是会感到反胃。
老爷子的忌讳有很多,但最大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缺陷的,是他对自己周围的女人——可以是他的女人、妹妹、女儿、孙女,有着无可救药的控制欲。
森川岛治也还未接管冢田组的时候,曾经有个很爱的漂亮女人,叫美纪。那时候冢田组有个死对头叫山咲组,山咲组组长睡了美纪,并在她怀孕之后收了她。
森川听闻这消息后,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就直奔山咲组老巢神奈川。据说那个晚上整个神奈川街头—个人都没有,就只有子弹擦着汽车飞过的声音。黎明到来时,山咲组的爪牙几乎全部被剔除,满街尸体。山咲组组长扔下美纪一个人逃离了神奈川,却在第二天早上于箱根被森川逮了个正着。
森川见了他,居然毫不动怒,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开胃菜就是一盘“黑玉子”。他当时吓破了胆,只敢老老实实地用餐,直到吃到一颗满嘴油肉的鸡蛋,才有些疑惑地把它吐了出来。
“黑玉子”熟了以后上面总有一些圆形的孔,不注意看很像长着大眼睛的生物胚胎化石。
——而他吃的那一颗,居然是个真的胚胎!
“善待你儿子,别把他吐出来了。”当时森川岛治也云淡风轻地这么说道。
虽然他不说,但从那以后,帮内帮外听过这件事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了标签的女人有什么牵扯。
除了一个男人。
此时此刻,森川岛治也也依然淡然地吃着那些神似胚胎的“黑玉子”,仿佛这个传说真的只是传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光。”
森川光当即放下碗筷:“是。”
“你还记得上次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吗?”森川岛治也也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鸡蛋,眼皮也不抬一下。
想到裴诗正坐在自己身边,森川光下意识抓紧衣服:“……记得。”
“在你这一辈的长子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嗣的。”
森川光没有回话。
森川岛治也也没追问下去。
这顿漫长的聚餐结束后,森川岛治也宣布让大家离席,自己端着茶品了一口, 看着茶碗说道:
“光,诗,你们俩留下来。”
裴诗看了森川光一眼,和他一起重新坐了下来。
庭院里的老树与纸灯笼一起整齐摇晃,蔓延着一股浓浓的古意。森川岛治也转着手中的茶碗,端详着上面的白色印花:
“这么说,光,你是在骗我了?”
森川光的眼中写满了不解:“外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和诗一起撒谎骗我。”
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也听不出出是疑问、反问还是肯定。
森川光屏住呼吸。
裴诗有些担忧地看看森川光——他原本就不是会撒谎的人,这下单独被老爷子逼供,估计撑不了多久。
她暗自轻吐了一口气,故意轻轻拉住森川光的和服袖子:
“这件事不怪他。他只是很尊重我,不愿意和我走太近。”
然而,这点动作根本进不了森川岛治也的眼。他冷冷地说道:
“裴诗,我在问光,没在问你!”
裴诗微微一怔,垂下了浓黑的睫毛:“是。这是我的错心。”
“光。”森川岛治也又一次把目光转向茶碗。
森川光沉默了半晌。在他停止说话的时候,总会安静到好像连呼吸也跟着一起停掉一般。然后,他淡淡地说道:
“外公,我真的很喜欢小诗。”
尽管知道他是在演戏,尽管他的音调平静而缓慢,但听见这句话以后,裴诗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加快了几秒——演得这么情真意切,看来她是低估组长了。这回他昧着良心撒了这么大个谎,回头一定得好好向他谢罪。
在短暂的停顿后,森川光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也和外公一样是传统的人,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适合慢慢发展,同时,我也想尊重她的意愿。”
森川岛治也静静地听他说完,终于抬转过头看向裴诗:
“裴诗,自从光告诉我你们开始交往以后,我一直把你当亲孙女看。要知道,你是他第一个女友。”
裴诗认真地点头:“是。”
“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喜欢。”
“既然两情相悦,那就没什么好害羞的了。今天开始,我会留大把时间给你们单独相处。”森川岛治也放下茶碗,站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命令道,“在裴诗怀上森川家的骨肉前,哪都不准去。”
裴诗完全愣住,抑制没反应过来。
森川光却跟着站了起来:“等等。这种事……这种事怎么可能是说有就有的啊。”
“光,你是我们森川家的男人。”森州岛治也拍拍他的肩,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会太久的。”
森川光背对着裴诗完全没有回头看她的勇气:
“外公,这太突然了。这样强迫,反而会……”
他话尚未说完,森川岛治也已重重拍了桌子!
同一时间,冰凉的大风卷入庭院,像是穿越过广袤的沙漠大海呼啸而来,像是一个想要逃狱的犯人,轰隆隆地摇晃着脆弱的纸窗。
整个房间里静可闻针,森川光和裴诗毕恭毕敬地跪在那里,他们没有直接对视老爷子,但是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威压。
这样的威压仿佛一把巨剑悬在他们头顶上。
森川光轻轻呼吸了一下,他的动作极轻,但是在这种时刻,却仿佛很大的声响。
他无声的目光仰头望了望,嘴唇正要张开。
但是没有想到,老爷子却比他先发出声。
老爷子没有再发脾气,不怒反笑,一个看不清深意的笑容从他嘴角扯出:“那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森川光的心忽地一沉。
没有人比他明白,老爷子这句话这个笑的含意。
—旦小诗做不到这一点,小诗——就会死!
一个小时后。
房间很大,却依然只有两个人。
裴诗看了一眼坐在榻榻米上的森川光。
他身后的窗台下摆置着两盆兰花,一盆雪白,一盆淡紫,犹如两位穿着和服的美人,回首一笑,望的是眼前男子的绝代风华。
看过那两株兰花,又看了一眼森川光,裴诗有些郁闷:—直觉得能和组长配对的人,—定是要比艺伎艳丽、比公主优雅、在风雪中从马车中走下来用白纱盖住眼睛露出樱桃红唇的古典女子。要么,就该是夏承司那样的男人……慢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眼神闪烁,似乎比她还要尴尬。而她渐渐靠近他的脚步声,也因为失明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无助。
她都已走到他面前了,他却抬眼“看”着远处:
“……你在哪里?”
裴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这一声叹息让他迅速抬起了头:“……小诗……”
他似乎还有想说的话,但洒在他身上的光线已被她的影子盖住。他的脸形原本相当清瘦,长长窄窄的下巴令他永远都有一种年轻美男子的气息。此时他抬着头,配上—身翠青色的浴衣,整张脸更是既精致又秀气。
这么深居简出的组长,肯定是第一次吧。
裴诗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了许久,低低地说道:
“其实,如果真的照老爷子的话去做了,吃亏的人恐怕是你。”
森川光怔住。
他别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裴诗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自上而下看着他:
“当初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都没了眼睛,如果没有做该做的事,是不是连手也要丢了?”
阳光温暖,却仿佛有了穿透肌肤的能量。
森川光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睫毛下失明的瞳仁也如同卸下防备般载满阳光。
裴诗沉默了很久,声音轻且坚定:
“如果不按老爷子的话去做,我们都没好下场。”
森川光略张开嘴,嘴唇饱满而形状优美,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光影在他们的身上反反复复。
裴诗终于又一次抬起他的下巴,侧着头吻上了那双唇。嘴唇相触的瞬间,她感到被吻的男人身体明显轻颤了一下,脖子也往后缩了一些。
——明明是她被逼着做缺德的事,他却表现得像是被她非礼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裴诗跪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大少爷,你别不愿意,我也是被逼无奈,这种事再痛苦,忍忍就过去了。”
森川光微微颦眉,却一直沉默着,似乎真的很痛苦。
见他没有反应,裴诗又一次靠上前去,一手于他十指相扣,一手绕到他身后,抚摸他的背脊,似乎想让他轻松一些。但他整个人还是僵硬得像座石像,还是座总是往后退的石像。
裴诗终于发难了:
“你别这样,我也没经验,就靠我一个人怎么进行得下去?”
看他还是没点反应,她终于恼了,直接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把他推到墙上,然后全无章法地在他耳根脖子下乱亲一通。
森川光把头别到一边,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诗,别胡闹了。”
“我哪有胡闹!”裴诗有些恼羞成怒,“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你什么努力都不做,还嘲笑我?”
森川光“看”向一边的眼神空洞,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
“就是因为没做过,所以没有羞耻心了吗?”
裴诗愣了愣,一抹潮红忽然从脖子上直接涌到了脸上:“我这不是在完成任务吗!”
“是吗?”
森川光闭上眼,试着平息自己有些不均匀的呼吸。
看见他这么淡定又漠然的模样,裴诗气得想打他一拳,然后直接甩手走人。但一想到老爷子那么认真的样子,想到组长虽然这时候硬气傲慢,平时还是一个好人……坚决不能因为他一点小脾气就放弃了,她要以大局为重。
她决定不再和他沟通,踢开他的双腿让他靠坐在墙角,然后坐在他身上,一边生涩又粗鲁地亲吻着他的嘴唇,一边伸出双手去解他的浴衣系带。但衣服还没脱下来,薄薄的浴衣就再也掩不住他身体的变化。裴诗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转眼看向他。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刘海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半睁着,声音又冷了一个调:
“你认为这跟吃饭喝水一样,做了立刻就会忘记吗?”
裴诗察觉到了他语气的不正常,但还是倔强地抓紧他的衣带:“当然不是,这是任务。”
“任务?”
半晌,他都像是听不懂一样琢磨着这个词。
忽然,一道强大的力量将她推翻。连惊诧的时间都没有,手腕被不容抗拒地扣在榻榻米上,男人的体重也完全覆在她的身上。紧接着他的舌探入她毫无防备的唇间,长驱直入与她深吻。
她一直以为森川光是个温润如玉、淡雅脱俗又未经人事的优雅贵公子。但他的吻,根本不像他本人那样纯洁又无助——直到他的手快速解开她的衣服扣子,手指轻轻一钩内衣扣也被解开,简直比她本人还要熟练,这一点便更加明显不过。
尔后他的手掌穿过内衣,覆上了下方柔软的……
裴诗浑身一震,用力拨开他的手!
森川光立刻收了手,只是撑在她身体两侧,在她上方罩着她,淡淡地说道:“如何,还要继续吗?”
裴诗用手臂挡住胸口,嘴唇发白,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亦看不到她慌乱的表情。他轻轻笑了,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而且,只一次是不够的。想要孩子,以后可能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超过一年的时间,你都要天天和我这样鬼混在一起。告诉我,你还要继续吗?”
长久的沉默后,他刚想撑着身子起来,但手却又一次被她拉住。裴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轻声说:
“好。”
那一瞬,森川光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至她冷静地说道:“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可耻的事。”
她又一次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角轻吻了一下。森川光却连眼睛也没眨地僵了很久。
此时此刻,那种将她完全占为己有的冲动像是快要了他的命。
可是,他躲开了她的吻。
“如果真的有了我的孩子……”他屏住呼吸,“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做?”
裴诗有些莫名:“这样不久渡过难关了吗?”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如何对待这孩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吧。老爷子肯定会带走他。”
“小诗,这不是你在路上捡起的狗,可以转手就送给别人。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你不怕你会离不开他吗?”
裴诗低下头来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摇摇头,“组长,我连自己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我如何去想象这个场景?”
森川光愣住。
他朝她伸出了手,在她的肩上停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我去找外公谈。这种事总会有其他方法解决的。”
庭院中。
裴诗放下小提琴,在泉水旁坐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和指尖。
现在她的左手就像是婴儿一样脆弱而充满新生的希望。手臂举起超过半分钟会又酸又疼,指尖重新按在琴弦上也会有被利器伤害的痛感,毕竟太多年没有按弦了。可是,即便多年没练习,那些技法像是忽然被唤醒的前世记忆,一点一点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她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每次闭上眼,她几乎都能想起遥远的记忆,曾经的自己。
从此以后,冰冷的世界融化了,她的生活不会再孤单了。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瞬间,她可以还没洗漱就先睡眼惺忪地拉小提琴,就算拉得乱七八糟全无节奏曲子乱串也好,就算偶尔不负责地拉出撕裂声虐待耳膜也好,等洗漱玩了回来再好好地认真地练习;她可以连续一周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去公园散步寻找灵感,用小蝌蚪填满五线谱,再一个人颇有成就感地演奏它,用仿佛来自天堂的音阶滋润自己;下雨的时候,她也不用像这几年一样望着窗外发呆,想着今天又不能出门了,她可以像以前那样站在窗前拉琴,看着雨珠像钻石一样挂满玻璃窗,让夹着雨丝的风吹散琴架上的曲谱,听着哗啦啦的纸声混入连续悠长的琴声……
一想到这,她的嘴角就禁不住轻轻扬起,抱着小提琴的手臂搂得更紧一些。
直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重新拉小提琴的感觉很不错吧。”
裴诗有些愕然,站起来向身后的人鞠躬:“老爷子。”
森川岛治也的外套披在肩头,双手叠在红木拐杖上,眼睛半眯着:
“既然你和光都不愿意这么早生子,那么,我给你们时间。你把你原本该完成的任务完成了。”
裴诗楞了片刻。
她不是没反应过来老爷子话中的含意,只是他往往说得越轻松,就表示他下次给她留的余地就越少。他说给他们时间,意思就是,他不会再给他们太多时间。
裴诗点点头,沉声说道:“我知道了。”
“回去之前,你最好先想清楚怎么解释这几个月消失的原因。夏承司那小子解雇的人,一般不会再用第二次。”
“不,我不用回去为他打工了。”
森川岛治也默然看着她半晌,又转移视线看向天空,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笑意:“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冒险。既然你这么自信,我不阻止你。不过,后果自负。”
裴诗的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我知道。”
第十五乐章
八月,酷暑,城市中的空气从春末夏初的清新,变成了现在的沉厚。正午时分,仿佛连高楼大厦在海上的影子也恹恹欲睡,因灼热的海风摇摆起来。
柯娜音乐厅在市中心的高处岿然不动,呈现出耀眼的金色。拖延了一年的时间,这座最大规模的音乐厅终于落成,并伴随着柯泽和夏娜的订婚宴正式开张。
夏树金殿大厅。
夏娜和柯泽站在入口处,招待从贵宾通道进入的客人。
夏娜穿着一身她亲自设计的天蓝色渐变拖地长裙,脸颊绯红,卷发垂肩,浅色的长眉不施粉黛,飘渺得就像是中世纪童话里的仙女。
柯泽则是穿了经典黑白搭配的衬衫西装,配上蓝色格纹的裤子,单独看又稳妥又时髦,和夏娜站在一起更是犹若天作之合。
贵宾们在他们的介绍下,穿过透明的夏树金殿大厅,鱼贯进人演奏正厅内部,在前排VIP位置坐下。
不得不说,夏承司虽然是个企业家,但在打造满足客户需求的环境方面,还是颇有天赋:二层的VIP坐席并不是传统的电影院模式,而是小沙发围着佛罗伦萨式的小茶几;全场座椅的布,都是仿制十七世纪的威尼斯绣金线布料,据说是他手下在切塞纳一个教堂里找到的灵感;音乐厅的墙壁上挂满了音乐家的肖像,从画框到绘制手法,均属于古佛兰德斯画派;相框下还配上了木制雕刻的各种语言名句,例如巴赫的肖像下,就是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十四行诗中经典的一句“这是唤醒人们的号角”,与巴赫的地位与创作风格相互辉映……
招待了所有人坐下以后,夏娜在最前排坐下,却不得不忍受身边一些聒噪的贵妇。
“唉,什么古典乐,这都是洋人玩的东西,我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人,也就是来凑凑热闹吧。”说话的人是周太太,老公是近些年才赚了大钱的暴发户,她因为能说会道,把单纯的夏太太哄得很开心,所以这些日子经常出现在夏娜的视线里。
周太太的一个好姐妹笑道:“也别这么说,我女儿当时钢琴考级,考的就是莫扎特的《献给爱丽丝》。我对这个还是有点了解的。艺术情操嘛,熏陶熏陶总是好的。”
夏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撑住额头。
每当一个人遇到蠢货时,总会缅怀自己最讨厌的那个劲敌。所以,听见这些人的对话,她居然就会有点怀念裴诗。
这时周太太走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娜娜,像你这样的女孩真的绝种了,又漂亮,又有钱,身材好,未婚夫又这么优秀,真是要让多少女孩儿嫉妒啊。”
“是吗,谢谢周阿姨。开场表演是我,我先走了。”
夏娜有些高傲地转身。
或许她的想法有错——这些贵妇虽然讨厌,但起码没有裴娜那样无耻。
这一次开场是费奥科《Allegro》,一首欢快充满宫廷气息的琴曲。
夏娜提着蓝色的裙边走到舞台中央,站在钢琴手旁边,头发蓬松而柔软,笑靥如花,然后优雅地开始演奏曲子。
订婚日当天选择这首浪漫的曲子,是再适合她不过了。
尤其是在这样奢侈的,千人观众的音乐厅里。
她一边演奏着,一边向台下的哥哥露出感恩的神情。夏承司回了她淡淡的笑,但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音乐殿堂实在太贵气,就连后台的韩悦悦都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
其实,她的梦想一直是当一个韩国明星那样的偶像型小提琴家,穿最时尚的衣服,为明星和影视演奏曲子,裴诗却一直在逼着她练习那些老掉牙的古典乐。碍于对方态度强势,她一直没法拒绝,可她是不喜欢古典乐的。
斯宾格勒曾经在《西方的没落》中将西方艺术比喻成四季:中世纪时期是万物勃发的早春,文艺复兴时期是欣欣向荣的仲夏,巴洛克时期是哀怨忧愁的残秋……到现代文明期,国际化的大都市代替了小型城镇,世界以无可控制的速度走向了商品经济化的时代,金钱的铜臭已扼杀了所有艺术的活力,当艺术被标上价码标签的时候,无价的艺术也就注定了走向严冬的死亡。
就像裴诗所说,音乐和衣服一样,作品花样越来越多,却长得越来越像。那是因为这些商业作品五花八门的华丽躯壳下面,不过是一堆稚嫩的、天真到可笑的临摹之作。
现代名人也说过,什么是古典乐,古典乐就是大家都听不懂的音乐。这句调侃的话被绝大部分人赞同。
既然大家都不懂,古典艺术又早已死亡,又何苦去挽回它。
不如完全摈弃困难又晦涩的古典文艺,走向简单优美的现代流行。
这样的想法韩悦悦不是没有告诉过裴诗。但裴诗从来不多作解释,还是像个管教五六岁孩子的妈一样逼她练琴。
不过没有裴诗,她今天也不会有机会来这里演奏。
夏娜原本说过不拿音乐大赛第一,她就没机会表演。没想到裴诗消失后,夏娜刀子嘴豆腐心,竟允诺了自己的演出,还邀请她加人柯氏音乐。因为和裴诗一直有合作的承诺,她没有答应夏娜。
可是,裴诗到底去了哪里……
这一天,不仅韩悦悦有了机会登台进行Chu女秀,还有不少国内外知名的音乐家前来演奏,也有国际知名交响乐团在这里发布了他们的新作品。
夏娜从回到座位上以后,一直忍受着旁边周太太吵吵嚷嚷的评价——她根本就没有认真听音乐,只是在注意这个钢琴手身上穿的衣服是什么牌子的晚装,那个大提琴家坐下来腰上有一堆赘肉。
她很想说周太太几句,但一想到名单上压台演奏者名字上写着的“Mori Japan,violin&piano,Anon”,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
没错,压台演奏的,是Mori重点推出的对象。
本来想自己担任压台,但夏承司说盛夏和Mori有重要的合作项目,而且据说mori请的小提琴手很优秀,所以压台就让他们的小提琴手来。
她几次要去调查那边的演奏家会是谁,居然同为小提琴演奏者,可以让哥哥把自己压下去,是米岛莉姐弟,还是西崎崇子?
漫长的三个小时结束后,终于到了最后一场表演。
音乐正厅最后几盏灯也全部熄灭。彦玲原本站在正厅外等候夏承司出场,竟也被这瞬间凝重的气氛吸引住,缓缓转过身,看着那暗淡的舞台。
浅浅的舞台灯光打下来,照亮一架才换上去的卧式钢琴。
这是瑞典国王册封的皇家钢琴,所有金属都由黄金锻造,并镶嵌了七千多颗水晶。如此华贵的制造,又由一层高雅的黑色包裹起来。坐在它面前的人,却是一位年纪不大的男生。
在场上千名听众里,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比夏娜更好奇这个人是谁。
她看见裴曲坐在那里,心里虽然疑云重重,但已有了一丝不安——为什么会是他?他和Mori什么时候又扯上关系了?
听众们也不由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如此盛大的闭幕表演?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小男生?这让前面那些资历颇深的演奏家都怎么想?
裴曲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钢琴,并没动静。
听众们的质疑越来越多。
忽然间,明亮的光照亮钢琴旁站立的另一个人。
而后,整个舞台都亮了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银色展览盒,中间却站了一个危险的黑色影子。
看见那道影子的时候,夏娜的身体猛地一震!握紧的双手被指甲瞬间掐破!
怎么……怎么可能是她?!
夏娜猛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旁边柯泽。很显然,柯泽也因惊愕彻底呆住了。柯泽身边的夏承司却眼神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银光四射的舞台中央,寂静得犹如贵族奢华的坟场。
女子穿着黑色的斜边曳地长裙,露出踩着系带高跟鞋的腿。她手中拿着白色的小提琴,并没有规矩地将它抱在腰间,而是随意地提着琴颈和琴弓,等待一切就绪。
不少人已留意到了。
那把琴,是去年才以一千二百万拍卖出去白色尼尼微!
她的头发比一年前长了很多,此时像是爆布一样厚重地拨弄到右边,以留出左肩的空位。而她脸上的妆容,与柯泽手机背景照片上少女时的她一模一样。
黑发红唇,因她的成熟和长发有了一种致命的魅力。
夏娜的心脏却越跳越快,越来越乱。
这简直是最大的梦靥——柯诗回来了!
裴诗其实只比裴曲大几分钟,两人也都穿着黑色的正装。
但是,裴诗的出现却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就好像你从来不会计较一个美丽恶魔的年纪一样。
所有人都渐渐消了声,安静地看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看见她从容不迫地把小提琴架在肩上,看见她毫不费力地举起左手,夏娜原本高悬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完全沉了下去。
裴诗把琴弓靠在琴弦上的刹那间,她看到了裴诗压在G弦上的手指。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
夏娜也是最了解裴诗的人。裴诗所有联系演出视频她全部看过。演奏之前会把手指放在什么位置,摆出的架势,会引起怎样的风波和掌声,她都能预测出个大概。
G弦上的低音,在别人手下或许是深沉,低调,缓慢的忧伤。
但在裴诗这里,却绝对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夏娜捂住眼睛,简直不敢看下去。
裴诗高高抬起修长的臂膀,最开始两个急促的低音响起后,便是长长的,恶魔脉搏般跳动的泛音。
——拉威尔的《茨冈》。
这首曲子开头风格沉重悲怆,所以大部分小提琴家总是会微微弓着背,用一种被折服的姿态演奏它。
裴诗却像是一座无动于衷的塑像。
她把开头五十二个独奏音节都拉完了,但自始至终都只是微微侧着头,眼神冷漠地震撼着整个音乐厅。
听着《茨冈》,许多音乐爱好者都不由想起了诸多久远的名曲。因为这首曲子距离现在只有百年的历史,但是,它的曲风不仅汲取了匈牙利舞曲的狂热风格,还模仿了帕格尼尼、萨拉萨蒂的高难度炫技风格。
那种引发人们强烈怀旧情绪的,盛极一时的十八世纪古典浪漫主义琴曲。
就像我们进了电影院,忽然看见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画片被改编成了精致的3D大片。惊喜的同事,却会更想念那个时代久远的动画片。
随着曲子的推进,眼见《茨冈》的旋律开始变得轻快,钢琴手也开始弹奏流畅欢乐的前奏……
大家都在期待着《茨冈》的第一个Gao潮。
但是,他们等来的却不是吉普赛人欢快奔放的音乐。
传入耳膜的,是魔幻的、灵动的、充满生命力的旋律。熟悉而充满张力的音节,接连不断地从裴诗的指尖流出。
别说其他人,就连夏娜的心跳都不由得随着这段音乐加快了速度。
——帕格尼尼的《La campanella》!!
先用《茨冈》唤醒大家对古典音乐的怀念,再用华丽的姿态展示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小提琴家——她最擅长的帕格尼尼!
她几近完美的演奏技巧,已经完全填补了只有一个钢琴手伴奏的缺憾。
在场有很多人只是冲着夏柯两家名号来的,并不懂古典音乐,但已为她如梦似幻的演奏方式折服。
连听这些曲子到耳朵生茧的韩悦悦,都惊讶道了目不转睛的程度。
她一向不喜欢古典乐,可是……
裴诗的演奏速度太快,转变也太快。
当大家还陶醉在帕格尼尼燃烧一般的音乐中,她已迅速转回了《茨冈》后期一段令人眼花缭乱的左手拨弦片段中。
然后她停下来,让裴曲弹洒脱的伴奏,她再加入。
沉重却充满张力的独曲,在钢琴规律的伴奏下,却像是任性的火精灵一样,在一阵凌乱的拉奏中忽然停顿。
她握住琴弓,重重地用右手食指拨了一下弦。
她迅速地换回擦弦演奏,曲风继续毫无变化地凌乱进行。
可是,那一下拨弦却扰乱了听众们的心。
旁边一直在和儿子发短信的周太太,竟然都忘记了手里还拿着手机,自言自语道:“妈呀,我听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另一位贵妇也喃喃道:“这女孩的手简直不像人类的手。”
可是,《茨冈》却以未完成的姿态刹了车。
若说之前观众还有心情点评,到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就再也说不出话。
一段宁静忧伤的片段,配上了一根弦长长的颤音结尾……
这是巴洛克音乐最充满传奇色彩的曲子,来自小提琴家塔蒂尼的一个梦。
塔蒂尼性格叛逆,荒废了学业,又和红衣主教的女儿鬼混,最后被父亲与主教驱逐,躲到了修道院里避难。一个晚上,他梦到了魔鬼在他的身边奏乐,便诞生出了这首带着邪气宗教意味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颤音》。
前奏过后,裴诗直接演奏了这首曲子的精华所在——第三乐章。她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那个时期短促、激烈而极尽奢华的风格。
像是大浪淘沙中被冲上海岸的碎贝,像是月光下淹没了孤城的风雪,像是世纪战争前被战士吹响的号角!每一个音调都直直地撞在人的心房,让人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完全停止呼吸!
韩悦悦不曾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随着一波高过一波的曲调而浑身紧绷,紧紧握住双手。
她忽然意识到—件事——现代音乐确实已是艺术历史的冬季,万物死亡。
可是,冬季过后,往往很快是春暖花开。
深蓝色的乐曲末尾,令人想起了蒙特利松林的蝴蝶树。
大片的蓝色蝴蝶一如飞蛾扑火,覆盖了所有的枝干,像是要将树的躯干侵蚀一般,散发着临近死亡的美丽。
终于,她微笑着结束了最后一个音节,唇如烈焰,静静地面对着台下诡异的死寂。
夏娜微微张口,谈不上是惊慌,还是恐惧。只像是庞大的暗影,在某一个死寂的夜,将她整个人一口一口吃下去,直至尸骨无存。
夏承司靠在座椅上,抱着双臂,冷漠地看着台上的女子,半边深邃的脸孔没入黑暗中。
十多秒后,场内才爆发出如雷轰顶的掌声。
裴诗的小提琴,任何乐器都无法取代,就连有乐团合奏的钢琴也不可以。
只是,演奏台中央站着的,好像早已不再是裴诗。
她的阴影顺着丝质的黑裙延伸而出,在舞台的灯光下凝固,漆黑而纤长,就仿佛占领了她空壳肉体的魔鬼之影。
柯娜音乐厅的首次音乐会完美落幕!
各大报社、杂志社的新闻记者们纷纷涌入了大厦外沿,采访这一日前来参加表演的各路著名音乐家和乐团们。当然,由Mori隆重推出的双胞胎姐弟也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有了裴诗的光环,不要说是其他新人,就连裴曲的伴奏都显得黯淡了很多。
可是,她却是最不买记者账的。
夏娜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自己调整回正常的状态,摆出各种姿势让记者们拍照。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正在高傲地展示着自己华贵的羽毛。可是看见裴诗的背影,她身体僵了起码四五秒,别人提问她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的眼中只有那个穿着贵气的黑裙、细腰不盈一握的女子。
裴诗在一群森川组成员的护送下,和裴曲一起从旋转门里走出来,冷冷地挡掉了所有簇拥上来的记者,并用手臂护着脸色发白、身体发抖的裴曲,目不斜视地从正在接受采访的夏娜身边走过。
直到柯泽连外套都没穿好,追着裴诗而去。
夏娜脑中有十几秒的空白,然后也推开记者跟了上去。
“裴小姐,请等等。”柯泽叫住了裴诗。
裴诗赶紧把对快门有恐惧症的裴曲送到车里,然后回过头来,看着他。她的黑色长发如流云一般散在肩头,红唇像是冬季盛开的寒梅,冰冷却艳丽。她只是眉梢微微扬了一下,表情的变化细微到几乎看不出来。
柯泽的喉咙很干涩,手心却冒出了汗。
“晚上我和夏娜的订婚晚宴,可以邀请你和你弟弟参加吗?”
裴诗看了他几秒,脖子也没动一下,目光转到了跟过来的夏娜身上。这短短几秒时间,相机已经咔嚓咔嚓地闪了几十次,她的脸孔在银光中显得更加美艳夺目,但眼中始终不曾有半点波澜起伏。
她居然就这样跳过了他们,转身准备进入车中。
可是,这时却有记者大声问道:“裴小姐,请问裴曲先生身体有什么状况吗?为什么从出来一直脸色这么糟糕?”
裴诗钻进车的身子忽然停住。
紧接着,又有记者追问道:“是啊是啊,他好像身体不是很好?还是说有心理疾病?”
裴诗按住车门的手指节忽然苍白。她看着车里一直浑身哆嗦的裴曲,严厉地低声道:“我早就说过叫你不要给我伴奏,你偏不听。”
裴曲眯着眼,连嘴唇都失了颜色:“可是,我想和你一起演出啊……”
“之前是恨不得又哭又闹又上吊要挟要上台,现在知道叫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受得了这种环境!”裴诗气得在他脸上拍了一下,那一下轻得估计连熟睡的人都唤不醒,“回去我再收拾你!”
虽是这么说,但裴曲从她凶狠的眼神中看见了更多的心疼。
原本还想说什么,她却转过身,有条不紊地回答,同时朝柯泽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柯泽和夏小姐的订婚宴,我很有兴趣参加。”
裴曲愕然地抬头!
她为什么会答应柯泽?那是他和夏娜的订婚宴,夏娜不满她很久了,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更何况,那里还有她一直隐瞒身份,刻意躲开的那个人。虽然她现在手臂康复,已经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了,但是——
“姐,你怎么……”
裴曲赶紧往外挪了一些,想去拉她的手,但还沒靠近,车门已被裴诗重重地摔上!
“她为什么要去啊!”裴曲有些焦急了,“我,我先出去叫她回来……”
“别去了。”
森川光坐在前排背对着他,命人把车门锁了起来:“你姐姐也是想保护你吧。”
“保护我?”裴曲一时哑然。
“她不是不愿意和你同台演出,而是不愿意媒体把重心放在你身上。她跟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证你是安全的。”从背后看森川光小部分侧脸依旧线条秀美,但他的声音却比平时冷了好几个调,“所以,小曲,不要再任性,再让她操心了。”
裴曲怔了一下,又看向窗外被记者围堵的姐姐的背影,忽然抓紧了衣角。
这时,另一辆纯白色的敞篷跑车缓缓驶入人们的视线。
那是路特斯公司在日内瓦车展上新展示的重磅级超跑,有着由该公司开发的V8超跑发动机和借鉴了前作概念的外形,目前市价尚未能估测。
就这样一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原装车,已经足以引起不小的话题。
从车里走下来的一男一女,却顿时让这辆车变成了无彩的背景。
打头的女人身材高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配件、一块布料是能在市面上找到的,风格却独属于那些耳熟能详的世界级顶尖设计师。
她一手夹着半截未抽完的女式烟,一手撑着白色的蕾丝阳伞,戴着优雅的法式贝雷帽,面容极其年轻,保养得当,但言行举止又是她那个年龄的人独有的稳重,妥当。
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男生,锥子脸,单眼皮,勾了黑色的眼线,鼻梁又窄又挺。他的一头小卷发阴柔而雪白,白得就像那只在他怀里钻来钻去的纯种波斯猫。他的四肢瘦长,手指尤其纤长——那双花了上千万的费用去买过保险的手,此时却放心地放在波斯猫的嘴里,让它亲昵地啃咬。
年轻人或许不认识他身边的贵妇,却不可能不认得他。
哪怕是对音乐一无所知的人,也该听过他的名字。
Adonis,柯氏董事长的干儿子,柯氏音乐的摇钱树,还没学会走路就先会拿小提琴弓,六岁登台维也纳演奏帕格尼尼E降调Concerto No.l第三乐章,跳级毕业于牛津大学物理系,全国首席年轻小提琴家,名扬海外。
不过,据说上帝赐给了Adonis非常人的音乐天赋,也赐给了他天才中都少有的怪异脾气。这一点从他给自己起的外语名字便可以看出来——希腊神话中被爱神与冥后争到头破血流、连血滴中都可以长出玫魂的美少年。
“正常男人根本不会取这种自恋又变态的名字吧,我怀疑他是Gay。”以前韩悦悦不止一次地盯着他的照片如此说。
明明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面,Adonis锐利的视线却一直在裴诗身上打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但他身边的贵妇却像是完全不知道她这人—样,与她擦身而过,走到了柯泽面前。
柯泽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局促地说:
“妈,你怎么来了?”
“说的什么话?儿子订婚,我能不来吗?”
说话的贵妇是柯氏音乐的董事长,是柯泽的母亲。
她就如同女版的道林?格雷,与一幅被诅咒的画用灵魂交换了永生的年轻容顏。岁月不会在她脸孔上留下痕迹,却又总是会通过那双眼睛出卖她的真实年龄。
从她与Adonis出现以后,几乎所有记者都丢下了正在采访的名人,直接冲过去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颜女士,请问这一回与Kenny G的合作是否顺利?”
“传言维也纳信乐交响乐团会集体跳槽到柯氏音乐,是否属实?”
“Adonis,你真的在和影后申雅莉大玩姐弟恋吗?”
……
裴诗身边也—下变得空落落的。
裴诗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多年不见的养母。
颜胜娇还是如此高贵,她一头浓密的黑发挽在左侧,系成了一个蓬松的发髻,右侧的碎发随性地垂落,却也都像半掩的秘密一样藏在贝雷帽下,一如从旧式电影中走出的巴黎社交贵妇。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自己一次,甚至连斜眼都没有。
从自己换回了原来的名字开始,她就应该不会再与自己说话了。
裴诗只顾着颜胜娇,却未留意Adonis已不知不觉脱离记者,走了过来。当裴诗留意到他靠近的时候,一个迟到的记者忽然从她身侧冲过,把她重重撞到一边!
她脚下一个踉跄,眼见就要当场失态地扑倒在地——
忽然,一双男性的手及时伸过来,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裴诗有些惊错地站直身子,没料到动作却很自然地靠入了身后男人的怀里。然后,一股非常熟悉的古龙水味,混着他自身淡淡的体香,飘了过来。
这独特的味道曾经被盛夏某位女员工说成是“极致的女性催|情药”,裴诗当时听了差点吐出来。可大半年过去再闻到它,她真有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
不知道是否太久没见了……
裴诗立即调整站姿,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夏先生。”
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原本以为夏承司的开场白会是“你到底是谁”,或者“你来盛夏究竟有什么目的”,却没料到他—开口居然如此不戏剧性,全是来自上司的责备:
“病假九个月,一回来不到公司报到,反而跑来演出,你这秘书是怎么当的?”
尽管手掌炽热,体香诱人,但他的声音却瞬间把人拉到了深冬之夜的海底。
裴诗刚想开口解释,Adonis就闪了过来,站在了离夏承司很近的位置:“夏二公子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最近都在忙什么业务呢?”
他说话和以往电视采访略显傲慢的态度不一样,反倒轻声细语,有一种近似于女性的柔和。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业务的事请联系我的助理。”夏承司眼睛盯着裴诗,径直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对知名的小提琴家竟然如此无礼,裴诗都有些讶异,怀疑Adonis当场会翻脸走人。
谁知Adonis不但没甩他脸色,反而,反而……
让波斯猫爬到自己背上,再用双手握住了夏承司的手!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样子,太霸气、太迷人了!”
裴诗大惊,嘴角抽了一下。
Adonis眨了眨眼,声音变得更嗲更柔了:“Honey,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工作啊?我下个月有音乐会,给你编码00001的票,你一定要来啊。”
Adonis音乐会头号VIP的票——别说是他那以万计量的疯狂粉丝,就连裴诗听了都有些心动,不由看了一眼夏承司。
夏承司却完全无视Adonis,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裴诗:“明天来公司报道,你最好想个合理的税法,跟我解释一个小小的骨折翘班九个月的原因。”
裴诗还没来得及说话,Adonis就已Сhā嘴道:“阿姨,你居然敢翘我家Honey的班九个月?想被炒鱿鱼吗?”
裴诗耳朵顿时立了起来,扬了扬眉:“阿姨?”
“是啊,阿姨,我从我干哥哥那里知道你的事迹了。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学琴晚,但你可比我老多了,时间也比我长,不用害怕以后会没法出头。”
五岁学琴晚,一般人听了绝对都觉得是笑话。但这话从Adonis口中说出来,绝非一点点刺耳。
尽管被如此挑衅,裴诗还是不以为意地抱着双臂,平静地说道:
“李建国先生,即便叫人阿姨可以让你感觉年轻一些,但你的年纪还是一样大到不能再被称作‘神童’,别伤心了。”
Adonis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叫他的真名。这一点从采访时记者叫他真名时他抽搐的脸可以看出来。
所以,裴诗的话每一个字都刺中了他的致命伤。
Adonis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还没有时间反击,颜胜娇就派人来让他过去了。他吊销的单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看了裴诗一眼:“我非常讨厌你的演奏方式,你成不了气候的。”
“承蒙夸奖。”裴诗轻笑着目送他离去。
待他走远以后,裴诗又调头叫住了刚转身的夏承司:“夏先生,请稍等。”
“什么事?”
裴诗斟酌着措辞,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客套话说了出来:
“我这一回离职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几乎花了一年时间,现在回来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再去适应。在您这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过我确实能力不足,无法胜任您的私人秘书。所以,我想提交辞呈。”
“适应期可以等,能力可以锻炼,都不是问题。”夏承司回答得十分模式化,“想解除十年长约也可以,先赔偿解约金。我不接受和平解约。”
裴诗愣住。
解约金……那笔数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辈子都赚不回的天价。
她开始为难了:“……夏先生,我是Mori推荐的小提琴手,以后有很大机会与你们合作。我兼顾小提琴的同时肯定会耽搁工作,即便是这样,你也打算继续用我?”
“你音乐的工作与在盛夏的工作无关。做不好秘书就扣工资,扣到零为止。”夏承司没有丝毫同情心,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冷冰冰的命令口吻说道,“明天按时来上班。”
Part.16第十六乐章
无月之夜。
艾希亚大酒店中,柯泽和夏娜的订婚宴上,宾客几乎都到齐了。宴会现场主色调为淡紫和雪白:椅子是雪白,椅背上的蝴蝶结是淡紫;桌布是雪白,桌上花瓶里的薰衣草是淡紫;地毯是雪白,照亮整个正厅的灯光是淡紫;未来新娘的裙子是雪白,胸前的山茶花是淡紫……
会场角落里坐着小型古典乐队,从安勃罗西奥的《抒情小曲》,演奏到了丹克拉的《第四变奏曲》,来访的人不光是音乐家,还有与盛夏合作的各大企业重量级人物、豪门弟子、社交名媛、国际超模、著名作家兼导演、国家级画家,甚至连足球明星都有。整个订婚晚宴不论是从音乐到布景,从氛围到来宾,都奢华到浮夸。
因为森川岛治也交代过,在Mori与盛夏集团的产品正式上市之前,不允许森川光出席任何与盛夏有关的公开活动,所以森川光只把裴诗送到订婚宴现场就离开了。
刚一进入订婚现场,第一个进入裴诗眼帘的,居然不是今天订婚的两个主人,而是站在人群中一对外国男女如梦似幻的背影。之所以确定是外国人,是因为女方的金色大卷发系着公主头,身材也是九头身比例。她穿着一身感染春天气息的淡绿色长裙,背着的限量牛皮链子包却布满了也行的迷彩。
这样一个真人版芭比娃娃,往往是含蓄的亚洲男性很难驾驭的。可是她身边的男人,却把她显得温婉多情又小鸟依人。
男人穿着与她相配的墨绿色翻领西服,胸前的领巾只露出了细细的一条边,却也是画龙点睛的迷彩印花。在芭比娃娃身上的野性,到他这里就变成了时髦与硬朗。
他端着一杯葡萄酒,左耳上小小的黄水晶钉在灯光中轻微闪烁,浓密的黑发刘海微微上翻,原本挺直的鼻梁更加立体,让裴诗立刻有了一种“难怪外国人接吻总要狠狠地扭脑袋,这种鼻子接吻很不方便吧”的想法。可是那男人一转过头,就发现他根本不是外国人。
——那是夏承司。
传言说克丽奥佩托拉七世长了空前绝后的完美鼻子,所以凯撒大帝和安东尼才会因她而死。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如果她的鼻子稍微短一些,世界的历史大概就要重写了。”
日记杂志曾经这样描述夏承司:“如果夏承司变成女人,那一定会变成克丽奥佩托拉七世。”
看见夏承司四十五度角的侧脸,裴诗立刻想到了这句话。
不过,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这身装束直接搬到伦敦Fashion week的T台上走一圈都可以了!
不过再一看他身边的瑞典女模特,她忽然明白了:夏承司最近一直在杂志上卖弄美色,这一身也还是在给时装品牌做代言——他还真的很适合当模特,而且是国际超模。因为模特越是超级,要的就越是那种无须任何知性、气质、性感、微笑来点缀的空洞式完美。只有当他们没有个人特色的时候,才能成为展示服装特色的衣架子。
裴诗观察了他大概几分钟,他喝十多个不同类型的客人说过话,居然只笑过两次——如果嘴角不带感情地扬一下、眼睛没露出过半点笑意也算是笑的话。
连自己妹妹订婚都顶着这种仿佛肉毒杆菌打过量的脸,真不知道大脑回路是不是真的被跳动的股票和酒店楼盘数据格式化了。
夏承司带着女模特在人群中周旋了一会儿,忽然和自己父亲对上了。他对夏明诚的态度和对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夏明诚没戴眼镜,表情也比上次裴诗在他就爱看到时温和多了。他穿着经典的黑色三件套格纹套装,那好看的脸型和优雅的谈吐,简直就是夏承司二十年后的成熟版本。同时,他翩翩有礼又不失男人气概,像是个风趣的英国绅士,随口几句话就把女模特逗得微微笑弯了腰。
和第一次见面时的苛刻相比,这一天的夏明诚让裴诗略微压抑,却令夏承司有些反感地皱了眉。夏承司低头对瑞典女模特说了两句话,又指了指别处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离开,谁知女模特竟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手。夏承司瞥了一眼夏明诚,看着其他方向轻微地吐了一口气,放下酒杯离开了。
裴诗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算什么……
夏二公子的魅力指数居然没有拼过自己老爸?
他走掉没几分钟,那女模特笑得更加花枝乱颤了,甚至激动得眼角都微微泛出泪水。夏明诚却一直是一副谦恭礼貌的摸样,在女模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后,迅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女模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尽管笑得灿烂却嫩得青涩,并没有什么端着的矜持,当场就拿出手机给他打了个未接电话。
这时裴诗才想起,夏承司有四个工作号码和一个私人号码,印在名片上的号码没有一个是他会直接接听的。对照刚才女模特对夏承司那种挑衅的目光,应该是他的高姿态又惹恼了一位美人。
刚进场就看见如此精彩的一幕,裴诗差点忘记要拿起邀请函去登记。夏娜确实很重视这次订婚宴,甚至连邀请函也是与主题搭配的紫白色。
当她走到服务台的时候,却正好撞上了同时也在登记的韩悦悦。
“悦悦,是啊,可能是我没听到。”韩悦悦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动作和不自然地拍拍手袋上装手机的地方。
“刚好我想和你谈谈,待会儿你有空嘛?”
韩悦悦立刻看了一眼夏娜的方向:“那,那一会儿再说吧,我有点事要过去一下。”
她几乎像是逃亡一样加快脚步走掉了。
裴诗并没有去挽留。她心里清楚,韩悦悦心里肯定有很多不满。毕竟自己一声不吭就去了日本,只让小曲给她发了消息,把她需要练习的曲目和方式都交代清楚,也不告诉她自己的行踪。
不是不愿意说,只是但凡与森川氏扯上关系的人或事,多少都有些不安全。既然老爷子看的严,她还是和韩悦悦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一个人走向小型的白色舞台,却只看见了公主一般的夏娜,完全不见柯泽的影子。
柯泽在隔壁的小包间里,看着自己母亲对着窗口的背影。
夜尚未深沉,艾希亚大酒店外沿有无数蹲点的记者。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酒店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多往里面看几眼。然而,冰冷的玻璃窗像是一道永远不会敞开的大门,把里面的盛宴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让两边的人都以为彼此的世界是沉默而黑暗的。
颜胜娇穿着米色的希腊式长裙,盘起的发蓬松而柔软,露出了仿佛不会老去的年轻的颈部。这一身打扮让她的背影看上去只有三十岁。
然而,她的容颜倒影在玻璃上,眼神冷酷到接近无彩: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跟我说的haul。”
柯泽握紧双拳,对着自己一向害怕的母亲,终于鼓足勇气,挺直了背脊:
“对。现在我来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作了这个决定,而不是征询你的意见。”
他刚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颜胜娇却冷不丁地说道:
“六年了。”
柯泽站住了脚,“什么意思?”
“六年了。”颜胜娇垂头看了看手表,“人生短暂,变数太多,哪怕是一分钟,都可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连他爸妈都认不出的样子。六年,你认为这女孩还是当年那个柯诗吗?”
“……在 我眼中,她和当年没有区别。”
颜胜娇徐徐转过身,细长的眼眸扫向自己的儿子:“如果你真有底气了,根本不会告诉我。”
“我只是尊重你。所以,希望你也祝福我们。”
“如果你真有底气,就不会告诉我。”颜胜娇只是机械地重复道,“就像你母亲我,如果决定做什么事,从来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下一步会怎么走。”
她抬眼看他,连转眼的动作都十分缓慢:“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不后悔。”
订婚宴大厅。
看见两位主持人走上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男主持人推了推黑框眼镜,拿着话筒,朝大家澎湃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八月二十五日晚,柯泽先生和夏娜小姐的订婚典礼!”待女主持人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后,他又继续说道:“首先,有请我们的两位新人……”
夏娜站在灯光下,脸颊绯红地等待柯泽出现。
裴诗随着众人一起鼓掌。
记忆真是一件恼人的事。看见这满世界的紫白色,她想起的竟是他们的少年时光。
那时她刚到伦敦,还是个对英国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愣头青,连开口跟外国人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知道柯泽有女朋友的当日,自己很不幸地淋了雨大病一场,因此也错过了和朋友一起去银行开会的会面。这件事却传到了柯泽耳里,他约她在银行门口见面。
那天下午,他穿着两件套的学院风的灰色毛衣和衬衫,抱着两本厚厚的英文书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巨大的Barclays标志下。银行是宫廷式的米白建筑,标志是天蓝与雪白。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那么多出入银行的精英中,却丝毫不显弱势。她感觉挥挥手跑过去,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些傲慢地扬起下巴指了指银行里面,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
当时她跟在他的身后,却在门口被人挤散。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面走。
他始终没有回头。
但与那么多陌生的人擦肩而过,有哥哥的带领,她却不再感到害怕了。
明亮的台阶上洒满了薰衣草花瓣。
裴诗用力地鼓掌,直到掌心都有些发痛了,才渐渐放满了速度,随着众人垂下了手。然而,几乎是在手掌刚垂下的瞬间,手腕就被人拉住,将她直接拉入了人群,走向那个台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见的竟是那个比以前宽阔成熟的背影。
她穿着无袖的裙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隔着袖子拉拽她。他的手掌微微发热,让她的手腕也发烫起来。
她看见了夏娜越来越惊诧的眼神。夏娜像是患上心脏病一样呼吸困难,胸口上下起伏,看见他们走上台阶,她似乎很想追上来,可是前脚只迈出一步,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终于,柯泽把裴诗带到了台阶上,一把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喘着气说道:
“今晚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
全场一片死寂。
这一天参加他们订婚宴的客人,很多都是柯泽的英国老同学。他们不是没有看见来赴宴的裴诗,但鉴于她消失太久,都没敢很确定地上来和她说话。关于她和柯泽之间乱七八糟的传闻,几乎所有人也都听过。所以看见这一幕,他们隐约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部惊呆地看着这两个人。
被抢了话筒的主持人同样余惊未定,双手还放在胸前,维持着拿话筒的姿势。
但是,等了很久,柯泽都只是拿着话筒,细微地喘气。
不论是视野还是头脑,都像是一下清醒了。
他却看见了台下的夏娜。夏娜紧紧抿着嘴,发红的眼中充满泪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夏娜露出这样的眼神,但在人多的地方见她这样,却是第一次。
闭上眼,那些过往灰暗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牵着狗满口脏话的粗野鬼佬,那一张张不堪入目的洗印照片,小诗住在医院里死了一般的眼神,小诗抱着弟弟痛哭的背影……
他深呼吸,再次睁开眼睛——
“那就是,我找到我的养妹妹了!”他举起裴诗的手,搬出了他多年纨绔子弟的拿手绝活,脸上绽开比真笑还要灿烂真诚的假笑,“几年前她因为受伤提前回国,之后出了一些意外,就没能联系上,但今天她在音乐会上大放光彩,让我们兄妹再次团聚!……来,小诗,现在到你发言的时候了。”
柯泽把话筒递给了裴诗。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松开了紧握她的手。
客人们有的大松一口气,有的为他们感到高兴,有的满脸失望,有的云里雾里。
裴诗接过话筒,有些迟疑,但完全不怯场,疏离而淡漠地对着话筒说道:“各位晚上好,我是裴诗。”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太冷静,整个场面就像是即将加热到一百摄氏度的水被拔了热水器Сhā头,忽然平定下来。
她摊手指了一下柯泽:
“如果我哥哥刚才所说,我是柯家的养女。本姓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姓裴,非衣裴,生父是金树国家音乐厅前首席音乐家兼指挥,裴绍。”
随着最后一个名字的出现,好不容易平定的气氛忽然又一次炸开了!
长久以来,柯诗神秘的身世之谜,竟然是这样的!
讨论声激烈地响遍了会场,就连知道她身世的柯泽,完全无关的夏明诚都被她突然的宣告镇住了,更别说是夏娜。
夏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诗,泪水几乎干涸在了眼眶。
着一定是这个晚上最可怕的事了,程度甚至和柯泽拽着裴诗上台不相上下。
这个女人……竟然是她最崇拜的人的女儿……
待议论声稍微静了一些,裴诗有继续说道:
“这么多年感谢我的养父柯平步、养母颜胜娇还有养兄柯泽的照顾,现在也到我努力工作回馈你们的时候。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Mori Japan 推出的小提琴手,五岁开始学小提琴,擅长演奏帕格尼尼、维瓦尔第和梅纽因,有创作天赋与改编才能,曾经获得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英国赛区的冠军,也收到过英国肯特交响乐团独奏小提琴手的入团邀请。这次在柯娜音乐厅表演,意向是与夏承司先生合作,建立一支柯娜音乐厅的官方管弦乐队,同时也延续了我父亲生前的梦。”
她说的这些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许多著名音乐家都不敢这样介绍自己。但奇怪的是,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在自吹自擂。
而她始终没有看夏承司一眼,就好像有十足自信对方一定会同意一样。
只是,如果她只是说建立一支管弦乐队为柯娜音乐厅表演还好,就算她本人没有实力,在有Mori那么强大的后台支撑下,夏承司都没有理由拒绝。
但她特别强调了“官方”二字,就像完全没听过夏娜上个月才发布的消息“柯娜管弦乐队宣布成立”一样。
**8
室外的草坪上。
裴诗把披在肩头的丝巾裹紧了一些,仰头把混着醒酒药的酒喝完。
星辰在黑空中极其稠密,一圈圈连成串,就好像昂贵的宝石项链一般。而高楼的灯光像是历乱的萤火虫,在城市的夜景中一闪一闪。
“你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听见这个声音,裴诗扬起了嘴角,回头看向身后的夏承司:“这叫孤注一掷,是跟夏先生学到的东西。”
夏承司淡淡地挪开视线,甚至懒得回答他。
裴诗拿起两杯门前推车上的香槟,站在阶梯下看着他:“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和夏先生喝两杯?”
“想灌我酒?”夏承司微微挑起一边眉。
“和你喝一下酒而已,怎么疑心病这么重。”裴诗走上台阶,把高脚杯递给夏承司,“如果你酒量不好,那我干了,你随意。”
星光映入夏承司琥珀般的眼。被这样盛极容颜的人注视,就连裴诗与他对望都觉得压力有一点点大。好在他并没有看她太久,只是沉默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可他这接杯子的动作却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指。
其实只是食指与中指轻擦一下她的手背,薄薄的温度几乎无法察觉。她却像被高压电流打了手,杯中的酒水微微一抖,差点泼了出来。
夏承司没太大反应,她被自己有些夸张的条件发射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和他见面很多却没有几次肢体上的接触,所以才会……除了白天差点摔倒的时候,还有近一年前,在他家泳池旁边……
裴诗忽然想抽自己一耳光!
想什么不好,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想到那时尴尬死的场景!
但念头这东西向来越赶就越阴魂不散,当时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夏承司的臂膀揽住她的腰,手指Сhā入她的发,胸膛炙热,嘴唇也……明明已经过了快一年,但所有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甚至只要稍微一回忆,脸就会有些发烫。
她没有看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还很是豪迈地把杯子倒过来炫耀给他看。
夏承司轻笑一下,也将她递上的酒干了。
裴诗又拿了两杯酒,这一回是红酒,递给了他:“能否让我为柯娜成立管弦乐队,夏先生爱妹心切,心里可能早就已经有打算了,对吗?”
夏承司自然地接过酒,晃了晃酒杯:“这你不必激我。如果凡是都要用家庭作坊的形式运营,盛夏集团也发展不到今天。”
“这么说,在你眼中,小提琴手的才华高过身份了?”
“不,我对才华这种虚幻的东西没有兴趣。盛夏是商业机构,我们要的是商业价值。”
裴诗慢慢地点头:“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商业价值比夏小姐高,这个工作就可以交给我去做?”
“对。这一点我已经告诉了娜娜,她说愿意接受挑战。”
“那这也太简单了。”裴诗朝他举杯,“来,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夏承司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喝下杯中的红酒,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夏天的星星真漂亮,就像萤火虫一样。”裴诗喝完了酒,放松地靠在大理石柱上,“可惜城市里没有多少萤火虫,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方便幽会吧。”
“嗯?幽会?”裴诗抬头看向夏承司,眼中也载满了星光。
“萤火虫发光,其实是发出求偶信号。雄萤如果想要交配,会让自己的腹部发浅黄|色或淡绿色的光,去吸引雌萤。”
裴诗稍微察觉了一些。
夏承司是完全不说废话的人,居然都开始向她解释这种无聊的东西了,看样子公司里说他从不上酒桌是因为酒量差真的不是谣言。裴诗又拿起一杯鸡尾酒给他:“夏先生懂得真多,佩服。我敬你。”
诡异的是,夏承司竟真的乖乖地把那杯酒喝下去。裴诗有些紧张了,靠近了一些,像催眠一样轻声说:“不过你还没说完,如果雌萤想要回应雄萤,那会怎么做呢?”
夏承司微微垂下头:
“如果雌萤有意与它交配的话,也会发出同样的光。”
这句话简直就是贴着耳朵的热铁,从裴诗的耳廓一直烧到了耳根。
其实夏承司应该只是喝多了,除了说话略带醉意,似乎没别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他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近了,他那股熟悉的体香混着酒香,就这么飘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如果不是之前吃过醒酒药,裴诗觉得自己肯定都有点喝多了。
她顶住异性荷尔蒙的强大诱惑,又送了一杯酒上去:“好解释,我敬你。”
……
就这样十来杯酒水下肚,裴诗发现夏承司已经有些重心不稳,身子也轻轻依在了墙上。按照他这种自制力的标准看,此时的反应说明他已经很醉了。再喝下去,恐怕会睡过去。裴诗也假装醉酒晃了晃身子:“夏先生,你看,你看,今天晚上我也陪你喝了这么多了,你得好好补偿我一下。”
夏承司果然一反常态,相当绅士地扶住她的腰:“怎么补偿,你尽管说。”
“就是签个名,很简单的。”
“签名是吗……”夏承司往怀里摸了一下,“我没带笔。”
“没事没事,我有。”
裴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员工解约合同和笔,压住上面的字,指了指签名处:“这里签一个就好了。”
“不,我不签。”夏承司收住笔。
裴诗有些急了:“为什么不啊?”
“我的签名很值钱,光陪喝酒完全不够。”
“那怎才够?”
刚好这一刻,一首浪漫的小提琴夜曲演奏结束。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让时间走得格外缓慢。夏承司并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喝完了高脚杯里最后的红酒。
随即响起的曲子前奏,是荡气回肠的大提琴独奏。
一听到音乐就下意识去辨识曲目、作曲家和创作年代,已经变成了裴诗近似本能的习惯。
不过拉奏了几个音节,她就听出那是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的《探戈灵魂》,并没有留意夏承司已经把酒杯放回桌面,然后下蹲一些,撕开了她的长裙下摆!
这时,小提琴的伴奏也加入了正在演奏的《探戈灵魂》。高亢的弦音喧宾夺主,混乱了大提琴原有的沉稳。
裴诗惊得后退一步:“你做什么?”
夏承司依然沉默着,揽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继续粗如地撕她的裙子,从下摆一直撕到了大腿根部!
与此同时,手风琴的伴奏混入了探戈。随着乐器增多,音乐越开越凌乱,连人的心也跟着乱成了一团。
“住手!你在做什么啊!”
裴诗慌乱地用那块布掩住腿,但已经太迟了。一阵嚓嚓的裙子碎裂声过后,夏承司把整块布料拽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扔到了草坪里。
一条神秘高贵的曳地晚礼裙,转眼变成了露腿的斜边性感舞裙。
终于,小提琴二重奏再次加入,以极其尖锐璀璨的高音,把音乐推向了第一个Gao潮。多重乐器的合奏,第一次令裴诗如此手忙脚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听任何东西。
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大厅舞池中央。
刹那间,他们俩站在灯光下,变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
腰部被大手按住,身体被迫靠在了对方的身上,脚步被动地跟着进进退退。哦诶是快要当场晕过去,步伐凌乱得几乎摔跤。夏承司却露出了带酒意的笑:“你学过跳舞的,别装。”
她确实学过跳舞,而且教她跳舞的人还是柯泽。
很想回忆当初学舞的情景,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被眼前男人时而推开时而紧抱的野性舞姿,令她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
他握着她的手心滚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引领着她,跳着这支狂躁的阿根廷探戈舞。
……
明明只是跳舞,却几次令她莫名地感到害怕,想要落跑,可是一想到想要成立的管弦乐队,她就几近强迫地说服自己留下。
“这样你就满意了是吗?”她抬头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夏承司领着她转了一圈,然后额头轻轻盯着她的额头,抬起她的一只腿缠在自己的腰上,往后跨了一步,让她撇开腿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我看上去像这么容易满足的人嘛?”
探戈的舞姿太暧昧,过去练习的时候她的舞伴都是女孩。这一刻,她才发现,和男人跳探戈比她想的还要让人无法接受。与夏承司过分亲密的姿势让她又一次想推开他。
她懊恼地说道:“那你还要怎样?”
乐曲接近尾声,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一阵乱弹,整首曲子的巅峰排山倒海而来。
他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搂住她的背,让她深深地下腰。她的黑发像是豁然涌下的大片水流,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他望着她片刻,入了魔一样,出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跟我上床。”
男女舞者都是当日的焦点,这支探戈又太过绚烂,众人的掌声响亮得几近震碎落地窗的玻璃!
人群中一阵阵“再来一首”的呼声,让他们抢走了真正男女主角的风采。
然而,夏承司这四个字说的如此温柔,裴诗却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脑袋爆炸的声音。
她差一点就动手打人了。深呼吸,再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怒气,直起身靠近夏承司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先签字。”
乐队相当配合,立刻选了一首从开始就相当激昂的舞曲,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No.2》。
可是,他们对持在舞池,不再跳舞。
“这么说,你还真的愿意了?”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用猎豹般的侵略眼神看着他。
“可惜了,我不玩办公室恋情。”夏承司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真想和我睡觉,等你十年合约到期离开盛夏,我再考虑考虑。”
看着他忽然变清醒的眼神,裴诗完全傻眼了“你……没醉?”
夏承司扬了扬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醉了?”
“……那解约书你什么时候才签字?”
见他们不再跳舞,一些早已蠢蠢欲动的情侣和夫妇跟着进入舞池,随着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
夏承司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仿佛刚才喝的酒连水都不算:“这么说吧。Mori在日本的势力很大,是我们这边无法控制的。森川光又很重视你。如果你是我,会放你自己走吗?”
如果说之前裴诗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听到这个解释后,就已是完全的绝望。
死她考虑事情不周到,完全没想过组长那边的关系。
“不会。”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明天公司见。”
她才刚走几步,彦玲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拉开通往草坪的玻璃门:“裴诗,你……你让少董喝了酒?”她看向桌子上那一排空杯子,一副恐慌的摸样,“你还让他喝了这么多?!”
裴诗怔住:“为什么不能喝酒?”
“彦玲,你别大惊小怪。先走了。”夏承司后面那句似乎是对裴诗说的,却又没有看她。
言冷愤然地瞪了一眼裴诗,立刻跟着夏承司走了。
裴诗很是莫名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说对夏承司的事不好奇肯定是假话,但她向来不爱做无意义的事。虽然后来在夏承司那里吃了亏,但这个晚上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再继续待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森川光,拉了拉被夏承司撕烂的裙边,找服务生要回自己的外套,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订婚宴会现场。
夜色渐浓。
宴会才刚进入Gao潮,裴诗已在风中将外套旋了半圈挂在肩头,纤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前。夏承司站在人少的地方目送她渐渐疏离,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胸口却像涌起了潮汐。
疼痛如同利刃刺穿肝脏一样席卷而来。他闭上眼睛,几乎能听见风的呼吸,夜的声音。
“少董,少董?”
头部一阵昏花,他指看见彦玲的手在面前晃了晃,便陷入更深的模糊。身体里像是有蜂巢被捅破了,满脑子也都像住满了蜜蜂。
“没事。”
夏承司抚了抚额头,想走到一边坐下。可是,那种千万蜂针穿破身体的痛苦忽然一冲而上——
他立刻捂住了嘴,但手心还是载满了滚烫的液体。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闭着眼,试图保持冷静,调整呼吸,可是剧痛又一次夹着粘稠的液体冲了上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彦玲已经吓得双眼发直,失去了语言功能。
——少董的手捂着嘴,但大量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而且越来越多,从滴落下来,变成泊泊流了满地。
“救……救人……大家都过来,赶……赶快救人哪!!”她脸色发白地冲过去,嘶声尖叫起来。
**
“救护车的声音?”送裴诗回家的路上,森川光侧了一下头,“好像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去的。”
裴诗沉默着打开窗子,看着救护车高速开往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对,虽然彦玲反应很激烈,但夏承司看上去很正常,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样子。如果他酒量真的那么糟糕,早就该醉了。
越这么想,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很想回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如果出事的人真是夏承司,那她的责任就大了。毕竟灌他酒的人是自己,如果彦玲再气愤补充几句,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会又一次溜走。
而且,夏承司这个人太难捉摸。他对她回来的事一点不好奇,也不会过问。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但如果现在需要抢救的人真是他,他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和自己喝酒?有没有可能,自己进入公司时本来的身份和目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而借酒套话的人,其实是他而不是自己?
本来一直就是在钢丝上行走,她不可能再为无关的事冒更大的险。
“这附近人多,救护车警车也经常出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裴诗重新把窗子关上,没有再提起任何和订婚宴有关的事。
然而,却突然想起舞池中发生的事。
她用外套把从裙子裂缝中露出的腿盖住。
那支灵魂的探戈如此张扬,明明旋转在紫色的灯光下,却令她有一种在黑暗中完全祼露的感觉。
回到家里,所有的等已经熄灭。
裴诗轻手轻脚地走到裴曲的卧室,来到床边替弟弟盖了盖被子,却听见裴曲低低地说道:“姐,你回来了。”
“还没睡着吗?”她在他身边坐下。
“一直在想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裴诗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刘海,“姐姐有什么问题?”
裴曲在漆黑里轻轻地呼吸,小声说:“姐,收手吧。我觉得这样高调地以爸爸孩子的身份露面,本来就是一种错误。我不希望你再错下去。”
“我也不愿意借爸的光。可是,小曲,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个三年五载,完全靠自己的实力闯出名堂是不肯能过的事。”
裴曲抬起脖子,急切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整件事……姐,每次你一碰小提琴,我都觉得很可怕……我,我喜欢你这六年里的样子,很温柔,很善良,我不想你变成以前的状态……”
温柔,善良?
这不是在形容天使一般的小曲吗,几时轮到自己的头上了?
裴诗忍不住轻笑。或许这几年她曾经被小曲同化过,可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变成这样的人。如果她也和他一样了,那又有谁能保护他呢?
她之所以变成天使,是因为没有能力变回魔鬼。
“好了,小曲。”裴诗打断他,顺着他的额头摸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别任性。”
“姐姐,这世界上并不是没有温情的。你不要总是记住那些不好的事,你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想想当时在伦敦医院救了你一命的匿名好人吧。”
裴诗愣了愣,在黑暗中对他微微一笑:
“你担心太多了。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姐姐都不会离开你。早点睡吧,”
裴曲睡着以后,裴诗悄悄打开了台灯,拉开裙子的拉链,露出右上腹的肌肤,然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了一道细细的手术伤疤。
通常情况下,双胞胎如果是异性,那一般是异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的婴儿一般都是同性。
同卵的异性双胞胎几乎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原本的男性双胞胎在受精卵分离时。XY染色体里的Y染色体消失,其中一个就会变成XO,即女性染色体。在这种情况下,男婴的身体会毫无影响,但女性就会因为染色体丢失与异常而患上特纳综合征,导致后天一些功能不足。
有的人体现在身材矮小、颈后发际低、色素沉着痣等外貌异常,也有人体现在无经女性疾病、血管瘤以及内脏畸形等健康异常。
裴诗就属于后者,天生肝脏异常,但从小到大只是肝功能虚弱,并没有特别严重过,直到几年前在英国时因为感冒突然发生,转化为病毒性肝炎,而后由肝炎病毒引发了爆发性肝功能衰竭。
当时医院内器官源紧缺,医生对她进行了体外人工肝支持,但都没法挽回病危的状况。
直到一个匿名人士主动捐赠了二分之一的活体肝……
裴诗摸了摸那条伤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当时不是这个匿名人士舍己救人,她可能当时就会死在手术台上。这样重大的恩情她一直觉得无以回报,无奈无论怎么逼问医生。医生都说要尊重捐赠者的意愿不透露真实姓名,甚至连性别、年龄和国籍都不告诉她。直说捐赠者带话给她,说只有十来岁,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为世间人情温暖所感动。她无数次去教堂为好心人祈祷,盼望他或她在手术后能早日康复……
可是,这一切也是太久以前的事,久远到她已经快彻底忘记了。
或者说,久到她想逼自己忘记。
裴曲早已沉沉睡去。
很多时候,裴诗都觉得,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一块镜子,灰尘累计在他身上可以盖住他的纯洁,却不能玷污他的内心。
她打开了手机,看着背景里昏黄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忍不住抚摸着裴曲的额头。他们是如此相似。
我们的生命就是在这样无限循环着。
小树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最后树木枯萎,又有新的种子落入土壤,延续上一代的生命。
小曲说的没错,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
可是人生并不是一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寻找方法来解决。
它是一道敞开的大门,从来不曾束缚过任何人前进的步伐。如果哪一天发现一条路走不通了,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上面加了锁。
这把锁可能是甜蜜的回忆,过去的荣耀,曾经爱过的人,甚至是某一段熟悉的音乐旋律。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错误,也不会有生命的存在。
如果没有错误,或许也不会爱上某个人。念念不忘某段早该放弃的回忆,孕育在母亲的子宮里,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我们。
当我们走在熙熙融融的接到,看着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你永远不知道谁将进入你的生命,谁又会在下一刻离开,谁的背后又发生了多少故事。
借着月光,裴诗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刘海,又看向满书柜中记载着父亲生平的图书与报纸剪辑,最后视线落在了墙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右下角写着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那是父亲死亡的前一天,他带着两个孩子在公园里拍的。照片的一角上,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熟悉身影。如果不是那顶帽子,那双鞋,她也不会像太多,现在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道影子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像是一个肉眼无法看见,却被相机捕捉到的白色幽灵。
萤火虫腹部散发的光,是为求偶发出的信号。
星光像银河抖落的千万只萤火虫,点缀了大都市的灯火。盛夏的夜景太绚烂,让人们忘记了,夜,其实本来是黑色。
The End og Part 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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