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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九州羽传说 > 第三章 朔雪起

第三章 朔雪起

“少年,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向异翅的眼睛澈亮着,“是能有一双翅膀,和她一起飞翔……”

“只有暗月能陪伴着明月共舞,但是,暗月是永远不可能接近明月的……”

“永远没有例外么?”

“没有,只有千年一度,双月会有一次离得最近的时刻,那时它们只相隔不过数里,似乎你在这边振翅一飞,就能落到她身边去……但是,那其实却是永远不可能的。”

“永远么……”

二十一岁的向异翅从梦中惊醒,眼前是竹屋中的烛光,忽明忽暗地照着案前的地图,各­色­旌旗在诸城上招展着。他记起这是成王三年一月,战火正在大地上漫延着。

忽然屋外传来几声清锐笛鸣,那是手下传来的信号。向异翅笑了笑,他伸指弹了弹案上的烛焰,光影的晃动立刻把他的指令传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巨大的身躯挤开幕帘钻了进来,有着铁铸的头颅和粗壮的披鳞厉爪,凶悍的面孔下却发出一个­干­枯的声音。

“向翼者别来无恙?辰月教使向鹤雪之主致意了。”

向异翅偏过头去,冷冷道:“没想到河络族也会做辰月教的信使。”

“我只是收取钱财,为人代步而已。”一个小小的身体从铁头颅后探了出来,那是一个河络族,他们的身高只有人族的一半,“尤其在鹤雪士的营地,我觉得只有呆在我的将风里才感到安全。”

他­操­纵他的将风缓缓地举起手来,那巨手上托着一个头颅,那才是刚才那­干­枯声音的来源。

“乱世之盟刚又在沁阳城吸收了一个新成员——西门也静,皇极经天派的传人。”那头颅用黑洞洞的嘴开始说话了,“为了对付这新的天驱力量,我们派出了大军,动用了最优秀的战士与术士,但是都失败了。而离军和国师派去的刺客这次又没能除灭他们。”

“惊动离军雷骑和辰月教、诸国­精­锐、诸路宗派,那个叫姬野的人真有这力量将天下搅得如此不宁么?”向异翅只是用竹签挑着烛焰,不动声­色­。

“因为他是天驱指环的新主人,他的野尘军中有着众多的天驱武士。一只幼隼的振翅,或许可以掀起席卷九州的暴风。辰月之主一直在注视着这一切。但所有的功业,都将建在无数人的血骨之上,包括成霸者业的亲人至友。你知道辰月教的宗义,就是信奉荒神之道,置世间于纷乱离散之中,不容许任何权威与一统。所以,要把他杀死在尚未成气候之时。”

“这个战乱之世能维持多久,一百年,两百年?终有一天……”向异翅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竹签被火燃着,又渐渐熄灭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但谁来决定何时结束?绝不是天驱武者。现在普天之下,鹤雪不出,还有谁能对付天驱呢?”

“我想,你们最害怕的并不是姬野,而是乱世之盟中那个叫项空月的人吧,他与辰月教的渊源或许和我一样深呢。正好,也有另外一封信来到我的手中。”向异翅扬了扬手中的信,“他也要请鹤雪除掉野尘军。”

“看来诸侯都开始害怕了,而你们鹤雪士的箭,就将决定九州之鼎的倾向。整个九州,都在等着你们的决定呢。”

辰月信使离去了。向异翅,这位鹤雪的主人走出了他的竹屋,放眼遥望远山。这里没有喧哗的军阵,没有战马隆隆,只有弥漫着青雾的竹林与如白练高挂的山涧,但它却是九州最令人敬畏的地方之一。无数帝王名将的生死,都将由这里来做出决定。

年轻人看着手中的名册:

“姬野,天驱指环之主,使虎牙枪,原下唐骑将,后反出下唐。”

“吕归尘,青阳世子,由父青阳王吕嵩送下唐为质,后盟破将斩,被姬野救出。”

“羽然,羽族郡主,在羽族王室之变后流亡世间,传说身负姬武神的秘密。”

“龙襄,少时投入天罗,修习刺杀之术,来去无踪。”

“项空月,传为公山虚的后人,­精­通音律,博雅古今,尤其秘术高超。”

“西门也静,皇极经天派传人,­精­占星筹算,能观天象而证未来。”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一根洁白羽毛,那鹤雪之令落在哪个名字上,或许那名字的主人就将消失于世上,至少在这之前,极少有过例外。

“姬野……羽然……很熟悉的名字啊……当初还是那么小的孩童,现在却要成为死敌了。”

年轻的鹤雪之主­唇­边露出轻笑,因为他能听见这高山脚下,世上的人都在问着:

“一个天生异翅不能飞翔的羽人,居然掌控着九州的天空,这不是很奇怪么?”

“一个天生异翅不能飞翔的羽人,居然掌控着九州的天空,这不是很奇怪么?”

那直立的怪躯走到山下,躯壳中的河络才敢开口问道。

“错了,他掌握着这片天空下的人的生死,但他却不知道,自己将死于何时。”那大手中捧着的­干­枯头颅咧嘴露出了恐怖的笑容。

突然,无云的碧蓝天空之上,一道白影掠过,轻盈如落叶,迅捷如流光,转眼没向山涧去了。

数双眼睛一起向天望去。

“那莫不就是羽族明月风凌雪么。今日终于有幸见到——九州最纯白的一双羽翼。”他们感叹着。

一个穿着白­色­战衣的年轻女子坐在竹屋中,她神­色­静穆,凝望着手中的一根晶莹透明的羽毛,它渐渐地暗淡了,像雪一样消融了下去。

向异翅从屋外走了进来:“凌雪,你刚来么?”

女子静静地转过头:“我来了很久了。”

“我今早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也许会改变这个乱世的信。”

“又要杀谁呢?”风凌雪只是轻声地问。

“乱世之盟。”

“是他们?”

“风凌雪,把这封信交给卢方城的城主铁棘。你亲自去。送完信后就等在城外,如果他看完信后当夜就带兵出城,立刻­射­杀他。”

“明白了。”风凌雪答应着,接信走了出去,展出一双翼来,飞向天空。

那双翼,是雪白无瑕的。

这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原上似乎只剩了黑白二­色­,松林像重墨的苍劲字体,铺陈在巨大雪原之上,于空中望下去,如同一幅狂放的诗卷。

可是,却有谁能在高天俯视呢?

鹰自远天而来,看见了空中那几个雪白影子,竟也盘旋着躲开了。

积雪的松枝忽然轻轻一抖,雪尘被弹向空中,轻轻飘下,一双轻靴点上了枝头。

那纯白羽翼的女子轻盈地立在松枝头逍遥晃着,静静地等着前方城里的动静。

黑洞洞的城门口传来沉闷的开启声,一条火把长龙从城里鱼贯而出,为首的大将正急促地催促着马匹。

风凌雪平静地从腰间箭壶中轻轻抽出纯白­色­羽箭,再缓缓拉开弓……

空中一道白光闪过。

风凌雪转头展翅而去。她已飞上高空,城门口才传来惊喊声。

……

近百里外,沁阳城。

小城中,一支仅数千人的军队正驻扎着。城头,士兵们紧靠着火堆取暖,蜷缩着连动也不想动一下,雪落满了甲袍,身体像是就要被雪掩埋了,只有那主帐前的大旗在北风中猎猎狂甩,成为惟一有生气之物。

忽然有马蹄声自远处而来,一马狂奔雪沫四溅,转眼来到城下。一个白袍年轻人奔上城头,直入楼殿中。

殿中­阴­暗竟连炭火也没有一盆,只有一位黑甲将军在案前静静抚额而思,连这猛吹进来的风雪,也全然不顾。

“空月兄,离军动向如何?”黑甲者姿势未动,声音也像久冻坚冰。他正是野尘军的首领姬野,虎牙枪之主。那些密使们要请鹤雪去杀的人。

那走入殿中的年轻人拍拂着袍上的雪,忽然间那雪尘全部飞扬起来,闪亮着向殿穹飞去。年轻人像是站在光辰旋舞的中心,雪芒消尽后,他身上一点雪印也没有留下。

姬野笑道:“项兄爱惜自己的衣服,有如玉莺爱惜自己的羽毛啊。”

那年轻人便是以智略异术著称的项空月,乱世之盟六人之一。这俊朗青年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原本想带兵来投靠我们的卢方城铁棘,昨夜忽然惊慌弃城而逃,然后在城门口被人一箭­射­死。”

项空月扬起手中的箭:“一支纯白羽毛的箭。”

那支箭被递到了姬野的手中。

“让羽然来看看吧。”姬野紧紧握住了那支箭。

风把城楼帐帘猛地激起,随着狂喷而入的雪片,一位美丽女子走了进来,毛绒护耳,银簪长发,厚袍裹不住她的轻秀身形。

“羽然,这是你们羽族的箭。”姬野站起身来,把这支箭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那名唤做羽然的女子举起那支箭,看见它在手中渐渐地化了,成为一团莹辉,洒落无痕。她的眼睛睁大了,望着自己的手,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铁棘是被人从近一里之外发箭­射­死的,他周围的士兵连对方的人影也没瞧见。就算那人有着羽族超远的眼力,可也不可能把一支普通的箭­射­出这么远。这箭不是用实物制成,而是发箭者­精­魄之力的凝结,就算是羽族,能使用这种箭术的也只有他们了。” 项空月缓缓说着。

姬野望向羽然:“鹤雪团?”

没人再说话,鹤雪团这三个字似乎比千军万马的来临更恐怖。

殿中沉寂无比,只有殿外风雪的呼啸声。

“啊!昔有美人长空至,一箭­射­穿我心窝,透心凉兮向天呼,美人去矣不还顾……能如此死法,真得意境也。”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一高瘦之人从梁上倒挂下来,持酒壶向口中倒着热酒,似乎正诗兴大发。

羽然脸­色­发白,猛地转身走了出去。

那高瘦之人像是醉得挂不住似的,“啪”地摔了下来,在地上一个滚翻,看似狼狈,可酒却一滴也没有落在地上。

“龙襄,莫非你昨晚偷了我的酒,就是睡在这梁上的?”项空月摇头道。

那人正是乱世之盟之一的刺客龙襄,他手不支地,靠腰腿力就忽地直起身来,如一根倒木神奇地站直了,好奇地看着门口:“那丫头怎么了,我拿羽族开玩笑她好像不高兴。”

羽然在城头,呆呆望着天空。当龙襄叫嚷着蹦到她面前时,她微偏过脸,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

“怎么?来的不是姬野让你失望了?”龙襄笑着问。

“没有。”羽然淡淡地说,“我倒希望现在他哪儿也别去。因为鹤雪团的箭会随时从天上­射­来。”

“哦,是吗?但那个多嘴讨厌的龙襄就最好能被一箭­射­死,对吧?”龙襄对着天空大喊,“喂,有人吗……我在这儿……你听得见吗?”

羽然气得一把将龙襄推倒在地上,“你怎么这么爱闹?”

龙襄坐在地上大笑起来:“哈哈,这回顾不上烦心了吧。”他拍拍灰站起来,望着天空大声说:“人的生死是在自己,不是天定的。我自幼学刺杀之术,从来只有我决定别人的命,不会让别人来决定我的命!”

他看着羽然,眼中忽然没有了戏谑:“也不会让人来决定我所关心的人的命运。”

羽然转过头去,虽然不想理他,可脸还是微红了。

龙襄转头微笑着注视前方道:“你安心睡吧,我会守护在你窗口的。”

羽然笑道:“你若守在我窗口,我哪还能安心地睡着。”

“嗯,放心,不论是鹤雪团还是姬野,我都绝不会让他进去的。”

“你……”羽然再次被逗乐了,可这笑容很快就消逝了,“太危险了,你不是不知道鹤雪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即使是你,也……”

“正是因为这样,刺客去会杀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龙襄一转头,身形如风远去了。

“龙襄!”羽然焦急地喊着。

夜晚,姬野一个人站在城头,望着深邃的夜空发呆。

白衣的羽然从后面蹑足而来,轻步落在他的身畔,也抬头望着天空。

“今夜没有星辰,有什么好看?”

姬野转头望着羽然,眼神闪烁,像是心中早藏了许多话,却又只复望向远空。

“羽然,你说将来,我会死在谁的手里?”

羽然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将头轻靠在了姬野的肩头,但只是微微一触,就离开了。

“在这乱世之中求生存,怕有何用呢?”

姬野笑叹道:“这世上名将,有几个是死在更高者的手中的?还不是落马于乱军之中,毙命于无名箭下。天驱武者不是有一说,此生若是能死在知名知姓者手中,已是幸事么。”他看向羽然,“这些话,我也只会对你一个人说。只有你知道,我也是会怕的。”

羽然望着姬野,她的双眼如星辰闪亮着,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她猛地抬头望向天空,露出惊惧之­色­。

“你也感到了么?”姬野平静地说,“我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了。他们已经来了……”

“不!”羽然忽然变得怆然,她连连倒退了几步,又猛地转身,望向殿宇一角,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但羽然的眼中已分明映出了什么可怕的影子,她惊退两步,猛转身抄过城垛边的弓箭,拉弓瞄向深黑天际,从一端移向另一端,仿佛云后正有什么疾掠而过。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把箭放出去,她持箭的手在不住地抖着,凝望着天的一角,目光仿佛随着什么越飞越远。忽然她无力地垂下弓,坐倒在地上。

姬野忙过去扶住了她。

羽然一把抓住了姬野的手:“姬野,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她全身已然颤抖得十分厉害,这么多年来,经历了无数生死一线之刻,但她这样的难以自控,还是第一次。

姬野把羽然轻搂在怀中,像护住一只颤抖的小鸟。

“羽然,被鹤雪士从天空注视过的人,真的没有幸存者么?”

……

风凌雪悬停在高处的寒风中,负手望着城头的那两个相拥的影子。一阵云雾涌来,她的身影消逝了。

……

片刻后,她的身影轻落在城外的巨杉顶端,轻轻地抽出箭,缓缓地搭弓。

忽然她身后响起笑声:“你能不能一箭­射­死你身后的人呢?”

龙襄裹着一身宽大的红袍,站在风凌雪背后几丈外的另一棵巨松顶端,像是在酒宴前而不是战场上。他得意地坏笑着,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战斗漫不经心,但手早轻按住剑柄,在任何一个瞬间他都能轻易地削下几丈外的任一片树叶。

与龙襄丰富的表情相反,风凌雪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她轻轻放低弓,低头像是在想什么,猛然她的手又抬了起来,眼神中是明澈的杀机,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一里开外城头的姬野已被一箭­射­倒。

龙襄惊吼一声,一剑劈向风凌雪的后背。他没想到眼前的人是不顾生死也要完成使命的人,这和他的人生理念差得太远,使他贻误了时机。能背对龙襄而逃过他的剑光的人并不多,但风凌雪一个漂亮的侧翻闪了开去,她所站的松树巨枝带着积雪坠向地面。

而风凌雪转身的同时,龙襄已掠向另一棵树­干­,想封死她飞起的角度,第二剑也凌空而来。风凌雪疾向后跃,但血雾仍从她身上溅出来,她的手早已搭住一只箭,但却一直未发。直到龙襄一点树­干­横纵向另一侧准备接近再一次出剑时,风凌雪的眼中才又露出了那冰一样的神采。

龙襄听到了弓弦的响声。他的剑挥了出去。空中有什么落了下来。

是箭。

是箭尾。

箭头已深没入大树深处,因为它穿过了龙襄的身体。

龙襄在空中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想从她的目光中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能­射­出这样凌厉的箭的理由。然后他噗的一声摔在雪地上。

风凌雪的另一支箭早搭在弦上,但她一转身将它­射­向了林中深处。

那里隐藏着的野尘军弩手没有一个能有机会从树后走出来,在他们想探头的时候,箭已穿透了他们身前的树­射­中了他们的心脏。

倒在地上的龙襄又支撑起了身体,他靠在树上,捂住胸前的伤口,脸­色­苍白,却仍然笑着。

“从你选择这个地方落脚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你的翼和腿都被我砍伤,箭壶里只有二十支箭,你没有了箭还能做什么?虽然你能用­精­魄凝箭,可是那需要时间,面对围攻是没用的。我不想杀女人,尤其是雪白翅膀的女孩子。我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也希望我们下次不要再碰见。”

风凌雪手中搭着最后一支箭,密林深处至少还藏着几十个弩手。

如果她这时转身,龙襄一定逃不过去,但她也会死在龙襄的剑光下,或是被后面的弩穿透。

她站立了很久,林中只有风声呼啸,远处离国军仿佛已攻上了城头,欢呼声浪远远传来。

她终于缓缓放下了弓,龙襄看着她仍然不敢放松气息,因为他知道即便箭还在箭壶中,她也能在一瞬间把它钉在你的身上。

风凌雪不再持着箭的时候,她眼中的寒冷杀气就消失了,融化的目光中重新流动起对生的渴望,她拖着重伤的身体艰难地向林中一侧走去,雪地上留下深红的痕。伤痛使她栽倒在地,但她咬着牙用双手向前爬去。

在这个时候,她又恢复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极力渴望生存下去的脆弱的生命。

龙襄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被她重重­射­了一箭,现在他会想去背着她离开。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呼啸,两个白衣的鹤雪团战士飞过松林上空。

林中的野尘弓弩手惊动起来,将弩对准了天空。但鹤雪士的箭更快,转瞬间两个野尘弩手栽倒下去。

龙襄握紧了剑,这时他发现风凌雪也停止了挪动,她的身体不再颤抖,他若一动,她的箭也将至。

战场上宁静的光­阴­总是极短的。龙襄苦笑。

鹤雪士们俯冲下来,一个漂亮的滑翔,把风凌雪带向了天空。

当他们在天空成为了小小黑点,野尘军们才冲出来跑到龙襄身边为他包扎伤口。

“可惜,我并不怕死。我只是有点吓住了。”弩手队长辩解道,“那个女人真不是人。”

“你不怕死,可是我怕!”龙襄恼火地说,“我还想活着回去见兄弟们呢。我也想把大家活着带回去。”

他又抬头,望着已空空如也的青天:“她也怕死,我想,她也有想活着回去见到的人。”

“怕死的人才可爱嘛!”他这样表扬自己。

……

向异翅来到风凌雪的屋前,忽望见门前挂着的银­色­风铃,定了一定,似有什么触动心事。他走进去,医师们刚刚为风凌雪包扎好伤口,正把血衣捧出来。见向异翅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神­色­沉沉地出去了。

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身边坐下,看着她双目紧闭,想伸手去为她整整被角,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

“姬野没有死,对吗?”风凌雪睁开眼睛问。

“你知道了?”

“箭­射­中城头那人时,我已感到那人不是真的姬野。”

“是他们使的计,乱世之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箭术无双,可却心机单纯,龙襄才有机会将你砍伤。”

“我的伤何时能好?”风凌雪偏过头去。

“至少三个月吧。”

风凌雪沮丧地用手紧拉住被角,那神情倒像个为太久不能下床玩耍而忧愁的小女孩。

两个羽族使者落在了鹤雪的营中,被卫士阻拦住,正大声呼喊着什么。

“怎么回事?”向异翅走出来,冷冷问道。

“羽王特使来了,请向翼领前往议事。”

向异翅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笑道:“正好。”

“等等。”背后传来清冷的声音,他们回头看去,风凌雪裹着战袍,被搀扶着正站在他们的身后。

“风凌雪,你没有事情吧?”二使者向她致意并惊问。风凌雪虽只是鹤雪一员,但却是羽族的高贵一氏。

风凌雪来到向异翅身边,轻声地说:“你不要去,他们现在已经……已经对你很猜忌。”

“如果这次羽王又让我收手,我会告诉他,我想一箭­射­死他。”向异翅冷笑着,“你下去养伤吧。”

“我代你去见首领吧。”风凌雪低头说。

“你下去。”

风凌雪却不回屋中,她默默地走下了台阶,走过两个使臣的身边时,她转头扫了他们一眼。

那两人便抖了一下。

转头看着风凌雪的背影,他们小声说:“此人不除,又怎么能对付向异翅呢?”

他俩的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向异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走吧,去见羽王陛下。”

羽族的王宫并不辉煌,因为这是一个流亡的国家。当年那场战争以翼在天的逃离为结束,贵族申祈成为了新的羽王。但羽族王室已失去了对羽族诸城邦部落的控制,现在身边只有他的卫队——鹤雪团。他们随着天下大势,像空中之国,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一年前它的王宫是高高雪山上的一间小木屋,现在又是峡谷中的一个地下城堡。

“他们下重金来取乱世之盟的人头,你要加紧了。”幽暗的火光照着新羽王申祈的脸,他正倚在石椅的­阴­影中。

“他们下了重金取的,不仅是乱世之盟的­性­命,还有我和鹤雪士的­性­命。”向异翅冷笑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乱世中,谁不希望看到天驱和鹤雪两大势力拼个两败俱伤呢?”

“你太看重他们了。”

“鹤雪士的­性­命对你来说,只是用来换取酬金的吗?作为羽王,几年来你从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要把跟随你的这些人带向何方,也许你更满足于这种看不见天空的生活。”

“看来你也许觉得王室再不需要尊重了。”申祈面­色­寒冷。

“是你自己太让人失望了。你不关心羽国的未来,那么有些事只有我来做。”

申祈忽然大笑起来。

风凌雪浸浴在药水里,听到了天空传来的杂乱的拍翅声。她艰难地立起身来,用力包扎起伤口。

鹤雪团右翼领路然真落在了左翼的营中,脚一沾地便高声喊着:“左翼领风凌雪在哪里?”

风凌雪脸­色­苍白地从帐中走了出来:“有什么事么?”

“羽王有翎符在此,风凌雪等众跪下听令。”路然真高举一金翎符箭,“从今天起,左翼所有战士划入右翼,由我路然真统一率领,风凌雪你以后就是我的副将,现在就开始拔营。”

“向异翅不会回来了么?”风凌雪看着雪地,低声平静地说。

“我也希望他能回来,不过他暂时会不能管理左翼一段时间。”

“明白了。”仍然是低低的声音。

“你起来吧。”路然真道。

风凌雪像是尽了很大力气,但仍然站不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伤!”路然真拉起风凌雪,将她转过身去,查看着她的后背。路然真眼中露出惊异神­色­,又扯开了风凌雪的衣服,手按上她的伤口,风凌雪咬牙强忍着痛。

“真可惜,背上翼展处的筋已经断了,你若是再想强行凝出羽翼,将来就可能永远也不能飞了。砍伤你的人有手好剑法。”路然真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酷刺心:“看来鹤雪团第一杀手……就这么毁了。”她猛转过身去,“反正你也不能飞了,就留在这儿吧,其余人跟我走!”

扑啦啦,羽人们飞上了天空,把满天风雪甩在身后,只留下风吹动废弃的帐篷。风凌雪孤独地立在大雪之中,静静不动,仿佛不知寒冷。

她静静地站着不动,渐变成一个雪人儿,天­色­越发暗了。

远处传来了狼嗥,还有人的喊声,那是曾被鹤雪团赶离此地的人族,他们看到羽族大队飞去,就赶回来看有什么东西捡。

风凌雪手边没有弓和箭,她一动不动像是冻僵了。

被人族驯使的猎狗群闻见了羽族的气息,更加急促地奔跑了起来。

风凌雪仿佛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直到一个身影来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拍去她身上的雪,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我再也不能飞了。”风凌雪低低地说。

她眼前的人是向异翅,他伸手在她头上重重拍了两下,风凌雪的头发终于露出黑­色­了。

“谁说的?”

“路然真。”

向异翅笑起来:“别听她的。”

风凌雪像个孩子似的点点头。

“走吧。”向异翅大步向前走去,他身后的雪地上散落着群狼的尸首。

风凌雪沉默地跟了上去。

沁阳城。

“羽族长老们为我们所做的调停失败了。羽族王室现在也不能控制鹤雪团了。风凌雪受伤后,鹤雪右翼领路然真继续接受了除去我们的任务。”月夜,一位使女站在水边楼台的帘外说。

“我也料到了……”内室帘中的羽然叹了一声,“我只觉得很对不起姬野和龙襄他们……”

“郡主,你没有必要为所有羽人所做的事负责的。”

“我去看看龙襄的伤。”羽然走出帘外,向楼台另一处走去。

……

龙襄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屋顶哼着曲调。羽然在帘外轻问:“我可以进来么?”

“哇……”龙襄想要跳起来却弄痛了伤口,龇牙咧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这个笨蛋,谁要你去和鹤雪团斗,现在……现在……”羽然在帘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龙襄一边吸凉气一边说,“哎,除了被那小丫头­射­断肋骨之外……”

“你要不要紧?”羽然急得一下就掀了帘子进来,两人忽然又是大喊一声,羽然红了脸跳出去,龙襄慌乱中扯下了整个帐子把自己缠住。

“这下我吃大亏啦!”龙襄高喊,“下次我一定要想办法扯平的……”

“你、你故意的吧……”羽然拂袖而去。

龙襄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呆呆地望天花板:“啊,骂我一顿总比苦着脸对着我哭强多了。”

可羽然又腾腾腾大步走了回来,把一堆药瓶隔着帘子一个个甩进来:“你这个无赖……”

“哎呀,羽族的丫头手头都这么准么?隔着帘子都打中我肋骨……”

“活该你!”羽然又气又笑,停了手,“那些可都是羽族的好药,你可不准浪费,全部给我用掉。”

“要是有美人帮我搽……哎呀哈!又被打中了!你手上怎么还有一瓶啊,我全身的肋骨都打断了……”

“找那个­射­伤你的小丫头去哭吧!”羽然转身便要走。

“羽然……”龙襄忽然叫住她,声音中多了几分急切和郑重。

羽然猛地站住,不知为何有了几分紧张。

“羽然……我想问你,鹤雪团和你们羽族王室的恩怨到底是怎么回事?”龙襄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开始一本正经地问。

羽然倚在门外竹墙上:“那是……十几年前了……”

她缓缓说来:“羽族和人族的不同,只在于体格轻盈瘦弱,但却可以从背后凝出翅膀……但羽族的飞行是靠感应双月的力量,受天象限制极大,大部分羽族只能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力最强时凝翅一次,一年只有一天时间可以飞翔。而少数羽族能在每月的月力最强之日飞翔。而能每日飞翔的羽族,则是少之又少。

“鹤雪团本来是羽族的­精­英,是从全族中挑选体质特优之人,加以绝不外传的秘法严格修炼而成,他们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不受星辰运行的限制,不必在七八月的起飞季也可以飞行。本来绝大多数羽族一年只有一日可以凝羽飞行,但鹤雪士却可以随时凝结出羽翼,但这种秘术极耗体力与­精­神力,几十万族人中,最多能有几十人练成。可这几十人就足以使他国再不敢轻易与羽族为敌,但是后来……”

“后来?”

“后来发生了一件大变故……”羽然眼神迷茫了,“那就是宁澜羽族正统之争。”

“似乎有所耳闻。”

“多年前,宁州羽氏家族击败翼氏家族,建立起羽族第三王朝,而翼氏率拥护他们的残族一支,渡天拓峡逃至东陆,在澜州建立起流亡的羽国。于是北陆宁州以羽姓为王的北羽族,和东陆澜州以翼姓为王的南羽族,互称正统,势如水火……十四年前,北陆瀚州蛮族向宁州羽族大举进攻,举火烧林,北羽族措不及防,而且大部分羽族在起飞日无法飞翔,一时羽族被大肆屠杀,将有灭种之灾。终于到了七月七日那天,大批羽族逃至海边,想在起飞日之夜飞起反击。可是,到了那一天,暗月遮挡了明月,没有羽族能够飞起……有人说,在那一天,只有一双黑­色­的羽翼展开于天空,那是暗月的使者,恐惧与血火的象征。”

羽然说到这里停下了,那是回忆太沉重,压得她无法继续。

“羽然,如果你不想再说,我不会问了……”龙襄说。

羽然又沉默了很久,也许,有很多秘密就在这沉默中被吞回肚中永远地埋藏了。

“虽然生长于大草原,惯用骑兵的蛮族无法在丛林中久战,只烧掠后退兵,但北羽族也元气大伤。又过了七年,我十一岁时,南羽翼氏秘密北渡,联合北羽中的风氏贵族,发动兵变,将我们羽姓一族几乎全部屠尽,只有我跟随师父远走他乡。南羽族王翼在天成为统一南北羽族的新君,他很快就发动了对人族的战争。”

“这我当然知道,”龙襄道,“那时人族没有想到一贯部落松散、王权没落、内斗不断的羽族能集结出那样一支­精­锐的军队,翼在天颁布了鉴空诏,把羽族按飞行能力分为九等,前三等人全集合起来编为军队,给予他们极高的荣勋,许给土地奴隶,羽军人人奋勇,北陆游牧人族和东陆胤朝人族竟然都抵抗不住,连连败退。”

“但为了战争翼在天也把国内的羽民压迫到了极致,尤其是那些飞行能力弱的下三翼羽族,和被羽族所卖为奴隶的人族。他们终于忍无可忍。这时,一双黑­色­的羽翼再次出现在天空,人们视之为灾变将临的象征,羽族也终于再次内乱。”

“黑­色­的羽翼?那究竟是谁的?”

“就是我们现在的对手——向异翅。”

龙襄沉默了。

好半天,他才又问:“向异翅?可似乎从来没有人见过他飞翔。”

“因为传说……他一展出翅膀,血与火就会降临世间。”

“有这么神?”龙襄哼一声,“我才不信。”

羽然接着说道:“我没有见过向异翅,但我听人说他是鹤雪团里最怪异的一个人,当年,他被鹤雪团收容时已经九岁了,已过了受训练的最好年龄,体质又差,像受了过度惊吓,极少和人说话,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全鹤雪团都没有人把他放在心上,平时只把他当作一个打杂的,就这样又过了数年……就在那一年中秋,飞翔之日,他突然变了,他的背后,扬起一双纯黑的翅膀,那是羽族所没有的羽­色­,人变得又凌厉又高傲。从此所有的人都觉得在他的俯视之下。那时澜州羽族正有王位之争,鹤雪团倒向哪边便成了那派能成势的要因,而向异翅竟凭他一人的影响力,将鹤雪团控制于自己翼下,左右了王室的命运……我那时在随师父修行,早已不在王室之中,不然,也许我也会落入他的股掌。一年间,王室成员死之七八,血亲宗派互相成仇,大半归向异翅所赐。即便如此,许多人觉得向异翅还是忠心羽族的,只不过手段太过狠辣。而我作为千里外的旁观者,却有一种感觉: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每一桩看来偶然的事件,都由他­精­心地控制计算而成。此人计谋之高,心机之深,实在令人畏惧……”

“我才不信他有什么大不了,他要这么厉害能把王室玩弄于手中,早就应当了羽族的王了,怎么现在还只是鹤雪团的首领?”

羽然愣了愣,说:“其实,向异翅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没有人能看清……这也是我想不通之处……”她在帘外踱步,“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个人,好像极其厌恶权力……憎恨强大的力量,每一个想依靠鹤雪团的力量而取得权力的人,最后下场都很凄惨。如果不是不得已,他甚至会不与任何人合作……”

“但你怎么会了解他在想什么?你从未见过他,听说到的也不会比我多多少。”

“这就是女子的感觉了。”

“呜……”龙襄起哄,“你怎么就不曾对我这么有感觉过?”

“你……你这德­性­我连看也不想看见!”羽然气冲冲走去水边观月。

“真的没感觉?”龙襄歪歪头,坏笑起来,“对了,羽然!忘了说了,我早盖上被子了,其实你刚才不用一直站在门外说的……”

门外仿佛传来羽然气得栽入水中的声音。

“看……”一野尘军校在城头指着天惊恐地大叫。

可就在这时,一支箭穿过他的嘴将他钉于柱上。

天空中,成百白­色­羽翼飞掠而下,轻弹指间,箭雨漫天而至,却又­精­准无比,守军开始崩溃了。

“羽将军!龙将军!鹤雪团偷袭沁阳,快走!”有将官冲进楼台大喊。

“来得真快!姬野他们才出城迎战离国军半个时辰。”龙襄一下跳了起来,再不做那些哀伤叹痛的鬼脸。

“鹤雪……风行电掣间,生命宛如泡影,豪雄顿作灰烟……”羽然望着远处城头翻飞的白翼,怔怔出神。

“你这时候还有心情念诗?快去迎敌!”

“这是当年羽王赞叹鹤雪团英姿的一段话,可惜……可惜……”羽然望着,眼中几乎落下泪来。

“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丢了沁阳城,我们怎么向姬野交代。”

羽然摇了摇头,“他们不是来夺城的,鹤雪团从来不和敌人硬碰,也不会固守一个地方……他们是来杀人的……”

“那你还不快走?……喂,小姑娘,是不是要我抱你走啊?”

羽然看着龙襄,眼神中带着惆怅:“龙襄,你为什么还只想着我?”

“我知道你已经被我所打动……不过现在是抒情的时候吗?他们就要到了,小姐,你快凝出翅膀飞吧,哦嘘,哦嘘,咕咕咕咕,快飞啊……”

羽然低头集中­精­神,她背后开始漫出蓝­色­光辉,光缕渐凝结成翼,她忽转头大声道:“龙襄,我不会抛下你独去的,我带你一起冲出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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