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杀几个人?”徐渭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而今这年岁,骨头都长硬了,便是舍得下苦功夫去练武功,也难有大成,最多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杀了这三五个人你又能怎样,大仇就能报了?你若是与那些匈奴人打斗时丢了性命又怎么办?你这妹子又打算如何安置?你们家的香火还要靠谁来延续?”
徐渭那一句句话就跟刀子一般剜心,男孩到底年岁小,怎么承受得住,咬牙想反驳两句,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乱,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掉。小姑娘怯怯地瞧着他,心里怕得很,见他在哭,自己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幼桐晓得徐渭的意图,这会儿也不Сhā话,只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低着脑袋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扔柴火。火烧得旺旺的,屋里也照得敞亮,男孩脸上的表情也都清清楚楚,眉头皱着,双目圆睁,紧紧咬着唇,身上微微发着抖,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铁青,难看得紧。
徐渭看了他一阵,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生为男儿,蒙此冤仇欲报仇雪恨并不为过。只是,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性妄为,丢了性命不说,反而连累了旁人。匈奴人凶残好杀,这边疆的百姓,谁不是恨他们入骨,可你杀得了一两个,他们还是十个百个,杀得了十个百个,他们还有数万大军。唯有将他们赶出西北,才能护得这一方平安,我西北的百姓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男孩显然也是个聪明的,哪里听不出徐渭话里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让我去投军?”
徐渭笑道:“如何?可愿随我去西北大营,日后驰骋沙场,杀尽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我去!”男孩斩钉截铁地回道,但很快面上又闪过一丝犹豫,“那…那西北军可会收我?还有我妹子,她年岁小,不会照顾自己,我怕她——”
“这些事我们回去再说。”幼桐赶紧出声道:“耽误之急,还是仔细琢磨怎么逃回去才是。”
徐渭却是笑起来,眯着眼睛瞧着她道:“左右你心里头都有了计划,不如说出来让我们都听听。”
早就晓得瞒不住他,幼桐抿嘴一笑,朝两个小孩道:“我和相公二人得罪了匈奴单于,这一路上被人追杀,如今巧遇两位,不如索性作个伴,一路上也好相互照应。”那单于只道他们两个是一对年轻夫妻,怎会料到这一行会忽然多冒出来两个。到时候她跟徐渭变换个妆扮,扮作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求医或是投亲,多少能迷惑一些人。
那男孩子却是不懂的,只听到幼桐说要带他们一起回去,立刻欢喜起来,一口答应下来。晚上徐渭不免要对他们兄妹俩一通细问,才晓得这两个孩子姓姜,男孩叫姜明睿,女孩叫姜静娴,他们的父亲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后来因家世败落才弃而从商,来西北一带专做皮毛生意。
生意做大后,姜老爷便将妻子和一双儿女都接了过来,算是共享天伦。谁料到他这家业竟被匈奴人给瞧上了,三月里带着一大伙匈奴兵将姜家洗劫一空,府里上下几乎被杀光,也是姜家下人忠义,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双儿女给送了出来……
第二日天亮后,他们两个便领着两个孩子一起进了乌岗县城。
幼桐里衣里缝着银票,徐渭临走时也带了些碎银子,倒是不愁没饭吃。因晓得这一路上定有追兵围堵,二人反倒没那么急了,进城后先找了个客栈住下,养足了精神再说。
进城后幼桐先去成衣铺子里买了几身干净衣服回头给那两个孩子换上,待两个孩子洗净了手脸从屋里出来,幼桐和徐渭顿时眼前一亮。虽说这些天遭了些罪,略嫌瘦削了些,但这眉眼五官却是标致得很,活生生地一对玉人儿。
她和徐渭也变换了装束,在幼桐巧手装扮下,二人顿时老了十岁,徐渭对着镜子瞧了半天,终于放下心来,笑着道:“这模样,怕是我娘也认不出来了。我却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幼桐笑道:“以前在庙里头闲着无聊,总爱学这些东西,师傅还说尽是些歪门邪道,没料想到居然还能派得上用场。”她面上是一片笑意,可听在徐渭的耳朵里却怪难受,她堂堂的嫡出大小姐却常年守在庙里头,那些日子却不晓得怎么过来的。余家老头子,却是便宜了他。
在城里好好歇了一天后一行人方才启程,这回却是堂而皇之地买了辆马车并一大堆的衣服行李,吆喝着出的城。城门口已经贴了他们两个的画像,有守卫一个接着一个地察看,尤其是年轻的男女,更是看得仔细。待他们的马车出城时,那守卫却掀开车帘子瞧了两眼,就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87、 意外
原本以为出了乌岗县城就一路平顺了,谁晓得才出城门,徐渭就叮嘱道:“晚上我们就到了拉日县地界,那里的城守乌敏是我的死对头,对我恨之入骨。而今我们的画像一贴出来,怕是我的身份也瞒不住,拉日县不好过。”
连徐渭都这么说了,那自然是严重,幼桐听得心里头也沉甸甸的,两个孩子也察言观色,见他们二人面色沉重,也都不说话,马车里安安静静的,气氛格外凝重。
徐渭生怕吓着她们,赶紧又笑着道:“我不过是事先提个醒儿,照我们而今这样子,便是我娘也认不出来,更何况是乌敏那老匹夫。”说罢,又嘎嘎地笑了两声。
大家却不笑,直愣愣地瞧着他。徐渭摸了摸鼻子,怪不自在,想了一会儿,还是正色叮嘱道:“若是果真被他认了出来,我们也没有别的路走,只能突围。他们人多,到时候我们定然敌不过,也照管不到明睿和静娴。若是路上走散了,你们也不去惊慌,先去城里最大的客栈等着,若是我们能来自然过来接你们。若是等不到,兄妹两个就去车行里租辆马车直接回去。”
明睿睁大眼认真看着徐渭,使劲点头。他是个懂事孩子,想来早已从徐渭和幼桐的对话中猜出了他们的境况,并没有因为徐渭打算抛下他们而表现出任何的抱怨和不满。幼桐见他应了,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路上要注意的细节,如何挑选车行,如何防止被人骗等等,最后,又塞了些银两给他们两个,让他们路上花。
天黑前总算到了拉日县,进城的时候倒没出什么岔子,很顺利地就在东城门附近寻了个客栈住下。又让店里伙计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准备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再用。
但是,当天晚上搜查的人就到了,外头房间的门敲得震天响,徐渭和幼桐立刻就握住了刀。
徐渭贴到门边仔细听,楼上楼下一片喧闹,官差的吆喝声到处都是,还有破口大骂的、哭闹的,吵得整栋楼都快掀翻了去。“乌敏好手段,竟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徐渭苦笑摇头,朝幼桐道:“楼下不管男女老少,但凡是中原口音的都被赶了出来,我们只怕也逃不过。”
“那怎么办?”
徐渭拔出手里的长剑,冷笑,“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幼桐心里明白他这是不愿牵连旁人,苦笑一声,轻轻敲了敲隔壁明睿他们的房门,示意他们不要妄动,自个儿则跟着徐渭一起抽出了长剑。
徐渭推开窗户,朝院子里大吼了一声,而后一手持剑,一手牵着幼桐,从楼上一跃而下。他不是满脑子热血的傻子,自然不会直接冲着那些官兵去,露了个头后就赶紧拉着幼桐朝外头的小巷子里钻。
那些官兵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纷纷朝他们的方向追过来。徐渭和幼桐身手好,动作快,三两下便将那些人甩在了身后。可这地儿他们到底不熟,才跑了没几步,前头巷子里又冲出一伙人来。
二人躲闪不及,索性挥剑直冲上去。二人虽都有一身好武艺,但徐渭是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中熬出来的,浑身透着一股子杀气,那剑法也都是杀人的剑法,每一剑下去都带出一串血花,一声惨叫,简直犹如厉鬼再世。相比起来,幼桐的剑法虽曼妙好看,却远不如徐渭那般实用,只将敌人杀得连连后退,浑身挂彩,却是没有死人。
“下手要狠!”徐渭杀光了围在自己身边的敌人后,又赶紧冲去幼桐身边帮忙,干净利索的两剑就立刻将面前那两个敌人送了命。“我们没有时间和他们磨,一会儿又有人追上来了。”他的话才刚说完,就听见后来又传来了脚步声,二人顾不上说话,赶紧牵手就跑。
这里的巷子密密仄仄的,一走进去就分不清方向,每每好不容易才将身后的追兵甩开,前头又冒出来一队,害得他们两个不得不大开杀戒,不多时,两个人身上就已染了一身的鲜血,暗红暗红的,煞是吓人。
“这么跑不是办法。”好不容易杀退了面前的敌人,徐渭重重地喘着气道:“他们人多,我们再这么杀也杀不完。照着么下去,还没逃出去,人就先累死了。”从客栈里出来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先后跟四批敌人厮杀过,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晓得剑刃都钝了,砍起人来远不如先前那般利落。
“那——”幼桐抬头看一眼头顶,狭长逼仄的走廊里,只有一片长长的天。“要不我们上房顶?”二人忽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而后噗嗤一笑,双手紧握,相互借力,一跃就上了屋顶。
因是夜晚,他们两个穿得衣服又暗,小心翼翼地趴在楼顶上竟然无人发现,好歹就这么过了一夜。
但第二日城里的守备显然更森严了,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防,他们两人根本无路可走。可眼看着天越来越亮,行迹越来越难隐藏,敌人在附近搜不到人,自然会想到屋顶上头来。
“看来那乌敏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逮到我们俩了。”幼桐从怀里掏出两个干馍馍,一块递给徐渭,自己啃了一块,苦笑。
徐渭也摇头,“换做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那而今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真栽在了这里。若是连西北军统帅都被匈奴人给抓了,那么这场仗还要怎么打下去。他们两个,势必成为国家的罪人。若真落在了敌人的手里,还不如自己了断算了。只是——一想到京城里的阿宝,幼桐的心又一下子软了下来,阿宝阿宝……
“怎么了,你?”徐渭见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顿时着急起来,赶紧把馍馍放到一边,伸手摸了摸幼桐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幼桐不做声,眼睛红红的眨巴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想阿宝了,不知道她现在家里头怎么样?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奶,有没有想我。”
一说到阿宝,徐渭的身子也顿时僵住不动了,他的女儿,从出生到现在,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不曾亲手抱过她一回,更不知道她长得像谁。若是他们折在了此处,阿宝,日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没事,我们一定能逃出去。”徐渭紧握住幼桐的手,一字字地说道,他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确信,这多少让幼桐心里安定了一些。
二人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徐渭便牵着她往城南走,方向十分明确。
“我记得这边有我们的人。”徐渭道,其实他心里头也不是很确定,毕竟这边的探子是最近新安Сhā的,是程老将军的旧人,只传过几次消息,他自己却是从未见过。
小心翼翼地躲过官兵的明岗暗哨,实在躲不过了就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两个,最后终于到了城南的一个绸缎铺子门口。他们两个人浑身是血,自然不好从大门进,偷偷地从围墙翻了进去,正巧落在后院的小花园里。
院子里极安静,除了虫鸣鸟叫就只有不知哪间房里传来的算盘声。徐渭和幼桐交换了个眼神,二人轻手轻脚地循着声音走过去。
门关着,二人在窗口听了一阵,除了算盘的声响外没有旁的声音,屋里应该只有一个人。徐渭正欲推门进屋,忽听得屋里有人高声说道:“门外的朋友不妨进屋说话。”
这声音一入耳,不止徐渭,就连幼桐也顿时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诧。这声音——若是他们两个都没有听错的话,赫然是早该战死的沈三的声音。可是,他又如何来了这里?
徐渭沉着脸推开门,幼桐紧随其后。窗前的书桌边,低着头打着算盘的那个年轻男子,不是沈三又是谁。
沈三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们二人,面上同样是惊诧的神情,霍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两个,嘴微张,想开口说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根本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你们…”过了许久,沈三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哦,对了,难怪外头乱成那样,原来是你来了。”
“你不是死了吗?”幼桐这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她这话说得,倒像是自个儿一门心思盼着他死似的。但沈三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奔到门口,开门朝四周探看了一番。
徐渭见状低声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四处看过,没有人跟过来。”
沈三这才关上门,看着他俩浑身血污的衣服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拉日县?”
徐渭也不瞒他,简要地将他和幼桐潜入单于府邸的事说了一遍。沈三听罢,脸上忽明忽暗,最后气得忍不住直跺脚,怒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匈奴人有多恨你,还自个儿送上门来,若真出了事,看你要如何收场?”
徐渭只是笑,幼桐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的,一直琢磨着沈三死而复生的事儿,总觉得他不可信。
“你们且先留在书房,哪里也别去!”沈三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两眼,咬咬牙,恨恨地道:“我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看能不能找机会送你们走。”说罢,又瞥了幼桐一眼,低头而去。
等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幼桐这才狐疑地拉着徐渭问道:“沈三诈死?到底怎么回事?”
徐渭回道:“他诈死的事我却是早已猜到了一二,只不过,此事恐非他自己的计划。之前他兵败上关,的确折了近千名兄弟,自己也受了重伤,尔后便传出战死的消息,可尸首却是一直没寻到。不止如此,当日随他一齐失踪的,还有沈家的家将沈德海,那位不是旁人,正是大公子的心腹——”
他说到此处幼桐已猜到了他的意思,顿时目瞪口呆,赶紧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过了好久,她才结结巴巴地小声道:“你…你是说…这事儿…是…是大公子…”
徐渭嘴角泛起浅笑,“沈三到底是太嫩了些。”
幼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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