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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大雪

马车走了一段后忽然停了下来,却不知前方路上到底出了何事,将官道给堵得水泄不通。徐夫人和幼桐在马车里等了一阵,不见有任何松动的迹象,正巧路边有个卖茶的茶棚,壶里的热水烧得直冒气。徐夫人想了想,索­性­让车夫将马车靠边停下,让大伙儿暂在茶棚里歇歇。

幼桐自然也下了马车,陪着徐夫人喝了一盅茶,又用了些点心,直到前头的路通了,这才重新上马车。这才刚走几步,拉车的马儿忽然像发了疯似的朝一旁的岔路上奔去,众人大惊,一旁护卫的徐府家丁们正欲策马去追,一旁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大群野马,横冲直撞,生生地堵住了前行的道路。

待众人好不容易将马匹驱散了,那拉着幼桐的马车早已不知所踪……

幼桐这边,马车一路疾驰,赶车的车夫早已跳下了车,经过小树林的时候马车猛地一震,尔后外面的座位上隐隐又有了人。尔后车帘处“噗”地一声响,从外头扔进了一支迷香,白­色­的烟雾顿时在小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间艰难前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了一处院落前。马车方停稳,院子里马上有人迎了出来,低声问道:“可还顺利?”

有人低声回道:“那是自然,也不看是谁出手。”声音里难掩得意。

那人立刻欢喜起来,连声笑道:“好!好!回头小侯爷定重重有赏!这个女人,哼——”他冷哼一声,回头朝院子里招呼人,将马车牵进门去。经过大门的时候,牵马的下人忍不住伸着脑袋朝车厢里探望,被管事的狠狠敲了一记,骂道:“也不打听这马车里坐的是谁,那是你能随便看的么?”

下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两声,再不敢乱来。倒是那管事想了想,­阴­测测地笑了声,偷偷掀开帘子往里探看了一眼。车厢里还有淡淡的迷香,袅袅的烟雾间,依稀可见一个华服女子半倚在车壁上,双目紧闭,显然已昏迷多时。

晓得这女人是小侯爷特意叮嘱抓过来的,管事不敢多看,赶紧放下帘子,让下人将马车赶进院子里,自个儿则满脸堆笑地去里屋向小侯爷请功。

“你瞧仔细了?”小侯爷斜靠在榻上眯起眼睛盯着那管事,又再问了一遍,“那女人狡猾得很,你确定没弄错?”

管事拍着胸脯道:“侯爷,小的办事您还不放心么。那迷|药可是特意从南蛮子手里高价淘换过来的,便是一头牛也能给迷晕了,那女人就算再有本事,也保准被药得一动不能动。这是死是活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小侯爷沉吟了一阵,见外头没有什么异样,心中方定,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扶住一旁的矮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缓缓走出屋来。

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院子中央,下人们早已识相地退了下去,那管事满脸堆笑,一边弓着身子引小侯爷上前,一边得意道:“还是侯爷您运筹帷幄,若不是您想出这法子,这女人可没这么容易就逮住。”

说话时,人已走到了马车旁,管事一脸谄媚地将车帘子猛地掀开,小侯爷一眯眼,面前银光一闪,他心道不好,疾步后退时已是来不及,两柄寒意森森的长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侯爷,久违了。”徐渭客气地朝他笑了笑,一脸真诚,若不是他手里的长剑这会儿正架在小侯爷脖子上,这副神情还真像是好友重逢一般。一旁的崔维远就没这么客气了,脸上简直可以刮下冰来,手里的匕首紧贴着小侯爷的脖子,微微一抖,就在他喉咙处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顿时淌下来。

那管事见状,顿时吓得浑身发抖,眼白一翻,竟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可不正是吓晕了过去。

倒是小侯爷还算镇定,虽说­性­命在旁人手里,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求饶,反而冷笑道:“原来你们早有所准备。不过,二位未免也太自信了,虽说你们两个功夫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我这庄子外头埋伏有数百家丁,你们若是伤了我,也得拿­性­命来换。”

崔维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徐渭则还是一脸笑容,特真挚诚恳地笑道:“小侯爷您说的是哪里话,我和维远都是为官之人,这律法规矩是最懂不过了,断不会私下行刑。今儿这事嘛——”他话音一转,面上顿时一片严肃,冷冷道:“自然要陛下来主持公道才是。”

谁不晓得徐家少夫人是大长公主的义女,此事若是闹上朝,大长公主怎会轻易饶他,不说他小侯爷保不住,怕是吴家也要受牵连。一想到此处,小侯爷面上顿时一片死灰,心一横,赫然有了种玉石俱焚的冲动,正欲开口下令让围在庄外的士兵进攻,马车里忽然传来幼桐柔软而又略带笑意的声音,“小侯爷不奇怪我们是怎么知道的么?”

“左右而今都落在了你们手里,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手一抖,小侯爷方才到了嘴边的命令又吞了回去,冷冷地笑道。话虽这么说,但他面上却露出不解之­色­,想来心中确实疑惑。

幼桐遂将维泰听得他们计划之事仔仔细细地说给他听,罢了才笑道:“小侯爷您倒是小心谨慎,只可惜御下不严,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岂是能随便在外头议论的,所谓隔墙有耳,这道理都不明白,如何成事。”

小侯爷闻言气得嘴都快歪了,他素来自诩谨慎,商议此事也一贯在府中书房,连心腹的随从丫鬟都被屏退,为了就是防止此事泄露。没想到他费尽了气力,最后还是毁在了一个不靠谱的下人手里。

“小侯爷您也不必着恼,”徐渭笑嘻嘻道:“这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输了两场,回头我们再来过。”他倒是说得轻松,此事一旦闹上朝,小侯爷怕是这辈子也翻不了身,还拿什么跟他斗。

小侯爷一脸死灰,嘴­唇­一张一开地想说什么,徐渭却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小侯爷好几次想开口让外头的士兵攻进来,可每次话到了嘴边他又有些犹豫,这几位都不是善茬,若真打起来,他这条­性­命怕是就要断送了……

犹豫间,庄子外忽传来一声清啸,徐渭和崔维远相互看了一眼,对视而笑,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侯爷大讶,尔后很快反应了过来,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这…他们方才一个劲地找小侯爷说话哪里是为了唠嗑,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外面是——”

“禁卫军。”徐渭朝他露出无辜又真诚的笑容,“到底是大长公主亲卫,来得真是快。”

81、怀孕

一切都很顺利,因为巨大的落差,小侯爷甚至连反抗的心都没有了,一言不发地由着崔维远押上了马车。

“吴家这次可——”崔维远笑着说道,话才起了个头,就瞧见幼桐忽然摇晃了两下,整个人软软地往下倒。他心中一惊,连动也忘了动,愣愣地看着徐渭一把将她抱住,一跃上了马车。

“幼…幼桐…”徐渭的声音微微发抖,心里头好似有人拿着面大鼓在敲,一下一下的,憋得喘不上气。崔维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发了一身的冷汗后才终于醒转过来,没进车厢,只上了马车,一甩鞭子,便赶着马车往京城走。

幼桐一向身体好,无缘无故地怎会忽然晕倒?大夫都说,平日里不得病的,一旦生病就不得了。徐渭心里头一乱,这会儿脑子里想的也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别…别出事…”徐渭一低头,眼睛发酸,眼眶里已经有了热意,但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他抹了把脸,伸手在幼桐鼻下人中|­茓­按下去。还未使力,忽听得“嘤咛”一声,却是幼桐悠悠然地醒转了过来,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徐渭一眼,虚弱都小声道:“我这是怎么了?”

“幼桐!”见她忽然醒过来,徐渭顿时又惊又喜,上前捂住她的头脸仔细查看了一番,才问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方才忽然晕过去,可吓死我了。”

幼桐茫然地摸了摸脑袋,眼皮子一开一合,“就是困,没力气。”说话时,又慢慢闭上了眼睛,一眨眼,就又睡了过去。

徐渭见她虽气力不济,但面­色­还算红润,心中总算没再那么焦躁不安,只轻轻地抚摩她的额头,一言不发。

崔维远把马车赶得都快飞起来了,来的时候花了近两个时辰,可回京却只用了一个时辰。马车颠得厉害,徐渭只有小心翼翼地搂着幼桐免得弄醒她。

一进徐家大门,崔维远就先奔了下去招呼下人去请大夫,徐渭则抱着熟睡的幼桐下车来。府里的下人们听得门外喧哗,纷纷出来探看,瞧见徐渭沉着脸横抱着幼桐进屋来,只当幼桐受了伤,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进里院去请徐夫人出来。

幼桐才躺下,崔维远就拎着大夫过来了,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那花白头发的大夫被崔维远拽着脖子,箍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煞白煞白。

这位刘大夫与徐家是熟识,平日府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过来看病,大伙儿都客客气气的,何曾被人这般粗鲁地对待过。心里难免有些忿忿,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尤其是看到床上的徐少夫人之后,刘大夫就更加庆幸自己的谨慎了。徐大将军不会在少夫人倒在床上的时候还去关心一个大夫的心情。

刘大夫轻轻咳了一声,意思是请徐渭让出空隙来好让他走到床边把脉,但他等了好一会儿,床边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刘大夫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挤到一边去,­干­笑了两声道:“将军——”

徐渭猛地回头,面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和不解,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迅速地让出一小块地方,但手却没有松开,依旧紧紧地握着幼桐的手。

刘大夫对当下年轻小男女的亲密举动有些尴尬,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合时宜的神情,面容如常地走上前,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从药箱子里找出个小棉垫子,示意徐渭将幼桐的手放在上面。

屋里所有的人都盯着刘大夫,生怕错过了他面上任何一个一闪而过的情绪。但刘大夫却一直保持着镇定的神态,嘴角微微挎着,半闭着眼,呼吸缓慢而沉稳,不说话也不动,直到众人的心都满满地提到嗓子眼,他忽然“咦——”了一声。

大家的心也跟着他那一声齐齐地跳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一眨不眨。徐渭张张嘴想开口问,可却发不出声。紧接着,刘大夫又皱起了眉头,面上显出认真而专注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嗯——”的声响,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屋里的人认为那是难以形容的漫长,刘大夫终于送开了搭在幼桐脉搏间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小棉垫子收起来,又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下颌的长须,神情十分肃穆。

“少夫人——”刘大夫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略过面前所有人的脸,全都是急切又焦躁的情绪,“没有病。”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恭喜大将军,少夫人有喜了。”

“哗——”地一声响,屋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一旁伺候的下人都欢喜地惊叫出声,刚刚走到大门口的徐夫人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顿时高兴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崔维远也马上反应过来,一脸真诚地朝徐渭道喜……

只有徐大将军,这巨大的狂喜显然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看众人,又呆呆地看了看床上沉睡的幼桐,脸上的表情就像个十几岁傻乎乎的少年。

徐夫人见他这副丢脸的样子又气又好笑,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只快步上前拧了他一把,直到把他痛醒了,这才道:“瞧瞧你这傻样子,哪里像是要当父亲的人。”

徐渭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会儿他又是聪明沉稳的徐大将军了,先给了刘大夫一笔丰厚的赏钱,又仔细询问了孕后要注意的种种,细心得连徐夫人都要自叹不如。崔维远很快告了辞,说是要回府报告这个好消息——不管怎么说,崔家都是幼桐名义上的娘家。

幼桐睡了一阵后终于醒过来,徐渭就在一旁,不止是他,还有徐夫人,以及好几个丫鬟,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喜悦。幼桐被这架势有些吓到了,眨眨眼睛看着他们,一脸不解。

“幼桐你醒了。”徐夫人先开口道,她的声音温柔又轻,好像怕吓到了她。平日里她不这样,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嗓门也高,说话时总是有些激动。“来,刚炖的­鸡­汤,多喝点。”

幼桐心里有些打鼓,转过头去看徐渭,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究竟。可徐渭也是跟徐夫人一样的神情,眼波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更加地让她心神不宁。

但她没有出声问,强压着心里的疑惑,从善如流地喝了­鸡­汤,徐渭还温柔地帮她擦了擦嘴角。幼桐不说话,不安地看着徐渭,眼睛睁得很大,手紧紧地抓住被褥好掩饰住内心的紧张。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虽说前两日为了布局的事弄得没有休息好,但断不至晕倒的程度——忽然想起崔氏的过世,她也是在春天的一个早晨晕倒在院子里,之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

她那副样子多少引起了徐夫人的主意,可是,怀孕的女人总是有些情绪不稳的,就像当年的她自己一样。徐夫人很通情达理地将下人们都支开,自己也回了房,留下安静的地方让他们两夫妻说话,这个时候,丈夫的关心总是格外重要。

徐夫人一走,幼桐的脸就垮了下来,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斜躺在床上,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徐渭“啊?”了一声,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幼桐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坚毅,还有隐隐的哽咽。

徐渭这才晓得幼桐误会了,一时哭笑不得,赶紧把她怀孕的事告诉她,又温柔地抚摩着她平坦得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小腹,柔声道:“幼桐,我们有宝宝了,就在这里。”

幼桐捂着嘴好让自己不要惊喜地叫出声,但涨红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完全泄露了她的情绪,这个孩子,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是…是真的吗?”过了还一会儿,她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道,结结巴巴的。

“刘大夫说才一个多月。你这几天没休息好,所以才会晕倒。”徐渭没有正面回她的话,而是笑着道:“这两个月可能会嗜睡,过段时间还会孕吐,过了头三个月就好了。”他而今这架势,倒是比幼桐还要里手些。

无论如何,幼桐怀孕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崔家那边马上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二夫人还和两位婶婶一起亲自过来探望,才出嫁的文颜也来了,满脸兴奋地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大长公主也是欢喜,赏赐如流水一般。

不止是她们,连徐家的那些亲戚也有了动静,上回来拜访过的那两个­妇­人见幼桐在家里头养胎,心思一下就活络了起来,不断地往徐府跑,甚至还有一次委婉地向徐夫人提及自己有个貌美温柔的外甥女。徐夫人一气之下,连表面工夫也懒得做,直接让人给轰了出去。

徐大将军的小日子也过得甚是舒心,什么事也不用想,不想­操­心边疆的战事,也不用管吴家又在耍什么­阴­谋——事实上,自从小侯爷绑架之事败露以后,吴家就被大长公主夺了军权,从此一蹶不振了——他每天只用想怎么给幼桐补身体,晚上又熬什么粥……

幼桐身体好,除了嗜睡之外,别的孕­妇­都会经历的什么孕吐、恶心她一个都没有出现,胃口很好,脸­色­也红润,似乎比孕前还要更漂亮了。

但是,这种好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到了四月份,一连下了十来天的大雨,黄河决口,淹了东边好几个县,百姓流离失所。更加火上浇油的是——齐王反了。

幼桐以为徐渭会被派去平反,而今朝中的武将不多,能担此重任的,除了程上将军,年轻一代将领中,便只有徐渭和沈家大公子了。但最后,大长公主却选了沈家大公子。

自从沈三领兵去了西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大公子要被闲置了,可他却忽然又重新掌了权,这简直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又释然了,大敌当前,当然是协同对敌才最重要,谁晓得叛乱平定过后他又会怎么样呢。

大公子一如既往地淡定自若,仿佛这道旨意再寻常不过,淡然地接了旨,一言不发地领兵出京,仿佛之前的闲置完全没有发生过。徐渭在家里与幼桐说起他时免不了一阵感叹,连连赞叹其坚忍。

原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徐渭也能陪在幼桐身边一直等到孩子出世,但很快的,他们的计划又被打乱了。四月底的时候,西北边疆战报频传,西北军节节败退,到最后,竟然传出了沈三战死的消息。

消息传到京城,顿时一片哀声。沈家老小如何悲痛欲绝自不用说,京城百姓也都开始惶惶不安,西北边疆一旦失守,届时匈奴人长驱直入,中原大地,只怕从此陷入血雨腥风,几十年不得安宁。

这一次,幼桐心中清楚,便是孩子也留不住徐渭了。

果然,五月初三,圣旨下,徐渭封镇国大将军,领兵十万,北上抗敌。

五月初六,小皇帝亲自祭路送其出征。幼桐这一日却开始有了孕吐的反应,在家里头吐得昏天暗地,两脚发软,根本出不了门……

夏日的清晨,朝霞透过薄雾将京城染成淡淡的金­色­,一点点的碎片洒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一身戎装的徐渭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台,却并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眼中闪过淡淡的失望和担忧,最后又将一切隐去,眸光一敛,眼神顿时变得锐利。

挥手令下,浩浩荡荡的队伍齐整地迈开步伐,他也终于毅然地转身。

当霞光终于消散,天地一片明澈,那些坚毅的背影才终于消失在远远的地平线末端。

82、胎动

“砰砰——”轻轻的叩门声响,斜靠在窗边皱着眉头打盹的幼桐缓缓睁开眼朝这边看过来,见徐夫人亲自端了一碟子酸萝卜进来,赶紧起身招呼道:“娘,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徐夫人却不回她的话,正­色­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似乎又瘦了些,忍不住担心地摇头道:“你老是不吃东西怎么能行,悄悄脸上,又瘦了一圈。便是不为自己,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别人怀孕都是越来越胖,你倒好,整个瘦了好几圈。”

幼桐苦着脸道:“也不是不吃,就是没胃口,吃不下。”旁人都是前三个月孕吐,她却偏偏拖到了第四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到而今,不消吃,光是闻到饭菜的味道就犯恶心。

徐夫人是过来人,当然也晓得这时候有多痛苦,上前握住幼桐的手让她坐下,柔声道:“我让厨房熬了些地瓜粥,以前我怀渭个儿他们兄弟俩的时候就好一口。这还是特意让庄子里送过来的,在地窖里埋了大半年才挖出来,京城里都没得卖。”说罢,又用牙签Сhā了一小块酸萝卜递给她,道:“早上高家如夫人托人送过来的,说是酸辣可口,开胃止吐,你也尝尝看。”

幼桐不忍拂她一片好意,伸手接过了,轻轻咬了一口,果然与平日里吃的酸菜不同,酸中透着一股爽朗的辣,强烈地刺激她口腔中的味蕾,口中顿时生出津液,这次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吐出来。

徐夫人见状,高兴道:“看来这东西果真是好,你若是喜欢,我请高家再送些过来。”说罢,又赶紧唤了丫鬟进来,吩咐她去高家走一趟。一会儿,厨房送了粥过来,说不清到底是方才吃过了酸萝卜开了胃还是因为徐夫人在一旁看着的缘故,幼桐居然顺顺利利喝了一大碗粥。徐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说了一阵话,幼桐好几次欲言又止,徐夫人晓得她担心徐渭的安全,可她又何曾不是。自从徐渭十五岁上战场起,每次出征,她总是整晚整晚地失眠,便是而今近十年过去,依旧没能适应。

“渭哥儿不是头一回去西北了,那边都熟得很,那个什么匈奴单于总在他手里头吃败仗,这回定也不例外。你且放宽心,好生养胎,等到生孩子的时候,渭哥儿定能赶回来。”话虽这么说,可徐夫人心里头却是一点底都没有。这么多年以来,徐渭总是在西北征战,常常是数年也不能见一面,这次匈奴大举入侵,战事绝不是三两月就能完结的。只怕到他回来时,儿子都已经会叫人了。

连徐夫人都能想到的事,幼桐又岂会一无所知,但她却宁愿相信她的话,一厢情愿地相信再过几个月,孩子的父亲就能凯旋而归。

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孕吐的症状忽然就没了,幼桐的胃口也渐渐开始好起来,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各式汤水变着花样地送进幼桐房里,没过多久,她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以往的­色­彩。

五月底,徐渭的书信才到了,厚厚的一封,堆满的全是思念。他西行途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是趁着大军休息的空挡急急忙忙添上两笔,有时候是夜深人静时认真地一字字描上的相思……F

“到了六贤镇。”徐夫人道。六贤镇是而今西北大营的所在地,它原本只是景县下的一个小镇,只因前线节节败退,大军才被迫退到此地扎营。

“但总还不算太晚,”徐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屋,正巧听到徐夫人的话,忍不住开口道:“四年前大军不是还曾退到过兴城县么,后来还是被大哥带的军队打退了。”

徐聪这次没有出征,徐家就这两个儿子,总得有人在父母身边伺候奉孝。退一万步说,万一徐渭果真有什么好歹,这徐家总还得有个年轻人支撑下去。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徐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徐聪,低声问道。许是因徐渭不在,徐夫人满腔的爱都给了面前的二儿子,以往总免不了三天两头地训斥他毛躁不稳重的,而今却总是满脸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

徐聪朝徐夫人行礼问安,罢了才笑着道:“今儿衙门里不忙,我便出来透透气,正好听说大哥来信了,就赶紧回来看看。”自从徐渭走后,徐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以前总免不了带着些鬼头鬼脑的小孩子气,而今的他却越来越像徐渭了,内敛稳重。

他跟雅竹的事徐夫人早已知晓了,起先的确是不能接受,而后也不晓得徐聪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居然渐渐地有了松动的迹象。徐渭走后半个月,徐夫人就松了口,又派人去高家探过了口风,想来再过不久,徐家又要再热闹一次了。

“你大哥给你的信在书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还想看给你大嫂的信不成?”徐夫人开玩笑道。徐聪脸一红,面上顿时现出别扭的神­色­,低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那个,雅竹让我给大嫂送了些补品过来。”说着话,迅速地从身后变出了个小木匣子来放在桌上,一转身逃一般地又窜了出去。

“这小子!”敢情他出来透气透到高家去了,徐夫人气恼地直跺脚,恨恨地道:“这婚事我都还没应呢,你瞧瞧他,哪里有渭哥儿一半的稳重。”她却是不晓得徐渭当年为了幼桐做过比这更疯狂的事。

幼桐见她虽板着脸,眼中却绝无气恼之意,心知徐夫人不过是想吓吓徐聪而已,遂笑道:“二弟是真­性­情,一根肠子直到底,难得能遇到他喜欢的人,所以才格外在乎些。雅竹是个好姑娘,善良温柔,知书达理,母亲见了,也定会喜欢她。”

徐夫人也是借台阶就下,摇摇头道:“你看聪哥儿那劲头,我若是不应了他,少不得要在家里头闹腾。我这也是图个清净,好不好就不说了,只要那姑娘本本分分的就好。”

晚上幼桐给徐渭回信。已经说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给他回信了,每次想什么想要跟他说的时候她就写上几句,这才一个月,就已经写了满满地十来页白纸,有时候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那说明当时写字的时候她的表情很严肃,心情好的是随­性­的行书,郁闷不安的时候则是不羁的狂草……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很好,母亲说今年定能结得满树果实。不知石榴成熟时,君是否能归来……”

她蘸了墨汁想再多写几句,忽觉腹中一动,刹那间,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小腹迅速地蔓延至全身,那是从未有过的生命的悸动,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全新的生命在孕育,虽然她早知道这一点,可直到刚才,她才真正地深切地体会到他的存在。那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的悸动,那联系着她和徐渭的生命的血脉,让她忍不住有种掉泪的冲动。

幼桐放下笔,将两只手缓缓地放在小腹上,想要再次感觉一下,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反应。文颜进来的时候,瞧见她一动不动地扶着肚子,还当她肚子痛,顿时紧张起来,咋咋呼呼地就往外叫人。

自从慧英和慧巧离开后,幼桐身边没有再添人,起先倒也罢了,只是而今她有了身孕,徐夫人自然不许她再这么随­性­,硬是把自个儿身边得力的两个大丫环云初和云蕾调了过来伺候。这两个丫鬟却晓得幼桐不喜欢跟前有人晃,平日里都在外头的屋里候着,只听到屋里唤人才进来。

两人听见文颜大呼小叫的,只当是屋里的幼桐出了什么意外,吓得脸都白了,待进了屋见她好端端地坐着,方才齐齐地吐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无奈地苦笑。

文颜见幼桐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这才晓得自己又大惊小怪了,不由得有些窘迫,搓了搓衣角不好意思道:“我见你一动不动,还道是——哎呀,呸呸!”她又赶紧直打自己嘴巴,气呼呼道:“你看我这张嘴,乱说话。”

幼桐抿嘴笑道:“无妨,你来得正好,过来摸摸看,宝宝方才动了一下。”

“哇!”文颜顿时两眼放光,乐不可支地走到幼桐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的肚子上,屏气凝神地听了半天,直累得她两条腿都发酸了,也不见手底下有任何动静。

一旁的云初见状,终于忍不住笑道:“少夫人,小少爷还小,这会儿怕是还不爱动。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才会动得多呢。”

“啊——”文颜失望地收回手,扁嘴道:“这个小家伙欺负我呢,白白地等了这么久,也不肯跟我招呼一声。等他出来了,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九姐姐你最好生个儿子,皮实,我打起来也不心疼。若是生个闺女,我怕是下不了手。”

这话说得,不止是幼桐,就连两个丫鬟也都忍俊不禁了。

83、 西北

六月底,沈家大公子凯旋回京,封太子少保,虽是虚衔,却大大地让沈家上下松了一口气。大公子回京后第二日,便派了人去西北,据说是去收拾沈三的骸骨——他战死至今,依旧未能下葬,甚至有传言说,连尸身都被匈奴人焚毁。

幼桐听到此消息时候,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到最后,所有的感慨都只化作一声叹息。当初他费尽心思只为了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何曾想过功勋后的累累白骨,忙活一场,却只落得个埋骨他乡的下场,何其可悲。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幼桐的肚子也渐渐长大,到十一月份快要生产的时候,徐渭依旧没有回来。这几个月来,徐渭的信也少了许多,边疆的战报似乎并不理想,几次交战,胜负参半。

幼桐虽早料到这个结果,但心里不是不失望的,好在徐夫人一直陪着,倒也不算太寂寞。十一月中,幼桐终于诞下了一个女儿,身体健康、哭声响亮,直把徐老爷和徐夫人乐得不行。因徐渭不在,徐老爷也不便越过他直接起名,只先取了个|­乳­名唤作“阿宝”。

阿宝十分乖巧听话,一点也不闹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紧闭着眼睛乖乖睡觉,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发出羊羔一般的咩咩声,连徐夫人都说这是她见过的最乖的宝宝。满月后阿宝渐渐张开了,眉眼间似乎已经有了幼桐的轮廓,耳朵却是跟徐渭的一模一样——虽然幼桐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似乎所有刚满月的宝宝都长得差不多。

到第二年五月的时候,宝宝就半岁了,已经出落得粉雕玉琢,模样跟幼桐长得像,十分爱笑,见人就伸手要抱,一点也不怕生。

可幼桐却渐渐地不安起来。自从四月下旬起,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徐渭的信,不仅如此,大家好像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家里头的气氛十分古怪。

除非是徐渭出事了,否则大家不会这么刻意瞒着她一个,一想通这点,幼桐的心就犹如放在火上烤一般。但她并没有急着去找徐夫人问个清楚,而是等到她去庙里上香这一日唤了云初进来一通逼问,一问之下,才晓得前些日子西北那边传来消息,说徐渭已经阵亡了。

虽说边疆并无公文,这消息有可能只是谣言,但幼桐猛地听闻此事脑中早已一片混沌,哪里还有分辨的能力。等徐夫人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了细软偷偷离开了徐府。

幼桐没有带阿宝上路,虽说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把孩子留在徐府是最好的选择。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且不太平,她一个人也就罢了,怎能让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跟着她一起吃苦。

幼桐出门的时候从府里牵了一匹马,出城后就上马一路往西。因担心徐家有人追出来,到了附近的镇上,她就弃了马改乘马车。正巧镇上有去西北的商队,她付了二两银子后就在马车里得了一个座位。

这商队规模颇大,前前后后能有数百人,还特意雇了十几个镖师随­性­,故一路上还算太平,走了半个多月,商队终于到了目的地兴城县,距离大军所在的六贤镇不过一百余里地。

这一路上幼桐没少听人说起过西北局势,自然也免不了要提及徐渭的事,有说他已战死沙场的,也有说他不过是卧病在床的,但无论如何幼桐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了,要不然,也不会任由谣言传到这种程度而毫无反应。

天­色­已晚,幼桐便暂时先在兴城县歇下只待明日大早再动身。

因此处离边疆近,除了汉人以外,城里还有许多不少异族人,相貌和谈吐明显与中原有异,像幼桐这样清秀纤细的少年人也甚少见,故在客栈投宿的时候,那店掌柜便啰啰嗦嗦地多问了几句,大抵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来此处作甚等等。

幼桐半真半假地一一答了,只说自己来投军,又提了下徐渭副官柳将军的名字,说是自己亲戚。那掌柜听罢,便没有再问。

晚上饱饱地吃了一顿,又急匆匆地洗了个澡后,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养­精­神,明儿大早动身的话,还能在天黑前赶到大营呢。只要到了营地,总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是路上实在太累了,这一躺下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听到外头嘈杂的喧闹声,她才猛地睁开眼,从床上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房门已经被人“噗通——”一声一脚踢开,赫然冲进来五六个手持长刀身着戎装的士兵。

“柳将军,就是这里——”客栈掌柜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看,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道:“傍晚这小子投店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后来居然还信口开河说是您的亲戚,还想糊弄我,却不料就是这一句话泄了底。谁不晓得您是当年牛栏村仅存的孤——”

“都赶紧给我撤出来!”柳将军刚走到门口,一眼就瞧见了横刀立在床前的幼桐,顿时认了出来。不由得暗自庆幸她一身衣服都穿得严实,若是衣冠不整的时候自己闯了进来,回头可要怎么向徐渭交代。

柳将军见屋里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仿佛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急了,又气急败坏地高声催促道:“出来出来!还愣着做什么?不准看!”说话时,人已冲了进屋,挥着手将那几个士兵拽了出去。

那掌柜一见他这架势,就晓得自己怕是弄错了人,赶紧脚底抹油地先溜了。那几个士兵见他跑了,也知趣地赶紧追出来,不敢再在门口待。

“少夫人。”柳将军站在房门口不敢再往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赔笑道:“您怎么在这里?”

“徐渭呢?”幼桐不回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出了什么事了?”

“啊?”柳将军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狠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就说您怎么忽然来了呢,敢情那事儿都传到京城去了。大将军当初却是忘了这岔。”

见幼桐仍是瞪着眼,柳将军赶紧解释道:“少夫人您误会了,大将军身体无恙,那些传言都是假的,糊弄人呢。”

幼桐却哪里会信,这一路上她听了多少传闻,都说徐渭凶多吉少,若是他果真无恙,怎会一连一个多月不曾露面。

“此处人多,我们先回七贤镇,等回去后属下再慢慢说给您听。”柳将军晓得幼桐执拗的­性­子,赶紧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夫人放心,此事都是大将军的计划,只不过没想到这里的消息能这么快传进京。若是知道夫人您来了,大将军指不定如何欢喜呢。”

幼桐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他,见他面上神态不似作伪,仔细想了想,这才点头。柳将军见她应下,立刻眉开眼笑,赶紧出门去唤下属备马车,连夜赶回七贤镇去。

马车走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天­色­大亮这才到了七贤镇。柳将军没有带着她去营地,而是在镇上另找了个小院将她安置起来,等将下人都屏退后,柳将军方才一脸正­色­地解释道:“军中有­奸­细,为了夫人的安全着想,您最好不要四处走动,以免走漏风声,引得匈奴人从夫人您这里下手。”

幼桐见他神­色­严肃,心里也跟着发沉。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曾听徐渭说起过战场上的事,自然晓得双方派细作打探消息再常见不过,可听眼下柳将军话里的意思,只怕这­奸­细闹出来的事不小。

“起先还不觉得,只知道这一次战事十分不顺,直到后来一连好几次的计划都被匈奴人给提前摸清了,折了好几百人马,大将军这才开始怀疑。可都是跟在一起生死这么多年的兄弟,谁也不好怀疑。”柳将军说到此处,脸上已是一片愤怒与悲痛。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生死之交中竟然有人出卖自己的国家、出卖自己的兄弟。

“那大将军他——”

柳将军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们试探过好几次,终究一无所获,又怕打草惊蛇。直到后来出了点意外。”他说到此处时面上现出古怪神­色­,似笑非笑地继续道:“那大将军不是爱画画么,就弄了几幅画挂在镇上的画馆,不晓得怎么就被传到了匈奴单于的手里,正巧那匈奴单于对此十分着迷,竟暗中潜人来镇上打探消息。大将军将计就计,自己就——”他说到此处心里有些虚,忍不住怯怯地偷看幼桐的脸­色­,果见她气得咬牙切齿,跺着脚怒道:“他就自个儿送上门去了?”

柳将军哭丧着脸道:“属下也劝过,可大将军说不入虎|­茓­焉得虎子,左右那单于也没见过他,认也认不出。”

单于没见过,难不成旁人就没见过么?幼桐气得肺都快炸了,这徐渭,这徐渭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他一个人深入虎|­茓­,万一有个闪失,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若是再被匈奴人发现他的身份——幼桐根本不敢再往下想了。

“夫人您莫急,”柳将军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急火攻心,赶紧劝慰道:“大将军智勇双全,绝不会被人看出来。若不然,这都去了一个多月了,要能被人认出来,早就认了,哪能拖到现在。”

但幼桐又怎能不急,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头将徐渭狠狠臭骂了一通后,才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大将军去了敌营,军中事务如何处理?这谣言传得满天飞,匈奴人难道没有借此进攻吗?”

柳将军一说到此事顿时得意起来,高兴道:“夫人你误会了,大将军战死的谣言不是从匈奴人那里传出来的,是大将军让我们自个儿传的,这叫做什么故布疑阵。大将军去敌营的事,除了属下以外,便只有张督军和陈指挥使晓得,他们两个都是大将军从血海里救出来的,最是信得过。而今军中的事务,也是我们三个在处理。有时候大将军也会送些消息出来,这前两天我们不是偷袭敌营烧了匈奴人不少粮草么,就是大将军送出来的信。”

“你们和他还有联系?”幼桐眼睛一亮,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武都城

徐渭端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景致,分明在发呆。伺候的汝奴已经进来看过了好几回,见他始终一动不动,生怕他有什么不对劲,赶紧报了上去。

到了下午,匈奴单于就过来了,并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先生可是在府里住不习惯?”当初徐渭被请过来的时候正是化名姓李,因他画得一手好画,甚得单于的器重,特意将他安置在府里,不仅可以多作画作,还能教导他的几个儿子画画。

“没…没有…”徐渭赶紧起身回道,面上却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躲避着单于的眼神。

“李先生,我们匈奴人跟你们汉人不同,说话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您若是有什么问题直接与我说,请不要躲闪。”单于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徐渭仿佛不能承受一般地轻轻打了个颤,低下头,小声喃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忽然想到了我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外头忽有人来报,道:“单于,东岳门有人来报,说有个女人大闹九珍斋,非说那副飞天图是她相公所画,还说出了李先生的名讳。”

只听得“噗通噗通——”一阵声响,徐渭已经惊慌失措地站起了身,因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不太稳,连撞了好几次桌子书架,上头的摆设物件也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了一地。“这…这…不会吧!”徐渭顿作欲哭无泪之­色­,有气无力地道:“怎么这也能找得到。”

见单于一连玩味地看着自己,徐渭又赶紧敛去面上的苦恼神­色­,咳了两声,特意挺了挺胸,­干­笑了两声。

单于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先生原来早已娶亲了?怎么先前没听你说起过?”

徐渭吞了口唾沫,不安地搓了搓手,面上笑得极不自然,“是父母之命,那个…那个拙荆…那个…­性­格不太温柔……”

84、 会合

“你这个杀千刀的李长贵,你以为你跑到这里来老娘就找不到了你了?”幼桐身着暗红­色­大花锦袍立在院子的正中央,一瞧见徐渭就立刻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一手捏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道:“老娘辛辛苦苦地给你­操­持家务带孩子,你这个没良心的,欠下那么多债,一句话不说就跑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徐渭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一面叫痛一面又求饶道:“轻点轻点,娘子,为夫的耳朵都快断了。”

“断了才好!”幼桐嘴里骂着,手却松了开来,双手叉腰地站在他跟前,气势汹汹地继续骂道:“李长贵啊李长贵,你而今是发达了啊,人模狗样的,是不是连老娘我也不认了!想当年你家徒四壁,老娘带着一大车嫁妆嫁进门,给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儿育女,让人一心一意地去画那什么劳什子的画。你倒好,尽给我在外头胡乱挥霍,欠下一ρi股的债,害得我不得不变卖了嫁妆帮你还。我这是作什么孽哟——”说着,一ρi股就坐在了地上大声嚎哭起来,那架势,就连单于也目瞪口呆,无人敢近身。

“莫哭莫哭。”徐渭赶紧点头哈腰地直告罪,“娘子你莫要哭,是为夫不好,我这不是出来赚钱想养家么,这…这位大人将我请过来画画,我不是不方便回去么。你要不信,跟我回屋去瞧瞧,银子都攒得好好的,一文钱也没乱花。”

幼桐左右不理他,扯着嗓子使劲地嚎。

徐渭急得直跳,终于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娘子啊,你不是怀孕了么?怎么出门了呢?”

幼桐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怒骂道:“老娘去年年初就怀了孕,现在娃儿都快能走路了,还怀,你当老娘怀哪吒呢?”

“生了!”徐渭面上顿时现出兴奋的神­色­,欢喜道:“那…那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起名字了没?我…我……”他欢喜得简直都不会说话了,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潇洒,看得众人顿时有些眼睛发直。

因怕与人说太多话露马脚,徐渭平日里总故意端着副画师的架子不大爱搭理人,旁人瞧着,只当他有几分清冷的风骨,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不说屋里伺候的下人们,就连单于也半张着嘴好半天没发出声。

待他们夫妻俩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好戏,单于这才终于想起了一事,问道:“李先生不是名长和吗?”

“我就晓得你又改名字招摇撞骗了,要不怎么哪儿都寻不到人!”幼桐跳将起来又朝徐渭背上招呼了几下,破口大骂道:“李长贵就李长贵,你改了名字也是个樵夫的儿子,高雅不到哪里去。幸好老娘早晓得你德行,换着名字问,要不,怎么能找到你这杀千刀的。”

徐渭一脸尴尬,低着脑袋陪着笑,一副战战兢兢的小男人神情,配着他这五大三粗的块头,实在让人忍不住发笑。单于原本前些日子对他还有些疑心的,这会儿见了这么一出闹剧,反而放下心来。

幼桐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府里,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徐渭­干­活儿,整理房间、搬东西、甚至打洗脸水。徐渭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忙得不亦乐乎,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府里的下人们见平日里总端着架子的李画师在她面前彻底地变成了只小羊羔都忍俊不禁,私底下没少偷偷议论这位母老虎。

但最多也就是偷偷议论罢了,没有人胆敢到“李夫人”面前乱嚼舌根,如此泼辣的­妇­人,实在是无人敢惹。

晚上小夫妻把门一关,大伙儿都知趣地不去打扰,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么。闲下来的下人们都在打赌,今儿晚上“李大画师”究竟是顶碗呢还是跪搓衣板。还有几个之前一直对徐渭有点小心思的丫鬟也都吓得不敢再有旁的心思了。

等外头渐渐安静下来,徐渭仔细查看了四周一番,确定并无旁人监听,这才放下心来,一把将幼桐抱住,在屋里快活地转了好几个圈。幼桐却一直板着脸,等他一放手,就掐着他腰上的软­肉­狠狠地拧,直把他痛得冷汗直冒。

徐渭自然也晓得自己这次的行动实在有欠周全,自己深入虎|­茓­也就罢了,还害得远在京城的亲人牵肠挂肚,更引得幼桐抛下女儿千里迢迢地来寻自己,实在是心中有愧,故早就下定了主意,任由她打骂绝不还手。

但幼桐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点到即止,只是免不了还是要说他一顿,疾声厉­色­地训了两句,自己倒忍不住先掉了眼泪。这眼泪一落就失了控,紧接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直掉眼泪。

徐渭见她这样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张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相拥而坐。

因今日实在太累,幼桐的心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这会儿终于见着了徐渭,心里头才算是有了底,一倒在他怀里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竟发出轻轻的鼾声。徐渭贪恋地看着她的面容,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而后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外衣和鞋袜将她放在床上躺下,紧接着又去厨房重新打了热水帮她擦了把脸。

等她睡熟了后,徐渭又仔细给她掖好被子,而后从柜子里找出夜行衣,迅速换上,打开窗户后,一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子夜时分徐渭方才回来,身上难免带了些露水的湿意,开窗时有凉凉的风拂进屋,幼桐顿时就醒了过来。一睁眼,正好瞧见徐渭在换衣服,她立刻就猜到了,忍不住问道:“我看这府里守备森严,你大晚上到处走,不会有危险吗?”

徐渭一边换衣一边回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巡逻的规律都摸得一清二楚的,要躲过不是难事。唯一不好接近的,就是单于的书房。哪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我去试过好几回都不成,还险些被人发现了。” q

“那可怎么办?”

“先等等看,”徐渭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亵裤,光着上身,连鞋子也懒得套,光着脚丫朝床上奔,一骨碌就溜进了被子里,反手将幼桐抱住,先埋在她颈项处啃了两口,才迷迷糊糊地回道:“总能找到机会的。”说罢,手一滑,已经探进了幼桐的衣服里……

第二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进来伺候的下人脸­色­都很古怪,似乎想笑又强忍着不敢。可等到徐渭板着脸问那丫鬟要瓶跌打酒时,那姑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把手里的茶水都给打翻了。

不管“李大画师”私下里的品­性­如何,单于对他的画技还是很满意的,故对他这位夫人也甚至客气,还特意拨了个丫鬟伺候。为此徐渭还特意亲自去谢过了。

李大画师素来不爱搭理人,但这位夫人却是个自来熟,没过几日就跟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嬷嬷混得熟络,颇有些无话不说的意思了。起初大伙儿还有些惧怕她,不过很快的大家就发现这位李夫人只在自己相公面前横,在旁人面前,还是不算太过分的——虽然有些唠叨和大嘴巴。

既然大家都熟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没那么多顾虑,更何况,李夫人连当初她跟李大画师怎么一见钟情,山腰凉亭如何私定终身的事儿都说了。起先大家还只清清淡淡地闲聊几句,尔后便渐渐越说越深,最后,连厨房帮忙的婶子跟赶马的车夫看对眼的事儿大家也都挖了出来。自然免不了有时候会提及单于,他的子嗣、姬妾,谁最受宠,谁的脾气最坏,谁的身份最高……

回屋后幼桐就把白天听到的消息一一整理起来,起先徐渭还不以为然,笑着道:“不过是些二三等下人,她们能晓得什么事,不过是胡乱地说旁人的闲话罢了。单于身边的心腹都是嘴严的,断然套不出话来。”

幼桐却摇头道:“可不要小看了她们,那些丫鬟们虽接触不到机密文件,但她们心思细腻,目光敏锐,最会察言观­色­,有时候常常能发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世上万事万物之间都有联系,我们把各种消息都收集起来,仔细研究,总能发现一些端倪。左右我都来了,你又不让我陪你一起去打探消息,总不能什么事儿也不­干­整天在家里头窝着。”

徐渭晓得她的­性­子,知道自己便是拦也拦不住,索­性­也由着她,只叮嘱了一句小心行事。没想到,过了没两日,她居然果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日她又在厨房与人闲聊,几个人忽然神神秘秘地说起单于的两个姬妾争风吃醋的事来,说是为了争个瓷观音,两个人险些打起来,气得单于把那两位美人都赶了出去。

幼桐见惯了这些大户人家里头妻妾争风吃醋的事,倒也不算太上心,只笑着回了一句,道:“这两位美人都是单于宠妾,怎么这般小家子气,不过是尊观音,不说是瓷的,便是玉的,也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吧。”

“李夫人哪里晓得,”有人高声回道:“我听说中原那边,有些地方的瓷器卖得比玉器还要贵呢。两位美人打架的时候我正去送茶水,偷偷瞄了一眼那尊观音像,可不得了,真真地莹白如玉,宝相庄严,说是什么景什么镇产的,在中原,那都是皇帝才能用的。”

幼桐心中一动,居然是景德镇所产的观音像?本朝自太祖皇帝始,景德镇便成为御窑厂,每年所产的瓷器极其有限,除了进贡之外,便只有极少数的瓷器在贵族官宦人家流传,且大多都是茶具花瓶,观音像极少。却不知这单于究竟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心念至此,她赶紧回屋去寻徐渭,将此事一一告之。徐渭听罢,面上也是一片肃­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武德三年时,景德镇曾进贡过一批瓷观音,一共只有十尊。除了宫中留存的三尊观音像,其余的都由先帝赏赐了下去,具体给了谁,我却是记不清。不过,只需让人将余下几尊观音像是去向调查清楚,想必就能清楚单于这一尊到底从何而来。”到时候,那个­奸­细也必能水落石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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