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正是夏天就要到来,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眼看一年好时光就要结束,所有的花都不顾一切开到最绚烂,仿佛用把自己所有力气来拼将这一场繁华。
盛颜就出生在此时。
三月十六。
她出生的那一天,守在母亲门外的父亲刚刚听见她的啼叫,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宫里的人就赶过来了。
“盛大人,皇上喜获龙子,诏你进宫面圣。”
或者就是所谓的缘分,她与后来的尚训帝出生在同一天。她的父亲盛微言当时供职于天章阁,诗文名满天下,想必是要他吟诗庆贺。他只来得及听下人说了一句是小姐,马上就离开了。
崇德帝喜不自禁,让宫中赐了金钱给他,盛微言谢了恩,无奈地站着写诗,难免露出几分焦急。
见他满头大汗,崇德帝便问:“爱卿心中莫非另有牵挂?”
盛微言忙跪下请罪:“微臣该死,微臣记挂自己的妻子,她也是今日生产,臣出门前刚刚诞下女儿,所以不觉记挂……”
崇德帝刚刚也守在殿外等过孩子,闻言便立即催促道:“怎么不早说?这是朕的不是,你回家去看女儿,朕等一下叫人送贺仪过去。”“臣不敢。”盛微言马上要告辞了回去,崇德帝又问:“可有小名了?”“还未来得及。”他说道。
崇德帝看他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不觉笑出来,说:“这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也算有缘,朕赐她个名字吧。”
“多谢皇上。”他谢恩。
崇德帝伸手在纸上写了一个颜字给他。
或者在帝王的眼中,女人其他的东西都不必拥有,主要有一张美丽容颜就可以了,
尽管有皇帝这样的恩典,但在盛颜周岁那年,她的父亲就因为朝政党派上的牵连,被出在偏远地方做一个司仓。
司仓,就是看管仓库的官吏。俸禄微薄,除了监守自盗,没有其他油水。盛微言无能而懦弱,一丝一毫不敢占为己有,平时却连自己的俸禄折算成多少银两都不知道,账房中的事实在是一点也不懂,平时上面来的人要拨走钱粮,他常常迷迷糊糊就交出去了,丝毫不懂交接手续。出了什么纰漏,到最后都只能是自己垫上。
未过多久,他家已经家徒四壁,盛颜记得自己在十岁之前几乎没有穿过裙子,也因此被邻家的孩子嘲笑。她哭着回家时,母亲也只是抚着她的肩,母女背着她父亲痛哭。
那年冬天,京城的崇德帝因病去世,与盛颜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那个孩子在群臣的扶助下登基为帝。
据说年幼的尚训帝被他的叔叔扶着登基时,因为父亲的去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在群臣一致的推举下,他的皇叔成为摄政王。
盛微言被贬之前,在朝中时间并不久,所以即使换了天子,也还是没有人记得他,也没有诏他回京。在长久地等待中,他消磨了意志。
某次顶头上司过来清点的时候,并没有户部的条子,但他也没有办法坚持,不得不清点了大额银款出去,事发后被下在狱中,等查清事实被放出来时,他已经在狱中染上重病。请来的大夫一看到她家的贫寒境况,看病就不太经心。
父亲去世的时候,窗外正下大雪,可他的脸却从来没有这么安详过。他知道自己是再不必担心明天和以后了。
只留了她们母女,在这个天地间。寒夜中,盛颜与母亲坐在父亲冰冷的身体前。天下这么大,所有人都在开心地度年关,她至亲的死,如同雪花飘落一般悄无声息。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盛颜到死都记得,当时外面的风声,呼啸如同整个天地都在痛恸。
母亲倾尽家中所有,在异乡葬了父亲,带着她跋涉回到京城,投奔自己的哥哥,盛颜的舅舅。
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舅舅一家把近郊空置的一间小屋给她们借宿,也算仁至义尽。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整日整夜刺绣养家,眼睛很快就坏了下去,半丈之外的东西全都看不清了。而盛颜也早早学会了一切的家务事,学会了垫着凳子在灶台前煮饭。
当时盛颜已经知道自己做一切事的目标。要好好活下去。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
那年桃花开得特别好,妖异一般。整个京城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也是烟蒙蒙的醉软风情,满城只见一片粉红,几近邪魅。
别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那日盛颜起来的时候,母亲还在睡梦中。昨夜她赶一件绣活,直到凌晨才睡下。
她洗漱完,洒扫了屋内,将母亲的那些绣活拿起来,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帮母亲送到绣庄去。
外面天色已经大亮,但天气阴沉沉的。满城的桃花云霞一般,这么多的花,全都白白盛开在这样阴暗的天空下。
她去绣庄交了东西回来,一路慢慢走着回家。
忽然鼻尖上微微一凉。她抬头看天空,大雨已经簌簌地下起来了,打得身旁的树叶草尖啪啪直响。
她将自己的头遮住,想到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花神庙,忙跑到那边去。
花神庙很小,只有三间,陈旧的梁柱已经发黑。盛颜跑到屋檐下,拍拍自己的衣服。只这么一会的工夫,雨已经下成倾盆。河对岸大片的桃花开了满山原,一眼看去如同遍地洒了霞光。
抬头才发现旁边已经有个男子在避雨,她看见那个人的刹那,那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眼睛,刹那对上。
只有整个天地的雨,下得远远近近。
只是这么平常一场雨,改变了两个人的一生。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那春天柔软的雨风,盛颜十七岁时清澈而羞怯的神情,在这样的雨天里静静绽放。
他们一左一右,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各自默看雨丝缭乱地横斜。
庙檐旁有一株芭蕉树,宽厚的叶子被雨打得噼啪作响。
盛颜默然伸手去接叶子上漏下来的水滴。水打在她的掌心,散成千万细碎的珠子。
那人长久地打量她的侧面,他似乎并不顾忌这样看人。而她明明知道,却只是心跳飞快,却并不恼怒。
只是奇怪,他这一身尊贵,气度不凡,却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