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颜把刚刚看的官员档案又翻了一下,低头看着上面的字,不敢看他:“张骢武原本是哪里人?”
“原籍柳州,二十岁黄州行伍参军,累功提拔。”他说。
与档案上说的一样,她又问:“张骢武现年多大了?”“四十三岁,正当盛年。”
盛颜暗暗诧异他的好记性,又轻声问:“据说张骢武当年在行伍中军功显赫,当时黄州知事刘松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
他点头,说:“不过他的原配妻子在十年前去世,他便扶正了自己的第二房妾室,所以现在他的妻子是张余氏……”她漫不经心听着,他也似乎在自言自语。
一室安静。
或许是太过安静的缘故,他一时神情恍惚,眼前模糊看见三生池上两个人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于是他们的身影在水面上,动荡不安,舒展,扭曲,再舒展开,再扭曲。
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问:“刘松晔现在在哪里?”
“他从去年开始担任京城防卫使。”瑞王这样说。盛颜抬头看他,再问了一次:“瑞王爷属意张骢武?”
瑞王这才回过神来,听得她声音温柔,轻轻说:“本朝律令,有利害关系的两人不可以同时在一个要害部门,否则恐怕横生枝节。刘松晔在京城防卫,与张骢武现在虽没有了关联,但以前既是提拔他的人,后来又将自己女儿嫁与,还是避嫌为好。”
“但张骢武此人才能是有的,而且也得人心……”他说到一半,看她沉默的侧面,心里顿时万念俱灰,想,罢了,有什么好说的,我和她争这些小事情干什么?
于是说:“既然如此,德妃娘娘怎么看?”
她问:“还有其他差不多的人选吗?”
“和张骢武一起供职于京畿师的刘远志也还算可以。”他说。
她点头说:“那就他好了。”
自始至终,她不曾表示过自己一点意见,仿佛是瑞王自己顺理成章选择了刘远志。
瑞王离开后,她坐在那里等待尚训,盯着外面的洁白花朵,眼睛渐渐模糊。
但她马上就擦去了眼角的一点湿润,她问自己说,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是一个妻子,自然是要爱自己丈夫的。凡事,都要站在自己丈夫这边。
就好像走上了一条岔道,周围全是深渊,那么你只能一直走下去,因为这条路,叫做命运。
那天晚上满宫都在传说,已经决定要让君太傅的女儿进宫,立为皇后。
从尚训那里得到确认,她默然无语,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说。于理,她是该祝贺,于情,她的枕边人要成为别人的丈夫,这要她如何说。
见她这样冷淡,尚训心里有点失望,皱眉说:“我也没办法,现在朝廷中,除皇兄外,还残留有以前摄政王的根基,虽然摄政王已经去世,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辞世,皇兄难逃关系。”
盛颜轻声说:“现在瑞王权倾朝野,而摄政王一派已经群龙无首,能成什么气候?”
“表面处了下风,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说,“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
“皇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她问。
尚训点头,盛颜低头不语,皇上娶君太傅的女儿,表面上是平衡这两派的势力,可实际上,平衡后暗地的相持恐怕会更激烈。
要开口说的时候,转念又想,这样的道理太后与尚训自然比自己清楚。其实朝廷里这两股势力相持岂不是最好?只要双方都没有必胜把握,尚训即使从来不管朝事,也自然有两派人替他计较权衡,他是不会有什么忧虑的。反倒是,和睦才可怕。
她不愿再加理会,无论如何,自己这样的出身,哪里能够奢望皇后之位?她只轻声说:“恐怕已经两更了,不如歇了吧。说这些朝廷里的事有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阿颜,我是喜欢你的。”他低声说。
她轻轻点头,说:“我知道。”她原本便无依无靠,现在有这样的名位已经很好,再也无所谓求什么,免得平白招来嫉恨。
六月,大赦天下,二十三日,立君太傅女儿为皇后,居永徵宫。
她与贵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是极好的人,举止温柔,笑起来眼睛如同新月,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也绝不会就此称呼了姐姐妹妹,每个人都克制,盛颜喜欢这样的疏离感,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把带回来的那些各部立档看了几眼,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
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来就是宫中的女人无法避免的事情,她未入宫前就知道。反正即使不是在宫里,在外面嫁给其他人,也会是一样的。女人,在可以随意三妻四妾的男人面前,从来就是孤独的。
这就是女人的命吧。
她这样想,一个人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停下来。想了好久,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尚训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东西都搬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致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他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最里面有他的秘密在,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来看过一眼,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箱子。
她受封德妃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在箱子面前蹲下,仔细地看着,良久,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杠拨开,把箱子打开来。
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向她扑来,这香气好像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玛瑙琥珀般滴溜溜鲜艳浓烈,可也只有刹那,全部消散。
只有箱子底留着一堆玻璃碎片。原来他送她的是异邦香水,装在玻璃瓶中。但是因为搬运的人不留心,破碎掉了。
留下片刻香气,给她一个迷醉,转瞬即逝。
盛颜一直记得,尚训立皇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所有的地久天长,好像都是不可靠的。
只有那些遥远而尖锐的事情,尚训交给她的,朝廷,纷争,心计,才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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