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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暗了。

挂上灯笼,哑巴开始收拾面摊。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的,把堆得高高的碗洗一洗,几张破桌子擦擦­干­净,然后迭一迭放到墙角,只留下一张,以备万一又有客人上门来。

一般情况下,除了打更的更夫或者巡夜的县衙差役偶尔会在天冷时,把缩在炉火边睡觉的哑巴叫醒,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吃,之后继续去打更或巡夜,不然天黑以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上街来吃面了。

可现在已是初夏,夜晚虽还不算炎热,但对于更夫或者是巡夜的衙役来说,一碗酸梅汤要比热腾腾的面,更有吸引力。

不过哑巴还是留下了一张桌子,他不知道今夜还会不会有人来吃面。从半个月前开始,就一直有一个人,在每晚亥时更响二声的时候,准时出现在他的面摊。

现在离二更还早,哑巴收拾好面摊,慢吞吞地从锅盖下拿出一只大海碗来,蹲到一旁狼吞虎咽起来。碗里,都是客人吃剩的面,哑巴不舍得倒掉,就等客人走后,把剩下的面条收到大海碗里,这样一碗,足足能抵普通的三碗。

哑巴一天只吃这一餐,这一碗,可以让他撑上一整天。

吃完以后,哑巴洗洗手,开始和面。在雪白的面粉里,一点一点地加水,一点一点地揉捏,看着面团一点一点地成形,哑巴的嘴角也一点一点地翘起。

哑巴的笑很难看,不是笑容难看,而是他的脸。似乎是曾经被火烧过,愈合的伤口坑坑洼洼,不笑就已经很吓人了,这一笑,牵扯了脸部的肌­肉­,就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在人前,哑巴从来不笑,他只有在和面的时候,才会显得高兴。

哑巴喜欢做面条,在揉面的时候他全神贯注,仿佛所有的心力都投进眼前的面团中。因为他不会做别的,只会做面条,所以他一定要做到最好。

白天,总有很多人来哑巴的面摊吃面,因为哑巴的面是这座小县城里最好吃的。

揉好足够明天一天用的面团,哑巴切了一小块出来,用擀面杖檊平了,再将面片切成长短一致、粗细均匀的面条,然后扔进面汤中。

仿佛是算好时间,更声二响,在面条出锅的那一瞬间,面摊前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来得很突然,宛如鬼魅,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在这漆黑无月的夜晚,分外诡异。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哑巴正在半梦半醒间,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幸运的是,那天有月亮,月光非常柔和地照在这个人的脸上,连细细的汗毛都几乎照得一清二楚。

他是个非常漂亮的人。

不不不!用漂亮还不足以形容这个人的外表。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却认识几个字,所以他知道,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的话,那么「仙人下凡」这几个字,就足以表现出这个人的容貌与气质。

像仙人一样美丽的容貌,像仙人一样冷漠不可亲近的气质。

仙人不喜欢说话,哑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知道仙人想吃面。

仙人,不是应该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这个疑问,让哑巴疑惑了很久。

仙人也许不一定不食人间烟火,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仙人不知道在人间吃东西是要付钱的。

半个月来,哑巴一次也没有收过仙人的面钱,每次都是仙人一吃完,就整个人消失不见了。哑巴曾经一度以为自己遇到的是鬼,可有一次他送上面条时,无意间碰到了仙人的手指,手指很凉,但还是有着人的体温。不过仙人似乎并不喜欢被人碰触,冷冷地看了哑巴一眼,那目光好似寒冬腊月里的风,让哑巴从头冷到了脚。

从那以后,哑巴就绝了要面钱的念头,每晚按时下一碗面等仙人来吃,就当养了一条狗吧。

以前面摊是有一条狗的,一只老黄狗,是哑巴的义父、这面摊原来的主人养的。哑巴的义父姓周,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因为一辈子守着这个面摊,没有娶老婆,也没有儿女,所以县城里的人都叫他面条周。

哑巴是五年前面条周在县城外十里一条河边捡到的,当时哑巴全身都是烧伤,只剩下一口气。面条周好心,拿出几十年的积蓄,带着哑巴去了几十里外的洛阳,请了最好的大夫,总算救回了一条命。

哑巴并不是天生的哑巴,只是嗓子被火熏坏了,对怎么被火烧伤的,他完全记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整个人傻愣愣的。面条周看他可怜,就收他做养子,把一手做面条的绝活都传给了哑巴。

两年前,面条周病死了,他积攒一辈子的钱,没能用在自己身上,却救了哑巴。面条周说上辈子他一定欠了哑巴,所以这辈子要还回来。面条周走得很安详,那条陪了他十几年的老黄狗,几乎同一天跟着面条周去了,仿佛就算是死也要跟着老主人在一起,不让老主人黄泉寂寞。

哑巴一直也想养一条狗,能陪自己一辈子的狗,可是没有狗敢接近他。就连狗也怕哑巴那张被火烧毁的脸。

但就是连作梦,哑巴也想养一条狗。仙人就像一条哑巴梦想中的狗,不会害怕他那张可怕的脸,呃……事实上正好相反,哑巴有点怕仙人。仙人的身上,有一种哑巴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觉得亲近,可是又害怕亲近,恨不能逃得远远的。这样的感觉很矛盾,哑巴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因此对这未知的情绪就更加地害怕。

但他不能逃,因为面摊在这里,哑巴不能离开面摊,于是他只能每天在这里等着,既期待又害怕。这样矛盾的心情,让哑巴有些不知所措,有时候会站在角落里呆呆看着仙人,有时候又会缩在炉子边瑟瑟发抖。

今天也不例外,等哑巴从呆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仙人已经不见了。

收拾收拾碗筷,他很快就忘了这个让他既期待又害怕的仙人,从面摊后面拖出一床铺盖,靠着熄掉的炉火,睡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早起,擀面,切面,下面,卖面,哑巴的生活,就这样一天又一天重复着。

天亮得很早,哑巴刚刚睡醒,才把炉火点燃,就已经有人来吃面了。顾不上别的,哑巴忙活忙开了,一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总算有了点空闲。这个时间没有什么人来吃面,哑巴呆呆的坐在面摊前,看着对面的豆腐店。

豆腐店是个寡­妇­开的,夫家姓郑,是个外地人。三年前死了丈夫,因为年轻貌美,在当地被里长的儿子纠缠,就连夜收拾东西,搬到了这个小县城。

哑巴没有事情做的这段时间,就会看郑寡­妇­磨豆腐,他不看郑寡­妇­的脸,而是喜欢看她的手。郑寡­妇­的手,十指尖尖、白­嫩­秀气,尤其是在点豆腐的时候,小指弯弯向上翘起,像朵盛开的兰花。

这会儿郑寡­妇­不在点豆腐,而在磨豆腐,巨大的石磨,对于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来说,推起来显然很吃力。

「哑巴,过来。」

看到哑巴的面摊闲了下来,郑寡­妇­就朝他招招手,说来很奇怪,整个小县城里的女人,都对哑巴那张被火烧过的脸又惧又厌,只有这个外地搬来的郑寡­妇­不但不怕,还会主动让哑巴帮她磨豆腐,完了,还送一碗白花花香­嫩­­嫩­的豆腐脑给他吃。

为此,整个小县城那些男人,不管是娶了媳­妇­的、还是光棍的,都很嫉妒哑巴。

上个月,郑寡­妇­回了一趟娘家,大概去了十天,哑巴就被几个地痞堵在面摊里狠揍了一顿,但是郑寡­妇­一回来,那些男人们就又人五人六的在豆腐店前徘徊,一个个挺腰抬头,仿佛自己是天下最有钱最有势的男人一样,最终也不过是在豆腐店里买一方豆腐而已。

郑寡­妇­当然知道这些男人不是来买豆腐,而是想吃她的豆腐。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终究不便,幸而跟哑巴对门久了,知道哑巴和那些男人不一样,所以只要哑巴得空,她总叫上哑巴来磨豆腐,自己躲到店里面去。

于是哑巴也越发地遭人嫉恨了。

这个时间已有几个地痞在豆腐店前面晃悠,看到哑巴又被郑寡­妇­叫了过去,心里无比嫉妒,­阴­声怪气道:「臭哑巴,又去吃小娘子的豆腐去啦……」

哑巴有些惧怕他们。这些地痞不同于镇里那些正经­干­活的男人们,那些男人就算喜欢郑寡­妇­,也只是来来买方豆腐表达喜欢的意思,可是地痞们不同,整天在豆腐店前转悠,有时趁郑寡­妇­忙,就上前揩油。

上次狠揍哑巴的,就是这些人。

「哑巴……」郑寡­妇­又在叫了。

哑巴缩了缩头,小心的绕过,却还是被其中一个使坏绊了个跟头。地痞们大笑起来,他们很喜欢让哑巴在郑寡­妇­面前出丑。

「不要理他们。」郑寡­妇­把哑巴拉到石磨前面,一边倒豆子一边说,「你帮我磨豆子,一会儿我泡豆腐脑给你吃。」

哑巴拍去身上的泥土,很想向郑寡­妇­笑一下,但是又忍住。他的笑容会吓坏人的,难得有一个不嫌弃他丑的人,他不想吓到郑寡­妇­。

石磨转动的咕噜声,缓缓响起。哑巴没有别的,就是手劲比常人大一点,这是他常年揉面揉出来的,因为手劲大,他揉的面吃起来特别有筋道,在这小县城里,是一绝。

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郑寡­妇­站在旁边看着豆子不断的减少很开心,掏出汗巾不时为哑巴擦擦汗。

哑巴脸红了,头低得不得再低,汗巾上有一股香味,很香很香,让哑巴心里闹腾腾的,忍不住就想起仙人来。仙人身上也有一股香气,不同于女人身上的脂粉,味道很清淡,不过更好闻。

几个地痞聚在一起,时不时朝这边瞪几眼,看到郑寡­妇­居然给哑巴擦汗,心里个个堵得慌,几颗从来就没想着­干­好事的脑袋凑到一堆,嘀嘀咕咕商量着要再教训哑巴一顿。

磨完豆腐也快到中午了,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吃面,哑巴三口两口把郑寡­妇­给的豆腐脑吃完,抹抹嘴,又回到了面摊里开始下面条。他的心里美滋滋的,每次吃郑寡­妇­的豆腐脑,都让他有种好像快要飞上天的感觉,轻飘飘的,­干­活都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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