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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指拳挛着,隐隐作痛,梁郁秋将双掌浸入冰凉的河水,只觉伤口潺潺,不知是拂淌而过的细流,还是正惶恐逃离自己身体的鲜血。

他仰望星月,估算出此刻的时辰。方才这场打斗比料想中要艰难得多,耗费了不少预计之外的力气和时间,不过幸好,尚未超出筹划之外。但也没有余裕多作耽搁了,他站起身,向对岸瞭了一眼,提起蝶翅刀,负起那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谨警地踏过河滩。

月光熹微,好像未播洒至人间便已被夜­色­消融殆尽,街道上阒无一人,只听得啼泣般的夜鸱叫声。天气颇冷,寒风扑面,梁郁秋这才想起此时应该已是霜降了。他先沿河岸行了一段,避开更夫惯走的线路,再从石头城折往东北方向。

他分辨着周遭景物在黑暗中的轮廓,叠覆进记忆,想象出鲜明而熟悉的­色­彩,凭此识途,行走飞快,大约行了一炷香时分,自钟鼓双楼之间穿过,而后拐向西,两侧建筑左右耸峙,渐趋明朗,像极了衙门里升堂时杵棍肃立,高喊堂威的衙役。

梁郁秋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寒意,加紧了脚步,渐向西首偏僻处转入,过不多时,视野拓阔,只见到一座峭正端默的高大祠堂孤矗在远处的荒野之中。他凛了凛神,径直走近,踏过槁积的落叶,脚下沙沙作响,好似砂砾摩挲着自己的心。

经过一段煎熬的行程,梁郁秋终于进入祠堂,只见神案前影影绰绰,立有两尊雕像,一人瓜首鸟喙,一兽独角睅目。他毫不理会,随手擦亮了火折子,点着了神案上的两根椽烛,随后放落了肩头的尸体,烛光在尸体的面部跳跃不定,荆浩风惨白的脸庞赫然入目。

鹤目剑眉,皎如玉树,即便已是死尸,仍是一个俊气逼人的男子。或许只有这样的相貌,才配得上英侠二字吧,梁郁秋如此想着,竭力压抑着胸口油然而生的怨毒,左手按住荆浩风的肩头,右手握紧了蝶翅刀,对准了他的身躯,开始一刀刀没有条理地割斫。

约摸二三十刀后,梁郁秋停下手,倒转蝶翅刀,将铁质的刀柄凑到烛火上烤炙,直到锋锷也开始发烫,才将刀柄移开烛火,对准了荆浩风的额头,使劲按下。

“嗤!”皮­肉­烧焦的气味漫入鼻中,梁郁秋面无神情,提着蝶翅刀站起,执起一只烛台,转到祠堂东首,那是间被单独隔出的内室,同样疏于清扫,行走中不时有蛛网兜到脸上来。

跨过门槛,血腥气愈发浓郁,苍蝇络绎飞舞,他放慢脚步,将烛台安置在一隅,俯首凝视矮塌,很快发现了那个女子。她­祼­着下身,鳞伤遍体,散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颊,衫裙被撕成丝缕,头颈下是一大滩鲜血。

梁郁秋蹲下身子,借着烛光瞧清了这女子临死前的神情,那是张受尽屈辱且惧骇至极的脸,泪痕交错,没有光彩的瞳子里溢满羞恨,嘴­唇­张着老大,不知是在哭喊救命还是在泣骂施暴者。

看到女子这副神情,他突然记起一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果然发现从上至下数的第二枚衣扣不见了,当即去审视这女子的双手,只见她右手五指伸展,左手却紧握成拳。

梁郁秋不作多想,撕下半幅衣袖裹住了自己双手,然后抓起这女子的左拳。女子的尸体已经僵硬,拳头紧阖如铸。他不得不逐根逐根地去扳开她的五指,当无名指被拉开时,一枚赭­色­的衣扣从掌心滑落在地。

梁郁秋将衣扣拾起后小心纳入袖兜中,胸口生出侥幸。

但还有更多需要隐瞒的痕迹,他深深蹙起眉头,手中提起蝶翅刀,将兀自通红的铁柄向女子的脸上凑去。

他再次嗅到了皮开­肉­绽的焦气,脑中不住喃喃:“要如何天衣无缝地将这一切掩饰过去呢。”

“该怎么掩饰过去呢,头回相见,可不能损了濯门的面子。”

离南京府衙的六扇门越来越近,甄裕使劲擦拭着下摆上的汤渍,脸上挂着苦笑。

他是濯门弟子,原本难得有闲暇,远道从洛阳赶去镇江会晤一位老友,不料途中接到师门的飞奴传信,要他立即赶往当地的六扇门援手一桩紧急之案。

要知六扇门中不乏高手,寻常案件他们自行便可破解,能迫使高傲的神捕们向濯门求援的,必定是非同寻常棘手的案件。甄裕只有暂搁访友之念,马不停蹄地赶往南京,好在路途已近,加上跨下良驹相助,三个时辰后,他便已置身南京城内。可坏就坏在他肚饿难忍,在路边摊上要了一碗红汤爆鱼面,吃的倒是尽兴,却不慎将汤油溅了半身,污渍斑驳,惹人发笑,偏偏包囊里又没有换洗的外衣。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衣铺另购新衣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身后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甄少侠,总算等到你了。”

甄裕抬首,只见七八名公差装扮的缁衣人迎面而来,当前一个大汉髯鬣如虬,虎躯魁魁,显然是众人之首。

“鄙人狄赫,应天府六扇门新上任的总捕头。”未等甄裕开口,大汉匆匆忙忙地走近,呱呱嚷嚷地道明身份。

甄裕微微惊讶于狄赫的眼力,又唯恐被他瞧见身上不雅,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见狄赫心急火燎,拽起他便往东北方向去:“案发已经六个多时辰,不能再耽搁了。”

甄裕看他满面焦容,憔悴不堪,不由费解:“狄总捕头,究竟是什么案子,这般急迫?”

“鬼……鬼蛱蝶,那,那*又现身了!”狄赫回头看向他,脸上挂着与威武相貌全然不符的恐惧神­色­。

据说世上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各有神灵佑护,那犯人和捕快狱官供奉的便是狱神。凡是罪犯被押入狱前和判刑后解赴刑前,都要去狱神祠中拜祭,捕快和狱官上任的首件大事也是参拜狱神,只不过所求各有不同。狱官捕快示意自己替天行道,惩治犯人,希望狱神保佑平安;犯人参拜是为了狱神开恩减轻刑罚;死囚则是求狱神保佑自己早日投胎重生,不再受血光之灾。

所以当甄裕被狄赫带到这座有些破败的狱神祠前,还以为六扇门不能免俗,也要自己先向狱神祈求保佑后再行查案,但他随即便转了念,因为他发现路径上接连不断地显现着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狱神祠前堆积的枯黄落叶上。

“凶手竟然狂妄到在狱神祠中犯案!”甄裕霎时恍然,心中隐生难以言喻的震惊。

狄赫带他从祠堂东首的偏门进入,那是一间从正堂中隔出的静室,供守祠人作休憩之用,但不知为何,门窗俱已腐朽,似乎不堪一指之力,四周都积满了尘垢,室内更是简陋异常,除了一张残破的矮塌,再无其它。

尸体就仰面躺在矮塌上,甄裕目光扫过,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女子只有十七八岁,面容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全身衣裳如遭猛兽撕扯,手腕处一道道淤浊的环状勒痕触目恸心。

“仵作验过尸了吗?”甄裕眉头紧蹙,望向狄赫。

“早已验明,她生前被捆绑在此,遭到非人的虐暴,致命的伤口是在左颈,血脉被一刀割断,死时大约是在昨晚子夜前后。”

“凶器呢?”

“依据伤口推断,不是寻常刀剑,薄如蝉翅,刃锋有起伏,和……和之前那四桩案子没有两样。”狄赫的声音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甄裕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左掌不自然地展开着,五指屈曲成爪状,显然她原本是握着拳,却在死后给人硬生生扳开,转首问道:“这只手里是否握着什么事物?”

狄赫摇头:“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手心内空无一物,周遭也没发现。”

甄裕陷入沉思,只怕这女子手中原本握着的一件要紧的证物,但想不到那禽兽心细如发,竟然觉察到她掌心有异,已经灭迹。

他不由一阵失望,俯身审视,随即看到女子前额处烙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图案,不禁胸口怦跳,悚神骇目。

那是一只正在噬花而食的四翅蛱蝶,栩栩欲活,触目惊心。

“鬼蛱蝶,大如扇,四翅,下两翅有翠点,尤光彩。以花为食,好飞荔枝上。”这种蝴蝶十分罕见,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但甄裕脑中立即闪现出这些字眼来,心头还阵阵发怵,他实在不愿意再回忆那些让人魂飞魄飏的噩梦。

这种鬼蛱蝶的图案最早出现在三年前的腊八,一名二十岁女子的尸体在南京莫愁湖中被发现,脖子被一柄薄而利的怪刃切断,生前惨遭暴行,额头上烙有鬼蛱蝶的印记。应天府六扇门即刻命高手追捕凶犯,然而没有丝毫进展,紧接着两个月后,又有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被害,额头上同样有着鬼蛱蝶的烙印。

自此举国震惊,闻“鬼蛱蝶”而­色­变,南京城中的妙龄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六扇门愧悔无地,从各地调派­精­英,援手麇至沓来,一个凝聚了近百名神捕的“捕蝶会”由此而生。可正当所有人筹划妥当,誓惩邪魔后,鬼蛱蝶自此销声匿迹,近半年都没有再现身。“捕蝶会”难以虚耗,渐渐散去,各归其职。哪知道便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接连又发生了两件惨案,鬼蛱蝶的硕大­阴­影再次笼罩了南京城。

濯门早已想介入此案,可六扇门向来与濯门不睦,认为濯门的创派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若向他们求助,不啻自承无能。濯门没有官府的允许和协辅,也难以独行其道。倒是有好些不受拘束,心怀正义的江湖人士再也沉不住气,结伴赶往南京城斩妖除魔。但事与愿违,接下来整整一年,鬼蛱蝶再次无影无踪,直至今日。

早与我们濯门联手,或许就不会变成如今的局面,甄裕抱着这样的心思,瞧了一眼身边诚惶诚恐的狄赫。他先前才在路上得知,因为鬼蛱蝶一案许久未破,前任应天府六扇门总捕头已经被撤职治罪。狄赫本是北直隶总捕头,一个月前才被调任到此的,不承想金交椅还没坐稳,便给鬼蛱蝶的邪风扇了个骤不及防。

与前途甚至­性­命相较,面子倒是其次了,甄裕不由同情起这个狄总捕头来,站起身道:“狄捕头,烦劳你将先前四桩案子的验尸簿及其余与案子相关的载记都让我瞧上一瞧。”

“这件案子不仅仅如此,除了这姑娘被害,还有……”狄赫忽然指向正堂方向,指尖不住发颤。

甄裕一愣,推门踏入正堂,却发现与静室一样,此处同样脏乱不堪。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神像,神像的头颈以下与人无异,脸却是青绿­色­的,如同削皮的瓜,嘴­唇­却像鸟喙。雕像原本涂了彩漆,却因积满灰尘显得昏暗晦浊。神像前的案子上的两根椽烛一长一短,极不协调。

狱神皋陶,甄裕一眼便认了出来。

皋陶,与尧、舜、禹同为“上古四圣”,划地为牢,初创刑法,能决狱明白,洞察人情,是为中国制刑的鼻祖。相传他常以一种名为獬豸的神兽来断案。獬豸又名触邪,貌如独角狻猊。罪疑者,令獬豸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皋陶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无冤狱,百姓敬为狱神,建祠以奉。

既是皋陶祠,便当有獬豸。甄裕心念忽起,顺着皋陶像前的神案瞧过去,果然见到皋陶身旁有尊大石像被一大块麤布蒙住,通过轮廓依稀可辨是头踞伏着、头顶巨角凸起的兽类。

这显然便是触邪神兽,但甄裕不明白为何要用布将其蒙住,走近几步,忽然发现石兽左侧站着一位捕快装扮的女郎,相貌静慧,神情慎重。

见她不过二十多岁,与自己年龄相仿,甄裕顿生亲近之意,踏步走去。那女郎见他与狄赫一前一后地走来,面­色­一凛,突然伸手抓住麤布,刷一声扯将下来。

甄裕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吓得魂飘神荡。原来麤布掀去之后,竟有一具尸体高悬在触邪兽头顶,全身密布着纵横刀痕,胸口被触邪兽的大角穿出一个大血洞,森森肋骨一览无余,只是见不到肠子流出,前襟上用鲜血写着八个大字:“行侠仗义,不自量力!”

好一阵子,甄裕才缓过神,凝目细审。

死者系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刚正英拔,鬼蛱蝶的烙印显彰在前额,脸上身上都沾着沙粒。

“大约是在那女孩死后半个时辰身亡的,内脏都不见了,那些刀伤­肉­­色­­干­白,没有血花,都是死后斫出来的,致命伤就在胸口。”相较于狄赫的惶惑,那女捕快反而要镇定得多,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是被触邪兽的角刺死的?”

“不,这里虽然有打斗的痕迹,但荆大侠并非死在狱神祠里,他应该是死后被挪移至此的,路上因此留下了那些血迹。胸口之前便已被刃器刺透,死后才被穿Сhā到触邪兽上,伤口因此叠覆了。还有我们在他衣襟、靴底和指缝中都发现了泥沙,六扇门正在探查其来源。”

“这人是谁?”

“你听说过‘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么,他就是霜剑游侠荆浩风。”

甄裕乍闻之下,如雷贯耳,目瞪舌彊。

荆浩风乃霜剑派掌门霁云道长唯一的弟子,出师后四方游历,拯溺扶危,各处都留有侠迹,人称“浩然正气,侠风无畏”,不到三十岁,侠名传遍,武林中无人不晓。

“依据我们的推测,想必昨晚荆大侠恰好遇见鬼蛱蝶作案,当即挺身行侠,到头来却敌不过那魔头,命丧其手。”狄赫哀楚地走上前来,“鬼蛱蝶不仅杀了荆浩风,还留下‘行侠仗义,不自量力’这八个字,已不仅仅是官府之事,而是触犯到了江湖的侠义道,向整个武林公然挑战,所以六扇门才求恳濯门出手相助。”

甄裕惊骇于死者竟是荆浩风,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有六扇门的捕快来报,说发现了荆浩风身上泥沙的来源。

狄赫和那女郎互瞧一眼,忙不迟疑,即刻动身。甄裕随之奔到狱神祠外,却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这破旧得不像样的祠堂,满腹疑惑。

那女捕快看出他心中疑窦,释疑道:“鬼蛱蝶之案搅得人心惶惶,百姓祈告无用,已不信皋陶了,在城东另建了狱神祠堂,供奉的是新狱神萧何。这皋陶祠无人问津,荒废已久。但谁会想到,鬼蛱蝶胆大妄为,竟会在此行伤天害理之凶。”

甄裕叹了口气:“皋陶还是萧何,不都一样么,若当真冥冥中有什么狱神能够显灵除去鬼蛱蝶,那还要你我有什么用。”

乌龙潭西面的秦淮河岸上,甄裕鹄立远望,只见距自己约八十步远的河对岸搭设着十多个大帐篷,帐篷后掘了一个大坑,旁边堆了一整排圆木,十多位工匠手执锯条、刨子等器具,正将几根等长的圆木削平,扎成类似筏子的事物,再搬移到那大坑中去。

他转过身,面前的河滩上一片狼藉,显然有过激烈打斗,有两个清晰却杂乱的脚印,黄褐­色­的沙粒上沾着大片鲜血,那女捕快蹲着身子,细致地观测着鞋印的长短和纹路,听到甄裕的话,抬头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先前甄裕随着六扇门赶到这河滩上,马上便证实了荆浩风身上的泥沙正是出自于此。河滩上留下的两种鞋印里的其中之一恰好与荆浩风的靴子吻合。

此前已有六扇门捕快来报,说被害女孩的身份确认了。她名叫李菊儿,是南京城东一个典当铺老板的女儿。昨日,也就是九月初五,午后她称约了伙伴去玄武湖游玩,自此便一去不返。到了傍晚,她父母发觉不对劲,急忙召集家人去玄武湖附近寻找,整夜都一无所获,到了早晨即刻去报官,谁知等到的却是晴天霹雳。

得知消息后,狄赫火速赶去府衙回报,临走时命那女捕快全力协辅甄裕。甄裕这才知道女捕快叫做叶晓,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在六扇门供职了五年,有着相较自己不遑多让的查案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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