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方鹿茸方才醒转,睁开双眼,却见是在自家床上。旁边有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想坐起来,又觉头疼如裂,动也动不得。只听得旁边都是长吁短叹之声。有的说:“这孩子好不可怜……”有的长叹:“唉,小小的年纪,这般命苦……”
方鹿茸又勉强睁了睁眼,迷迷糊糊见到床边都是街坊邻居,对面“落花楼”的孙掌柜也在其中,却不见了那几位客商和燕冰、黄慕侠等人。呻吟道:“客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我爹爹怎样了?”
只听孙掌柜道:“好孩子,你醒转了?有人见你在十里之外,倒在路上人事不知,才将你抬回来的。到现在,你可昏死了两天多了。客人们留了字条,说你去找你爹,等了你一整天不见你和你爹回来,他们又有急事,先走了。至于你爹爹……”
方鹿茸急道:“我爹爹怎地了?”
孙掌柜道:“孩子,你可要挺住了,你爹爹他……他坠河身亡了!尸身今日才被人打捞上来呀!”
方鹿茸只觉头颅之内“轰!”地一声,又昏死过去。众人忙着抹前胸、掐人中,忙了一个时辰,方鹿茸才又苏醒过来。他平时最为孝顺,哪里经得起这晴天霹雳,口中大叫一声:“爹爹,等等我,我不活了,我要与你同去!”说罢要翻身下床,众人连忙按住。
东街书局的卢先生劝道:“鹿茸啊,你爹平生救人无数,不想好人未得好报,得了怪疾,受了这许多年的活罪。如今仙去,也算得了解脱。若是你爹泉下有知,见你这般模样,岂能放心?你平日里可是懂事的孩子,不是还要精忠报国么?男子汉大丈夫,该以国事为重嘛,你得保重身子,好生读书,他日学业有成,高官得做,造福苍生,也不枉你这鸿鹄之志啊!”
卢家太太也道:“是啊,你爹爹一走,你家可就剩下你一人了,你爹的尸身还停在前厅,等着你去发送哩。你该好生为你爹办理了身后之事,守孝三年,也算是尽了孝道啊!”
在这群邻里之中,以卢家与他方家平日最为亲近。方神医得了痴病、夫人改嫁之后,卢家夫妇更是给了方家父子不少照应。方鹿茸最喜读书,又买不起,每次都是到卢先生的书局中借阅。卢先生虽无功名在身,却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令方鹿茸最为敬佩。如今他夫妇一劝,方鹿茸倒是平静了许多,只是还想着母亲走后,只有父亲与他相依为命。如今转眼间就没了,心中能不大恸?一时间眼泪有如断线的珍珠,止都止不住。
方鹿茸在床榻之上又躺卧了一夜,还是昏昏沉沉,水米未进。邻居们陆续散去,只剩下卢先生两夫妇守着。快天亮之时,卢太太又端过一碗青菜豆腐汤,方鹿茸勉强喝下,总算是有了些气力。卢先生搀他站起,到院中走了一圈。方鹿茸看见爹爹的尸身还停在前厅,又忍不住上前抚尸大哭。
这时天色已亮,邻居们又陆续来了不少。卢先生道:“鹿茸啊,时辰快到了,我和街坊们在这儿布置灵堂,你快快去买了灵柩、灵幡、香烛纸钱之类,好与你爹办了丧事罢。”
孙掌柜也从一旁凑过来说道:“鹿茸,发丧的吹鼓队我给你叫了,他们出来一次最少要十两纹银,我给你好说歹说讲到了五两,你快把钱付了,不然人家生气走了,今日不能发送入土,方老爷阴魂可就难安啦!”
方鹿茸听了这话只得进卧房拿钱。好一阵翻箱倒柜,只找到七、八两碎银子和几文铜钱。马上到前厅交与孙掌柜五两,谢道:“此事真是有劳孙掌柜了,他日一定登门重谢。”
孙掌柜连忙道:“哪里,哪里,对面的街坊,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噢,我还得给他们送钱去……”说着向外便走。
方鹿茸转身向众人道:“众位街坊邻居,大爷大妈,晚生家门不幸,蒙诸位鼎力相助,诸位的大恩大德,晚生今生今世报答不尽,请受晚生一拜!”说罢跪倒便拜。
众人哪里肯受,连忙扶起,卢先生道:“鹿茸,现在就不必多礼了,快快出去买棺木吧!”
方鹿茸起身又向大家一一施礼,这才转身而出。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却如此老成持重,无不暗自嘉许。方鹿茸刚走出院门,卢先生跟了出来,塞给他两锭银子,说道:“这里十两银子,是我们几家的一点心意,你可要收下了!”方鹿茸还不肯收,卢先生劝他道:“你年纪尚轻,哪里知道,这丧事可不是好办的!你若是真不肯收,就算是我们几家借与你的,回头有钱还了便是。”他也不好再推托,只好揣在怀中。
转过一个路口,方鹿茸见旁边小街里几个身着黑衣、手持铜锣、唢呐的鼓乐手正与孙掌柜理论,隐隐地听那几人道:“说好了是四两,怎么只给三两了?”那孙掌柜道:“你们说是来七七四十九人,如今只来了四十五个,给你们三两,还不知足么!”
方鹿茸听得心中一酸,知那孙掌柜骗了他家钱财。想要过去与他说理,转念一想,这是什么时候,又何苦与他一般见识?也便作罢了。
想到此处,方鹿茸便又向前走,前面过了街便是棺材铺了。此时方鹿茸听得远处马蹄清脆、铃声悦耳,有如仙乐。原来有一马队自东方缓缓而来,引得众多路人驻足观看。方鹿茸哪里有心思看这热闹,只顾向那棺材铺里走去。
棺材铺门前走来一个十六七岁、衣着褴褛麻衣的少女,肩上扛着一卷草席。远远地看到两骑渐渐走近,便放下草席卷,在身前摊开了一张黄纸,上面歪斜地写着“卖身葬父”四字。然后跪在路旁,口中啜泣起来。那少女她的声音婉转凄切,好似哭声里带着泪一般。她边掩面而哭,边从指缝里偷瞥着正从东边来的马队。
方鹿茸一只脚已是进了门,忽听到身后的少女哭道:“爹呀,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留下我孤苦伶仃怎么活啊……”方鹿茸听到这里,心里好不酸苦,想到:“怎么她也是小小年纪死了爹爹么?”回身看了一眼,见了那少女身前的草席卷和写着“卖身葬父”的黄纸,心中暗想,“原来在草席里竟是她父亲的尸体,这少女定然是穷得买不起口棺材了,可怜她如此孝顺,竟要卖身葬父,若是从此落入火海,她死去的父亲可如何瞑目……”想到这里,手不由得探到怀中,摸了摸那几锭银子,又想:“唉,我可怜她又有何用?如今我只得这十几两银子,给我爹爹买棺木还惟恐不够,哪里帮得了她……可这姑娘实在可怜……也罢!且将这银子先与她救急,我回头再去向邻居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