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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何人?”她摊摊手,“正如你想。”
慕容?我蹙眉,顿觉思绪有些混乱。“那跟踪我的那些人……”
“自然是另一拨人马了。”似怕我不明白,她又加了句:“你是可以要挟他的筹码,而我可以一路保护你,这就是他要我做的。”
筹码是在说自己吗,思及慕容,又想起在苍澜中毒时的那些日子,方寸不由又乱了几分。“那么你要他做的呢?”看柳絮的模样语气也不似擎天门的人。
“聪明!”说罢竟雀跃地拍手,看着我的眸子多了几分期待。“你还是关心他的,是不是?这也难怪,人家为你解毒,又默默守侯,还为了不让你为难特意先走,他的心意连死人都要感动得跳起来,何况是活人呢?”
陡然一震,他的离去,竟是为了这个原因么?
见我愕然不语,她又继续加火添柴。“这样的人,我也想嫁呢,你再不决定,他就要被人抢走了!”
“他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卖力地为他说话?”我啼笑皆非地敲敲她的额头。“说重点,你们之间的交换条件究竟是什么?”
“这个吗,你去到那里自然就知道喽。”
18
虽然自己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却也真不该一时鬼迷心窍被她拉来凤台,路上饱受精神折磨不说,还得像个傀儡木偶般被东拉西扯,哪里有热闹看,哪里就有柳大小姐的身影。偏偏这时候的凤台,却是人多得有些异常,满眼所及的刀剑钩戟,寒光灼目,几欲凉入心脾。
“奶奶的,观完了礼又要去赴三月初三的试剑大会,老子忙得跟赶场一样了!”人来人往的客栈中,即使哗语鼎沸也掩盖不下这个粗犷的声音突兀响起,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靠西边的位子上,一名粗豪的汉子喝了一大碗酒,寒冬腊月,额上的汗水却还不停地往下淌,仿佛刚赶完一段长长的路。
“又没有人叫你一定得去,这相隔千里,一来一回不是赶死了?”另一个声音小声地嘀咕着,却恰好让客栈里大半人都听得分明,再望过去,竟然是与大汉同桌,只不过身形干瘦,衣衫又洗得泛白,看起来十足猥琐。
“哼,擎天门主成亲,女方咄咄逼人,男方却毫无反应,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保不准又是一场风波,不看白不看,老子当然要来瞧瞧热闹。”他说罢仰天又灌了一大口酒,熟稔的语气似与干瘦老头相识,话说得极快又条理清晰。“至于那三月初三的试剑大会,但凡习武之人谁会不想去瞧一眼。”大汉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只管埋头喝酒,然而他的话却引起了在场大半人的共鸣,不约而同地现出一脸心有戚戚然的表情神色,显然来到这里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静静听完,我了然地望向柳絮。“这就是你带我来的目的?”
“不错,这也是他要我做的。”她偏头看我,颇带几分疑惑。“你以为这个消息是假的?”
“不,我相信是真的。”轻轻转动手中小巧的酒杯,看着这里的一切在酒光潋滟中倒映出来的迷离。
“可是你无动于衷。”水眸眨了眨,伴随着斩钉截铁的语气。
“如果成亲,他又何必让我来这里,炫耀吗?”我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他不像会做这种无聊事情的人。”
“既然你这么了解他,却又为何还要任我带你来?”柳絮嫣然一笑,却似乎更迷惑了。
“如果我不愿来,你会由着我吗?”见她摇首,我笑道,“那便是了,这是原因之一。”
“之二呢?”她尚且不满意,非要追究出一个根底。
我只一笑,不再言语。他要自己到这里来,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竭力忽略自己还会为他担忧的那份心绪,淡淡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莫名的隐忧又渐渐浮现出来。
此时门口进来几个人,为首的两个身披雪氅,头戴斗笠。小二忙迎上去,他们却并不急着落座,先拍去沾在身上的雪花,又缓缓扫视了客栈一周。
这几人实在显眼,连带地客栈的人也纷纷回以注目。我并没有抬头,天寒地冻,只顾着将手拢在刚温过的酒杯上取暖,满足地长叹口气,自然也没有看见那为首的其中一人视线落至我与柳絮这桌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便取下斗笠朝我们直直走来。
“惊鸿。”声音不大,却似压抑着什么,让我愕然抬首。眼前之人清俊而秀颀,只是惯于带笑的眼角此时却溢出一丝隐隐的激动。
我一怔,淡笑点头。“君左使。”再见到君陶然的那一瞬间,确实莫名震动,然而却很快平静下来。
毕竟从前的那件事,不是他能够作得了主的,而因为在当初冥月教江南分堂的际遇,我们甚至还称得上君子之交。
君陶然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仿佛忧伤,然而他那样的人本也不会有这种表情,所以我只疑心自己看错了。他也笑了起来,这回却多了几分欢喜。“看到秦公子平安无事,君某真是不胜高兴,我可以在这里坐下么?”
我扫过他身后的几人,迟疑了片刻,还是点点头。
“三年前的事……”
见他又要翻旧帐,我淡淡摆手阻止了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纵使不想怪他,却总仿佛已隔了什么,不复三年前的天真无忌。
那种奇异的神情又在他脸上一现而过,随即恢复爽朗的笑容。“好。”略一转首,这回带了几分惊讶,“这位姑娘是?”
柳絮却一反常态地爱理不理,手拿着筷子有一拨没一拨地搅着盘中的菜,显得十分无聊,她的姿色本是倾城,却在我的要求下易了容,变成一副清秀普通的模样。
此时与君陶然同来的那个人对着随从模样的几人交代了几句后,转身笑吟吟地:“不介意我也来凑个热闹吧?”话说着,人已坐了下来。
君陶然看了他一眼,向我们介绍:“这是萧右使,萧令。”
萧令十分有礼地朝我们含笑点头,举止温文,不像江湖中人倒似一个教书先生。
“你们也是来观礼的?”一直不开口的柳絮突然问,顺道也挂上了她一贯甜甜的笑靥。
“……也算是吧。”君陶然并没有立时回应,只看向我这边,见我没有丝毫异样,方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明白他之前对我与慕容的事也知之一二,三年下来,又听到他要成亲的消息,显然心中诧异种种,却终究没有问出口。抬眼所及,这才注意到两人的眉宇之间皆泛着淡淡疲惫,更衬得一身风尘仆仆,似刚经过千里疾驰。
“惊鸿,你这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人?”君陶然突然问道。
遇到什么人?我愣了一下,缓缓摇首。“你指的是?”
君陶然苦笑了一下,抹了把脸,摇摇头道,“没什么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落拓的模样,莫不是冥月教中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向来谈笑自如的他至于如此烦忧。
“君左使的意思是,秦公子是否见过教主?”一旁的萧令冷不防Сhā了进来,不愠不火的语气让人不由将视线放在这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上,他看起来,绝不像外表如此平庸,莫怪能坐上冥月教一人之下的右使之位。
然而君陶然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飞快皱了下眉。我心中诧异更甚,只觉得这个问题来得突兀且毫无理由,看他们的神态又不似说笑,我想着,还是摇了摇头。
封雪淮,自从三年前……便没有再见过面,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昏迷前掠过的那一抹冷若冰雪而又隐隐复杂的眼神。
“若是秦公子见到教主……”
“萧右使!”君陶然蓦地打断了他,语气严厉。
萧令容色不改,也毫不恼怒,平和的神情甚至看不出一丝异样。“萧某只是觉得,秦公子与教主相识已久,多一个人便多一分机会。”
君陶然闻言现出一抹无奈,朝我淡淡苦笑。“对不起惊鸿,冥月教对你已有许多亏欠,萧令他久在漠北,多不知情,若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我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在打什么哑谜,听起来像是在找封雪淮,又或不止那么简单。见君陶然言语真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点点头。
萧令讨了个没趣,也不以为意,只是没再说话,满屋的喧哗嘈杂与我们这一桌的沉默相较,一时更形诡异。
此时从门口匆匆走入一人,朝我们这边而来。“两位君座,已经准备好了。”
君陶然点点头,与萧令一齐站了起来。“抱歉,得先走一步了,我们还会在凤台待几天,若有什么事你可以……”话未完似乎想起什么,便不再说下去,只望着我歉意一笑,仿佛有些惨淡。
我看着这样的君陶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感觉,一句话便不自觉脱口而出:“那四季之水喝完了吗?”
他的双眸陡然亮了一下,微笑起来。“当然没有,剩下的一罈一直放在那里,来年春天,还可以冲上一壶好茶。”
来年春天么……想到那幅缃桃绣野的情景,我只觉得心中微微一荡,便也不禁扬起唇角浅笑,方才僵硬的气氛,在一句话中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又寒暄了几句,两人来去匆匆,甚至没有叫上一碗热汤,可见赶得很急。
沉默了许久的柳絮终于恢复她在我面前嬉闹的表情。“真好玩。”手指绕着垂落在肩上的长发,眸中尽是流转着的古灵精怪。
我并不立时回应,知她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封雪淮失踪,左右二使亲自出寻,这传出去不知又是怎样一宗轰轰烈烈的消息,嘻嘻!看来这凤台,还真是龙盘虎踞。”她摇头晃脑,颇有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
我垂眸不语,神思却已然飘远。凤台,柳家,擎天门,冥月教,这一宗宗的事情加起来,又会生出怎样的风波,自己若不是为了……
若不是为了……
……
飞檐雕梁,势如卧龙,方圆十里,全为旷野,这便是江湖闻名的擎天门,远远望去,正如一指擎天,凛然而立。
此时,连绵的府第却是中门大开,让无数远道而来的武林中人随意进出,其中不乏后起之秀,一派掌门,亦有成名已久的耆宿宗师。一个总管模样的人站在门口迎客无论贫贱,一律不予阻拦,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隐隐散发着高手风范,让人不敢小觑,况且执一牛耳的擎天门,又有何人敢惹。这种情况下,我与柳絮两手空空,自也得以从容而入。
“本来我以为要你来这里,须得花费一番功夫呢。”柳絮依旧是那副经过易容的清秀模样,瞅着我嘻嘻而笑。两人坐的这一桌,最靠近门口,也是最不起眼的一桌,座上的人全不相识,看来都是江湖上藉藉无名之辈。
“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柳絮才凑近我耳旁低声说完那句话,旁边便已有人打起招呼。转头看去,却是一名年纪与我相仿的青年,一把长剑斜斜置于腿上,脸上带着一种初入江湖的朝气和锐气,兴致勃勃地向我搭讪。
我也回以友善一笑。“在下秦二,兄台是?”
“我叫方易,你也是来瞧热闹的吧?”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他又忙着向我介绍起同桌的其他人,似乎在之前便与同他们打过招呼了,大家都是年轻人,也没有出身于名门大家,自然也少了那份傲气,几句话下来,相互之间立刻熟了起来。
“姑娘是与秦兄弟一道来的么,不知贵姓芳名?”方易望着柳絮,脸莫名红了一下。
只见柳絮笑眯眯地拽住我的手臂,“我是他妹妹,叫秦三。”
那随口胡谄的名字让我不由微微瞪了她一眼,这不是摆明让别人知道两人都在说谎么。她眨眨眼,回以无辜一笑。
孰料方易竟没有半丝怀疑,依然盯着柳絮的眼微微一亮。“原来是秦三姑娘。”忽而又似发觉自己唐突,颇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啊,那便是冥月教左使君陶然么,传说冥月教,君家和擎天门势成三足,今天连君家的人也没有来,怎么却见到冥月教的呢?”
“嘿嘿,那只是私底下的说法,表面上自然是和乐融融啊……”
不时有旁桌的话语飘入耳中,人们肆意猜测谈笑着,但也不敢尽情放开声音。
“这么多门派的掌教都来了,怎么独独不见两个人呢?”同桌一名叫月馨的少女有些奇怪地轻咦出声。
“哪两个人?”
“冥月教主封雪淮和柳家家主啊。”少女脸上透着失望。
方易显然比她见过的世面要多些,当下便解释道:“封雪淮孤傲无比,向来不轻易露面,这次又怎么会例外,至于柳家,因为是商人世家,武林中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家主也是从没有人见过的,就不知道坐在君陶然旁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他了。”顺着他的视线所指,是一名六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脸上堆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就像一尊摆在店铺里的财神爷。
同桌的人都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一时间也没人打断他。
方易却不再说了,眼睛只在君陶然那一桌来回流连,浮现出失落的神色喃喃道:“多少年后才能达到他那种境界,武功早就臻至化境……”
而自我们入席后不久,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一直坐在那里。一袭白衣,谈笑风生,脸上挂着贯有的温和笑容,看来就像一个无害的世家公子,只是那双眸子依旧幽然深邃一如墨夜,令人无法探究。
呼吸微微一窒,手也不自觉握紧了些,忙移开目光,不愿让他在重重人影中发现自己。
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的,只怕连我,也无法说得清了……
“奇怪,慕容商清不是今天成亲么,怎么还穿着白衣?”方易旁边另一名年轻剑客诧异道。
“慕容门主神仪高雅,一身红服难免会减了他许多风采。”月馨赞叹着,脸上漾起微微红晕。
那剑客轻哼一声,显然对少女肤浅的见解不以为然。“今日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想必会有些事情发生吧,我看那慕容商清的模样,淡定自如,倒没有一点新郎倌的欢喜之气。”我听他言语笃定,有条不紊,不禁朝他多看了一眼,刚才方易介绍过他,自己却没记住,似乎是蜀西什么剑派的弟子。
少女被他冷水一泼不由有些恼怒,正想反唇相讥,已听得慕容开口:“诸位听闻本座成亲的消息便赶该相贺,此等心意,实是令本座心存感激。”声音不大,却足以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可惜成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人人脸上现出震惊莫名之色,交头接耳以证明刚才不是自己听错了。为了擎天门主成亲而特地赶来瞧的一场热闹,却由本人亲自否认了,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滑稽事情,岂非可以作为日后大大的谈资?稍微敏感的人早已恢复过来,紧张兴奋地竖起耳朵聆听。
“慕容门主,你想反悔么,这宗亲事可是令尊与我家家主亲自订下的。”方才那个笑得像财神爷似的人立时沉下脸,冷着声音质问。他的话一出口,又令大半的人惊讶不小,包括我。他是慕容那一席我唯一不认识的人,如果他也不是柳家家主,那么又有谁是?
“这个么,本座自然知晓,只是如今没有见到柳家主不说,连要本座娶的女子也是踪影不现,付老又该如何交代?”慕容神色自在,不紧不慢地说道,却微微流露出一股令人无法反驳的威仪,似乎有意将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公诸天下英雄面前。许多人意识到将有一场好戏上演,无不打了十二分精神在上面,漫扫自己这一桌,也都是凝神倾听,惟有柳絮,却托腮弄发,星眸半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家主向来多病,一切事情都由老夫代劳,至于新娘子大小姐嘛,”姓付的人暧昧一笑,“门主何不早说?”言罢轻击手心。“请小姐进来。”6EC233:)授权转载 惘然【】
少顷,门槛边踏入一只莲足,暗香随之沁入众人心脾,皆不由朝门口望去。
娉婷如柳的身躯披上大红喜服却丝毫不显累赘,只会衬得女子更加雍容艳逸。自凤冠垂下来的摇珠斜斜挑起缀在耳后,将脸半遮半现,没有如寻常新娘子般用红头巾盖住。江湖中人不拘小节,这本也没有什么,然而明珠皓月般的容颜经过金翠玉羽的修饰后不但不减半分绝色,反而流溢出一丝惑人的妩媚,直要让人看得不知人间天上,料想此姝也必是弄玉双成下凡。女子由左右两婢女搀扶着,款款而入。
众人齐齐倒抽了口气,立时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反应,男女皆艳羡而嫉妒,不过对象不同罢了,我却已被这连串的事情弄得丝毫反应也可免了。
那张盛装打扮的绝世丽颜,分明就是柳絮易容之前的模样。
“花轿因路上耽搁了些现在才到,”付繁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略带得意地笑了起来。“小姐已经出来了,门主可还满意?”
岂止满意而已,若有如此佳人在怀,纵然立刻死去也甘愿了。众人心里皆暗道,甚至有人怪起慕容商清怎么要娶这样绝色的美人却还再三推托,当然,这话也只敢放在心里暗自腹诽。
“柳小姐自然是美人,而且,是独一无二的美人。”慕容好整以暇,淡淡瞟了女子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付繁浅浅而笑,却令付繁不由一凛。“只是,付老怎么将一个不是柳小姐的女人披上凤冠霞披就带了来,莫非认定擎天门好欺不成?”轻轻的话语说出来,又如在大厅中倾下一桶沸水,他却全不在意地笑看着众人反应,仿佛一切皆如所料。
付繁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慕容门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世上还有比小姐更加美丽的人吗?”眼前的绝色佳人,便是最好的证明,有谁敢说她是假冒的,若真是假冒的,又有谁舍得将她交出来而不自己珍藏?
慕容不以为意地轻笑:“脸自然不是假的,只不过人倒已经不是本尊了。”
“慕容门主无凭无据,可知你这句话会引起什么后果?”付繁的脸色愈发难看,阴沉的语调令人生寒。
“原来付老要证据?”慕容剑眉微挑,笑容敛了大半,那种极少彰显于外的威慑气势立时缓缓流露出来。“柳家将她易容得不能说不高明,可惜本座早已见过本人,这个假冒之人么,自然一眼便认了出来,何况,柳小姐本人也在这里,付老何不亲自问问她?”
事已至此,众人更加如坠云雾,只有我大约知道柳絮和慕容两人不仅早已见过面,而且似乎还私下达成一项协议,交换条件之一便是将我带到这里,而柳絮,就是那位真正的柳大小姐吧。让我不明白的是,与柳家联姻对慕容来说利大于弊,他却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加以戳穿拒绝。
微微侧首看向柳絮,她似乎知道我在疑惑什么,轻笑起来:“本来哥哥是要将我嫁过来的,不过中途还是让我跑了,付繁怕难以交代就只好先找我的贴身侍女易容成我的模样代嫁,待日后找到我再换回来,本来这件事对慕容也没什么坏处,我也不晓得他为何要拒绝而与我达成私下的协议。”末了还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有同样的疑惑。
听闻真正的柳小姐在此,众人纷纷东张西望想要找出一丝端倪,而付繁除了脸色阴沉,也只挂着冷笑不再说话。那名站在大厅中央的喜服女子此时却显出微微的慌乱,企求的眼神只能无助地瞅着付繁,付繁却只作不见。
“哼,真是狡猾,明明答应过我,现在却还是将我扯出来,我看我还是先走好了,免得被那老狐狸找到将我押到哥哥那里。”柳絮忿忿地小声抱怨,听语气似乎对她的兄长颇多畏惧,我也觉得戏已经看够了,正想悄悄地起身离去,自己这桌搭在门口边缘,要走的时候倒也不会引起多大注意。
腰间突然一麻,身子便再动弹不得,我心中惊骇,只能僵硬地转头想要看清楚那个暗算自己的人。只听得柳絮的轻笑声在耳旁扬起:“抱歉啦,我先走一步,你就委屈点继续在这儿待着吧,想必他会有许多话要对你说的。”身侧一阵清风掠过,人已杳然无踪,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慕容那边,竟也无人发现,何况柳絮武功奇诡,更不会轻易让人察觉。
“付老竟敢将一名假冒柳家小姐的女子送到本座这里,并且公诸于天下英雄的众目睽睽之下,不知这件事柳家主是否知道?”
一句话像点中了付繁死|茓,他整个人一下子仿佛焉了下来,脸色青白交加,终究还是强笑道:“这件事,这个,付某是可以解释的?”他本以为慕容见到这名女子的绝色便会为其倾倒,哪里知道他竟然晓得她是冒充的,送亲途中被小姐跑掉已是大罪,如果这件事再传到家主耳中……思及此,付繁又打了个寒战,语气全无之前矜傲,然而眼前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想着该如何应付擎天门主的责难。
慕容欣赏够了付繁的狼狈,这才悠悠道:“今天在天下英雄面前,这件事本座可以不予计较,但是柳家主是否该在事后给本座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此事请门主容后再商。”付繁显然不愿在这么多人前谈论,再丢了柳家的脸面,说到底也全是他一个人自作主张,以致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慕容倒也干脆,甚至还一直带着浅浅笑意。
被人愚弄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让众人不禁暗自揣测他是否已被气疯失去理智。
他气定神闲地扫了众人一眼,微微笑了起来,如三月春风般怡然。“情之所钟,便可一往而深,柳小姐虽是倾城绝色,却绝非我心中所系,惊鸿,你说是不是?”言罢竟转头望向我这边,我本已动弹不得的身躯顿时微微一僵,他早已发现了自己?
众人纷纷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却也并没有发现什么比柳家小姐更漂亮的人,不由略略失望。
慕容起身,缓缓朝我这边走来,直至眼前。
众人的视线早已落在我一人身上,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擎天门主突然叫出一个毫不起眼的陌生男子的名字意欲何为,却见同桌的方易他们也正瞪大了眼看着我。
那人浅笑着拂去我身上|茓道,却握住我的手不容我逃开,眼眸深深凝视,一如从前的情意。
“天下人前,慕容商清起誓,今生今世绝不再负秦惊鸿一分一毫。”
一字一顿,竟是分外清晰,绝不容人错认。
19
慕容商清今日在天下人前起誓,今生今世绝不再负秦惊鸿一分一毫。
这是一句怎样的诺言……
你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虽然对凡事都不怎么上心,也喜欢懒懒地趴在桌上只等着送到自己面前的青梅酒,却不代表自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慕容商清,那个曾经可以毫无理由地信任,毫无顾忌地向他耍赖被他捉弄的人,早已被自己半强迫着,压在了记忆深处,你为什么还要将它生生揭起?
当然要,惊鸿。
伸出手想要抹去本不该出现在那张脸上的那抹神伤,却在即将碰触到的时候,那个身影忽而又飘远了些,无论他如何靠近,两人之间始终只能维持一个不长不短,冷冷清清的距离。
当然要,惊鸿,别的事情你都可以坦然面对,纵然再棘手困难,也不见你轻言退让,为何独独是我,独独遇上我们的事情,你便要一再地逃避呢……
小时曾独自提灯漫过长街,心喜于那一点澄明的暖意,总要乐此不疲地走上来回这么好几趟,直至看见那双清冽的眸子,便想如灯一般紧紧地握在手里,再也不放开。
然而……
然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撕裂自己的衣袖毫不犹豫地坠入江中,翻手为云,覆手成雨的自己,生平第一次感觉仿佛有什么剜割着心的剧痛,那么淡然的性子,那样聪睿却迷糊的一个人,怎么会现出那样决绝的神情。割袍断义,惊鸿,你是这般想的么,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感情,你难道舍得就这样抹杀?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他是真的想要,认真地实践这句诺言的……
惊鸿,他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虽然自幼拘束于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他的心胸,他的眼界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对于许多事情,他甚至要比任何人来得宽容,可是少主您不同。你是他深深喜欢并愿意与之携手的人,然而经历了毁家之痛的脆弱,又在大病之时,如何再承受得起一点点欺瞒的阴影,若是在那时,若是那时便向他坦然相告一切,而不是等他自己发现,或许结果会是不同的吧。
女子轻轻笑着,带了几分凄楚。
留衣……
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个人,却在那人消失之后,便觉得寂寞无比。少主,请让我走吧。
轻衣女子敛眸,睫毛微颤,在素颜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请您念在我服侍了您十几年的份上,念在惊鸿曾唤了我一声姐姐的份上,让留衣离开这里吧。
离开了这里,你又有何处可去?
总会有落脚的地方,只要惊鸿平安,留衣愿日日长伴青灯,为他祝祷。
雪花飘落在窗棱上,很快融化成雪水又缓缓流了下来,譬如流光,可以倏尔而逝,也可以绵长悠远。
这番对话,仿佛已经发生在久远的以前了,却不知为何,又被他忆了起来。
兴许是留衣的祷愿,他知道了那人真的还活着,却没有料到再次见面,竟是毫无生气躺在床上的模样。
平生不会相思,才识相思,便害相思。
不可以的惊鸿,我怎么会让你就这样偷偷走掉,你可还记得,当年说过要一起走下去的话,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
……
“好!”惊堂木般断然一喝将众人的神智惊醒过来,形色各异的表情开始一一呈现在脸上。“奶奶的,真好气魄,虽然这小子长得不咋样,可冲着你慕容门主的这句话,俺老徐就要为你们叫好!”曾在客栈中与一瘦小老头对话的大汉此时高声喝起彩来,不掩豪迈的气概。
大厅霎时如同炸开了锅的沸水,又顿时闹腾起来。不要说年轻人,即便是见惯风雨如一派掌门,也不由现出惊异之色,显然不相信如此冲动的话会出于向来老谋深算的慕容商清口中,甚至已有人开始暗自揣测起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你以为你在天下人前如是说,我便再也无法逃开你的掌心么?”心念电转,不由一痛,向来淡然懒得动怒的心便也带了几分微愠,压低了的声音冷硬道,只恨自己挣不开那只紧握住自己的手。
“不是的惊鸿,”那人温柔地凝视着我,嘴唇微微阖动,用的却是传音入密。“我既已欺你一次,又如何会再负第二次,在天下人面前许诺,是不想让你觉得我还有退路,此言一出,便不再会有反悔的余地了。”
“你……”我只觉得声音一涩,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周围即使嗡嗡嚷嚷,也无法入耳,那只手却始终紧紧握住自己,不容逃开分毫。
“慕容门主好个闲情逸致。”微微冷笑自厅中响起,抬眼望去,却是方才还像焉了的葡萄般的付桑,此时陡然恢复了原来目空一切的态度,原本如弥勒佛般慈蔼的脸庞罩上一层浅浅的灰暗。“只不知今天之事要如何了断,又要如何向我家主人交代,广邀天下英雄来此,难道就是为了看您慕容门主的精彩好戏吗?”
擎天门中几名看来地位颇高的管事已然浮现出恼怒之色,正欲上前的脚步却被慕容不着痕迹地挡下了。我分明看见他的眉间掠过一丝沉郁的杀意,却转瞬而逝,还是那一派尔雅的怡然。
“我想付老需要弄清楚两件事情。第一,请贴是柳家所发,话也是柳家放的,自始至终,擎天门都不置一词,对于不请自来的各位,本座也自认无丝毫怠慢不周之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也说得众人无从反驳,整个厅堂此时只闻他清朗如流水的声音。“第二,家父确曾与柳家主订下亲事,然而如今柳家又是如何回报本座的呢,找一个易了容的女子过来滥竽充数吗?这就是柳家所谓的联姻?”慕容浅浅而笑,眼底却冰冷至极。
先前那名身穿大红喜服,有着与柳絮相同容貌的女子虽然竭力强撑着,却掩不住她如土的面色,哪里还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气质,纵使眼力再不济的人也看出一丝不对。不少老成稳重的人却早已听得暗自点头称许,单是这份从容自如的气度,便已令人心折。
付桑的脸色微微一僵,似乎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太快承认了,眼珠一转,却是抓住了慕容方才的那句话。“所以慕容门主一气之下,就拿了这男子来搪塞?堂堂擎天门主说出这等儿女情长的话,只怕会让天下人耻笑吧?”说罢还朝周围环绕了一圈,本以为会看到大多数人与他一样的脸色鄙夷,却没料到一些老成持重的人根本是不动声色地在观望着,而另一些人,却浮现出意料之外的倾倒之色,其中又以年轻女子居多。女子重情,显然慕容方才的一席话,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她们。
“既然柳家违诺在先,也没有资格来指谪本座不是,况且,惊鸿是本座的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诋毁,今日之事,念在柳家与先父相交之谊便作罢,不然付前辈,还想出得了慕容家的门么?”
付桑是真的在慕容眼中看见沉沉杀气,不由抖了一抖,本以为便可就此结束,怎料他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又冷笑起来,仿佛毫无畏惧。“难道说慕容门主让天下英雄来此,便没有一点私心吗?柳家世代经商,不过近两年才初露峥嵘,令尊何以要与我家家主联姻?付某听闻近年来擎天门消灭了不少大小门派,连四大家族,也有其二收归囊中,难道不是想利用柳家来达到什么目的吗?”斜眼瞥了众人一眼,他似乎很满意自己挑起的微微骚动。
这一连串的反问,不过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然而一些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却已蠢蠢欲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慕容与付桑身上来回游移着。
慕容又说了什么,以及周围各人的反应,我全然无暇顾及,只苦苦思索着,从方才付桑说那番话之前翻起衣袖不经意间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心中便蓦地一动,只觉得那个手势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到。
付桑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由他而起的这一切,悠然得好似置身事外。他知道如今当着许多人的面胡搅蛮缠一番,慕容无论如何不能不有所顾忌,自然也无暇向他追究假冒新娘的责任了。心情一高兴,脸上也浮现得意之色,袖子又无意地翻了一翻,与之前那个诡异的手势如出一辙,我也终于想起自己之所以会觉得熟悉的缘故了。
“你是西域天都十二府拜月府的人?”那种手势,我也曾在劫杀自己与昭羽的那些黑衣人身上见到过,而他们,正是出身于天都十二府中那个最诡异神秘的拜月府。远在边陲之地的门派,自己却接二连三地撞见,仅仅是巧合么?
我因为心中讶异,声音便不由高了几分,却不料在场的武林中人全向我望过来。五十年前西域诸派曾遣人渗入中原一些门派,一度造成混乱,众人哗然的同时自然分外留神。
付桑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冷笑:“真是笑话,付某虽然练过几年功夫,却从未听过什么府,莫要血口喷人。”自那场小小的混乱之后,再也没听过西域的门派在中原走动,但因为他们的武功奇诡且出手即狠,一般武林中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也难怪付桑要如此强烈地否定。
此时一直站在付桑身后的一名蓝衣人反应极快,在他话未落音便一掌朝付桑后背拍去,却是轻飘飘无声无息,付桑也不回头,足下轻点,身形已然绕到蓝衣人身后,一掌便要印上,却似忽然间惊觉到什么,忙止住掌势,然而为时已晚,那种诡谲而绝不似中原武功的步法已完全落入众人眼里。
蓝衣人轻轻一笑:“还说不是,这种步法如果不是西域才有又会出自哪里呢?”
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瞥过我的目光竟闪过一丝怨毒,我被他瞪得心中微寒,却只觉得无辜好笑,握住自己的手蓦地紧了一紧,似有安慰之意。眼眶陡然一涩,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轻撇过头,怔怔地望向地面,耳畔隐约传来一声低叹,心不由微微颤抖,似钝痛又似温暖,自己竟也弄不清楚了。
“付某虽然出身西域,却一直在柳家担任管事之职,并未有半分逾距之举,慕容门主何以如此苦苦相逼?”
慕容也沉下脸,俊雅的面容蒙上一层阴翳,看来竟有几分骇人。“付老毁诺在先,既而又挑拨擎天门与各门派的关系,若不是点破你出身西域魔门的事,只怕付老还意犹未尽吧,今日看在柳家与先父相交的份上便罢,还要本座送客么?”
付桑冷笑一声,环顾周围,见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大多带了几分戒备,想想再留下来也是自讨没趣,思及回去之后还要领受家主的责罚,不由咬咬牙,转身欲走。
旁边本有人想拦下他,但既然身为主人的慕容已开口,他们倒也不好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付桑并没有穿越人群走出去,而是纵身几个起落,便自内掠出,瞬间不见人影,轻功之高令人骇然,只是临走之前,手向后一翻,那个奇怪的手势再度出现。
我只觉耳边仿佛有一阵轻风掠过,只顾看着付桑如何出去,倒也没有放在心上,慕容的一只手却已扬了起来,在身前挡了一挡,闷哼声响起。
我一惊,陡然回首看他。“你受伤了?”
“没有。”他微微一笑,依旧握住我的手不放。我皱眉看着他,忽而伸手一摸,只见左袖处湿热粘腻,赫然渗出一片血色。
长而深的秘道,一盏若明若暗的烛火晃着忽忽欲灭的微光,摇曳着,正如映在烛火下摇摆不定的人影。握住灯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尽管已来了好几次,她依然无法习惯这种森冷且静得只余下自己脚步声和呼吸声的地方,简直无法想象里面那个人,是如何在这种环境中呆下去的。
再绕过几个弯,一个石门便赫然入目。手按上门边嵌着八卦图案的石头,轻轻旋转,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里面如同外面一样,没有半丝灯火,她手上这盏灯,便是全部的光明。
“公子?”她将另一只手中的竹篮放在桌子上,一边轻唤着端坐在床上的那个模糊身影。
没有任何回应,而她也仿佛习惯了,一边自言自语起来,又似说给床上那人听的。“今天的菜还不错,有香菇鸡,八珍粉丝,还有……”将篮中的菜肴一一端出来,放在桌上,又对那默不作声的人道:“公子若没有事,奴婢就先走了。”
好一阵子的沉默,一如之前,她拿起灯盏提上篮子便欲转身,腰间一麻,身子顿时无法动弹。
“你你!……”心中惊骇无比,却没有大喊出声,因为她知道无论叫得多大声,这里也永远不会有人听到,眼睛因为慌乱恐惧而瞪得极大。“你,不可能,你是怎么……”
中了毒,武功被废,而锁住他的,是极北之地所锻炼出来的寒铁,连神兵利器也奈之不得;封住他的,又是七七四十九道灌注了内力的封|茓手法,这个人,他,他究竟是如何挣脱开的?
“你知道为什么只是点你|茓而不杀你?”那人绕到她前面,微弱的烛火照出他的面容。俊美如神祗的脸略显削瘦,却极为冷漠,令人望而生寒,此时在那双清澈冷然的眼眸深处,是无边不际的幽邃。
她看清楚了,也生生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道:“教主明察,奴婢只是听命而已,这件事本来就由不得奴婢作主的。”
那人似乎对她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地回话感到一丝微讶,眸中不由掠过一抹欣赏。“本座不会杀你,只不过在我走了之后,你依旧每天到这里来送饭,不能走漏丝毫消息。”
女子点点头,事到如今,说了出去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必定还会以失职之罪受到重罚。“但时日一久,必然会有人发现,到时候……”
那人冷不防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冷冷道:“七日之后,自己想办法出去,到炽木的迟箫亭等我,如果走漏一丝消息,方才在你身上拍的那一掌就会发作。”
她轻轻一抖,不敢直视那清冷如炬的目光。“奴婢明白了。”
望着那个离去的颀长背影,她突然有些难过,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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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慕容将身体微微一侧,不着痕迹地掩住自己受伤的事,连擎天门的人也没有发觉,然而握住我的手却一点点地冰冷起来,唇色也不易察觉地渐渐苍白,我的心随之慢慢往下沉,终于冷不防抓住方才对付桑出手,显然也是擎天门中人的那名蓝衣男子问道:“这里可有安静的后院?”
见我脸色不善,他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往后左转便是,秦公子你……”
顾不得与他再说上几句,我扯住身旁那个人便往里走,抛下身后纷纷的议论,那人竟也由得我拉着,一路上碰到几名侍女,便随口吩咐她们备好热水纱布。
虽然早有准备,却在解开染血的白色袍子露出那只受伤的手臂时还是狠狠拧起了眉。也许付桑自持身份,并没有在暗器上喂毒,然而银针早已嵌入血肉三分,末端甚至还带了小小的倒钩,制作精细,用心也恶毒。
修长手指搭上我的眉心,缓缓揉平上面的皱褶,低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不适合皱眉。”
这是谁的错,我冷哼,没有故意下重力,然而那种连皮带骨的痛楚并非常人所能消受的,他竟也面不改色,只望着我微微而笑,似还有几分心满意足,也由不得我不佩服,忆及他出手挡下暗器的那一幕,语气仍不觉冷了几分。“堂堂擎天门主,竟连小小的暗器也躲不过,只余下以手相挡一途了。”明明可以从容避开却故意出手相挡,清楚他的用心,偏偏自己看着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脚步也确实如同定住一般迈不开分毫。
这叫什么,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我微微自嘲地想着,手却十分慎重地缓缓拔出那七八枚沾血的银针。
“我从不后悔这样做,只要能留下你的脚步,纵使再受十次我也愿意。”他轻轻说道,感觉到投来的深深凝视,心陡然震了一震。
绑好最后一块绷带,我站了起来,正视着他,缓缓道,“你认为伤痕是可以弥补的吗?”
“伤痕会结疤,然后,从那里长出新的血肉。”他的目光一贯柔和,却在看着自己时多了一份专注和深情。
“我连是否已经结疤都不清楚,又如何长出新的血肉?”我露出一丝苦笑,抹了抹脸,可以毫无顾忌如从前一般嬉笑打闹若无其事的自己,却总在面对他时,多了几分莫名的心痛和惆怅。
“你清楚,只是你不敢正视它。”那人轻声叹笑,仿佛无奈又纵容。“你喜欢什么事情都藏在心中,我却总是担心,你是不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躲在没人的地方哭了起来,不是人在哭,而是心在哭。”几分戏谑,也有几分痛惜,正是当年他对自己说过的话,时隔四年,犹历历在目。
我有几分狼狈地瞥开视线,在人前向来淡然处之谈笑自如的自己,却总在他面前浮现无所遁形的感觉。望着他温柔如故的笑容,想起自己身在苍澜中箭昏迷时耳畔声声响起的低语,始终握住自己的温暖而干燥的手,心又是忽忽一痛,呼吸蓦地窒住,有点喘不过气。
“给我们一个机会,将这三年失去的时光一点点重新找回来,可好?”他伸出手,那只受了伤的左手,笑如春风。
我怔然半晌,直视着他,一字一顿。“若我不愿意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底便已经决定了什么,从自己踏入凤台的那一刻,或许要更早。
“虽然错过了三年,人生还有很长,只要你我都还活着,我便愿意等。”慕容眼角漾起微微的笑意,连带整张脸也柔和起来,眉间不掩一丝霸气,却有更多的坚持,显得比当年初见时的他更加真实。
他或许还有未出口的话,却已被自己瞬间堵在了喉咙,唇瓣辗转间,手顺势狠狠按上那片未愈的伤口,心中又似轻了几分,视线只定定地望入那双深邃似海的眸子。“我要的只是信任。”
我从未怀疑过两人之间能为彼此做到的到底有多少,然而向来容不得背叛的自己,却对那一分欺瞒的感觉不能释怀至今,纵其一生,能让懒散淡漠的自己拥有如此之激烈的反应的,只怕也只有他了吧。
“如你所言。”黝如夜幕的眼眸陡如星辰布缀般掠过一丝璀璨,他笑意加深,顾不上被蹂躏过的伤口,只握住我的手不放,力道之大仿佛要捏碎手骨。“绝不相负。”
我任他将手腕握得泛红,从未做过如方才主动的事,现在稍稍冷静下来,耳根便有些发烫,然而眼底惆怅已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人生不过百年,斯人已逝,而活着的,更要连同他们的幸福和愿望一起活下去,我所求的,也不过是春来载舟,秋去登高的快意陶然罢了,纵然往事不能尽数释然,但我会努力,不让悲伤来操控自己。
额头相抵,那人轻笑,声音清朗如初。“在下慕容商清,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重新开始,是对我,也是对你而言。
我低低哼了一声,“无名氏。”
惊鸿惊鸿,人不如其名,道是惊鸿,不过如此,还不如无名来得快活自在。
他怔了一下,随即大笑。
冬日的雪,开始消融。
婚礼没有看到,反而遇上了闹场的,柳家管事是西域拜月府的人,柳家小姐逃婚找了个假新娘代嫁,而将要迎娶佳人的擎天门主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着一名男子的手口出惊人之语,如此热闹的场面必定为近年武林少见,众人津津有味,兴尽而归,自此也多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
半个月后,当我们坐在客栈里听着各种加油添醋的版本,握箸的手不由微微颤抖,垂下的脸看不清表情却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在抽泣。
“惊鸿。”手背被轻捏了一下,抬头对上那双略带警告意味的眼神,嘴角依然残留着微微笑意。
“慕容门主真好本事,竟让柳大小姐也拜倒在你的脚下?”想及点了我的|茓道之后就不知所踪的柳絮,居然会传成已被慕容金屋藏娇的流言,便不觉滑稽非常。
慕容摇摇头。“传言也未必全都是假,那天的情形,你可有细看?”
见我思忖片刻摇首,慕容勾起唇角。“付桑本已理亏,却为何突然之间又理直气壮甚至敢公然挑衅,这其中缘由,便有几分可以玩味了。”
经他一点,我也凝神深思起来。“你是说,他背后还有人?”那天,他的眼睛频频瞟向某一处,而那一处……“难道会是易了容的柳絮?”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若是柳絮,付桑不可能还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不中亦不远矣。”他轻轻一笑,指尖在茶杯边沿抚过,动作极尽优雅。“是原来坐在你旁边的那个年轻人。”
“方易?”我这下真的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身上去。
只听得慕容缓缓开口,不疾不徐的语气在晨起少人的客栈二楼显得清朗而听来舒服。“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也是易了容的。”
我默默不语,他会这样说,自然有他的消息来源,只是想及方易初见我们时的兴奋,偷眼望着柳絮的赧然,那份朝气蓬勃的锐利,心底便不由又寒了几分。如果他真是付桑所倚仗的人,那又会是谁?
我蹙眉道:“柳家家主?”尤记得柳絮说起她兄长时的忌惮,若真是此人,我倒要为她担心几分了。
慕容看出我所想,笑道,“不用太担心,那人如果真是柳家主,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妹子难看,更何况柳絮诡计百出,山高水阔,柳家主未必能奈她何的,我担心的却是你。”
“我?”我有些愕然,这又关我何事?
他揉揉眉心,望着我叹笑,为我的不自觉。“若只是柳家和擎天门的事也罢了,看在先父的面子上我不能对他们怎么样,可是,现在因为你的一句话,又把西域天都十二府也牵扯进了来,事情就会复杂许多。”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事情因你而起,当然要由你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正合我意。”不料他却眉眼灿烂起来,握住我的手颇有几分满足之态,“这样不就可以天天与你一起了。”
恍然中了他的计,再抽手已是不及,只得暗自懊恼,与这人在一起的时候,总要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捉弄,一步步地进逼,不容自己半分退避,当两人之间再无空隙时,往事的隔阂也随之一点点消失。他的手段,是不着痕迹的霸道,却又温柔得让人毫无拒绝余地。
说话之间,小二已将菜端了上来。
松江北舍的橙蟹,潮汐日月楼的新笋,自都是天下闻名的佳肴,然而一来两地一南一北,相距甚远,就算离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也是千里之遥,二来寒冬腊月,又到哪找来鲜美的蟹笋,退而求其次,也只好到这无忧楼一饱口腹之欲。
看着盘中烹饪极佳,却比手指大不了多少的鱼,我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冬天好象没完没了……”虽然飞雪出尘,我还是比较喜欢温暖和煦的春日秋阳,内力不济的人,毕竟比不得慕容冰天雪地还可以一袭单衣长袍来得惬意。
对桌那人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催我,只微微一笑。“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想了想,“三月初三的试剑大会,你要去?”若他点头,自己便要与他分道扬镳,三月是到潮汐日月楼的好时候,我不会为了看几把剑而失去一年才一次的绝美风味。纵使两人已将往事理清,却并不代表非得时时刻刻待在一起,眼神流转之间,已可以明白彼此心事,这样的感情,已不在朝夕相处。
慕容摇摇头,“我不会去自找麻烦的。”
我笑出声,表示不信。“难不成麻烦会自己来找你?”
他斜我一眼,微微一笑。“不若我们来打个赌?”
“什么赌?”
“看麻烦最先找上谁。”
“输赢又如何?”
“输了,我陪你,赢了,你陪我。”
“……”
……
“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任脚下点点冷涛拍岸溅上额脸,尽管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袄,又将慕容的披风披在身上,却仍能感觉得到自江中传来的阵阵寒意,看着他对旁边的艄公说了几句话,犹有些不明所以。
“你瞧瞧里面有什么?”他笑着握住我冻得冰冷的手,真气缓缓注入,身子立时暖和起来。
我望了一眼。“滔滔江水滚滚不息。”以致于在这种天气下都不会结冰。
“既然你知道当初还敢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撕开自己的袖子落下去!”语调带了些许罕见的激动,他闭了闭眼,缓缓平息紊乱的气息,再望住我,眸如深潭。
“不会了。”我陡然一震,回握住他的手,笑了笑,“这样冷的水,一次就够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就是你推我,我也未必敢下去了。”三年前堕江之后,自己一直昏迷着,虽然醒来的时候便已被人救上岸,然而穿着衣服那种浸在水中的感觉,想必也不怎么好受,然而令自己撼动的,还是眼前这个人的反应。
刚才的艄公很快走了过来,手里还拿了两条长长的……竿子?
我向慕容投去疑惑的一眼,他笑而不语,接过艄公手中的竹竿,向他道了谢,转身递给我一根。
“渔竿?”我怔了怔,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不会是想……”在这种大冷天钓鱼?
然而他的笑容已证明了我的猜想,我不由得撑额微微哀叹起来。
自己在曲水的时候已是三年无获,难道现在又要重温一回噩梦?
半天之后,事实证明了我的预料,那人的篓里早已快承载不下的时候,我这边犹是空空如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有钓鱼的天分,然而却不知道他忽然把自己拉到这里来,又钓了半天鱼,到底有什么用意。
他忽而侧首,扬唇一笑。“你不是想吃鲜美的鱼吗?”
我微微瞪大眼,狐疑道:“你弄?”
“我弄。”
干笑一声,脸上的表情渐转僵硬,也不再用歆羡的目光去望那些被他钓起来的鱼了,呼风唤雨的擎天门主要煮鱼,那是怎样的惨况?
21
“是你弄的?”望着眼前烤得烂黄香脆的鱼,我怔了怔,却仍不由食指大动。
“当然。”他挑眉,似对我的置疑感到好笑。“你就那么笃定我不会做这些事情?”
“不是。”只是有些难以置信,我一笑,伸手拎起鱼尾,欲用另一只手撕开,它却已自动脱皮,露出里面的五脏六腑,我的心顿时凉了一半。怎,怎么会这样子?张口结舌地看向同样莫名的慕容。“你没有将内脏去掉?”
“要去掉的吗?”他摇头,反问我。
“那……”我摸摸鼻子干笑,嘴角有些抽搐,“这里面,怎么会全碎了?”岂止是碎,简直血肉模糊。
慕容轻咳一声,向来莫测的表情此时却现出些许尴尬。“我怕它不熟,就灌注了些真气。”
真气,这个……暗叹口气,自己不擅于厨艺,本也没指望高高在上的擎天门主是个中高手,却不料是糟到如此境地,看来以后两人在一起时,绝不能让其中一人来掌勺了,只是眼前这鱼……我又叹了口气,感动于他愿意为了自己一句话而煮鱼的心思,然而现在这个残局却也得自己来收拾了。“外面的还可以吃。”边说着,挑起外面一层送入口中,表情立时因为口中翻江倒海的味道而僵化。
“惊鸿?”
我不着痕迹地吞下鱼肉,不由分说提起竹篓拉了他便走,心中暗下决定绝不再让自己受这种罪。一直没出声的慕容微侧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我笑,让我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倏然回首看他。“你早已尝过这鱼了?”
他颔首。
“那你……”恍然瞪眼,他是故意要让自己试的?
慕容大笑,眸底掠过一丝狡黠的神采,握住我的手。“所谓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不是指这个?”
“……”无力感开始泛滥,本就温吞的性子,与这人在一起愈久,仿佛连那剩余的脾气都要被磨平了。
回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只需一柱香的时间,我们却足足走了半日光景,我向来是闲人,自是悠然得紧,慕容虽谈不上日理万机,也不同我一般镇日无事,却厮磨在一起半月有余,他没有说,我也不去问。无论何人,身处哪里,风雨总是不会少的,若有一日悠闲,又何妨多享用一日。
暮色将近,街上依旧行人如织,此时我们顺着江流而下,离北庭已有一段距离,南朝没有宵禁,入夜之后反而才是小贩商贾做生意的良机,两人缓缓走着,清风自袖前掠过,拂动了些许发丝,我舒服地眯上眼,感受着这份傍晚的闲适。
“明天要往哪个方向?”慕容浅笑着偏首问道。
心一顿,微微敛眸,声音仿佛被什么滞住了的轻哑。“哪个方向也比不上南方女子旖旎多娇。”我从来不会费心将无可挽回的事情强加留下,然而如果还有重新开始的余地却不去争取,我想我会遗憾终生,正如当初的释怀,正如现在明明知道他话中有话。
“瞒不过你,”他摇首叹笑,想必他也没想过要瞒我。
错过的话,一次便足够,现在的两人,也早已学会如何相处。
不着痕迹也毫无顾忌地握住我的手,指尖在交握的关节处缓缓摩挲,手心传来异样的感觉,竟是无比的暧昧,惹来我警告似的一瞥,心中暗叹在他的影响之下自己也可以变得愈发若无其事起来,身旁的人来来往往,也无人察觉有异而朝我们望上一眼。南地多情,北地豪放,两个男子在街上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即便看见了,也不会有人投以别样的神情,若在中原以外,反而要惊世骇俗了。
“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的心愿了了,便与你去看尽大漠的烟云黄沙。”顿了片刻,声音陡然降了半分,带着些许少有的低沉。“还有,这次不许一个人先跑掉。”
我被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呛咳起来,略显尴尬,难道自己的素行如此不良,又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的心愿不是……”话未落音,皱了皱眉,没有再接下去。
你的心愿,不是要手握天下,俯瞰苍生么,纵然再如何惊才绝艳,又如何能在短短时日内办到,只怕那大漠的烟云日月,终究是只能独自欣赏了。你放不下权势,我也舍不下自由,那么对往事释然之后,是否一切又将重归原点?518EDC7D79酒:)授权转载 惘然【】
“你只猜对了一半。”他低低一笑,深沉的霸气在眉宇间流露无疑,平添一股摄人的邪魅,令本已纷纷投以倾慕眼神的年轻女子又骤然多上许多。“能够将天下玩弄于鼓掌之间确实是我所好,也是慕容家自圣天皇朝以来便汲汲追求的复兴梦想,然而我和那些老古董不同,他们要的是那种实质的,可以牢牢握于手中的东西,我要的,却只是那份感觉而已。若你换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你一直不愿提及的事情本来是很好解决的。”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笑声在喉间流转,动人心弦。“自由与权势,其实是两个不相干的东西,可是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手指拂去被风吹散在我额前的发,语气有些叹息。“偏偏要将它们绑在一起……”
在南方并不显冷的冬天,他的声音低缓而清远,如同早到的春风般令人迷醉,不觉间,我的神思已远,迷迷糊糊的竟有点昏昏欲睡,他的话三句倒有两句没有入耳,脑袋渐有些混沌,视线漫扫过人群,却忽而定在某一处,神智陡然清醒了大半,心中惊诧难言,忙侧首望向慕容以作求证,他朝我微微点头,想是也看见了,然而目光一瞥,那抹娉婷袅袅的白影却已不见踪迹。
两人对望一眼,神色交流之间,无须多言,他已颔首会意,微一闪身掠入人群之中。足下平平踏了出去,也不见如何作势,身子已离方才的位置一丈有余,长袖轻振,自将旁人与自己隔开,身形若流水行云,处于人多之处却毫无迟滞之色,衣不带尘,极是弘雅潇洒,很快消失于茫茫处。
我轻轻一笑,收回目光,提起竹篓哼着小调往无忧楼的方向走去,并不怎么担心。以慕容的脚程,不用片刻即可追上方才那人。虽然头戴笠帽,然而身影却无比熟悉,不是秋云罗又会是谁,只是她又怎么会来到这里,难道还在追踪什么人不成,距离上次收到她的传讯也足有两个月了吧,这其中缘由,也只有见了面才清楚。
无忧楼不似潮汐日月楼,松江北舍那般闻名,虽名曰楼,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小店,日色近暮,冷冷清清,除了我坐在那里,似也没有其他的客人,然而无忧楼却有一项得天独厚的好处,便是它背临清泉,随时可以砌上一壶好茶。
啜了口银针,再夹起一筷子的清蒸鱼肉细细咀嚼,任鲜美的味道在喉间滑动,心中暗忖果然比起刚才慕容所烹,已是珍馐,也不枉我一路提到这里,再一次提醒了我以后千万莫让慕容下厨,方才只不过吃了一块鱼肉,却仿佛要将自己二十几年的味觉全部颠覆。
感觉全身的力气又流回身体,思绪也缓缓清晰起来,慕容方才的话开始一字不漏地浮现在脑海,我只手捂着杯子,望向楼下人来人往的街市,嘴角不由轻轻扬了起来。
为什么如此轻易便原谅了,为什么要与他在一起,当年的留衣也曾这样问过我,若说那时的自己回答得还有一丝迷茫,那么现在也彻底澄明了。
因为……
因为当有一个人可以不用言语就让你明白一切,可以在眼神交流之间了解彼此心意的默契,那种会心一笑的快乐,并非轻易可以觅得。
人生太短,而路又很长,有一些事,明知它曾经是错,但只要还有挽回的余地,便值得去珍惜,这样的念头,并不是当初踏入凤台的那一刻才萌生的,或许早在自己中毒昏迷而慕容衣不解带未曾片刻稍离的时候便已下了决定。曾见过爹夜夜对着娘的坟茔哀恸怅然却流不出泪的空洞痛苦,想必他是在后悔自己没在娘还活着的时候再多一些时间与她一起,而只能致于死后才来寄托自己的哀思,这样的覆辙,我已不想重蹈。无法否认当慕容那番话重新萦绕在耳畔时,心中泛起的温暖与充盈,纵使未来的事情不可预料,或许两人的分歧并未完全解决,然而此刻,所谓的明澈与飞扬,也就如同现在这般光景了吧。
“公子,可还要斟上一壶茶?”小二轻快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挂着贯有的殷勤笑容,却让人看得舒服。
“好的……”未竟的话语结束在视线定住的那一刻,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异样,奇怪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间,随即恍然:“公子可也是觉得这玉玦好看?”
我也顿觉自己唐突,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小二哥,你这玉玦甚是精美,倒看得我一时失神了。”岂止精美而已,分明同当初沈夫人交给我的那半块玉玦相似之至,更甚者,或许它们本来便是一块完整的玉佩。
那名小二倒也大方,一听我如此说,左手抹了抹搭在肩上的毛巾,解下腰间的玉玦递过来,边笑着解释道:“这是刚才有位客人来吃饭,却忘了带钱,说要留下这块玉抵押,等他拿了钱再来赎回去,我见他是熟客,就答应了,这会儿也该来了吧。”
我接过玉玦,也不多说,伸手便从袖中掏出沈夫人给我的那块玉玦,两者缺口相嵌,正好是一块完完整整的玉环,原本在上面残缺不全的诗句也立时呈现在眼前。
试以身手射雕狼,跃马平江阔。
苍劲楷体镌刻在玉石之上,却掩不住丝丝的豪气流露出来,可以想见玉的主人在写下这句话时的飞扬神情,快意满襟。小二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我却想着要如何找到这人把玉交给他,毕竟这是沈夫人所托。
正在思忖之间,大门外已跑进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气喘吁吁,脸色有些仓皇,小二见状忙迎了上去。“掌柜的,您回来啦?”
“这,这下糟了!”那名掌柜断断续续地喘道,“要打,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小二听得莫名所以。
掌柜气急败坏,话也越发说得不清楚。“就是那两边,嗳,北庭和南朝!”
我心中一跳,抬头朝他们望去。
小二这回是听明白了些,嘴巴张得大大的竟也忘了合上。“这不是真的吧?”
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不是真的?”
“你不要急,慢慢地说,到底怎么回事?”乍听时的惊讶之后,我很快冷静下来,打断了掌柜几近语无伦次的絮叨,温言道。幸而这时候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不然只怕会引起骚乱和恐慌。
掌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名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那双灿若星海又深如寒潭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却莫名地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他镇定了些,声音犹带着一丝惊魂甫定:“外面的人说,两国的战火将起,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莫怪他如此惊慌,这里靠近长固山,正是一处易守难攻之地,虽然不会成为兵家必争,如果真有战争,却也极易遭人践踏,不过前提得是南朝北上而不是北庭难下,这样想来也真不知掌柜在慌乱什么,我有些哭笑不得。
想他数十年经营也不过这家小店,一家老小全在这里,真有战祸,只怕逃都来不及逃了,掌柜仿佛越想越害怕,连脸色也铁青了起来。
我自然不知道他一瞬间已千回百转的心思,听了他的话便问道:“外面的传闻么,可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如果还没发生,这种军国大事又怎么会轻易让我们这些小民得知?”
掌柜显然被问得有些懵了,久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几年前北庭不也在边境上集结了大军,差一点就真的打起来了。”他说的便是世间传闻那次秋云罗只身劝退北庭元帅楚霄的事,尽管与事实有些距离,但传说总是令人热血沸腾而心向往之的,然而对于只想安居乐业的百姓来说,那无异于一次可怕的威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掌柜越说越颓唐,索性一ρi股坐在桌旁,神情如丧考妣,我见状正想说些什么,陡然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Сhā入。
“小二哥在么?”
三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汉子向里面走进来,长衣洗得发白,微髭未理,形容落拓,掩不住其下的俊朗和坚毅,一双眸子露出淡淡倦怠,却不失锐利。
好一个漂亮人物,我怔了怔,不由暗道一声彩。然而那人自进门以来却未曾向旁人看过一眼,左手握着一壶酒,右手却微垂在腰侧,呈现些许不自然的扭曲。
小二闻声迎上前去,笑容可掬。“明爷您来了?”
男子轻轻颔首。“方才押在你这儿的玉呢?”
我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莫非他便是那半块玉的主人?
“哦哦,”小二解下悬在腰间的玉玦,递了过去,顺手接下男子的饭钱。
一旁的掌柜恍若未闻,犹自坐在那里失魂落魄地喃喃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我看得好笑,不由出声道:“掌柜,莫说现在只是陈兵边境,就算真的打起来,你身在北庭,难道还怕南朝那边会打过来不成?”即使现在北庭内有萧墙之祸隐现,就实力来说,却也比稍显柔懦的南朝要来得强,然而若真想南攻,也不是什么易事,南朝蔺氏能与北庭昭氏划江而治,对峙百余年,不是没有它的道理。“我想,如今北庭安定,但天灾不时还有,算不上富庶,皇帝一向谨慎小心,不会断然下这种命令的。”就我了解的北庭皇帝确实如此,那日在狩猎宴上所见,也正如印象中,是一个威严而温和的守成之君,既没有称霸天下的手段,也不会轻易去打破这种平衡。不过,狩猎宴上遇袭的事,难免会有人想借此兴风作浪一番。
兴许是我的话有条不紊,又说得不慌不忙,连那名男子都不由抬头朝我望了一眼,飞快掠过一丝讶异,遂又低下头去,仿佛不愿与生人打照面。
掌柜闻言也渐渐平静下来,强笑道:“看我真是杞人忧天了,竟还要公子来安慰我,公子学识渊博,分析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岂是我们这些小民所能及,您还想吃什么,我给您端上。”
我笑着摇头,一边瞟过门口,心道慕容即使追不上人,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莫不是碰上了别的事,如是沉吟着,却并不怎么担心,若以慕容的能力都不能解决的事情,那么我的担心也是多余的,或许再等上一阵,他便会回来了。
男子一声不响,接过那半块玉便要走,小二送他出去,便带着几分新奇地道:“明爷,刚才这位公子的半块玉佩竟是可以和您的合成一块呢,真是一件稀罕事……”
话音未落,男子陡然转身,神情可怕,让小二吓了好大一跳,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明,明爷,您这是……”
男子恍若未闻,越过他直直朝我走来,倒也省却了我喊住他的功夫。本就对他颇有好感,这时便微微颔首而笑,表示善意。
“请问公子,真有这块玉的另一半?”他举起玉,声音异常沙哑且微微颤抖,显是激动却强自压抑。
我不答反问。“阁下是这块玉的主人?”
他的神色复杂起来,半晌才点点头。
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认为他可以信任,我也不多话,摸出那半块玉玦交给他。
他浑身一震,将两块玉嵌合在一起,久久凝视。“公子,敢问这块玉从何而来?”
“故人所托,要我遇到另外半块玉的主人便交还给他。”
“故人,故人……”他口中喃喃,蓦地抬首,直直盯着我。“难道她已经……”
“她没死。”我明白他所指,摇头接下话:“只是身体不太好,与稚子独居在一处安静的地方。”见他的反应,再联想沈夫人当时的神情,两人必定关系匪浅,应该也不是什么夙敌或仇人。
“稚子?”他先是迷茫,而后面露痛苦,闭了闭眼,又睁开。“公子是否有空到陋所走上一趟,明某渴盼得知她的下落。”
我沉吟片刻,终是点头应允,给掌柜留下了个口讯,要他看到慕容到时让他稍等,我不会耽搁太久便回来,掌柜答应了。
男子走得极快,像是笃定我会跟上,一路都没有回头,及至来到一间小屋前,才停下脚步,推门进去。
屋子不大,虽然简陋,收拾得却也干净,门边堆放着一些木具和钉锤,向来是屋主日常工作之用。
“委屈公子来到这里,明某思妻心切,请公子见谅。”他倒了杯茶递至我面前,神色歉然却有些急切。
“无妨。”我笑着,心底多了几分好奇。沈夫人是他的妻子?若是,矜儿看起来与这名男子毫无相似之处,倒是像沈夫人的居多。
“她……身体很不好?”
我想起沈夫人那次濒临死亡的伤势发作,不由道,“沈夫人的身体长年沉疴,若能好好调养也未尝没有转机,只是虽然有左临右舍帮忙,她一人带着稚儿还是很辛苦的。”若不是身处偏僻,女子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只怕会引来流言蜚语。沈夫人待我极好,我也视他如长辈,眼前之人,不掩威势与英武,看来倒似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我并不希望看到沈夫人再次伤心。“她是名极好的女子,值得有人珍惜。”
“珍惜……当然值得珍惜。”他微微苦笑,流露出追悔莫及的痛苦。“是我不珍惜,若不是如此,当年她也不会黯然远走,整整八年未闻音讯。”
我默默无语,不明事情来龙去脉,更无法想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屋内一时沉寂,男子正望着重新得以完整的玉佩怔怔出神。
“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冷峻的声音由外至内,随着说话人的脚步传了进来,熟悉得让我立时抬起头,正好对上来人难以置信的眼神。
“惊鸿!”
来人三作两步地跨至我身前,一把拥住自己,身体的轻颤传递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其实,也不算久别,至多两个多月而已。
然而我也十分高兴,没有思及其它,立即回手抱住来人。“昭羽?”
“当然是我。”他微微松开手,笑得可恶,脸上依旧是初见时的不可一世,然而那份青涩却一点点褪去,取以稳重和深沉。即使还是少年,却也不是当初的少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我的姨丈,北庭兵马大元帅楚霄。”昭羽瞟了男子一眼,似笑非笑。
“楚霄?”我不掩惊讶,闻名已久,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而且从方才昭羽的称呼……“他是你姨丈,那么沈夫人……”
“自然是我姨母,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昭羽没好气,大马金刀地跨步坐下,拿起我一直没喝的茶水就倒进口去,又突然全喷了出来,一脸扭曲。“这什么茶水,又冷又甜?!”
我清咳一声,忍住笑,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喝。“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还不是来请他回去!”昭羽轻哼,“姨丈,你的伤春悲秋也该完了吧,可以回去重新执掌兵权了吗,最近风雨将近,没了你的战场可是无趣得紧。”
楚霄恍若未闻,闭了闭眼,良久才道:“我不回去。”
“什么?”昭羽挑眉。
“我不回去,我要去找真儿。”平静的声音丝毫未受影响。
“你现在才知道后悔么,”昭羽哼笑,明显不屑。“姨母早已离开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想去找她,不觉太晚了吗?”
“以前,”楚霄微微苦笑,“在我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之前,如何能全心全意地去找真儿,告诉她我心中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却可以了。”凝视着手中玉佩,眸中柔情缕缕。“不管如何,我要去找她,她若不想再出来,我便陪着她,有真儿,有孩子,就足够了。”
昭羽嘴角挑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凉凉地要笑不笑。“那母亲呢,她的请求你就可以置之不理了?”
楚霄愣了一下,缓缓摇头,“德妃娘娘的事,已成过去,羽儿你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和朝廷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看到这里,即使再糊涂的人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楚霄曾与昭羽的母亲有纠葛,由此与沈夫人产生误会,致使沈夫人离他而去,自此八年未见一面。
“好,”昭羽轻轻击掌,眼底嘲讽。“既然你如此干脆,也别说我这个作外甥的不成全你,只是你就这样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包括驻扎在边境还等着他们的统帅回去的军队士兵要怎么办?”
“军队那边,朝廷的人材并不缺我一个,再说,是不是我为你推荐几个人,你就可以放我走了?”
“我考虑看看。”昭羽双手抱胸,不置可否。
“御使严沧意,江漫秋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望了我一眼,让我心觉不妙,脑袋一凉。“还有,这位公子,也是个光华内敛之人。”
我摸摸鼻子,只作未闻,没想到他打主意打到我身上来,要不是知道昭羽不会勉强我,现在自己早已脚底摸油溜了。
“他?”昭羽也有些意外,瞟了我一眼,笑得颇有几分高深莫侧。
“当然,方才听这位公子在客栈陈述北庭形势,言语简练而不失精辟,令人眼前一亮,可谓人不可貌像,羽儿,你既与他相识,想必比我更清楚。”楚霄微微一笑,少了几分颓丧和落魄,便显出几分当年纵横沙场的轩昂和自信,只是我对他将矛头转向自己的行径不敢苟同,即使理解他寻妻心切。
“我当然知道惊鸿的能耐,”昭羽微微一哼,瞥了我一眼。“你是身在庙堂心在野,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踏入旋涡,我从来不会去做勉强别人的事情,只望他闲暇之余到京城看看旧时相识便已心满意足了。”
旋涡?说得真好,我刚要为他的话中如此了解自己而喝彩,却被他的后半句说得苦笑连连,倒变成针对自己了。
楚霄一怔,随即淡笑。“原来如此,倒是我多事了。”略带恍惚的神色一再表明主人的心不在焉,心神似乎早已随着手中的玉佩远离,如此一来,就算强要他回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昭羽想来也明白这点,狠狠地瞪了楚霄一眼,便要将我拉出去,身后传来楚霄急切的声音。“请问公子,真儿她在哪里?”
“曲水镇。”
“你干嘛要告诉他,这种人多受些罪也是好的。”昭羽冷哼,颇有些不甘心,然而在我看来这种表情却是十足地可爱,摘下面具之后的他,又与原来无异,只是这种模样似乎也惟有在我面前才淡淡流露。
我失笑,“你不喜欢他,也要为沈夫人想想,难道她就真的希望一辈子孤独地生活下去么,把玉佩交给我,也只不过是还抱着一丝希望。”
“这件事就罢了,”他摆摆手,眼睛直盯着我。“你又怎么会在这里?”CC07D分的用开:)授权转载 惘然【】
“游历,碰巧就遇上了,”顿了一下,“真的战祸将起?”
他微微拧起眉毛,侧首思忖了片刻。“也不一定,未来的事情没有谁会说得清楚,父皇的心思更是琢磨不透,不过在我看来,可能还不会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我暗叹了口气,决定不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纠缠太久,这不是自己可以改变的,而我也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除此之外的,无力回天。
见我又要走,昭羽不由问道,“你又要上哪去。”
我淡淡噙笑,“没有固定的地方,走到哪,就算哪,或许会再往南走,又或许,会去大漠看看雪云奇景。”
他没有再说话,脸上竟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浅浅忧伤,看得我一怔。“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有缘的话,随时都可以见的,不过说不定,下次我见到你,或许你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我打趣。
“别忘了你自己比我老。”他横眉竖眼,微微一哼。
“我敢打赌,你整天愁眉苦脸,绝对会老得比我快。”哈哈笑道,我往外走去,越过那些跟随着昭羽而来的便装侍卫,竟也怔怔看着没有拦我,想必亦是从未见过昭羽这般模样。
“真是无情……”身后传来淡淡叹息,我只笑着并未停下脚步。
人生,总有许多相逢与离别,若要件件伤神,真不知到何年何月才了结。
回到无忧楼,仍未见慕容身影,掌柜却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一位好看的公子曾来过留下的。
先是一行娟秀的字迹,我一眼便认出是云罗的:
久而未见,思念甚切,悉闻无恙,欣喜之至,三月初三,试剑大会。
下面另有一行,龙飞凤舞,却是慕容的笔墨。
君安然端坐,自有麻烦从天而降,君想好否,是我陪君,抑或君陪我?忽闻有事须办,三月初三,待君给我答案。
这段不伦不类的话看得我忍不住摇头苦笑,方才两人一句戏言,我不信麻烦会自动找上门,现在真的被他抓住把柄,自然非得好好戏弄一番才甘心。
抬眼望了望天,冷冷的云飘散在四方,仿佛凝住了一般。
三月初三啊……
不知那天的天气又会如何。
22
“兄台,可以同桌吗?”
正握着酒杯沉沉出神,满客栈的喧哗吵闹皆没入耳,乍闻头顶传来的询问,不由有些诧异地抬首.
腰别长剑的年轻人朝我友善地微笑,身后跟着一名少女,两人装束不俗,看来是武林世家的子弟.环顾四周都已没有空位了,我笑着点点头,任他们坐下.
“多谢.”
“在下凌陵,这是舍妹凌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同桌而坐,年轻人爽朗地打起招呼.见我略微讶异又有些好笑的神色,他续道,“是凌空的凌,陵寝的陵.”有些无奈的表情,想来已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人解释过多回了.
“在下秦惊鸿.”
“好名字.”他轻轻喝起彩,“兄台之名和当初名动天下的惊鸿公子一样呢.”
我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淡笑.“是么,秦某怎会如此有幸,凑巧罢了.”
三天前才在这里落脚,一路走来,倒也清闲,只是不时看见有武林人士往与自己相同的方向赶路,再看自己手无寸铁,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听说前阵子擎天门主在天下人面前立下山盟海誓,要与惊鸿公子生同衾,死同|茓.”眉目清秀的少女凌心Сhā了进来,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
刚入口的酒顿了一下,差点没呛着,不由抚着喉咙暗自苦笑,怎么话一到了别人嘴里,就全变了样.
“你就只记得这个!”凌陵横了她一眼.
凌心不以为意.”若是有人对我说句这样的话,就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胡说八道.”凌陵不再理她,转而问我.“不知秦兄要往哪去?”
“炽木.”
凌陵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才讶异道:“看秦兄的样子不像武林中人啊.”
“我是读书学剑两不成,所以便四处游历,希望长些见识.”我反问,“怎么,炽木去不得?”说到试剑大会,除了三月初三,自己还真是一无所知.
“那倒不是,只不过三月初三有个试剑大会,那是武林中百年难逢的盛会,到那时候必定热闹非凡,我便以为秦兄也是去参加的.”
我笑道,“顾名思义,想必有许多不世名剑展现在世人面前吧?”
凌陵摇首.“那是天下剑客一决高下的地方,三年前也有过一次.”
眼帘敛了一敛,三年前……是在自己落水之后吧?
“并非为了图个虚名,只是学武一生,能够在这样一个地方看到剑术的最高境界,岂不令人歆羡?”说着,凌陵脸上现出向往的神情.
我点头表示理解,虽然自己学武天分不高,但在研究那些武功典籍的时候,确实为里面变幻莫测的招式所倾倒,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往往蕴藏着极为深厚的内涵,凝结着本派数百年的心血.
“既然我们去的地方一样,不如同路?”凌陵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爽快地应承了.兄妹俩开朗而健谈,令我生出不少好感,看着他们虽然吵吵闹闹却明显感情很好的模样,莞尔一笑,不禁想起了柳絮.不知她现在如何了,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不胜其扰,没了她又有些寂寞起来,还有她的哥哥,那位柳家家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了挑起擎天门与中原武林的矛盾,不惜以身犯境,易容成一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竟连他妹妹都没认出来,这份城府与胆量,实非常人能及,此事如此草草了结,想必他不会轻易罢休的吧……
我向来喜欢走路,与慕容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也总是缓步而行,细细看过一路风景,然而与凌氏兄妹同路却不行了,他们习惯骑马,我只好也去找了匹马.
“凌兄好象并不习惯骑马?”凌心侧头好奇地问.
“很久没骑,有些生疏了.”我苦笑应道,嘴角因为全身被颠簸得几乎散架而微微抽搐.
看我扭曲的表情,凌心竟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我不满地回望她.“凌心妹妹,我可是为了迁就你们才骑马的,怎么可以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谁是你妹妹?”凌心嚷嚷,那可爱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向逗弄她.
“不是妹妹,难道是姐姐?凌心大姐?”
“哼!”小妮子说不过人,气呼呼地驱马往前赶去,我忍俊不禁,余下凌陵朝我苦笑.
“我这妹子从小就被宠坏了,说话总是这样冲.”
“没关系,我喜欢她这样,天真烂漫,没有一点烦恼,多好.”隐约被挑起心底最久远的回忆,也曾有一个小女孩镇日拽着自己的衣角喊着惊鸿哥哥,岁月流逝,如今应该也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未知伊人身在何方……
“啊!”
前方传来凌心的尖叫,我与凌陵对望一眼,加快速度奔驰过去.
只见凌心还坐在马上,脸色却吓得发白,双手紧紧拽着缰绳,不敢动弹分毫.在她的马蹄前,横躺着一个满是尘土的身影,看样子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看见我们过来,凌心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嘴唇微微颤抖.“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她突然蹿出来……”
凌陵安抚了她几句,我则下马来到那个人面前,蹲下身,拨开那覆盖在脸上的乱发,一张嘴角溢出血迹的苍白脸庞赫然入目.
手指搭上她的脉,眉头却微微蹙起.
“怎么样,这位姑娘没事吧?”凌陵也凑了过来.
“心脉受损,有很严重的内伤.”
“我,我不是故意的……”凌心泪眼汪汪,惊悸未定眼看就要大哭起来.
我连忙道,“不关你的事,她的内伤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你是怎么撞到她的?”
“她……我正骑着马的时候,她突然就从旁边树林蹿了出来,等我勒住缰绳的时候,她已经躺在那里了……”
我从袖中掏出一颗凝香丹捏碎了喂她吃下,抬头对那两人道:“看来我们需要先找个地方落脚,我要替她疗伤.”
凌心用力地点头,显然愧疚未消.凌陵也没有异议,先行去前面找客栈,我则和凌心留下来照顾伤者.
望着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的陌生女子,我叹了口气,第一次有种不知从何下手的无措.
说到外伤,也就是被凌心的马踩了几脚,还有一些剑痕和鞭伤,这些都难不到我,然而她的内伤……到底是怎样一股力量,让五脏六腑仿佛全都已移了位,经脉也有很大的损伤,若再迟上一些,只怕就没命了,但现在,也只能先吊着一口气而已,在没有找出令她内脏受伤的原因之前,惟有一点点地修补受损极重的经脉.
“很严重吗?”凌心咬着下唇,怯怯地走近床前,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从小生长在家人疼爱中的小姑娘而已,看到如此震撼的场面,至今还不能释怀.
我拭去薄汗,抬首笑着安慰她.“不是你的错,只是刚好碰上而已,就算没有你,她也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了.”女子的脸苍白不掩娟秀,却是身份未明,在凌心为她换下衣物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那……她还有没有救?”
“不知道,”我老实地摇摇头,“我尽力就是.”
接过凌陵端过来的药汁喂她喝下,打发了凌家兄妹回去休息,我独自一人在床前来回踱步,苦苦思索着医治的方法.
女子体内有一股冰寒和炽热之气交替流转,这种奇怪的内功在中原并不多见,难道伤她的是塞外的门派?
微微摇曳的烛火蓦地被熄灭,周围一切顿显诡异起来,我没有在意,走过去正想重新点燃,窗口处传来一阵细响,未及反应,脖子上已被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
来人神不知鬼不觉,令我暗自心惊,却还看到另有一人,正走近床前,似乎冲着床上昏迷的女子而去.
“住手.”我压低了声音,无意引来凌家兄妹,以他们的武功就算赶了过来也无法帮到什么忙.
“请问阁下何人,你我无怨无仇,不知所为何事?”
“你千不该万不该救了她,惹上不该惹的麻烦.”拿剑威胁着我的蒙面人嗤笑,冰冷的剑锋甚至在我颈项处轻轻划过,一丝凉意沁出.
想必见血了吧,我暗忖,定了定神.“在下只是救了个人而已,并不知道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那女子现在已经命不久矣,可否请两位放她一次?”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冷冷看着我.“你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有空来想别人.”说罢转头对另一人道,“磨蹭什么,还不快下手!”
“等等!”我低喝,不顾蒙面人的警戒从前襟拉出一条线,线的前端带着一块小巧的令牌.“阁下可认得这个?”
蒙面人凝目,瞳孔瞬间收缩.“擎天令?你是什么人,竟然有擎天门的令牌!”
我未答他.“见令如见主,阁下不会不知道擎天门的规矩吧,阁下杀了我不打紧,只是累得从此天涯海角要受擎天门的追杀,未免太划不来了吧.”
蒙面人冷笑.“放过你不难,这女的我们却非杀不可.”
“那么朝廷呢?你们愿意遭受朝廷和江湖两方面的通缉吗,就算两位不放在眼里,只怕麻烦也不会少吧?”我叹了口气,摸出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想到当初临走前昭羽硬塞给我毫不在意的东西,却在此时此刻派上现场.
见他不语,似在思量,我又再接再厉,纵然明白女子是个大包袱,也得尽自己的全力救下.“再说这女子也只剩一口气,我只是在尽自己医者的职责而已,请两位卖个面子给我可好?”
沉默良久,那名站在床前未动的蒙面人似乎也在等待他的指示.
长剑终于撤去,我暗松了口气.
“好胆量,从没有人面对我的剑能如此镇定.”蒙面人冷冷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佩服.“我还会再来的.”
两人悄然离去,一如来时,无声无息,隔壁两兄妹却还没有一点动静,只怕今晚我就算这样被人结果了他们也毫无所知吧.我苦笑瘫坐在椅子上,终于得以抹去额头上薄薄一层的冷汗.镇定?谁知道自己只是外强中干而已.
此时床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嘤咛,女子的眼皮动了动,似有醒过来的迹象.
我忙趋身上前,搭住她的脉,却发现她的脉动极弱,只怕现在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她缓缓撑开一丝眼睑,茫然的视线在扫过我的时候定住了,唇微微张了张,我俯下身子凑近她.“你要说什么,慢慢来.”
“我……都听到了,谢谢你……”66C5AC么夜走思琶:)授权转载 惘然【】
“只是尽力而已.”她的眸色忽而亮了起来,人看起来也精神不少,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你有什么要说吗?”
“炽…..炽木,迟箫亭……帮我,见……一个人……”
“炽木迟箫亭?”我重复了一遍,见她点点头,便道,“好,我答应你,见了他要说什么吗?”
“我不能赴约,要他……自己小心.”话未竟,人已了无气息.
纵然是萍水相逢的人,眼见她在自己手中失去呼吸,心情也难免沉重.
炽木么,那正好也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23
女子就这样冰冷地躺在床上,我却连她的名字都来不及问,左右思忖,不知不觉已是空坐了一个晚上.
“秦大哥.”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凌心的叫唤.经过这几日,她的称呼亲近不少.
“进来吧.”我揉揉眉心.
“秦大哥,她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摇头.“她死了.”
“什么?”凌心的脸色瞬间惨白,直直瞪着床上的尸体.
“她已经死了.”见她似乎不敢置信,我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她喃喃,“昨天还有一口气的……”再后退几步,颓然坐在桌旁的圆凳上.
“也只是剩下一口气而已.”我叹了口气,除了回天乏术的挫败之外,还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你,你就这样对着尸体坐了一个晚上?”她转过头,睁圆了眼瞪我.
‘那不然呢,难道要我半夜喊你们起来埋尸体?”我没好气,昨夜甚至差点就死于非命,他们都还毫无知觉,虽然我并不打算说出来,以免他们受到更大的惊吓.
她的唇微微颤抖着,却半天说不出话,我见状出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她会死是因为内伤已积重难返,就算你的马当时没有在那里,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凌心没有再说话,却只直直盯着我的颈项,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从双唇发抖变成牙齿上下打颤.“你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