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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王子病的春天全) > 2000年如期到来。

2000年如期到来。

所有人还陷在狂欢的情绪中,遥远喊道:“张震!­鸡­­鸡­!”

找不到人,谭睿康道:“边走边找他们,朝深南大道上走吧。”

水泄不通的人流缓慢行动,到处都是搭着肩膀开火车挤来挤去的少年们,谭睿康紧握着遥远的手,以免在人群中走失,夜一点,电话终于恢复讯号。

“你现在在哪里?”齐辉宇的声音道。

遥远在麦当劳里等谭睿康排队买宵夜,说:“上步麦当劳,你们呢?”

齐辉宇那边实在太吵,大声道:“去看日出吧!莲花山上!张震说在邓小平像那里等。我们走三中那条路!打不到车了!自己走过去!”

外面所有车都堵着,不停地鸣喇叭,千禧年狂欢的队伍散进大街小巷,麦当劳与必胜客里挤满了人。

谭睿康买到热饮出来,与遥远在街上慢慢地走,遥远想起赵国刚,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堵在路上,他走过来时的第二个十字路口,在红绿灯处愣住了。

赵国刚的宝马果然堵在路上,他在和副驾驶位上的人笑着聊天,遥远微微躬身走过去,在路边朝车里看,看见副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小远。”谭睿康道:“别过去,听哥的话。”

遥远:“……”

他拿着饮料的手不住发抖,想到赵国刚的车旁去说点什么,但能做什么?拉开车门让那女的下来?不可能。

谭睿康说:“你别多想,应该只是姑丈的普通朋友。”

遥远一手不住发抖,杯里的热巧克力了些出来,站在路边不住喘气,谭睿康有点不知所措,最后走到他面前躬身,抬头看他的脸。

遥远在街上站了一会,继而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

“小远!”谭睿康大步追了上去。

☆、Chapter18

“小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别憋在心里。”谭睿康追在他身边,时不时侧身看他脸­色­。

遥远深吸一口气,他的心里翻江倒海,只想大喊几声,或是找点什么来发泄一通,谭睿康却很焦急,他生怕遥远作出什么异常举动来。走着走着谭睿康转过身,在遥远面前倒退着做,说:“小远,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遥远说难过倒不是太难过,这种事情早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次,虽然自己无法接受,却也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看到当时那一幕的短短片刻,比起伤心而言更多的是震惊。

赵国刚什么也没对自己提过,这么说来,手机号码肯定也是那女人的了。

遥远现在的情绪只有震惊与愤怒,将无法改变现状产生的烦恼转移到对自己父亲的仇恨上。赵国刚一定是每天瞒着自己,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回家也不能通电话,两人躲躲闪闪的,生怕他发火,于是连自己儿子都瞒着,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我就这么让人讨厌么?”遥远说。

“小远……”谭睿康正想找个理由让他安心,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怔。

遥远道:“我是不是让人觉得很烦?!很不讲道理?”

“怎么会?”谭睿康说:“怎么突然这么说?”

遥远摇了摇头,谭睿康道:“你很好,小远。别胡思乱想,说不定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背叛了我妈!”遥远眼里全是泪水,朝着谭睿康大叫道:“他对不起我妈!我妈把她所有的钱拿出来给他创业!和他一起来这里拼搏!他的公司!他的钱!他的家!没有我妈的支持!他就什么都不是!!”

谭睿康静了,叹了口气道:“小远,你不懂,别管了,这不是你能管的。”

“你才不懂!”遥远失去理智般地吼道:“你懂不懂什么叫一辈子!你懂不懂什么叫从一而终!你才是不懂的那个!”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遥远擦了把眼泪,神情恍惚地在街上走,他曾经很喜欢这首江城子,初中读到时几乎惊为天人,既感叹天人永隔的无奈,又为苏轼的情感所深深打动。他一直觉得赵国刚对自己母亲的情感就像苏轼悼念亡妻一样。也相信赵国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谁比他去世的母亲更好。

张震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女生等在莲花山公园门口,给来等日出的朋友指路,说:“张震他们在山坡上喝酒,你进去直走,在卖风筝的小店后面拐弯,沿着小路上去就找到他们了。”

谭睿康点了点头,张震的女朋友看见遥远神­色­有点不对,问:“牛­奶­仔怎么了?”

遥远摆手示意无妨,他们到同学的聚会地去,半夜三点,所有人都很兴奋,有女朋友的搂着女朋友在角落,盖着外套小声聊天,没女朋友的凑作一堆喝酒吃花生。

“怎么了?”

“牛­奶­仔,不开心吗?”

“被欺负了?”

数人问道。

遥远摆手在一旁坐了下来,齐辉宇过来搭他的肩膀,小声道:“什么事?”

齐辉宇,谭睿康,张震与遥远四人坐在一个小铁桶旁,铁桶里烧着从风筝店里买来的木炭,火光映在数人脸上。

遥远说了个开头齐辉宇就猜到了,数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火桶。

“什么从一而终。”齐辉宇随口道:“都是假的,别往心里去了,苏轼还娶了小姨子呢,前几天上课时我们老师刚说过这个。”

众人都笑了起来,遥远也笑了笑。

谭睿康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张震说:“我们小区对面,以前我念初一那会就有个女的,得了癌症不敢说,怕家里没钱治,想把钱留给孩子,但她天生的脾气又不好,后来和她老公吵架,跳楼死了。”

遥远道:“吵什么?”

张震道:“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她老公到她死了才知道这事,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哭了很久。后来该吃吃该睡睡,国庆的时候又结婚了,这才两年多点,小孩子都有了。原来的小孩跟死了的妈的娘家,让老人带,还好那男的把钱都给了小孩的外公外婆,不然娘家还不知道得怎么闹呢。”

齐辉宇说:“早让你来一中又不来,来了多好,咱们住一个宿舍,眼不见为净。”

遥远道:“现在还能转校么?”

谭睿康道:“小远,别这样。”

遥远叹了口气,自己成绩才过了半个学期就烂成这德行,想转校也考不进去,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多烦恼,睡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躺在草地上,谭睿康把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片刻后保安过来,让他们不要生火,张震就把火浇灭,起身与女朋友去玩焰火。

仙女­棒­的火花璀璨四­射­,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光,这里几乎成了三中的大本营,高中部,初中部的都来了。秦曜还和一个女生在嘻嘻哈哈地追打,跑得飞快。

遥远醒了,齐辉宇不知道去了哪儿,谭睿康还在身边,东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旭日的曙光洒向山腰,新世纪的第一抹阳光到来。

当天遥远请玩得好的吃了顿早茶,大家在公园外道别分开,约好放寒假去海边玩,便各自回家,遥远心里还想着那事,回家时见赵国刚的房门关着,已经回来睡了。

元旦当天他睡了一整天,下午四点起来,见赵国刚和谭睿康在餐桌旁说话。赵国刚说:“宝宝起来了?去刷牙洗脸,把头发上的颜料洗­干­净,晚上带你们去小梅沙吃海鲜和|­乳­鸽。”

遥远道:“还有谁去?”

赵国刚说:“公司的叔叔阿姨,都是你认识的。”

遥远没提昨天那事,也没和他爸闹,换了衣服洗好澡后赵国刚下去开车,遥远却收拾了一瓶喷雾消毒水,跟在他爸身后去停车场。

打开车门后,遥远开始朝副驾驶位上喷消毒水。

赵国刚静静地站着,谭睿康不敢说话。

消毒水味跟医院里的味道似的,遥远先把副驾驶位上能看见的地方全喷了一次,又拿­干­布擦拭,蹲在车边擦完座椅擦前板,赵国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干­什么?”赵国刚说。

“有别的人坐过我妈的位置。”遥远认真地说:“消个毒而已,走吧。”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与赵国刚父子的低气压,谭睿康坐在车后座不敢乱动,也不敢说半句话。赵国刚时不时地出口气,仿佛十分烦闷,遥远则面无表情地倚在车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当天赵国刚请生意伙伴和老朋友们吃了顿饭,遥远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昨天坐在车上那女的,当着父亲的朋友的面,他又恢复了好学生的模样。

大部分叔伯朋友遥远都认识的,跟着自己父亲不止见过一次,彼此熟络有话可说。赵国刚又介绍自己的外甥。

谭睿康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说了几句话,位置无足轻重,便不怎么被提起了。毕竟亲疏有别,就算跟着遥远他妈那边,谭睿康也只是个外甥,他们也不认识谭睿康的父亲,自然无人特别在意他。

大人们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一名广州来的大叔是赵国刚下乡时期同农场的知青,豪放地笑道:“小远,我跟你爸说好了,等你大学毕业以后,就来当我的秘书,你可得好好学习!”

那大叔可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经理,说出这话时赵国刚便笑了笑,说:“小远,还不谢谢伯伯?”

遥远对自己的前途与工作没有多少感觉,虽然知道这话一出等于是敲定了无数人为之羡慕的未来,职业,人生,却也不甚在意,笑着说:“还有我哥呢,我俩一起的,也顺便帮他找个工作吧。”

谭睿康:“……”

赵国刚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人喝醉了,笑道:“没问题!你和睿康的工作都包在伯伯身上!”

谭睿康忙道谢谢谢谢,这么一来就沾了遥远的光,表情十分唏嘘。席间数人都在谈下乡农场的事,又说道这几年的建设开发,某某市委书记,某某地方有商机,遥远吃完饭便告辞了,出去看海拣贝壳。

“小远。”谭睿康说:“谢谢。”

“什么话。”遥远坐在沙滩上抽烟,说:“对他们来说,帮安排个工作是很简单的事。况且你学习这么好,以后谁仰仗谁也不一定呢,你要是上了北大清华,去他们的公司上班简直是便宜他们了。”

谭睿康叹了口气,说:“不,小远,这很重要,我明白的,这年头学习再刻苦,都是为了以后有份好工作。”

“怎么能这么说?”遥远给谭睿康分了烟,两人并肩坐在沙滩上,海浪沙沙翻涌。

遥远出神地说:“知识是心灵的眼睛。虽然咱们学的这些确实不能算知识,但学习也不完全为了以后的一张文凭,对吧?”

谭睿康有点意外,未料遥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有关德雷克斯的书他也看过,家里书架上就有,但遥远这么说,忽然就令他心里生出钦佩之情。

“你总是有这么多新奇念头。”谭睿康自叹不如。

遥远还在想赵国刚的那件事,他忽然有点想自暴自弃,不念书了,离开家去打工,到处流浪,像安妮宝贝的书里说的那样,去西藏,去仰光,去内蒙古。

“你以后想做什么?”遥远问谭睿康。

谭睿康想了想,说:“像姑丈那样开个公司,赚钱,过好日子。”

遥远心道真是庸俗的理想,谭睿康却笑了笑,注视着遥远,说:“小远,你呢?”

遥远还在想,谭睿康说:“你以后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遥远嘴角抽搐,说:“你别这么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谭睿康忙道:“不,我是说认真的,你的前途以后一定比我广阔,因为你的理想也比我广,你接触的东西,发展空间更大。”

遥远想起有次赵国刚问他想不想出国留学,但他完全没半点兴趣,也不想离开家。

“我以后想当个画家。”遥远说:“或者卖唱的歌手,到处去流浪。”

“画家不错。”谭睿康笑道:“歌手就算了,太苦,我支持你,以后我赚钱给你出旅费。”

遥远:“……”

遥远只觉得很好笑,谭睿康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安妮宝贝,海子与三毛的流浪情结,不理解撒哈拉的夕阳与希腊的大海。

虽然这些遥远也没亲眼见过,就算现在给他一张机票,遥远也绝对没胆子上飞机就走。

但他总得寻求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想法,尤其是在对父亲产生了这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后,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想做点什么,却又没有一个好的模板,最终只能从看过的书里简单模仿,模仿安妮宝贝的遗世而独立,模仿三毛的笑容——自然不是真的做,许多事情都只是说说而已。

但是为什么旅行家小清新们都是女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遥远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他某天买到一本庄羽的改编作品,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谭睿康谈完理想,遥远没多提这些事,因为可实现­性­太难了,况且他还很懒。

赵国刚喝完酒,叫公司司机过来开车载他们回去,遥远和父亲都没有再提那个女人的事。元旦的第二天赵国刚也放假,遥远做完习题去买了张碟回来,躺在沙发上和谭睿康看碟,赵国刚则买了菜下厨,做饭给两个孩子吃。

电影开场时的一声哭喊把赵国刚吸引了过来。

程蝶衣被剁掉多余的那个手指头,看得谭睿康呆住了。

“你不是看过这部片子?”赵国刚随口问道。

“想再看一次。”遥远说:“我哥也没看过。”

谭睿康说:“我没关系,姑丈看吧,我去洗菜。”

赵国刚示意不妨,说:“姑丈好几年前就看过了。”

赵国刚喝了两杯茶,进厨房里做饭,客厅里的声音仍旧传来,看到程蝶衣给段小楼描眉毛的那一刻,遥远不禁红了眼眶。

终场后出字幕,遥远叹了口气。

谭睿康的表情很古怪,许久后道:“小远,他俩是……”

遥远:“?”

谭睿康难以置信地蹙眉道:“他俩竟然是同­性­恋?!”

遥远:“……”

“同­性­恋就这么恶心吗?”遥远忍不住道。

谭睿康不敢说话,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想了想,叹了口气,说:“确实还挺感人的,哎,同­性­恋确实……只能落得这么个下场。”

遥远道:“这跟同­性­恋根本没关系好么,重要的是程蝶衣的话,和那种相伴一生的感情。你没听他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不是一辈子。”

谭睿康道:“但这也和他们都是男的有关啊,如果蝶衣是女人的话,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遥远完全无法和他争辩,赵国刚道:“吃饭了。”

饭桌上遥远还在说:“这只是……把同□情阻力矛盾表象化,作为一个表现手法而已,唉算了,你不懂的。”

赵国刚说:“我书架上有本中国电影四十年,睿康可以拿来看看。”

谭睿康点头,赵国刚把两个­鸡­腿分给他们,一人一个,又挟着鱼划出鱼腩­肉­给遥远,另外一边的鱼腩­肉­夹出来给谭睿康。

“快期末考了,有信心追上来么?”赵国刚说。

遥远:“有。”

谭睿康:“小远一定能行。”

赵国刚:“小远的聪明像他妈妈,你们谭家读书都很厉害,睿康的爸爸是可惜了,为了照顾两老去当兵,否则可以考个好大学的。”

谭睿康笑道:“大­奶­­奶­还说他不是读书的料。”

赵国刚哎了声,说:“别听她说,你们家那边的都聪明。”

赵国刚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把一碗水端平,就连表扬也是,片刻后又漫不经心地说:“小远,爸如果哪天再给你找个妈妈,你愿意接受么?”

饭桌上静了,谭睿康不敢说话,起身去添饭,遥远想了想,说:“可以。”

赵国刚沉默注视自己的儿子。

遥远又道:“这是你的自由,我反对也没有用,前提是她不能和我一起住,不能进我的家一步,因为这个房子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遥远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可以去结婚,但我不会和她说一句话,你也别带她上门……”

遥远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但别在我面前提到她,我就当不知道。”

赵国刚说:“你不答应,告诉爸爸你不答应就可以了,说这些做什么?”

遥远擦了把眼泪,赵国刚也有点忍不住,叹了口气,眼眶通红,说:“知道了,宝宝说了算吧。”

遥远放下筷子,拳头抵着鼻前,难受地吁了口长气,眼泪止不住地朝下流,最后趴在桌上,拼命喘气,大哭起来。

谭睿康过来,摸了摸遥远的头。

吃过饭后遥远回房间,谭睿康收拾桌子洗碗,他从厨房的阳台处听见赵国刚在他的房间里打电话。

赵国刚:“对,小远太小,没办法接受,他很爱他的妈妈……”

谭睿康静静站着听。

“别再等我了,不,我不值得你这么等下去……再过几年也不一定行,高考完也……不行,我想通了……不能耽误你。”

赵国刚说了很久,非常为难。

“好吧,再等等,以后再说。”赵国刚结束了电话,最后一句说的是:“我也爱你。”

烟味飘了起来,一星红点在夜里消散,窗外星空灿烂,冬夜在繁华的灯火中逐渐苏醒,又是新的一年。

☆、Chapter19

期末考又来了,这次遥远说不出的紧张,他生怕自己进不了年级前十,那将彻底完蛋,说不定他的高中就再也不能咸鱼翻身了。

越是在乎就考得越砸,最后考试前的几天简直有点­精­神分裂了。

幸亏还有谭睿康陪着他,不住朝他说没事的没事的,尽了力就行。最后连作弊的保证都出来了,答应如果试题太难的话给他递纸条,遥远才松了口气。

双重保险,有备无患。

两人的学习场地从以前的各自房间转移到餐桌上,每天晚上人手一杯牛­奶­,凑在餐桌前学习。累了就起来吃点零食或者聊会天。

遥远埋头边转笔边做题,忽然心头一动,抬头时发现谭睿康背单词背到一半,呆呆地看他,看得有点恍神。

“­干­嘛?”遥远摘下耳机,疑惑地问。

谭睿康摇头笑了笑,继续背他的英语单词。

期末考全部科目一起压上来,遥远没有找谭睿康要纸条,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做这种事,只是埋头做试卷。

许多知识点都是习题上做过的,理科终于追上去了,放榜时更意外的是,遥远的英语考砸了,但那没关系,他终于感觉到努力没有白费。

谭睿康这次考了年级第九,遥远考了年级二十八。

高中的前十名竟然这么难进,遥远意识到接下来的三年里,真的无论如何不能放松。当南国的春天再次来临时,他和谭睿康走在放学的路上,谭睿康忽然说:“小远。”

“什么?”遥远说。

谭睿康说:“以后咱们工作了,结婚了,生了小孩,两家人还住一起吧,可以彼此互相照顾。”

遥远笑了笑,从来就只有谭睿康照顾他,自己好像没怎么照顾过谭睿康,正想这事时,谭睿康把手里的­奶­茶杯朝他晃了晃——那是中午遥远给他买的­奶­茶。

谭睿康笑道:“以后一起下班,出来买­奶­茶喝。”

“好啊。”遥远说:“还有我爸,咱们就住现在的这间房子吧。哦可能住不下……要买个大点的,银湖区那种别墅,让他再给咱们买辆车。”

谭睿康想了想,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春天转瞬即逝,玉兰花的花瓣在风里飘零,遥远的的成绩始终没有排进前十,高中的高手实在太多了,个个都拼了命一般地在学。

遥远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的这么多时间,他们都不用睡觉的么?

而且怎么一个两个成绩都这么好?遥远的心态不知不觉发生了转变,就连谭睿康的数学他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谭睿康怎么能把数学全做对的?

遥远做习题是做一遍,谭睿康也是同样做一遍。

然而当再碰上差不多的卷子时,一百分的卷子遥远只能考八十到九十,谭睿康却能拿满分?!

最后遥远只能把这个差别归结到天赋问题上来,承认现状令他相当沮丧——他的理科不行。重文轻理的思维自恢复高考就一直延续到现在,承认自己身为一个男生,没有什么理科天赋,对遥远来说是很无奈的事。

谭睿康则不厌其烦地朝遥远重复他很聪明。遥远有什么小心思他都知道,遥远也不瞒他了,笨就笨吧,反正世界上笨的人这么多,自己也不是垫底的那个,换句话说,就算是最笨的那个,也很有特点不是么。

在日积月累的打击与谭睿康的光芒下,遥远开始习惯于接受,知道自己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知道自己不是天底下最帅的。

2000年在作业,习题间悄然逝去,遥远的高一就这么走了,回头望去,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高一结束的暑假,遥远送给谭睿康一本《温迪嬷嬷讲述绘画的故事》。

谭睿康则去给遥远和自己报了一期美术培训班,一起学画画。

遥远完全没料到谭睿康还记得当时在海边彼此说过的梦想。想当画家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对画画本来就没太大兴趣,但谭睿康既然为他报了名便不得不去了。

于是他俩从七月份开始便去青少年宫,谭睿康经过认真对比,报了一个在本市很有名的老师的辅导班,两人都从零基础开始学。

这种辅导班的学生都是为了冲高考美术班,冲艺校才去学的,那个女老师本来就相当有名气,费用也很贵。她曾经教出不少中美,广美与川美的学生,遥远自然不可能真的去读美术,一来功底不够,二来也不想当个真正的画家。

但反正不用上晚自习,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来日也多门炫耀的技能。

老师教得很认真,关于素描,速写与­色­彩,遥远还是学到不少,而且觉得很有意思。还喜欢对照自己买回来的书自学印象派的点画法,谭睿康则天生绘画天赋欠缺,不管是素描还是水粉,都画得犹如野兽派般气吞山河。

老师很会激励全班学生的竞争,一周三次课都在晚上画,每一次画完她会把全班的十一名学生习作拿出来,从左到右放好画板并依次评论优缺点,最左边的是她认为画得最好的,最右边的则是最糟糕的。

第一次去的时候谭睿康和遥远的习作理所当然地排在最后,接着一次又一次,遥远的画一点点朝前挤,谭睿康的野兽派画作还是最后一名,遥远的则挤进了前三。

晚上放学时遥远边喝着­奶­茶边说:“我觉得你画得很好啊!她今天都说的什么鬼东西!怎么老拿你来当反面教材呢!!”

谭睿康刚被全班嘲笑完,悲愤道:“其实我也觉得我画得很好!你看!明明就是大画家的风格啊!”

遥远说:“你的画有种狂野的张力,像塞尚的画,我最喜欢这种,你千万别灰心。”

谭睿康谦虚地说:“哪里,小远,你的水粉画才好看,像梵高的。”

两人上车刷卡,到最后一排坐下,遥远兀自道:“别提了,梵高生前只卖出过一幅画,还是他哥买的呢。”

谭睿康莞尔道:“创作都是这样的,知音难求。以后你的画我都包了。”

为期四个月的两期美术班结束,学不到很深入的东西,但遥远觉得足够了,他的生­性­还是好动,自认为不可能长时间地坐在画架前一画就是一天。

赵国刚看过两人的画,明言以后可以当做兴趣,高考就不要考虑了,乖乖学文化课吧,高二很重要,是整个高中的转折点,得认真学习。

那年深秋,遥远已经过了生日喜欢请吃请喝,叫上一群人庆祝的年纪了,当天他和谭睿康早早回家,他知道谭睿康肯定不会忘了他的生日。

“弟,送给你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谭睿康笑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速写本。

遥远心道当着面送礼物真是太太太­肉­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谭睿康的笑容总是有把­肉­麻化亲切的神奇功力。

遥远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得太明显,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说:“嗯,谢谢。”

他翻开速写本,上面是小时候的他,谭睿康的笔法一如既往的狂野不修边幅,前几页小时遥远的面容不太明显。

速写本上有狗,有院子,有树,有花,那是他们曾经在乡村过的夏天。

一张又一张,彼此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中间的遥远长大的几张谭睿康不知道,只能凭自己猜想。

但随着往后翻,十五岁的遥远第一张速写肖像栩栩如生,谭睿康还加上了沙发鱼缸的背景——那是他来到遥远家的第一天。

十六岁的那页是笔直的用透视技法画出的放学道路,树叶在空中飘扬,遥远背着书包,独自走在放学的路上。

十七岁那页中巴车站处,陈旧的铅笔技法描绘出光影变幻,遥远与谭睿康站在车站等车。

最后一张是彩­色­的,谭睿康不知道从哪找出遥远小时候用过的彩­色­铅笔,上­色­上得非常小心,面容栩栩如生。

上面是遥远一手撑着脑袋,耳朵里塞着耳机,在餐桌上做作业的场景,旁边是谭睿康的漂亮签名以及“生日快乐”四个字。

遥远又收到一份意义非凡的生日礼物,他将它视若珍宝,小心地收藏起来,把它和报纸,纸箱放在一起。

2001年到来,高二的生活不温不火,下半学期时又一条人生岔路摆在了遥远的面前——分科。本市作为高考扩招,改革的试行点,开始废除文理分科,改而推行3+2X科目,即语数英外加一门学生自择科,以及所有科目加在一起的大综合。

语数英,X,综合科。

春夏交接时人总有点说不清楚的烦躁,遥远和谭睿康领到表,谭睿康的理科很好,物理化学几乎都是年极前十,生物也不错,肯定会在这几门里选一门。

遥远就倒霉了——理科和文科差不多,硬要说的话历史政治学得还好点,但遥远完全不想念文科类,背书太痛苦了。

文科有什么不好啊!遥远自己都想骂自己,但他就是放不下,心里梗着什么似的。

2001年对他来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谭睿康:“小远,你X科想学什么?”

遥远也很头疼,按照分数最优的话,应该学政治,政治是文科里高考前景最好的,可以报法律,金融,管理等专业。但他一看到政治就烦,不想背。

谭睿康学物理,早就想好的,遥远想了想,说:“我也学物理吧,物理或者化学。”

“关键是你自己想学什么。”赵国刚在帮遥远下决定的时候说:“你的英语不错,高考学英语专业,毕业以后可以进入外企,或者当文秘工作,你谢伯伯不是让你毕业以后去当他秘书么?”

遥远道:“哦。”

赵国刚看着遥远,遥远道:“那我也学物理吧。”

赵国刚:“……”

遥远道:“我跟谭睿康一起。”

这次确实是遥远在拿谭睿康当挡箭牌了,他想和谭睿康一起,赵国刚只得作罢,随他去吧。

“喂!中国加入世贸了啊!”班上同学开始传了:“中国要加入WTO了!”

遥远一听就抓狂,从此综合科和政治论述题上又要多一道麻烦到死的大题了!!加入世贸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啊!

七月份的某一天,晚上放学后,电视机里传来萨马兰奇的声音——北京申奥成功。

刹那间整个城市同时响起欢呼声,遥远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那时候他正在热牛­奶­喝,突然仿佛大街小巷都大声欢呼起来。

“怎么了?”遥远以为有什么事发生了,忙跑出客厅。

“申奥通过了!”谭睿康拿着遥控器,兴奋地大叫道:“2008年中国要办奥运会了!”

遥远登时惨叫道:“饶了我吧!综合科还考不考了啊——!”

果不其然,高二的期末考上,几乎是所有卷子都被加上了奥运会专题,语文是奥运阅读题,数学是应用题,物理是计算奥林匹克中心的建筑物力学,地理是北京的奥运优势,政治是分析中国国力……诸如此类,连化学和历史也来凑热闹。

“加入世贸会有什么影响?”遥远拿着政治考卷问:“爸,不要把你的脚放在茶几上。”

赵国刚边按遥控器边说:“关税降低,产业有更大的发展,Made in China,工业成本降低,到处都是商机,人民币升值,经济与全球接轨……”

遥远说:“是好的么?”

赵国刚沉吟片刻,而后说:“这是从改革开放,邓小平打开国门,圈出特区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会发生的事。”

“短期内你看不到改变,但或许在八到十年内,影响就会逐步出现。让你的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房市、股市、物价、民生、价值观、消费观。这些都会慢慢地变,变得更好,或者变得更坏。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与全球经济文化体系发生碰撞,就像改革开放初期那样,楼市上涨,楼花也能拿来炒,股市全是泡沫,亚洲金融危机来的时候,跑不及的人全部血本无归。”

“深圳的发展过程就是全国的一个缩影。”赵国刚说:“不知道下一波股市狂潮什么时候来,估计也快了。上次索罗斯造成的亚洲金融危机后,现在香港还没整体复苏,国家已经准备开放自由行扶持香港经济了。”

谭睿康也不清楚这预兆着什么,问:“姑丈,生活会变得更好么?”

赵国刚又说:“说不准,看各自的命。再过两年,国家领导人也要换届了,谁能预测出以后会怎么样呢?物质和经济会再次腾飞是一定的,但如果­精­神建设跟不上,就会造成对整个国家的冲击与动荡。像宋朝一样,宋代的GDP占全世界的65%,可是又有什么用?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头你记得么?小远?”

遥远背诵道:“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

“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

“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

“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你都背下来了!”谭睿康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遥远说:“我以前很喜欢这段。还会背英语的。”

赵国刚忙道:“考试可不能这么写,你们只能写好的。”

赵国刚在两人的表格上签了字,谭睿康交上表去,准备分班期末考。遥远的成绩排得进年级前三十,谭睿康则徘徊在七八名。

照这么下去,考不上清华北大,念个重点本科是绝无问题的。

这年暑假,期末考完了以后英语老师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让他们到办公室去。

“啊?”遥远道:“我不去算了,把名额让给其他人吧。”

英语老师说:“课代表,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代表我们学校去参赛,怎么能不去?!”

遥远想到暑假还要复习,要比赛就烦,况且如果通过了还要去参加英语夏令营,足足要一个月,他说:“谭睿康英语也很好么,为什么不叫他去?他去我也去,他不去的话我暑假还要和他回老家,没办法参赛啊。”

先前遥远确实和谭睿康说好,今年暑假回一趟老家看外婆,不回去的话,人一年老过一年,也不知道能见几次面了。

英语老师说:“回老家什么时候不能回去?一定要今年去吗?”

遥远说:“可我外婆已经八十七岁了。”

英语老师在遥远的逻辑前已经有点抓狂了,黑着脸,把名单一摔,说:“不去算了,把名额让给别人。”

遥远从初中开始就天不怕地不怕,软硬不吃,优雅高贵地蹦出一个字:

“哦。”

英语老师:“……”

遥远礼貌告退,回到教室里收拾书包,去打会篮球,等谭睿康放学回家。

“小远!”谭睿康进篮球场,遥远大汗淋漓,说:“又­干­嘛?”

“你英语比赛怎么不去?!”谭睿康说:“高考能加分的!”

遥远道:“比赛完前三名还要去参加夏令营啊,哪有这么多时间。”

遥远在小卖部买汽水,谭睿康跟在后面,说:“老师快被你气死了。”

遥远把一罐醒目递给谭睿康,走出校门,说:“她让你去了?”

谭睿康接过汽水打开喝了口:“她让我来劝你,表在我这里。咱俩至少要去一个。”

遥远道:“那你去吧。”

谭睿康道:“好,我去了啊。”

遥远黑着脸,不搭理谭睿康,两人穿过校门外的小路,谭睿康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遥远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谭睿康忽就释然,笑道:“你想跟我一起过暑假?”

“谁想跟你过暑假!”遥远真是服气了,说:“我是想回家看外婆!比赛外加封闭夏令营要折腾到八月底,哪有时间去?”

谭睿康道:“去比赛是好事,大­奶­­奶­一定也支持你的。”

遥远道:“不去,我说不去就不去。”

遥远把书包背带顶在额头上在前面走,谭睿康在后面跟着,两名青葱少年走过夏日的黄昏,谭睿康说:“要么这样,小远,八月二十五号我在长沙等你,接你回去?咱们在家里呆六天,再一起回来上学。”

遥远站在公车站前注视谭睿康,谭睿康说:“就这么定了。”

“你定了有用么?!”遥远炸毛道:“别胡乱替我下决定,不去就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谭睿康没有发火,却是笑了起来,两人面对面地站着。

“我说定了就是定了。”谭睿康道。

谭睿康的变声期已结束,嗓音带着迷人的磁­性­,说话间隐约有股不容置疑的意味,皮肤还有点黝黑,嘴­唇­上带着毛茸茸的胡子,高了遥远半个头,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并肩站在公车站前等车。

当天英语老师打了个电话过来,竟是奇迹般地又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谭睿康傻眼了,遥远趴在桌子上看习题,漫不经心道:“我爸认识教育局的人,她再去要一个参赛名额很容易的,懂了吗?”

谭睿康又一次见识到遥远的小聪明,翌日两人去复印了表,一起报名参加英语竞赛。遥远本以为谭睿康也能拿到名次的,没想到一个暑假复习后,谭睿康却连全区前三十也没进。

“怎么可能?”遥远接完英语老师的电话,说:“你英语也很好的啊!”

谭睿康抱歉地笑了笑,说:“我不行,我都是死记硬背的。只知道做题,不像你平时都看那些英文小说,比赛就看出真实水平了。”

一二三等奖通知前去参加三亚青少年英语论坛,要到海南去顺便进行为期二十天的英语培训。谭睿康没得名次,遥远当场就傻了。

这意味着他要一个人去夏令营?

这将是遥远从小到大真正自己去经历的第一次,没有父亲,也没有谭睿康,离开家庭去过集体生活……不对,谭睿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那我不去了。”遥远朝电话里说:“我要回老家。”

“别开玩笑了!”谭睿康马上紧张地抢过电话,朝那头的英语老师说:“遥远去,您帮他报名吧。”

“你才别开玩笑了!”遥远抓狂地喊道,抢过电话。

“怎么能不去!”谭睿康又抢过电话,说:“去!一定去!谢谢老师!老师再见!”旋即迅速把电话挂了。

遥远终于说了实话:“去你的吧!你不去谁给我洗衣服!”

谭睿康:“……”

遥远:“……”

组合音响里放着孙燕姿的歌,她一出道便红得铺天盖地,略带磁­性­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候,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遥远忽然想起从前在老家呆过的那个暑假,外面是­阴­天的时候,外婆确实唱过什么歌,似乎是湖南一带的民谣,外公有风湿,下雨天前脾气便很糟,拿着拐杖打谭睿康。

偶尔谭睿康还会像个猴子蹲在屋檐下,抱着小小的遥远看雨水从屋檐上连成一条线,滴落下来。

“就这么刷。”谭睿康拿着把刷子,两人挤在洗手间里,教遥远洗衣服,说:“来回刷几次就­干­净了。喂,你在想什么?”

“哦。”遥远面无表情地说。

客厅里一连串钢琴过门行云流水,叮叮咚咚地带走了遥远的回忆。

“哥。”遥远说。

谭睿康:“?”

遥远看着洗漱台上大镜子里的谭睿康,问:“我在老家住的时候,你知道我妈妈生重病的消息吗?”

谭睿康说:“哎,都过去了,你怎么老记得这些事。”

遥远笑了笑,说:“当时你都知道的对吧。”

谭睿康点了点头,表情有点愧疚,他确实从父亲与外公的交谈里听到了,却不敢对遥远说,那时候他们都太小了。他单纯觉得遥远很可怜,便总是忍不住想抱他,给他点力量。

小时候的遥远则什么都不懂,一直到现在,有关他父亲的事,他也不知道。

谭睿康看着遥远的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许久后想了想,说:“你知道在博鳌哪个酒店吗?要不我和你一起去?住一个酒店,给你洗衣服?”

遥远满脸通红,炸毛道:“你想我丢人丢到外校去吗!”

谭睿康哈哈大笑,赵国刚回来了,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小远过了,睿康没过?”

谭睿康擦­干­手出来,遗憾地说:“没有。”

赵国刚一锤定音:“别管他,衣服不洗穿脏的就行了。睿康不去也行,可以在家学个驾照。”

遥远生平第一次出远门,全家都忍不住紧张起来,就连赵国刚表面上不说,实际上也有点紧张,当天谭睿康给遥远收拾了包,吃的用的,中暑的药,治拉肚子的,万金油……全收拾进去了。

赵国刚又叮嘱了一番,第二天两人把遥远送到一中门口,谭睿康提着包,跟着遥远过去。

全是独生子女,父母挤在校门口比学生还多,彼此交流育儿经验。赵国刚在和遥远的英语老师聊天,谭睿康则坐在台阶上,看遥远玩他的奖励——一部在香港买回来的掌中游戏机PSONE。

遥远人也­骚­包,装备也­骚­包,整个夏令营里他长得最帅气,电子产品最高级,手机最漂亮,旁边还跟着个戴墨镜的型男表哥,简直是出尽风头,光耀全场。

遥远虽然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些,但能出点风头还是出点风头的好,有机会不要放过。

学生们陆续登上大巴前往机场,谭睿康给遥远放好行李,在车窗外朝他挥手。

遥远大声道:“爸!我走了!”

正在与英语老师说话的赵国刚朝他摆手,示意再见。

这么一叫,车上不少学生的目光被赵国刚吸引过去,又出了次风头。

大巴起行,兜里手机震动,谭睿康来了短消息。

【弟,玩得开心,你是我的骄傲。】

遥远嘴角略翘,把手机收好,继续玩他的PSP。

当天抵达博鳌,学生们又在当地转车前往三亚,阳光,沙滩,大海,整个夏令营里采取英语交流,遥远的英语学得好不是吹吹而已的,赵国刚从前深知外语的重要­性­,更想培养这个宝贝儿子,对英语抓得最紧,八岁时就让他听英语九百句。

遥远十二岁自学完四本新概念,外加走遍美国一套,赵国刚还买回莎士比亚的原著,双城记的英文版让他自己去读,上初三后松懈下来,高中没怎么碰,但那口流利的英式发音也足够令带团的外教刮目相看。

封闭式夏令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辛苦,每天外教在三亚的咖啡馆里上课,喝点咖啡,用沙龙式的教学方式作作交流,下午学生们还可以去游泳。

遥远把玩法全摸熟了,心想以后还可以带谭睿康来大东海和亚龙湾潜水。

导游带着他们去海口吃刚开的第一家肯德基,买椰青和西瓜,西瓜只要三块钱一个,足够当饭吃了。

唯一头疼的还是衣服,溅了西瓜汁完全没办法洗掉,只得塞进旅行袋里回家再处理。

遥远给谭睿康发了几次短信,各自都一切安好,而谭睿康已经在学驾照了,他已经满十八岁,赵国刚忙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充当遥远的司机。

来三亚的第八天,遥远被刚认识的同伴们扔下海一次,揣在兜里的手机湿了,没法开机,不知道是不是彻底报废。

遥远当时差点就当场骂人,然而转念一想都是大家一群人在玩,手机坏了别人也赔不起,更找不到赔的对象,等拿回去以后修修看吧。

夏令营开始后的第十一天,也快回去了,遥远的衣服已经穿得皱巴巴的,刚知道酒店能帮洗衣烘衣,正在大呼上当时,忽听人道:“赵遥远,有人找你。”

遥远莫名其妙,怎么有人找到这里来了?

他换上刚买的一套沙滩裤与花衬衣跑下楼去,看到满身大汗,背着个包的谭睿康。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遥远大喜道。

谭睿康脸­色­不太好看,似乎十分疲惫,说:“小远,你手机怎么不开机?姑丈让我过来接你。”

遥远道:“怎么了?”

谭睿康:“大­奶­­奶­去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出乎意料的忙,后台又很抽,没有回留言

但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大家在书评区聊得热火朝天,真的很开心很享受

今天和周日加更,下周开V,估计入V部分是从他们一起离开家去上大学开始

☆、Chapter20

遥远对外婆的印象只有两面,一是小时候她给自己擦脸,力度大得令他脸疼。二则是上次回来时外婆笑眯眯地给他补衣服,说:“遥远啊,有女朋友了带回家来看看。”

他站在外婆的遗像前,感觉十分陌生,死亡距离他太远了,不是发生在他没有那么亲近的人身上,便是发生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身旁有人朝他说话,遥远只是无意识地点头,知道外婆走得很安详。

那天谭睿康父亲的几个朋友来看她,还给她带了东西,外婆便坐在屋檐下摘豆子,准备炒豆子招待客人,聊谭睿康的爸爸的事,说着说着头越来越低,靠在门框边,没有答话,便带着微笑,安详地去世了。

无病无痛的安乐死,还是八十七岁的高龄,称得上白喜。

棺材送到县城的殡仪馆去冷藏了,大热天总不能把棺材放在家里,谭睿康父亲的几个朋友在帮忙,外婆死的当天就是他们请人来盖棺的。

寿衣,棺材,丧葬费,坟地,全是外婆生前就准备好的,从前请人做寿衣的时候,外婆还笑呵呵地试穿,半点不忌讳,对着镜子端详,又朝送寿衣来的女人说:“再加条腰带吧,以后我就能穿得漂漂亮亮地去见谭老头儿喽。”

这件事在当时村子里有不少人笑着说老太太想得开,乐观。遥远听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谭睿康眼睛发红,忙前忙后,请人来搭灵棚,租了几个电风扇,在灵棚前请人喝茶,招待来吊唁的乡亲们。外婆和外公生前帮过不少人,四邻八里来的人一时间很多。

没人的时候,谭睿康就坐在灵棚里,红着眼睛发呆。

遥远知道他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许久后他到谭睿康身边去,说:

“喂。”

谭睿康:“?”

遥远按开PSONE掌机,说:“给你看这个。”

谭睿康凑过来看,遥远按了几下,上面的超音鼠抱成个团,冲过悬崖,嗡的一声喷火,把怪碾成一张纸。

遥远说:“可以让它跳舞,你看。”

屏幕上的超音鼠吃了个苹果,跳来跳去,遥远蹙眉道:“但是这里我过不去。玩一周都过不去,烦死了。”

谭睿康接过PSONE,遥远过不了的地方他也过不了,两人凑在一起哔哔哔地按,片刻后客人来了,遥远便主动起身去接待,谭睿康还坐在角落里玩超音鼠大战。

足足一个小时后,谭睿康吁了口气,笑道:“过了过了!”

过了就好,遥远接过游戏机,心花怒放,示意他去接客,谭睿康洗了把脸,过来坐下斟茶。

第二天人更多,遥远送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说:“人怎么这么多。”

谭睿康说:“大爷爷去世的时候人才叫多。”

遥远道:“当时怎么不叫我回来。”

谭睿康又去摆花圈,说:“那时你在小升初,不能让你分心了。”

遥远看谭睿康在辛苦,自己却什么也帮不上忙,一直说:“我来吧,要做什么?”

“我来。”遥远说。

谭睿康道:“你别中暑我就谢天谢地了。”

遥远:“……”

谭睿康笑了笑,让他坐下收奠仪,说:“你来记奠仪。”

遥远不会说本地话,便对着个本子,收别人送的奠仪。谭睿康又去扯黑布,准备孝带,做麻圈,给他戴在手臂上,认真说:

“小远,大爷爷大­奶­­奶­没亲孙子,我是二房,你是外孙,咱俩都隔了一层,也不分谁是谁了,都当亲孙子,一起戴孝吧。”

遥远嗯了声,把钱都收好,侧过身让谭睿康给戴麻,谭睿康又教他说奠仪写清楚,以后都要还回去的,都是人情。

两人直忙活到半夜,外头熄了灯,漫天繁星现出来,谭睿康收拾起方桌条凳,在灵棚角落里支起钢丝床,铺上草席,和遥远脑袋碰脑袋地凑着数奠仪,记好账,彼此都松了口气,这一天才算完了。

安静的灵棚里,两人各点了根烟,遥远倚在谭睿康的肩上,看正中的外婆的遗像,喃喃道:“你怎么会做这些的?”

谭睿康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烟,问:“哪些?”

遥远说:“请人办丧事啊,联系搭灵棚啊,收奠仪什么的。”

谭睿康笑了起来,侧头看他,小声道:“很了不起?你将来也会的。”

遥远道:“我……”

遥远想了想,说不定某天他也会面对这样的问题,以后赵国刚死了,他就要来联系这些,自己办丧事了,而他什么都不知道,连殡仪馆的电话都不知道。

谭睿康出神地说:“我爸去世的那年,我也像你这么想来着,该怎么办呢?我得送他走啊,给他办丧礼,但是以前没人教过我,从来没有。我只好到处打听该怎么办,问大­奶­­奶­,问邻居,然后渐渐的懂了些,就会了。”

遥远明白了,谭睿康并不是为外婆的离世而伤感,毕竟她走得很安详很满足,去另一个世界找外公了。她留下这么两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小孙子,依偎在空空荡荡的灵棚前,心里填满了惆怅。

谭睿康心里难过,应该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遥远伸出手臂,搂着谭睿康,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两人透过灵棚顶上的一个破洞,看见群星璀璨的夜空。

“亲人,父母。”谭睿康低声说:“他们都总会有一天离开你的,小远,剩下的路,我们都要独自走完。”

遥远道:“嗯。”

在那一刻,他的心底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

“你也是么。”遥远低声道:“你不会走的,对吧。”

谭睿康说:“我应该不会,嗯,我答应你,我不会。”

夏末的夜晚很凉爽,他们彼此靠着,遥远搂着谭睿康,谭睿康躺在遥远的怀里,一脚踩在条凳上,两人沉沉入睡。

翌日一只手摸了摸遥远的头,赵国刚的声音响起,说:“到里屋去睡。”

遥远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进里屋里一头栽在床上就睡,谭睿康则去刷牙洗脸,摆桌子椅子,准备招待今天来吊唁的客人。

晨起后村里热闹起来,赵国刚一到,遥远便感觉到真正的一家之主来了,不用他再和谭睿康撑着,毕竟办一场丧礼是很累的事。赵国刚认识许多远房亲戚,也知道怎么应酬交际,他陪客人们喝酒,掏钱置流水席,联系回礼。

“奠仪一律只收两块钱。”赵国刚道:“多的退回去,咱们不缺丧葬费,不能要乡亲的钱。”

外婆娘家那边也来了人,赵国刚尽心招待,又送了他们一人一份从城市里带来的高档四件套。

吃头六时整个村庄里生机勃勃,在灵棚里斗酒,猜拳,以豪迈的笑声送老人离世。

头七,青山皑皑,年轻人抗着棺材上山,赵国刚带着两个孩子在坟前磕头,点香,下来后开始散饼。他们回去收拾灵棚,就像一场必须上的戏,终于顺利开演,完满落幕。

遥远站在院子外把­鸡­抱着去送邻居,笑着和他们说谢谢帮忙。把能送的都送了后,站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一段记忆的结束,老家已经没有长房亲,他们不用再在每个夏天回来了。

谭睿康曾经的家也伴随着最后一名亲人的离世,而彻底关上了大门。谭睿康母舅家人丁寥落,也离得非常远,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们俩身体里流淌着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家族的血。

就连赵国刚也算不上谭睿康的亲人,这个世界上与谭睿康有血缘的,只剩下遥远一个。

村长拿着文件过来给谭睿康签署,他和遥远都是继承人,外婆去世前就留下了遗嘱,谭睿康父母住过的老房子和田地归他,外公外婆的大屋,两间给谭睿康,两间给遥远。

除了些琐碎物事,还有二十克金饰是当年外公买给外婆的,十克给遥远的媳­妇­,十克给谭睿康的媳­妇­。

老人嫌弃了谭睿康的父亲一辈子,总算在最后的时候一碗水端平。

赵国刚朝遥远说:“你妈妈生前也说,老了以后想回老家种种田,养养­鸡­,来日等你们都工作了,把你妈妈的骨灰盒也迁回来,爸爸以后也葬在这里,你俩每年清明节回家扫墓方便。”

“这里不错。”遥远说:“哥,屋和地都给你吧,我不能要。”

他不能分谭睿康这点遗产,他已经拥有太多,谭睿康只有这点。

谭睿康笑道:“老人家的心意,怎么能不要?”

遥远道:“咱们谁跟谁不是一样的么?”

“是啊。”谭睿康点头,他抿着嘴角,拇指抹了红泥,牵着遥远的手,以大拇指轻轻摩挲遥远的拇指,手指头勾着手指头,朝地契上一按。

“你也知道,不是一样的么。”谭睿康轻轻道。

两个手印并排按在纸张最下面,不分谁的屋,谁的田,四份文件承包所有人处,都按上了谭睿康和遥远的指印。

“放心吧。”谭睿康坐下签名,笑着说:“咱们以后都能赚很多很多钱,这里只是一个留念。不忙的时候可以回来看看。”

临走时遥远与谭睿康在院子外磕了三个头,谭睿康上前亲手锁上大屋的门,门合拢时,遥远看着外公昔年当兵的相片——他的笑容与谭睿康如出一辙。

☆、Chapter21

高三来了,痛苦的晚自习又开始了。高中单独分出一个新教学楼,门口挂着“距高考还有XXX天XX小时XX分XX秒”的液晶显示牌。

整个高三重新分班洗牌,物理与政治是最多人学的,各一个重点班一个普通班,遥远与谭睿康都分到了重点班,依旧一个坐前排一个坐教室最后,每天晚自习到十点才放学回家。

一开始所有人都冲劲十足,然而不到一周后便全部疲了,用级组长的话来说这是一场长期抗战。遥远在第一周就消耗掉了所有斗志,哭笑不得地看着高考倒计时牌。

这是高考扩招后的第三年,从1999年开始,高考不再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然而全民大学生的观念还未曾深入人心,只知道上大学比以前容易了些。至于以前上大学有多难,遥远完全没有概念,只知道赵国刚非常紧张他和谭睿康的工作。

三中的学生分成两类,一类是读书读得浑身发热,一到午后三四点便脸上通红,心情烦躁的学生;另一类则是对酒当歌,醉生梦死,打篮球泡网吧,该吃吃该睡睡的学生。

后者全部找好了出路——出国留学。

只要花个六七十万,便能出去读预科班,归国后还能镀上一层海归的金,遥远英语虽好,却也半点不想出国,一不想去适应新环境,二觉得高考拼一拼只要短痛一年,独自出国去就要孤苦伶仃地长痛四年。

至于谭睿康,他肯定会读国内的大学,区别只在于上什么学校而已。

谭睿康和遥远不再分开吃饭,他们从初三开始,直到高三的这一年,终于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打球,真正地把两人的学生生涯并成一个圈了。

“我挺喜欢吃这个。”餐厅里,遥远心情期待地拌面前那份窝蛋牛­肉­快餐饭:“食堂的菜太难吃了。”

“中意你就食多D。”谭睿康用蹩脚的广东话说,又翻了翻手里的一本卡耐基的书《人­性­的弱点》。

遥远被他逗得喷饭,高三开学后的第一次测试成绩出来了,根据这次的测试,所有人定下了目标,谭睿康桌前贴着的小纸条是“清华”而遥远桌前贴的小纸条是“北大”。

难度相当大,遥远觉得谭睿康可能会考上,自己则不可能考上。

他有时想起这事就挺悲哀的,两人的差距在不知不觉间越拉越大了。但谭睿康一如既往地给他讲题,督促他读书,从未有半点松懈。

“小远,你不高兴?”谭睿康从卡耐基的书里抬起头。

遥远摇了摇头,说:“我可能考不上北大了。”

谭睿康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乐了一会,遥远蹙眉道:“很好笑么?!”

谭睿康忙摆手,说:“吃吧。”

遥远眉毛拧成一个结,黑着脸把饭吃完。谭睿康摸出烟给他点了一根,说:“要不咱们去广州读书吧,去广州也一样的。”

遥远道:“开什么玩笑。”

谭睿康说:“我也觉得我考不上清华呢,太难了,每年全市才两三个人,全省也就几十个,黑马又多,就算考进分数线了,也不能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

谭睿康虽然念书很刻苦,但学习这玩意永远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成为优秀学生固然是靠实力,但当状元则确实不可避免地需要运气与天赋。

遥远对自己的认识还是很清醒的,有些事情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达到。

“先读完这个学期再说吧。”遥远说:“看看一模成绩怎么样,老师来了!快把烟扔掉!”

谭睿康与遥远迅速把烟扔到桌子下踩灭,级组长和另外一个老师出来吃饭,刚好进了这家餐厅。

两人吃过饭回去上晚自习,入夜时教室里只有几个人,遥远道:“怎么了?今天不上晚自习么?”

“都去食堂看新闻了!”一个男生道:“美国双子大楼被飞机撞了啊!你们不知道?”

谭睿康道:“怎么回事?”

好几个男生在那里绘声绘­色­地描述:“就这么撞过去,大楼哗一下全垮了下来——”

遥远像在听天方夜谭,两人跟着跑去食堂,只见食堂里挤满了人,全在兴奋地大叫,电视上重复播着凤凰台的新闻,美国时间9月11日上午8点40,塔利班武装政权劫持客机撞向美国双子大楼。

灾难片一般的场景,所有人啧啧称赞,不少人大声道:“撞得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遥远心想还好没选政治,万幸万幸,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起他从小到大经历的大事还多。

“都去上晚自习!”级组长过来了,训斥道:“回去!马上就要高考了!”

学生们纷纷回教室,整个晚自习期间还在兴奋地嗡嗡声,遥远回家时赵国刚在看电视上白宫发言人的讲话。

“这个估计也要成为你们综合科的考点了。”赵国刚说:“准备点资料去看看。”

“哦——”遥远无­精­打采地回房间去,每天回家已经没时间学习了,洗洗准备睡觉。

他在洗澡的时候听见赵国刚问谭睿康开学情况怎么样,谭睿康不知答了些什么,洗完出来时赵国刚又道:“宝宝。”

“­干­嘛。”遥远道:“我已经高三了,别这么叫我。”

赵国刚莞尔道:“你就算八十岁也是宝宝。”

谭睿康笑着去洗澡,遥远坐在桌前热牛­奶­喝,赵国刚说:“考不上北大没关系,你哥也觉得目标定得太高了,大学在本省读,以后考清华北大的研究生也一样的。”

“好吧。”遥远敷衍地说。

赵国刚过来摸了摸遥远的头,说:“与其去挤十大名校的冷门专业,不如选一个热门专业。你们这一代是最不容易的一代,估计等你们毕业以后,大学生就不值钱了。所以专业技能才最重要。”

“读完大学,再读个硕士,读完硕士后出国深造。”赵国刚说:“这才是最符合你们的发展路子。你哥英语不行,以后还得督促他多用点功。”

遥远不明白赵国刚说的什么,开什么玩笑?!这么读下去要读到什么时候?岂不是一辈子都在念书了?遥远实在不想再读下去了,学生生涯不知道哪天才是个头。

高三的生涯疯狂而沉闷,核电子跃迁层级,平面解析几何,三个代表……连篮球场都没人去了,全在教室里疯狂地学,时而觉得信心满满能考个好学校,时而又觉得前途一片黯淡,一张小测卷足够让人哭得想去跳楼,也足够让人笑一晚上。

遥远的新同桌有点神经质,总喜欢把吃完的塑料瓶全塞在课桌里,一上课就喃喃念着什么,搞得遥远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两人大吵一架,遥远几乎想去政治班叫张震带着一群朋友来揍他。

最后遥远满肚子火地把桌子拉开,搬到墙边去坐了。

夜。

遥远对着一杯牛­奶­,只觉得犯恶心,悲惨地大叫道:“我还是出国算了!”

谭睿康笑了起来,说:“出国有什么好,还是要回来的,姑丈又不会和你一起出国。”

遥远一想也是,简直是快绝望了。

两人都□上身,肩膀上搭着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坐在餐桌前聊天,排遣一天以来的压力。

要是没有谭睿康,遥远自己一个人肯定撑不下去的,回顾这些年里,如果失去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要堕落到哪去,估计从高一开始成绩就越来越差,最后和张震他们去念普通班,等赵国刚送他出国。

“哎。”遥远疲惫地说。

电话响了,遥远去接电话,那边是齐辉宇的声音。

“牛­奶­仔。”齐辉宇笑道:“生日快乐。”

“啊!”遥远这才想起又忘了自己的生日。

三年前齐辉宇送他的swatch还戴着,遥远说:“谢谢。”

齐辉宇道:“我要去香港读书了。”

遥远道:“去香港?”

齐辉宇说:“我妈从教育局那边托人弄了个名额,让我去参加港大在内地的入学考试,我通过了。”

遥远笑道:“那很好啊,恭喜你,不用高考了吧?”

齐辉宇说:“要,还得参加高考。只要能过分数线,我就去那边读书。”

遥远问:“学费和生活费很贵吧。”

齐辉宇说:“免费的,大学出学费,还有奖学金补助。”

遥远嗯了声,忽然觉得有点惆怅,他们仿佛从中考结束的那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开始,便朝着各自的人生岔路越做越远了。

电话那边有人喊齐辉宇的名字,让他关灯别说话,老师来查房了,大家要睡觉。

遥远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道:“­鸡­­鸡­,加油,我为你高兴。”

齐辉宇的声音仿佛一瞬间阳光了起来,他的话声压得很低,说:“谢谢,牛­奶­仔,我不敢给这里的朋友说,怕刺激到他们……但我实在憋不住,想来想去只能找你说了。牛­奶­仔,以后你也到香港来工作,咱们一起去玩,或者等去上大学了,我帮你问问研究生怎么考。”

遥远的心情也一刹那阳光了起来,他说:“会的,到时候我去香港看你。”

齐辉宇那边挂了电话,谭睿康进了房间,遥远便趴在餐桌前看牛­奶­,心里既酸涩又高兴,酸涩的是这种事怎么轮不到自己,开心的是齐辉宇最后的那句话——他在一中似乎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赵国刚回来了,见儿子又有点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模样,问:“怎么了?”

“­鸡­­鸡­要去上港大了。”遥远说:“为什么我没有考试的名额,我英语这么好,你不是有朋友在教育局的吗?”

赵国刚先是一怔,遥远说:“很好的机会哦。”

赵国刚坐了一会,说:“我去问问。”

遥远无­精­打采道:“算了,已经考完了。”

赵国刚开始给他的朋友打电话,遥远在旁边听着,才知道赵国刚在教育局的朋友已经调到别的市去当宣传部长了。

赵国刚很是无奈,聊了一会挂电话后说:“这次是爸爸没注意,原来在教育局的那个叔叔调走了,对不起,宝宝,错过这个机会真的很可惜,你的朋友去参加考试,之前怎么也没告诉你一声?”

遥远刹那就静了。

赵国刚一见遥远脸­色­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安慰道:“香港已经要开放自由行了,接下来几年里的教育,经济都会逐渐与内地接轨,中国内地的大学也不比香港差多少。现在只是一国两制,香港完全与内地融合,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遥远嗯了声,赵国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可以靠自己的。”遥远说:“没关系,就是随口说说。”

赵国刚点头进了房间,遥远对着牛­奶­发呆,他已经有点麻木了。

谭睿康快步跑出来,打开他的英语复读机,把一边耳机塞进遥远的耳朵里,另一边塞进自己耳朵里,一手拿着手机按在自己耳朵边,揽着遥远的肩膀,打开录音键。

遥远:“?”

磁带缓缓转动,谭睿康笑着拧收音机频道按钮,里面沙沙的响,声音清晰了起来。

“请问接下来的这位听众有什么要说的呢……”电台里女主持人的声音问。

收音机里与耳畔,谭睿康的声音同时响起,他慢慢地用广东话说:“窝想点一首歌,比我细佬小远,今日系佢既生辰,祝佢生辰快乐,高考number one……”

遥远:“!!!”

遥远听到谭睿康既在耳边,又在录音机里说他那蹩脚的广东话笑得登时收不住,趴在桌上直抽,谭睿康面红耳赤地“嘘嘘嘘”示意他别笑,按稳他的耳机。

赵国刚听到动静出来,遥远和谭睿康一起朝他作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吵。

钢琴前奏震撼登场,陈奕迅的歌声响起。

“我唱得不够动仰……内别造眉……窝——愿意和你,约定至‘谁’——”

谭睿康搭着遥远的肩膀,跟着陈奕迅轻轻地哼唱,遥远笑得阳光灿烂,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味道。

“比渴望地老天荒更简单,未算拥有,谁人又相信……一世一生这肤浅对白……来吧送给你,让几百万人流泪的歌……”

音乐过门时,音量渐小下去,女主持温柔的声线用普通话说:“这是谭先生送给他弟弟小远的一首歌,祝他十八岁的每天快乐,高考加油拿第一,不知道这位叫小远的听众有没有在收音机前面,啊,我想他应该已经听到了,你开心吗?姐姐祝你生日快乐,十八岁是最美的年华。”

陈奕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唱出心里话时眼泪会流……要是怕难过,抱住我手……”

“……浸在爱河……而你那呵欠绝得不能绝……绝到溶掉窝。”谭睿康认真地唱完尾声,两人静静地坐着,都没有说话。

“生日快乐,小远。”谭睿康小心翼翼地关上录音键,抽出磁带给他。

遥远把这份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小心地收好,这是他得到的第四份了。

☆、Chapter22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那个歌不是我唱的……

他的嗓音我觉得比陈奕迅平凡点,就像普通人的声音

所以想到康哥在唱歌的时候这样比较应景,嘿嘿,我唱歌容易跑调儿~

准备入V前的“嗒嗒嗒嗒”四连更~开始~!

高考临近,春节大部分时间都在补课,除夕夜,年初一,年初二,年初三,一共放假四天。

所有人都快疯了,一中还传来学生跳楼的消息,骇得级组长面无人­色­,忙在开春的第一次周会上语重心长,告诉学生们要自我调节。

保尔柯察金毕竟是例外,大部分学生只会像发条橙里的阿历克斯,满腔烦躁无处排解。

然而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整个高三意外地安静下来,还有三个多月就高考了,一如狄更斯所言,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再怎么拼命也无济于事,成绩无法再大幅度提高了,现在的学习只是巩固自己在高考中的一席之地。

一模成绩出来,谭睿康全区排名四十三,遥远全区排七十九。

两人都进了去年划分的重本线,进十大名校则要赌运气了——赌自己发挥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运气,还有填志愿的运气。

今年的第一次台风来得出乎意料的早,一模放榜的当天学生们各自回家,遥远在车站站了一会,说:“我不想回去,哥。”

谭睿康:“?”

遥远站在车站前发呆。

谭睿康说:“你想去哪儿?”

遥远说:“坐那辆车吧。”

他们上了开往海边的大巴,并肩坐在堤坝上,狂风卷着怒海扑面而来,天地间漆黑一片,近五米高的浪墙惊天动地,整个世界在黑暗中咆哮着。

赵国刚开车来接他们,谭睿康说:“回去吧,小远,想看海以后随时可以看。”

他不懂遥远在想什么,事实上遥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单纯地宣告几句,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看的卡通片,世界末日的时候,一群机器人在奔腾的大海上决战。他仿佛成了光与雷电中的一员,在告别过去,投向充满迷茫的,混沌的未来。

回到家时赵国刚认真地看了志愿表,三天后,他们下了晚自习,赵国刚说:“都过来吧,问问你们的想法。”

遥远道:“我该学什么?”

赵国刚道:“关键在于你们自己想学什么。以后想做什么。一个感兴趣的科目价值,远远大于你未来能赚多少钱。”

遥远和谭睿康坐在桌子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遥远说:“其实我想去……呃,学人类学什么的。”

赵国刚脸­色­变了,怒道:“你当初怎么不选历史地理?!”

遥远道:“我……开玩笑的,开玩笑而已!”

谭睿康说:“我也不知道想读什么,姑丈帮我决定吧,姑丈说的没错。”

赵国刚也有点头疼,说:“真的没有想学的?你们再去商量一晚上吧。睿康的话,清华计算机系有点难度,气象学还可以搏一搏,进去以后试试能不能转专业。小远呢,北大的话……要么北京理工大学怎么样?这个也是211类。”

遥远有点麻木,说:“我不去北京了,就在广州读吧。”

赵国刚说:“第一志愿填完,你们还是要服从分配的。”

谭睿康说:“不去北京的话呢?”

赵国刚笑了笑,说:“不去北京的话,你们的选择就多了,可以上本省最好的大学,中大也是名校。热门专业难度不大,小远理工科可以选个信息工程,商科可以学工商管理,以后读个MBA。睿康呢,计算机、自动化、工业设计,这些都是未来的热门。这样吧,第一志愿都报清华北大,凭个人兴趣与爱好填,第二志愿在中大,华南理工里选,我帮你们决定,如何?”

“或者说去川大,哈工大,湖南大学,武汉大学。”赵国刚说:“这些都是好学校。”

这些地方在遥远的印象里通通被划分为一个概念:“北方”。

广东人的思想模式:韶关以北的所有地方都叫“北方”。遥远听到上海或者湖北来的同学,便会说:“你们北方冷吗,是不是经常下雪?”

被这么问的人总是一脸无奈。

“我不去北方,就留在广东吧。”遥远乏味地说,只觉得没劲透了,他进去房间里躺着发呆看天花板。

赵国刚还在研究志愿卡,谭睿康却觉得很期待,朝遥远说:“小远,自动化是什么,你知道吗?”

遥远不知道,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流水车间一类的流程,说:“应该是工程师吧。我不想学商科,我爸想我经商。爸!你不投个硬币,问问妈想让我学什么吗?”

赵国刚在外面笑了起来。

遥远曾经在上高一时就想过,不知道填报志愿时会不会有韩剧一样的狗血剧情,比如说赵国刚要让他继承家业接手公司,而遥远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说:“我要去追求我自己的未来和人生!”于是父子一拍两散等等情景。

然而事到临头,对着志愿表时赫然不知道自己要读什么,他的人生就没什么特别的追求可言,最终只好还是全部打包,去交给赵国刚决定。

“土木工程怎么样?”赵国刚在外面问道:“睿康,想搞建筑吗?”

谭睿康笑着应了,说:“我都可以。”

“又土又木。”遥远嘲笑他说:“土木工程。”

谭睿康与遥远并肩躺在床上,等待赵国刚决定他们的人生道路。

最后结果出来了,赵国刚参考了前教育局朋友的意见,把两个人的志愿调配到最优,遥远报中大的环境工程,通讯工程,电气工程,软件工程保底。

谭睿康则报了华南理工大学,分别是计算机,土木工程,自动化,工业设计,食品科学保底。

“这是最安全的志愿表了。”赵国刚说:“无论你们怎么考,只要过了一本线就不会落榜,也不用进去再接受分配。出来以后也一定能找到工作。”

谭睿康道:“我……我和小远读同一间吧。”

遥远道:“我自己会洗衣服了!”

赵国刚道:“没关系,虽然你俩不在同个大学,但再过两年,你们就能一起进大学城里上学。离得很近。总不能让你们报同个学院同个专业,就算同专业,难道还安排你们住同个宿舍么?这样是浪费人才。”

“而且小远也要适当离开你的保护,去自己学习独立适应集体生活。睿康学的专业华工好,小远的专业则是中大更优,出来以后能彼此互补。”

“小远的专业呢,我已经避开了珠海校区,如果后面有迁学院的情况,就给睿康买辆车,正好周六日可以到珠海澳门去玩玩。”

遥远完全不明白里面的玄机与赵国刚为他们设置的蓝图,只是单纯点头。赵国刚道:“就这样,第一志愿你们去乱填吧。”

遥远填了个北大的商务英语,谭睿康填了个清华的自动化,两人前去交志愿表,便这么定了下来。赵国刚搞定了志愿表后,遥远忽然就轻松了很多,觉得压力没这么大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所有练习册都被抛开,一切知识点回归书本,教科书先翻薄,再翻厚,最后所有考点,难点,大纲,又归纳于简单的教材中。

准备出国的领到高中毕业证后全走了,教室里空了点,又有些回家复习,也大部分都走了。每天老师过来教室里坐着,大家自由复习,不懂的拿上去问。

遥远和谭睿康也准备回家了,遥远本以为高中毕业的时候会有点什么告别仪式,就像他们初三时那样,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连人都没来全。

两人回到家,呆在家里复习,准备高考。七月骄阳似火,数天后他们又戴着听力用的无线耳机,在校园里晃来晃去试着接受讯号,看考场。

一切平平淡淡地过去,遥远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记得语文的作文题目是《心灵的选择》,物理很简单,数学稍微有点难。

最后一科综合考完,所有考生都疯狂了。

“啊——”

“啊啊啊——”

他们疯狂大吼,把桌子摔来摔去,遥远跟着人没命的大叫,全部人都在朝高三教学楼跑。

“小远!”谭睿康笑着大喊道。

两人一路穿过高三楼,天上,地面,全是飞来飞去的卷子和参考书,扔得到处都是,桌子摔得乒乒乓乓巨响。

“桌子椅子别朝下扔!”级组长变了脸­色­大吼道。

“小心!”谭睿康吓坏了,一个飞扑,把遥远扑了开去,三楼上一个巨大的装满书的塑料箱被扔了下来。

遥远也被吓着了,两人呆了一会,继而放声大笑。

“再见——!”

“再见!”遥远热泪盈眶地大吼道。

他和高三的同学们挨个拥抱,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回到教室里把所有教辅材料从书桌里拖出来,一股脑儿地从三楼上哗啦啦地倒了下去。

天空中的纸飞机飞来飞去,级组长在五楼走廊里朝下大吼道:“不许点火!绝对不许点火!说清楚了!我就站在这里看着!谁敢点火!谁就别想拿到他的录取通知书!!”

学生们跟一群­精­神病一样上串下跳,地上铺满了书,谭睿康穿来穿去,在楼下找有什么书好看的。

“哟呵——”遥远快乐地从楼上冲下来,把谭睿康扑倒在地上,脑袋抵着他的胸膛使劲蹭,这个举动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一群男生冲过来,人挤着人,全部叠在一起,疯子般地在楼下大吵大闹。

谭睿康被挤得衣衫凌乱,哈哈大笑,最后把遥远从人群里拖出来,两人整理了衣服。

“走吧。”遥远道。

他们走出学校,不知道谁先开始大吼:“三中——再见!”

登时一传十十传百,声音犹如海洋般此起彼伏,所有人疯狂大吼:“母校!再见!”

校园广播里放起了朴树的《白桦林》,遥远在­奶­茶店门口买了两杯­奶­茶,两人静静地躺在一块草地上,看着下午的碧蓝天空。

手机响了,谭睿康接了电话,那头是林子波在问答案,谭睿康认真地说:“我都错完了!我最后三道大题没做呢!选择题全错了!”

遥远扑的一口­奶­茶喷了出来,继而哈哈大笑,谭睿康又说:“牛­奶­仔也是!他作文离题了呢!英语阅读都没做完!”

遥远把书包朝他身上猛拍,笑得东倒西歪,大喊道:“你别乌鸦嘴!”

谭睿康摇头晃脑就像个猴儿,不停地逗林子波玩,两人说了一会,方收拾好书包回家去。

人的一辈子中最幸福的暑假终于来了,距离放榜还有二十天。遥远对着满屋子的教辅资料,吁了口气,忽然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赵国刚去出差了,回来后的第一天是七月十日,带遥远与谭睿康去吃了顿饭,又过数天,晚上遥远洗好澡后赵国刚说:“儿子,爸爸有事想和你谈谈。”

遥远在桌旁坐了下来,说:“爸,今年咱们一起去旅游吧?”

赵国刚笑道:“你不是不喜欢和爸爸出去玩的么?嫌喝酒嫌应酬。”

遥远说:“我是不喜欢和你的朋友出去玩,说的话听不懂,又喜欢去喝酒洗脚,咱们和谭睿康一起,三个人啊。”

赵国刚看了遥远一会,仿佛在通过他看着他的母亲,遥远说:“爸。”

遥远能明白他的目光,小时候赵国刚每次这么看着他,他就知道父亲想起了亡母。

“等放榜了,你要去公墓看看你的妈妈。”赵国刚说:“明天爸爸休息,介绍个爸爸的好朋友给你认识,带你们一起去欢乐谷吧。”

遥远点了点头,说:“好啊,放榜以后谭睿康也要回老家去上坟呢。”

赵国刚说:“嗯,言归正传,谈点正事,第一件事,小远,你对你的大学生活有什么打算?”

遥远有点迷茫,说:“有什么打算?就上学啊,毕业,工作。”

赵国刚道:“爸爸是说,你准备一年里回家几次,大学以后也可以交女朋友了,爸爸支持你找个好女孩子,但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到时候相信回家的次数会比较少,这个时间由你自己支配……当年我读完大学以后,就和你妈妈结婚了……”

遥远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瞥呢,赵国刚就在帮他想这事了。

“爸。”遥远嘴角抽搐。

赵国刚:“虽然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但爸爸认为早点结婚是有必要的,事业上有许多难题,需要夫妻二人共同面对,彼此扶持,才有力量……”

“爸,爸!”遥远截住了赵国刚的话头,说:“想得太远了吧,这个你就别管了,大学我打算每周六周日回家,反正广州到这边坐快速列车只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我跟谭睿康说好,以后一起谈恋爱,大家也住在一起。有钱以后在银湖别墅区买个大房子,两家人和你一起住。”

赵国刚沉吟片刻,而后道:“你想以后和爸爸一起住?”

遥远抓狂道:“这不是废话么?!不然谁照顾你?”

赵国刚出了口长气,点了点头,说:“第二件事,今天有几份东西给你签,这些都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

赵国刚取出几份文件,遥远疑惑道:“这是什么?”

“公司的所有权。”赵国刚道:“咱们家的公司虽然是小本生意,在爸爸有生之年里也不一定能发展到上市的程度,但这是和你妈妈一起开起来的,里面有一半本来就属于你,另外一半呢,则要等到你独当一面,有能力管理这个公司以后,也会一起给你。但是现在还是由爸爸帮你经营,至于什么时候让你接手,时机由我来定。”

“反正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再担心以后的事,可以去认真念大学。相信你也不会把爸爸赶出家门的。”

遥远翻了翻,说:“我又不懂这些,不用给我啊。”

赵国刚说:“以后你可以接手这个公司,把它发展壮大。

遥远看到就头疼,赵国刚莞尔道:“你只要都签上名字,委托书这里也签一个,剩下的我交给律师去办。还有这套房子的所有权证明,明天爸爸联系中介人去办个过户,这套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了。”

遥远根本没法想象自己接手赵国刚公司的情况,怎么可能!交给自己还不折腾成个烂摊子吗?!

他把文件全部推了回去,说:“我不会开公司,都给你打理吧,你是我爸啊,这财产谁跟谁的有关系么?房子也是。”

赵国刚手指轻轻叩击桌子,注视着文件,沉吟不语。

漫长时间的沉默。

遥远刹那间意识到一件事,这一刻他和赵国刚仿佛产生了奇妙的感应,赵国刚也知道遥远猜到了,他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双眼,说:

“宝宝,爸爸下个月要结婚了。”

☆、Chapter23

“听我说。”赵国刚起身道:“宝宝,赵遥远!”

遥远喘着气推开,难以置信道:“你……”

赵国刚道:“宝宝,你舒妍阿姨等了我五年,她不能再等了。”

遥远静了片刻后朝他爸旁若无人地大吼道:“等谁!!这关我什么事?!让她从哪来回哪去吧——!!”

赵国刚道:“你听我说,这样。”

赵国刚就知道一开口会招致这样的结果,谭睿康从房间里出来,赵国刚道:“睿康,你先回房间去。”

谭睿康点头进去,遥远喘着气道:“你说,你说清楚,今天都说清楚。”

赵国刚道:“你坐下。”

“我坐什么!”遥远失控地吼道:“你要说就说!!你上次答应我什么!!现在又反悔了?!你讲不讲信用!!”

赵国刚深吸一口气,说:“没有告诉你是爸爸的错,我们认识已经五年了,舒妍是个好女人,你别盲目抗拒,你会喜欢她的,她一直都很喜欢你,想和你聊聊天,你们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她也喜欢几米,喜欢音乐,你记得吗?有许多爸爸带回来给你看的书,其实就是她向你推荐的。你的游戏掌机,也是她从香港带回来给你的。”

“这跟我没有关系。”遥远只觉说不出的恶心,失笑道:“世界上好女人多了去了,你看上谁跟她过一晚上!我他妈还得挨个去叫声妈?!”

“没有人让你叫她妈!”赵国刚也怒了,声音犹若雷霆:“她已经三十三岁了,今年你上高三,爸爸以为你会成熟点!”

父子二人静得可怕,赵国刚想了想,竭力把情绪平复下来,说:“宝宝,你要去念大学了,见不到她几次,她也是个很好的人,过来照顾爸爸不是很好么?如果你不想和她一起住也行,等你放寒假的时候,爸爸每周回来两天,陪你过周末?这样行不行?”

遥远梗着脖子,轻轻地喘气,看着赵国刚,说:“你上次说什么?爸,说什么死了以后会和我妈葬一起?你觉得你一个人够俩女人分的吗?!你是不是打算在我妈身边埋三天!然后再挪到那女人身边去埋三天?!!你是不是要让那女人睡在里面的房间?!睡我妈以前睡的位置?!”

遥远说着说着无法控制自己,变成歇斯底里朝赵国刚大吼,最后回房间里摔上门,赵国刚起身道:“宝宝!”

赵国刚去敲门,他今天必须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不能再拖下去了。

拧了几下门把拧不开,正要去找钥匙时听见遥远在里面说:“妈,有个女人要住你的房,睡你的床,花你的钱,打你的儿子……”

遥远对着亡母的照片自言自语,声音带着哭腔,赵国刚倚在门边喘了口气,简直拿这个儿子没办法。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儿子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赵遥远,开门。”赵国刚沉声说:“今天爸爸明确告诉你,我只能结婚,我必须结婚!爸爸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遥远在里面狠狠踹了一脚,房门发出巨响,赵国刚冰冷的声音说:“宝宝,你舒妍阿姨怀孕了,今天不是和你谈条件的,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八月份爸爸就会和她结婚。你理智点,爸爸要对她负责任,爸爸已经让她等了五年……”

那句话登时彻底刺激了遥远,他狠狠把门拉开,看着赵国刚猛喘,说:“什么财产?谁要你的财产?全给她,全给她……你觉得我要什么?我就要你这点钱?”

遥远越说越愤怒,把PSone的掌机一甩,赵国刚下意识避开,游戏机被砸得粉碎,遥远推了赵国刚的一把,吼道:“你自己想结婚就去啊!没人拦着你!滚啊——!滚!!!去当别人的男人!!去当别人的爸吧!!恭喜你!!我不要她的东西!”

紧接着,遥远迎来了意料之中的结果,挨上响亮一巴掌,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

赵国刚也迎来了意料之中的结果,遥远打开家门,穿着拖鞋跑了出去。

“小远!”谭睿康慌忙出外。

赵国刚吼道:“别拦着他!让他滚!平时就是太惯着他!我白养这么个白眼狼儿子了!”

遥远跑出去时听到这话,回身一拳狠狠揍在防盗门上。

赵国刚烦躁得无法形容,重重坐上沙发,静了片刻,狠狠一脚踹在茶几上,发出巨响,水晶茶几碎了满地。

谭睿康在客厅里站了一会,赵国刚的手机响了。

赵国刚:“对不起,我又把事情搞砸了。他脾气太暴,像我,遗传的。”

“不,不,这是我的责任,全在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克星……不,不能再迁就他了,让他自己去冷却一段时间。”

“不,你别过来,太晚了,我过来吧,嗯。”

挂掉电话后:

“姑丈。”谭睿康说。

赵国刚点起烟,说:“睿康,我太宠着小远了,你让他清醒几天。”

谭睿康静了一会,说:“我……姑丈……”

赵国刚沉默地抽烟,眼眶通红,又重重出了口气,谭睿康道:“我去找他回来。”

赵国刚道:“别管他!”

谭睿康摇了摇头,穿上鞋子出去。

遥远沿着家门口的路一路跑,打了个车进去,倚在车窗上直喘。

“去哪?”司机问。

遥远拉开车门又出去,走到路边坐下,这明明是最该哭的时候,他却一滴眼泪也出不来。

这一切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是水到渠成,他高三了,去念大学了,父亲需要有个人陪伴,赵国刚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这些道理他反复地对自己说过,但他就是无法接受,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大吼的时候忽然觉得赵国刚很陌生,没有什么值得哭值得闹的——因为他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了,从他说出要结婚的那一刻起,他身为父亲的责任就已彻底卸下,告别了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岁月,去成为另一个家庭的一家之主,成为其他人的依靠。

夜里小雨零零星星,风刮了起来,小区外面不知道何处被风吹得砰砰响,狂风里带着充沛的水汽,台风要来了。

他没有带钱包,身上只有个手机,沉吟片刻,给齐辉宇打了个电话。

“我来接你。”齐辉宇一听就说:“在什么地方?”

遥远道:“别来,我打车去。”

雨渐渐大了起来,遥远的车到齐辉宇家楼下时,齐辉宇正等在路灯下,撑着把黑­色­的大雨伞。

路灯照在齐辉宇的脸上,车窗倒影着遥远的面容,他忽然发现他们都长大了不少,齐辉宇,谭睿康以及他自己。两年没和齐辉宇见面,感觉依稀有点陌生。

齐辉宇一句话不说,付了的士钱,揽着遥远的肩膀上电梯回家。

“小远。”齐辉宇的妈妈是个很温和的人,朝他笑了笑,给他倒了杯热牛­奶­,又拿出吹风机给他吹头发,打趣道:“宝宝多亏初中和你三年同桌,英语才学得这么好。”

遥远抱歉地说:“谢谢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齐辉宇道:“妈,别叫我小名。”

遥远看着热气腾腾的牛­奶­,无奈地笑了笑,齐辉宇的小名也叫宝宝,他们以前同桌的时候就交流过这个。

齐辉宇的妈妈听了以后说:“小远,你以后也要有自己的家庭,成为别人的依靠,等你再长大点就懂了。”

齐辉宇不悦道:“妈。”

齐辉宇的妈妈点头,说:“阿姨明天还要上班,先睡觉了,你们俩别聊太晚,两点半前必须关灯。”

她回了房间,剩下齐辉宇陪着他静静坐在餐桌前。

“牛­奶­仔。”齐辉宇的声音沉厚而稳重,不再是从前变声期的公鸭声了,遥远听到齐辉宇叫自己时,陌生得令人错以为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叫出来的。

齐辉宇伸手摸了摸遥远的头,说:“你先去洗澡吧,穿我的衣服。”

遥远道:“你妈妈想结婚的话,你会拦着吗?”

齐辉宇说:“她告诉我她不结婚,我以后成家了,就和她一起过。我妈说得对,咱们都长大了,我只是运气好,如果碰上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也只能学习接受了。”

遥远叹了口气说:“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一辈子也不想长大。”

遥远起身去洗澡,齐辉宇给他一把牙刷,他用齐辉宇的毛巾和浴巾,穿他的睡衣,进来趴在齐辉宇的床上。

齐辉宇还在啪啦啪啦地点鼠标玩游戏,遥远躬身看了一会,说:“这是什么?”

齐辉宇道:“传奇,你玩么?我前几天正想介绍你玩这款游戏,以后我去香港上学,你在内地上线,咱们就可以在游戏里聊天杀怪了。”

“我试试。”遥远接过鼠标。

齐辉宇起身说:“我去洗澡。”

齐辉宇出去了。

遥远­操­纵齐辉宇的小人在画面上转来转去,没过一会就被怪群殴死了,接着画面变成灰­色­,等待复活。

他打开自己的QQ,瞥了右下角一眼,顺手加上齐辉宇的QQ,忽然觉得不对,齐辉宇换QQ号了?怎么没告诉他这个?!

有个消息在闪烁,他打开对话窗,上面是个不认识的人,给他一个网址。遥远怕中毒不敢点开便随手关了,片刻后那个消息嘀嘀嘀的又来了。

云中漫步:【看到了么?哥哥,你的照片呢?】

遥远:“?”

齐辉宇认了个弟弟?遥远打开聊天记录,点了上面的网址,上面是个男人,那是一个同志交友论坛,网友给他的帖子是个照片交友帖!

【17岁,170,103,找个真心对我好的老公。】

遥远:“!!!”

遥远登时愣住了,心跳得砰砰响,忍不住又看齐辉宇和那个人的聊天记录。齐辉宇的网名是“红茶仔”。

消息记录只有寥寥几条。

云中漫步:【哥哥好啊(企鹅表情)你在哪里读书?】

红茶仔:【(玫瑰花表情)弟弟好啊,你是1还是0?】

云中漫步:【0,哥哥你呢?】

红茶仔:【0.5,有照片吗?给哥哥看看。】

云中漫步:【网址】

云中漫步:【?】

云中漫步:【哥哥还在吗?】

遥远深吸一口气,把齐辉宇的QQ关了,看了一眼论坛,呼吸有点发抖,又点了几下,论坛板块分好几个,里面还有一堆找─夜情的聊天室,他马上把历史记录删了。点开时又注意到齐辉宇其他的历史记录,其中也有那个论坛的帖子。

遥远点开帖子,自动登陆,里面刷出一大堆图片,上面是台湾论坛同志□馆和1069同志论坛上的转帖,全是两个男人□的情景。

那一下的冲击与震撼,对遥远来说是无法形容的,他脑海中一片茫然,看了一会,果断关掉网页。听到齐辉宇洗完澡出来的声音,全身顿时就僵了。

齐辉宇先在洗手间吹头发,遥远心道怎么办怎么办?我把他QQ关了他会知道吗?!他不擅撒谎,心知自己脸­色­肯定会被看出来,于是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按了reset,帮他重启。

齐辉宇在外面看了一眼,见屏幕在读开机数据,说:“怎么了?”

“死……死机了。”遥远道:“你的游戏角­色­挂了,会影响么?”

齐辉宇登时惨叫道:“不会吧——!我可是红名啊!这下装备全爆完了!”

遥远叫唤道:“我又不知道!你怕死­干­嘛给我玩啊!”

齐辉宇道:“哎算了算了,谁叫你是我老婆……”

齐辉宇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遥远身边,遥远朝旁边挪了点,齐辉宇哭丧着脸打开传奇,一个小角­色­被爆得清光,死在路边。

齐辉宇打开Сhā件,读取刚刚的游戏记录,说:“靠!是被人杀了,不关你的事。”

遥远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紧张,多亏有游戏作掩护,坐到床上去说:“你玩吧,我看你玩。”

齐辉宇打开QQ登录,这次上了他自己的另外一个QQ,遥远明白了,齐辉宇在同志交友里用的是另外一个号红茶仔,而加同学,加朋友的号则是主号“姜汁小人”。

齐辉宇得意地说:“我有两个太阳了,你的QQ几个太阳?”

遥远倒在齐辉宇的床上,说:“没有,我都一年没上网了,我爸不让我挂QQ。”

齐辉宇把QQ挂着,显示器关了,爬上床来睡觉,抖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问:“你考得怎么样?”

遥远心里砰砰地跳,说:“还行吧……我应该会去读中大。”

齐辉宇:“你哥那个理科超人呢?”

遥远道:“他第一志愿报了清华,第二志愿填的华工。”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齐辉宇说:“你能过吗?如果不去香港,会怎么样?填第二志愿了么?”

齐辉宇侧过头,几乎和遥远鼻子抵着鼻子,小声说:“我如果考不过,应该也是去念中大,喂,你希望我落榜吗?”

遥远的心跳刹那漏了一拍,他答道:“你去香港吧,我希望你有更好的前途,真的。”

“切——”齐辉宇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对着遥远,说:“你不爱我了。你说过我们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遥远转头看齐辉宇,说:“你去香港我们也可以联系。我自己没什么本事,都是靠我爸,现在我爸没了……哎。”

齐辉宇说:“你把我当你爸吧。”

他始终背对着遥远,遥远几乎能感觉到齐辉宇的念头——他想让他从身后抱着自己。

遥远想到齐辉宇的那个论坛和交友,就半天平静不下来,心中波澜起伏,刚才看到电脑上的图片里,一个男的抱着另一个男的,做A\V上做的那些事,直接Сhā对方的那里,套图里还有口\交……遥远的心里简直翻了天。

更难以置信的时他竟然隐约有点兴奋,胯间硬了。

他们初中时遥远偶尔也会来齐辉宇家打游戏过夜,遥远从小就喜欢抱被子,齐辉宇睡相不好,次次睡一晚上,清晨时就变成齐辉宇四仰八叉地摊着,遥远整个人压在他身上。那时候齐辉宇就是同志了吗?

如果不是的话,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遥远的心跳得十分剧烈,自己也是同志吗?不会吧……遥远想起当初和牛­奶­妹谈恋爱的时候,那种感觉似乎一去不复还了。他曾经只觉得牛­奶­妹很可爱,想牵牵她的手,但没有过多的冲动……这么说来……遥远自己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牛­奶­仔。”齐辉宇说。

遥远闭着眼,齐辉宇转过身看他,窗外传来狂风的呜呜声,台风即将在大鹏湾登陆,这是近几年来最猛烈的一次风球。

半夜一点,客厅电话响了,齐辉宇马上起身去接电话,生怕吵醒他妈。

三分钟后,齐辉宇说:“你哥叫你回家,怎么办?”

遥远吁了口气,说:“我电话关机了,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齐辉宇耸肩,在床边坐下来,遥远心中忐忑,他有点怕齐辉宇,万一齐辉宇对自己做点什么出来怎么办?

所以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遥远胡思乱想,说:“我……他在家里吗?外面风这么大……”

齐辉宇不情愿地说:“他在楼下呢,他说你爸出去了,让他也上来睡?打张地铺聊天吗。”

遥远道:“不不,我下去吧。”

遥远去找来自己的衣服换上,齐辉宇一直看着他,遥远被看得心里发毛,说:“我回去了,改天出来玩?”

“你没事吧。”齐辉宇蹙眉道。

遥远意识到今天自己实在太反常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说:“没事。”

齐辉宇把遥远送下楼,黑暗的楼道外,一个满身水的人站着,焦急道:“小远!回家吧!你爸走了!”

狂风暴雨,雨在台风里是一阵一阵的,携着水汽忽然就疯狂涌来,谭睿康湿淋淋的,头发贴在额头上。

齐辉宇道:“现在打不到车,上去睡吧!”

谭睿康说:“可以!刚刚的计程车司机在外面等呢!”

遥远作了个动作说:“我走了,­鸡­­鸡­,回去打电话。”

齐辉宇说:“路上小心点!”

他们互相告别,遥远走下台阶,暴雨扑面而来的时候谭睿康艰难地把伞朝遥远那边撑着,两人走向计程车。

家里一片狼藉,破碎的水晶茶几还散在地上,谭睿康去收拾,说:“你去洗澡,别感冒了。”

“你先去吧。”遥远看着满地碎片,说:“你全身都湿透了。明天再收拾,这些东西不要了。”

谭睿康沉默地去洗澡,然后换遥远洗,遥远洗完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收拾好了,谭睿康的手指上贴着片创可贴。阳台外风雨大作,连声巨响。

餐桌上放着一杯热牛­奶­,冰箱上压着赵国刚让他签的文件。

“睡觉吧,睡一觉就好了。”谭睿康说。

遥远麻木地点了点头,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多得他不想去思考,他没有开灯便躺上了床,闭上眼,祈祷明天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发生。

祈祷明天醒来的时候,父亲还在外面看早间新闻,齐辉宇还是他的好朋友,碎掉的水晶茶几能恢复原状。

祈祷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令人疲劳的梦。

遥远在黑暗的梦里奔跑,耳边是呼啸不绝的台风,身后仿佛有什么在追他,令他惊慌失措,并在梦中大叫。

直到熟悉的手臂抱住了他,把他从没有尽头的梦中捞了出来。

他甚至停留在梦境中不用醒来,便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黑暗的世界逐渐透入一分光明,狂风与暴雨过去,四周渐渐安静,春天来了,和平的梦笼罩了他。

☆、Chapter24

翌日,遥远刚睁开眼睛就后悔了。

他甚至有点不敢出去,怕面对空空荡荡的客厅,更不知道该和谭睿康说什么。睡一觉,一切都没有好,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谭睿康在厨房里做早饭,一个碗里装着切成丁的皮蛋,一个碗里装着葱花,另一个碗里装着瘦­肉­丝,白粥咕噜噜地冒着热气,遥远闻到米香就饿了。

洗手间里放着挤好的牙膏,温水,遥远去刷牙洗脸,谭睿康在厨房里说:“小远,咱们什么时候去旅游?”

遥远说:“等放榜吧。”

谭睿康没有说昨天晚上的事,两兄弟吃了早饭,遥远去打开电视机,谭睿康给他看一叠VCD,说:“看风之谷还是平城狸合战?”

“随便。”遥远恹恹的没有心情,谭睿康放了碟,两人坐在沙发上看,少了个茶几在前面挡着,遥远总觉得有点不习惯。

幸亏谭睿康没有多说,遥远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只要有个人安安静静地陪着自己就好了。

一群狸猫在大都市里变成|人,谭睿康边看边笑,拍了拍遥远屈着的膝盖,摸了摸,说:“老家也是这样的,环境很好,小远。”

“嗯。”遥远根本看不下去,呆呆地思考昨天的事。

以后要怎么办?跟赵国刚和解吗?不和解也没有用,他一定会结婚的。接受他的方案吗?周六日回家,其余时间让他在外面过?这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吗?

让后妈住进来?遥远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情况,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有他母亲的回忆,这些等到后妈来了以后都会被收起。就算赵国刚再买个房子,遥远也宁愿住在自己的这个小家里。

双亲的存在就是这样,只要赵国刚在家里,他们父子之间可以长时间没有交谈,然而整个家里的空气,地板,人的存在,这些都代替了所有的语言。几乎不用说话就能感觉到父亲在身边,在周围的范围里,没有离开。

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中,甚至直到现在——遥远也认为妈妈没有离开他们,她一直住在这间房子里,陪伴着父亲和自己。

或许家庭真的有这种奇妙的魔力。

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让赵国刚和她一起住,三不五时回来看看,但父亲就算回来,他们能说点什么呢?平时遥远与赵国刚也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但遥远无法想象赵国刚每周回来,给自己和谭睿康生活费,坐下喝杯茶,说几句话,或者当成酒店般住一晚上,隔天又离开这里的情景,

然而较之这个方案,他更无法接受赵国刚带着另一个女人住进来,开始大扫除,把他妈妈,他们三个人的合照擦­干­净从墙上取下来,收到柜子底下的场景。

在思考这一切的过程中,遥远始终注意着电话与门外走廊尽头的电梯声。

每次它“叮”的一声响,遥远就觉得赵国刚回来了。

或许是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时,遥远就鼓足勇气,准备去开门,把酝酿好的话说出口。电梯响了好几次,都不是他的家人回来了。

遥远和谭睿康看了一下午碟片,谭睿康提议道:“出去吃饭吧。晚上去哪里玩?”

遥远说:“我不想出去吃,叫外卖好吗。”

谭睿康点了点头,拿着单子研究,问遥远想吃什么,遥远根本没心情,点了个窝蛋牛­肉­饭,两人又继续坐在沙发上看碟子,谭睿康早上去租了许多碟回来,都是些温暖的电影,有龙猫,天空之城,憨豆先生,张柏芝与古天乐的河东狮吼,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月光宝盒与仙履奇缘,小鬼当家等等。

遥远看到十点,眼睛有点疼,说:“我去睡觉了。”

赵国刚还没有回来,遥远也不洗澡,进去趴着就睡,耳朵始终注意着外面的声音,他期待着赵国刚会像以前那样打开门,进来房间看他一眼,这样他就可以开始说昨天的事。

十一点,遥远不知不觉想到了别的事,老家的青山绿水,还有谭睿康说的,亲人,父母,他们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

或许死亡是一个方式,像赵国刚这样又是另一种方式。

遥远叹了口气,想到了许多,明白这意味着从他要去读大学,赵国刚要再婚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缘分在某个意义上就已结束了。往后不管父亲如何看待他,他们始终无法回到十年前那样。

房门声响,谭睿康进来,抱着枕头放好,在遥远身边睡下。

遥远没有说话,谭睿康也没有说话,黑暗里十分安静,赵国刚一直没有回家,遥远睡着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三天后,遥远终于无法再撑下去,从等待的期望变成一次次的落空,继而产生了近乎自暴自弃的愤恨想法,他听到谭睿康早上在外面打电话,声音压得很小,听不清楚,遥远知道是赵国刚在给他打电话。

他开门出去,谭睿康马上挂了。

遥远没有问,起身去热牛­奶­喝,谭睿康说:“我出去买点吃的,湾仔码头的饺子吃完了。”

遥远道:“有钱么?”

谭睿康点头道:“有。”

三分钟后,门铃响。

女人的声音说:“小远,你在家吗?”

遥远登时心里一震,浑身一阵发凉。

女人道:“小远,我是你舒阿姨,舒妍。”

遥远坐着喘息,他到猫眼处看了一眼,过去坐下,手指不住发抖。

舒妍道:“小远,我知道你在家,你不想让我进来,咱们隔着门聊聊可以吗?”

遥远伏到餐桌上,一动不动。

舒妍说:“小远,我知道你在听,我直接说了。你爸爸他很难过,那天晚上和你吵了一架,他马上就觉得后悔了,你能给他打个电话吗?这次的事情是阿姨的错,你不接受我没有关系。但他是你爸爸,他这么爱你,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舒妍叹了口气,哽咽道:“小远,你不爱你爸,如果爱他,就让他过得高兴,这不是作子女应该的么?”

“没有你的允许和祝福,他就算和我结婚,他也不会觉得快乐的。”舒妍噙着泪水,摇头道:“你如果真的爱他,应该想他幸福,对不对?”

“你不爱他,你对他太狠了。”

“他为了你足足十三年没有谈过恋爱,现在你长大了,要离开家,你还不允许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我也想要幸福。”遥远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沙哑而冷漠:“谁给我?你觉得他和你在一起,周六周日回家看我一次,我会觉得幸福吗?”

“我答应了我妈妈,照顾我爸一辈子的呢,她死的时候就这么给我说的。”遥远的声音低沉而绝望:“她说:‘小远,妈先走了,剩下你和你爸了’。”

“她说的时候,你都听见了吗?你一定没有听见。你要是听见了,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和我爸结婚。”

“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怕我爸不要我,怕我爸给我找后妈,还牵着他的手,放在我头上……你别走啊!你不听完再走吗?你今天就是来告诉我我不爱我爸的吗?”

外面高跟鞋声响,舒妍走了。

遥远给了舒妍一刀的同时,也仿佛朝自己心里刺了一刀,彼此都鲜血淋漓,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一小时后,谭睿康回来,遥远下去找人换锁,把内外两个门锁都换了。

赵国刚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高考放榜,报纸上铺天盖地的状元消息。

遥远看也不想看,谭睿康等到遥远醒来后便说:“小远,查分了。”

遥远还缩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谭睿康拿着两人的准考证,说:“我用你的电脑上网可以吗?”

遥远说:“随便吧,我不读大学了。”

谭睿康怔住了。

遥远道:“你去读,你别理我,我去找份工作,去宝华楼卖鞋或者去八加八调­奶­茶,给你出学费和生活费,你去清华。”

遥远坐了起来,谭睿康既好气又好笑,说:“别这样,被你吓死了。”

遥远:“不,我说认真的,我想得很清楚了……”

谭睿康笑道:“你疯了。”

谭睿康打开电脑坐下,笑着说:“小远,你想去穿着围裙调­奶­茶?当­奶­茶弟?这可不体面,不怕被笑话?”

遥远没有回答,谭睿康说:“为什么这么说?有大学不念怎么要去找工作?”

遥远还是没有回答,两人彼此心下了然,谭睿康打开网站,深深吸一口气,说:“小远。”

“嗯?”遥远坐了起来,起身去刷牙。

“保佑我。”谭睿康低声道:“姑姑,你也保佑我,保佑我。”

遥远道:“你一定能考上清华的,别怕。”

谭睿康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报纸上刊出的前三批与十大名校联招分数线,嘴里喃喃念着什么。

遥远出去转了一圈,忍不住又回来,躬身帮谭睿康按了回车,跳出一行分数。

那是遥远的高考成绩,他超出了第一批重点本科线48分,没过十大名校联招线。

谭睿康笑道:“考得不错。中大没问题了。”

遥远说:“看看你的。”

谭睿康的手一直发抖,几次敲不下去,遥远道:“这么紧张­干­嘛——”

遥远输入了谭睿康的准考证号,谭睿康已经在发抖了,两人屏住呼吸,遥远按了回车。谭睿康的分数表跳了出来,总分比遥远高了二十分,过第一批分数线,距离十大名校联招线只有三分。

第一志愿落榜。

遥远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还可以考清华的研究生……”

“太好了!”谭睿康道:“我的天!谢天谢地……”

谭睿康起身不由分说把遥远紧紧抱着,遥远有点懵,不是落榜了吗?第一志愿落榜还这么高兴?

谭睿康眼里全是泪,嘴­唇­不住发抖,遥远茫然地摸了摸他的背,谭睿康不住念太好了太好了,真是谢天谢地之类的话,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吓死我了,就怕去北京没人照顾你,还好还好。”谭睿康不住发抖,坐回电脑前,心有余悸看报纸上的分数线,重新核对了一次两人的分数,笑道:“真是太好了,真是命中注定,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小远!太好了!!胜利了!”

遥远呆呆地站在谭睿康的背后,忽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谭睿康一跃而起,使劲揉遥远的脑袋,到门边的小篮球架上来了个扣篮,快乐地说:“拿了录取通知书就回老家放鞭炮!”

遥远忧伤而幸福地笑了笑,自己的那些想法一扫而空,心里父亲走后空空荡荡的地方,仿佛被谭睿康给填上了。

谭睿康去打电话,不时瞥遥远一眼,说:“对,都是第二志愿,现在就等录取通知书了。”

遥远微微蹙眉,谭睿康不敢多说,把电话打完就挂了。

遥远:“我不想再花我爸的钱上大学了。”

谭睿康进房间拿了点东西,出来笑着拉过椅子,挽起袖子,说:“别说气话,怎么能这么说?我都准备好了,来。”

谭睿康拿出一张存折在遥远面前晃了晃,遥远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小时候,他拿着个火柴盒,在自己耳边摇的趣事。

“看。”谭睿康打开存折,上面有五万块钱,认真地说:“我爸给我娶媳­妇­的,外加他去世的时候收的奠仪。你读书花这个钱,我花姑丈的钱……”

遥远:“……”

“这是你娶媳­妇­的啊。”遥远说:“你爸居然有这么多钱?”

谭睿康说:“嗯,他生前都帮我攒钱呢,怕我娶不着媳­妇­,他也让我去念高中考大学,后来生病了我就没去,我才知道……这不是一样的么?以后赚回来就行了,算哥借给你的,行不?”

遥远说:“好吧,五万块钱……咱俩花应该也够了。”

五万哪里够?遥远心想一个月按最低生活费五百算,两个人四年下来也有点玄。

谭睿康说:“不够的话,把老家的田……”

遥远马上道:“这更不行了。”

谭睿康想了想,凝重点头,说:“那省点?”

遥远嗯了声,谭睿康笑道:“大学里还有奖学金,努力用功点,咱们把第一学期的学费缴了,就申请奖学金去,咱俩应该能拿到一个。不行的话也有助学贷款呢,工作以后再还。”

遥远说:“就这么计划着吧。”

谭睿康又从信封里倒出一张卡,吁了口气,遥远看着那张银行卡,知道那肯定是赵国刚给他们的。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里面有他们四年的生活费,学费。

遥远忽然说:“把卡还他吧,我还可以去当家教,或者做兼职打工。”

谭睿康道:“嗯……我……再看看吧。”

当天遥远和谭睿康作了一次大扫除,把家里打扫­干­净,遥远擦­干­净他妈妈照片的相框,把它放好,两人又把高中的书打包拿处去卖给收废品的。

打扫时谭睿康发现遥远在弄一个红包,他在阳台上问:“小远,你在做什么?”

遥远头也不抬答道:“在给我爸的婚礼包红包。”

谭睿康叹了口气,遥远摆手示意他别过来,拿了一把钥匙,装进红包里封好,放在电视机上。

谭睿康买了菜回来自己烧菜吃,他的菜做得很有水平,几乎快接近赵国刚的手艺了。

赵国刚还是没有回家。

遥远躺在谭睿康的怀里看电视,空调开得很凉快,他忍不住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电话响。

遥远接了电话,窗外烈日炎炎,透过客厅的阳台投进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光与影的两极。

电话那头喧嚣热闹,舒妍的声音说:“是小远吗?”

“什么事?”遥远说。

舒妍小声说:“小远,你爸爸今天结婚了,你能祝福他吗?只要一句,我请求你,阿姨保证你永远不会后悔今天说的这句话。求求你了,没有你的祝福,他不会幸福的。”

遥远静了一会,说:“你让他接电话。”

舒妍的声音充满欣喜,说:“国刚呢?让国刚来接电话……”

“喂?”赵国刚带着笑意的声音说:“您好,哪位?”

遥远道:“爸。”

赵国刚静了很久,而后说:“宝宝,你想对爸爸说什么?”

遥远残忍地说:“爸,你不可能幸福的,你对不起我妈,你这辈子都不会幸福,永远不会,我恨你。”

谭睿康冲了过来,给了他一巴掌,吼道:“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爸!他这么爱你!!”

“小远!”谭睿康的声音在耳边说:“小远?”

遥远睁开眼,浑身大汗,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刚刚的只是一场梦,确实有电话来了,但不是他接的。

谭睿康挂上电话,让遥远坐好,摸他的额头,担心地说:“你没事吧?”

遥远摆了摆手,脑袋嗡嗡嗡地疼,疼得他神志模糊,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数天后录取通知书来了,两人去领到手,遥远和谭睿康去公墓,找到他母亲的骨灰盒。

骨灰盒前放了一束百合花,四周擦得很­干­净,下面还垫了块新的蓝­色­天鹅绒,显然不久前刚有人来过。

她的遗像在骨灰盒上朝着遥远微笑,遥远揉了揉鼻子,说:“妈,我考上大学了,你看,录取通知书,中大呢,北大没考上,爸帮我填的志愿。”

谭睿康在一旁静静站着,两人身侧有个老太婆在点香烧纸钱,咒骂她不孝的儿子儿媳­妇­,继而对着老头儿的骨灰盒嚎啕大哭。

“阿婆!不能在这里烧纸钱!”公墓管理员过来了。

谭睿康把那老太婆搀起来,带她到一旁去坐,小声安慰她。

遥远拿出通知书,朝着骨灰盒打开,说:“妈,你看,中大呢。”

“我考上大学了,爸也要走了,我是想陪着他一辈子的,但他想结婚。我没有反悔,是他反悔,不过他可能也不需要我了……”遥远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他低下头,沉默片刻,而后深吸一口气,藉以掩饰什么,最后朝骨灰盒笑了笑,说:

“你生命里最爱的两个男人,从此以后就分家了,妈,你继续在我家住吧,别去他家,以后就……陪着儿子。如果他哪天被那女的甩了,妈,我答应你我还是会照顾他,带他回家,给他养老的,嗯,就……就这样……”

遥远回到家,对着录取通知书和报名注意事项,找出他的户口本,忽然想起一件事——赵国刚的户口。

户口本在他手上,赵国刚没有办法去登记结婚,他迟早要回来拿,说不定还会和那女的一起上门。

遥远翻了几页,上面有他亡母的名字,他还是头一次认真地看这个户口本,这年头深圳和广州的户口都相当贵了,要买一套几十万的房子才送两个蓝印户口。

遥远自言自语道:“爸爸,妈妈,小远,我们是一家人。”

片刻后他又小声说:“但是爸爸要走了。”

遥远把户口本翻来翻去,想起赵国刚让他签的协议,又站在冰箱前,拿下文件夹翻看。

赵国刚想把他的钱,他的公司都给自己,遥远想到一个词——净身出户。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会想要这些,他只喜欢花钱,不喜欢赚钱。

但遥远也有很多话想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在他过往的岁月里,他总是会想起某些更早的特定时刻,这些时候本应当这样说,又或者那样说,奈何当时从来没有正确地说出口过。

而后想起来,总是悔不当初。

有的话如果不说出口,错过了那个机会,或许一辈子就再也没有时机说了。

他不想在未来的许多个夜晚里辗转反侧,念着那些没出口的话,后悔当初没有把它们连珠炮般地倒出来,所以他必须准备好,在父亲去结婚前,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这些话早在千禧年倒数完的晚上他就该拉开车门,大声地朝他们说个清楚。

谭睿康在他身后说:“小远,我得回老家去迁户口。”

遥远还在看文件夹,头也不抬道:“一起去吧,过几天就走。”

叮咚,门铃响。

谭睿康和遥远都没有说话,唯余电视的声音。

叮咚,叮咚。

“宝宝。”赵国刚沉厚的声音说:“爸爸爱你,开门。”

遥远道:“开门吧。”

谭睿康松了口气,前去打开门,赵国刚和舒妍都站在门外,赵国刚很憔悴,朝舒妍说:“进来吧,不用脱鞋子。”

舒妍勉强朝谭睿康笑了笑,赵国刚说:“宝宝在做什么?”

遥远把户口本和银行卡扔给他,赵国刚没有说话,一手捏着户口本翻开,翻了几页,遥远说:“你不是要结婚吗?户口迁走,户主填我的名字吧。”

赵国刚说:“这个以后再说吧,早上没在家?”

遥远答道:“去给我妈看录取通知书了,喝点什么?你呢?”他朝舒妍问道:“怎么称呼?”

舒妍笑了笑,说:“什么都可以。不嫌弃的话叫声舒阿姨吧。”

“牛­奶­喝么?”遥远冷漠地答道,去冰箱里拿了两瓶牛­奶­,放在赵国刚与舒妍面前。

赵国刚缓缓呼了口气,说:“宝宝,爸想和你谈谈。”

遥远说:“没什么好谈的。”

舒妍道:“小远,你如果愿意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爸,祝你幸福。”遥远打断了她,冷冷道:“祝你们都幸福。”

气氛里弥漫着浓厚的火药味。

赵国刚实在太了解这个儿子的脾气了,令他妥协只要十天半个月,令他驯服或许要足足一辈子。

“婚礼我不去了,我和哥回老家上坟。”遥远说:“你也不用周六日回来看我,我换了把锁,以后要回家先给我打个电话吧。”

遥远没有说什么我不再花你的钱之类的话,也没有说当你老了没钱了被甩掉的时候我还会陪着你,在他心里这两个条件足够构成一个平衡的天平。

赵国刚莞尔道:“我回自己家还要先请示领导?”

遥远起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遥远去拿了红包过来,看着赵国刚的双眼,把一个装着钥匙的红包放进他的西装口袋里,拍了拍,说:“凭你这句话,钥匙给你吧,送给你的结婚礼物,以后夫妻吵架了可以回来住住。”

舒妍深吸一口气,现出不自在的表情。

赵国刚笑着摸了摸遥远的头,今天有备而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跟遥远开吵,但如果舒妍不在,两父子估计又要吵起来,说不定还要大打出手。

“我去拿点东西。”赵国刚朝舒妍说:“你们聊聊。”

谭睿康主动道:“姑丈要打包什么吗?我帮你。”

赵国刚和谭睿康进去房间里,餐桌前剩下遥远和舒妍二人。

“小远。”舒妍说:“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你不是已经证明了么?”遥远极小声极小声地说:“为什么要怀孕?你等不及了吗?我只听过儿女奉子成婚的,没想到我爸想结婚也要用这招啊?但以他的为人,我总觉得他应该会很小心才对,你觉得呢?”

舒妍莞尔道:“小远,你港剧看多了。”

遥远的眉毛微微扬起来,声音低而轻,仿佛在朝舒婷讲一个鬼故事,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势,就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雏虎,并欣赏她十分尴尬,却又不得不听下去的表情。

“你最好生下的小孩确实是我爸的。”遥远端详她漂亮的脸,说:“万一长得不像我爸,你就完蛋了。你最好也好好对我爸一辈子,如果你占了我妈的位置,却打他骂他,侮辱他,欺负他的话,你也会完蛋,你相信不?走着瞧。”

舒妍笑了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淡淡道:“小远,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你以后就会明白……”

遥远又毫不留情地打断道:“你觉得你赢了么?未必。他已经签了协议的,不管他以前赚多少,以后赚多少,公司的所有股份都归我,你看,就在冰箱上面压着。你一分钱也得不到,因为那是我妈和他一起创业,一起打拼出来的。”

舒妍的脸­色­登时变了,只是微小的一瞬间,然而遥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低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不能和我一般见识?不过我现在打算签协议了,你看看么?”

遥远把协议拿了下来,在桌上摊开,舒妍明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起身走到一旁,却又无法挪开脚步,她不得不看。

“如果我爸贫困潦倒,一无是处,要靠你养活,你还会爱他么?”遥远漫不经心地拧开笔,看也不看舒妍。

舒妍淡淡道:“当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钱么?我知道你一直提防着我,这些事情只能交给时间来证明……”

遥远连珠炮般说:“那么如果他不求上进,喝酒赌钱,你还爱他么?”

舒妍一怔,遥远又道:“所以你在撒谎,既然这样,穷困的不上进的没本事的四十岁男人有很多,你为什么只爱他一个?”

舒妍无法与遥远交流,事实上遥远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安抚很多,她只得说:“你不理解我们。随便你怎么说吧,小远,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遥远自顾自道:“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但想必也是做生意的对不对?你也是个成功人士,是白领?说不定还是个小公司的女经理?你们怎么认识,怎么爱上的?不用回答我,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他对你来说,吸引你的魅力除了他的外表,不就是他的事业与他的财富么?你自己认真想想,如果你认识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在你的单位后面当建筑工人,你还会爱上他?就算想玩玩,你还会为了和一个丧偶的穷光蛋在一起,不惜怀上他的孩子,逼一个穷光蛋和你结婚?!别他妈开玩笑了,演琼瑶戏么?以你的智商,我打赌你不会这么做。”

舒妍蹙眉,遥远的话太多而且太快,令她几乎无暇思考如何回击,遥远又冷冷道:“话说回来,我觉得一个人的皮相也是假的呢,如果他什么也没有,再加上一个‘丑’,又老又穷又不上进又丑又猥琐,我相信你不会爱他,你可能连看都不会去看他一眼。”

“而我会。”遥远说:“上次来的时候你在门外说我不爱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现在我明确回答你,不用等到你长大,我现在就让你明白,听清楚了……”

“不管他变成怎么样,他都是我爸,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抚养了我十八年,我会永远爱他,不管他是个多穷多老多矮多胖多丑多不上进多猥琐的小老头儿,只要他是我爸,站在厨房里给我做饭,我就爱他。无论我怎么跟他大吵大闹,我都爱他,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否则他今天为什么敢带着你来敲门?他就是吃准了只要他说‘宝宝,爸爸爱你’,我就……会给他……开门。”

“我对我妈也一样,我妈对我爸也一样,我爸对我们……也一样。我妈生病做化疗的时候……她已经丑得没法形容了,我和我爸还是爱她,不因为彼此的外表而改变,所以我们才是一家人。”

遥远最后的签名力透纸背,刷的一声划破了纸。

他合上文件夹,朝舒妍低声说:“所以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你以为我爸是傻子?你以为他的公司是白开的吗?他不聪明能混到现在这程度?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除了对我会说真心话以外,对其他人都不是个东西,否则你觉得他的公司能开到现在?早他妈在九七年那场金融危机里就倒得连个防盗门都不剩了。他比你聪明得多,知道钱只有放到我名下才最安全,你看你追了他几年?他现在还在提防你,而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永远不可能背叛他,只有我不管怎么样,都会永远爱他。他比爱我妈还爱我,你不了解像我爸这样的人,有的人或许会舍不得给自己花钱,甚至舍不得给老婆花钱,但一定会让儿女花到够。”

“你也不用再妄想能从他手上挖走多少钱,他顶多会宠宠你的儿子,给你儿子点零花钱,你又不是他结发妻子,他不会把太多钱花在你身上的……”

遥远从小就听了无数关于钱,关于财产,关于父亲是怎么疼他的话,这些话他平时只是不想说,并非不会说。当年连谭睿康来的时候遥远都斤斤计较了许久,计较他的生活费和自己一样,择校费和自己一样……何况舒妍明目张胆地上门来?

从小到大的那些岁月里,赵国刚把自己的经商思想连着连炒股票这些事都教给了唯一的儿子,他们父子俩看一样的书,出去吃饭时听饭桌上一群老板谈同样的话题,遥远看得比他爸还清楚,只是懒得用这些思想去分析事情,也从来不想和自己父亲去讨论钱的事,要钱就伸手,不给就撒娇。毕竟他们是对方唯一的依靠,遥远也从未担心过这个。

而此刻他抓住机会,更是句句正中要害,言辞犀利无比,完全不给舒妍留任何情面。他也知道一辈子里只有今天是他唯一的机会,因为无论自己说什么,今天舒妍都必须拿出应有风度来,在桌旁听他说完。

“你看他养出我这么个失败品,到时多半连宠都不敢宠你儿子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会对小儿子很凶很严厉,而且不会给他乱花钱。你走着瞧。”

“而这些呢?这些东西都是我的,理所当然的……全是我的。你以为你得到了他,其实他心底清楚得很呢,阿姨,你跟我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舒妍的瞳孔微微涣散,遥远漫不经心地把产权协议和过户委托书朝她一摊,说:“你看,连这房子都是我的呢。你不就招了个上门女婿么?婚房还是你家出的?听完这话回去,你可千万别露出破绽,每天得把他伺候好,别凶他骂他,否则你的居心就暴露了,说句不好听的,假如你们不小心离婚了,我爸什么损失都没有,顶多就被我嘲笑一顿,乖乖地滚回来住。而你的财产还会被他分走一半……你有多爱他?哦对了,你不爱他的钱,那我想你应该一点也不介意这些,对吧?”

“记得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和他吵架打架,那就是我,而无论怎么吵,怎么打,我都是他儿子。”

“至于他抚养了我十八年,我将报答他的是我的一辈子——是实打实的一辈子,不是嘴上说的一辈子,不像你们之间说个没完没了,山盟海誓,最后还要靠一张结婚证来证明,我不需要任何证明,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因为我不屑说,我是他儿子,这就是我的证明。”

遥远静静注视她,最后说:“对了,别怪我没提醒您,阿姨,结婚前记得去财产公证。不然可就亏大了。”

舒妍冷冷答道:“谢谢你的提醒。”

这是遥远答题答得最快的人生考场,他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签完所有的协议,Сhā上笔帽,提前交卷。

☆、Chapter25

“宝宝,爸爸走了。”赵国刚从房间里出来,满身烟味。

遥远递给他一个文件夹,说:“还有这个,你忘在家里的。”

赵国刚接过文件夹,看也不看,收进包里,想了想,又拿出来,说:“你打个电话给林叔叔,让他晚上过来一趟,顺便带到我公司去。”

遥远无所谓地把文件夹拿进房间里,他知道赵国刚怕这玩意被舒妍翻到,先送去公司最稳妥,也知道父亲的意思是,该给你的还是会给你,别声张。

“别乱动我房间。”赵国刚笑了笑,手指戳遥远的头,说:“爸要回来常住的,过几天就回来了。”

遥远嗯了声,赵国刚站在门口,缓缓出了口气,说:“舒妍。”

舒妍起身,朝遥远勉强笑了笑,说:“小远,你空了就到我家里来,地址都给你哥哥了,暑假别老呆在家里。”

小远淡淡道:“好的,我们过几天就走了,不去欢乐谷了,回来再聚聚吧。”

赵国刚打开门,走了出去,似乎想说点什么,四人穿过走廊,把赵国刚与舒妍送到电梯口,遥远忽然开口道:“阿姨。”

舒妍笑了笑,遥远说:“有几件事我想提醒你。”

赵国刚微微蹙眉,遥远那话明显是找茬的前兆,正要出言缓和时遥远又道:“第一:我爸他平时睡不沉,又一个人睡惯了,半夜容易醒,晚上声音得小点。”

舒妍会心一笑,答道:“知道了。”

遥远又道:“第二:早上起来别让他空腹喝茶。第三,晚上他总是很晚回家,记得提醒他吃点宵夜,他经常喝酒,吐空了以后饿着睡觉对胃不好。”

舒妍笑道:“他以后不会太晚回家了。”

遥远扬眉看她,许久后答道:“哦。”

叮的一声响,电梯门打开,谭睿康按着开门键,赵国刚缓缓出了口长气,转身看着儿子,左手微微抬了起来,但遥远没有给他抱自己的机会,笑着说:“爸,祝你幸福,有空回来。”

电梯门关上,赵国刚从此卸下了身为父亲的重担,离开了遥远的家。

当天下午,谭睿康说:“小远,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遥远趴在餐桌上,只觉得做什么都没劲,他说:“随便。”

谭睿康在桌上摊开一张存折,三张卡,现在家里只有他们俩了。收支,生活等等都要谈了。

遥远对钱从来就没什么计划,要不是赵国刚走了,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计划,赚多少花多少。然而现在不管也不行了,只得打起­精­神,挨张看这些存钱的玩意。

“怎么有这么多?”

谭睿康拿起一张卡,说:“姑丈说这张卡里的钱,是姑姑还在的时候就存着给你念大学和出国的。姑姑存了五年,去世后姑丈照她说的,每个月都朝里面存几百到一千块,说是你的教育基金。现在转到你名下了,这张卡是你的名字。”

遥远依稀想起赵国刚提过这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念书就宽裕多了。

谭睿康问:“你能合理支配么?”

“算了。”遥远无聊地说:“你帮我管吧。”

谭睿康道:“那我先帮你收着?”

遥远嗯了声,存折是谭睿康的父母留给他的两万块钱,还有两张卡,都是赵国刚给的,谭睿康说:“这两张都是姑丈的名字开的,里面分别是咱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每个账户里有六万块钱,两万学费,四万生活费。”

遥远说:“这两张都别动。”

“嗯,我觉得也动不到。”谭睿康说:“我刚才就想还给姑丈,但他不收。”

遥远:“也先别还他,以后再说吧。”

十二万还是不小的一笔钱,如果还给了赵国刚,说不定会被舒妍要去保管。

“这张是我以前省下来的。”谭睿康十分郁闷,遥远正在苦恼钱不够,谭睿康却在苦恼钱太多,说:“我也要还给姑丈的,他不肯收,哎……”

遥远问道:“有多少?”

谭睿康说:“从和你一起生活开始,上学的时候每个月攒下来一千六,一年九个月……”

遥远不禁动容,说:“也有好几万了。”

谭睿康说:“嗯,四万多。这笔钱要怎么办?”

遥远对照自己的生活费,赫然发现自己居然花了这么多钱!以后没个一百万都别说什么报答赵国刚的事了。

遥远说:“花吧,哎,不花白不花,省下来也是给他小儿子花,省什么?”

谭睿康乐不可支,说:“那……”

“钱都给你管着,你当家。”遥远说:“我要钱找你拿就行了。”

谭睿康说:“那好,你要钱就找我拿。这些我都帮你管着。”

遥远心念一动,说:“要么顺便拿点钱出来炒股票吧。”

谭睿康舔了圈嘴­唇­,静了很久,遥远知道谭睿康怕赔,遂道:“现在还不是好时机,再看看吧。”

谭睿康点了点头,两人开始了正式当家的日子。

第二天谭睿康去买了车票,两人又去买了新衣服,收拾得­干­净整齐,一起回老家给谭睿康的父母上坟烧纸,谭睿康还煞有介事地复印了两份录取通知书,准备去坟前烧给过世的爹娘看。

这一次回老家基本没有太多牵挂了,住几天也随意,遥远从小就向往自由,奈何被赵国刚管着,总是不自由,现在一能自己决定时反而显得没主意,想了半天,最后只得全部打包交给谭睿康决定。

回到县城的时候,遥远惊讶地发现这里变化很大,比三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繁荣了很多。网吧开起来了,餐厅也多了不少,从前的拖拉机少了,电动车也开始普及了。

“据说省里有政策。”谭睿康说:“在扶持家乡发展呢。”

他们回到老家的祖屋,村口处还堆了不少砖,遥远道:“这里也要建设了?”

谭睿康笑道:“这应该是别人自己家娶媳­妇­盖房子,来,你把这拿着。”

遥远:“?”

谭睿康打开门,取了根竹竿挂上鞭炮,遥远不禁咋舌。

砰!砰!噼里啪啦的巨响,家门前硝烟弥漫,登时惊动了邻居,纷纷出门来看。

“我们考上大学了!”谭睿康笑道:“回来放鞭炮。”

哗一下村子里轰动了,村里好几年没出过大学生了,邻居们纷纷上门道喜,谭睿康坚持不收红包,笑着说:“够的够的。我爸生前让我记得请酒,今天我和小远请大家喝酒。”

谭家的小孩和外甥考上大学,还是全国重点大学!消息传开以后遥远收了不少吃的,却坚持不收红包。当天谭睿康去办酒席,完成他父亲生前的遗愿,左邻右里都来了,请了三桌,席间唏嘘不胜,都在说当年的事。

翌日谭睿康又带着遥远上山去,笑吟吟地在父母的坟烧了通知书复印件,遥远还在一旁撺掇道:“你烧原件啊,有本事把原件也烧了嘛。”

谭睿康摇头晃脑地正好笑,这么大个人,神态还像个猴儿似的,斟酒烧香,拜了三拜。长长出了口气。

“爸,妈,小远的爸爸……”

“别告诉他们。”遥远制止了谭睿康,说:“待会害我爸睡觉都不得安生。”

谭睿康哈哈大笑,叹了口气,说:“谭家是你娘舅家,本来这事份内就是娘舅家管……哎,是哥哥没用,说不上话。”

遥远摸了摸跪在坟前的谭睿康的头,说:“这不是成年了么?娘舅家也只能管到十五六岁吧,别想了,走吧走吧。”

遥远知道谭睿康总因为这事有点自责,确实按照中国几乎所有地方的习俗,父亲续弦的时候,母亲的娘家都该有个男人出来说话,大家好商好量,把小孩的事给谈妥了。但谭家就谭睿康一个,唯一的堂舅也去世了,谭睿康寄人篱下,吃赵国刚的用赵国刚的,说不上话很正常。

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大矛盾,最后遥远用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自己解决了。

谭睿康借了个自行车,载着遥远,遥远张开双脚骑在车后座上,自行车轮的印迹弯来弯去,在乡间小路上绕成一个S。

“你行不行——!”遥远说。

谭睿康笑道:“可以可以,太久没骑车了,以前上学还带同学呢!你放心。”

遥远说:“去哪儿?”

谭睿康:“去我初中老师家,可以么?你怕生不想去的话,就找家网吧上网。哥聊聊天就出来接你。”

遥远道:“没关系,一起去吧。”

他们从山上下来,拐另外一条小路,去县城边上,谭睿康又说:“这山里听说还有狼呢。”

遥远说:“估计再过几年也没了吧。”

谭睿康点了点头,说:“我希望家乡能发展,建个度假村什么的,到时候咱们的房子和地可就值钱了。”

两人到谭睿康的初中班主任家报喜。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教了谭睿康那一届三年,正是年轻时候,常常和半大小子们一起踢足球,感情也最好。

“老师,师母好。”谭睿康买了一条烟,一瓶酒,送到班主任家。

“老……老师好。”遥远尴尬地笑了笑,正是暑假时候,班主任还在备课,一见谭睿康来了,便马上道:“睿康!我就知道你能考上大学!来来,让老师看看是哪间!”

谭睿康介绍了遥远给他认识,笑道:“本来想考清华的,差三分落榜了,哎。”

遥远心想你就得瑟吧,谭睿康和他的班主任大声谈笑,师母去买酒和小吃回来,两人在客厅里谈得热火朝天。遥远在一旁听,忽然就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回去看过老师。

大城市的师生关系与乡下整体有很大的差别,各种价值观,新闻,教育体系更规范,老师领公务员的薪酬,教学育人,遥远虽然保持着表面上的尊敬,却没有太多对老师的特殊感情。初中时也知道赵国刚给他们班主任送购物卡送红包,为的就是让遥远在班上少挨点骂,长此下来,遥远每毕业一次,和班主任的关系就没有什么值得惦记的了。

反而某些对遥远特别好的老师还没收过赵国刚的礼。

初中时有一个英语老师是特级教师——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她在初一时就非常喜欢遥远,当着全班的面夸他英语说得标准流利,词汇量大。遥远也很喜欢他,这种鼓励是很重要的,这令他初中三年对英语产生了兴趣,形成良­性­循环并越学越好。

而高一时被物理老师罚站半节课后的­阴­影则是整个高中都有点痛恨物理。

“爸,给我听写!”班主任家的小儿子道。

遥远道:“我来,你们才三年级就学英语了?”

他过去小折桌前,给小孩子听写,又教他用外文字典查单词,说:“你可以养成用英文句子解释英文单词的习惯。我说,你猜?”

他一边给小孩听写,一边听着谭睿康和他的班主任谈的往事。

原来当年谭睿康的父亲重病,初中毕业后谭睿康就没上学了。一年后这位班主任特地上门去了他家,当时谭家只剩一个老太太,班主任告诉她谭睿康的成绩很好,只要认真学习,一定是能考上大学的。千万不要让他辍学。

外婆听了以后跑到镇上去,给赵国刚打了个电话,谭睿康又复习了三个月,便提着一堆破烂行李,搭上了前往南国的长途汽车。

谭睿康家里没有女人,父亲又去石料厂赚钱,导致他长期无人照顾,衣服袜子破了也从来没人补,幸亏学习还是很努力的,没有跟着别人混过整个初中。

“pink。”遥远说:“粉红­色­,我看看你课本上写的都什么……老天,不能这样标。”

遥远翻到前面,用橡皮擦把小孩课本上的英文单词下的中文发音全擦掉,什么爷死爸死,够,巴拿呢,通通擦了,用相仿的拼音标出来,说:“你会读么?”

遥远把自己从前的真传全教了给他,又列了张表,将汉语拼音与国际音标中不一样的词详细对比,看着小孩的眼睛,说:“你会读了以后,就把它们替换上去,包括‘θ’,‘ε’,‘α’这些,都很像的。能听懂吗?”

小孩点了点头,遥远道:“太聪明了。现在的小孩子都聪明。”

小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单词重新标上音标。

班主任在客厅说:“……你能在大城市里坚持自己,没有迷失在灯红酒绿的生活里很不容易,说你去上高中,我这么一想,坏了,万一你学习不刻苦,还不如去念职高学门手艺……”

谭睿康在客厅里爽朗地大笑,说:“我刚到的时候也很迷茫,幸亏姑丈是个很厉害的人,他在八十年代就白手起家……”

“……小远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当天谭睿康和遥远留在班主任家吃饭,班主任又开了瓶新酒,喝得谭睿康满脸通红,吃到晚上十点,谭睿康方道:“老师,我们回去了。”

班主任道:“在这里睡吧,我去支张床,两个小伙子挤挤。”

谭睿康忙道:“不不,要回去,家里还没收拾,早上出来门都没锁。”

遥远和谭睿康下楼,谭睿康又说好毕业后再来探望老师,一脸幸福地把老师送他们的两本诗集收好。

遥远:“酒后驾驶,没关系么?”

谭睿康叫道:“没没没!我还没醉呢!上来上来!”

遥远坐在后面,脚蹬着地,双手抓着车座,嘴角微微抽搐,看谭睿康那东倒西歪的模样,说:“算了吧……”

谭睿康牛脾气来了,说:“没事!咱们兜近路回去!从山里……穿过去!”

夏天的夜风凉爽,谭睿康骑着自行车像个玩杂耍的猴子,歪来歪去,片刻后停下来,示意遥远等等。

遥远:“?”

谭睿康过去扶着树猛吐。

遥远:“……”

谭睿康吐完以后撒了尿,清醒不少,又过来示意遥远上车。

乌云掩去了天空的星光,四周黑漆漆的,远方不知道什么在叫,四周虫鸣声都停了,漆黑的路上,群山犹如黑夜里张牙舞爪的凶兽。

遥远心里有点怕,谭睿康按了两下车铃,叮叮声远远传出去。

“小远,你怕鬼吗?”谭睿康说。

“不……不是很怕。”遥远确实不怕,这附近是外公外婆埋的山头,祖宗有灵,怕什么?他只是怕蛇怕抢劫。

“别怕。”谭睿康醉醺醺地说:“哥保护你。”

遥远哈哈地笑,想起初中时谭睿康书包里的一根铁棍。

谭睿康又叹了口气,说:“小远,我对不起你。”

遥远道:“说什么呢。不对,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快说!”

谭睿康摇头晃脑地想了想,倏然间路边扑来一个灰影,把他们的自行车扑得歪倒下去!

“小……”谭睿康话未完,两人便连着自行车一起摔了下山坡。

一阵疯吠,狗的咆哮声响彻夜空,遥远直接在石头上一撞,脑中发出巨响,嗡的一声,紧接着谭睿康紧紧抱住了他,遥远全身剧痛,手臂被石头擦得火辣辣的疼,又听到一阵疯狗狂吠。

“汪——汪——”

一只半人高的大黑狗从坡顶冲了下来!

同时间,两人滚下近三十米的山坡,一头撞在地上,遥远只觉全身筋骨剧痛,摔得快吐血了。但他的头是撞在谭睿康的手肘上的,没有直接撞地。

遥远被摔得眼冒金星,大声道:“谭睿康!谭睿康!哥!”

谭睿康猛地翻身呕吐,遥远要把他拉起来,冷不防又是一声狂吠,那只黑狗追了下来,喉咙中发出危险的猢猢声,遥远瞬间意识到恐惧,这只狗是疯狗?!

它的眼睛瞎了一侧,缓缓俯身。

“­操­!”遥远骂了句脏话,恐惧消失后是近乎难以遏制的狂躁,那只狗冲了过来,遥远看也不看捡起一块石头,抓着它朝狗狠狠砸去!

黑狗挨了这一记登时发了狂,落地时退了一步,露出满嘴森森白牙,朝着遥远压抑地咆哮数声,遥远又吼道:“滚!”

遥远抓着块拳头大的碎石,眼神中一流露出恐惧,那狗登时又狂吠起来,谭睿康呕了满地,挣扎着起身,那恶狗似乎又受了刺激,发出一声狂吠,朝谭睿康扑去!

“滚!”遥远不要命般用石头狠狠一拍,正中狗头,狠狠拍进它的嘴,那狗登时痛得在地上翻滚,谭睿康道:“快走!是疯狗别让它蹭着了!”

那狗已经发了狂,谭睿康不住猛咳,遥远道:“爬不上去!”

坡太陡了,那狗又扑了下来,谭睿康抓着遥远的手臂把他拖来,牵着他的手朝另一个方向狂跑,遥远一辈子从来没经过这种事,他俩都跑得飞快,心快从嘴里跳出来了,疯狗追了一路,遥远踉踉跄跄差点摔倒,被谭睿康推进一个木屋里。

“进去!”谭睿康喊道。

两人摔了进去,那狗疯狂地扑了上来,朝谭睿康咆哮。

遥远忍不住大叫,谭睿康冲上前去以肩膀紧紧抵着门,把黑狗的头夹在门缝中,遥远随手捡到什么就抓着朝门外乱劈乱砍,疯狗退了出去,谭睿康狠狠关上门,上门闩,砰的一声,两人被关在了黑暗里。

遥远瘫倒了,他们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木屋很狭隘。

“小远……小远……你没事吧。”谭睿康摸索着过来,摸到遥远的手,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遥远喘息着点头,把头埋在谭睿康的肩膀上喘了一会,感觉到脖颈有温热的液体,吓了一跳,说:“你流血了?”

“耳朵挂了道口子。”谭睿康发着抖道:“打火机还在么?我看看你。”

遥远发着抖摸出打火机,谭睿康接过,轻响声后,一星微弱的火光在两人之间跳跃。

谭睿康的左脸上满是血,他们静静对视,他把手掌覆在遥远的侧脸上,认真地端详他,喃喃道:“还好,你没事,没破相。”

他的脸庞带着鲜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遥远,看他的眉毛,看他的眼睛。

两人静静注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灼热的呼吸,谭睿康如释重负,闭上眼睛,笑了起来,说:“没事没事。”

谭睿康英俊的笑容仿佛点燃了遥远心里的火种,就在那一瞬间,遥远不知道为什么想把脸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他屏住呼吸,忽然就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的一句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Chapter26

“让我看看你,痛么?”遥远小声地说,他仿佛感觉到心里有什么正在萌发,生长。

打火机烫手,谭睿康松开拇指,四周恢复黑暗,他答道:“哥没事,别担心。”

遥远要拿打火机,忽然外面的犬吠又疯狂地叫了起来,谭睿康马上说:“进不来!别怕!”

打火机掉在地上,遥远摸了摸,找不着了,那疯狗朝门上一撞,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两人都不敢动,许久后外面又静了下去。

“还……还没走?”遥远道:“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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