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纯龙夫妇寻短见之后,徐臣明又被枪毙了,金枝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严酷的现实,美丽的容颜枯萎了,人也几乎失去自控的能力。每天以泪洗脸,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人见了可怕。多亏了德三爹牵头帮忙,他把我和友智叔几个在徐纯龙家做长工的人叫到一起,说人千错万错死了总不能抛尸野外吧!现在只剩下金枝一个人了,她一个刚进徐纯龙家门不到一年的女人家能有什么法子?大家帮她把家里的死人埋了吧!我们几个二话没说,就和德三爹一起把徐纯龙家的死人埋了。这时的徐纯龙家几乎倾家荡产,徐纯龙夫妇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棺木,也被当作浮财给分了。他们三个人只好用草袋裹着下葬,既没有棺木,也没有木盒子,比我爸还不如。想到徐纯龙给我爸送棺木的好处,想到他们如今落得这般结果,我不禁感到心寒。
德三爹何许人也?他姓徐,名友达,字衍德,这年五十又三。年幼时读了两年私塾,在老一辈人中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加上辈份高,办事公道,在徐氏家族中算是个说了算的人物。因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家都称他德三爹。
龙家只剩下金枝一个人了,又给她减了房屋和田地,只剩下两间房屋,两斗水田和一斗八升地了。对于金枝许多人当面叫她名字,背地叫她地主婆。她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腆着个大肚子,实在有些可怜。
在徐臣明死后头七的那个晚上,我们已经睡了。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忙爬起来,擦了根洋火点燃煤油灯去开门。只见金枝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地闯进我家里来了,和我撞了个满怀。嘴里不停地喊着:“土地哥,我家有鬼。我怕!”听得我鬼麻麻的,我赶忙将她扶进屋,让她坐下。娘和凤仙也起来了。
娘挨着金枝坐下,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安慰她说:“别怕,二少奶奶,这是我家,别怕。”娘一边说一边捋着她蓬乱的头发。
金枝大声地哭了起来,浑身抽搐着,一边哭一边说:“大娘,我的命咋这样苦啊?我这日子咋过啊?我不想活了。”
娘说:“二少奶奶,这是命啊!你走到厄运上来了,有什么法子呢?慢慢来吧!什么时候转运了就好了。现在你要挺住,你肚子里还怀着二少爷的孩子,你不替自己着想,也得替二少爷着想,替龙家着想,替肚子里的孩子着想。那可是一条生命啊!那可是龙家的脉啊!”
这时凤仙拿来了一把木梳帮金枝把头梳顺,扎好。
我问:“二少奶奶,你真的看见鬼了?”
金枝见我提到鬼,又浑身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说:“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么大黑影扒在木格窗上。我一吼叫那黑影就没有了。我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好半天才露出头来看了一下,就没见到黑影了。我吓得睡不着,偷偷打开门跑出来,拼命地朝你们家跑。我吓死了,总觉得那个黑影在追我,差一点都摔了。我怕……”说完身子直往后缩,惊恐而又期盼的目光缠在娘的脸上,一直没有离开。
娘说:“别怕,二少奶奶。这是在我家,今晚你就别回去了,跟大娘一起睡。”
金枝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个晚上娘留下金枝和她一起睡。也许是这些天她太疲劳了,也许是和娘睡在一起心里踏实,她一会儿就睡着了。
待金枝睡着后,娘喊我和凤仙给金枝招魂。娘说:“少奶奶惊吓得不轻。”娘让我舀来一桶水放在煤油灯下,然后让凤仙到院门外去。娘一边用一只手搅动水桶里的水,一边轻声地呼唤着:“二少奶奶,你在外面吓着了,你回来嘞!”凤仙就由远而近不停地应和着:“回来了,回来了。”凤仙进门后,娘窝着双手像捧着魂似的走向金枝,嘴里喃喃地说:“回来了,二少奶奶回来了。”走到金枝跟前,双手轻轻拍在她胸前,仿佛一个人丢失的灵魂就真的找回来了。如此这般重复三次。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能招魂,但愿娘能把金枝吓丢了的魂找回来。金枝说的那个黑影,究竟是鬼?是幻觉?还是真人呢?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大问号。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死了人,亲属得每天给死者在灵牌位前敬饭、敬菜、敬酒、敬茶,逢七烧纸、烧香。满七那天还要举行仪式送死者的灵魂上路。在仪式上将死者的排位贴上祖宗堂。然后,亲人亲属将所送的灵屋、元宝、家具、纸钱之类的冥用品,悬挂在灵牌后面的吊丧文,及送葬时亲人亲属用的孝头布,一并烧给死者。到这时死者的葬礼才算真正结束。
在这段时间里,金枝一直没有离开蚌壳岭,她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敢离开,人言可畏,自己成份不好,更不想背一个不孝的坏名声。乡下女人就这样,熬日子就是熬个名声。在这段时间里,娘一直让金枝晚上和她一起睡。白天金枝回她自己屋里去了,有时金枝很晚没来,娘就让凤仙去接她,她担心金枝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出个意外可不得了。凤仙也怀上了。
冬月初,我看见金枝家的一斗八升麦地长了不少草,主动提出去帮她除草追肥。她答应了。今年也怪,麦地里的野燕麦和野小蒜特别的多,和麦苗争肥。金枝家的麦地里也是,麦苗黄不拉几的,严重缺肥。“底粪麦,苗粪谷。”她家这麦地肯定是底肥不足,加上草多争肥,就成这个样子了。
我决定用两天时间把金枝家的活儿拿下来,头天除草,让麦地晒一天后隔天再追肥,这样地疏松了,草也晒死了。这天我干了半天,除草任务已拿下一大半,还想多干一会儿,下午就可以收早工了。谁知中午的时候,金枝挺着个大肚子来喊我吃饭,手里还提着一竹帮筒(用竹筒做的装茶用具)姜盐茶,老远就喊起来了:“土地哥,回家吃饭了!”
听到喊声,我回头一望,金枝像只丑鸭婆一晃一晃地向麦地挪过来,走到地头。我忙说:“二少奶奶,你别动,谁让你来的?”
金枝说:“我整天在家呆着都快憋死了。我想到地里来看看,顺便喊你吃饭。”
我说:“你摔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