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漫下黑来,西面天上也亮着一疙瘩一疙瘩的火烧云,斑斓一片。我们尾随刘仁森等到了鹤皋学校。他们进了大队办公室,我们三个人被关在一间教室里,由两个民兵看着。油嘴老五懊丧地垂着头,友智叔依旧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想瞅空问问友智叔公社是怎么知道咱分粮的,我两眼盯着友智叔,可他不朝我看。好一阵他才朝我看了一眼,他从我眼睛里看懂了我的意思,用嘴巴朝油嘴老五一挑,我便知道又是他多嘴对兰花说了什么,兰花就密报给王有富了。
不一会儿,刘仁森、王有富、王甫仁和吴忠礼从大队办公室走出来了,走出学校大门。刘仁森叮嘱王甫仁说:“按照刚才研究的意见,你迅速把人处理到位。你若不处理,我就处理你。”王甫仁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道:“一定!一定!”
送走刘仁森和王有富后,王甫仁走回到办公室。他让吴忠礼把我们三个人同时叫去,宣布对我们的处理决定。他说:“徐友智同志,你身为共产党员、生产小队长,缺乏原则性,组织观念淡薄,催交公粮不力,有私分粮食动机。鉴于初犯,给予党内警告处分。生产小队长就不撤了,希望你认真检查自己的错误,身为共产党员,不要混同普通老百姓 。”
友智叔抢住话茬说:“支书,你就撒了我这小队长吧!我没有能力当这个小队长。”
王甫仁立马板住面孔严肃地说:“胡说,你不但还当小队长,而且还要当好,还要把公粮完成好,莫拖全大队的后腿。”王甫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油嘴老五,继续说:“徐老五一贯思想落后,油嘴滑舌,怪话连篇。刘主任要扣你个坏分子帽子,我从中说情,说你缺乏教育。这次罚你到‘深翻土地’工地劳动改造10天。表现得好你就回来,表现不好重新处理。”
油嘴老五听得哑口无言直认倒霉。
片刻,王甫仁清了清喉咙,严厉地说:“徐土地你听好了。按你土改时的田地,你本该划成富农成分。当初王社长放你一马,看在你们都是长工的份上改成中农。可你长期以来,站在地主富农的立场上,与共产党对着干,你的骨子里全是剥削阶级思想,而且顽固不化。经研究决定,你被定为富农成份,交生产小队监管,长期上工地劳动改造。”
听到这个决定我一下子就懵了,这就等于宣布我政治生命完蛋了,成了人民的专政对象,成了阶级敌人了。我娘、凤仙都成了富农家属,我的儿女都成了富农子弟了,我子孙万代都翻不了身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倒无所谓,可这一下子害了我全家啊!刘仁森、王有富,你们好狠毒呀!日你娘的,老子要杀了你们!可我有老娘在,有老婆在,有儿女在,我得为他们着想啊!我愤怒起来了,吼道:“我不服!我错在哪里?老子是三代长工,你们凭什么把我定为富农!”
王甫仁说:“这就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公社领导定的,你自找的。你自自在在当你的农民不好,逞什么能?”
我问:“我做错什么了呀?我不就说了几句真话实话吗?难道共产党不允许说真话实话,非得说假话不成?”
王甫仁说:“你又来了是不是?你别什么都往共产党头上推。你想当反革命是不是?我老实告诉你,当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友智叔忍不住了说:“王支书,你这话言重了。这么处理对土地不公。”
王甫仁说:“没你说话的余地,你自己坐一ρi股屎不知香和臭,Сhā什么嘴?人家刘主任看问题没你看得准是吗?!你把土地、老五带回去,明天你亲自把他们送到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去,交给民工营。回来后还得向我汇报。”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根本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我们三个人走出鹤皋学校。天渐渐黑下来了,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雾霭中。起风了,风凌厉而凶猛,山上枯死的丝茅像波浪一样在翻滚。密匝匝,枯蔫蔫的苞茅杆,在北风的打压下发出荒涎如梦魇的声音。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北风中哆嗦。黑黝黝的笔架山像巨大的鬼魅挡在我们眼前。
回到家里一家人还没煮宵夜,都坐在火塘旁边等待我回来。谷穗和田蛋已经饿了,娘在火塘里煨熟两个苕给他俩填肚子。我一进门屋里立即就有了生气,谷穗和田蛋兴奋地叫起来了:“爸回了!爸回了!”凤仙急切地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我说:“没怎么样,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吗?”娘问:“他们没打你吧?”我说:“没打。”娘说:“没打就好。如果打着哪,就赶快去看郎中。”我说:“我晓得,你就别瞎操心了。”
一会儿桂花来了,三叔来了,金枝来了,聋妈拄着拐棍也来了,问长问短。我对他们说没事,让他们都回去了。
晚上待田蛋睡着了,我在床上把我被定成漏划富农成分的事和明天去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长期做工的事对凤仙说了。凤仙什么都没说,只顾不停地哭,泪水濡湿了半边枕头。最后她问我:“咋对娘说?”我说:“暂先不对她说。”凤仙说:“这大的事不说她也会知道的”我说:“知道了再说。”凤仙说:“你的脾气注定是这结果。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我说:“只是要苦了你和娘,苦了孩子了。你后悔不?”凤仙摇摇头,用手指封住我的嘴,泪脸婆娑地望着我,生怕我说出那句话─—你要后悔再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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