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死后,日子中的光亮忽地灰暗下来了,回到家里没有了聊天解闷的人了,没有了浆衣洗裳的人了,心里空落落的。泥蛋的书读不成了,还差两个多月就小学毕业了,可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一上工地,家里就只剩下我娘和田蛋了,一老一小我不放心。金枝听说我不让泥蛋读书,跑来劝阻我,说让泥蛋把小学读毕业,说大娘和田蛋由她来照护。我顾虑重重没有答应。泥蛋回来后,友智叔照顾我,弄了一头牛让泥蛋放,一天给他记3分。泥蛋回来帮衬我娘撑起这个家,我上工地心里就踏实多了。
早稻秧Сhā完后,深翻土地试验片工程结束了,我们这些五类分子要转到蒲圻县陆水水库大坝建设工地去。立夏这天一大早,我拿上衣物和行李到白沙管理区集中,步行60多里路到远山县城火车站,坐上装煤的车斗,来到陆水水库大坝建设工地,住进了白沙民工营的工棚里。一个星期后,我才了解到这项工程是去年中央水利电力部和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通过勘探决定在这里兴建长江三峡试验坝——蒲圻陆水水利枢纽工程——陆水水库。陆水水库建成后,周边四个县都能用上陆水水库发的电。工程于1958年10月23日正式破土动工,一批批工程技术人员、铁道兵转业军人,以及周边十个县四万民工,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云集到这里,要在这里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筑起一道水库大坝和15道副坝。陆水水库建设工程建立了总指挥部,各县成立了“陆水水库建设指挥部”,下面成部队建制,区为民工团,管理区为民工营,大队为民工连。工地上各团都组织了爆破连、突击连、突击排,妇女则成立刘胡兰排,团与团,营与营之间展开红旗竞赛。
白沙营指挥长是王有富,上工地第一天他就单独找我谈活,警告我说:“徐土地,你是富农分子,要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不许乱说乱动。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我听了心里毛毛的。这人呀说变就变,才当几天管理区副主任口气也变了。因为我的乱说乱动,我已被弄得家破人亡了,这个惨痛的教训我终身难忘,我还能得罪得起谁啊!我忙说:“我听领导的话,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乱说乱动。”
王有富又说:“原来你总是不给我面子,和我过不去。你再和我过不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忙说:“不敢,我一个富农分子,你就是给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和你过不去啊!”
后来我还听说赵宝成也在工地上,他已经是远山县的县长了,也是陆水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指挥长。他现在官越当越大,我却成了见不得人的五类分子,也许他把我这个黑脚杆早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来到陆水水库建设工地的时候,大坝已经快筑到顶了,还有15个副坝同时也在施工之中。我们县的一万多民工主要集中在8号副坝上填土筑坝。全县6个区,一个区一段工程,区分到管理区,管理区再分到大队。每个大队一小段,每天铺一米厚一层土,一级一级验收,验收后统一由拖拉机碾压。一万多人集中在不太长的8号副坝上,好不热闹。白沙管理区一共上了480人,其中桂花坪大队有42人。大队长刘昌汉是领队,除搞后勤的3人外,39人上工地筑坝,其中,5人取土,8人上土,1人平土,其余的人挑土。由于取土的地方离填土处远,足有4里路程,战线拉长了。大队长刘昌汉亲自督阵,民兵连长吴忠礼专事监工也无济于事。老实人老老实实一担一担地挑土,奸滑人则常常借故上茅厮抽烟,躲着歇伙。到了下工时间,完不成任务,就只有延长时间。可工地上每天下午6点钟要在取土的地方放炮炸松土层。有两次因为没完成当天的定额任务,等放炮过后,大队长又逼着我们摸黑挑土,直到完成任务才收工。
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大队几个干部端着饭碗扎堆一块议事。我一个人蹲在民工棚前的水沟边,边吃边看水沟里的鱼虾游戏,这也是我孤独时的一种乐趣。忽然大队长刘昌汉喊我过去,问我近日天气情况。我看了看天,摸凌两可地说:“这两天应该冇得雨。”
刘昌汉说:“你这说的啥话?到底是有雨还是冇得雨?”
我说:“我是富农,说不落,万一落下来咋办?还不又说我破坏生产。”
刘昌汉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跟我耍滑头!你说准确点。”
我说:“你再看天上的云,‘天上鲤鱼斑,来日晒谷不用翻’。再说‘有雨山戴帽,无雨云拦腰’ ,你看那山腰的云。今天和明天没有雨。”
刘昌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吴忠礼Сhā嘴道:“土地,你也没读多少书,咋识得天文地理?”
我说:“我爸教的。”
吴忠礼说:“你爸更没读多少书。”
我说:“你们是干部,我是富农,不跟你们说了。”我说完转身要走。
吴忠礼拦住我说:“干部问你事,你咋就跑呢?”
我问:“还有啥事?”
吴忠礼饶有兴致地说:“刚才我们扯到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提高功效。你有何见解?”
我推托说:“那是你们干部的事,与我无关。”
吴忠礼逗笑着说:“我就要你说,不说不让你走。”
我说:“你们饶了我吧!我说不好。”
吴忠礼说:“说不好也要你说。”
我望着刘昌汉乞求他解围,哪晓得他也说:“土地,你就说说看吧!”
这样我就大着胆把早就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我说:“工地像这么搞太窝工了,挑多挑少分不清,累死老实人。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供你们参考,不一定对。”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凤仙时常叮嘱我的那句话,成份不好啥都不要说。我忙收住话箧,说:“我不说了,我要上茅厮了。”
吴忠礼又拦住我说:“又耍滑头了不是,你话到嘴边像鸟Gui头又缩回去。你不说出来就不放你走。”
刘昌汉说:“土地,你说吧,有我在这里你怕啥?”
我终于说了:“我建议挑土发牌记数,谁也偷不了懒。”
吴忠礼问:“咋发牌记数?”
我说:“就是用纸烟盒剪成小纸片,盖上大队公章或大队长、民兵连长的私章,民工每挑一担土到目的地,就发张小纸条,收工时凭小纸条结算。你民兵连长就蹲在目的地验收看箢箕装得满不满就行了,不需要东奔西跑。每个民工每天定额50至60担,休息不休息由民工自己安排。这样一来省去你们领导好多事。再一个就是挖土、上土、挑土,几天一个轮回,互相调节一下。”
刘昌汉听后说:“这个办法好。先试一天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