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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 力量

石砌的阶梯盘旋向下,黑暗向着地底无限蔓延。ww

尽管已经是六月初夏,地底的温度却凉的像是新化开的冰。水珠凝结在青石的墙壁上,又被油灯的黑­色­烟气沾染,浑浊的在昏暗的光芒里旋转。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回声悠长的拉扯着。

翡冷翠的紫衣主教黎塞留走在前面。他已经渐渐步入老年。年轻时高大的身形已经有些­干­瘦了,可是岁月历练出的沉稳,却让他比过去更具有掌控力。

朱利安诺德美第奇跟在他的身后。

在教皇国,次子是没有继承权的,但是贵族们自然有维系子弟富贵的方法。除了拥有整个翡冷翠城,美第奇家也从未放松在梵蒂冈的经营。长子继承俗世的权力和财富,而次子投身于神,在罗马教会谋求更高尚的地位,已经是这个家族的传统。朱丽安诺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黎塞留的学生。他的父亲期待他能成为一名教士,但是这个孩子身体太柔弱了,根本负担不了繁重的神学课程。因此直到二十四岁,他还没有发下永愿,侍奉上帝。

他的起步比大多数教士都要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旦宣誓,必然会平步青云。

黎塞留在他的面前从来不以师长自居,他们两个更像是趣味相投的忘年交。

但是当这个孩子走上歧路的时候,黎塞留还是会尽责的教导他——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当上枢机卿,但是他的学生却有足够的潜力。

“我从来不知道教堂下面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朱利安诺打破了空寂。

“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黎塞留说,“关于教会、关于梵蒂冈,关于神。你在这里看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伸手推开面前锈迹斑斑的铁门。热气从一个庞大的空间里一涌而出,就像放出了一条飞速游走的长蛇。暖风吹过之后,朱利安诺的眼前豁然开朗。

十二根巨大的爱奥尼克柱支撑起不亚于大圣堂穹顶的半圆形天棚。石柱古朴而威严的造型属于古早的罗马人,而风化痕迹明显的大理石证明这建筑的年头确实已经不短了。原先的用途早已经看不出来,但现在它毫无疑问被改造成一座地下的炼金室。

风在看不见孔空洞里流淌着,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有水渠弯曲流过。中央台座上安放着种类齐全的炼金装置,透明的石英管被吹制成封印阵的形状镶嵌在地面上,有水银在里面缓慢的流淌——炼金师们相信这种法阵可以汲取神秘的力量,成为炼金的动力。

每两根石柱之间有手臂粗的铁筋制成的护栏,护栏的那一侧依稀可以看到猛兽——甚至是人的身影。朱利安诺对面石柱间的铁门开着,里面立着一个有些发黑的十字架。有六个炼金师们在专注的忙碌,其中两个正在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绑在十字架上。

罗马的教会宣称炼金术是恶魔崇拜的延伸,翡冷翠的裁判所不知烧死了多少炼金师,可它最辉煌的大圣堂下,居然有一个庞大而完善的炼金室!

朱利安诺温和的蓝眼睛一瞬间便明亮起来,柔弱的身躯里仿佛被注入的活力,“这可真是……”

“先不要急着惊叹。ww”黎塞留说,“我想给你看的,不是这些。”他带着朱利安诺走下石阶,来到十字架的前面。

十字架上的人转动着浑浊的灰眼睛望他,宛若枯木。

黎塞留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神的羔羊,我的孩子,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低哑的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死。”

“很好,我的孩子,很好。”黎塞留抚摸着他的头发,握住自己的十字架,贴上他的额头,“神会赐你安息,你只需静待那一刻的降临。”

然后黎塞留转向朱利安诺,“别看他的眼睛。”随即对炼金师说,“五十倍稀释液。”

炼金术士将银制的活塞管□他的静脉里,往里推入了两份液体,然后把活塞管堵住。他们飞快的远离他,锁上了石柱间的铁门,将他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巨大的钢铁滑轮被推开了,铁链子哗啦啦的流淌起来。朱利安诺这才注意到,铁门那一侧还有一个笼子,笼子里锁着白额的野狼,那野兽潜伏时悄无声息。可现在它被放出来了,当它扑向猎物的时候,凶残的杀气一瞬间释放了。

可是它并没有咬上去。

因为当它扑到一半的时候,它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并迅速炸裂成一滩血­肉­。一直到血从铁栏的缝隙里溅落到朱利安诺的脸上,他才猛的退了一步,全身发寒的打了个冷颤。

炼金师们已经打开了铁门。十字架上人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这个可怜人全身黑紫,连手指上最末梢的血管也爆裂了。污血从他的眼角流淌下来,有金­色­的光芒像是灯火一样在他的灰眼睛里慢慢熄灭。

“这种液体被称为‘背约者’,炼金师们常用它来暂时解除契约带来的禁制。”黎塞留拿起其中一份液体,它就像水银一样不透明,闪耀着不详而冰冷的光芒,“但不是真正的解除,而是将背约的惩罚延后。等时效过后,受用者将加倍承受背约的恶果。”

“而这一份,”黎塞留拿起另一只石英管。里面盛着金红­色­的液体,像是流淌的宝石光芒,“是稀释了五十倍的血样。它被强大而古老的契约禁锢着,一旦用背约者将契约‘覆盖’,就会显现出匪夷所思的能力。”

朱利安诺的声音到此刻依旧不能平静下来,“那究竟是什么力量?”

他没有听到声音,甚至没有看到十字架上的人动一动手指头,那只狼就整个的炸碎了,不,不是“炸”,而是像全身的血­肉­在一瞬间爆沸一样——像是有谁命令它“去死”,于是它就从内里被毁灭了一样。

黎塞留棕­色­的眼睛静静的注视着朱利安诺,“这正是我想告诉你的,朱利安诺,我亲爱的教子”他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那是魔鬼的力量。”

“在神子诞生前一千年,曾有一位贤明的王君临迦南之地。”黎塞留说,“你该听过他的名字。”

“是。”朱利安诺说,“以­色­列的王,大卫之子,智慧的所罗门。”他略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传说可以役使魔鬼的人。”

“你说的不错。所罗门王与魔王签订契约,制作了72本恶魔书。每一本恶魔书对应一个有爵位的地狱恶魔。当他诵读它的时候,魔神就会遵从他的召唤,侍奉在他御前。作为回报,所罗门王死后会将灵魂献给魔王——伪经里的记载,我想你应该知道的很清楚。”

“是。”

“那么就说些你不知道的吧。”黎塞留再一次在胸前划十字。祈求神的宽恕之后,才又望向朱利安诺,“恶魔书在本质上是一份契约,是持有者和恶魔共同遵守的律法。但其实它约束的对象只有恶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相比恶魔的力量,人类实在太弱小了,”朱利安诺斟酌 ...

(了片刻,回答,“若不给应召的恶魔订立严苛的规则,就算是所罗门王,也无法役使他们。”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这是必要的条件。而魔王想要所罗门王的灵魂,所以他暂时可以暂时容忍恶魔书的存在。但是当他得到了所罗门王的灵魂,恶魔书——可以让弱小的人类役使魔鬼的东西,堪称恶魔的天敌,他为什么还能继续容忍?”

“因为……恶魔书对魔王本身没有损害,毋宁说还有好处?”朱利安诺试探着问。

黎塞留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弟子,­唇­边不觉挂起一抹笑容,“很有见地的回答,如果你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智慧,那么我很快就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了。”他笑道,“但是很可惜,你猜错了,魔王本身也在七十二魔神之列——恶魔书之所以在所罗门王死后还能流传下去,是因为所罗门王的智慧。他耍了个小把戏,把魔王给骗了。你和魔王忽略了同一件事——所罗门王的妻子是埃及公主,而埃及人和巴比伦人是炼金术的鼻祖。”

朱利安诺的眼睛再一次明亮起来,赞叹的神­色­溢于言表,“他用炼金术伪造了赝本?”

“是的,赝本。他们用现在已经失传的技术,制作出了与真本无异的赝本。当所罗门王死去,随之失效被焚的恶魔书,其实是用炼金术制作的赝本。而真本被封印在瓦罐里,供奉在以撒城的神殿。所罗门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恶魔的强大,他留下恶魔书,是希望有一天当恶魔与人类为敌时,人类至少有一个手段可以对抗。可惜他的期望很快就落空了。”

“……巴比伦人攻破了以撒城。”

“是的,巴比伦人攻破了以撒城,得到了那些瓦罐。他们以为里面装的是金银珠宝,便将瓦罐敲碎了。恶魔书的封印被解开。巴比伦皇帝尼布甲尼撒很快便意识到他得到了什么。巴比伦人掌握的高超炼金术让这个异教徒的自信无限膨大,他开始召唤恶魔。前71个恶魔都没有反抗他,他们像辅佐所罗门王一样辅佐他,帮助他建设巴比伦。很多人都相信传说中的空中花园便是恶魔的馈赠,他们将全世界的奇珍异草汇聚在这座悬空的花园,而巴比伦人用自己高超的炼金水平为它设计了超越理念的灌溉系统。每个步入这座城市的人都惊叹于它的繁盛和美丽,那是神子诞生前,人类的黄金时期。”

黎塞留的手指擦过石柱的纹理,“我们惊叹于罗马人的成就,而罗马人缅怀亚历山大的荣光。但当亚历山大第一次踏入巴比伦时,他就像个终于得到了心上人的乡下穷鬼,迫不及待的爬上它的宝座,宣称自己是‘巴比伦及世界之王’。究竟是巴比伦征服了他,还是他征服了巴比伦?……但其实那个时候的巴比伦,早已经到了垂垂暮年。”

黎塞留眼睛里朝圣者的狂热渐渐冷却下来,他接着说道,“尼布甲尼撒渐渐也意识到了恶魔的力量,他开始感到恐惧。这个狂妄自负的异教徒国王,役使了71名魔鬼,最后却投入了神的怀抱。他后来是如何敬神的,经里都记着。”

“是。”朱利安诺熟读经书,“但以理书,第3章和第4章。”

“敬畏让尼布甲尼撒没有碰触第72本恶魔书,但是他的儿子没有听从他的劝说。尼布甲尼撒死后,新的巴比伦王终于抗拒不了诱惑,召唤了第72个魔鬼——那是万魔至尊,魔王本身。直到此刻,魔王才知道自己被所罗门愚弄了。他怒不可遏,就像一万道雷同时劈落,整个大地都在颤抖。”黎塞留再一次凝视朱利安诺,“恶魔书有三个最核心的法则:恶魔不得碰触恶魔书,不得令恶魔书的持有者受直接或间接的伤害,不得违背恶魔书所记的律法。这三个法则束缚了最强大的71个魔鬼,人类以为这就是绝对安全的保障,可是他们都错了。魔王凌驾于法则之上——因为魔王本身所代表的力量就是律法,他的意愿便是这个世界的律法。71本恶魔书被瞬间毁灭,在牺牲了全部宫廷炼金师之后,皇帝带着第72本恶魔书成功逃离了。”

“死去的老皇帝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整个空中花园都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封印阵,那里凝结着魔鬼的力量和人类最强大的炼金术,还有神的祝福。全巴比伦的军队、炼金师和巫师都被集合起来对抗魔王。直到一个月之后,席卷巴比伦的沙暴和雷暴才平息下来。没有人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总之魔王被杀死,而巴比伦也失去了它全部军队,只有寥寥几个炼金师幸存下来。空中花园被毁灭,巴比伦在最繁华的时期陨落。当波斯人征服它时,他们讶异于它的不设防——它一个城市能提供给波斯人的军粮,比半个波斯加起来还多,如果它抵抗,波斯人自认不是对手。但其实巴比伦人不是不想守,而是能战斗的士兵,都已经与魔王同归于尽了。”

“这就是魔鬼的力量。”黎塞留说,“人类有恶魔书,做了完全的准备,最后还是倾尽整个国家的力量,才将一个魔鬼杀死。何况现在流传于世的恶魔书,只有一本真本,它收藏在梵蒂冈,神的仆人不会容许它流传于世。其余的全是伪作,它们对恶魔的控制力存疑。连所罗门都不能征服的力量,朱利安诺我的朋友,如果你想碰触,我劝你及早收手,不要深入探究。”

朱利安诺微笑着叹息,“黎塞留我的老师,您今日演示给我看的,是否就是‘意志’的力量?”

黎塞留微笑不语,安静的品酒。

“他们召唤它了,对吗?那唯一的真本的契约者,毁灭了巴比伦的魔王。”他温柔的蓝眼睛望着自己的双手,轻轻的叹息,“连神的仆人都没能抗拒的力量,我又如何能拒绝?但是我答应你,黎塞留,我会控制自己的狂热,三思而后行。”

chapter 2

( 妓_女

天亮了,雨却还没有停。整间屋子都散着一股混着闷臭的潮湿味道。

米夏确定这是梅伊的错。昨天他实在是太脏了,米夏简直怀疑他身上有没有虱子。

不过应该是没有的,清晨的时候她仔细检查过他的头,连一粒虮子都没有——他似乎很享受被米夏扒拉头的感觉,懒洋洋的躺在她膝盖上,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不一会儿就又睡过去了。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还在烧,­精­神提不起来。虽比昨天好了很多,但他的皮肤贴在米夏腿上,依旧像一贴烤过的膏药。米夏确定,他还得再躺一天。

昨天他吃得太多,今天已经没有早饭了。米夏一大早就跑去亚诺河岸,从路过的挑担商贩手里换了块­干­面包——这个世界的面包其实更像一张厚饼子,根本就没有醒过。­干­掉之后硬得能敲钉子,必须要用特制的榔头敲开泡着吃,小贩们其实也不喜欢。米夏只用一壶加了两块糖的热水,就换了一大块。

她抱着面包跑回来的时候,现梅伊已经起来了。

他披着一张毯子坐在床上,警惕得像一只大公­鸡­,一直到米夏进屋,都还用紧绷的,不信任的目光死盯着她。

如果眼神能用来绑人,米夏怀疑自己可能会被他缠成茧子。

“放松点,小伙子。”米夏一边烧水做饭,一边微笑道,“这里是我家。”

他似乎没明白米夏的意思,皱着眉头望她。

被人惦记的感觉真不坏,米夏想,幸好她没因为孤独就去捡一只猫——她可不确定自己乐意省下口粮来喂猫。何况猫是不忠的动物,她这么穷,肯定养不住。

人就不一样了。省下口粮养一个叫她姐姐的孩子,她绝对不会心疼。哪怕有一天他抛弃她离开了……至少她也曾救过一个人不是?

“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肯定会回来。”米夏笑着解释,“只要你留在这里,我就不能抛弃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伊冷漠的哼了一声。一歪,又倒在木板床上。

米夏似乎听到他咕哝着,“漂亮话谁不会说……”

口嫌体正直,米夏自我催眠,这就是只傲娇,别跟他计较。

米夏在亚诺河西岸的面包店工作。

面包店全年营业,礼拜日也不休息。因为店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魔鬼一样吝啬、刻薄,贪婪的追逐金钱。他从来都不去做礼拜,哪怕他就在教皇国的陪都翡冷翠开店。

米夏不喜欢他,但是感激他。因为在她饿得翻垃圾的时候,那个小胡子的矮个子男人拿一块­干­面包引诱她,问她要不要一份工作。

要,米夏当然要。那个时候哪怕让她去当□,也许她都不会拒绝。

事实上在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她真的差点就成为一名□。自从教皇穿着丝绸出现在罗马城的歌剧院,柔软奢华的东方风便在这个黑铁一样的国家里流行起来。而米夏恰恰就是一个标准的东方人,有乌木似的头,黑珍珠似的眼睛,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和一个巴掌就可以托住的、小巧漂亮的胸脯。她茫然无措的流浪在翡冷翠的街道上,用英语和蹩脚的拉丁语问路时,就被骗子盯上了。

他们半拐骗半挟持的把她推到亚诺河的桥洞下面,就开始迫不及待撕扯她的衣服,把臭烘烘的舌头伸进她嘴里。

米夏已经不愿意回忆自己是怎么挥聪明才智从三个骗子的眼皮底下逃跑的了。反正当她从冰寒彻骨的亚诺河里爬上来的时候,就再不相信命运眷顾穿越者。

她只是个住在贫民木棚里,在翡冷翠艰难讨生活的蝼蚁罢了。她不比这里的原住民强哪怕一手指头,她随时可能成为亚诺河里不明不白的浮尸,或者风化区里站街卖_­淫­的妓_女。她甚至不能拒绝卖面包给那三个曾经差点强_暴她的人贩子。这就是她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很有警示意义的生存现实。

出门前,米夏又试了试梅伊的体温。

“还有点热。”她说,“你再睡一觉,我要去工作。中午的时候会带饭回来。如果一会儿雨停了,你可以出门晒晒太阳,但是不要走太远。”

梅伊半垂着眼睛不做声,米夏就当他听到了。

她披了条格子布的大领巾,便出门去。

雨水沥沥淅淅的落在翡冷翠的街道上。

这个繁华的鲜花之城,连路面都是用带着绿­色­花纹的大理石铺成。被雨水洗过,整个城市都散着淡淡的宝石绿光芒。如果不到亚诺河东岸的贫民区去看,真是美丽极了。

市中心大圣堂的尖顶像是一柄钢铁的宝剑刺向天空。厚重的钟声从塔顶穿过来,像是水纹一样撼动整个城市。

因为是礼拜日,所有的居民都在教堂里听牧师布道。街上的行人就只有米夏和偶然路过的、正在巡城的护卫队。蓝眼睛的护卫队长对她点头示意,米夏便以同样的礼节回应。

护卫队员多是来自亚美尼亚的军人,和面包店老板一样是异教徒,或者没有信仰。他们受雇于美第奇家族,在这个非常时期保卫翡冷翠,维护这个居民驳杂的城市的治安。

前一阵子盛传,有魔鬼在这座城市里流窜。它藏身于黑暗狭窄的地下水路里,白日里与老鼠为伍,只在弦月升起来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地面上。遇到落单的行人,便用尖利的爪子切断他们的喉管,剖开他们柔软的肚皮,摘掉他们的子­宮­和内脏。已经有连续四个人被魔鬼残虐的杀害,还有不少于十个人宣称目击了事件。

整个城市都被恐怖攫住了。神的子民们向教堂寻求救赎,而执政官给他们请来了异教徒的雇佣兵。

米夏想想都觉得挺好笑。

虽然米夏相信这个世界是有魔鬼的——她曾亲眼见过魔法和巫术——但是她不相信那四起凶杀案是魔鬼所为。因为被杀害的全部是妓_女。除了极少数人一个吻就能卖四枚金币,妓_女是这个城市里绝对的弱者。任何一个有些力气的成年男人拿一把锋利的刀,就能完成整个作案。

有时候人的罪恶比魔鬼还要可怕,所以这一阵子,米夏也不打算再单独走夜路了。

她来到面包店的时候,面包师伊万正在和老板吵架。

矮小的波斯人踩在椅子上对着伊万大吼大叫,“是谁把你带到翡冷翠的?”他哆哆嗦嗦的去抢伊万手指上粉腻的金戒指,“是谁让你有钱过上这样的生活,带黄金、白银、祖母绿……是我!是我买给你的!没有我,你就是只在臭水沟里翻食吃的老鼠,老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老鼠!别以为扒上了有钱人,就能甩掉我!”

米夏默默的拿起钥匙,进屋去扛面粉袋。

是的,她的工作主要是扛面粉袋,因为面包师扛不动,店里所有男孩子都扛不动。

街坊邻居盛传面包店老板是个该上火刑架的同­性­_恋者,这些谣从波斯人给米夏庇护之后就渐渐消失了。因为既然这个波斯人包养了一个东方­妇­, ...

(那么他跟男孩子们的**就只是个不那么体面的嗜好罢了,这年头谁还没几个不体面的嗜好?

米夏和好了面,又去查看烤箱——过一会儿礼拜就要结束,客人们该来买面包吃了。波斯人从来不吝啬蜂蜜和砂糖,趁热吃的话,这里的面包还是很美味的。因此生意一向很好。

教堂里钟声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雨就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就像天使展开的笑颜。蓝天白云,流翠的大理石建筑。翡冷翠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

面包师和波斯人吵了一整个上午。

中午的时候,面包师收拾收拾行礼坐马车走人了。波斯人蹲在店外的排水沟旁,一个人沉默的抽旱烟。

米夏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波斯人忽然问:“会做面包吗?”

米夏点了点头,说:“会。”

波斯人说,“明天你来当面包师,四点钟来——面包必须在六点钟前烤好。”

米夏停住了脚步,她不确定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合适的,但她真的很在意,“那我的工钱怎么算?”

“伊万拿多少,你就拿多少。”波斯人饱含愤怒的望着她,“别想从我这里多掏一个子儿,不愿意­干­你就滚!”

米夏不理会他的愤怒,又想了想,问:“我顶面包师的活儿,那么我的活儿谁来顶?”

波斯人的解决方案还是——自己­干­,不愿意你就滚。

米夏只好放弃讨价还价。

其实这个结果她很满意。一个月一个金币的工钱,不算高,但是维持两个人的生计已经绰绰有余。何况她没有身份证明,不在波斯人手下­干­,连份女仆的工作都找不到。而众所周知的是,女仆、女书记官……一切跟“女”字沾边的工作,都免不了要被肥腻的男主人­骚­扰。在波斯人这里却不用有这种担忧,因为他­骚­扰的是美少年。

虽然被误解为是他的­妇­,名声会不太好——但名声能当饭吃吗?

米夏毫不拖泥带水的就接受了。

她马上就要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了。

chapter 3

( 哨子

梅伊趴在窗子前,望着外面奔跑玩耍的小孩子。ww

那些孩子跟他都差不多大,虽然出生在贫民窟里,却也有自己的童年。他们吹着乌啦啦的哨子你追我赶,那哨子在他们的游戏里是国王的权杖。谁能抢到它谁就能指挥所有人。直到其余的孩子完成了他的指令,下一轮哨子争夺战才会开始。

那只哨子在五个孩子手里辗转,第六轮的时候有孩子提议更改规则,然后不知是谁拾起石头丢向他,讨论就结束了。

他们分成几拨对打,打了半天没见血,倒是有人哭着回家找妈妈去了。

很快所有的孩子都散开。

有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的时候,梅伊知道中午终于、终于到来了。

四面一片寂静,他的心却莫名其妙的好转,他望着不远处依旧泥泞的台阶,等着那个黑头黑眼睛的女人践约归来。

米夏进屋的时候,梅伊就像一只被抽掉骨头的猫一样蜷在床上。

米夏掏出面包来,夹了两片莴苣和一片午餐­肉­,又用罐子里的水冲了一勺蜂蜜。然后把东西全部端到床边。

“感觉怎么样了?”

梅伊金­色­的眼瞳淡定的望着她,“你说中午会回来,中午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你的头呢?”

“剪了。”米夏把短抿到耳后,不为所动的重复,“我问你感觉怎么样了。”

梅伊垂下眼睛,小声的说,“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米夏试了试他的额头,他的体温还有些高,从他眼睛里你就能看出他­精­力不济。她该让他再吃一份退烧药的。

她伸手把梅伊拉起来,递过杯子去,“先喝杯水,起来吃点东西就好了。”

梅伊喝了一口蜂蜜水,又望了一眼米夏,然后把整杯都喝光了。他捧着简陋的三明治,翻开看见里面的午餐­肉­,沉默的垂下头去吃。

教皇国喜爱假。这时尚源自于罗马的教廷,是奢华的标志,翡冷翠的贵­妇­人们趋之若鹜。她们盘越来越高的髻,佩戴越来越多的饰品。这流行导致头供不应求,工匠们甚至用牛马的长毛来制作假。

因此头总是能卖不错的价钱。

可这只是已婚的­妇­女赚取外快的不体面方式。未婚的少女宝贝她们的长辫子,就像宝贝她们的贞­操­。因为这是她们嫁个好男人的前提。

米夏把自己面包里那片午餐­肉­省下了,这样晚上梅伊就可以再吃到一块。

她其实也没打算委屈自己。因为如果她总是把好的留给梅伊,她心里也许就会对他有过多的期待。如果他不能满足她的期待,她的耐­性­和母­性­就会被消耗。当她最终觉得他是个累赘或者废物时,他们之间就不容易愉快的相处下去了。

只不过现在梅伊在生病,他需要更好的营养。

她吃饱了,就去给梅伊冲退烧药。这个世界的药贵得杀人,她卖头的钱还抵不上两份退烧药。

她冲了半份,放在柜子上,“一会儿记得过来喝。”

然后起身去把窗子支开,对着外面伸了个懒腰。

贫民区的视野很好。天气晴朗时,城里每一栋红屋顶的房子都能看清,有时甚至能望见城市另一面的山丘。街道就像参差的沟壑一样切割整个城市。平民区的沟壑间搭着竹竿,竹竿上挑着晾晒的衣服,有丰满的­妇­人从阁楼窗上探出身子泼水。而富人居住的城区绿茵掩映,一切秘密都被树荫遮盖了。

外面一片云彩也没有。事实上温暖的日子里,翡冷翠少有­阴­雨的天气。地中海的晴天总是明媚得让人心旷神怡。

“一会儿你可以去晒晒太阳,”米夏餍足的说,“外面天气很好。”

她开始出出进进,把家里一切能抱出去抖开的东西都弄到院子里去晒。

她灰青­色­的大裙子被风吹开,白云从她头顶的蓝天上飘过。她心很好,笑容轻快明媚的就像金­色­的阳光。

梅伊一直用那双仿佛在黑夜中也能散光芒的金­色­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睛很美丽,但不像是人类,被他盯久了总是有些别扭。

米夏晾好了床单,就趴在窗子上,对他勾了勾手指头,“你总是这么看人吗?”

梅伊诚实的摇头,“我只这么看你。”他说,“我直视别人,他们会打我,骂我是魔鬼。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一个人了。”

米夏笑道:“你可不是魔鬼。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惨的魔鬼。”

梅伊半垂着眼睛,小声说:“我本来就不是。”

他终于就着退烧药吃完了他的午餐,那苦味让他铭记这一餐。

米夏看时间还早,就翻出剪刀来,对梅伊挥了挥手,“过来。”

——她想给他剪指甲。

米夏给他剪第一刀的时候,他就用力的抽回手去,金­色­的眼睛危险而又戒备的望着她。

米夏就把自己的指甲亮给他,“指甲长了不­干­净,泥灰全部吃到嘴里去了。而且……”她又翻开袖子给他看,“你抓坏了我的衣袖,看到这条红线了没,就是被你抓伤的。”

梅伊脸上迟疑的浮现出了歉意。

米夏说:“伸出手来,我帮你剪掉。”

但是梅伊没有立即遵从,他死盯着米夏,“如果我不剪,你就把我丢掉吗?”

到底是多没安全感啊你……米夏无奈了。

“不会。”她说,“既然捡了你,就没打算再把你丢掉。当然你自己想走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如果你不剪指甲,我就什么都不让你碰,衣服、食物……我还要让你自己洗澡、洗头,你有没有用爪子挠过自己试试?”

事实上他脸上的伤痕米夏怀疑就是他自己挠的。不过小孩子恢复能力真好,昨天还清晰可见,今天掉痂了,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他思量了很久,望着米夏齐耳的短,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来,“剪快一点,我怕疼。”

米夏揉了揉他的头,“我不会剪到­肉­的,别怕。”

给他剪指甲的时候米夏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是在给一只怕人的小兽卸甲,这孩子也许把指甲当作保护自己的武器了。米夏给他修剪的时候他一直在抖,不大会儿就出了一身汗。等米夏剪完了,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仰头望着米夏,金­色­的眼睛里头一次露出小孩子依赖人的目光来。

他抬手想碰米夏的头,抬到一半又弯手指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指甲,然后才轻轻的摸了一下。

“反正迟早会丢掉我吧。”他低声咕哝着。

米夏就装没听见——她估计他还会这么自我催眠很多次,直到他确信就算真被丢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话又说回来,米夏是真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她这么穷,根本没法让他过上好日子。

“我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等你。”他心里建设完毕,又用那双金­色­的眼睛望着她。

...

而米夏回答,“你可以跟附近的孩子一起玩。”

“他们一直在玩哨子……”梅伊低声抱怨着,“不会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的。”

整个下午米夏都陪着他在外面晒太阳。直到梅伊懒洋洋的又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米夏正在脱鞋子。她肩膀上还披着那条巨大的格子布领巾,显然是刚刚回来。

梅伊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对自己居然没觉察到米夏离开感到恐慌。脑子里混乱的思索了一阵,才确定应该是退烧药的缘故。它让他变得疲倦、嗜睡,警觉­性­大大的降低了。

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平静下来,面无表的望着米夏。

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咕噜噜的叫起来。

米夏收拾完毕,抱着怀里的大纸袋子走过来。她从里面掏出两块面包,那面包看上去很软,上面的蜂蜜金黄亮,味道香得让他流口水。他怕自己再露出牙齿来,就用力抿了抿嘴­唇­。

米夏终于从纸袋子底下掏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把它递过去,“给你的。”

那是一只崭新的竹哨子。

她说:“明天你可以邀请他们跟你一起吹哨子。”

梅伊有些不敢伸手。但当他从米夏的眼睛里确认,那确实是给他的之后,他飞快的把它抢到了手里。可是他没有地方藏,所以就用力的攥着,背过身去偷偷的咬了一口。现在它沾上他的味道了,他感到轻微的放心。脑袋里轰隆隆翻滚的喜悦让他持续保持着亢奋。

米夏以为他是想试试哨子的声音。结果他并没有吹出声音来。

她本可以让他慢慢的摸索。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要有些东西转移注意力,才不会淘人。但望了望外面转暗的晚霞,她还是决定破坏他某些乐趣。

她抬手去拿那只哨子,一瞬间梅伊对她露出了凶狠的目光,他几乎要挥手来挠他。米夏很庆幸她提前剪掉了他的指甲。

但她才不怕他。反正他就算是只野兽,也已经被她卸甲了。何况他不是。

梅伊果真控制住了自己的攻击**。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那只哨子,那是他的东西,他不曾跟人分享过。但如果是米夏的话……他准许她拿走它。

米夏把哨孔指给他看,“不要堵住这里,”她说,然后她轻轻含住哨头,吹响了它。清扬的声音从窗口流出,飞上了翡冷翠的天空。梅伊甚至能看见那些音符,怎样欢快的从她­唇­齿间飞出来。

她把哨子还给梅伊,“试试看。”

梅伊握住他的哨子。那上面沾着米夏的味道,可是这味道他并不排斥,反而令他感到朦胧的喜悦。

米夏拍了拍他的脊背,微笑道:“赶紧吹响试试,然后下床洗手吃饭。”

chapter 4

( 极夜

凌晨3点40分,翡冷翠还沉浸在一片夜的黑暗里。

街道上寂静无比,没有虫鸣,也没有车轮压在大理石路面上的沙沙声。这时间连最勤劳的妓_女也早已经入睡,就只有桥畔路灯柱上油灯还在静静的燃烧。这路灯会烧一整夜,直到黎明时跛足的守夜人爬上灯柱,用铜罩子将灯芯扣住。

翡冷翠一年到头都是交际月,贵­妇­人们的沙龙一场接着一场。诗人、艺术家、军官、伯爵、甚至大主教……一切你能想象到的角­色­出现在交际场上。他们彻夜欢闹,常常睡得比妓_女还晚。这些油灯就是为他们而点的,免得他们散场回府时,困倦的马车夫不小心把车子赶下亚诺河。

可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凶杀案,最近连沙龙也变少了。

米夏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富人们有足够的护卫,他们不会害怕一个杀人犯的袭击。也许翡冷翠真的有魔鬼那么可怕的东西出没。

走上圣三一桥的时候,米夏忍不住裹了裹身上的大围巾。

风从亚诺河上吹过来,湿气令夜晚变得­阴­冷。

她在油灯下停住脚步,四面张望了一会儿。接到这份工作的时候她太高兴,忽视了很重要的事——凌晨3点半,这并不是一个单身女­性­出门的好时候。何况上个月才有妓_女被杀害,血腥的手法充分表明了凶手的凌虐欲,想要从容的作案,他就只能在夜晚捕捉猎物。

也许她应该在内城租一间房子,房租可能会贵一点,但总比单身走夜路要好得多。

米夏垂下头去,加紧了脚步。

这时候她听到幼猫“喵呜”的叫声。

那确实是一只幼猫,用篮子装着,就放在她脚边不远。那里路灯的光芒已经很微弱,但还是能看清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那双无辜湿润的大眼睛。

任何一个女人在这样恐怖的夜晚看见这么楚楚可怜的小东西,只怕心肠都会柔软下来。

米夏的心却骤然沉入了深渊。

这是不正常的,她想,一切异常背后必有­阴­谋。

她僵硬的转动脖子。目光停下来的时候,她正盯着圣三一桥桥柱后露出来的一双毛厚密的手。

米夏脑中嗡的一声响,那一瞬间她看到桥柱后的男人动了起来。也许他的眼神跟她对上了,但谁知道呢。那时她正调动全部的神经拔腿飞奔。

她甚至连尖叫都不出来。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确信那个男人追过来了。一个女人在脚力上是绝对比不过男人的,米夏想,也许她跑不了两步就会被追上,也许她该立刻跳下亚诺河去。至少水里面视野不好,够小心的话,那个男人会弄丢她的行踪。

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

必须要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她家里还有一只小野猫,等着她回去喂……

她一边跑一边哆嗦,耳朵里全是风声而眼睛里全是风里的水汽。路上本来就黑,这下更看不清了。

摔倒的时候她就觉得,她完了。但奇怪的是,那个男人并没有趁机逼上来。米夏哆哆嗦嗦的从地上爬起来。有那么一阵子她连手指都僵得动不了,但是视野里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出现。

她压抑着呼吸望着四周,脊背贴在潮湿的墙面上,拖着僵硬的身体一步步挪动。四面一片漆黑,唯一亮着的只是天上的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那短短的一堵墙才终于到达尽头。米夏拐进翡冷翠中央的奎恰大街,看到巡视的护卫队提着灯从她面前走过。那一刻她的手脚终于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眼泪汹涌而出,她全力向着安全奔跑。

护卫队员们下意识拔出长剑来对着米夏,而领头的男人喝令,“放下!”

米夏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他扶住她的肩膀强硬的把她推开,用清冷而沉稳的声音问道:“夫人,您遇到什么了?”

只点着一盏油灯,摆着一条长桌和一个椅子的狭窄屋子里,那个男人还在审问米夏。

他并不是个很高壮的男人,没有贲张的肌­肉­,也没有满脸的横­肉­。事实上他的容貌称得上俊秀,身形挺拔笔直,就像一棵白杉树。如果面容再温和一些,绝对会是翡冷翠贵­妇­人沙龙里最受欢迎的角­色­。

但是他的脸上毫无表,冰冷深邃的蓝眼睛逼视着米夏。整个人身上都散出充满压迫的气势,就像一柄出鞘的长剑,凌厉而且无。

那长剑现在就架在米夏的喉咙上,仿佛她再不说出什么,他就要饮血了。

米夏憎恶这种感觉。

她明明是受害人,差点被残虐的杀死,在这个男人手下的待遇却像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她甚至要被人押着回答他的问话。

米夏几近崩溃。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路清晰的组织着语。她知道自己一旦被击倒,她岌岌可危的自我就会彻底坍塌,任人摆布。

“一只猫,”她说,“我只看到一只猫。它很小,大概还没断­奶­。盛在编织­精­致的篮子里,身子下还铺了条蕾丝边的白手帕。我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只看到有人躲在桥柱后面……”

“既然没看到,你为什么认定是男人?从你的描述看,猫的主人更应该是个女人。”

“手……”米夏说,“他的手露出来了,手很大,手毛很长。那不是女人的手,也不是雕像的手。”

“你事先知道有人躲在桥柱后?”

真是够了,米夏想,“我不知道。”她说,“但是我知道最近有人被杀。夜路很不安全,需要提高警惕。”

“这跟猫有什么关系?”

“那只猫让我警觉,它的出现不自然,就像一个陷阱……”

“一只猫就会让你惊觉。但是在凌晨3点50分,大多数人都绝对不会出门的时候,你却出现在频繁案的亚诺河附近。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米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新得到一份工作,要在4点钟前到店里做面包。你可以派人去问!”

“我会的。”他说。

她尽量详尽的回答他的问题,就算同一个问题他变着角度问了好几遍。

他不断找茬似的从米夏的“供词”里挑刺,简直在故意逼着米夏绪失控。但米夏不停的告诉自己:冷静。她没有让他如愿。

贴近屋顶的小窗子里,天­色­已经泛白。

米夏可以想象工作第一天就迟到,波斯人会怎样大雷霆。但她毫无办法。

“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她说,“我要迟到了,请放我走。我很穷,不能丢掉工作。”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得到准许之后,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自始至终他都面无表。直到他挥退了那个人,再一次望向米夏。

“最后一个问题,”他的面­色­越的冷峻,幽深的蓝眼睛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是冰在燃烧,“ ...

(你是怎么逃走的。对方是个男人,熟练的杀害过五个女人,从无失手——而你只是个柔弱的,矮小的,无力的东方女人。你甚至还摔了一跤。那么,你是怎么从他手里,毫无伤的逃走的?”

“我不知道!”米夏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我惊慌失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他没有追过来,也许有旁人绊住了他?我不知道!倒是你怎么知道我摔了一跤的,难道当时你也在那里吗?!”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他逼供的生涯里从来都没一个女人敢反过来质问他。

他沉默了片刻,“膝盖。”他说。米夏莫名其妙的望着他,而他指了指米夏的膝盖,“你裙子上有泥。你是个很整洁的女人,连指甲缝、连耳朵后都是纤尘不染的。如果不是惊慌失措的逃跑,不是逃跑路上摔了一跤,你不可能穿一条这么脏的裙子出来。”他略顿了顿,声音里头一次出现疑似柔和的语调,“所以当时我令他们住手,不要伤害你。因为我能看出来,你是真的需要帮助。”

米夏哑然。她不太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肯相信她了。他把她当嫌犯逼问了这么久是闲的吗?

但那个男人没有解释,他只是站起来,安静的理了理袖口。背对着米夏挥了挥手,“送她出去吧。”

米夏出门前回望了他一眼。

黑­色­的军服包裹住他的全身,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银扣子一丝不苟的扣到脖子,硬质的圆领上有银线绣成的利剑天枰和百合花——百合代表翡冷翠而利剑天枰代表巡回法庭,他并不是宗教裁判所的骑士或者美第奇家的雇佣兵。

米夏迟到了两个半小时。她到的时候波斯人早已经起床,他披着一件袍子,露出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正气急败坏的往门上挂“暂不营业”的牌子。

这短短的两个半小时里,米夏遭受了太多,此刻手上还是软的。

她任由波斯人劈头盖脸的把她骂了一顿,然后努力出声音来,对他说,“给我半个小时,七点之前面包就能出炉。今天必须要营业。”

波斯人不相信,但是他不介意看米夏出丑。他天­性­里就对女人怀抱着恶意,不会放过一切羞辱她们的机会。

“好啊,如果七点之前面包没有做好,今天所有损失都从你工钱里扣!”

米夏只进屋去脱掉那身脏兮兮的大裙子,就在衬裙外面套上面包师的白袍子,挽着袖子开工了。

“让马萨和哈伦进来。”她唯一的要求是,“我需要两个打杂的。”

上午八点钟,面包店前还排着长队。

波斯人连早餐都没吃,下楼看见只增不减的客人,面­色­稍微有些­阴­郁。

“平时有这么多人吗?”他问。

米夏微笑着给客人分装面包——她的微笑只是服务态度,整个人从­精­神到**依旧是虚脱的。

还是她身旁负责找零的小学徒马萨接口,“平时还不到今天的一半。”小学徒没见过这么多客人,­精­神亢奋,“我们已经卖出两倍的面包了!我就知道大姐的面包一定比伊万的卖得好。”

波斯人狐疑的望着米夏。而米夏抽空回头,对打杂的哈伦说,“你过来替我一下,我要进炉子。”

波斯人跟着米夏进了烤面包房。他确信面包卖得比平时好肯定有什么秘密,十有□他要为这些多卖出的面包付更多的成本。他极需迁怒对象,不到铁板钉钉,是不会承认米夏的才能的。

他是老板,米夏任他检视。她带上手套,从烤箱里取出下一炉面包,掰了一个丢给波斯人,“尝尝看怎么样。”

面包金黄饱满,热腾腾的白气里仿佛有一只手在勾搭波斯人的胃袋。他的肚子叫的更厉害,脸上却是越刻薄的表,“你用了多少蜂蜜?”

“不比之前多。”米夏回答,“你可以核对。”

波斯人死命找茬的表令她稍稍找回了自我。她端着面包屉往外走时,刻意回头妩媚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看上去越漂亮越受欢迎,波斯人就会越嫉恨。

“趁热尝尝。”她说。

波斯人恼怒的攥紧了手上的面包,那暄软的手感吓了他一跳。他赶紧把面包掰开,当他现暄软的秘密时,惊诧的抬头望向米夏,“你往里面吹了泡泡?”

米夏差点就真的笑出来。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体会到到身为穿越者的优越感——至少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懂得基本的礼仪和常识。而在这个时代,受教育是贵族才享有的特权。贫民,甚至包括大部分富有的小商人,都还是文盲。

不过她知道这不好笑。万一客人也这么想,她就要倒大霉了。

“我昨晚走之前就和好面,放在地窖里了。”她说,“葡萄汁放在地窖里,两个月就能变成葡萄酒。面团也是一样的——基本一样。”

波斯人将信将疑。

直到米夏出了烤面包房,他才想起另一个破绽来,追到前台,“就算你的面包比伊万的香软,也不可能忽然多这么些客人!”

“可不是忽然。”米夏微笑着回答他,“昨天我可是跑遍整个翡冷翠,送出了足足三百个面包。一个面包怎么也有三个人尝过吧?这样算下来,起码有九百个人知道我们店里面包好吃。他们今天都可能来光顾店里。”

波斯人跳起来愤怒的对米夏挥拳头,“你敢送我的面包?”

“可是我问过您了,您说可以。不信问马萨和哈伦。”

小学徒立刻回过头来帮米夏作证,“她确实问过您,您答应了。”只不过那个时候波斯人正在为恋人的背叛而悲愤,以为米夏只是想把卖剩下的面包处理掉。

波斯人试图对米夏挥拳头的时候,有人捏住了他的手腕。

是一个穿着黑军装的孔武有力的男人,手臂粗壮,胡子拉碴。在他面前波斯人就像­干­瘪的豆芽菜。波斯人显然认出了他,终于骂骂咧咧的甩手离开了。

那个男人前面站着银­色­头的军官,俊秀的面孔上毫无表,蓝­色­的眼睛就像不化的极冰。

“你还能笑出来,真是难得。”军官说,“有消息了,你听不听?”

米夏静默的垂着头,“我在工作,”她说,“后面还有客人在排队……”

“局里多少人在轮班?”军官忽然回头问他身后的大块头。

“自己人八个。还有市政厅派来协助的二十四人队。一共三十二个。”

“那就来八十个面包。”军官面无表的说,“一会儿带回去,给大家福利。”

chapter 5

( 魔鬼

一屉面包也不过才40个,下一屉要10分钟之后才能出炉。ww

原本一炉可以烤3屉面包,但是因为他把米夏扣在巡法局里,让米夏迟到了整整两个半小时,所以米夏没时间一次准备好所有的面包,就只能做好一屉烤一屉。如果客人要的面包稍微多一点,她很容易就会断货。

何况现在烤箱里也只剩2屉面包,而米夏没有准备下一炉的材料——如果不是终于把所有面包都做完了,她也不会有空闲出来贩售。

军官就是看清楚这一点,才故意找她麻烦的。

米夏真是恨透了这个敏锐又不怀好意的男人,尤其恨的是这个男人还保护过她,所以就算她恨他她也不能报复他。

“马萨。”她只能回头吩咐她身边的小学徒,“去外面等着,如果有新的客人来排队,告诉他们今天已经贩售完毕,请明天惠顾。”

然后她才对军官说:“客人请去排队。”

“雷罗曼诺。”军官面无表的说。

米夏不明所以。

“我的名字。”他低头整理自己的白手套,而他身后的大块头很快便搬过来一张大椅子,用袖子擦­干­净。雷罗维诺从容的坐下来,“你可以叫我雷,如果舌头不够用,叫我罗曼诺也行。”

颤音对米夏来说确实很困难,但她还是倔强的、用标准的拉丁语叫了一声,“雷。”

军官眼睛里浮现出淡薄的笑意,米夏便知道自己又让他得逞了。

梅伊叼着袖子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痛楚让他冷静,他金­色­的眼睛里闪耀着冷漠而平稳的光芒,就像潜伏中的捕猎者。

那半片折断的刀尖卡在他的­肉­里,他伸手去挖的时候才想到自己的指甲已经被米夏剪掉了——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在他一掌挥过他的脖子,而那个男人还能对他挥刀的时候。

他俯身下去,用舌尖清理掉伤口上的鲜血,探到那半片刀尖的位置,然后用牙齿将它拔了出来。

伤口不可避免的扩大了。鲜血却已经不再小溪似的流。

他的痊愈能力一直很惊人,再惨不忍睹的伤口,最多三天也就长好了。只不过痊愈的过程中他会尤其暴躁,难以克制的渴望鲜血和­肉­食,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会有汹涌燥乱的攻击欲。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想,也许那些人说的对,他真的是一只野兽。

可是明明知道他是一只野兽,为什么还要把他当人类养大?告诉他要保护人类、忠于人类,永远不背叛人类?

既然把他当人类养大了,为什么又要在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告诉他他只是一只野兽?

不过也许是他自作多了,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人类看。谁会给一个人类取名叫1501号呢?只是他太愚蠢、太自欺欺人,一直不肯认清现实罢了。

梅伊躲在草垛里,一个人舔着伤口。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他有充足的时间抹除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那个女人为他准备的早餐还放在屋子里的柜子上。里面有一片午餐­肉­,是她昨天晚上省下来的。只要她回家晚一些,应该就不会现他受过伤。

至少他保护了她。所以这点隐瞒,应该不算什么吧。

雷罗曼诺耐心的等了米夏半个小时。不过中间他也没闲着。有巡法使来向他报告了些什么,他们低声讨论着,最后他还签了一份文件。面包店里办公绝对没有巡法局里方便,但他因陋就简,并且毫不介意顾客们投过来的警惕视线。

米夏介意,可她没办法。只能更友好的对顾客微笑,解释,“他们只是来买面包的。”

而他也就果真抽空抬头,面无表的配合,“八十个,记得给我留。我等着拿。”

等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之后,米夏终于没必要再维持笑容。

“你究竟还想让我做什么?!”

“只是向你通报一下最新进展,让你心里有点准备。”雷公事公办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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