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地将一条腿塞进棉裤,一边坚持不懈地弯曲。然而当我终究意识到简单的弯曲成了一种奢望时,我重新在120块钱的沙发上坐下来,告诉自己接受这个事实:那奇怪的建筑材料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又一个黄昏降落。没有他的消息。就在坚硬的躯壳里浑浑噩噩地煎熬了又一整天之后,没有夕阳的黄昏在窗外的楼宇之间宣告着等待的再次落空。整整五天了,没有他的消息。所谓的“不顾一切想着你”是什么意思?为何你说“不顾一切”地想我竟可以不顾我的一切需要?一切,即是一切之外的一切。
我如此坚强而愚蠢地扮演着一个一切之外的一切的卑贱角色。我对自己说:活该,贱人。我在幻想中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好象那个游戏,我扮演着另一个人抽自己的耳光然后又对着那个人放声大笑!我真的听见自己笑,像个疯子,年轻的大夫吓了一跳。我对大夫说:虽然疼,但不会有事的是吗?他将X片放到灯箱下看,然后熟练地说:右膝十字韧带及两侧副交叉韧带撕裂。什么?我说。就是说——你要立刻打上石膏,整条腿上!
就在那会儿我笑起来,我想这事儿太离谱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我脑子里迅速滑过甘小姐和杂志社,滑过衣香鬓影的派对,滑过家和无波无澜的故乡,滑过每一张亲切熟悉的脸,就像一个将死的人不相信自己正在死去。我笑着,讨好地对大夫:这太离谱了这!这怎么行呢,这我就不能动了呀?
你想好得快就不能动!我可以配给你一副拐杖,房间里走走……他越说越离谱,当我终于相信这是驳回上诉的终审,本来还笑着的声音突然就转成了哭。年轻的大夫慌了:你一个人?我点头。没人陪你来吗?摇头。门口有出租,等会儿我帮你叫好。罗纳尔多你知道吧?嗳,你呀,你就和他一个伤!没什么的,啊?
……
终于,手机响了!
是妈妈。你都好吗?妈妈问,那么久不给家里来电话,我昨天做了不好的梦,担心你。你要争气,大家听说你在北京求发展,也都认为是有出息的事,别叫大家失望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要当心啊?……
妈妈,妈妈,可惜你看不到我的脸泪流满面,可惜你听不到我不变的答应后面是被撕裂的叫喊。我眼前再次出现了那幅“青春残酷”的全家福油画,体面的父母面容安详地站在两边,他们已经长大的儿子,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虚弱地坐在中间的马桶上,赤祼的身体正从无数伤口被刺穿,他没有表情,他的表情正在化作压抑的血浆,压抑地凝固地,从看不见的伤口一缕缕地渗出……
我把脸狠狠地埋在手心,喘息不得。眼泪从手指间滴下来。
3月6日
最后一个电话是昨天中午甘小姐的,第二期杂志正准备,主题是:春天。“你如果有什么写的在家写,约稿也行。好好养伤。另外,办公室已经有个北服的研究生来顶你班儿了。”
从那以后,手机没再响过。
我盯住那个唯一使我与这世界联系的魔方。上个月就是过期交费,到了某一时刻手机说断就断。往外打是“您没有申请该服务”,往里打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我拄着拐,走到墙角,谨慎地从充电器上拔下手机,试着拨了一个号码。
——对不起,您没有申请该服务!
我扒在窗口,人们三三两两在晚饭后散步。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饿极了。
……
※虹※桥※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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