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笑溟的老家是黄岛区,正好与市南区抱海相望,得先坐公交车去轮渡港,然后乘船度过这胶州湾内海,一上码头就是。因青岛多山,山与山之间的舒缓平阔之地,就有楼层一片一片交织相加,随山而布。有的楼房长上了半山腰,道路就穿铺其中,高一处低一处的迂回着,像穿奔人海的山溪。从火车站到太平角这一段路,是在半坡上建的,坡岭的脚根,浸在海水里,并祼露着红色的礁石,像坚实的骨骼。坡上面多长了些杂树矮松,在这一段乘公交车,海、石、林、墅,一览无余,最富情趣。因本来势高的缘故,他俩乘的又是双层公交车,并乘坐于顶层,任公交车在海树掩映的坡岩之间穿行。
闭上眼睛,直觉这座城市,两个字,空灵。
裴笑溟问,青岛美不美?
杨灵湛说,有人说,在中国,有两个省的人最爱自夸。一个是山西,他们爱吆喝,“人人都说山西好风光”。一个就是山东,他们变了法的唱,“谁不说俺家乡好”!
裴笑溟说,咱自己不说这俩省到底咋样,咱看外地人是怎么评论的,只说这青岛吧,康有为的评价是,红瓦绿树,碧海青天,天下第一。康有为可是有名的“保守派”,俺不知道他这样赞美青岛,是不是一种“保守”的说法啊!
杨灵湛摇了一下头,说,不愧是中文系高才生,夸张手法很到家啊!
裴笑溟一听,赶忙说,俺这可不是瞎编啊,青岛的美是有说法的,这说法就是山、海、城、文。论地位,青岛比不上北京、上海、重庆。但从山、海、城、文结合之美的角度看,则它们都相见形拙。京城骨子里肃穆,风沙肆虐,气色过燥。海城有点靡烂,在一片滩涂上,没石头,没骨气。山城重庆就太郁塞了,无海,山也太陡促,没点胸襟。西安更不用说了,陈腐之相。只有青岛,山光、海色、洋城、古郊,格局神美!接着,裴笑溟就如数家珍般夸耀起来。
下了车,俩人就换乘了轮渡,偌大的客船徐徐离开码头,高楼大厦向后撤退。客仓里人不多,人都站在了甲板上,扶者围栏看海。船由东至西,迎着风,像穿过一面波光滟潋的镜子。
裴笑溟说,别小看了这湾青岛怀里的内水,这就是山海经里说的“少海”。又指向远处几点突兀之地,说,那是女姑山,当年,齐景公与宴子游少海,累了就睡在那地方,叫柏寝台。船下波涛起伏,左边山水影立,右面茫茫一片,惟有背负的西天,苍穹高迥。裴笑溟拍着栏杆感慨道,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
这情景,也让杨灵湛也百感丛生。第一次置身海上,与大陆远远的隔断,他突然有种游离感,一刹那的灵魂出壳,惘然迷失,与天地化合。杨灵湛对裴笑溟说,行驶在这里,虽然有些迷失,存在的直觉却仿佛变强烈了,不那么麻木了。裴笑溟说,一点没错,我每次站在这里,心情都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从尘事里解脱了。
这时斜阳残血,染红了苍穹横霞,映在海面,浮光跃金。裴笑溟说,青岛虽然有什么琴屿飘灯,有什么登瀛雪梨,我看还得加上这一妙景,就叫作“少海夕渡”。
着波光,杨灵湛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张婉萍,想起了护城河畔的私语,想起了瀛湖,也想起了那个赢姓的始皇。据说他的远祖是东夷人。他五次东巡,三次登临胶南的琅琊台,是寻仙,还是寻祖?
刹那间,杨灵湛仿佛闪进了那段历史,齐王称东帝,秦王称西帝,万马奔腾,龙战于野。杀,杀得血流成河,载浮片甲。狂风呜鸣,顿失滔滔,江山如画,血红色。然后死去、沉寂,终究被风雨吹打去,化作了又一轮草长莺飞,那个成仙的梦也一起破灭,留下了什么?接着,那不可一世的汉武帝又登台亮相了。在他做胶东王时,面对脚下的这片汪洋,又作何感想。他也深信海上有神仙,不止一次留宿海上,与方士求仙,可为何又返回大陆,返回到金戈铁马?
当客船靠岸时,杨灵湛和裴笑溟又重新踏上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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