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颜顿时觉得讶异而又震撼,眼前的这个人会与自己如此相似,她看着固执不让眼泪掉下来的男孩,心中下了决定,捉下腕上的孔雀玛瑙珠串,给自己眼中同样可怜的单烙戴上,那男孩也没有吝啬,欣喜地将腰间的赤血玉佩放在杜颜的手心,如同取暖般交系在一起的手与生命。
当不幸遭遇时,需要的可能不是劝慰,而是同样不幸的人的肩膀而已。换做平日的我,一定会好以整暇地琢磨着烙——这个颜笔下的小正太是多么可爱,然后脑子里自行发展剧情,傻傻流下口水,可是看着杜颜因这样微小的幸福满足不已而觉得心酸。
铜镜前的饰物盒里静静摆着那块赤血玉佩,我握在掌中,手腕轻转,玉佩上有一抹猩红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似脉脉血流。
因为皇后娘娘与杜颜的投缘,她再次得到刮目相看,画颜阁里新奇有趣的东西也愈发多起来,她有机会时不时去与烙玩耍。这是杜颜生活里最为看重的事情。
直至几年后,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随即扶正玉堇贵妃所生的单烙为太子,因皇后姨娘没有子嗣,见她与烙相处甚佳,便极力协助烙登太子位,同年,御指赐婚单烙与杜颜。本是一件好事,无论在公在私,却因一个午后的意外发生逆天转变。杜颜写的很简单。
“夏四月辛巳,烙之嫡亲妹妹蓉因与我争夺赤血玉佩,欲推我入深荷池,却己不慎落水,溺水而薨。触及烙眼里的恨意,惧,恍惚中归至府中。”
此后,杜颜的记载里没有快乐。
再也没有絮絮叨叨写和烙今日捉弄了哪个小太监,明日去何地偷偷爬树。“让我感激你,赠我空欢喜。”小小的字,悄悄地潜在页角,岁月交迁使得字迹有些模糊,我仔细抚平页角,一字一字念着。
杜颜的回忆,杜颜的痛好像复苏般在身体里跃动,因为如此接近所以感同深受么?奇怪的是,蓉公主的意外也如同石沉大海般竟没有人追究。
杜颜在手札上还提及了一个人,“我从不喜欢二娘,从第一眼看到她起,我就对她有一种毫无缘由的畏惧,隐隐只在心中觉得这个女人的眼睛像是野兽,等待猎物脱离保护后,一口吞食,我时常在她化身为各种怪异的样子,无一例外的是,每次我都在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吞噬的梦境里惊醒。”
从她大篇幅的描述中,我了解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杜颜十岁那年,某个阴谋正在风雨交加的一个夜晚里,沉重地拉开了帷幕,一只黑猫撞破房间的窗棂快速蹿到她的榻上,当杜颜再次被噩梦惊醒的时,赫然看见那只黑猫伏在自己枕边,瞳孔里散发出来的古怪令她不能自己。
杜颜许久以后才有勇气,将当时一切记载出来,“那只黑猫,碧绿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它有着锐利的尖爪,在我面前不时抓抓自己的毛,它的尾巴就像一根鞭子在我眼前耀武扬威地甩动着,它舔舔舌头,血红血红的。一道闪电划破苍穹的瞬间,我看得清楚——那只猫居然咧开了嘴,它在笑。”
“等到有人来时,我无法克制心里的恐惧而尖叫,‘猫,有只猫,快点赶走它,不,快点打死它!’奴才小婢们面面相觑,他们告诉我屋里根本没什么猫,也没有人看见。她们只是试着哄我,说,‘三小姐,没有猫,猫不在这里,不要怕,您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请好好歇息罢。’这一事让我病了整整三个月,每晚只有不同的小婢女陪伴我,直到我痊愈都未曾见过娘。那只猫的妖异目光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虽然所有人都说我只不过做了一场离奇的梦,我却明白它的确是存在着的,那天晚上房间的窗棂也的确曾被什么撞破过,多了偌大的窟窿,像是挥之不去的恶毒眼神。事后,我无意听到王府的下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那个晚上我惨烈的惊叫已然响彻了整座幽静的宅子,谁也料想不到一个一丁点的孩子会发出那么恐怖的尖叫声。至于我口中的黑猫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它像是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爹爹最后还是从此下令将府里所有猫驱逐干净,以免我再发出可怖的惊叫。但是只有我明白,黑猫的目光依旧跟随着我,如影随形。在我面对二娘的眼睛时,我清晰地看见那只猫的眼神,阴鸷而冰冷,散发某种危险的气息,触痛我内心深处某个地方的不安。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那只黑猫藏在哪里……”
随后的时间里,杜颜变了,不是冷硬着心练功就是挥舞鞭子肆意欺负所有人,为什么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来教导她该怎么走回正途,为什么还是没有人真心来对她说一句话。杜颜以往的不明白,已经不再问,或许她已然聪明地洞悉大人世界里的勾心斗角。
杜颜,骄傲且自由,却背负着无法诉说的悲哀和沉痛。娘的嫌弃,爹的视若无睹,二娘的居心不测,还有朋友的误会,一切的一切让她过早的成熟,变得偏激,我这才晓得为什么府中的仆人远远瞧见我眼中都有惧色,避之唯恐不及,缘由来自杜颜并不快乐,甚至算得上灾难遍布的童年经历。
手札上的最后篇幅很短暂,她说,“还有,我终于认出儿时捉我去问藏宝图的那个声音……他是……”杜颜的记载终于结束,最后仅仅是这句话,后边的半本明显被人撕掉了。我把半本手札揣在胸口,心中思量,会是被谁撕了去呢?在这哪里都陌生的地方,我该怎样生存?
本以为投身了富贵人间,却更是复杂难懂,听奶妈说起现下事情:皇帝驾崩,太子单烙年仅二十弱冠之年即已顺利登位,第一道旨意便是派遣廉南王偕二少爷杜皓驻扎在偏远边境,说是信任之举,实则欲夺回都城兵权。
二娘近年产子,五弟——杜曦。杜家已经不如从前的风光,也无势力与司空家齐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杜颜对廉南王府的描述,还有杜颜莫名地因中毒而暴毙,我总觉得这些事情没那么简单,而因藏宝图被劫持的事情也像刺般深深扎在我心间。难不成仅仅是自己想太多了么?这到底这是怎生的复杂情况?
那些政治、仇恨、秘密原本与我无关,可是现在占了杜颜身体的我,还能置身事外么?晚上做梦,几次杜颜回来,拥抱我,在耳边说着一些话,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我合上手札,心绪念及其中杜颜写下的一句,“好想问一句爹,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您会不会还是丢下我和娘……”思及此,心难免酸涩,在我的世界里,爸爸也因别的女人离开了妈妈。杜颜和殷悦染或许是相似的,都是那么渴望以优秀的、拙劣的各种手段去博得别人关心。
自此,我暗暗发誓,要带着杜颜的名字活下去,代杜颜去问她的父亲。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我就是杜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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