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和柳走多么快,离战场有多么遥远,依然避无可避地听闻到前线的最新战事,人们已然无心生产,在这场灾难里绝望地数着日子,而他们生命里唯一可以讨论的就是战火烧到了哪里,伤亡又是如何,什么时候战争也会毫无征兆地到了跟前。
这些惶惶不安的日子里,谁人在担忧浴血奋战的亲人,而谁人又是心神终日不得安宁呢。
近一月间,司空拓对隆翔国进攻连连,司空月升御驾亲临迎战,居然还是吃了败仗。最后在众将苦劝之下,他才疲惫不堪地由贴身侍卫秘密地护驾返回了宫里。
是啊,疲惫不堪。
司空月升一定是很累了吧,面对国中对自己叫嚣不已的内臣,面对大军来伐,面对天灾,还要面对亲人的背叛。
我一直不信司空月升会真的那么恨司空家,至少,他对司空拓是留情了,有些人的话语会骗人,有些人的做法会骗人,可是唯一不会骗人的,必然是人的眼神了。
而司空拓的军队彪悍无比,像天生就是为战争、为掠夺城池而诞生的,他们有着良好的训练与优秀的统帅,统领他们的就是最年轻的皇帝、最残酷的君王——司空拓。他已经等不及
了,等不及要把放眼天下均属纳为己有,气势汹汹,无人能挡。
司空月升的战士们与其相比,好似猛虎群中的羔羊,气息软弱却依旧倔强不屈,但是,即使如何反抗,还是让人似乎已经看见了结局,隆翔国恐怕是逃不开被吞噬的命运。
*****************************************************************************
我与柳站在高高的城楼,眺望远处的情况。
不久前,似乎这里发生过一场战役,血流遍地,就像大地上忽然开满了鲜红的花朵,隔了这么远,血腥气依然直冲上我的胸臆。
碧蓝的天空染上了血色,杀孽让天也红了眼。
远目下,血未干,曾经搏杀的勇士已经死去,竟无一声呼救,竟一个活口都未曾留下,曾经鸣响的号角掉落在阴暗的角落,隆翔国的旗帜无力地耷拉在一旁,随风轻轻的、悠悠地摆,那么缓慢,似是最后的挣扎。
暮色沉沉。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漆黑,就像是对世间没有终结的残酷,这个人间一到夜晚便进入永夜般的寂静。
此刻这个小城里很静,安静将要把所有活物一口覆灭,残酷得如同修罗,残酷得如同司空拓。
我突然有点想哭。
死我都不怕,现在为什么我却那么怕活着呢。
我在害怕,我怕看见那个原本笑容惑人的男人面容上那抹丧失人性的张狂,他像是妖魔。以前的他就像,可是他不会伤人。而现在的司空拓,毫无感情,冰冷入骨,他的笑都化成伤人的刀刃。
可是,让他变成这样的人,是我。
我一直在逃避,用很多的方式去忘记这一切,其实,我忘不了,即使我醉得一塌糊涂也是忘不了。
与柳凝神无语间,在这所安静的城里,我终于看到了人烟,从屋子里跑出来的都是些妇孺小孩,她们应是早有心里准备的,可是真叫人见了如此惨状,又有谁能镇定得了?
女人们个个都哭得凄凉无比,口中哭喊着自家男人、父亲、孩子的名姓,翻过一具又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颓然坐在地上嚎哭的,执着不放弃地期望的在翻找的,有的空洞麻木地站立在尸首堆旁,眼内亦如心死。
还有“咿咿呀呀”毫不知世事的孩童,赤着小脚,手脚并用,一爬一爬,在血泊中摔倒,又爬起。他们不哭,因为他们不知道满目疮痍的人堆里有自己的父亲。他们哭了,是因为他们摔疼了。
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了箫声,渺茫而清朗,那是柳的箫,他闭着眼,星光洒在他的脸上,风吹起他的长衫,猎猎作响。
柳那么专注地低首,恍惚间,弥散的箫音从他唇畔流泻出来,恍如空谷的低吟,一瞬间时间随之交错,那声音仿若是来自黄泉海边悲伤的灵魂在永无停歇地歌唱,又如同在这场战役里死去的勇士英魂们化成的一股清流,一同融汇在千千万万悠扬箫声里,激荡着我心头的茫然还有悲凉。
柳说过,“这个曲子叫做冥之亡魂谣,它会渡化所有凄苦的鬼,消去人心中的痛苦。”
我不禁和着曲子哼了起来,才发现这旋律竟然如此悲怆苍凉,几乎把人的心就要打碎,像是苦苦等候情人归来的痴傻,像是日日惦念儿子是否安然的痛苦,像是那一阵阵亲人已死、情人已亡、希望皆灭的枯萎,顿时令人神伤。
无数次亡魂谣在我耳畔想起,连我这个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人都已然熟悉曲调。
每每灌入耳中,我依旧是难以抑制的痛苦。
要知道,每吹奏一次,代表又有许许多多的人死了。
我心一酸,撇过脸,不忍再闻。眨眨眼,褪去逼仄的泪水。
透过眼前的迷雾,我猛然忆起很久以前单烙说过的那句话,“绛红痣,乱天泽,既生魄,平天下。”
既生魄,既是百年遇一次的奇异现象,在新月到满月期间灵力最充盈的时候,他人都道是吉祥之兆,难道一切只是个阴差阳错,而在那夜复生的我,反而成为乱了天下的祸害?
所有人都可以伤心,我不可以。
所有人都可以绝望,我不可以。
我不可以……
我使劲抹去残留在眼眶中的泪意,定定地望向柳。
他反复吹奏这个曲子,似水的眸子依旧紧闭,蓝色的蝴蝶静静地蛰伏在眼角,素衣似雪,从高楼上传出的乐声时而回旋跌宕,时而婉然低柔,最后渐渐平稳。
城楼下的哭声逐渐歇了下来,她们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屋子里,血泊里勇士的躯体少了,应是她们背回了家中,谁又能忍心让这些前不久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曝尸街头。
城下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不过,在这片宁静背后,细细地听,还能听见那种压抑的啜泣声,像是春雨,微微的、密密的,把人心每一寸都填满了伤痛。
我蹙眉。
“颜儿。别想太多。”柳朝我微微颔首,伸出手,抚开我眼前的碎发,不经意间,指尖划过眉间的绛红痣。
我的绛红痣忽然好痛,痛得如同在烈火里炙烤,冰冷的风一吹,愣愣的,居然出了一身冷汗。